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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魂 一丛音 28780 字 4个月前

这些其他人也都会做,为何偏偏他不同?

“封殿主?封殿主!”

幽冥殿中盘着的骨龙倏地睁开眼睛。

章阙正在殿外候着,皱着眉拿着一张符纸,扬声道:“封殿主,周九妄有度景河的消息了。”

封讳眸瞳一动,倏地化为人形大步迈出幽冥殿:“在何处?”

“南沅。”

***

祸斗挣扎着从渡厄司逃出去,潜藏在黄泉中顺着前去超度的拘魂鬼的船底顺利逃离幽都。

到了阳间后,恰好是黑天。

祸斗浑身是伤,还被封讳那厮冻得够呛,嗤地燃起火烧了烧自己才勉强暖和些。

他无声吐出一口气,重获新生的快乐让他迫不及待原地化为祸斗的兽形,嗒嗒朝着远处的城中而去。

拘魂鬼的船之上,离长生站在船头注视着祸斗离去的方向,闷闷咳了几声。

裴乌斜眉头紧蹙:“掌司在此候着,我去就好。”

离长生摇头:“能看清他要去何处吗?”

裴乌斜将雪白大氅披在他身上,顺着那祸斗而去的方向看了看:“似乎是南沅。”

离长生一怔。

当年他将度景河封印在了南沅?

南沅有哪里对度上衡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第85章 你难道想造反吗 反水,二五仔,是龙神……

船悄无声息漂浮在水上, 离长生展开一张坤舆图,几个小小的火爪印在图上奔走,一路朝着南沅而去。

祸斗并不知自己被钓鱼了, 高高兴兴地嗒嗒跑。

他狂奔着到了南沅, 却并未进城, 一脑门往空地上一钻, 打了个洞很快消失不见。

地底被祸斗打得九曲十八弯, 矜矜业业一个多时辰终于钻到了一处空洞处。

那是埋于地底的一处深洞, 不知过了多久已是一片废墟, 只有幽蓝的鬼火亮起,照亮四周,瞧着像是阴曹地府。

祸斗不太喜欢这种光,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哈”了声。

鬼火一阵摇晃,悄无声息化为橙黄的火苗。

火焰灼烧,终于将数十丈的地底照亮。

祸斗悄然落地化为人形。

叮。

似乎是什么清脆的瓷器被轻轻撞了一下。

一道晶莹剔透的光芒从地底一寸寸亮起,宛如树枝般悄无声息蔓延开来,流光溢彩的半透明树枝在这黑暗地底宛如仙人之地才有的琼枝玉树。

而在这颗灵树最下方,困住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

他浑身上下每一根经脉都被灵树一寸一寸地扎根, 强行将他束缚在原地, 不得片刻自由。

祸斗敛袍跪地, 恭敬道:“主人, 我回来了。”

度景河倏地睁开眼,眼眸一闪而逝的重瞳带着森森的寒意, 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神态淡然,盘膝坐在灵树之下,魂魄深处的灵树根须还在深深交缠交织,宛如上千年不死不灭的树根。

祸斗跪在那, 闷闷道:“度上衡将我关在幽都好一通折磨,若不是我聪明趁乱逃了,早就死在他手中了。”

度景河笑了:“蠢货。”

祸斗不明所以:“主人?”

度景河伸出手指慢条斯理勾住漂浮在他身侧的半透明根须,淡淡道:“上衡不会这般大意,他是想利用你寻到我。”

祸斗愣了愣:“不可能吧,他如今失忆了,连谁是谁都记不得,脑子肯定坏糟糟的,哪有这样的本事?”

话音刚落,头顶忽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随着无数乱石土堆接连不断砸下,离长生和裴乌斜翩然而至,转瞬落至祸斗面前。

祸斗一惊,立刻化为庞大的兽形挡在度景河面前。

意识到度上衡果然在利用自己,祸斗气得龇牙口吐人言,怒骂道:“度上衡,你好卑鄙啊!”

裴乌斜眼眸一眯,长剑呼啸而出,顷刻将祸斗的身躯重重击飞出去,撞在那数十人合抱才能抱住的灵根上。

轰隆一声。

祸斗猛地吐出一口血,见打不过也不逃,反而挣扎着用爪子扒拉灵根,直接张口咬了上去,想利用自己的尖牙将灵树咬断。

细看下那地方已有不少咬痕,甚至被咬出个小小的豁口来。

离长生看也不看那蠢狗,缓步走到度景河面前颔首行礼:“师尊,多年不见,看您一切安好弟子便安心了。”

度景河眉眼处已没了三百年前的淡漠无情,仙气消散化为妖邪的鬼气萦绕全身,连面容似乎都变了。

他饶有兴致注视着离长生,笑着道:“三百年未见,你说话倒学会夹枪带棒了。”

离长生笑了:“师尊既然不喜欢弟子委婉,那弟子只好开门见山了。”

说着,他轻轻打了个响指,裴乌斜转瞬落至他身后。

离长生淡淡道:“毁了这棵树。”

裴乌斜颔首:“是。”

度景河并不畏惧,反而笑意越发深了:“这是你的灵根,毁了灵根,你还能活吗?”

裴乌斜眼瞳一缩,握剑的动作倏地顿住。

寻常天之骄子的灵根只有人身般长,可这道宛如灵树般的灵根却足足有数十丈,遮天蔽日散发斑斓的幽蓝光芒。

这是度上衡的灵根?

怪不得寻常人承受一道附灵已是极限,如此磅礴的灵力唯有度上衡自己能操控。

离长生眉头一蹙,等了等没等到裴乌斜动手,侧眸看向:“在等什么?”

裴乌斜握剑的手紧了紧:“崇君……”

“他不会毁了你的灵根的。”度景河笃定地笑起来,“毁了它也是毁了你,你身边爱你之人越多,这根灵根便越坚固。”

裴乌斜虽然不想度景河如愿,可却真如他所说不敢真的毁去离长生的灵根,他犹豫着道:“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看他。

本以为此人疯的彻底所以才带他过来,没想到也是个优柔寡断的。

离长生不指望旁人,伸手招出山鬼,寒光一闪散发出掩饰不住的杀意。

度景河盘膝坐在那,手指漫不经心缠着灵根蔓延的根须,语调散漫地道:“就算是你也无法彻底斩断这棵灵根,除非你愿意燃烧神魂和它同归于尽。”

离长生并不为所动。

总归他不会死。

度景河似乎能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地说:“你的确不会死,但神魂有伤、记忆识海破损却永远无法恢复,哪怕你还能起死回生,也不过是具能喘气的行尸走肉。”

说是行尸走肉都是好听的,再严重些恐怕会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疯子。

离长生完全不在意,正要抬手,一道灵力忽地缠绕过来,卷住他的腰身往后一撤。

裴乌斜蹙眉道:“崇君三思。”

离长生:“……”

离长生漠然道:“我叫你来是同我唱反调的吗?”

裴乌斜垂着眼一副恭顺的模样,挡在度景河面前不让他动手,温声道:“天赐灵根难求,崇君灵体尊贵,并不值得为一只困兽自伤。”

话说得漂亮,意思还是不肯动手。

离长生病才刚好又被惹得头痛欲裂:“你以为天底下的厄灵是平白无故出现的吗,他不死,三界迟早会像三百年前那般功德缺失遍地灾厄。”

裴乌斜无所谓地道:“和您有什么……”

离长生抬眸看他。

裴乌斜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崇君面前说了最不该说的话,垂下眼将未尽的话给吞了回去,又装出那副和他兄长如出一脉的温和。

“万事皆有解法,如今他还被困着,就算再厉害也暂时翻不出多大的风浪,崇君还病着,先回渡厄司吧。”

度景河脸上笑意散了不少,注视着离长生苍白的脸。

病了?

离长生已没了耐心和他分说,随手招来一道灵力粗暴地将裴乌斜挥到一边,眼睛眨也不眨地朝着灵根而去。

裴乌斜疾声道:“崇君!”

剑还未落下,一道金光陡然袭来,锵地一声挡住山鬼。

离长生被震得手腕一颤,定睛一看,却是崔嵬。

一条骨龙声势浩大地从头顶处撕开一道口子,黑雾围绕着那高耸的灵根萦绕扭曲着盘桓到最下方。

落地后化为一身玄衣的封讳。

封讳注视着被困在灵根中的度景河,眼底闪现一抹掩饰不住的恨意,转瞬即逝。

离长生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垂曳到地的发尾不受控制冒出几朵花,他眉间轻蹙,熟练地吩咐道:“去,毁了它。”

这种轻悠悠又温和到了极致的命令似乎刻在了封讳骨子里,听到简单几个字他几乎下意识就要为离长生冲锋陷阵。

……但才刚动便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离长生的灵根,不能毁。

见封讳也顿在原地,离长生更加头疼:“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封讳大步走上前,高大身形挡住离长生看向度景河的视线,末了又觉得不爽,抬手一招,巨大的龙骨盘桓在灵根上,猛地咆哮一声化为巨大的黑色结界,严丝合缝将灵树连带着度景河一起关在其中。

直到连度景河的气息都感知不到了,封讳才沉着脸质问:“我之前说过什么?”

离长生管他说过什么,现在一门心思只想杀度景河。

只要他死,厄灵本源便能被轻易除去。

“既然不帮忙就去一边,别碍事。”

离长生皱眉轻轻拂开封讳,刚要再握住剑,就见山鬼忽然像是被谁操控了般重新化为簪子,挽住他的长发不动了。

离长生:“……”

离长生脾气再好,被人接二连三的忤逆,也罕见被激起了火气。

“封明忌,你想造反吗?”

“谁敢造你的反?!”封讳没想到自己还没动怒他反而生气了,当即被气笑了,口不择言地道,“救你,你反倒生气,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徐观笙之前说你总想自毁,我本不信,如今看来你想死想得不得了。既如此,长生什么长生,叫送死得了。”

离长生:“你——!”

离长生嘴皮子一向利索,很少会像现在这样被堵得哑口无言。

封讳冷笑了声,面无表情道:“你这种人,同你讲再多道理也是说不通的。”

说罢,他抬手招来一团黑雾。

裴乌斜似乎觉得不妥,刚要上前,想了想又顿住了。

崇君强势有主见,一旦决定的事从不会被人轻易改变,说再多道理好话他根本不往心里去,还会觉得你是孩子什么都不懂。

或许只有强硬些的手段才能阻止。

离长生眼眸一沉,没想到此番想合伙前来诛杀度景河,到了最后封讳和裴乌斜却联手一起对付他。

这往哪儿说理去?

离长生立刻就要撤身离开,但封讳动作更快,那黑雾飞快凝出个牢笼,将离长生困在其中。

离长生:“……”

离长生心口狂跳,大病初愈的身体没有灵力温养,根本经不住情绪的剧烈起伏,他扶着雾气凝成的栏杆,艰难喘着:“封明忌,你……”

封讳还是头一回看到离长生气到浑身发抖的模样,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缓慢走到雾气凝成的“鸟笼”里:“崇君还是好好休养吧。”

离长生冷声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封讳笑了,握住离长生冰凉的手往脖子上的伤疤处一抚,“你还想再杀我第二次吗?”

离长生的手倏地一颤。

就在他错神的刹那,封讳的手轻轻在离长生眉心一点,离长生一声都没吭,整个人瞬间瘫软下去,被封讳轻飘飘接在怀中。

裴乌斜:“……”

他就不怕崇君动怒?

封讳毫无畏惧,单手将离长生单薄的身躯抱着,让他伏在自己宽阔的肩上,身形陡然从地底飞出。

外面天已亮了。

朝阳倾泻在封讳身上,将他冷峻的面容烧出蛛纹似的橙红裂痕,他空着的一只手将山鬼和崔嵬招来,面无表情地掐诀。

“去。”

山鬼崔嵬瞬间一分为二,化为四把满是灵力的灵剑悍然在四方直直刺入地底数百丈。

随后一层半透明的琉璃罩缓慢凝成,一寸寸将此地方圆十里围成个巨大的结界,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

紧跟而来的周九妄和章阙见到如此大的手笔,全都惊住了。

章阙讷讷道:“这地下,果真有景河仙……”

封讳冷冷瞥他。

章阙肃然改口:“果然有姓度的那厮!殿主威武,这五层结界下去,他插翅难逃!”

周九妄吃了一惊。

这就是在封殿主那的生存之道吗,好狗腿啊。

他学一学。

幽都太过森寒,离长生不太适合住太久,封讳犹豫片刻,朝着南沅城而去。

南沅城中有离长生之前住的府邸。

只是刚御风而行,封讳像是记起了什么,蹙眉看向脚下。

一层层结界将地底灵根和度景河困在其中,在封讳来之前地面上已被裴乌斜击碎成一片废墟,看不出此地之前是何处。

四周一片荒原,封讳皱着眉看着地面的废墟,久久没动。

能被度上衡用到的封印之地必定非同凡响,可南沅对高高在上的崇君来说,一非出生地、二非修炼洞府,算得上哪门子有意义?

看封殿主都要被朝阳烧得衣袍起火了,章阙试探着问:“殿主,您在瞧什么?”

封讳轻扬下巴,问:“那片废墟是什么地方?”

章阙疑惑地看向阵眼。

周九妄追了度景河的残魂许久,见状忙打手语。

封讳蹙眉:“他说什么?”

章阙又看了一遍:“他说,这地是荒废好久的破庙,神像都被打碎了,不过看牌匾……”

封讳像是预知到了什么,心口重重一跳。

章阙道:“……应该是一处龙神庙。”

第86章 狠狠抽了他一顿 分歧,怒火中,厄灵附……

离府许久无人住了。

因为上次鱼青简在这儿大发神威, 导致连鬼都不敢靠近。

封讳催动灵力将满室尘埃拂去,布置焕然一新后才将昏昏沉沉的离长生放在榻上。

他并未让人睡得太沉,省得再做噩梦伤神, 不到片刻离长生就醒了过来。

阳光从窗棂照射进来。

离长生撑着额头坐在那, 艰难缓过识海被搅乱的眩晕后, 抬头冷冷看过来。

离长生很少会像别人露出冰冷的一面, 封讳不为所动, 坐在那慢条斯理地沏茶, 一旁的灼热阳光中还放着那把小绿伞。

离长生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解释的吗?”

“解释什么?”封讳起身走去, 将沏好的茶端着放在他面前,漫不经心道,“尝尝看,你最喜欢喝的……”

话还未说完,离长生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一拂。

茶盏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哐地砸到地上,水泼在一旁的伞上。

封讳垂眼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要是放在之前,封讳哪怕面上不显,心中仍然会对离长生动怒而产生一丝唯恐失去他的恐慌。

可现在他似乎有恃无恐, 被这样连番甩脸色也没什么情绪波动, 甚至还短促笑了, 淡淡地问:“我是你的仇人吗, 你要这样待我。”

离长生浑身一僵。

虽然记忆没有完全恢复,但每每见到度景河心中仍有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气, 他无法释怀,无意识迁怒旁人。

离长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终于勉强恢复了些许理智:“抱歉,我并非有意。”

只是度景河这种和他生死一体的情况太过罕见, 他想不出要怎么在不毁灵根的情况下也能杀了度景河的两全法子。

封讳再次抬手招来一盏茶。

离长生这次没拒绝,伸手刚要接过,就见封讳慢条斯理喝了半盏,随后在离长生愣怔的注视下直接居高临下覆唇而来。

离长生:“?”

离长生眉头一皱,不想在这个时候同他胡闹,下意识想要往后躲开。

封讳像是死咬猎物的蛇,追逐着将人顺势按了下去。

唇齿间全是茶香,离长生喉口被扫了几下险些被呛到,奋力地推着他的肩膀,含糊道:“封、封讳!”

封讳终于将蛇信抽出,额头和他相抵,压着声音道:“三百年了你仍然没变,为了苍生想也不想就将我丢下。”

离长生喘息着盯着头顶的床幔,半晌才终于开口:“灵根缺失,我并不会真正死去。”

“嗯。”封讳轻轻亲着他的唇角,漫不经心道,“原来是我给你的底气。”

离长生偏开头躲开他的吻,总感觉封讳的态度和之前不太一样,蹙眉道:“度景河知道我会想方设法杀他,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之前三界各处出现的厄灵皆是他的手笔,若他破罐子破摔,那整个三界厄灵都会卷土重……唔,封讳!”

封讳掐着他的下巴逼迫他直视自己,冷淡道:“天下苍生,与你何干?”

离长生一愣。

裴乌斜没说出来的那句话,被封讳毫不留情点出,他完全不畏惧离长生动怒,无视离长生的愣怔和愕然,甚至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天道赐予你灵根让他衡德渡厄,三百年前你灵根舍了、厄也渡了,如今厄灵卷土重来为何就不能是其他人牺牲,非得是你?”

离长生怔然和封讳对视半晌,忽然道:“你哪来的胆子?”

封讳眼眸一眯。

“之前你不会这般对我说话。”离长生淡淡道,“我毁灵根的底气是你,你现在胆大包天的底气又从何来?”

就算失忆后再次重逢,封讳满身杀意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但却从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忤逆。

封讳眉梢轻挑:“你还当我是当年那个温顺听话的孩子?”

离长生不为所动:“我喜欢你听话。”

封讳笑了,是被气的。

离长生到底哪来的自信,坚信所有人都能如他所愿般听话顺从?

怪不得今日裴乌斜和封讳阻止他时,一向好脾气的离长生会气得这般厉害。

封讳眼眸闪现一抹阴冷,狠狠掐住他的下巴再次亲吻上去,这次任由离长生挣扎推拒也死不松手。

离长生呼吸本就短促,被逼得险些窒息,发梢却飞快结出一朵朵桃花,挣扎间掉落床榻上。

“封……”

就在离长生眼瞳都要涣散时,封讳终于将险些窒息的人松开,居高临下望着这张可恨的脸,口不择言地冷冷道:“我之前听话是修为不如你,更不想被你厌恶,你还真当自己是天道,人人都得听你的?崇君若觉得自己现在还有让所有人俯首称臣的本事,尽管像当年那样拿着剑冲出去,看看有没有人敢拦你?”

离长生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断断续续,好半晌才顺了气,他眸瞳泛了一层水雾,却黑沉沉的带着冷意。

封讳熟悉他的所有表情,见状心间倏地浮现一个念头。

要被打了。

下一瞬,“啪”地一声。

果不其然,离长生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封讳侧脸被打得偏过去,无论龙身还是鬼躯都皮糙肉厚,没伤不到分毫,反而将离长生的右手震得剧烈颤抖。

离长生冷声道:“我将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违逆我的。”

封讳伸手抚了抚侧脸,脸上不见怒意,甚至笑了声:“你养我自然不是为这个,从始至终不过都是为了四灵讨奉。”

离长生的手一僵。

他一字未说,封讳却懂他想说什么:“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离长生浑身僵硬愣怔许久,忽地将封讳高大的身形推开,赤着脚大步往外走。

封讳竖瞳一动,猛地伸手用漆黑的雾气将人扯回来,毫不留情地狠狠扔回榻上,凌乱衣袍翻飞,崇君罕见的狼狈。

哐地一声。

封讳大掌如幕,没等离长生起身便掐着他的脖颈将人死死按在榻上,居高临下满脸阴鸷地注视他:“跑什么,我说什么了吗?”

离长生反手抓住他的小臂,指甲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痕,色厉内荏道:“你到底……”

“我不在乎你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讨奉你既要,我心甘情愿给你了也绝不后悔。”封讳面无表情道,“你杀我,只要伤口愈合了我也可以既往不咎。我从始至终只想你活着,有这么难吗?”

若是寻常人被这样对待,恐怕早已满怀恨意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偏偏封讳不同。

就算离长生想杀他,但他脖颈伤痕已愈合,他就算怨恨也持续不了太久。

离长生和他对视,似乎不能理解,半晌才低声道:“那我只是让你毁掉灵根,也有这么难吗?”

话音刚落,封殿主的眼底几乎是转瞬眼底就充斥着铺天盖地掩饰不住的怒火和怔然:“你……你怎么能……”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离长生还在惦记着他的破灵根?

难道对离长生来说,世间所有的情感思绪,都是累赘能被忽略不计的吗?

灵根缺失,他不会死,也能将厄灵彻底超度,三界太平。

这样的确是两全之策,可这种只计算利弊得失不顾自己和旁人的想法,简直清醒得让人厌恶。

那一刹那,离长生甚至觉得封讳会直接暴怒掐断他的脖子。

封讳胸口剧烈起伏许久,脸上戾气未散,终于狠狠地松开手,霍然起身,冷声道:“好,好,如果你能离开这里,我绝不拦你毁灵根。”

说罢,封殿主伸手一抬,只听得四周传来一声琉璃拼凑相撞的声音。

锵锵。

一层两层……整整十六层结界拔地而起,将此处困成一个比龙神庙还要严密的囚笼。

离长生病恹恹地起身,注视着那厚厚的结界,漠然道:“你有本事,就将我囚在此处到死。”

封讳冷笑:“我本事大得很。”

说完这句狠话,直接拂袖而去。

裴乌斜在院中看着这一层又一层的结界,满脸一言难尽。

瞧见封殿主阴沉着脸从房中出来,裴乌斜蹙眉,道:“崇君不会轻易生气,可一旦动怒可不是那么好消气的。”

封讳面无表情理了下凌乱的衣袍:“他不会生我的气。”

裴乌斜一愣,越听这话越觉得牙疼。

这到底哪来的底气?

裴乌斜刚想说话,就听房中猛地传来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似乎是离长生在破结界。

哪怕毫无灵根,离掌司直接凝出灵力一掌拍去,便震去了七层结界。

看起来怒气不小。

封讳不为所动,抬手又是一招。

里面无论碎多少层,外面都会重新出现一层新的。

裴乌斜越看越觉得有些过了,沉着脸伸手制止:“够了,你真想崇君记恨上你吗?”

之前他做了蠢事冒犯崇君,自那之后离长生根本没给过他好脸色。

如今不帮着崇君毁灵根已算是不敬,竟然还将他困住……

封讳漠然看他:“你以为我是你?”

裴乌斜:“?”

封讳说完,直接抬步离去。

***

即将九月,烈日当空依然炎热。

封讳撑着那把绿伞面无表情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恍惚中瞧见最前方有人穿着一身白衣撑伞行走在满是大雨的长街中。

封讳愣怔看着。

大雨淅淅沥沥而下,穿透他的伞落在脸上。

走在最前方的男人脚步顿了顿,微微侧眸看来,悬挂着雨滴的伞抬起,露出那张神清骨秀的脸。

度上衡在嘈杂人群中仍然安宁平和,笑着道:“怎么停了?想买什么吗?”

封讳站在雨中,任由水珠打湿他的全身,他皱着眉站在关着一条蛇的笼子边,闷声道:“蛇。”

度上衡“嗯?”了声,缓步走回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两人穿着非富即贵,在屋中坐着的店主赶忙出来,笑眯眯地道:“二位是准备买蛇做蛇羹吗?雨后的蛇最新鲜了……”

封讳:“?”

度上衡眉头轻皱,没让他继续说完蛇羹怎么做才好吃,看着门口一堆笼子中的蛇,轻声道:“所有蛇总共多少银子。”

摊主喜不自胜:“一条三钱银子,您给十两就好。”

度上衡也不数多少条,直接给了银子,伸手将蛇全都拢到袖中的储物袋中,准备出城放生。

买完蛇,度上衡本以为封讳会开心些,但偏头一瞧,却见他正恶狠狠瞪着那个店主,尖牙将嘴唇都咬破了,细看下身体竟然都在微微发着抖。

度上衡:“封讳?”

封讳好似没听到,猩红着竖瞳死死盯着那个乐呵呵数钱的店主,脑海中全是年幼时被折磨的记忆。

被当成货物在四处被人观赏打骂,这凡人反倒赚得盆满钵满,仍然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晦气……

封讳身上的伤早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年,可再次见到他仍然恨意汹涌,甚至不由自主冒出个念头。

我得杀了他。

度上衡看他模样不对:“明忌,怎么了?”

封讳如梦初醒,看到度上衡脸上的担忧,强忍下心中的戾气,眼眸眯了眯:“多谢崇君。”

度上衡:“嗯?”

“放生还是等超度完这城中的厄再说吧。”封讳正想握着度上衡的手腕离开店门口,手刚碰上去却像是被烫了下,下意识松开手。

度上衡如玉似的手腕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漂浮的金镯。

封讳蹙眉:“这是什么?”

度上衡垂眼,笑了笑:“师尊给我的护身法器。”

封讳本能觉得那桌子真碍眼,但又没立场将那镯子摘下,只好眼不见心为净,道:“我跟随崇君渡了许多次厄,这城中的厄灵气息微弱,此番就让我去超度吧。”

度上衡笑了:“你没怎么和厄交过手,不知他们的手段,况且若厄附在凡人身躯上,你若超度便是杀戮的命债,会招雷谴的。”

封讳蹙眉:“那你这些年超度,也会背负命债吗?”

度上衡撑着伞轻轻笑了起来:“天道赐我可超度厄的灵根,自然有祂的道理,命债与我而言并不重要。”

天道要他活,那他仍是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

天道要他死,那他便命债缠身,魂飞魄散。

皆是命数。

封讳更不解了。

度上衡并不和他多说:“无碍,我不会有事。”

封讳闷闷道:“我只是想像裴玄那样帮你。”

度上衡见他低头耷脑的样子,声音温和下来,像是在哄孩子:“那你先去将厄寻出来,若它还未附在凡人身上,便由你出手超度,好吗?”

封讳从小到大都是听度上衡这样哄所有人,本来早已习惯的,但不知为何却有种无力感。

他垂着眼小声道:“不要将我当孩子。”

封讳蜕了几次皮后,甚至能比度上衡高了。

度上衡说:“好吧,我们封明忌是大蛇,根本不是孩子,不用哄了。”

封讳:“……”

算了。

那次城中渡厄,度上衡的确没有插手,任由封讳孤身一蛇前去搜寻厄。

厄的气息很特殊,也很好找,封讳一袭黑袍从雨中而来,破开厚重的墙壁后却是一条漆黑的大蛇出来,死死追逐着那道猩红的光芒。

那只厄修为极其低,甚至没有神智,再让它悄无声息吸取凡人的功德,迟早有一日会为祸三界。

封讳张开尖牙,一口将逃窜的厄死死叼住。

厄尖叫几声,拼命挣扎着也无法逃离,只能认命地蜷缩在那。

封讳叼着厄,当即就要腾云驾雾回去甩着尾巴找度上衡邀功,只是刚飞出去一条街,视线忽然落在白日那家卖蛇的铺子。

当年将他卖给度景河的男人已经年过半百,乐呵呵地陪着孩子玩乐,全然看不出当年虐待折磨他的狠厉。

封讳眼眸直勾勾看着,一股怒火再次悄无声息袭来,一寸寸占据他的脑海。

他伤好了,不疼了,但还是恨。

大蛇的身躯完美融入黑暗中,封讳爬上屋檐,直勾勾盯着那个男人。

大雨倾盆而下,屋檐之上的雨滴像是掉落的珠子噼里啪啦声遮掩住蛇类爬行的细微声响。

封讳隐在黑暗中,咬着那残余的厄轻轻一吐息。

厄被一道灵力卷着缓缓漂浮到屋内,瞬间消失在男人的后心口。

厄灵附身,必死无疑。

第87章 就当我是非不分 大雨,不哭了,是非不……

南沅城中暴雨不停。

度上衡撑着伞缓步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之上, 握伞柄的腕间垂落着金镯,将手腕衬得清透如玉。

倏地,砰。

一个人影从旁边的铺子中倒飞出来, 重重撞在墙上, 砸出一个凹陷下去的人形。

大蛇原地化为人身, 也不施避雨法诀, 沉着脸上前一脚踹在男人的胸口。

度上衡微微抬起伞, 脸上瞧不出神情, 语调淡淡的:“封讳。”

封讳身形一僵, 将满脸狰狞的怒意赶紧收敛,侧过身来仍能瞧出他脸上异样的冷淡:“崇君,厄灵附在凡人身上了。”

度上衡不语,站在雨中淡然和他对视。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封讳浑身一凉,有种被度上衡彻底看透的恐惧,他绷着神情不敢露出半点端倪:“是不是可以超度他了?”

度上衡眉眼泛着悲悯,终于在大雨倾盆中轻声开口:“杀人能令你泄愤吗?”

封讳的手狠狠一抖,竖瞳直勾勾盯着他。

他知道了。

也是, 世上能有什么瞒得过度上衡的眼睛。

封讳面无表情:“杀了他, 我开心。”

度上衡淡淡道:“既如此, 你怕什么?”

封讳蹙眉:“我没怕。”

度上衡笑了, 只是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嗯,杀了他吧。”

封讳宁愿背负上命债也想要杀人, 可乍一瞧见雨中的度上衡,心中那股冲得他几乎失去理智的杀意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只几句话便消散了大半。

封讳近乎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蹙眉道:“您……您不阻拦我?”

任由他滥杀无辜, 似乎不是崇君的做派。

“你心有怨气,我阻拦也无用。”度上衡侧身,伞往后倾斜遮挡住他半边身子,那薄薄的伞面像是一条缓缓出现的天堑,横隔在两人中间。

“天大地大,你自去吧。”

封讳竖瞳一颤,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涌上心头,他本能地往前扑去:“崇君!崇……”

度上衡侧眸看他。

刹那间,天边倾盆而下的大雨像是被停滞了般悬在半空,吵闹的落雨声骤然停止,四周安静得可怕。

度上衡因侧身的动作只能瞧见隐在伞下的半张脸,他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语调甚至称得上温柔。

“年幼时我曾对你说过,食人骨血是未开化的妖兽才会做的事,更遑论滥杀。这些年我带你四处渡厄,不指望你能磨炼心性,起码不必愚昧混沌过这一生……”

封讳愣怔在原地,茫然道:“你当我是妖兽?”

度上衡羽睫轻轻一动,无声叹了口气,觉得和他说不通:“你还小,未来的日子就该自己……”

话还未说完,封讳竖瞳充血,脖颈处缓缓浮现黑色鳞片往面颊覆盖,面容也变得狰狞暴戾。

一股被丢弃的委屈化为怒火轰的烧起来,逼得封讳嘶声道:“你觉得我是未开化的妖兽,那我就滥杀给你看!”

年幼时他一直暴戾恣睢,这些年被度上衡压制着很少暴露凶悍的一面,此番几番刺激下,再也忍不了心中暴烈的怨气。

眼看着封讳就要化为能压塌一整条街的大蛇,度上衡眼眸一冷,眼睛眨也不眨地一掌扇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封讳维持着侧脸还是蛇鳞的模样,幻化成大蛇的动作倏地僵在原地。

他茫然地侧头看去,泪水无意识顺着还残留蛇鳞的面容往下滴落。

度上衡漠然看他:“我说了什么错话,你就想在凡人城池大开杀戒威胁我?”

封讳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呆呆地看着度上衡,半晌才呢喃着道:“你说……你不要我了。”

度上衡道:“不许哭。”

封讳自小便爱哭,度上衡却觉得泪水便是软弱,每每看到泪水就会制止。

封讳之前还挺听话,可如今变蛇也不让变,杀人也不让杀,怒火憋着发不出去,只好悉数化为委屈,逼得他浑身发抖,泪水止都止不住。

到最后,封讳直接哭出了声,根本不听他的命令。

度上衡愣了愣,没料到他能哭得这么厉害,见四周逐渐有人亮起灯盏,只好无可奈何地抬手张开一道结界,语调也温和下来。

“不要哭了,不觉得丢人吗?”

封讳梗着脖子道:“我是妖兽,我不怕丢人。”

度上衡淡淡道:“你再断章取义拿我说你是妖兽说事,我便直接走了。”

这话很有用,封讳泪水啪嗒啪嗒往下砸,却不敢阴阳怪气了。

度上衡淡淡道:“冲动行事有什么益处吗,让情绪冷静下来再处理,岂不是会更加周全?”

度上衡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被情绪如此轻易的操控,就像封讳更加不解为何度上衡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这副冷心冷情大公无私的态度。

这些年,好像从未见过他有什么强烈的情绪。

封讳本来已经想服软了,乍一听到这话,一股无法诉说的委屈和年少时被欺辱打骂的痛苦再次泛上来。

他又狠又怂地瞪了度上衡一眼:“崇君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苦,自然什么事都能做周全。”

度上衡并不生气,反而笑了:“阴阳怪气对我有用吗?”

封讳闷闷地不吭声了。

度上衡问:“还杀吗?”

封讳道:“杀。”

度上衡给了他一次机会,转身就走。

封讳红着眼眶瞪着他毫不留情地越走越远,好像这些年对他的爱护和纵容全是虚假的,随手就能舍去。

既然能容得下杀人的鱼籍,为何就能如此狠心的丢下他?

终于,封讳哑着声音呢喃着道:“……他欺负我。”

度上衡脚步一顿,侧身看来。

“他将我同窝的蛇全杀了。”封讳垂着眼注视着脚下悬空的雨水,“但我是半妖,生来有灵智还能化人,他骂我晦气还拿我给人供赏取乐赚钱,最后将我卖给你师尊,毁了我的内丹给你当灵宠。”

封讳从来不会对其他人说起自己之前的事。

他本以为自己的伤治好了,内丹也因度上衡给的灵药修炼回来,再说旧事的委屈便是矫情。

直到再次遇到那个男人,他才猛地意识到伤口痊愈疼痛消失,不代表着他当时被折磨得濒死的怨恨一齐没了。

他还是恨。

恨意滔天,不杀仇人,他此生心难安。

封讳越说越难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砸。

漫天雨水停滞,只能听到泪水落在水汪的轻微声响。

倏地,封讳落下的泪悄无声息停滞在半空。

封讳茫然抬头看去。

度上衡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修长如玉的手轻轻将那滴泪托着在掌心悬空飘浮。

封讳热泪滂沱,看不太清楚男人的面容,只听到度上衡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将他脸上的泪水拂去。

“别哭了,嗯?”

听着度上衡熟悉的哄蛇的话,封讳一直紧紧提着的心轰然一声落了地。

他终于又有了底气,眼泪仍然流着,手却揪住度上衡的袖口,低声问他:“你还走吗?”

度上衡:“……”

度上衡被反将一军,无可奈何地道:“你不哭了,我便不走。”

封讳闷闷“嗯”了声,伸手胡乱将脸上的水痕擦拭去。

不哭了。

度上衡轻轻一抚,四周被停滞的雨水轰然砸落,暴雨如注打湿两人的衣袍。

蛇是不丢了,但度上衡还是要给他善后。

看封讳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崇君轻声道:“你本是半妖,若真的有了命债,日后修行举步维艰。”

封讳还在擦眼泪,蹙眉道:“可……可我恨他。”

若让这恨意一直长存心中,迟早有一日会走火入魔。

度上衡问:“恨不得赔上自己的未来也要他死?”

对还成年没多久的小蛇来说,“未来”太远了,封讳不假思索地道:“是。”

度上衡安静注视他半晌,无奈叹息:“好。”

封讳说完又将他的袖子拽得更紧了:“您……您不会不要我吧?我我内丹被打碎时好疼,我我疼……”

小蛇学聪明了,知道度上衡吃这套,一直强调自己疼。

度上衡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嗯,不会不要你。”

封讳这才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垂眼。

这次闹得动静太大,度上衡将结界收起,带起已被附身的厄灵离开南沅城,前去城外的荒原。

雨仍在下。

度上衡将袖中的小蛇放出来,让它们重获自由。

封讳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唯恐也被崇君放生。

厄灵附身,这个男人的魂魄被吞噬,已然没救了。

度上衡将人放出来,垂着眼注视着他,只是一缕微弱的厄,却能轻易要了一个人的命。

度上衡走至他跟前,伸手轻轻在眉心一点。

封讳疑惑看着:“崇君?”

度上衡的眉眼处带着悲悯,封讳心中倏地打了个突,他看不出度上衡在想什么,只隐约感觉到一股恐慌泛上心间。

度上衡闭眸催动灵力,一座庙宇悄无声息在茫茫荒原拔地而起。

脚下一道阵法出现,将厄灵的身躯捆绑住牢牢困在阵法最当中。

封讳一愣:“崇君?”

将厄灵封印后,度上衡睁开眼,淡淡道:“厄灵若同那具身躯一起死去,命债会算在你身上,我将它封印在此,数百年后等厄灵无功德可食消弭天地间,他还能再入轮回。”

封讳茫然看着:“那您呢?”

明知男人是被他恶意将厄灵附在身上,度上衡却还帮他,天道不会责罚于他吗?

度上衡并不回答,伸手从发间拔出山鬼掐诀施咒,宽袖一振,温声道:“去吧。”

崇君的本命剑倏而化为一道金光翩然而去,准确无误刺入阵眼,轰然一声镇守此地。

——和度上衡从来形影不离的山鬼入阵,震住封讳怨恨又恐惧的梦魇。

度上衡注视着阵法完成,听着耳畔仿佛来自九霄天上的雷鸣震慑,轻声呢喃。

“……就当我是非不分吧。”

第88章 你喜不喜欢我啊 冷静,哄好了,喜不喜……

雷声轰鸣。

封讳没听到这句, 只看着阵眼蹙眉道:“崇君将山鬼入阵眼,您日后要用什么兵刃?”

度上衡没回答,看着空空荡荡的庙, 回想起封讳方才告状时被骂晦气, 淡淡道:“庙中要有神像, 你想要什么像?”

封讳赶忙说:“我想要崇君的像。”

度上衡怔了一下, 好半晌才自嘲地道:“我不会有神像。”

封讳不明所以:“可您这些年为苍生奔走三界渡厄, 这可是大功德, 日后得道飞升, 为何不能有神像?”

度上衡听到“得道飞升”,没忍住笑了起来,却并非是喜悦,反而带着些讥讽,他换了个说法:“我不喜欢神像。”

被众生尊崇敬重着,高高在上端坐云台,并不是他所求。

封讳若有所思地点头:“哦,那我……捏个蛇像?”

在荒原中唯有庙宇不会引人注意,不供神像会太突兀, 供个蛇不就是摆明了是贪图功德野狐禅吗, 迟早会被人砸了。

度上衡道:“捏都捏了, 何不捏个龙?”

封讳摇头:“我只是半妖, 哪能和龙相比?”

话虽如此,小蛇蹲在那扒拉着泥土捏像时, 还是悄摸摸地在蛇脑袋上捏了两个小龙角,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捏好后,封讳捧给度上衡看。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那歪七扭八像是在做鬼脸的泥蛇,久久没说话。

封讳还在问:“崇君, 如何?”

崇君没接话茬,抬手朝远处山上一挥,灵力宛如利刃般将一小块石头雕刻成石柱,呼啸一声直直插入阵眼中央。

随后度上衡轻轻屈指在那泥蛇上一弹,蛇像是活过来般飞入半空,四周雨水和土壤打着旋朝它凝聚,很快就化为一条巨大的神像盘在石柱上。

雨水顷刻干涸,神像筑成。

封讳看着巨大的像,和那手指粗根本显不出的龙角,干咳了声,别扭地小声提醒:“还、还有角呢,蛇、有的蛇也是长角的。”

度上衡笑了,没拆穿他,将两截粗壮的桃树枝雕刻成龙角安上去。

封讳这下终于满意了。

暴雨下了一夜,临到破晓时才终于停了,两人一齐回雪玉京。

只是要上俯春金船时,度上衡忽然没来由地道:“你年幼时一直想往外跑,如今还想吗?”

封讳大仇得报,整个人懒洋洋地挨着度上衡垂头将脑袋搭在他颈窝,雨水的冷意让人眉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含糊道:“想什么,我只想一直跟着你。”

度上衡道:“我总有一日……”

封讳:“什么?”

度上衡话音止住,末了轻轻摇头,淡淡道:“没什么,走吧。”

仙人船载着两人重回雪玉京。

直到三百年过后,封讳才终于明白度上衡那句未尽的话。

我总有一日会死。

南沅城同三百年前没什么太大变化。

封讳在外面转了半个时辰,再次回到离府时,手中已拎着数层的食盒,里面全是离长生爱吃的菜。

本来以为离长生还在尝试击碎结界,到了离府就发现灵力毫无波动,十六层结界只在离长生击碎了一次后,便再也没有收到攻击。

封讳眉头轻蹙,抬步到了后院,倏地一怔。

今日阳光甚好,离长生已走出寝房,垂着眼坐在院中的小池塘边洒鱼食。

——他甚至换了身衣裳,乌发被裴乌斜用漂亮的金饰束起,月白外衫被光芒照射得宛如烟雾般。

听到脚步声,离长生抬头淡淡瞥了一眼,眉眼间已没了之前的怒意。

……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清冷淡薄。

封讳在外面面无表情转了几圈,憋屈得恨不得吃几个人压一压,胸口的怒意还没消下去,看到离长生已经在那优哉游哉喂鱼了,又险些被气笑。

“崇君倒是自在。”封讳走过去,“我还当您要誓死破阵。”

离长生捏着鱼食轻轻在水中一洒,这池塘被裴乌斜清理过,里面的锦鲤饿得乱蹦纷纷争食。

他漫不经心道:“我从不做劳而无功之事。”

每当他做一件事,必定经过深思熟虑且有后招的,这种打碎了阵法也会被拦住的结局他早已知晓,所以不会再意气用事。

封讳冷笑,走到石桌前将饭菜拿出来。

离长生敛袍起身,净了手后想也不想地坐在石凳上,倒是不和他客气地拿着筷子就吃,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封讳冷着脸给他盛了一碗汤,漠然道:“崇君终于想通了?”

“我从来没有想不开过。”离长生淡淡地说,“我只是在等封殿主冷静下来后,再好好同你商量两全之策。”

封讳:“……”

封讳端着碗瞥他,冷淡道:“你还想吃饭吗?”

离长生从不受威胁,抬手就要将筷子放下,不吃这嗟来之食。

封讳一僵,一时有些骑虎难下,只好沉着脸将碗放在离长生面前,垂着眼生硬道:“趁热,别浪费。”

离长生瞅他一眼,将人瞅得侧眸不敢对视,这才慢条斯理地施恩似的吃了几口。

封讳总觉得好像在喂一只难养的倔猫,屏住呼吸等到离长生慢吞吞一筷子一筷子地吃饱了,招来水给他净手,这才冷淡开口。

“两全的全里,包括崇君吗?”

离长生手上水痕未干,轻轻伸手抬起封讳的下颌,和他对视,温声道:“那封殿主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封讳道:“只要不是你所期盼的那个。”

离长生轻声笑了,他缓缓凑上前去在封讳唇角亲了一下。

封讳不为所动,漠然看他。

“我的灵根困不住度景河。”离长生和他分析利弊,“他本该只差半步便能得道飞升,如今就算囚在天赐灵根之中也阻挡不了他在三界各地释放厄灵,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脱困,那时我的灵根依然会被毁。”

封讳不赞同:“可你……”

离长生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挑起单边眉示意他噤声:“听我说完。”

封讳:“……”

“如今我起死回生,不必背负天道职责,对三界众生仁至义尽。你和渡厄司的其他人一样,都想要我袖手旁观回幽都,任由度景河为祸三界。这些我全都知道。”

——可离长生就是做不到。

他不能优哉游哉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幽都渡厄司受人保护,看着一批一批的百姓鬼魂拥挤在鬼城中日夜悲鸣。

明知晓自己没有义务拯救他们,就算袖手旁观也没人会怪罪他。

但离长生天生的善意会逐渐变成一棵往里生长的荆棘,在他活着的每一刻深深往里扎,刺穿血肉扎根筋骨,让他终生困在痛苦愧疚中无法解脱。

封讳怔然看着他,忽然有种无力感。

三百年前他身份低微修为微弱,无法改变尊贵的度崇君,如今苦修三百年修为撼天动地,却仍然撼动不了离长生半分。

封讳不想和他争辩了。

无论争辩多少回合,结果都是他输。

看封殿主垂着眼不说话,离长生笑了起来,抬起他的下颌慢慢抚摸着,温声道:“乖孩子,听我的话。”

封讳面无表情看他,像是只随时能啃掉人一只手的凶兽。

离长生却拿手去逗。

封讳视线落在离长生被编起的发间那盛开的几朵桃花,竖瞳轻轻缩了缩,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问:“您喜欢我吗?”

离长生一愣。

离长生在和他讲苍生大义,他却满脑子风花雪月,封讳知晓这样太肤浅,但还是想要从离长生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封讳呼吸屏住,等待离长生的答案。

离长生望着他,似乎没察觉到封讳的患得患失,漫不经心道:“我本以为你敢对我做出囚禁之事,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为何还要多问一句?”

封讳能和离长生争吵的底气来自镇压在龙神庙下的度景河——那是度上衡对他独一无二的偏爱。

只是他不懂这偏爱,到底是不是爱。

封讳刚想再追问,有人匆匆而来。

“兄长!南沅……嘶。”

离长生还保持着抚摸封讳侧脸的动作,两人挨得极近,就差亲上去了。

封讳冷着脸侧眸看去,离无绩正从拐角处跑过来,刚说出半句话整个人就原地转了半圈,连个顿都没打,面无表情撒腿就跑。

离长生:“……”

怎么每次都有这倒霉孩子。

离长生两指并起推开封讳的脸,起身道:“离庸,回来。”

拐角处已没了人影,好一会才冒出个头来,离无绩讷讷道:“这院子没门。”

他想敲也没办法。

离长生笑了,朝他伸手招了招:“来,你方才说南沅怎么了?”

封讳撇过脸去,抬手默默将四周的阵法收起。

“不光南沅。”离无绩快步走了过来,道,“西州各地出现不少厄灵,且各个都是大张旗鼓为非作歹,渡厄司其他人已前去渡厄。”

离长生似乎早就料到这种情况,丝毫没觉得意外:“嗯,知道了——四周厄灵劳烦封殿主去超度了。”

离无绩瞧见离长生脸色苍白,还泛着病色,忙道:“我可以……”

“你不会附灵。”离长生轻声道,“在离府待着。”

离无绩眉头皱了起来。

封讳将十六层阵法解开,只留下一道寻常防护结界。

他知晓再说什么都无法阻拦离长生,更知道强取豪夺根本对他无用,只能放任他而去。

封殿主临走前眼神直勾勾盯着离长生,还是想要个答案。

离长生不想这个时候和他调情,背对着他随意一摆手,干脆利落地示意,去。

封讳冷冷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要走,忽地像是发现什么,视线黏在离长生的乌发上。

离掌司墨发过长,裴乌斜也不知哪来的编小辫的神通,将那泼墨似的发用金饰编得精致矜贵。

他侧身背对着封讳,有一搭没一搭和离无绩说着话,雍容的金饰缠绕乌发间却在盛开桃花。

碎粉在黑与金的映衬下极其显眼,一朵又一朵。

……像是答案。

第89章 将那条蛇送给你 桃花,度景河,悔恨之……

注视着封殿主扬长而去, 离无绩总觉得他兄长似乎在将人支走——这是离长生要拿自己冒险时惯用的手段。

“兄长,不让封殿主留下来保护您吗?”

离长生漫不经心道:“他留下来只会令我分心。”

这话说得太暧昧了,离无绩整个人都傻住了:“兄兄……兄长?”

更可怕的是, 说这话时离长生耳边垂落的一绺发间倏地结出几朵桃花来, 纤细的发坠不住, 只盛开一瞬就掉了下来落在肩上。

离无绩:“……”

封殿主要给离长生下红艳煞整个渡厄司早已鬼尽皆知, 早已聚众在司中痛骂封殿主狼子野心。

那次走吉难得没和他们一起骂人, 小声地为封殿主辩解, 说他并不会这样做, 且掌司被并蒂谷的桃花妖下了桃花煞,并没什么大碍。

渡厄司一静,又开始揣测那桃花妖是不是封讳指使的,啧啧,真是狼子野心啊。

走吉:“……”

离无绩本来听了一耳朵,却没料到这桃花煞竟然真的起了效。

这花开的,一朵接一朵的。

离无绩眼前一黑,勉强找回神智,奄奄一息地道:“兄长身上的桃花……是、是怎么回事啊?”

离长生“唔?”了声, 拂去肩上一捧桃花, 随意道:“没事。”

离无绩顿时一喜:“这煞对您果然没影响。”

离长生捏了捏桃花, 随手一扔, 心不在焉道:“有,不过应该早已解了, 如今只是些残余的煞开一开花儿罢了,别担心。”

离无绩:“……”

离无绩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什么叫……早解了?

离长生已多日没做梦了,但他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桃花煞对他无用只能说明之前中过且已解了, 是谁一目了然。

他没再管发间的桃花,抬步朝着离府外走。

离无绩如梦初醒,赶忙追上前去:“兄长去哪儿?”

“龙神庙。”离长生道,“你就在这儿等着。”

离无绩注视着离长生的背影,莫名有种再也见不到他的恐慌,愣怔片刻再次追上去:“兄长!”

离长生颇觉得无奈,转身看来:“你跟来也会影响我,万一你被……”

这话还没说完,就瞧见离无绩眼底的慌张忐忑,离长生犹豫片刻,只能无可奈何道:“好,随我来吧。”

离无绩这才如释重负露出个笑,快步跟了上去。

离无绩带着兄长御风出城,很快便到了。

一片废墟的龙神庙边,周九妄和章阙已在那等着,看到来人赶忙行礼。

周九妄吃两家饭,心虚地不敢抬头看掌司。

离长生也没在意,道:“你们没跟着封殿主去渡厄吗?”

章阙咳了声,装模作样道:“封殿主说他能解决,令我等保护离掌司,任您差遣。”

离长生眼眸一眯,朝他一招手。

章阙自从知晓此人就是三百年前的度崇君时,不敢再像之前那般插科打诨嘴贱,见状恭敬地上前垂首。

离长生的手指修长,瞧着不太像活人倒像是被雕琢的暖玉,他指腹轻轻在章阙翻着的衣领处一抚。

章阙浑身一僵。

……眼睁睁看着封殿主的小纸人被崇君从衣领里揪出来。

离长生两指夹着那装死的小纸人,笑着道:“这是什么?”

章阙讷讷:“这……这是属、属下的佩饰。”

离长生:“……”

见章掌司都被吓得胡言乱语称属下了,离长生失笑,心想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也没追究,将小纸人塞到自己衣襟中,缓步走向龙神庙下方。

小纸人见离长生没追究,扒着手从衣襟中探出个脑袋来,仰头看他。

地上往下不知被谁建得一条曲折往下的台阶,离长生拾阶而下,淡淡道:“在哪儿?”

小纸人也不装死了,从里面传来封讳的声音。

“百里之外,你若需要我,转瞬便归。”

离长生道:“需要你什么,来给我添堵吗?”

封讳说:“我只是担心你。”

他实在无法忍受离开离长生片刻。

离长生眸子弯了弯:“我同度景河见面,你不会想听我们说了什么的。”

封讳短促冷笑了声,伸着小短腿一路爬到离长生的肩膀,还没坐稳就被一朵桃花当头砸到,险些栽下去。

离长生瞥他一眼。

越来越多的桃花往下砸,封讳只好贴着离长生的脖颈处趴着。

那是命门所在之处,寻常人根本不让碰,离长生却纵容他在那乱蹬。

那一朵朵桃花好像给了封殿主更多恃宠而骄的底气,他双手环着倚在离长生衣领处,冷淡着道:“我何苦和那些手下败将计较?”

连楼长望在那成天“道侣”“道侣”地占便宜,封殿主都十分大度没和他见识。

更何况被离长生亲自动手杀过的度景河。

败将之最,何必放在心上?

离长生挑眉:“那就好。”

片刻后,离长生穿过结界到了灵树根处见到了度景河。

度景河仍然满脸淡然盘膝坐在那,若非他眸子已化为鬼瞳,在流光溢彩的灵树下还真会觉得他依然还是高高在上的雪玉京仙君。

离长生头也不回地轻轻一抬手指,步步紧跟的周九妄和章阙停下步子,面面相觑。

离无绩倒是快步跟上去,不肯离开半步。

度景河看到他,轻轻笑了笑:“你来杀我。”

语气笃定,并非疑问。

他知晓就算有人阻拦,对度上衡来说根本不算阻碍,只要他想,天底下没有人不会顺从他。

离长生手指轻轻一动,封讳所下的结界往外蔓延,格挡住周九妄和章阙的视线。

小纸人还在,一直倚着离长生的衣领在那冷笑。

离长生淡淡道:“师尊料事如神。”

说罢,他抬起手臂,布在四周的结界倏地一闪,两把剑转瞬交缠着落在他面前。

度景河笑着道:“毕竟你是我一手养大的,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封讳:“……”

封殿主刚才还说着不和手下败将一般见识,但度景河轻飘飘一句话又将他的气给引出来了。

养个头。

若不是徐观笙,度上衡早就被养死了。

离长生并不看他,指腹按在眉心轻轻抽出来一抹金光,随后屈指一弹让那光没入山鬼中,漫不经心道:“的确如此,我有今日皆因师尊,自然感恩戴德。”

度景河笑了起来,他轻轻一动,魂魄上扎根的灵根悄无声息凝成个虚幻的人形离开结界,悄然落在离长生面前。

离无绩眼眸一沉,手中剑唰的出鞘三寸。

离长生手一挥示意别动,离无绩只好面无表情停住动作。

度景河以分神之躯站在离长生面前,他身形比离长生高大许多,眉眼带着笑缓慢转了半圈,闪着金光的手指轻轻勾起离长生编起的发。

“你同我的肉身同归于尽,灵根也受了重创,就算毁去了我也不会魂飞魄散。”度景河淡淡道,“此事你心知肚明。”

封讳一直冷冷注视着度景河那乱摸的手指,听到这话眉头一皱。

他知道离长生要把自己支开,也如他的意远离了南沅,将章阙周九妄留给他去毁灵根。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离长生只想毁灵根。

若离长生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灵根来的……

封讳眼皮重重一跳:“崇君?”

离长生伸手捏着小纸人塞到衣襟:“当年没让您魂飞魄散,是我的过失。”

度景河只是笑。

不过等视线落在金饰墨发间的桃花,他脸上从未变过的笑容倏地消失。

桃花煞……

度景河猛地一用力,扼住离长生的脖颈狠狠往一旁的石柱上一撞,一层鬼火倏地燃起,将两人包裹住。

砰的一声。

离无绩动作极快,长剑出鞘朝度景河心口刺去。

只是根须所化的身躯毫不畏惧,在刺中的刹那轰然生长出粗壮根须,仙君强悍的神魂之力猛地将离无绩震飞出去。

离无绩一惊:“兄长!”

轰隆隆!

结界之外,祸斗化为巨大的身躯阻拦住周九妄和章阙的路,咆哮着将地底震得碎石掉落。

听着外面的闷响,离长生反而笑了,完全不把度景河那要他命的手放在眼里,似乎料定了他不会动手。

“师尊生什么气?燃烧神魂可是会损耗修为,您还有多少年修为足够挥霍呢?”

度景河居高临下望着他,忽然没来由地道:“那只半妖心甘情愿为你讨奉,此事在我预料之内。”

这话没头没尾,离长生却懂了度景河的意思。

从一开始,度景河就知道封讳会舍身讨奉,将度上衡起死回生。

只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却从未料到,被他亲手养出来冷心冷情的度上衡会在意一只可有可无的半妖。

这脱离了他的掌控。

“卑贱的半妖,到底有何处令你在意?”度景河脸色前所未有地冷,“若没有他,你早已得道飞升,自然不必受这些苦。”

离长生脸上笑意终于不见了,他根本无法理解度景河是如何想的。

“三百年过去,师尊脑子里难道仍被风花雪月占据吗,谁给我定的命数要去得道飞升,我从未求过这些。”

度景河逼近他,眸瞳诡异的暗红,冷冷道:“那你求什么?他?”

离长生:“……”

离长生和他无法沟通,人生非得除了情便是爱吗?

度景河走火入魔,难道入的是情障?

离长生终于忍无可忍:“崔嵬!”

崔嵬剑呼啸一声而来,狠狠穿透度景河的心脏刺入离长生脖颈边的石柱上。

度景河躲都没躲,只是一具灵躯罢了,毁了便毁了。

他不顾魂魄受创,沉着脸将发抖的手按在离长生眉心,灵须从四面八方而来缠住离长生的身躯。

轰!

似乎是雷鸣声响彻头顶。

可细听之下就发现那是龙吟之声。

巨大的灵树在昏暗处生长,遮天蔽日,黑雾化为的龙骨咆哮而来,直冲冲朝着最下方灵根处的度景河扑去。

度景河全然不顾本体,眸瞳似乎被雾气萦绕,千百年的冷静自持皆被离长生发间的桃花击垮。

他按着离长生的额头,朝着灵台灌去庞大的灵力,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此生最悔恨之事……”

离长生听着龙吟声眉头狠狠一皱,小纸人已没了灵力趴在他胸口不动了。

度景河眸瞳泛着铺天盖地的杀意,本体神魂轰然燃烧,将整条灵根灼烧起来,席卷着朝着俯冲下来的骨龙而去。

度景河掐住他的下颌逼迫他注视自己,眼瞳压抑着铺天盖地的怨恨和杀意。

离长生也不挣扎,冰冷的眸瞳倒映着度景河的影子。

这样的火焰灼烧神魂,度景河不到半刻钟便能魂飞魄散。

度景河一怔,他厌恶离长生这个眼神,伸出宽大的手掌遮住那双对他已没了半分感情的眼眸,只有声音低声响起。

“……就是将那条蛇带到你身边。”

第90章 度景河的情障吗 厮斗,心真狠,求而不……

封讳转瞬归来, 在鬼火灼烧中轰然扑下。

砰!

整个巨大地底洞几乎被骨龙的动作弄塌陷,封讳全然不顾下方在嗷嗷叫和祸斗厮斗的章阙周九妄,再次朝着灵根撞了上去。

又是一声巨响。

度景河神魂的鬼火熊熊灼烧, 沾染到骨龙身上火势逐渐变大。

黑雾一卷, 骨龙化为封讳落了地, 刚要上前却被山鬼崔嵬所化的结界阻拦在外。

封讳脸色一沉。

这是离长生所布, 为何拦他?

若只是毁灵根, 没必要单独和度景河待在一起, 还防着他?

封讳快步走到结界边, 厉声道:“离长生!”

结界阻绝了声音,离长生被灵须束缚全身,感受着度景河的灵力源源不断攻入他的灵台,似乎想要扭转他的记忆,冷淡道:“师尊是在嫉妒封讳吗?”

度景河指腹按着离长生的眉心,听着外面传来攻击结界的动静,低声道:“若当初没杀他,你还会这般在意一条半妖吗?”

离长生沉默半晌,终于道:“师尊, 您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将我当成一个人过。”

度景河手一顿。

度上衡很少会被情绪操控, 那些多余的情爱对他来说有就有, 没有也不会强求, 旁人视若珍宝的真心就算掉在他脚边他都懒得弯腰去捡。

……度景河却觉得他沉溺情爱,感情用事。

离长生和度景河说不通, 轻轻启唇呢喃出几个字。

度景河一怔,后知后觉他在念天赐的八字符谶。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度景河眸子遽尔冷下来。

在最后“渡厄”两个字落下的刹那,「附灵」阵法催动, 离得最近的灵根被召唤灵力,涌出庞大的灵力灌入离长生身体中。

轰。

度景河身躯陡然被弹开,缠绕离长生的灵须化为精纯的灵力源源不断灌入离长生眉心。

离长生伸手一招,崔嵬剑落入他掌心。

一道附灵不够,他启唇念咒,又是一道附灵涌出。

紧接着一道又一道,最后整整凝了十六道,渡厄司众鬼短时间招出两道附灵已是极限,但这十六道的灵力却只能勉强将离长生干涸的经脉填满。

离长生短暂恢复修为,眼睛眨也不眨地握着崔嵬身形如箭悍然上前。

锵。

剑尖同结界相撞,轰然扎成破碎的琉璃。

崔嵬剑准确无误地刺入度景河的身躯,悄无声息化为蛇型的锁链死死穿过他的魂魄。

离长生的动作太快,度景河还未反应过来魂魄再次被禁锢,他瞳孔倏地一张,大掌反手扼住离长生的手腕将他掼在灵根树上。

崔嵬剑穿透度景河的魂魄准确无误刺入灵树的最中央。

——这是离长生的灵根,他自然知晓要如何毁去。

离长生如此心狠,度景河注视着他,忽然没来由地大笑,牵动着身上的锁链叮当作响。

“上衡……”度景河握着离长生无法用力的右手,粗暴地将他拽到自己面前,眼神阴鸷地宛如要吃人,“你是不是连做梦都在想着要如何和我同归于尽?”

第一次是以命做赌注,灵根囚他不得自由;

第二次又想让他彻底魂飞湮灭。

离长生默不作声,浑身灵力化为牢笼将度景河困在其中。

待灵根彻底毁去,他也会和度景河一起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度景河丝毫不管已经在化为齑粉的身躯冷冷道:“……尤其在你知晓我是因你而生出求而不得的妄念情障,这才导致三界越来越多的厄灵肆虐时,对吗?”

离长生羽睫一颤,眼瞳悄无声息扩张。

许久后,他垂眼敛去眸中神情,冷淡道:“那是师尊自己道心不坚,与我无关。”

度景河纵声而笑:“你是我看着长大养大的,又怎会不知你在想什么。”

灵根被崔嵬剑刺入,已像是干涸的树般缓慢枯萎。

度景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低声道:“我本可以飞升,却因你道心破毁,只能敛凡人功德试图修补飞升梯;那些百姓本可以相安无事,却因你招惹来的厄死于非命,这些……都和你无关吗?”

离长生眼眸只动了一瞬,面无表情道:“同我无关——就算他们死,也是你用邪术害之,命债算不到我身上。”

度景河问:“那你为何不在幽都好好待着,非得寻我?”

就算离长生在幽都待一辈子,度景河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他。

离长生闭了闭眼,听着头顶灵树枯萎的哀鸣声。

偏偏度景河还在低笑,他知道度上衡最在意什么,软肋又在哪里,声音像是从地狱黄泉而来。

“那些幸存的百姓在谩骂你时,上衡,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们将你奉为神明立神像顶礼膜拜时,你又觉得快意吗?在你知晓真相后活着的每一刻,是不是都如踩剑尖,痛苦难当?所以才毫不犹豫就要命来杀我。”

离长生不语。

度景河注视着离长生右手的伤疤,语调又变得温和,像是个包容孩子的长辈:“这道伤只是个意外——我说过永远不会再伤你,只要你站在我这边。”

离长生终于看他,讥讽道:“和你一起化厄,靠着吞噬功德得道吗?”

“天道所赐的神明,怎会化厄?”度景河笑起来,“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像你没遇到那只半妖之前。”

离长生沉默许久,似乎没料到度景河能说出如此……一言难尽的话。

果然是入了情障,满脑子情爱。

度景河等待着他的答案。

半晌,离长生终于开口,却非回答:“他不是半妖。”

度景河:“……”

度景河注视着离长生发间的桃花,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离长生对他的怒意不为所动,继续道:“师尊既然如此了解我,自己应该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

度景河的一只手已经化为齑粉消散,他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也是,从来没人改变你的想法。”

话音落下的刹那,覆在四周的结界在骨龙强悍的灵力之下轰然破碎。

离长生眼皮轻轻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感觉一股彻骨的冰凉猛地袭来,黑雾萦绕宛如结结实实的怀抱缠着他的身体呼啸而去。

等视线恢复时,终于撞开结界的封讳满脸阴鸷抱着他,生平第一次动如此大的怒火,近乎咆哮道:“你又在找死?!”

离长生:“……”

离长生本来以为封讳得花个半刻钟才能将结界震碎,没想到竟然如此快。

封讳抱着离长生的双臂都在微弱发抖,离长生后知后觉他似乎变年轻了许多,想来是用了短暂提高修为的禁术。

离长生眉头一皱:“谁让你回来的?”

封讳眼神冰冷,猛地将离长生往前方一扔,冷冷道:“再不回来,难道又要等着给你收尸?”

离长生被一团漆黑的煞气包裹着,一条缩小无数倍的骨龙缠着他的身体不让他逃。

离长生一惊:“你做什么?回来,我能应付。”

封讳面无表情召来崔嵬,冷笑一声:“都被人按着打,叫应付?崇君对待敌人的法子倒是特别。”

离长生无视他的阴阳怪气:“没有。”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出来封讳反倒更生气了,冷厉剜了他一眼:“在这儿等着,别插手,回来再找你算总账。”

说罢,封讳高大身形宛如利箭转瞬而至,在一道金光相撞中同灵根中的度景河交起手来。

既然离长生不想要灵根,那他也不必留手了。

砰砰砰。

幽冥殿主的修为是幽都数一数二的高,只是一道灵力撞过去,本该已在逐渐枯萎的灵根猛地震颤,缓缓朝着一旁倾倒,发出喑哑的吱呀声。

度景河几乎和灵根融为一体,伴随着灵根枯萎他的身形也在逐渐化为齑粉。

他漠然注视着封讳,当年那个他连正眼都没给过的卑贱半妖已今非昔比,磅礴的鬼气将厮斗中的祸斗逼得四肢发软爬都爬不起来。

当初不该留他的,就该让他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度景河心想。

若没有他,一切都会不同。

两人几乎用尽全力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离长生挣扎着想拦住封讳,那骨龙却紧跟着缠上来。

离长生眉头一皱,脚踩着骨龙随意一踢:“起开。”

就算毁去灵根,度景河也有很大概率用其他法子逃出生天,离长生不能放虎归山,起码要做到最坏的打算。

既然两人爱打就一边打去吧。

骨龙不听,正要强行变大将人强制困住。

离长生轻悠悠开口:“你想变成一堆废骨吗?”

骨龙一僵。

这骨龙和小蛇一样,皆由封讳的分神所化,但比嘴硬心软的封殿主要能屈能伸得多。

离长生伸手在它脑袋上随意抚了抚,道:“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骨龙犹豫片刻,果断叛变主人,摇着尾巴亲昵地蹭了下离长生的掌心。

得到答案,离长生在它眉心点入一道符纹:“去。”

骨龙瞬间变大,巨大身躯交缠着即将倾倒的灵根,化为一道封印结界盘踞其上。

离长生划破掌心,带着金色功德的血落地,他足尖点着血随意一滑,在地面一笔画成一道繁琐符阵。

阵法扭曲着笼罩离长生全身,在连通的刹那,离长生的右手也陡然化为齑粉,同度景河的伤处一般无二。

离长生垂着眼,再次催动附灵抽取灵根灵力。

伴随着灵根迅速枯萎,离长生乌发的发瞬间化为雪白。

度景河脸色一寒,意识到离长生竟然真的能狠下心来,轰然烧起火焰,化为巨大的利爪猛地掐住封讳的脖颈狠狠掼在灵根之上。

轰然一声。

灵根从半截被撞碎。

封讳像是不知疼,翻身化龙利爪穿透度景河的胸口,满脸令人胆寒的森戾:“阴魂不散!”

度景河面无表情:“阴魂不散的是你这只卑贱的半妖才对。”

他半边身子都已化成灰了,竟然没有半分畏惧,甚至催动神魂燃烧最后一绺火,灼烧封讳的手臂。

那是极其罕见的仙君神魂之火,宛如狰狞的巨兽,猛地将封讳吞没。

火焰熊熊燃烧,几乎将地面烧破。

等到灼烧的烟雾散去,封讳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却并非龙神庙地底。

在他面前,度上衡一身白金道袍长身鹤立,握着那把骨匕侧身注视着他。

四周是雪玉京云屏境的大殿,仙气缥缈。

封讳脖颈伤口血流不止,四周安静得要命,甚至能听到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

他好似一瞬间陷入魔怔中,捂着脖颈,视线模糊却还在挣扎着朝着前方伸出手去,那似乎是他埋在记忆深处的本能。

“崇……”

崇君。

度上衡并未说话,眸瞳虚无宛如一尊漂亮的傀儡,无情无感,手中沾血的骨匕掉落地面,即使被这样哀求着,只是安安静静注视着他,任由封讳踉跄着倒在地上。

雪玉京处处仙气缥缈,玉做的地面上却流了猩红的血,顺着台阶往下淌。

封讳并没什么动容,心想:这是梦境。

他的伤口早已愈合过了,脖颈的疼痛只是虚幻出来的罢了。

快点醒来。

……否则又要像当年一样,一觉醒来所见的只是他的尸身。

***

四周已是遍地废墟火焰。

度景河用尽全力最后一击,神魂几乎彻底溃散,他按着胸口勉强稳住破碎的魂魄,面无表情注视着下方闭眸念咒的离长生。

凭度上衡的狠心无情,真的会和他一起魂飞魄散。

度景河收回视线,眸底已没了方才的踌躇。

灵根大半已化为齑粉,离长生催动阵法灵力运转,心中还在盘算着封讳的讨奉是否能在他化为齑粉神魂破碎时有用。

恰在这时,本该枯萎的灵根忽然拔地而起。

高达数十丈的灵根轰然倒塌,显露出地底深处漆黑中泛着丝丝缕缕猩红的树根。

——那是从灵根底部日以继夜缓慢生出的厄灵。

根须盘根错节,弯曲蔓延向四方。

离长生眼眸一动,终于明白那四散三界各地的厄到底是从何处而来的了。

吸取天赐灵根的灵力,反哺着喂养厄灵根须遍布整个西州。

度景河一身功德,恐怕就是被这些根须从三界各地传送到他的魂魄上。

因功德延续,度景河本该稳固神魂或凝出身躯,摆脱这恶鬼之身,但他却仍保持着那份即将魂飞魄散的模样,伸手一动。

地底一根能长数百丈的根须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收拢而来,严丝合缝将离长生困在其中。

离长生并不看四周几乎能将他碾死的根须,视线落在将封讳吞噬的那团火中。

那火有什么古怪?

度景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身上和离长生一模一样的伤势,冷淡解释:“那是情障。”

离长生仍在阵中,脸上没有担忧之色:“封讳不会因我有情障。”

度景河短促笑了声,即使离长生要杀他,他竟然称得上是和颜悦色,身体都要碎成渣渣了还有闲情同他说:“他的确没有情障,但那幻境会让他重复此生求而不得之事,被你割喉千百次上万次,他总会疯的。”

离长生眉头一皱。

度景河淡淡道:“你若随我走,我或许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离长生若有所思,末了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竟然笑了起来:“他会凭借自己出来的——况且若我答应了,封讳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必是杀你。”

度景河听着他熟稔又略带亲昵的语气,视线落在那一头白发间的细碎桃花上,眸瞳狠狠一缩。

“师尊不必再装出了解我的样子了。”离长生淡淡道,“养我长大的是我师弟,您不必将我当成个活着的人,从小到大除了让我规行矩步、冷心冷情只做天道最趁手的工具之外,并未教过我其他。”

度景河蹙眉。

“我已对天道、三界众生仁至义尽。”离长生放任身躯一寸寸化为灰,“灵根、躯体、魂魄,我皆还与天道,等死后您是否为祸三界又能否得道飞升,就不关我的事了。”

度景河早已看出他的死志,冷冷道:“即使是你的血亲、渡厄司的下属也会死于我手?”

离长生道:“那时我早已死了,他们是死是活,便看他们自己的命数和造化了。”

度景河垂眼注视着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是他教出来的。

无心无情,情绪古井无波,从不为外物所动容。

连血亲度上衡都能冷眼旁观看他们去死,更何况是他这个师尊。

这是他亲手酿成的求而不得……

度景河眸瞳越来越赤红,到最后甚至化为诡异的满瞳,他低低笑了起来,地底的根须受操控,呼啸着在地底蔓延上千里,在四面八方数百个城池轰然破土而出。

离长生眉头微不可查一动,但还是稳住了。

度景河不再维持那破烂的神魂,伸手一抬,无数功德如游龙般涌入他的经脉中,顷刻间将魂魄躯壳重组。

数百年的灵根和厄灵根须的纠缠,度景河的魂魄几乎和灵根同生,地上即将枯萎而死的灵根一起陡然化为一道金色流光,准确无误没入离长生的后颈。

哪怕只剩下一点点萤光大小的灵根,进入离长生身体后,宛如鱼入大海,在经脉中一寸寸扎根不断在这具天赐的皮囊中复苏。

大乘期修为即将恢复,离长生却看都没看,垂着眼感知着识海中那伴随着灵根逐渐浮现的残魂。

在魂魄最当中,有一团漆黑交织着猩红的雾气。

那是离长生此行兜兜转转唯一的目标,也是引出这数百年来三界无数厄灵的源头。

——度景河的情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