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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魂 一丛音 30079 字 1个月前

封讳五官深邃冷峻,像是要吞噬人的野兽,有力的大手掐住离长生的下颌逼迫他仰起头来。

“‘父子’会这样吗?”

离长生眼瞳一缩。

……封讳直接含住他的唇,撬开紧闭的唇缝,那舌根本不像人类,长驱直入扫过口中每一处,甚至要探入喉中。

离长生上颚被轻扫而过,不知怎么一股痒意直冲脑髓,逼得他眼圈一红,奋力蹬了一脚。

“唔唔!”

只是蹬一脚,没有本能召来崔嵬捅他……

封讳又有了无穷无尽的底气,手顺着腰腹一路抚摸上心口,每一寸都像是泛着麻意,将离长生苍白的身体搅和得泛起大片大片的红痕。

离长生被一个吻搞得乱七八糟,揪着封讳的衣襟不知是推拒还是依赖。

直到将人肺中所有的空气消耗殆尽,封讳才用尽一切自制力将人松开,眼瞳泛着压抑到极点的赤红。

离长生长发长袍凌乱,狼狈地躺在封讳身下,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瞳失焦,似乎是被亲懵了。

封讳掰着他的侧脸让他直视自己,冷冷地问:“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离长生恹恹闭上眼睛,不想如他愿回答。

封讳凑上来,冷声警告:“你再猜不出来,我就……”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面无表情看他,打算看他如何威胁自己。

要用顶着他腰的东西弄死他吗?

封讳喉结上下滚动,好一会才低声道:“……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离长生:“……”

离长生忽然偏头笑了一声。

封讳的气势散得一干二净,他俯下身轻轻亲了离长生唇角一下,难得心平气和地道:“再猜一次吧。”

在生死阵中两人不欢而散——不欢的只有封讳,离长生应该不受什么影响,封讳想趁着为数不多的时间,再贪恋地乞求一丝温存。

哪怕只是他骗来的。

离长生偏开头躲开封讳的吻。

封讳眼眸微微黯淡下来,还没来得及落寞,便感觉两条轻柔的手臂缓缓抱住他的脖子。

封殿主一愣。

离长生抱住他,并不排斥自己想要和他拥抱的本心,道:“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吻唇勾舌的,唯有道侣。”

封讳撑在离长生身侧的手倏地一软,高大身形险些摔下去把离长生直接压实了。

道侣……

度上衡从来和这两个字不沾边,他像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神明,怜悯世人,却不知晓什么是爱。

这是封讳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关于“爱”的词。

即使只是虚假的。

封讳像是奔波了数百年,终于寻到终点,俯下身将离长生笼罩着拥在怀中。

得到过他,听他口中说出一句“道侣”,好像这一生已没什么所求了。

“你之前答应过。”封讳低声在他耳畔道,“不会再随意丢下……道侣。”

离长生被他压得“唔”了声,手环着男人宽阔的臂膀,心想这人是怎么长得,怎么比他高大这么多?

离长生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无从考证这句话到底是不是承诺过的。

但他脾气好,笑着道:“你我既然是道侣,自然有道侣契纹,就算分隔两地也能感知神魂。”

说着,离长生就要去催动道侣契纹。

封讳脸色一变,一把将他的手按下去。

两人根本没结过道侣,万一他发现没有契纹,就暴露了。

就在这时,一道符纸凭空出现,漂浮在两人跟前,嗤地一声凭空燃烧。

里面传来裴乌斜的声音。

“望掌司速回渡厄司主持大局。”

离长生一歪头。

渡厄司?

刚才还在伤春悲秋的封讳脸色一变,倏地起身将那化为灰烬的符纸拂去,神色阴沉到了极点。

他仍有所求,就是让离长生身边的鬼全都送去投胎。

人也弄死。

离长生不明所以:“我是渡厄司掌司吗?主持什么大局?”

封讳心不住往下沉。

哪怕失去记忆,他还是会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果断离开自己。

封讳嘴唇轻动:“你……想去?”

离长生想了想,点头:“去啊。”

封讳当即就要发怒。

……就听离长生说完后面的话:“不过我如今记忆没多少,回去了也主持不了什么大局,你是我道侣,下属应当都认得你,索性你随我一起去?”

封讳:“……”

封讳的怒意潮水似的褪去,愣怔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道。

“嗯,行吧。”

第67章 分明是在唤兄长 道侣,喜欢哭,是我道……

封殿主勉为其难, 封殿主忍辱负重。

离长生倒是不明所以,不懂为何回去渡厄司他道侣就耷拉个脸,似乎烦躁极了。

离掌司极其体贴, 道:“既然你不想去, 那就算了吧。”

封讳:“……”

封讳冷淡看他:“你知道渡厄司怎么走吗, 全是有罪恶鬼的地方你又知道哪个待你好、哪个对你心怀恶意?”

离长生虚心请教:“你知道?”

封讳抄起一杆子:“渡厄司, 没有一个是好鬼。”

……干脆利落地打翻了一船人。

离长生:“……”

他这个掌司做的如此差劲吗?

“好吧。”离长生也不和他争辩, 纵容地道, “那还是劳烦你随我一起去一趟。”

封讳这次没有露出不情愿, 淡淡“嗯”了声。

离长生的衣袍都要被揉碎了,他起身坐在那等。

封讳挑眉,记忆全无的离长生行事说话难以琢磨,索性直接问:“在等什么?”

离长生回答:“等人伺候我穿衣。”

封讳:“……”

离长生没多少记忆,连眼前的“道侣”都记不得名字,常年刻在骨子里的养尊处优却是没怎么变。

有人在身边,他就不必做这些琐事。

封讳似乎也已习惯了,寻出一套厚重的玄衣捧来给他。

离长生倒是挺挑:“我不喜欢这一套。”

封讳手一顿,意外地看着他。

无论是度上衡, 还是三百年后的离长生, 很少会主动提要求, 食物不喜欢饿死都不碰一点, 床榻不舒适宁愿盘膝坐一宿也不愿挨,衣服倒是没什么讲究, 徐寂准备什么他就穿什么。

他似乎很少会和别人争辩,或因其他不必要的事起冲突。

这次主动表明自己的喜恶,倒是稀奇。

封讳觉得很有意思,也不顺着他, 展开衣袍要为他穿上。

离长生眉头一皱抽身后退:“不穿这套。”

“只有这一套。”封讳故意为难他。

离长生“唔”了声,思考半晌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

封讳等着伺候。

……却见离长生从榻上下来,拂开封讳的手,只穿了件轻薄的白纱内衫,衣带都被扯断了,隐约露出雪白的皮肤,衣衫不整的就要大大剌剌往外走。

封讳眉一紧,一把拽住他的手:“做什么去?”

“回渡厄司。”

封讳:“…………”

封讳绿着脸将人拽回来,捧来一套月白宽袍,离长生这才顺了心,纡尊降贵给了封殿主伺候他穿衣的机会。

离长生如今是凡人之躯,一点寒意都能病上许久,幽都又处处森寒,封讳捧来的衣袍上用金线绣满繁琐的法阵,裹在身上顷刻感受源源不断的暖意。

离长生乌发披散,站在那任由封讳在他身上摆弄。

视线无意识追逐着封讳的身影,脑海中好险隐约浮现一段破碎的记忆。

好像也是这般场景,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满脸不耐烦地踮起脚尖为他整理衣领,闷闷不乐道:“我不爱伺候人,明日你自己穿。”

离长生眼眸一动,抬眸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记忆中那个给他整理个胸前的衣襟都要踮起脚尖的小少年如今已经长得比他高出许多,高大身形好似巍峨巨山,只是站在那就莫名给人一种惊惧的压迫感。

……却还在为他穿衣。

离长生浑浑噩噩地想。

我应该很喜欢他。

封讳垂着眼注视着离长生出神的眼眸,淡淡道:“在想什么?”

离长生回过神来,也没隐瞒:“在想我既然这么喜欢你,为什么会忘了你?”

封讳动作顿住。

喜欢?

封讳继续给他系上腰封,漫不经心地道:“你怎么觉得自己喜欢我?”

离长生道:“既然不喜欢,我为何会和你结为道侣?”

离掌司的腰身纤细得过分,封讳伸手一恰就能将那腰握在掌心,无法想象就这样的身量如何能撑起三界众生。

封讳将腰封系好,手似有若无地在后腰紧绷的腰封出轻轻一摩挲,瞧见离长生微微踉跄了下,故作无意地收回视线,淡淡道:“就不能是我强取豪夺,逼迫于你?”

离长生没忍住笑了。

并不是度上衡那种悲天悯人,对万物怜悯有情的神性的笑,而是真正的忍俊不禁。

离长生说:“你?哈哈。”

封讳:“……”

封讳凉飕飕看向他,上前半步靠近他,冷冷道:“我?为何不行?”

离长生下意识后退,封讳却步步紧逼,直接将人逼得后背靠在屏风上,退无可退,只好斟酌着措辞,道:“你看起来不太像会使这种手段的人。”

封讳伸手在离长生的后脑勺垫了垫,怕他不注意会撞上去,面上冷酷无情,鬼瞳森然:“我是幽冥殿恶鬼,吞噬过不少幽魂怨鬼,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离长生“唔”他,明显不信。

封讳面无表情道:“那你以为我能使出什么手段?”

离长生认真地想了想:“哭吧。”

封讳一愣,一时间没动这两个字的意思:“什么?”

“你哭一哭,我或许就心软和你结为道侣了。”离长生说,“我应该很喜欢你哭。”

封讳:“…………”

封讳眼眸缓缓睁大,罕见地露出错愕之色。

怪不得……

当年小蛇不太通人性,即使成年了一遇到点破事儿就哭哭啼啼往度上衡身上扑。

每次度上衡的神情都很奇怪,有时还会故意将他气哭。

敢情是因为这个?

封讳胸口几乎要被那股怒火给气炸了,沉着脸将最后一件带着毛领的大氅系在离长生肩上,转身就走。

离长生忙去追:“你哭什……不是,你走什么?”

封讳冷冷道:“不走留在这里哭倒幽冥殿供你取乐吗?”

离长生见他又生气了,心想自己竟然喜欢爱生气的吗,孩子似的。

“那你还随我去渡厄司吗?”

封讳冷笑:“去。”

离长生:“……”

气势这么惊人,还以为要强硬地说不去呢。

封讳要冷着脸去,谁也别想让他给好脸色。

片刻后,幽冥殿的船到了渡厄司门口。

楼长望年轻,跑得最快,一溜烟就冲了过来,朝着拾级而下的离长生蹦起来招手:“掌司!掌司大人!您终于……”

封讳飞过去一个眼刀。

楼长望立刻将手放下,垂着首恭恭敬敬道:“恭迎掌司归来。”

离长生好奇地看着下方的楼长望。

长相纯澈俊美,看着他的眼神全是崇敬。

不太像坏的。

离长生问:“他对我怀有恶意?”

“嗯。”封讳冷淡道,“他曾为了几千两银子,要当众将你诛杀。”

离长生:“……”

嚯,这是有深仇大恨啊。

鱼青简和裴乌斜很快出来了。

离长生问:“这俩也是?”

封讳点头:“一个成日给你喂硬饼,想喂死你篡位;另一个曾设局想要让你魂飞魄散,都不是善茬。”

离长生吃了一惊。

自己竟然如此招人恨?

封讳本来想着离长生尽快恢复记忆,但如今自己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样子,罕见得让封殿主有种彻底掌控了他的满足欲,也不着急了。

离长生下了船,抬步走过去。

众人恭敬行礼:“恭迎掌司。”

离长生“嗯”了声,虽然不认路但还是直接往里走,淡淡道:“出了什么事?”

裴乌斜跟在他身后,冷淡瞥了封讳一眼,颔首道:“并非什么大事,问道大会上那件心头血法器出了点问题,走吉已去处理了。掌司可是累了,要先休憩吗?”

离长生脚步一顿,狐疑看他:“既然没什么大事,为何叫我过来?”

裴乌斜眼眸眯起,敏锐地察觉到这句话不对。

离长生用的是“过来”,而不是“回来”。

回想起楼长望叽叽喳喳那句“掌司失忆了”,裴副使眼前一黑,怔然看向一旁施施然的封讳。

此人一定是对掌司灌了什么迷魂汤!

裴乌斜道:“您是渡厄司的掌司,常年住在此处的掌司殿,您瞧,就在那。”

这话一说出来,封讳就不给面子地嗤笑出声。

常年?

离长生才当掌司没几个月,怎么就常年了。

裴乌斜不理会封讳,温声道:“您记忆还未恢复,鱼籍略懂些医术,掌司还是留下吧,省得给封殿主添麻烦。”

鱼青简正在从怀里拿饼,见状指了指自己。

会医术?我?

离长生狐疑地道:“添麻烦?他不是我道侣吗?”

道侣?

裴乌斜似乎不懂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直接愣怔当场。

离长生这句话像是天边炸雷似的,毫无征兆地说出来,轻飘飘的,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连封讳都愣了。

鱼青简手里的饼都掉了,错愕看去。

之前他虽然也曾嘚啵过离长生和封殿主,但大多都是跟着传言调侃,怎么就就就……就道侣了?!

受打击最大的自然是楼长望。

少年春心萌动还没多久,先被离长生当成“乖孩子”,又被封讳恶狠狠威胁之,如今轰然被“道侣”二字炸得面目全非,差点“哇”地一声哭出来。

渡厄司人人心思各异,视线全都看向离长生。

裴乌斜眼前黑了又黑,勉强稳住后,强颜欢笑:“掌司,一没结契二无合籍,不能算是道侣。”

离长生不记得,只好看封讳。

封讳淡淡“嗯”了声:“多谢裴副使提醒,我们会选个良辰吉日尽快合籍。”

裴乌斜:“……”

看裴副使都要吐血了,鱼青简赶忙上去扶住他,小声劝道:“你拦什么拦啊,掌司和封殿主合籍,渡厄司不是更有靠山了吗?”

裴乌斜似乎有点怒火攻心:“可他……”

“你真是奇怪。”鱼青简不理解,“除了崇君,从未见你对谁这么在意,你之前不是还想杀他吗,怎么现在连人家合籍都要干涉了?莫非你不乱./伦了?”

裴乌斜:“……”

裴乌斜的眼神赤红,看起来想要杀人。

先杀鱼青简,再杀封讳,杀杀杀。

但还没杀成,唯一一个在渡厄司干实事的走吉终于回来了,肩上还扛了个人。

走吉一袭红衣翩然落下,将人随意地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摆平了。”

这一下将几人的剑拔弩张给冲散了。

封讳“啧”了声,似乎很遗憾。

裴乌斜就当没看到,沉着脸拂开鱼青简,勉强运了运气将几乎爆发的怒火给强行压了回去。

他蹙眉看向地上趴着的人:“你怎么将生人带来幽都了?”

“差不多要死了,没气了直接勾魂多省事儿啊。”走吉倒是心大,“这人气运全无,即将殒命,死都要抓着那法器不肯撒手,我只好将他一起带来了。”

裴乌斜俯下身将地上的男人轻轻一推,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是离无绩。

楼长望吓了一跳。

昨日在归寒城分开,他将崇君的法器交过去时,离无绩人还是好好的,除了有点蔫之外没什么大碍。

怎么一日不见就伤成这副样子?!

这还能活吗?

离长生瞧见离无绩的脸,恍惚中有种熟悉的感觉。

离无绩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看起来的确要不行了,但满是血的手却死死抓住那道奇怪的法器,誓死不愿再丢下。

走吉蹲在那,好奇地道:“这人心头血都耗没了,救也救不活了,我能吃了吗?”

裴乌斜瞥她。

走吉只好不吭声了。

裴乌斜问:“他怎么伤成这样?”

走吉道:“有人和他争夺这件法器,其中的灵力又引来不少厄灵争夺,他也是傻,一件法器给了就是,活命就行,他偏不。”

听到这话,离长生不知为何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掐了一下。

是啊。

一件法器而已,哪有性命重要。

生人的魂魄还未离体,裴乌斜和离无绩没什么交集,但奈何崇君对此人极其特殊,哪怕现在没有记忆,看向他的眼神也带着悲伤和担忧。

不能让离无绩这么死了,或许这法器和这段时间源源不断出现的厄灵也有联系。

裴乌斜召来幽魂,将离无绩抬去医治。

被扶起身体的颠簸短暂地让濒死的离无绩清醒了一瞬,他眼眸空茫盯着虚空,下意识将手中的东西贴在胸口。

感知到法器还在,他似乎如释重负地笑了下。

视线颠倒,无数阴气顺着他的胸口往里钻,浑浑噩噩间,离无绩似乎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死了吗?

这是幽都吗?

离无绩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率先本能地朝前方身躯,好像想要抓住眼前那个可望不可即的人。

离长生犹豫,却还是顺着本心伸过手去,将那只带血的手握住。

离无绩掌心冰凉,好似浑身温度都在一寸寸消失。

他缓缓阖上眼,嘴唇轻动,吐出两个字来。

离长生一愣。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唯有离长生看清楚他的唇形。

分明是在唤“兄长”。

第68章 当着弟弟面调情 重伤,心头血,癖好特……

幽都没什么能治病的医师。

离无绩伤成那样, 又无功德傍身,恐怕很难熬过去。

只是渡厄司的庸医诊断了后才发现重伤和功德只是小事,最大的问题是此人的心头血已消耗殆尽。

离长生蹙眉。

人的心头血皆是有数的, 剖出来一滴便少一滴, 离无绩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将心头血全都挥霍一空?

离长生手中还沾着离无绩的血, 好似干涸成一层血膜, 指间紧绷又难受。

“若无心头血, 要如何补全?”

庸医想了想:“恐怕需要血亲的血来做引子, 他还有亲人在世吗?”

离长生一怔, 又记起方才离无绩昏睡之前的那句“兄长”。

裴乌斜道:“据我所知,他父母双亡,世上已无血亲。”

庸医“唉”了声:“那恕我无能为力了。”

在幽都寻起死回生的医师简直就像在仙界寻厉鬼,根本痴人说梦,与其这样折腾,倒不如等人死了收来渡厄司做苦力。

还省事儿。

封讳漫不经心坐在一旁,视线在离长生脸上一扫而过,果不其然瞧见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来。

没了记忆却还在担忧离无绩。

封讳本是懒得管其他人的事,见状不耐烦地起身, 十指掐诀, 数条黑线化为密密麻麻的蛛网, 黑压压朝着离无绩身上一罩。

将魂魄和躯体暂时锁在一起。

“楼长望, 先将他身上的伤治好,功德和心头血日后再说。”

就算要兄弟相认或救人, 也要在离长生有记忆的情况下,封讳不想让离长生的本心来盖住他的理智。

楼长望指了指自己:“我吗?”

封讳瞅他。

楼长望后知后觉记起来离无绩是个修士,不像离长生那样不能用灵丹,也不吝啬地拿出一堆灵药对着离无绩的嘴里塞了进去。

楼家的灵丹几乎有起死回生之能, 几颗灵丹入口即化,转瞬就将离无绩身上那骇人的伤痕痊愈。

不过心头血亏空,他脸色依然煞白,泛着丝丝缕缕的死气。

渡厄司此去归寒城,为的便是崇君这座法器,裴乌斜见离无绩伤势稳住,上前想要将法器接过来。

只是刚刚安稳下来的离无绩忽然眉头紧皱,手指几乎像是镶嵌在上面,手背青筋暴起,死活都不肯松手。

眼看着离无绩因焦急而不住咳嗽,离长生看不过去,上前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抚。

他本是想让裴乌斜止住动作,但在他的气息靠近的刹那,离无绩像是安心了,铁钳般的五指倏地一松,任由法器被拿走。

离长生微怔。

那滴血被一圈香囊似的镂空金线交缠盛放着,乍一落在离长生掌心,那满是尖刺的血瞬间变得温顺无比。

离长生掌心托着那滴血,若有所思。

见他这副忧心离无绩的模样,封讳也没强求带着他回幽冥殿,拽着人去了掌司殿休憩。

封讳也不知哪来的神通,在这幽都也能随手招来离长生爱吃的菜,满满一桌子。

离长生心不在焉,拿着玉箸尝了几口,袖中还有鱼青简塞到他袖中的饼。

封讳喝了口酒,道:“担心离无绩?”

离长生并不像没失忆前那般什么事都会藏在心中,封讳问他就回答:“嗯,我姓离,方才他又唤我兄长,莫非我和他有血亲?”

封讳挑眉,并未直接回答:“你希望有吗?”

离长生眉头皱紧:“说不上来,我似乎……”

离长生很少会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封讳捏着酒盏的动作顿住,悄然屏住呼吸,想听他要说什么。

离长生思量许久,总觉得这话说出来似乎会显得自己心思狭隘,但仔细一想,在道侣面前应当不必隐藏,索性直说了。

“我似乎该厌恶他的。”

封讳眼瞳轻动,低声问:“为何?”

“说不上来,我一见他,虽心生欢喜,却觉得违背本心意愿。”

离长生伸手拿起酒盏,自顾自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他似乎应该厌恶离无绩,可怨恨还未泛上来,就被无形的力量悄然冲散。

矛盾将他来回拉扯,完全不知是该靠近还是该排斥。

封讳问:“若你们真是血亲,你会想用血来救他性命吗?”

离长生笑了声,不问反答:“你觉得我会吗?”

封讳不语。

他从来就不理解度上衡,哪怕失忆后成了白纸一张的“离长生”,也从没有让人走近他的内心。

封讳年少时见过度上衡博爱无私,惟独对离无绩态度时有波动,也见过他沉默着用灵力击碎云屏境所有桃花,又在翌日重新种满,注视着漫天碎粉出神。

血亲对他而言,似乎是可望不可即的水中倒影。

离长生喝了几盏酒后,就被封讳劝阻。

他也不争辩,温和地放下酒盏,被扶去榻上休憩。

凡人之躯不像修道者一样可以用灵力化解酒意,离长生眼前一阵阵发晕,闭着眼蜷缩在榻上,被封讳扶着下颌擦拭脸庞。

离长生手中握着心头血,闭着眸很快进入深眠。

那滴心头血安安静静被困在金丝香囊中,缓缓散发出一寸寸的灵力往离长生识海钻。

梦中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芜。

有人似乎在唤他。

兄长。

离长生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到那低声的呼唤,一声声响彻耳畔。

离无绩的声音悲伤,茫然地喊着他,逼得离长生心中难得泛上焦急之色,奋力想要睁开眼。

就在视线恢复的刹那,那道声音却陡然变得邪气而森寒。

离长生怔然望去。

离无绩站在漫天黑雾之中,朝着他笑得诡异,轻轻启唇,笑着道:“兄长,救命啊。”

离长生下意识朝他伸出手。

离无绩欺身而上,捧住他的手在脸上轻轻一蹭,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笑:“兄长,你想杀了我吗?”

离长生怔然看他。

“你不愿认我,是恨我吗?”离无绩握着离长生的手缓缓落在自己脖颈处,感受着指腹下血液流淌的轻微震动,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蛊惑似的轻声道,“杀了我吧。”

离长生眼前骤然一阵黑暗笼罩。

再次反应过来时,听到一声带着痛意的呼吸颤抖声。

昏暗的废墟之中,离无绩喘息着半跪在地上,胸口处已全是鲜血,他沉着脸将带着灵力的心头血剖出,用发抖的手缓缓浸入法器之中。

那本来逐渐消散的法器因为离无绩心头的缘故,终于坚强得再次凝聚,散发出猩红的幽光。

离无绩疲倦地闭眸,握着法器半躺在废墟之上。

离长生脚下骤然踩空,整个人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夜色正深,封讳正在一旁用灵力为他护法,见他醒来,轻轻起身上前,伸手为他拂去额间的冷汗,蹙眉道:“又做噩梦?”

离长生自从当上渡厄司掌司后,每每睡觉都会被噩梦或当年的记忆缠身,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离长生惊魂未定,迷茫注视着封讳,手下意识伸手抱住他。

封讳愣怔当场。

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高大的身形一僵,好一会才放松身体回抱住离长生,蹙眉道:“没了记忆,你倒是粘人。”

离长生脑子浑浑噩噩,一时没听清这句话。

封讳感觉他身躯在微微发着抖,索性将人抱起来放在腿上:“梦到什么了?”

离长生不回答,脑海中晕晕乎乎浮现一个问题。

我在哪儿?

那噩梦似乎将他识海中的黑雾震散,意识逐渐清明,他环顾四周,眉头轻轻皱起。

此处似乎是渡厄司的掌司殿?

不对,他之前不是在问道大会吗?

记忆断断续续,离长生有点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

封讳并未察觉到异样,见他不说话,又伸手强势地掐着他的下颌逼迫扬起来头来,直接俯下身含住他的唇。

离长生:“?”

封讳胆子很大,伸出舌尖横扫离长生的口中,勾着舌死死缠绕到舌根,几乎将人逼得浑身发红。

能维持道侣的时间短暂而虚幻,说不住何时离长生恢复记忆又会变成那副笑意盈盈却强势的上位者,将所有情绪都隐藏在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让人窥不见半分。

想到这里,封讳的吻更加凶狠,险些要将他直接吃了。

离长生:“……”

离长生几乎缺氧,奋力往封讳肩上一推,终于将人拂开。

封讳的竖瞳带着被挑拨起来的欲.望,直勾勾盯着离长生的脸,不知哪来的胆子,忽然没来由地说:“你之前答应我会合籍,现在又说话不算话了吗?”

离长生正在艰难喘息,闻言迷茫地看着他。

合籍?

他何时说过这种话?

三百年前?那更不可能了。

封讳故作镇定和他对视,等着没有记忆的离长生点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鱼青简的声音。

“掌司,不好了!”

封讳:“……”

封殿主的脸色登时就不好了。

离长生回过神来,蹙眉道:“什么事?”

鱼青简道:“离无绩……好像要化厄了。”

离长生一愣。

这话太过离谱,两人皆是反应了一下才骤然惊醒过来时什么意思。

化厄?

那不是恶鬼怨魂才会化厄吗?

离长生连衣袍都没有换,下床匆匆走出去。

封讳满脸不满,却还是沉着脸跟了过去。

离无绩被裴乌斜安置在新建好的执吏住处,率先发现他化厄的是楼长望——毕竟美滋滋睡着能得掌司青睐的大觉,骤然被人一口咬住手腕,很难不发现。

大半夜的,离长生匆匆赶到时,就听到楼长望在那嗷嗷叫:“我被咬了!我也要化厄了吗?!掌司救命——!”

离长生:“……”

渡厄司的鬼正是精神的时候,全都聚集在此处。

离长生头疼地走进去,觉得今日不能睡个好觉了。

楼长望正在里面怒气冲冲地想要和被几只幽魂拽住的离无绩玩命,乍一瞧见离长生进来,顿时柔弱地溜达过来,委屈地让他看自己手腕上的咬痕:“掌司,你瞧瞧我被厄咬了,是不是要命不久矣了?”

封讳跟在离长生身后,淡淡道:“我来给你看看?”

楼长望差点炸毛,正要说话,视线就落在离长生的嘴唇上。

楼长望:“……”

楼长望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地后退数步捂住心口,少男心再次碎了一地。

离无绩神智昏沉,因方才要夺楼长望的功德,被几只幽魂七手八脚拽着,他眼瞳赤红,明明是人身却已有要化厄的趋势,连瞳孔都是死瞳。

离长生沉着脸走上前,手指往离无绩眉心倏地一点。

金色功德源源不断涌入他的识海,将他神魂中那股扭曲的鬼气给驱散干净,离无绩眼底的狰狞终于褪去,身躯一软倒了下去。

离长生眉头紧锁,道:“走吉呢?”

封讳一怔,眼底浮现一抹错愕。

今日离长生回渡厄司,并没人告诉他走吉的名字。

回想起方才离长生清醒时的异状,封殿主飞快思索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你之前答应我会合籍,现在又说话不算话了吗?

封讳:“……”

封讳闭了闭眼,有点想离开。

不过离长生心思都在离无绩身上,暂时没瞧见封殿主的表情。

走吉正在睡大觉,很快被裴乌斜叫过来。

离长生问:“你见到他时,可曾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近他的身?”

走吉不明所以:“没有啊,就是些恶鬼厄灵,不堪一击,没有特别厉害的东西。”

离长生看向昏昏沉沉的离无绩。

若是让生魂化厄,只有厄灵的本源才能做到,而掌握本源之力的只有度景河一人。

离无绩和度景河有过交集吗?

离长生无从得知,瞧见离无绩脸色煞白的模样,金色功德似乎都对他无用,进入身体后顿时像是进入了无底洞。

离长生道:“叫医师来。”

裴乌斜下意识听令让人去叫,随后像是记起什么,疑惑问道:“掌司想做什么?”

离长生露出手腕,脸上没什么神情:“用我的血给他补齐心头血的亏空。”

裴乌斜还在沉着脸看离长生破了的唇,恨不得将封讳砍了,听到这话他愣了愣,后知后觉这句话蕴含的意思后,眼眸悄无声息睁大,近乎悚然地看向离长生。

走吉没反应过来,疑惑道:“不是说只有血亲才能给他补心头血吗?”

离长生没应答。

鱼青简和楼长望紧接着一怔,也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错愕看去。

离长生和离无绩……

真的是血亲?

很快,渡厄司的医师匆匆而来。

离长生面无表情地割开手腕,接出小半碗的血,医师瞧着像是庸医,实则也有两把刷子,用离掌司的血用灵力裹着送入离无绩心口。

很快,离无绩那面无人色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

离长生伸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又送进去些许金色功德,见他身上没有厄灵的气息,这才收回手。

见离长生的血竟然真的有用,鱼青简啧啧称奇:“没想到掌司竟然真的和归寒城有关系。”

楼长望震惊了一下后又忙不迭地去扶离无绩,简直将人当未来小舅子照顾,连刚才被咬之仇也忘得一干二净。

唯有裴乌斜常年带着笑的脸上泛着消散不去的惊愕,好似被惊雷震在脑海中。

崇君不是姓度吗?

雪玉京的崇君竟然和归寒城的离无绩是兄弟,怎么可能?!

鱼青简挨过来,看到裴副使震惊的表情,挑眉道:“你怎么震惊这么久?他俩都姓离,这姓氏又少见,有血缘关系很正常吧。”

裴乌斜:“……”

裴乌斜面无表情看着鱼青简。

若此人有朝一日发现离长生的真实身份,还能如此轻松随意吗?

他等着看。

将离无绩安置好,离长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封讳从来都干涉不了离长生的选择,见他自伤救人更加知晓阻拦不住,只能等事后沉着脸在那为他用灵力将伤口愈合。

离长生看了他一眼。

封讳似乎心虚,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四下无人,离长生淡淡道:“多谢道侣了。”

封讳:“……”

封讳手一动,险些将自己的手指打到结里去。

见封殿主装死,默不作声,离长生伸手托住封讳的下颌让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笑着问:“只是我记忆不全,很想知道什么时候答应过封殿主要合籍的事?”

封讳和他直视,就在离长生以为封殿主又要恼羞成怒时,却听到他似笑非笑道:“这话只是我臆想的,不必在意。不过我也很想知道离掌司的癖好为何如此奇怪,见人哭也能如此愉悦吗?”

离长生:“……”

离长生被倒打一耙,难得噎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后直接道:“我没有这么奇怪的……”

还没狡辩完,封讳就嗤笑了声。

离长生蹙眉,有种被质疑的不满。

还没等他寻个东西佐证,就见封殿主轻轻靠近他,面无表情的冷峻面容微微蹙起眉,竖瞳微动,眼圈隐约泛起红意。

离长生一愣。

封讳伸手抚摸离长生的侧脸,嗓音低沉道:“这样?”

说罢,浓密的羽睫一眨,两滴泪水倏地滚了下来,划过面颊。

离长生:“……”

离得太近,封讳明显瞧见离长生在他落泪的一刹那,眼瞳有种一瞬间的收缩又扩散,明显是被打动了。

封讳的手往下滑,在离长生那极其硬的唇上狠狠一蹭,冷冷道:“看吧,你明明喜欢得不得了。”

离长生:“……”

离长生还想再狡辩:“没有。”

但语调明显比刚才要心虚许多。

封讳冷笑了一声,没有继续拆穿他。

离长生不想和他讨论自己的癖好,交叠着双腿将烟杆拿起来,熟练地吞云吐雾,淡淡道:“你对度景河了解多少?”

三百年前“度上衡”以身封印化厄的度景河,三百年后他又卷土重来,离无绩应该就是他搞得鬼。

离长生不懂度景河到底所求为何,难道只是单纯想让自己站在他那一边吗?

封讳笑了:“你的好师尊,我哪里了解?”

离长生挑眉:“你和他没有恩怨?”

“有。”封讳倒是没隐瞒,“年幼时我已修炼出内丹,他将我内丹损毁化为寻常小蛇送去给你取乐。”

离长生咬着烟嘴的动作一顿,“唔”了声。

怪不得记忆中封讳第一次见度景河时,反应如此之大,原来之前便有恩怨。

离长生问:“他为何只抓你?”

封讳道:“我哪里知道,许是倒霉。”

离长生若有所思看着封讳。

四灵讨奉之说,封讳好像并不知晓。

不对。

想起这个,离长生后知后觉记起问道大会上的生死阵。

他在阵中身死,却像前几次那般再次复活。

可封讳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好像早就知道他有“长生”的能力一般。

回想起之前封讳一直说的。

“你若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一定会恨我。”

离长生吐出一口烟雾,透过雾气看向封讳。

难道是这件事?

封讳见离长生若有所思,还以为他又在暗暗地一个人想度景河——即使是分析度景河的目的,封讳也不想让那个人在离长生脑海中多待。

他直接开口道:“度景河修为登顶成百数千年,却不得飞升,目的不必多思索,唯有飞升。”

离长生扬眉:“飞升?”

“嗯,你是天道所选,若你渡厄积德,他教导有方,自然功德圆满得道飞升。”封讳淡淡道,“但他不知为何中途却修炼了化厄禁术,被你亲手所杀。”

离长生沉思。

他记忆中,度景河似乎都是无情无感的仙君,若是教导他渡厄便可飞升,那为何舍弃,反而成厄呢?

如今又卷土重来,纵容厄灵为祸三界。

离长生不懂。

见他又开始出神,封讳心中浮现一抹浮躁,他直接欺身上前,面无表情道:“管他什么目的,寻到他的真身杀了便是,离他远一点。”

离长生不解:“我没想靠近他。”

怎么离他远?

封讳没说话,用眼神幽幽看他,表达出“脑子里想他也不行”。

离长生和他对视半晌,忽然就笑了:“怎么,吃醋?”

封讳皮笑肉不笑,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反问道:“离掌司为什么总想逼迫我承认吃醋?难道这也是你独特的癖好之一吗,我说自己醋海翻波,你会像见到我的眼泪一样直接兴奋吗?”

离长生:“……”

话有点太糙了,看来被逼急了。

离长生正想要说话,耳畔倏地传来个虚弱的咳嗽声。

两人一愣,同时偏头看去。

就见躺在榻上沉睡的离无绩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努力捂着唇想要遮掩住自己的咳声,但喉咙痒得还是止不住,只能咳得撕心裂肺。

好不容易止住,离无绩干巴巴地道:“对不住,我实在忍不住。”

离长生:“……”

封讳:“…………”

第69章 这是我弟弟离庸 鬼市,徐掌教,下不为……

一时间, 三人都没说话,好像怕惊扰了什么。

还是离长生最会掌控局面,推开几乎贴到他脸上的封讳, 咬着烟嘴吐出一口烟雾, 装作若无其事地道:“醒了,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离无绩尴尬得脸色发红, 不敢抬头看, 只“嗯”了声。

封殿主在外的形象从来都是英明神武, 冷酷阴鸷, 八成是头一回如此丢人,冷冷直起身,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离长生说:“哎。”

还没叫住,封讳直接化为黑雾消失在原地。

逃了。

离长生:“……”

怎么脸皮还是这么薄?

离无绩强撑着从榻上坐起来,将旁边的外袍拿起来披在肩上——明明在病人窗前腻腻歪歪说些虎狼之词的是离长生封讳,尴尬的却是离无绩。

孩子都不敢抬头和离长生对视了。

离掌司脸皮不算厚,只是觉得刚才那些并不值得羞赧,他挑了下眉, 道:“你身上有厄灵的本源, 自己知道吗?”

离无绩低着头, 蚊子嗡嗡似的:“不、不知。”

离长生心中轻啧了声, 捏着烟杆在桌案上轻轻一敲,发出“笃笃”的声响。

“抬头看我。”

离无绩像是心口被重创了两下, 只好被迫抬头。

“不清楚你身上还有没有残余的厄,所以这段时日你就在幽都待着。”离长生干脆利落将一切安排好,又将已经恢复正常的心头血法器抛给离无绩,斜睨着他, “以后不要再用心头血养这个东西,只是法器,又不是邪物,你心头血多的没地方放就去浇花。”

离无绩:“……”

离无绩被一通数落,视线犹豫着看向离长生。

离长生被他这个眼神一望,心中刚生出的一点恼意也散得一干二净。

在他恢复的片段记忆中,在问道学宫的离庸就是个张扬肆意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三百年过去,好像满身朝气被磨得一干二净,眼底光芒消散,连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离长生吐出一口烟,单边眉轻动,将烟杆朝他轻轻一点,淡淡道:“回话,记住没有?”

离无绩乖乖点头:“是,记住了。”

离长生满意了,起身敛了下衣袍:“有事就寻楼长望。”

“是。”

离长生抬步离去。

他并未戴遮掩面容的法器,那张和度上衡一模一样的脸大大剌剌露着,离无绩是个聪明人,看出离长生的身份,却也没有主动多言。

无论是三百年前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还是如今幽都渡厄司的掌司,每个身份都不是他能高攀得上的。

如同当年一样,离长生的态度,也根本没想和自己相认。

离无绩不想主动贴上去,给他徒添烦恼。

此处是幽都渡厄司,看着比传说中要奢华得多,哪怕只是寻常执吏的住处也应有尽有。

离无绩捂着胸口,这些年来因心头血缺失而泛着的疲倦感似乎消散不少,身躯轻盈,连开窗都没夹到手。

莫非是离长生又给了自己辟邪的法器?

离无绩正想着,房门忽然被敲开。

楼长望溜达着冲了进来。

这位楼小少爷好像看不惯他,平时说话都斜着眼睛看人。

离无绩做足了被他阴阳怪气的准备,就见楼长望笑脸相迎,哎呀哎呀的:“离宗主啊,你伤势刚好怎么就起身了呢?快快快,坐下来好好歇息,我特意给你寻了不少灵丹,来,一啃而尽吧。”

离无绩:“?”

离无绩被楼长望扶到椅子边坐着,视线狐疑地打量着他。

这楼少爷是被夺舍了?

楼长望殷勤得很,一直忙前忙后照料离无绩,将离宗主伺候得都有些毛骨悚然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离无绩试探着道:“楼少爷……”

楼长望说:“叫我楼执吏。”

“……”离无绩道,“楼执吏,可是有事情想要我帮忙?直说就好,不用这样。”

怪吓人的。

楼长望眯着眼睛坐下来:“开门见山,我就喜欢和这种聪明人说话。”

离无绩:“……”

什么东西都能夸一嘴吗?

这小少爷是不是要让自己帮他攻打阎罗殿统一幽都?

楼长望笑嘻嘻地说:“我想请离宗主在我们家掌司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

离无绩等,又等,还等。

等半天楼长望都没有后续,还在期盼地看着他。

离无绩诧异道:“只是这个?”

不出生入死吗?

“是啊是啊。”楼长望羞涩地说,“这对你来说应当不难吧。”

离无绩失笑:“我和离掌司相处时间并不长,恐怕在他跟前说不上话。”

楼长望撇嘴:“想拒绝就直说,干嘛这么委婉?”

离无绩更不解了:“你为何会认为我在离掌司说你的好话就有用?”

楼长望眉头一皱:“你们不是亲兄弟吗,小舅子……不是,弟弟说话都不管用,那谁说话管用啊?”

离无绩一怔,懵然看他。

亲兄弟?

离无绩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和离长生的血缘关系,楼长望是如何知道的?

楼长望本来觉得此人在委婉拒绝,但见他神色不对也意识出问题,眉梢一扬:“什么啊,你难道还不知道这回事吗?”

离无绩心绪复杂,沉默良久,道:“你们是如何得知的?”

“就你心头血啊。”楼长望道,“医师说亏空得厉害,再不治你就要去投胎了,只有血亲的血才能给你补全心头血,离掌司毫不犹豫就放了血,你这才活过来。”

离无绩当即呆愣住了,久久没有回魂。

离长生为何没隐瞒两人的关系?

他真的想认自己这个弟弟吗?

***

离长生并不在意和离无绩相不相认,只要人还活着就行。

他无事一身轻回到掌司殿,本想好好休息一番,拂开内室隔断的珠帘,鼻间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封讳?

他还没走?

离长生眉梢轻挑,走到床榻边掀开帘子,床榻上空无一人。

离长生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若无其事地解下外袍躺回榻上。

不过后背像是压到个东西,还挺软。

离长生伸手一扒拉,指腹似乎触碰到冰凉光滑的鳞片,像是蛇。

封讳化为小蛇模样正在满是离长生气息的锦被中睡觉,乍一被压下来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当即清醒过来。

还没等离长生起身,就感觉身躯像是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小蛇转瞬化为高大的人形双手一拢,隔着锦被将身上的离长生抱在怀里。

离长生:“……”

果然没走。

离长生也不挣扎,被锦被抱成一个卷,挑眉问:“你不是早已化龙了,为何原形总化成小蛇?”

封殿主不会觉得不威风吗?

封讳抱着他闭上眼侧躺,语调随意道:“你喜欢蛇?”

离长生想了想:“除了蛇信太长外,其余的倒是挺喜欢。”

封讳:“……”

“那龙呢?”

“唔,挺威风。”

封讳似乎笑了,抱着团成卷的离长生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

离长生本来觉得睡着后肯定会做噩梦,但浑身上被束缚着困在温暖的怀抱中,睡意袭来,很快就昏昏沉沉的。

很快,意识飘飘然坠入了黑暗中。

这晚离长生罕见地没有做噩梦,深沉安眠一直到自然醒来。

最近很少有不被吓醒的时候,离长生醒来后愣怔许久,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封讳不在,不知又去哪里了。

幽都众鬼休憩的时间是凡间的白昼,整个渡厄司死一般的静谧,离长生出了掌司殿,才听到一点人声。

楼长望和离无绩正在门口拉拉扯扯,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瞧见离长生出来,楼长望眼睛一亮,猛地一推离无绩,小声催促他:“快去啊,快,就按照我说的来。”

离无绩:“……”

离无绩头疼死了,若不是离长生不让他离开幽都,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离长生朝他们一招手,示意来。

离无绩抬步走了过去,颔首道:“掌司。”

离长生下意识拿烟杆的手一顿,瞅着离无绩,忽然啧了一声。

离无绩抬眼,还以为他生气了,试探着看他。

离长生将烟杆收起来,淡淡道:“辟离草没了,等会随我去鬼市一趟。”

离无绩愣了下,才道:“好。”

离长生眉梢挑起,道:“楼长望让你对我说什么,都在那蹦到天上去了。”

离无绩:“……”

离无绩正想说话,忽然感觉一只手凭空出现,漫不经心搭在离长生的肩膀上,封讳高大的身形从黑雾中出现,竖瞳凉飕飕看来。

离无绩摇头:“他没什么想说的,只是爱蹦。”

离长生:“……”

还挺活泼。

离长生侧头看向封讳:“你去哪儿了?”

“是属下的罪过。”封讳垂着眼看他,淡淡道,“我在渡厄司任职,已卖身给离掌司,需要整日在您身边贴身保护形影不离,擅离职守一刻钟就直接当机立断斩立决。”

离长生:“?”

怎么还阴阳怪气的。

离无绩干咳了声,道:“那我先……”

“走什么?”离长生打断他的话,“封殿主要忙,你随我去鬼市。”

封讳阴恻恻望着离无绩。

离无绩“呃”了声,心想封殿主要忙的事是将我沉入黄泉吗?

不过封殿主瞪完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吃人的眼神收回来,冷淡道:“你们两个都是生魂,去鬼市是送去给恶鬼当一碟子菜吗?”

离长生道:“那封殿主的意思是……”

封讳已经吃了好几次“口是心非”的亏,这回倒是没有闹别扭,似笑非笑地提要求:“离掌司说几句好话,我或许能推了幽冥殿的大忙事,陪你们走一趟。”

离长生:“……”

离无绩有点坐立难安,很想要逃离战场但又怕太突兀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将自己埋进去,垂着脑袋将自己当个安静的蘑菇,连呼吸都放轻了。

离长生尝试着说了句好话:“那我求你?”

封讳:“嗯?怎么求?”

离长生笑了:“我能说出这个‘求’字,已是最大的恳求了,你难道还想我以身相许吗?”

离无绩:“……”

这话是他能听的吗,谁来杀了他?

就在这时,楼长望神兵天降,溜达过来装作才看到离长生的样子:“呀,掌司大人晨安啊,方才是说要去鬼市吗,我刚好也要去,封殿主若忙的话,我愿用作茧一路护您周全。”

封讳:“……”

本来能两人前去鬼市,这样一闹下来,成了四个人。

离长生倒是无所谓,他前去鬼市第一是为辟离草,第二则是想寻个鬼医给离无绩瞧瞧身体的异样。

度景河不知所踪,连查都无从查,只能等他找上门来。

离长生不喜欢这般被动,若是能循着离无绩身上的本源厄灵找到度景河自然最好,省得每日提心吊胆。

幽都的鬼市和凡间的四城鬼市截然不同,因为到处都是真鬼,不见一个凡人。

除了封讳之外的三人佩戴着渡厄司的玉牌,遮掩身上的生魂气息,省得被不长眼的抓去吃了。

辟离草在鬼市很稀罕,寻了几处铺子都没买到。

楼长望越挫越勇,就当没看到封讳愤怒的眼神,秉着“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的不要脸原则,仍然亲亲蜜蜜挨着离长生。

“掌司别在这种铺子找了,肯定没鬼肯卖的,不如直接去幽都柜坊找我小叔吧,他那什么都有。”

离长生扬了下眉:“柜坊不是只有金银吗?”

“哪能啊?”楼长望拍了拍胸口,“我小叔生前可会赚钱的,到了幽都照样厉害,只要能赚钱的东西他都卖。”

离长生和楼金玉只有在九司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那位柜坊掌柜总是恹恹的,穿着朴素却拨着金算盘。

见楼长望这样笃定,离长生也没有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跟着楼长望前去幽都柜坊。

封讳化为小蛇盘在离长生腕间,注视着楼长望骄傲得献殷勤,也不生气。

楼长望再怎么花枝招展孔雀开屏,也始终是个孩子,离长生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这孩子会喜欢我”的概念,对封讳构不成什么威胁。

……只是瞧见离长生笑着叫他乖孩子,封殿主竖瞳微缩,暗暗地将离长生的袖口咬得一个孔一个孔的,都要成流苏了。

幽都柜坊在整个鬼市地段最好的位置,隔着几条街都能瞧见那高楼之上的灯火通明。

等走到门口时,就会发现幽都柜坊只悬着几盏寻常的灯笼,发出闪烁光芒的则是高楼之上的无数金子。

能用金子来装饰柜坊建筑,果真财大气粗。

楼长望轻车熟路带着人过去,还没进门就被门口的幽魂拦了下来。

楼长望道:“是我,我要见我小叔。”

门口的幽魂不为所动:“奉掌柜的命,拦的就是楼小公子。”

楼长望:“?”

楼长望还指望在心上人面前装一装呢,见状急了:“凭什么啊,我这段时日又没闯祸!”

幽魂道:“属下这便不知了。”

楼长望脸都绿了。

他不敢回头看离长生的脸色,小声哀求:“你去找我小叔说一声,今日前来真的有重要的事。”

幽魂看他后面的人,犹豫了下,还是点头为他去通禀。

楼长望松了口气,又跑回来笑眯眯地道:“掌司等一会吧,我小叔日理万机,忙得很。”

离长生笑了起来,打趣道:“你在家中总是闯祸?”

“哪有?”楼长望撇嘴,“从来都是别人先招惹我才报复回去的,那叫什么闯祸?我小叔就是小题大做……”

离长生说:“咳。”

楼长望察觉到不对,回头一看,双膝差点软了。

楼金玉不知何时到的,正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他,身上那点颓丧之色似乎越发深重了,活像是厉鬼的怨气。

楼长望能屈能伸,立刻道:“小叔,我知错了。”

楼金玉:“……”

当着外人的面,楼金玉没有和他一般见识,他朝着离长生颔首:“离掌司。”

离长生下意识也要还礼,就见楼金玉眼瞳一动,立刻往旁边一撤。

离长生后知后觉:“冒犯了。”

楼金玉侧身:“请。”

离长生点头,带着离无绩抬步进去。

楼长望也赶忙要跟上去,楼金玉嘴唇轻动:“带少爷去思过。”

幽魂:“是。”

楼长望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了,但还是嗷嗷叫地耍无赖:“小叔!小叔我都知错了!”

小叔懒得听,任由幽魂将他拽下去。

楼金玉迎着离长生进了奢靡的幽都柜坊,他视线在离无绩身上轻轻一扫:“这位是?”

离长生正在看四周幽都柜坊来来往往的鬼魂,总感觉有股熟悉的气息夹杂在煞气中,闻言随意地回道:“我弟弟,离庸。”

离无绩脚步一僵,眼瞳悄无声息地扩张,怔然看向离长生。

方才他说什么?

弟弟?

在年少轻狂的时候,离无绩就依照蛛丝马迹猜出来那尊贵的雪玉京崇君可能是自己是同胞兄长,他甚至还喜滋滋地想过两人何时相认。

三百年后,离无绩已不似少年那般天真,知晓离长生的身份后,却也曾短暂地幻想两人会在什么场景下相认。

有可能是被别人拆穿,众人惊愕,离长生认下“兄长”的身份,他热泪盈眶,扑上去抱头痛哭;

也可能是等离长生主动放下所有芥蒂,和自己一起重回归寒宗,在父母墓前兄弟相称。

离无绩想过无数种,却从来没想过……

血亲相认,会是在如此平静的情况下发生的。

离长生像是和他生活了数百年,向认识的朋友随口介绍自己的胞弟,波澜不惊,好像本该如此。

楼金玉看了看两人:“你们长得真像。”

这话显然只是恭维,毕竟两人长相一个随爹一个随娘,只有两三分相似罢了。

离长生收回视线:“嗯,没相差几岁——今日幽都柜坊有贵客?”

楼金玉点头:“雪玉京掌教有事前来幽都,如今正在柜坊落脚。”

离长生脚步一顿。

徐观笙?

他对徐观笙的感官已不像在澹台府重逢时那般无动于衷,已经恢复的记忆中有的只是徐观笙如何尽心尽力地帮他,并不知晓两人是如何闹掰的。

离长生若有所思。

楼金玉将两人带去柜坊接待贵客的雅间,听到离长生想要辟离草后也没有拒绝,道:“我让人拿给掌司,银钱算在谁的账上?”

离长生想了想:“徐观笙。”

楼金玉写账单的动作一顿,苦相脸上难得浮现些许诧异:“掌司和徐掌教有交情?”

“算是吧。”离长生道,“刚好徐掌教在此,劳烦将账单给他看看。”

楼金玉点头,将账单上万的数字写下。

离长生看了看,很满意,又道:“不知鬼市可有医术高超的医师,我弟弟前段时间重伤,想寻人诊脉看看会不会有后症。”

楼金玉道:“有,离掌司稍候。”

说罢,楼金玉离开,偌大雅间香薰缭绕,只有离长生和离无绩两人。

离长生辟离草烧得一干二净,他瘾又犯了,正在含着烟嘴咬咬咬。

离无绩坐在一旁,视线一直注视着离长生,似乎有什么想说,但又不敢直说。

欲言又止半天,离宗主终于做足了准备,刚要开口。

……封讳倏地化为人形,坐在桌案上居高临下注视着离长生,淡淡道:“你想见徐观笙?”

离无绩:“……”

离无绩又缩了回去,装作“这个茶盏可真是好盏啊”的样子认真看个不停。

离长生懒懒道:“我想试试他现在的态度。”

到底是不是恨居多?

一墙之隔的雅间。

徐观笙一身雪白衣袍站在窗边,注视着下方的人来人往,眼眸淡漠,瞧不出丝毫情绪。

楼金玉拿着账单推门而入。

“徐掌教。”

徐观笙仍在注视着下方,头也不回,冷淡道:“此番功德所赠,能使他们下一世转世为人吗?”

楼金玉道:“功过司已下发了功德簿,徐掌教的弟弟妹妹下一世会大富大贵,平安终老。”

徐观笙无声吐了一口气,好似冰冷的眼底难得泛着一丝人气:“多谢。”

楼金玉没应这句谢,只是生意利益罢了。

他将账单递过去,里面全是徐观笙拿功德补血亲命格的法器和金银。

徐观笙每次前来幽都都会花费数千两银子,他早已习惯地接过来,正要付账时,忽然动作一顿,蹙眉道:“辟离草?补命格需要用到辟离草吗?”

还三万两银子。

他是烧了整个辟离草林吗?

楼金玉道:“这是外账。”

徐观笙:“谁的外账?”

“渡厄司掌司。”楼金玉道,“离长生。”

徐观笙:“……”

楼金玉道:“等会还有诊费,应该也需要徐掌教付。”

徐观笙:“……”

楼金玉和徐掌教打这么多年交道,还是头一回瞧见他一言难尽的神情。

楼金玉提议道:“若是徐掌教不想,他人还没走,我将账单还回去?”

徐观笙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楼金玉以为这位雪玉京掌教会满脸厌恶地将账单扔过来扬长而去时,却见他沉着脸接过账单,冷冷开口。

“告诉他,下不为例。”

第70章 兄长在看什么啊 轮回,封印地,血脉相……

下不为例。

四个字, 离长生转瞬明白了。

早在澹台府那匆匆一瞥,徐观笙便已认出了他的身份,或许回雪玉京后还会开棺查验“尸身”。

即使如此, 这段时间雪玉京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只能说明徐观笙并不像说破他的身份, 迎他回雪玉京。

是恨吗?

离长生若有所思地拨着装着辟离草的匣子, 好像要入定了。

似乎不全是恨——若徐观笙真的恨他师兄入骨, 离长生送去账单试探, 早就被徐掌教驳回来了。

这样抽丝剥茧地理清后, 徐观笙的态度一目了然。

只要离长生不回雪玉京,徐观笙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数万银子都能眼睛眨都不眨地为他兜底。

这句“下不为例”就是答案。

离无绩已经被带去诊脉。

离长生坐在雅间的窗边出神着,感觉唇边被放了个熟悉的东西,他看都没看直接张唇含住,随后嗤的一声,火焰灼烧,辟离草的气息弥漫口中。

封讳垂眼将指尖的鬼火熄灭,淡淡道:“在想徐观笙?”

离长生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手指托着烟杆, 单边眉梢轻轻挑了下:“当年我想过做雪玉京掌教吗?”

封讳嗤笑了声。

离长生终于回过神来:“怎么?”

“你若有这等野心, 至于陨落吗?”封讳道。

离长生点头。

明白了。

既然不是因为掌教之位相争……

正想着, 视线扫到楼下,瞥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徐观笙已忙完, 戴着遮掩生魂气息的雪纱帽从幽都柜坊走出,哪怕只能瞧见半张脸也能一眼认出这人熟悉的气质。

离长生支着下颌望着下方的人影,口中的烟雾朝着楼下那抹身影轻缓吐出,逐渐模糊。

等到烟散去, 即将消失在人海的徐观笙像是察觉到什么,倏地回身看来,帽子下的眼眸好似闪着渗人的寒光,直直和二楼的离长生对上视线。

离长生笑着道:“师弟,真巧啊。”

徐观笙:“……”

阴阳相隔三百年,再次重逢,徐观笙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那双淡色凉薄的眼瞳悄无声息地扩张,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罕见地浮现些许不自在,他面无表情看着离长生那张熟悉到极点的脸。

离长生毫不畏惧地回望。

良久,徐观笙无动于衷转身就走。

离长生咬着烟嘴笑,也不生气。

封讳靠在窗棂边,冷淡地道:“你的好师弟似乎不想认你。”

离长生侧头看他。

封殿主眼底写满了“我之前说的没错吧”:“三百年前他就一直想要将你赶出雪玉京,起先他没什么修为,万事都要靠你,后来你助他洗筋伐髓,新生的灵根比寻常修士优越,他便逐渐有了取你而代之的野心。”

离长生摇头,随意道:“我亲手将他养大,他不是那样的人。”

封讳:“……”

谁养谁。

徐观笙即使和他闹掰,离长生也不愿相信徐观笙是个嫉妒成性的小人,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让封讳有些烦躁。

这种烦并非是对着楼长望那种屁大点孩子纠缠离长生的不耐,而是一种厌恶离长生待徐观笙的特殊却无能为力的焦躁。

封讳沉着脸靠在那生闷气。

离长生不知瞧见了什么,站起身随意拍了下封讳的肩膀:“我出去一趟。”

封讳抓住他:“去哪儿?”

“出去透透气。”离长生晃了下烟杆,“这味儿熏得我脑袋疼。”

封讳:“……”

这种蹩脚的借口也只有离长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来,封讳懒得拆穿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却还是强忍着握住离长生纤瘦过分的手腕。

好似烙印似的小蛇刺青再次出现,在离长生腕间缠了一圈。

封讳道:“好了。”

离长生没理会叼着尾巴在自己手腕上转来转去的刺青,手在封讳侧脸姿态随意地轻柔一抚,抬步走出雅间。

封讳面无表情站在窗棂边,四周仍弥漫着辟离草的气息。

他注视着离长生慢悠悠走出幽都柜坊,朝着方才徐观笙消失的方向而去,很快就没了影子。

鬼市鬼来鬼往,离长生走进长街,还未循着气息找到徐观笙,忽然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一阵嘈杂声中,离长生瞬间被拽到一处狭窄的幽巷中。

徐观笙将他往墙上一撞,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朝巷口身躯,顷刻间无数层结界瞬间笼罩。

一层又一层,整整叠了十六层,将三界所有可能的窥探隔绝在外。

离长生后背撞在冰凉的墙上,脖颈被死死扼住,被迫扬起下颌。

命门被扣住,他却勾唇一笑:“许久不见啊师弟。”

“住口。”徐观笙手指倏地一用力,将离长生的声音堵住,他冷冷道,“起死回生,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和澹台府的心境不同,离长生恢复不少记忆,他根本毫不畏惧,甚至还道:“我活着回来,你不欢喜?”

徐观笙:“你……”

“放手。”离长生说,“我如今是凡人之躯,你想让我再死一次吗?”

徐观笙手狠狠颤了颤,却没动。

离长生耐心不多——主要是这鬼市的巷子墙上长满了脏乱的鬼青苔,后背宛如有无数鬼气森森的手往他身上贴,难受得要命。

见徐观笙还要咬牙切齿瞪着他,那淡色的眸瞳甚至隐隐有泛着红的趋势。

似乎是心魔?

离长生蹙眉,道:“徐寂,放手。”

几乎是身体本能作祟,话音落下的刹那徐观笙猛地一撤手,垂下头飞快后退半步。

等到反应过来后,徐掌教脸色更难看了。

离长生抚了抚已经泛红的脖颈,道:“你不必管我是如何起死回生的,度景河也活着,我想知道当年他的封印之地。”

度上衡的记忆中,度景河明显是被封印在望春台,但细究之下就会发现望春台下封印的似乎只是厄灵本源。

度景河的魂魄逃窜三百余年,终于卷土重来。

徐观笙面无表情看着他:“封印之地?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离长生道:“我之前没多少记忆,最近才恢复了一些。”

徐观笙嘴唇一抿。

见徐观笙还是满脸复杂,似乎有无数话想问,离长生只好道:“那你先问吧,想知道什么。”

徐观笙皱眉。

离长生本来以为徐掌教会问他关于“起死回生的细节”“怎么知晓度景河还活着的”“当年你真的欺师灭祖吗”这种问题,却见徐观笙冷着脸许久,终于开口了。

第一句话就是:“四城鬼市都在传,你和封明忌有旧情,这是怎么回事?”

离长生:“……”

就问这个?

“啊。”离长生道,“应该有过吧,我不记得了。”

徐观笙:“?”

徐观笙脸色更加难看了,刚想说话,就见离长生的手腕上一条漆黑的蛇正在缓慢爬行,蛇头似乎还在吐信子,一寸寸攀上离长生的手背。

在爬到指尖时,紧贴皮肤的刺青转瞬化为一条墨青色小蛇吐着蛇信直勾勾盯着徐观笙。

——像是在明晃晃地宣誓主权。

徐观笙猛地祭出长剑,就要将这只可恶的蛇斩杀。

只是剑意还没触碰过去,却见那蛇像是受了惊,赶紧一溜烟顺着离长生的手背重新爬回他的掌心,畏畏缩缩地蜷缩成一小团,吓得不轻。

离长生伸手一拢,将它护住,眉峰轻皱:“不要吓他。”

徐观笙:“……”

徐观笙眼底的红意似乎又加深了。

他不耐烦地道:“我不想知道你是如何起死回生的,既然做了渡厄司的掌司,那就在幽都好好待着,不要再妄想重回雪玉京。我言尽于此。”

离长生说:“啊,我没想回去。”

徐观笙:“……”

徐掌教的脸色似乎看起来更难看了。

离长生好奇地注视着他。

在他的记忆中,年少时的徐寂似乎是个极其淡漠的性子,对着谁都没什么情绪波动,几乎算得上是逆来顺受。

如今是有了心魔还是什么,几乎成了冰块脸,浑身阴郁之气笼罩,和之前完全判若两人。

徐观笙掐了下掌心,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重新变回之前的喜怒不形于色。

“度景河的封印之地我并不知晓,不过我猜测依你的性子,必会想赶尽杀绝让他永无翻身之地。”

离长生挑眉看他。

现猜啊?

徐观笙比离长生自己还要了解他,垂着眼淡淡道:“……但你又狂妄自大,总觉得天道所选必要牺牲己身守护三界,自毁倾向深入骨髓,你想和他同归于尽,封印之地不会选在某一个阵法或地界,只能是你的灵根,或灵躯这种让他永生永世无法挣脱的地方。”

离长生一愣。

“如今你肉身还在……”徐观笙说着,伸手在离长生眉心轻轻一探,果不其然发现端倪,“凡人之躯如何能聚灵?你身上天道所赐的灵根没了,度景河的神魂封印之地十有八九在你剥出来的灵根上。”

离长生最开始还觉得徐观笙分析他的“狂妄自大”“自毁”纯属在说屁话,可后面那番话好像又能说得通。

来找徐观笙问,算是找对了。

离长生继续问:“那敢问徐掌教,我会把灵根封印在哪里呢?”

徐掌教:“……”

徐观笙似乎想讥讽他,但话在嘴边转了几圈还是被憋回去了:“你看似对世间万物淡漠,心思却是敏感脆弱……”

离长生看起来又想反驳,想了想还是闭嘴了,仔细听。

“灵根应该会在对你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徐观笙说着说着又烦了,“反正不在雪玉京,其余地方你自己找。”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

三百年过去,一个个物是人非,连师弟都变了。

徐观笙说完后好像又意识到语气过重,他皱着眉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离长生:“嗯。”

徐观笙走到巷口,掐诀解开结界。

方才转瞬将十六层结界张起时,徐掌教气势威风,如今却立在那皱着眉一层一层地解结界。

周围气氛极其安静,徐观笙一边解心中一直在反思方才的话有没有问题。

他从未对度上衡说过如此重的话,除了当年闹掰时怒火攻心,脱口而出一句“你尽管去送死,我绝不给你收尸”的暴怒谩骂。

度上衡说还没完全恢复记忆,那会不会并不记得这句话了?

徐观笙若是说完直接甩手就走,或许怒气消散得不会这么快。

但他被迫和离长生共处一个空间,脑海中全是方才口不择言的话,连结界都接连解错。

小半刻钟,徐掌教才终于将阵法解开。

他抬步走了几步,犹豫半晌,又回头看去。

离长生站在墙边垂着眼出神,从小看到大的眉眼五官仍然昳丽,在四周脏污阴暗之中,好似坠入地狱的神明。

徐观笙嘴唇抿了一下,道:“我送你回幽都柜坊。”

离长生摇头:“暂时不回去——你要去哪儿?”

徐观笙道:“轮回桥。”

“来到幽都这么久,还没去过那儿呢。”离长生像是没发现徐观笙的排斥,抬步走上前,“带我去。”

徐观笙:“…………”

半刻钟后,幽都的轮回桥下。

徐观笙将过桥的金银交给幽司鬼差,站在黄泉边注视着桥上陆陆续续走过的幽魂怨鬼。

离长生坐在黄泉边徐观笙给他弄的椅子上,抽着辟离草歪头注视着桥上要去投胎的鬼,问:“你觉得转世投胎后的那个人,和前世还会是同一个吗?”

徐观笙眼眸无悲无喜看着长桥,不答反问:“转世后的裴玄,还是他吗?”

离长生动作一顿。

“若他还是他……”徐观笙道,“裴皎为何会疯到犯下杀同宗血亲的重罪?”

离长生并没有这段记忆,他没有多作评价,只是道:“那你呢?”

徐观笙眼眸轻动,没回答,视线终于聚焦在轮回桥上。

两个孩童被鬼差牵着手一步步榻上高高的台阶,一个踉跄其中一个女童险些脸朝地摔下去。

徐观笙下意识想要冲上前去搀扶,可脚步才刚动又死死定在原地。

鬼差将那两个长相和徐观笙有几分相似的孩童抱起来,抬步走过长桥。

徐观笙面上没有多少动容,只是在瞧见那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蹦蹦跳跳走进轮回阵时,眼圈红了一瞬。

等到轮回阵关闭后,徐观笙才垂下眼掩饰发烫的眼眶。

他微微侧过身,离长生还在那抽着烟,烟雾氤氲好似雨后青山上的晨雾,隐约模糊那张熟悉的面容。

一如三百年前。

离长生抽完烟,抬眸看来:“怎么?”

“没什么。”徐观笙移开视线,“走了。”

刚见面时徐观笙剑拔弩张,用武力逼迫离长生远离雪玉京——这招似乎不管用,徐观笙也很快明白过来他这个师兄吃软不吃硬,态度明显平和许多。

他将离长生重新带回幽都柜坊,垂着眼淡淡道:“如今有多少人知晓你的身份?”

离长生道:“不多。”

徐观笙没应声,转身就要走。

离长生站在长街上注视着徐观笙的背影,神使鬼差地叫住他:“师弟。”

徐观笙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什么?”

离长生静静望着他半晌,终于道:“人生苦短,莫要被心魔困住。”

徐观笙垂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

他立在那许久,却还是什么都没说,拂袖而去。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转身要回去,眼前倏而出现一堵墙,直接一脑门撞了上去。

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拉着站稳,封讳的声音从头顶飘来:“离掌司看起来都乐不思蜀了?”

离长生:“?”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不过一想到记忆里小蛇连说话都颠三倒四,连字都不认识,离长生也不和他一般见识:“离庸呢?”

“已诊好脉了,死不了。”封讳言简意赅,“他身上没有什么厄灵本源,干干净净。”

离长生若有所思地点头。

忙完所有事情,三人重返幽都。

离长生一路上都在思索他的灵根到底在何处,终于回到渡厄司,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一问封讳:“你知道对我有意义的地方在哪里吗?”

封讳不假思索:“云屏境。”

离无绩在一旁险些再次咳出来,诧异看去。

两人似乎已不在自己面前隐藏离长生就是“度上衡”的事了,这种话也光明正大直接说。

离长生道:“除了云屏境呢?”

封讳:“归寒宗。”

本来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离无绩一愣,霍然抬头看去。

对离长生来说……

归寒宗是有意义的吗?

离长生想了想归寒宗那一片废墟毫无灵力波动的地方,摇了摇头:“还有吗?”

封讳摇头:“你只在意这两个地方,其他地方从未听你说起过。”

离长生皱眉。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线索,怎么又到了死胡同?

渡厄司的幽魂厉鬼已醒了,正在嘤嘤地打扫渡厄司最中央伫立着的崇君神像。

离长生从未细致瞧过自己的神像,仰着头看了看,眉梢一扬。

这神像是雪玉京所塑,仙气飘渺极具神性,哪怕在这鬼气森森的渡厄司也仍然难掩神灵似的光芒。

和自己的神像面对面,倒是稀罕。

封讳并不喜欢三界将离长生奉为神明——好像只要担上“神”这个词,那以身殉道、无私无欲便会重重压在他身上,不管他想不想都会被迫承担起这个如同巨山似的责任。

掌司殿的窗户之外,穿过阴槐树便能一眼瞧见那座高大的神像。

楼长望还在被他小叔罚面壁思过,离无绩无人可交谈,思来想去还是鼓足勇气到了掌司殿。

不过勇气还没进去就散得一干二净,只能在外面盘桓不去。

就在离无绩转了七八圈后,前来送早膳的鱼青简溜达着过来了。

鱼大人当真对饼情有独钟,嘴里叼着一块,裴乌斜准备的早膳承盘中还不死心放了块饼,上供给掌司啃。

瞧见离无绩在那转悠,鱼大人挑眉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离无绩对着外人,神态倒是自然:“散步。”

“正好。”鱼青简将承盘的早膳递给他,“我有事要和走吉出去一趟,你帮忙送去给掌司吧。”

离无绩一愣,抬手接过。

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刚好能借着送早膳的名义去和离长生搭话。

离无绩客气地道:“鱼大人要去办公务?”

“不是。”鱼青简啃了口饼,“我的埋骨之地似乎闹鬼,我去教训教训那些造反的孤魂野鬼,晚上就归。”

离无绩不太懂幽都的规矩,只好将鱼青简揍鬼的行为统一认为是渡厄司的优良作风:“嗯,慢走。”

鱼青简扬长而去。

离无绩有了由头,终于抬步走到掌司殿门口,轻轻扣了扣门。

离长生的声音从中传来:“进。”

离无绩推门而入。

封殿主应该忙去了,离长生孤身坐在一楼的连榻上喝茶,发冠已放了下来,乌发披散在后背,修长的五指间翻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正在灯下看得入神。

有那么一瞬间,离无绩恍惚了下,险些觉得这是三百年前他初见度上衡的时候。

那时的崇君高高在上,眉眼悲悯。

不像现在,似乎多了几分烟火气。

离无绩回过神来,道:“鱼大人让我给您送来早膳。”

离长生也没抬头,随意“嗯”了声:“坐下吧,一起吃。”

离无绩没拒绝,上前将承盘放下,敛袍坐在离长生对面。

离掌司挑食得很,好在裴乌斜准备的皆是他喜欢的,他看也不看,熟练地将那块饼拿起来随手一扔,吃了几口粥后,又垂着眼继续看书。

那是三界的坤舆图,灵脉在地界涌动,汇聚成一条条金色灵脉。

若是能依照这些年的灵脉变动,找出有异状的地方,或许就是封印之地。

离无绩垂着眼吃了点,视线一直暗暗地看向离长生。

许是方才那句“归寒宗”给了离无绩勇气,他捏着玉箸,将话在喉中滚了好几圈,努力尝试着想要说出口。

兄、兄……

就在要“兄”出来的时候,离长生似乎察觉到什么,百忙之中抬眸看了他一眼,眸瞳被坤舆图上的金光照得微微发光:“想说什么?”

离无绩立刻摇头:“没有。”

离长生不明所以,继续垂下头看书。

离无绩闭了闭眼,有些厌恶自己的怯懦。

他握了握手,掌心的刺痛袭来,短暂给了他一抹勇气,喉中酝酿了一整天的称呼终于说出口。

“兄长在看什么?”

离长生头也没抬,似乎根本没觉得“兄长”这个称呼哪里突兀不对劲。

他翻了一页,将归寒城的坤舆图一寸寸放大看,随口道:“坤舆图,封印之地必定灵力有异常——你在归寒宗这么多年,可曾发现有哪里不对?”

离无绩一愣,怔怔望着他。

离长生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答,疑惑地抬头看去,眉头轻皱。

离无绩那双和离长生有几分相似的眼眸源源不断涌出清泪,只是一会功夫便已满脸泪痕,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落泪了,只是茫然地看着离长生。

明明两人相差没几岁,在修道者漫长的岁月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离无绩独立支撑宗门多年,已不是年少时受了委屈就会难过的孩子。

但不知为何,在离长生一个眼神下,离无绩胸中接连不断地回想起双亲离世时的悲痛欲绝、勉力撑起宗门的不易、亲朋好友皆离他而去的孤独。

……好像那对他来说习以为常的痛苦压抑了数百年,周然健成千万倍地袭上心头,痛得他呼吸都在发抖。

离长生情感淡薄,对他来说就算有血缘关系,也不会那样轰轰烈烈地相认,更不会见上几面就涌上来血脉相连的磅礴情感,抱头痛哭了。

他现在没什么记忆,离无绩只是血缘亲密些的陌生人罢了。

离长生不想让自己显得如此冷血无情,犹豫着放下书,问他:“哭什么?”

离无绩呼吸都在发抖,摇头否认:“没有——近些年归寒宗地脉的灵力消颓,不像会封印什么东西的样子,若真的封印邪祟,依我这几年的霉运当头,八成早就误打误撞放出来它为祸三界了。”

离长生:“……”

倒是有自知之明。

若是离无绩直接顺着他的话嚎啕大哭,离掌司这种天生就对弱者有保护欲的人定会被吃得死死的。

偏偏离无绩已不是孩子,他懂得克制,心绪波动如此大却还在回答离长生问的正事。

离长生看着离无绩脸上未干的泪痕,努力忍住却还是难掩委屈的脸,一直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心似乎被什么轻轻掐了一下,酸涩又微疼。

血脉相连……

好像不是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