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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魂 一丛音 28780 字 1个月前

第81章 中过桃花煞了吗 渡厄,走吉颂,桃花煞……

那虫子太过庞大, 连绵不绝,几乎占据整个视线,无论往那边看都躲避不了。

走吉眼泪都要出来了, 一直喊着掌司掌司咱们回家吧。

离长生看她实在害怕, 想了想从储物袋中拿出个之前遮掩容貌的帷帽, 罩在走吉脑袋上, 轻声哄道:“没事, 别怕。”

走吉喃喃道:“三界是不是要灭世了, 就像三百年前一样?”

离长生笑道:“不会的。”

听到走吉提三百年前, 封讳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地道:“不过一只虫子,怕什么?下去。”

走吉慌忙摇头:“不、不。”

封讳沉着脸一把摘掉她脑袋上的帷帽,走吉“嗷!”了一声,泪水几乎滋出来,赶忙伸手去够:“还我!”

离长生看不过去,蹙眉道:“不要吓她……唔。”

封讳将帷帽随意扣在离长生脑袋上,大掌按着乱蹦的走吉肩膀,面无表情道:“仔细看看, 那虫子修为几何?足够灭世吗?”

走吉被按着不能动, 只好将眼睛眯起一条缝, 胆战心惊地看过去。

那虫子在下方翻江倒海, 瞧着庞大骇人,可仔细一探就能发现它不过是因厄灵的气息而暴涨了修为, 相比较修士不过金丹修为。

走吉踹一脚都能将虫踹天上去。

走吉努力镇定:“好像……好像不怎么怕。”

“对。”封讳淡淡道,“区区金丹,怕什么?”

走吉吞咽了下口水,拼命忽视浑身上下那股像是被虫子啃咬的感觉, 故作镇定道:“对,我不怕它!”

封讳道:“那还等什么?”

走吉鹦鹉学舌似的给自己打气:“对!我还等什么!”

封讳眼眸一眯,道:“乖,去。”

离长生夸赞人“乖”时,总让人如沐春风,恨不得乖乖地将命交给他;但封殿主这句“乖”像是唇缝里飘出来毒针,有种“要是不乖乖听我的话,我要你的命”的惊悚感。

走吉一哆嗦,下意识就要窜出来。

封讳偏头冲不太赞同的离长生一扬眉:“看吧,畏惧哪里不好?”

还没说完,就感觉一个东西猛地撞在他身上,冲势之大猛烈地将封殿主撞得身躯转了半圈,一下扑到离长生身上。

封讳沉着脸回头一看,走吉几乎挂在离长生身上,哭着说:“掌司,三界真的没救了,那虫子有毁天灭地之能啊,我还没靠近就感觉到一股足以让我魂飞魄散的杀气,我尽力了!”

离长生:“……”

封讳:“…………”

离长生幽幽瞅着封讳。

封讳见畏惧无用,又换了战术,面无表情道:“你方才要让并蒂谷对你另眼相看的骨气去哪里了?”

一说起并蒂谷,走吉僵了僵:“可虫……”

“你怕,并蒂谷其他人也怕。”封讳道,“你杀了天敌,他们会把你当神明膜拜,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走吉垂眼看向下方。

并蒂谷的花花草草最厌恶的便是虫,此时已经乱成一团,尖叫着四处逃散,连一向端庄顾及面子的蔺裘也顾不得其他,灰头土脸地带着人往谷外走。

走吉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撑着发软的腿站稳,握紧垂下的长刀。

少女的衣袍宛如火焰朝阳般耀眼,伴随着“呜呜啊”地大哭声直接劈下。

这次,她没有再吓得冲回来。

离长生注视着走吉下去,侧眸看向封讳。

封讳以为他想斥责自己逼得太紧,淡淡道:“她总要面对最恐惧的东西,此后就不必将并蒂谷当回事了。”

饶是走吉想要在并蒂谷人眼前立威发狠,却也只是不痛不痒地逗几句嘴。

若她自己不突破,仍然会被困在并蒂谷这个牢笼中,摆脱不了“晦气”的阴影,再厉害也只能任人欺辱。

离长生注视着他好一会,道:“你今日倒是有耐心。”

封讳一愣后,没来由地“啧”了声。

之前发生过多次意外,除了在幽都,封讳不想再让离长生离开他视线,哪怕片刻也不行。

走吉孤身一人握着长刀从半空落地,发间两个漆黑的坠子顷刻化为火焰燃烧器细碎的橙红光芒,将她昳丽英气的眉眼照得半明半暗的光影来。

刀刃划破虚空的声音沉闷如嗡鸣,走吉眼眸紧闭,循着声音横扫而去。

虫子庞大,一刀带着森寒鬼气排山倒海般轰去,准确无误披在它身上。

鬼气将虫子巨大的身体割断,血肉划破的声音响彻耳畔。

走吉一喜,试探着睁开眼睛。

那虫子长相像蚯蚓,被斩断身体后伤口处竟然转瞬愈合,扭曲着化为两条虫子,咆哮着朝着走吉一拥而上。

走吉:“……”

哈哈,完啦。

走吉扛着刀撒腿就要跑,边跑泪水边往外涌,还在自己哄自己:“这是梦!这肯定是噩梦,哈哈哈,三界怎么可能出现此等魔物!”

“魔物”张开满是锯齿的血盆大口朝着她喷出一股毒液。

走吉本能地躲过,再次一刀砍了下去,不过砍完后她就气笑了。

这下好了,有四条虫围着她咬,可以打一桌麻将了。

走吉心慌意乱,根本没时间去思考要如何将这虫超度,只知道撒腿就跑。

四条大虫越长越长,顷刻将偌大并蒂谷缠绕,走吉身形飞快在废墟中穿梭,面对天敌的畏惧令她只知道本能逃跑。

直到四条虫从四面八方而来,严丝合缝堵住走吉的去路,她才悚然意识到,这虫子会思考,竟然还懂得合围的战术。

四支毒液宛如利箭般朝着走吉而来,她下意识就想要躲,但四周已没了躲避的地方,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虚空中传来一声叹息:“真没用。”

走吉一愣。

哪怕她身形再快,也在躲避时沾染了些许毒液,火红衣袍被腐蚀得破开灼烧的洞,隐约露出后颈往下的皮肤。

鬼常年不见日光,肌肤惨白如纸,走吉孱弱的后背却并非是一片苍白,而是如同刺青般描着一副火焰似的花簇。

盘桓扭曲的藤蔓上长出好似数道尖刺合在一起的花瓣,伴随着毒液的腐蚀缓缓绽放出刀剑般冰冷的花蕊。

在上空的离长生眉头一皱,立刻想要下去将人带回来。

封讳却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心不在焉道:“不会出事。”

离长生刚想说话,忽然眉头一皱,经脉中传来一股微弱的疲软。

——是走吉动用了附灵。

只是渡厄司其他人动用附灵时不会有这种抽去灵力的感觉,离长生眼眸一动,还未细想忽然感觉下方的四条虫猛地尖啸一声。

紧接着一道庞大的附灵被刀刃裹挟,身形宛如攀爬的藤蔓扭曲着缠绕住虫子的身体,瞬间长出诡异的簇簇花朵。

走吉后背出的刺青像是活物似的不断动着,诡异地化为一个虚幻人形从走吉后背一寸寸地撕下来。

在花簇疯长的刹那,刺青化为虚幻的人,五官眉眼和走吉一般无二,只是却平添一股森寒的阴诡之气。

走吉茫然地坐在那,仰头注视着那个虚幻的影子。

那影子身形如雾,轻柔地飘过来,冰凉的双手轻轻捧住走吉的侧脸,笑着道:“真是个小废物。”

走吉看着和她一般无二的脸,呆愣半晌,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那人道:“既然怕,就闭眼。”

走吉想也不想,听话地闭上眼睛。

虚幻的人形身着一身血染成的诡异黑袍,抬手看也不看地一挥,无数吸血的藤蔓拔地而起,只是顷刻便长满整个并蒂谷,将四只虫子像是锁链般交缠。

女人垂下的手像是利爪般,指甲丹蔻般染着黑色,她轻轻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遮天蔽日的藤蔓一动,顷刻间将攀爬上的所有活物吸取生机。

只是刹那间,四只虫子凭空消失,剩下一团厄的灵力浮在半空。

等走吉再次睁开眼睛,那如雾似的人形已经消失,重新回到她背上的刺青上。

走吉愣怔在废墟中,茫然地摸着侧脸,感受着好像还没散去的温度。

一道半透明灵力包裹着飘浮半空妄图逃窜的厄灵,将其困住缓缓落到封讳手中。

离长生从半空落下,快步走向废墟中的走吉:“伤到了吗?”

走吉如梦初醒,迷茫地摇摇头。

整个并蒂谷的藤蔓一寸寸缩回,重新爬回走吉的背上,扭曲成一件长满花簇的衣袍垂曳而下。

她扶着刀站起身,看向四周:“虫死了?”

封讳托着掌心的圆球颠了两下,淡淡道:“嗯。”

走吉闷咳了一声,问:“那为什么还没有人来参拜我?”

封讳:“……”

见她还惦记着这个就知道人没事,离长生看了看她后颈处隐约露出的刺青,犹豫着道:“那是?”

走吉“哦”了声:“我阿姐。”

离长生一怔。

“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她一次。”走吉道,“时间间隔太远,我还以为是幻想出来的,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存在。”

并蒂谷人人都道她在娘胎中吞噬的亲生姊妹,在她出生后便不等雪玉京的崇君到来便将人扔去了乱坟岗。

寻常孩童在乱坟岗中根本活不了多久,走吉却生来鬼躯,无意识地在乱坟岗中藤蔓扎根,吞噬着四周的孤魂野鬼。

想来也有她阿姐的功劳。

这些年走吉在渡厄司打遍天下无敌手,还从未遇到过殃及性命的危险,这还是头一回。

离长生见走吉有主意,也没多问。

往常渡厄后,会有鱼青简或裴乌斜来善后,这次两人都没来,走吉又是个不善言辞的,只好离长生自己来。

并蒂谷被超度了厄灵,免除一番灭顶之灾,谷中人自然感恩戴德,忙不迭前来道谢。

离长生笑着道:“我并没有怎么出力,此番最大的功劳是我们渡厄司的走吉大人。”

走吉站在一边彬彬有礼地颔首,表示正是本大人啊。

蔺裘脸色隐约有些变化,好半晌才无声吐出一口气,伸手合拢,朝着走吉行了礼:“多谢走吉大人出手相救,并蒂谷感恩戴德。”

走吉微微一怔。

这是并蒂谷的人第一次承认她这个名字。

之前总是“晦气”“晦气的东西”地叫。

蔺裘在并蒂谷身份不低,见她都出言道谢,围在四周怯怯看着的众人面面相觑,也稀稀拉拉跟着道谢。

“多谢走吉大人。”

走吉歪着头听着这些赞叹,不知怎么忽然就笑了出来。

她一甩衣袍,带着刀大笑着扬长而去。

并蒂谷的不少人脸色难看,将走吉的笑声认为是小人得意。

离长生却看出来,走吉笑并非是因为之前痛恨她的人向她道谢,而是终于看清她之前所重视的“晦气”“吉运”根本不重要。

当所有人认定她“晦气”时,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晦气的;当她做出有益于他们的事,那些厌恶她的人也能忍辱负重向她行礼道谢,承认她的“吉”。

难道要一直按照他们的意思,让他们称心如意,自己才是吉的吗?

为什么她要被这些人定义吉凶。

灭顶之灾被解除,中秋节还未过去。

并蒂谷的花花草草前去将被毁坏的住处修复完整,夜深后驱除邪祟的烟火冲天炸开,鸟雀化为人形唱着赞歌,庆祝并蒂谷的吉运。

离长生本想离开,却被蔺裘留下赏月,还摆了一桌酒宴以示报答。

走吉坐在一颗参天巨树上望着天边的圆月,听着下方隐约传来的曲调,反手抚摸着后背的刺青出神。

那合唱的曲子悠悠扬扬传来,走吉从未在并蒂谷过过节,却觉得这曲调似乎有些熟悉。

叫什么来着?

“走吉……”

走吉眼瞳轻轻一缩,脑海中被封尘的记忆好似随着那熟悉的曲调一寸寸出现在脑海中。

乱坟岗中全是孤魂野鬼在哭泣。

小小的孩童操控着背后长出的藤蔓抓着孤魂野鬼就往嘴里塞,明明被丢到乱坟岗两日,身形便已长成五六岁的模样。

她正吃着开心,忽然嗅到一股陌生的气息迎面而来。

孤魂野鬼发出嘶声咆哮,尖叫着:“雪玉京的人来了!快跑!”

她听着四周的惨叫,不太懂那些话,正迷茫着,就瞧见视线中逐渐出现两个人形,缓慢停在她跟前。

身形高大的男人双手环臂,居高临下望着她,撇撇嘴:“人家并蒂谷都说了不渡厄了,连门都没让进,您还特意来这里找她?有这时间不如去我那儿看花看雾看美景呢。”

那身穿白金衣袍的男人轻轻笑了笑:“这儿也有漂亮的花。”

另一人不悦道:“开在坟堆里的死人花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着,大马金刀地蹲下,伸手揪住孩子的衣领拎着甩了甩,嫌弃道:“浑身鬼气,真难闻。崇君把她丢这儿吧,或者我一口吃了。”

度上衡淡淡道:“吃人血肉是……”

“是未开化的野兽所为,知道了知道了。”封讳撇嘴,拎着那孩子的衣领左看右看,“并蒂谷不是请您渡厄的吗,渡得就是她……唔噗!”

话还没说完,还没到封讳大腿的孩子一脚蹬在他胸口,将人蹬得往后一仰。

孩子顺势蹦出去,她还不会走,四肢着地冲封讳龇着牙,背后的“死人花”长出小尖刺,妄图想吸干这条蛇的血肉。

封讳怒道:“放肆!我还从来没挨过这样的打!”

度上衡看他,心想你前段时间不是还被那小妖打得直哭吗?

见封讳张牙舞爪要吃了那孩子,度上衡无可奈何伸出手拂开封讳,朝着不远处还在龇牙的孩子张开手,柔声说:“乖,别怕,来我这儿。”

孩子愣了愣,懵懵地看着他。

精怪化为人形的妖能感知到天地间最纯正的气息,她没从这人身上感觉到杀意,只觉得他有股好好闻的味道,犹豫着将背后的尖刺收起。

她试探着看向度上衡,好一会终于一步一步爬过来,张开扒过坟的脏手一下扑到度上衡怀里。

度上衡感知她身上带的鬼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封讳蹲在旁边吓他:“她这爪子脏的,指不定挖过死尸呢。”

度上衡没理会,拿着帕子将孩子爪子上的泥污擦干净。

孩子自出生以来没遇到过这样温柔的对待,歪着脑袋睁着那双死瞳看了度上衡半天,忽然脆生生地喊:“娘!”

度上衡:“……”

度上衡垂眼温柔地道:“我不是你娘。”

封讳脸都绿了,赶紧说:“再瞎认娘我就把你脖子揪断!”

孩子又茫然看了看封讳,又喊:“爹!”

封讳一愣,不知怎么将刚才要揪人家脖子的怒气收敛得一干二净,蹲在那不吭声了。

度上衡也没在意,将胡乱认爹娘的孩子抱起来,道:“先走吧,我让渡厄司的人来接她。”

封讳见那孩子一脚蹬在度上衡袖口,将那仙气缥缈的衣袍都给蹬出一道污痕来,犹豫半天还是不情不愿道:“我来抱她吧。”

度上衡挑眉:“你会抱孩子?”

封讳瞥他,劈手将孩子夺过来,随便找了个柳条棍挑着衣领扛在肩上,道:“不掉下去不就行了?”

度上衡:“……”

孩子终究是鬼,乍一见柳条被烫得嗷嗷大哭。

封讳手忙脚乱将她放下来,浑身僵硬地接在双臂中,看起来很想直接扔下去,眉头紧紧皱起:“她怎么还哭了?”

度上衡无奈道:“耐心点。”

圆月之夜。

乱坟岗外十里外有一处人类城池,亥时会有从幽都前来勾魂的船,鱼籍会蹭那艘船前来接人。

度上衡戴着面纱走在城中的人群中,注视着灯火阑珊,眉眼间没什么波澜。

人来人往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没留下丝毫痕迹。

他坐在横贯整座城池的河岸边注视着水中的河灯,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传来封讳的声音。

“不能吃!石头都吃,崩掉你的牙!”

“安稳点!不要哭!”

“怕什么虫?吃了!”

度上衡:“……”

那孩子总被封讳吼,不太想搭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度上衡身边。

她还不会认人,只能用气息辨认,嗅着度上衡身上的气息好一会,终于认清,乖乖喊他:“娘。”

度上衡笑了笑。

封讳皱着眉坐在他身边,不懂度上衡为什么总是救这个救那个,好像每一个遭难的他都要伸出援手。

“为何要救个小拖油瓶?”

度上衡不语。

并蒂谷的人都骂她晦气,好像生来就注定她一生会作恶多端不得善终。

度上衡对天命妥协,从不质疑天道所赐与他的八字符谶,却总想让其他人试试,能不能挣脱命数的束缚。

人人都道她晦气……

可她仅仅只是想要活下去。

见度上衡不说话,封讳就知晓他一旦决定的绝对不会更改,只好道:“那要给她起个名字吗?”

度上衡摇头。

他救下这孩子将人送去渡厄司保住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不会再做其他多余的事了。

幽都的船即将到了。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咬着他衣袖的孩子,烛火倒映下,长街上隐约有人在唱着驱邪祈福的曲调。

月满送团圆,银光添福驱邪。

渡鬼衡德。

封讳偏头听了听,问:“这是什么歌啊?”

度上衡注视着满船银河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碎火,眸瞳被皎月倒映出光芒,他笑了笑,轻轻道。

“走吉颂,人间驱邪祈福的歌。”

走吉眼瞳的鬼火倏地熄灭,记忆中灰扑扑的记忆戛然而止。

皎月如同三百年前那般悬挂在天边。

离长生吃不惯并蒂谷的饭菜,只用筷子夹了一点意思意思,全程一直在喝酒。

并蒂谷的花花草草最爱容貌美艳的人,就连蔺裘瞧见离长生的脸都会不由自主歇了怒火,更何况其他人。

只是在那坐了片刻,已有不少人往离长生身边挨,男的女的都有。

离长生脾气好,只要不扑他怀里他往往不会拒绝得太难看。

封讳沉着脸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爪子几乎将那竹做成的酒盏捏出个手印来,酒液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

喝得不太像酒,倒像是醋。

离长生刚敷衍过去一只满脸通红邀请他双修的小妖,眼前又悄无声息蹦下来一个人。

他有些不耐,但还是保持着和气。

正要说话时,发现来人竟然是走吉。

走吉轻巧地从参天大树跃下,挨到离长生身边歪着头看他。

她像是之前无数次一样,每次到离长生身边都要嗅两下,此番轻轻一嗅,感受着记忆中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的确是她一直在找的气息。

走吉脸上没什么神情:“掌司。”

离长生“嗯?”了声,温声道:“想回家了?”

走吉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吞了回去,她伸手在离长生肩上轻轻一扫,道:“掌司还是小心些,别被那些人下了红艳煞。”

离长生笑着道:“不必担心,我们等会就寻个由头回渡厄司。”

走吉点点头,侧眸又看向封讳。

封殿主如同三百年前一样在离长生没注意他时那视线始终牢牢地盯着他,但当离长生偏头看来,他又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察觉到走吉在看他,封讳凉飕飕瞥向她,趁着离长生不注意,甩出灵力将人拽过来,冷着脸道:“少在渡厄司造我的谣。”

走吉冤枉:“我没有。”

“一个周九妄,一个你。”封讳鬼瞳森然,面无表情道,“三分的事能被你们传成九分,若还想再渡厄司待,管好自己的嘴。”

走吉皱眉,觉得封殿主不太讲理,他们传得全是实话,哪有半点谣言。

但见封讳看起来想要将她一口吃了,走吉只好能屈能伸,说:“是,我们绝不会再传谣。”

封讳这才冷冷将她放开。

离长生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不愿在此处寒暄,正想起身告辞。

一只乌发间插着桃花枝的女子轻缓而来,温和地屈膝坐在离长生身边,笑着道:“多谢离掌司救命之恩,敬您一盏。”

离长生已习惯了,将酒盏抬起一饮而尽。

桃花妖敬完酒后并不走,反而越靠越近,柔声道:“听闻离掌司并未有双修的道侣,不知……”

离长生笑了笑:“人间不是一向厌恶幽都吗,同幽都之人双修,不怕辱没了并蒂谷的清白?”

桃花妖伸手缓缓向离长生的手腕探去:“恕我直言,您这张脸哪怕已是恶鬼,也有人前赴后继想要同您共度春宵。”

离长生眉眼带着笑,并不认为这是夸赞。

世人偏爱美艳的皮囊,若这些人看到自己之前病得瘦如枯骨的死状,恐怕早已惊恐地四散而逃了。

离长生避开桃花妖的手,正要起身时,一道灵力忽然从一侧而来,重重将桃花妖击飞。

砰的一声,女人衣袍翻飞宛如花簇般后退数步才堪堪稳住。

封讳沉着脸将离长生护在身后,走吉已经如同张牙舞爪的小兽猛地扑了上去:“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用那些阴毒的伎俩!”

桃花妖躲开走吉的灵力,笑吟吟道:“走吉大人何必动怒,你情我愿,哪里就阴毒了?”

离长生垂眸看了看方才险些被触碰到的手腕,眸瞳一动。

那右手的伤疤处,似乎有一道桃花纹,转瞬而逝。

封讳眉头紧紧皱起,一把握住他的手,视线胡乱一扫,就见离长生的乌发间缓缓长出几朵艳红的桃花瓣。

桃花妖笑得更深了:“桃花煞唯有动情之人方会开花,看来离掌司也并非表面上看着那般无情无欲……”

只是话音刚落,她脸色就微微变了。

离长生长身鹤立,长发间几朵桃花结出后便悄无声息地脱落,连手腕上的桃花印记也像是被抹去般没了半分痕迹。

他眸瞳清冽,漠然看来时无情无感,没有半分情欲,好似冷眼俯瞰世人的神明。

桃花妖脸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这人中过桃花煞?

还被解了?

第82章 四灵讨奉得长生 醉酒,乖乖的,四灵讨……

这边乱成这样, 蔺裘匆匆过来,沉着脸将不知轻重的桃花妖扯回去,颔首道歉。

离长生没什么反应, 只淡淡看了一眼, 转身便走。

离掌司一向性情温和, 甚少会这般没有礼数。

封讳似乎发现了什么, 懒得追究, 抬步追上前。

等渡厄司的三人一走, 蔺裘沉着脸道:“你疯了吗?不知天高地厚, 当年你阿姐的教训还不够吗?!”

桃花妖委屈地垂下眼:“冤枉啊,桃花煞只有下在有情人身上才会起效,他若真喜欢我,那你情我愿有何不好?不喜欢我也不会生效,怎么就算闯祸了?”

蔺裘被这话气得脑仁疼:“你……”

“再说了。”桃花妖振振有词道,“我阿姐那是胆大包天敢对崇君起心思,谁知崇君是个无欲无求的,根本没中煞,崇君也没怪罪, 教训这词太严重了。”

蔺裘:“……”

但凡今日不是死里逃生, 蔺裘恨不得把她脑袋上的花揪掉。

渡厄司救了整个并蒂谷, 他们不感恩反倒对着人家凡人掌司下煞, 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方才离掌司离去时瞧着神色不善,只望不要记恨才好。

***

离掌司缓步从并蒂谷走出, 眉眼冷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封讳拎着灯为他照亮路,见人目不斜视往前走,终于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去哪儿?”

离长生道:“回家。”

封讳屈指一弹, 将画舫招来。

烛火亮起,从画舫窗户映出的光芒落在离长生眸瞳中,好似细碎的萤火。

离长生抬眼看了看,又站在那不动了。

走吉快步跟上来:“没事吧没事吧,掌司中煞了吗?”

“没有。”封讳将灯笼递给走吉,“他醉了,你先去。”

走吉疑惑看着离长生,看起来神态和平常没什么分别,从哪儿看出来醉的?

封讳已满脸不耐烦,看起来想卷着她扔上画舫,走吉只好拎着灯一步三回头地往上爬,似乎担忧封殿主会趁人之危。

封讳冷冷道:“不要乱想。”

走吉“哦”了声,一溜烟窜上画舫不见了。

封讳看离长生站在那沉默不语,轻轻拽了他一下:“上船回家。”

离长生点点头,温顺地被封讳牵着手一步步上了木阶。

画舫灯火通明,缓缓飞入天际,朝着渡厄司而去。

离长生罕见的寡言少语,进了画舫后便坐在椅子上出神发呆,暖色的烛光披在他身上,将月白宽袍照出清透的暖橙色。

……像是尊漂亮的瓷人。

凡人之躯无法用灵力化解酒意,离长生知晓这个道理往常仅仅是小酌居多,从未大醉过。

并蒂谷的酒酿得清甜,尝起来并没有烈酒味,离长生一盏接一盏喝着还挺有滋味,等到如今酒意汹涌泛上来,意识已完全乱了。

封讳坐在他身侧,握住离长生右手,在那道伤疤上轻轻一抚。

方才中桃花煞时,手腕内侧浮现过一道淡淡的桃粉印记,如今已消失不见,但离长生浑身上下却沾染了一股桃花香。

封讳垂眼看他,道:“醉成什么样了,还认得我吗?”

离长生侧眸瞥来,视线轻悠悠地在封讳眉眼五官处转了几圈,忽然笑着朝他一勾手。

封讳抬步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离长生视线往下一落。

那是个示意的动作。

封讳愣了下,眉梢微微挑起,敛袍单膝点地半跪在离长生面前——他身形太过高大,如此颀伟的身躯哪怕跪着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侵略性,严丝合缝将椅子中的离长生困住。

离长生并不需要怎么垂眼就能和封讳对视,他眉眼泛着笑,轻轻倾身上前抚摸住封讳的侧脸,似乎满意了:“这样才对。”

封讳捂住他的手背,淡淡道:“什么对?”

离长生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封讳的头顶,前言不搭后语:“这样高,才是对的。”

封讳一扬眉。

这是醉到把他当成小时候还是个矮子的时候了?

离长生不懂印象中咬他还得踮着脚尖往上蹦的小蛇为何忽然变得这么高,看都得抬着头,他不喜欢。

封讳这个仰视他的角度,刚刚好。

离长生识海混沌,像是被醉意搅浑了,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年。

他抚着封讳的脑袋,身躯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等到反应过来时已摔倒了小蛇身上。

回想起小蛇连蜕个皮都能脆弱到要死的模样,离长生下意识想要撑起身,省得将蛇压坏了,忽然感觉视线一阵旋转。

封讳将他抱了起来。

离长生看着封讳的脸半晌,又将额头抵在他怀里,恹恹道:“不对,不是这个。”

他的蛇没这么高。

封讳抱着他大步走到画舫单独隔出的雅间。

离长生此人哪怕再爱插科打诨,嘴上功夫了得,但整个人气质仍是仙风道骨带着神性,衣袍向来繁琐而仙气,同散乱的乌发一起从封讳臂弯垂落,烛火倒映而上好似倾斜的银河。

将人放在榻上,封讳将他面颊的碎发拂去,目不转睛注视着这张脸。

无论多美的人从小看到大,总有一日会习以为常,偏偏离长生不同,封讳每次看到他心间都会如同年少时心动时那般泛起汹涌的骇浪。

离长生平躺着不舒服,病歪歪侧着身子睁眼看了封讳一眼,这会子似乎又认出他来了,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封讳将他的发拨到枕上:“嗯?”

“你不该回来。”离长生病怏怏的,说话断断续续,没什么逻辑,含含糊糊的,“师尊,师尊……”

封讳本来心平气和,看架势甚至能安安静静坐在这儿看离长生的睡颜看到死,可这句“师尊”却像是一道天雷瞬间劈在他身上,将蛇的怒火瞬间引了出来。

“什么师尊?”封讳面无表情抓住离长生的一绺发,冷冷道,“觊觎弟子、为老不尊的道貌岸然之辈也配被称为师尊?”

离长生迷迷糊糊地“嗯”了声,不知是不是在附和。

封讳仍然怒意未消,恨不得伸手将离长生脑海中所有关于度景河的记忆一寸寸抹干净,让他再也记不起来分毫。

离长生醉酒后安安静静,既不撒酒疯也不话多,侧躺在那没一会便陷入了沉睡。

……徒留封殿主一人在那气得眸瞳赤红。

睡,还睡。

封讳沉着脸注视那张令他心头火起的脸,嫉妒而生的暴怒终于压过理智,他冷冷地伸出手在离长生眉心倏地一点。

一道流光宛如游蛇似的钻入离长生的识海。

离长生在做梦。

自从上次死过一次,离长生从梦境中恢复记忆的频率越来越多,明明方才刚入睡,记忆便已席卷而来。

封讳化为虚幻的人形,拨开遮挡眼前的云雾。

等看清面前是什么场景,封殿主直接被气笑了。

雪玉京,仙君殿。

……还有该死的度景河。

封讳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他并未在度上衡身边,八成是崇君闭关十年,将他送去问道学宫时的事了。

度上衡出关,衣袍未换,乌发过长垂曳在地上,随着迈步踏入大殿,仙气缥缈的烟雾分开两侧。

度上衡掐诀将身上灰尘掸去,在大殿中央下跪行礼:“师尊。”

度景河坐在首位,身侧仙鹤安静站着,注视着下方的崇君颔首。

度景河示意他起来,道:“此番闭关,修为精进不少。”

度上衡敛袍起身:“多谢师尊的聚灵阵,应当不多时便会有大乘期雷劫。”

度景河不置可否,抬手一招。

此时正值黄昏,一道夕阳穿过窗棂照射而来,将一小圈云雾召出彩霞般的橙光,云雾受度景河操控缓缓扭曲着凝成一个圈,拂起度上衡的手。

度上衡抬手看去。

云雾的圆形随着盘桓旋转,一寸寸化为一圈雕刻着云纹的金镯,戴在他右手腕间。

那金镯细细一条,戴着如同云雾般飘拂并不接触皮肤,雕刻的金色云纹时不时散开,像是件活物,蕴含的灵力远超寻常灵力。

——是一件灵品之上的护身法器。

度景河道:“这件法器可护你在雷劫中平安。”

度上衡手指勾着那虚无缥缈抓不住的金镯,道:“不必劳烦师尊,大乘期雷劫不必外物相助我仍能渡过。”

“你手上沾了血。”度景河淡淡道,“命债累累,大乘期雷劫同化神境全然不同,若无外物,你就不怕陨落?”

度上衡不解:“生死皆有天定,我身负天命驱邪渡厄,若当真在雷劫中陨落,则是天道要我死,为何要怕?”

度景河古井无波的眸瞳轻轻动了动,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

度上衡抬手,恭敬道:“望师尊收回。”

度景河居高临下注视着他,许久才道:“如果天道真要你死呢?”

度上衡道:“那也是弟子的命数,弟子定不辜负师尊教诲,甘愿为苍生赴死,不会有半分怨言。”

度景河眉梢越皱越紧,常年没什么神情的脸上浮现些许冷意:“既然记得我的教诲,就收着。”

度上衡抬眸望他,眸中只有困惑。

度景河没再多言,又问:“那条蛇何时会化龙?”

度上衡不明所以:“不知。”

度景河垂眸掐诀,似乎在推衍:“去吧。”

“是。”

度上衡召出灵剑,转身便要离开。

度景河忽然道:“你去哪儿?”

度上衡道:“三界渡厄。”

度景河倏地一睁眼,仙君殿中无数云雾悄无声息化为冰霜簌簌往下落,将度上衡曳地的衣袍乌发也凝出雪白的寒霜。

度上衡一怔:“师尊?”

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师尊这般动怒。

度景河抬手一挥,将寒霜化去,淡淡道:“你刚出关,先会云屏境休养生息,稳定了灵力再去渡厄。”

度上衡颔首,恭敬称是,告辞离开。

崇君闭关十年终于出关,刚回云屏境,在外历练的徐寂听到消息便匆匆回来。

度上衡在云屏境的寒池中沐浴,听到脚步声从远到近而来,这动静不用想都知道是徐寂。

徐寂抬步进去,云雾缭绕间瞧见度上衡背对着他,墨发浸在池水中飘浮,好似条游动的水墨龙。

“恭喜师兄出关。”

度上衡“嗯”了声,从寒池中起身,烟雾化为衣袍卷住他消瘦的身躯,赤着脚往寝殿走,轻声道:“同我说说这几年三界的情况,可遇到什么棘手的厄。”

徐寂跟着他,熟练将外袍披在他身上:“棘手倒是遇到几只,不过都被裴玄制住了。”

度上衡脚步一顿:“裴玄?”

“嗯。”徐寂抬手挥去,趁机多年的云屏境烟雾散去,崭新如初,一切都还是度上衡闭关前的模样,“裴玄不愧是观棋府的人,修为天赋远在那些天之骄子之上,不过几年便已结婴,如今在阳间刑惩司任职。”

度上衡点头:“我的蛇呢?”

徐寂方才说起裴玄时,眸底带着赞叹,但一听到这话,眸瞳又冷淡下来:“勉强还活蹦乱跳着。”

度上衡疑惑:“他天赋也高,这些年就没做出过什么功绩吗?”

徐寂淡淡道:“若是师兄所说的功绩就是能在您闭关时连哭七日险些水淹问道学宫,那的确是旁人做都做不来的‘功绩’了。”

度上衡:“……”

度上衡蹙眉:“他就没什么变化?”

徐寂看度上衡一直追问个不停,挑眉道:“既然想他,不如召他过来?”

度上衡摇头:“不了,先让裴玄过来。”

徐寂道:“是。”

在一旁的封讳:“……”

封殿主跨过时间长河匆匆逆流而上,阴沉着脸一视同仁地嫉妒所有人。

他身形如雾,注视着孤身坐在大殿之上的度上衡,突然不可自制地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刚出关后明明念着他最多,反而先召见裴玄。

既然不想见他,那为何又垂着眼抚摸手腕处那两个还未消退的血点?

封讳从来对人类不屑一顾,却惟独想要对度上衡有种连思维都想占据操控的占有欲。

——偏偏度崇君是这世上最难掌控的人。

哪怕是把他从小养大的度景河、徐寂,也从未有人真正知晓他的想法。

正在封殿主满脸阴暗注视着度上衡时,裴玄匆匆来到。

十年不见,当年那个狼狈不堪的少年已长大成人,一身雪梅袍好似要和雾气交融,温润如玉的君子翩然而至,恭敬地跪地行礼。

“裴玄见过崇君。一别数年,崇君可还安好?”

度上衡垂眼看他,淡淡道:“嗯。”

裴玄果不其然已结婴,再有一步便是化神境,偌大三界有这等天赋的寥寥无几。

裴玄从未想过会得崇君召见,心口还在狂跳,他试探着抬头望去。

这么多年过去,崇君仍然和当年初见时一般无二。

裴玄定了定心神,轻声道:“崇君可有要事要吩咐?”

“刑惩司。”度上衡抬手让裴玄站起,漫不经心道,“可经常有抢夺凡人功德的厄作祟?”

裴玄颔首回道:“我入刑惩司六年,期间有一百余起厄夺功德,皆是小厄作祟。”

度上衡眉头轻皱。

六年一百余起,和十年前相比数量太少了。

事出反必有妖。

度上衡并未多言,轻声道:“嗯,去吧。”

裴玄犹豫着道:“崇君……”

度上衡道:“嗯?”

裴玄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单膝跪地,道:“我想入渡厄司,望崇君成全。”

度上衡一怔,无可奈何地道:“渡厄司在幽都,生魂无法入渡厄司。”

“我不怕。”裴玄仰头,“渡厄司如今只有鱼籍和走吉两……只鬼,他们年纪小,处处受幽都其他八司排挤,如此久了也不成气候,会丢崇君的脸。”

度上衡失笑:“我让他们入渡厄司,并非是为了给自己长脸面。”

裴玄道:“我知晓崇君心善,是为救他们一命,可是渡厄司群龙无首,终有一日……”

“不必多言。”度上衡笑起来,语调温和,“这种事不必你操心,先回吧。”

裴玄眉头皱起,却知崇君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也不敢多言,恭顺地起身,行礼告辞。

无人之地,度上衡脸上笑意散去,垂眼轻轻勾起腕间的金镯。

他似乎尝试想将金镯摘下,但这法器认主,哪怕用尽灵力也无法触碰到。

度上衡垂眼看着,眉眼泛着封讳从未见过的疲倦。

封讳愣怔原地,方才所有的嫉妒酸意和烦躁好似被这个神情击碎,他神使鬼差地走到度上衡面前单膝跪下,伸出虚幻的手想要去抚摸他眉眼的倦意。

为何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会疲累?

手指在触碰到度上衡眉眼处的刹那,他倏地抬头,越过封讳虚幻的身躯朝外看去。

那一刹那,封讳好似瞧见这个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男人一点点戴上面具,倦意被深深隐藏在不动声色的皮囊下,再次恢复成那运筹帷幄的温和。

度上衡轻笑了声,道:“怎么,不认得了?”

封讳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一个人影倏地撞破他虚幻的身形,一下重重扑到度上衡怀里。

是年少时的自己。

对度上衡来说,闭关十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和他自小不分离的小蛇来说便像是过了数百年。

封讳已长大许多,身形高大。

……可还是爱哭。

封讳死死抱住度上衡的脖子,他从学不会收敛神色,悲伤难过了便哭,缠住度上衡没一会就满脸泪痕。

“崇君……”

度上衡被少年的身躯狠狠撞了下,身躯仍巍然不动,他笑着抚摸封讳的后脑勺:“听说你蜕了两次皮,应当是条大蛇了,怎么还是爱哭?”

蛇没心没肺惯了,他苦苦思念了十年,但只要和度上衡重逢,就能立刻忘却那十年的难过悲伤。

——就像别人打了他,疼了就哭,但伤治好了,他好像就没了哭的资格,理所应当将被打的事抛之脑后。

封讳狠狠擦了擦眼泪,原地化为庞大的蛇形,亲昵地将度上衡缠绕在最中央,用脑袋去蹭他的脖颈。

周遭仙气缥缈,度上衡一身白金道袍宛如仙人,身上却缠了只几乎全黑的蛇,怎么看怎么有种荒唐又诡异的艳色。

度上衡抚摸着封讳的脑袋,淡淡道:“的确大了不少。”

封讳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夸赞。

度上衡眼眸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似乎在出神,摸着封讳的鳞片好一会,忽然没来由地问:“喜欢人间吗?”

小蛇吐了吐信子,歪着脑袋看他,蛇形还不会说话,他乖乖点头,示意喜欢啊。

度上衡却没有笑。

他盯着虚空中的烟雾,不知在想什么。

小蛇疑惑地将脑袋搭在他颈窝,用坚硬的鳞片拱他,催促着夸赞。

度上衡笑了起来,轻声道:“徐寂看到你修炼如此快,定会很嫉妒。”

封讳听到想听的,顿时高兴得翻江倒海,坚硬的鳞片不住缠着他蹭,恨不得将他吞到腹中永远不分开。

时隔三百年,封讳愣怔注视着被蛇缠在最中央的度上衡,终于在他不动声色的面容上窥探出这位慈悲的神明露出那不易察觉的脆弱。

可那时的小蛇什么都不懂,满心满眼皆是重逢的欢喜。

没人懂他,更没人救他。

封讳狼狈地从离长生的梦境中出来,竖瞳赤红直直注视着躺在榻上安眠的男人。

离长生身体虚弱,睡着时呼吸极其微弱,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他的气息声。

……就像三百年前那样。

男人穿着那束缚他一生的道袍,安安静静躺在玉棺之中,眉眼宁静看不出丝毫死状,除了没有呼吸之外,看着就如同睡着了。

封讳浑身是血,疯了似的跃进棺中将他抱起,血泪汹涌而出,浸湿男人的衣袍。

灵力无论如何灌进去,仍然没有半分回应。

他再也不会醒了。

这个意识倏地进入识海,逼得封讳眼瞳剧烈颤动,抓着离长生的手都在发抖。

封讳一时分不清楚此时到底在三百年前的雪玉京棺中,还是飞回渡厄司的画舫,他神智恍惚地将耳朵贴在离长生的胸口,想要去听心跳声。

时间似乎被一寸寸拉长,四处寂静无声,好像地狱黄泉的最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终于传来一声微弱的。

噗通。

是心跳声。

那一刹那,封讳像是陷入梦魇被拽出来般,浑身上下泛着彻骨的凉意,逐渐被乍然袭来的暖意逼得一寸寸酸麻。

恍惚中,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在他脸侧一拍。

封讳如梦初醒,怔然看去。

离长生不知何时醒来的,正坐在那满脸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

封讳直直注视着他,好半晌才终于找回声音,低声道:“没有,你醒酒了?”

过了这么久吗?

封讳后知后觉到不对,抬头一看就见外面还黑着,失去主人的操控,画舫仍在三界半空盘桓,并未回渡厄司。

应当只过了一个时辰,还好。

封讳正想说话,离长生不知为何欺身而来,温热的手指抚摸着封殿主的眼尾,笑着道:“做噩梦啦?”

封讳不想和醉猫一般见识,蹙眉道:“没有。”

“和我说实话。”离长生捏住他的下巴不让他偏头,眉眼泛着笑意,“又不会笑话你,乖乖的,好吗?”

封讳:“……”

封讳伸手在脸上一抚,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满脸泪痕,又看离长生这副蠢蠢欲动的模样,险些被气笑了。

还说不喜欢?

这都喜欢得恨不得抠他眼珠子了。

封讳阴沉着脸,不想如离长生的意,但还没动作,离长生突然伸出手抱住封讳的脑袋,强行让身形高大的封殿主小鸟依人般倚靠在自己颈窝。

封讳一僵。

离长生醉意朦胧,言行举止都循着本能。

他抱着封讳轻轻拍着后背,轻声道:“别怕啊,我在。”

封讳姿势别扭地被迫靠在身形单薄的离长生身上,身形像是石头般僵硬半晌,终于缓缓放松,将额头埋在离长生颈窝,反手抱住他的腰。

就像年少时无数次那样,亲密无间。

***

封殿主大鸟依人半天,画舫终于慢慢悠悠到了渡厄司。

明明众人都没去并蒂谷,但各个都像是亲身过去般,对离掌司的一切行为举止都了如指掌。

封讳抱着昏昏沉沉的离长生从画舫走下来时,鱼青简匆匆而来,满脸焦急道:“掌司怎么了,不是两个时辰前就往回赶了吗,在路上为何耽搁这么久?桃花煞发作了吗,你是不是趁人之危了?!画舫里哭了的是谁?是你还是掌司?”

封讳:“…………”

封讳阴恻恻地看向一旁正打算悄摸摸逃走的人。

走吉一个哆嗦,撒腿就跑。

封讳眼眸一动,崔嵬倏地化为一条骨龙,张牙舞爪朝着走吉扑去。

走吉在渡厄司上下翻飞,嗷嗷叫道:“我没传谣!说的全是实话!”

鱼青简还在道:“掌司!掌司为何不说话,为何还维护他?!”

封讳面无表情抱着离长生转瞬回了掌司殿。

裴乌斜正在殿中候着,听到脚步声倏地起身,脸上笑意还未露出就瞧见封讳,眸瞳瞬间沉了下去。

“封殿主。”

封讳将离长生放回寝房,出来后直接就要离开。

裴乌斜眉头紧皱,叫住他:“敢问封殿主一件事,崇君可长生,是不是你所为?”

封讳步子一停,也没回头,只有声音冰冷传来:“幽司问了你什么?”

“生死阵。”裴乌斜漠然道,“幽司询问是我还是掌司破阵。生死阵并非袁端所设,布阵的乌玉楼之人我已让他魂飞魄散,如今袁端神魂还未全,我方能遮掩,但一旦他恢复意识道出实情,崇君被四灵讨奉所得的长生便无法再隐瞒。”

封讳道:“隐瞒如何,暴露又如何?”

裴乌斜道:“如今三界厄灵众多,一旦凝为本源吞噬人间功德带来灾厄,崇君仍会被重蹈覆辙,这也是你所见的吗?”

封讳沉默许久,倏地像是记起什么转身看来,眉头紧皱:“四灵讨奉?此事谁告诉你的?”

裴乌斜一怔,没想到他重点竟然是这个:“三百年前崇君提过。”

封讳竖瞳宛如细线般直勾勾盯着他,神使鬼差有了一个怀疑。

度景河无缘无故将一条半妖送给度上衡……

是不是从始至终想要的,便是他化龙后的讨奉?

第83章 平庸碌碌到长生 高烧,得长生,平庸碌……

离长生宿醉醒来, 掌司殿灯火通明。

他头痛欲裂,撑起身子想坐起来甚至没成功,近乎狼狈地摔了回去, 茫然盯着床幔上的花纹出神。

在外面的离无绩听到动静, 掀帘而出:“兄长醒了?”

离长生恹恹“嗯”了声。

离无绩听着他的声音不对劲, 撩开床幔见离长生闭着眼睛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碰。

烫得吓人。

离无绩自修道以来虽倒霉透顶, 却从未生过凡人的病, 被烫得猛地缩回手, 焦急道:“兄长,你……”

离长生将手背搭在额头上,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大事,吓不着——裴玄回来了吗?”

离无绩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问的应该是裴乌斜,忙道:“嗯,副使回来了。”

离长生完全烧糊涂了,眼眸浮着一层水雾,因垂眸的动作羽睫好似被水浸过的鸦羽, 他轻声道:“让他去南沅替我办件事。”

离无绩问:“什么事?”

离长生头晕目眩, 刚想吩咐但忽然间又忘却了, 他浑浑噩噩感觉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根本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将他的后颈托起, 让他半靠在高枕上,紧接着喂过来一勺苦涩的药。

离长生眉头紧蹙,挣扎着偏头躲开,不喝。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掌司, 喝了药就好了。”

离长生病恹恹地睁开眼,注视着视线中熟悉又陌生的五官,好一会才道:“裴玄?”

裴乌斜轻声回:“是我。”

“不是。”离长生好像恢复了一瞬间的清明,疲倦地阖上眼,“裴玄没了。”

裴乌斜捏着碗的手倏地一紧,他脸上神情未变,笑着道:“掌司先用药吧。”

离长生不想喝,闭着眼用沉默代替回答。

总归是不会真正死去。

裴乌斜哄了半天没用,端着药蹙眉出来。

鱼青简见状嗤笑一声,抢过药,雄赳赳气昂昂地道:“真是个废物,让你们瞧瞧我的本事。”

半刻钟后,鱼青简铩羽而归。

走吉只觉得渡厄司的人一个个都没用,夺过碗抬步进去了。

鱼青简冷笑道:“我劝都不行,掌司怎么可能……”

一句唱衰的话还没说完,走吉溜达着从里面走出来,将空碗往空中一抛,潇洒地接在手中,眉梢一扬。

鱼青简愣住了,不可置信地冲上去要掰走吉的牙:“你是不是自己喝了?!这药煎了好久,你喝了掌司还得再挨半天苦……”

走吉一阖尖牙,险些将鱼大人的手指给咬断:“喝个药有什么难的?”

裴乌斜瞥她:“你对掌司说了什么?”

走吉道:“我说他再不喝,就去幽冥殿请封殿主,以封殿主的行事做派可能会嘴对嘴喂给他喝。”

裴乌斜:“……”

鱼青简:“……”

***

离长生烧得浑身难受,热意从四肢百骸往外泛,喝了药也无法在一时半会压下去。

他闭着眸喘息出灼热的呼吸,身躯时而如从万丈高空掉落,时而又像是纸风车般天地颠倒旋转着。

又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

离长生恹恹道:“没事,已经好多了。”

来人没做声,只有衣衫摩擦的轻微声音在耳畔响起。

离长生嗅觉几乎烧没了,直到那股冰凉的躯体将他扒拉到怀里抱着,他才后知后觉嗅到那股独属于封讳的气息。

封讳只穿着单衣,将离长生烧得滚烫的身体拥在怀中,不着痕迹在他乌黑发间亲了下,轻声道:“睡吧。”

离长生将腿曲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额头抵在封讳颈窝,呢喃道:“我梦到师尊了。”

封讳听到这句“师尊”,并没有像昨日那般大发雷霆,反而异常淡然地“嗯”了声:“梦到他什么了?”

离长生沉默了好一会,似乎觉得不该说,又道:“忘了。”

封讳也没逼他,灵力悄无声息顺着离长生的后心灌进去,安抚他狂跳的心脏。

只是手覆在后背,隐约察觉到按到个轻柔的东西。

封讳蹙眉,撩起一绺发看了看,瞳孔倏地一动。

离长生如同绸缎的乌发间,又开始盛开出几朵艳红的桃花。

桃花煞……

封讳握住那缕发,垂眼注视着安静阖眸的离长生。

桃花煞唯有动情方可催动。

离长生的情况却特殊至极,时不时冒出几朵桃花、却未曾情.动,瞧着不像是中煞,倒像是被这次桃花妖引出了之前未驱干净的煞。

这残余的煞没什么威力,离长生身体又弱根本引不出什么情欲,结的桃花也稀稀拉拉,时不时冒出去几朵很快又枯萎,和三百年前满是桃花的塌间全然不同。

动情之人……

那时的度上衡到底是如何想的?

若是对他动情,又为何动手杀他?

封讳有预感,或许和“讨奉”有关。

离长生一无所知,额前的一绺发也结了朵桃花,封讳轻轻凑上前去用舌尖卷起那朵花吞入腹中。

等到离长生浑身的热意终于伴随着药和封讳的冷意退下,脸上的痛苦之色也逐渐消散,睡得更加安稳,封讳这才从塌间起身。

随意将衣袍穿好,封讳侧眸看了离长生一眼,转身离去。

离无绩正守在掌司殿外出神,听到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眉头皱起。

怎么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他兄长的寝殿?

封讳没有半句寒暄,开门见山道:“当年在问道学宫你曾给过度上衡一本关于四灵讨奉的古籍,还有印象吗?”

三百年过去,离无绩想了半天才勉强记起:“有,怎么了?”

“那书籍还在归寒宗吗?”

那是归寒宗中的古籍,度上衡自然不会私吞,誊写过一本后就还了回去。

离无绩不解地看着他:“在是在,但你问这个做什么?”

封讳伸手一拂,直接将离无绩从地上薅起来。

离无绩正想挣扎,忽地感觉身体一阵失重,整个人腾空而起,一眨眼已在万丈高空之上。

离无绩:“?”

离宗主用尽了全身的修养才勉强止住惨叫的冲动,高空中寒风猎猎,封讳带着他御风而去,连个避风诀都没给人加。

离无绩哆嗦着伸手掐了个诀,他终归是自小被宠着长大,这些年性情沉稳不少,但还是接受不了封讳这种强势的做派。

离无绩强忍着怒意,冷冷地道:“封殿主到底想做什么?”

从渡厄司到归寒宗,坐画舫要小半天,但封讳御风完全不必顾及离无绩的魂儿会不会飞,仅仅不到半刻钟便已落到了一片废墟的归寒宗中。

封讳收回灵力,漠然道:“将那本书找来给我。”

离无绩长发都被吹竖起来了,站稳后惊魂未定半天,端着和封讳一样的冷漠脸:“这是封殿主求人的态度吗?”

封讳笑了,垂着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四周落雨的水雾化为虚幻的龙形,悄无声息盘桓在归寒宗废墟上,骷髅的双眸处倏地睁开猩红的眼眸,直勾勾盯着离无绩。

封讳除了能和离长生说人话,旁人全是能打绝对不多嘴。

离无绩也笑了——他是被气笑的:“我若不给,你难道还想杀了我吗?”

封讳道:“我会烧了整个归寒宗,将地脉截断。”

离无绩:“……”

离无绩蹙眉看着他,隐约察觉到不对。

封讳虽然阴鸷强势,但终归不是个行事肆无忌惮的人,现在怎么像是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一样?

谁招惹他了?

那本古籍又……

想到这里,离无绩视线落在周围盘着的骨龙身上,眼眸不受控制地睁大了。

四灵讨奉……

离长生的起死回生……

难道古籍上所记载的“四灵讨奉”,并非杜撰传说?

见封殿主满脸淡然,实则竖瞳都缩成一条线了,离无绩将心中怒意压下去,无声吐出一口气。

算了。

离无绩抬手拂开周身雾气,御风而去:“随我来。”

封讳面无表情跟上。

归寒宗的建筑塌了不少,连仅存住的地方都没了,惟独祠堂和山壁中所建的藏书阁还完好无损。

离无绩用宗主印将布了无数层的结界打开,上了三炷香后,抬步走进关闭已久的藏书阁。

书阁中有阵法保护古籍,进入后扑面而来一股书香,不带半分潮气。

离无绩将发光的石灯打开,照亮偌大的书阁,淡淡道:“时隔太久,我不记得放在何处了,封殿主稍候我片刻。”

封讳:“嗯。”

离无绩拎着灯前去寻书。

封讳孤身站在昏暗的书架间,眸瞳注视着四周密密麻麻的古籍,心中没什么波澜。

归寒宗虽然底蕴没多少年,但前任宗主是爱收集古籍,数层全是罕见的孤本书籍。

封讳年幼时一看书就头疼,连写个自己的名字都得度上衡手把手哄着教,他本想出去等着,余光无意中落在一排小书架上。

归寒宗书阁中所有书架皆高耸入顶,最高处甚至要御风才能拿到书。

惟独窗边的这排不同,估摸着只到大腿。

小书架等比例缩小数倍,上面放置着几颗漂亮石头,还有几本用线手缝起来的书。

封讳愣怔片刻,抬步走上前去,弯腰蹲下将上面落了灰的书拿起。

书封上没有书名,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离平。

封讳抚摸着那稚嫩的字,眸瞳幽深。

“那是我兄长幼时习字的东西。”离无绩从台阶上下来,轻声开口。

封讳站在那,注视着那过分矮小的书架,好似能瞧见当年那个还不到人大腿的团子高高兴兴捧着书看的模样。

离无绩手中拿着好几本书,他记不得哪一本是,索性一齐给封讳。

“听我爹娘说,兄长出生后得天道符谶,金丹之躯却无法承受过多灵力而致体弱多病,他们去通天阁算卦,说是寿数难定。”

封讳接书的动作一顿。

“在三岁那年兄长便时常病痛,无根无由。”离无绩垂眸看着那小书架,淡淡道,“后来在兄长病重濒死时,雪玉京的仙君前来归寒宗,说要带他去雪玉京方可活命。”

那一去,便是数十年。

封讳愣怔着,忽地记起来祸斗之前所说的话。

“天命之人注定活不过百岁。”

“若想得道长生,便需要四灵的性命。”

还有最后那句。

“……可他不是已经用你的性命,得到了长生吗?”

封讳死死捏着那几本书,力道之大几乎将泛黄的书捏碎。

***

渡厄司。

离长生烧已退了,病歪歪地坐在那小口小口喝着粥。

鱼青简坐在他身边给他布菜:“……他们就急匆匆地走了,还是御风去的,谁直到何时能回来?掌司有什么事直接吩咐我便是。”

离长生蹙眉。

封讳和离无绩有什么好谈的?

离长生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就放下了。

恰好这时裴乌斜抬步进来,颔首道:“掌司,幽司的人到了。”

离长生轻轻“嗯”了声:“请来吧。”

离长生很少和幽司的无常鬼打交道,上次因功德之事还将人给一拜拜吐血了,至今还不知如何了。

片刻后,幽司的鬼到来。

好死不死,正是上次被离长生一拜飞天的那只无常鬼。

无常鬼看起来安然无恙,只是神色有些忌惮警惕,进来后恭恭敬敬向离长生行礼。

离长生撑手想起身换个地儿,无常鬼一惊,立刻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见过离掌司,幽司祝您安好。”

离长生:“……”

看把人吓得。

离长生只好坐回原位:“不必多礼——幽司可有什么吩咐吗?”

无常鬼心有余悸地起身,态度完全没了之前的趾高气昂,前所未有的谦卑,鱼大人在一旁看得眉梢都飞起来了。

“不敢当不敢当。”无常鬼温和地道,“幽司只是遣我前来问您几句话,并没有什么大事。”

离长生点头:“什么话?”

无常鬼道:“是归寒城问道大会之上的生死阵。”

离长生刚要说话,喉咙发痒牵动肺腑没忍住咳了起来,还未束起的墨发间被震得掉落几朵桃花。

裴乌斜蹙眉,上前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无常鬼没想到一句话将人问成这样,吓得差点又要行大礼:“离、离掌司无碍吧?”

离长生摆手,好一会才止住咳,声音泛着点喑哑:“没事,见笑了。”

鱼青简赶忙为他倒了杯温水,离长生小口小口喝着。

裴乌斜笑了笑,淡淡道:“幽司将我扣留数日来盘问此事,我自认已将所有事告知,怎么,幽司是不信我,所以特意来找掌司对质吗?”

无常鬼噎了下,干笑道:“不,也不是。”

裴乌斜柔声问:“那是因为什么呢?”

离长生将杯子放下,挑眉看去。

无常鬼犹豫着道:“此番只是来询问几句罢了,乌玉楼袁端已回魂,承认了生死阵乃他所下,刚被刑惩司章掌司送回阳间。”

离长生疑惑看着他。

裴乌斜脸上带着笑意:“问道大会之上用生死阵来残害历练之人,我若不杀他,我们掌司恐怕会出事,我也说过有错有罚尽管冲我来便是。”

无常鬼一噎,下意识看向离长生。

裴乌斜温柔地道:“大人,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无常鬼根本没问几句,离长生更是一句未答,但若要再追问下去恐怕就要暴露目的了,他只好干笑着道:“没了,搅扰掌司了。”

离长生终于插上话:“无碍——青简,送大人。”

鱼青简冷笑了声,皮笑肉不笑地将无常鬼送了出去。

等四下无人了,离长生犹豫着问:“你做了什么?”

裴乌斜没有隐瞒,柔声道:“我杀袁端后生死阵未破,但您已身死后回魂,我便将在归寒城所有乌玉楼之人杀了,终于寻到布阵之人。”

离长生:“……”

裴乌斜长大后和裴玄相貌几乎没什么差别,虽然也常带着笑,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但骨子里却是个无心无情的疯癫之人,将杀人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裴乌斜够聪明,仅仅几句话便能在转瞬间推断出幽司会对“长生不死”之事的追查,若不隐瞒,恐怕如今三界皆知离长生的异常。

看离长生不说话,裴乌斜脸上笑意微消,心中已飞快盘算出无数条让掌司消气的告罪之语。

但还没说出口,离长生终于道:“你没想过转世投胎吗?”

按照裴乌斜这无限期的刑期加下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够功德抵消罪孽?

裴乌斜笑起来:“投胎有什么好吗?”

离长生道:“你愿意永生永世做无□□回的恶鬼?”

“为何不呢?轮回并非好事。”裴乌斜眼眸一眯,敏锐地察觉到离长生话中的意思,“掌司……似乎并不愿长生?”

离长生没有回答,轻声道:“你先出去吧。”

裴乌斜似乎察觉到什么,也没有多留,躬身行礼告辞。

掌司殿的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离长生自顾自倒了一杯水,头也不抬地道:“你和离无绩去了哪里?”

隔帘倏地一晃,封讳身着黑袍从昏暗中走出,高大身形缓慢向离长生靠近。

离长生本来以为封讳会火急火燎地质问那句“不愿长生”是什么意思,封殿主却只是神态淡然走到他身边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察觉到没有像离去时那般滚烫,这才收回手。

“去了归寒宗一趟,找了一本书。”

离长生不解:“什么书?”

封讳从袖中拿出那本书递给他:“瞧瞧这个?”

离长生不明所以地接过,他并没有仔细看书封,随便掀开一页发现上面像是鬼画符般,笔迹稚嫩,隐约瞧出是在写千字文。

离长生翻了几页,估摸着这孩子年岁不大,能写这么多定然耐心十足,他一视同仁地夸奖:“这是哪个孩子的,字还挺好看。”

封讳似乎想笑,伸手将书合起来,手指轻轻在书封上的两个字点了点。

等看清楚上面的“离平”二字,离长生:“……”

“从你家的藏书阁寻到的,应该是你小时候练过的字。”封讳敛袍坐在离长生身边,“还有许多你玩过的小玩意儿也在那,你下次自己去拿。”

离长生抚摸着上面的字,一时竟有些怔住了。

他已不记得三岁前的记忆了,连到雪玉京时发生的事都有些模糊,这“千字文”是何时所写早已忘干净了。

离长生再次将书页翻开,注视着那写的歪歪扭扭的字,细看下就能瞧见每页丑字的左下角都会有一个漂亮的小字。

似乎是他娘所写。

稚嫩和漂亮的字对比,离长生翻了翻,倏地落在一页的“平”字时。

平儿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这个“平”字明显比其他字要写的漂亮,不知练习了多少遍。

离长生下意识往左下角看去。

那空白处并没有娘所写的“平”,反而有一行小字。

上面墨迹晕染了一圈,隐约能瞧见那漂亮的笔锋。

「不求仙来不问道,平庸碌碌到长生。」

第84章 封印度景河之地 主人,过往中,在钓鱼……

离长生脸上病色未消, 身形单薄坐在那,未束的长发披散盘在脚边,垂着眼对着那张「平」字看了许久, 始终没有说话。

让他劳神伤心并非封讳本意, 封殿主将那本书从离长生手中抽出来, 道:“还累吗?”

离长生眸瞳望着虚空一点, 轻声道:“我不会累。”

封讳收书的动作轻轻顿了顿。

的确, 自从认识度上衡, 就从未见过他露出疲色, 每日不是修炼便是渡厄——那些年中惟独有一段时日空闲些,还是裴玄接任刑惩司后四处渡厄的时候。

但时间并不久,裴玄便陨落了。

离长生满脸病色的苍白,呼吸破碎短促,身躯仍然挺拔,好似永不会倒下。

封讳没来由地问道:“若世间再无灾厄,你想做什么?”

这其实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无非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但离长生却愣怔好久, 眉眼带着些许困惑。

想做什么, 似乎对离长生来说是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离长生犹豫着道:“还在渡厄司?”

“厄都没了, 渡厄司自然也就不会存在了。”封讳并不打算将这个问题轻飘飘揭过, 继续追问,“离开幽都后, 你还想去哪儿?”

离长生脑海中浮现了归寒宗、雪玉京,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归处。

封讳似乎笑了,他走上前俯身在离长生眉心蹭了蹭,淡淡道:“好好想想吧, 我先回去了。”

离长生下意识拽住他的袖子:“去哪儿?”

封讳挑眉:“离掌司真当我是渡厄司的人了?我自然是要回幽冥殿。”

离长生病了一场反应有些慢,好一会才如梦初醒,“啊”了声,轻轻松开了手。

只是他的手腕还未垂下去,封讳倏地反手接住,指腹轻轻摩挲着离长生的手腕内侧,随后凑到唇边轻轻碰了下。

离长生微怔。

封讳道:“晚上我会回来。”

说罢,他手指一动,一条黑色小蛇悄无声息出现盘在离长生的腕间,歪着脑袋吐了吐信子。

离长生伸手抚了抚小蛇冰凉的鳞片,再一抬头封讳已不见了踪迹。

在烛火下愣怔许久,离长生脑海中清明了些,思考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记起来病中要吩咐裴乌斜做的事了。

“裴乌斜。”

裴乌斜似乎一直在外面守着,听到声音很快就推门而入:“掌司有何吩咐?”

离长生抚摸着腕间的小蛇,心中隐约有个猜想,斟酌许久终于决定险中求胜。

“帮我做件事。”

“是。”

***

封殿主在整个幽都如入无人之境,何处都能去。

他并未直接回渡厄司,反而身形如雾转瞬到了渡厄司关押厄灵的地方。

祸斗刚挨了鱼青简一顿削,四肢被锁链牢牢束缚在地上,正趴在角落奄奄一息。

听到脚步声他几乎要炸毛了,怒气冲冲道:“有完没完了,我将能说的都说了,还不够……”

话还未说完,祸斗瞧见来人眼眸倏地一眯。

“哟,这不是封殿主吗?”祸斗乐了,“挨了我一下还没灰飞烟灭呢,命可真大啊。”

封讳并不在意手下败将的狠话,高大身形慢慢在关押祸斗的牢笼边走着,手指漫不经心拨过那冰冷的玄铁笼,指尖悄然长出尖锐的利爪,轻轻一弹。

整个圆形的牢笼瞬间像是被巨锤重重敲打,荡起巨大的震动,将里面关押的祸斗震得直接波浪腾空,脑瓜子嗡嗡的,五脏六腑都在震颤,险些“哇”得吐出来。

这一下比鱼青简这些时日的审问都要厉害得多。

祸斗几乎滚出来,踉跄着抓住叮当作响的锁链,奄奄一息道:“你又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是,别来这一套。”

封讳心不在焉道:“没想问什么。”

祸斗:“……”

就纯给他一下报复上次重伤他的仇吗?

封讳报复完,转身就要走。

祸斗在这儿被关押太久,鱼青简那狗东西折腾人的手段颇多,哪怕皮糙肉厚如祸斗也有些怕了,他立刻伸手抓住笼子:“等……”

还没说完,铁栏上的符纹倏地爆炸,将祸斗的爪子都烧着了。

祸斗一声痛呼,猛地将爪子往嘴里一塞灭火,含糊道:“等等!你不是想知道我主人在哪里吗?”

封讳脚步停住,侧眸看他。

祸斗道:“将我放了,我就告诉你。”

封讳淡淡道:“自己蠢,就别当所有人都同你一样没长脑子。”

祸斗:“……”

眼看着封讳不上当,祸斗赶紧甩出最后的筹码:“封印我主人的是度上衡的灵根,人没了灵根就和寻常凡人差不多,他现在肯定时常病痛,若再找不回灵根肯定活不了多久。”

封讳笑了:“和放出度景河相比,度上衡宁愿死,我就算这样做了也只会被他怨恨。怎么,知晓在他身上用这套无用,就打算利用我?方才说错了,你还是有些脑子的。”

祸斗没料到这个半妖竟然也有点聪明,噎了半天才不耐地道:“你就准备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吗?”

封讳手指漫不经心点着铁笼,似笑非笑道:“所以你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人被封印,不得解脱?”

祸斗几乎被气笑了:“这能一样吗?!”

“最后再问你一遍。”封讳眼瞳化为竖瞳,冷冷道,“度景河到底在哪儿?”

祸斗愣了愣,终于意识到封讳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他冷笑了声:“我就算死……”

封讳眼眸轻轻一动,地面上陡然泛起一层层寒霜,层层叠叠往牢笼中蔓延,顷刻间就将祸斗的四肢冻住。

封讳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眼眸像是看趴在路边的狗,冷冷道:“那就去死吧。”

祸斗一僵,立刻道:“你要是杀了我,就真的寻不到我主人的位置了。”

封讳不语,寒冰仍然蔓延。

祸斗浑身灵力被束缚住,根本无法反抗,只能嗷嗷叫着一顿乱汪,整个人被结结实实冻在寒冰中。

封讳冷眼旁观,转身便要走。

“晦……晦气……”

渡厄司牢笼角落隐约传来个嘶哑的声音。

封讳脚步一顿。

渡厄司收了虚弱未被超度的厄灵,在角落里那只厄灵只剩下微弱的残余灵力,瞧着像是沙粒似的几乎要碎了,但又被人拼凑起来,勉强凝出个人形。

它挣扎着朝着笼外伸出手去,呢喃着道。

“晦气的……半妖……”

“晦气……”

封讳直直注视着他,听着耳畔那不停的“晦气”,眸瞳缓缓泛起一阵猩红。

轰——

鱼青简正在榻上睡觉,猛地被一阵惊天震地的响声惊醒,刹那间还以为幽都厉鬼暴.乱了,赶紧蹭得蹦起来就要去看离长生。

只是鱼大人鞋子都没穿冲出寝房,就听幽魂来报,说渡厄司的牢笼塌了。

鱼青简:“?”

鱼青简揉了揉眼,伸手一扯将鞋子召过来随手穿上,边走边道:“牢笼好端端的怎么塌了?谁进去过?有厄灵逃了吗?”

幽魂道:“我们正在排查呢,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

鱼青简心中一个咯噔,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了渡厄司新建好不久的牢笼中一瞧,鱼青简脸色都变了。

被抓来的几只厄灵瑟瑟发抖躲在牢笼深处完好无伤,惟独从南沅龙神庙带回来的些许厄灵残余已彻底化为齑粉。

最重要的是……

祸斗逃了。

***

幽冥殿中。

封讳沉着脸从外而来,抬手一招,从归寒宗带来的几本书倏地腾空,发出沙沙的翻书声。

归寒宗关于“四灵讨奉”的书籍记载并不多,封讳看也不看将所有关于“讨奉”的书页寻出,将字摘出来腾空在眼前一一排开。

上古时四灵生来功德圆满,可向天道讨要祈愿。

但龙早已消失数千年。

就算留下些微末血脉,但化龙的几率几近于无,就算由蛇、蛟、锦鲤艰难地化龙,终归是功德不足,无法讨奉。

且书上记载,讨奉仅仅只能祈愿“天赋”“灵根”“气运”等东西用来修炼,似乎并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封讳一一看完,伸手将字迹拂去。

锁魂链仍然还在,叮当相撞的声响和厄灵残魂的呢喃自语逐渐重合,像是地狱黄泉而来的诅咒萦绕在他身边。

“晦气。”

“晦气的半妖,若不是还有点用处,你以为我会留你?”

封讳闭了闭眼,整个人隐于黑暗中,巨大的龙骨在大殿上盘桓,骨架爬过地面发出低低的渗人闷响。

嘶嘶。

蛇鳞和地面相摩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蛇的视线全是高大的青草,它努力想要逃走,迅速穿过眼前的阻碍,豆大的眼眸坚毅极了。

它好像逃了好久,估摸着半个西州都要跨过了,觉得终于顺利逃脱,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得耳畔有人在笑。

“爬了半天连半个院子都没逃出去,啧,这蛇真通人性吗?莫不是骗我?”

“哎呦,还小嘛,喂一喂就能跑远了。而且这可不是通人性这么简单,它甚至能化成人呢。”

“嘶,那不是妖怪吗?”

小蛇愣了愣,后知后觉到不对,立刻铆足了劲想要往前跑。

但蛇尾倏地传来一阵剧痛,眼前天旋地转后,它整条蛇被一根细绳吊着悬在半空,尾巴出的鳞片被勒出血痕,缓缓顺着鳞片逆着往下流。

小蛇痛狠了,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叫声,却让绳子越勒越紧。

看不见面容的人将它拎到眼前,笑着道:“变成人形来给贵客瞧瞧。”

小蛇凶狠冲他哈气,作势要咬。

男人脸色一沉,冷冷地警告:“再不听话,就将你扒皮做蛇羹,就像你的同类那样。”

小蛇浑身一抖,好半晌终于吐了吐信子,瘦小的身体落地,随着灵力波动,悄无声息化为人形。

——只是它太怕了,一时没变好,上半身人形下半身却是蛇尾,就连脸上也带着墨绿的鳞片,看着妖异渗人。

小蛇发着抖看着眼前高大的人,竖瞳难掩畏惧。

本来以为没变好会挨打,却没料到那人似乎很满意,笑着抚掌:“半人半妖,倒比人形更有意思。”

小蛇怔然看着,并不知自己要面对什么。

半妖对于凡人城池来说是极其罕见的东西,更何况是人人畏惧的蛇类。

小蛇保持着半妖模样被关在笼中,脖颈处戴着锁链,像是个兽类般在人来人往的长街夜市中供人参观。

他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却能分辨出那些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厌恶。

半妖。

晦气的东西。

小蛇蜷缩在角落中,感受着人群中的恶意,甚至会有人直接拿石头砸他,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它只是吞了几颗麻雀蛋吃,难道这些人全是鸟吗?

要不然为何这般恨它?

小蛇受尽折磨,本以为要在这地狱中一直痛苦下去,直到人群中有位身着白衣的男人朝它一指,要买下它。

小蛇完全受不了这样任人羞辱观赏的日子,那时还天真的认为能逃离这炼狱。

它蜷缩成小小一团,听着它的“主人”和那人讨价还价。

“仙长啊,这半妖可是修炼出内丹的,天赋高得很呢,很是通人性,这个价格……未免有些少了。”

“内丹?”

“是啊是啊,半妖修炼出人形极其困难,要长久保持更是难上加难了,他这……”

还没等他说完,那位仙长面无表情倏地一道灵力指来。

小蛇只感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痛,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支撑它化为人形的灵力骤然失去,整个人猛地被迫化为手指粗细的小蛇,奄奄一息蜷缩在破烂的衣袍中。

小蛇听到那仙长模糊的声音传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淡:“我不需要他有灵智。”

那人吓了一跳:“可这……”

仙长随手丢下一袋灵石:“可够?”

男人愣了愣,这人如此心狠,小蛇落到他手中或许根本没活路,他只犹豫了下,视线落在敞开个口袋的灵石上,眼睛瞬间直了。

他立刻将灵石袋抱住,谄媚道:“够了够了,足够了,这蛇往后便是仙长您的了。”

仙长抬手将那奄奄一息的小蛇用半透明的灵力裹着团成一圈,像是摆弄一样死物随意扔在袖中。

小蛇闭了闭眼,心想算了,也是好事,这下终于能死透了。

再次睁开眼,见到的却是漫天桃花下端坐在桌案前抚琴的仙人。

世上几乎没有人不爱度上衡。

哪怕封讳最开始因为徐寂一句“蛇羹”而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度上衡根本不必做什么澄清,仅仅只是存在就能让封讳逐渐忘却之前的恨意,在他悲天悯人的温柔中一点点清醒着沉沦。

有时封讳在深更半夜会短暂地清醒片刻,咬着尾巴尖反复思考这姓度的到底做了什么,为何这么多人喜欢他。

他只是渡厄,救人,一视同仁地怜悯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