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来帮你蜕皮吧 蜕皮,天之子,化为人……
一直桀骜不驯总想咬人的小蛇难得这么配合, 度上衡摸了很久,久到小蛇脑袋发痒,脑壳似乎都要会被撸掉一块皮, 一扭头不让碰了。
度上衡收回手。
小蛇伤得不轻, 蛄蛹着钻到度上衡袖中修养。
不知是不是真的被撸破脑袋了, 盘着睡了不久小蛇就感觉浑身难受, 好像浑身的鳞片正在被什么东西一寸寸活剥。
身躯中泛起一股疼痛的燥热, 将它硬生生疼醒。
已是深夜, 度上衡盘膝坐在玉莲座上闭眸修行。
小蛇疼得要命, 神志不清地从袖中爬了出来,啪嗒一声摔在玉座上。
痛。
好像身上每一根骨头都被打碎,尖锐的骨头刺入血肉中,大口呼吸也无法缓解半分,连打滚都没有办法,只能像条绳子似的瘫在冰冷的玉座上奄奄一息。
浑浑噩噩中,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将它软趴趴的身体捧起来。
“怎么了?”
度上衡问它。
小蛇气息奄奄睁开眼看他。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它只是条蛇,问了也不能回答啊。
度上衡似乎习惯和一条不会说话的蛇自言自语, 伸出修长手指轻轻结了一个法印悬在小蛇身上转了几圈。
好一会, 法印消失, 度上衡挑眉道:“你还是条未成年的小蛇?”
怪不得动不动就咬人, 原来根本神智不全。
不知是不是此番受伤后喝了太多度上衡的血,经脉中灵力太多小蛇身躯无法承受, 已开始进入蜕皮期。
蜕掉一层皮,八成就是个少年蛇了。
蜕皮自然不是什么好受的,小蛇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好痛, 从脑袋疼到尾巴尖,它受不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很快就将度上衡的掌心哭湿了。
度上衡蹙眉:“这么疼吗?”
小蛇虽然讨厌他,但还是点点头。
度上衡看着小蛇脑袋上已经蜕掉的一小片白白的蛇蜕,犹豫着伸手帮它撕下来。
小蛇:“……”
说不出是体内的灵力暴走更疼还是被撕下一层皮更疼,它嗷都嗷不出来了,尾巴甩了一下就没反应了。
度上衡:“?”
夜半三更,云屏境一片静谧。
徐寂被度上衡召来,浑身全是未干的露珠。
“深更半夜又想吃什么?”徐寂已摸清楚度上衡的脾气,他也不生气,掀开帘子后走进来熟练地问。
只是走进去一瞧,见那条蛇像是根细绳般瘫在那,看着像死了。
徐寂眉梢一挑:“师兄终于愿意尝尝蛇羹的味儿了?”
小蛇垂死挣扎着睁开眼睛,用尽全部力气往旁边拱了拱。
度上衡疑惑:“什么?”
徐寂敛袍坐在度上衡身边,揪着那半死不活的小蛇尾巴甩了甩:“你这都剥上皮了,难道不是想做蛇羹当夜宵?”
度上衡:“……”
度上衡瞥他,抬手将小蛇接下来:“它该蜕皮了,我见它蜕得费劲,出手帮它而已。”
徐寂:“?”
徐寂头疼:“师兄,蛇蜕皮最好不要干涉,可能会要了它的命。”
度上衡一愣。
他都“帮”一半了。
见度上衡的确重视这条小蛇,见多识广的徐寂只好将奄奄一息的蛇接过来,重新再那新生出的鳞片处覆上一层灵力。
“别再碰它。”徐寂叮嘱,“就算它疼得打滚也别乱动。”
度上衡点头。
徐寂将蛇放在玉座上,侧眸看了一眼度上衡。
度上衡身边除了师弟外几乎没什么活物,云屏境虽然看着四处繁花却只是幻境营造出来的死物。
这条蛇是唯一一条能被师尊准许跟在度上衡身边的活物。
在这偌大冰冷的云屏境,度上衡孤身一人在缥缈之地修行,徐寂有许多次瞧见他对着一条蛇自言自语。
明明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却自顾自说着。
徐寂望着度上衡出了神,忽然没来由地道:“师兄,你有想过离开雪玉京吗?”
度上衡抚摸小蛇脑袋的手指一顿,不明所以:“离开?”
离开雪玉京,他能去何方?
徐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勉强笑了笑:“是我糊涂了。”
那蛇被灵力温养,终于不再发抖。
徐寂没多留,起身离开。
在走出云屏境的刹那,一道威压忽的从天边而来,轰地一声将徐寂单薄的身体一压,猝不及防跪在地上,口吐鲜血。
徐寂瞳孔骤然放大,手撑在地上努力支撑后背那宛如巨山压顶似的威压,双眸充血,浑身经脉几乎断裂。
很快,威压宛如春风般散去,甚至没留下只言片语。
这是度景河的警告。
徐寂脱力地跪在地上,看着地上被他呕出的鲜血,双手狠狠一握,在地面坚硬的石地上带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在这个瞬间,浑浑噩噩数十年的徐寂忽然前所未有地生出一股怨恨。
若他修为滔天,是不是就能随心所欲,不再受任何人的掣肘?
***
不知是不是度上衡的干涉,小蛇的蜕皮期很长,连续半个月都没什么反应。
若不是听到微弱的心跳声,度上衡都要将它埋了。
问道学宫新一届的学生已陆续来到学宫,度上衡被请去教导。
崇君来亲自教导,那些年纪不大的学生全都兴奋极了,上课的前一夜呜嗷喊叫,第二日精神奕奕前去学斋,三五成堆地窃窃私语。
“听闻崇君的剑术得仙君亲传,一剑可破山河!有他指导,必定一飞冲天!”
“不过崇君似乎年岁不大,比你我大不了几岁吧,学宫的师长各个都是几百岁的大能,他好像才刚及冠没几年?”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你是在质疑崇君,还是质疑学宫?掌院既然让崇君前来指导,定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就是。”
方才说那话的学生穿着华丽,瞧着非富即贵,被这么群起而攻之,不悦地道:“我也没说什么,你们激动什么?再说了我的话有错吗,刚及冠的化神境天底下没几个,谁知道是不是仙君用灵丹妙药堆上去的,万一是个花拳绣腿来误人子弟,你们想过后果吗?我爹娘将我送来问道学宫是指望我修为有长进,不是为了陪个花瓶闹着玩的。”
众人顿时吵了起来。
一方坚决捍卫崇君,一方却质疑可能是个只知道使把式的花架子。
就在这时,有人扣了扣门。
笃笃。
一群少年的吵闹戛然而止,回头凶狠地看向门口。
这一看,所有人都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人,身着白金长袍,宽袖垂曳腰身纤细,浑身上下没什么华丽的坠饰,只有乌发间插着一根素簪子。
度上衡见众人像是傻住似的,轻笑一声,温柔地道:“才刚入学,就学会了定身诀吗?”
离他最近的少年呆愣望着他,讷讷道:“您……您是谁?”
度上衡“唔?”了声,眉眼带着笑意道:“刚及冠没几年,只会花拳绣腿的花瓶。”
众人:“……”
不少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仙气缥缈说话好像都自带仙气的男人竟然就是他们议论大半天的度崇君,赶紧跑回位置上坐着,脸都红了。
只有最开始对峙的几个少年还愣在原地,茫然看着度上衡那张脸。
度上衡走到学斋中,看也不看他们,随手轻轻一挥。
他的举手投足间带着常年上位者的威严,哪怕身量纤细气度温和,却让人不怒自威,等反应过来时已全部怂哒哒地坐了回去。
度上衡挑眉望着方才数落他的少年,温声道:“你不愿我教你们?”
那少年脸通红,已没了刚才的气焰嚣张,小声说:“没、没有。”
度上衡笑了一下。
底下的少年们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乍一瞧见如此神仙似的人物,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满脑子都是“爹娘,我怦然心动了“。
只是这心动没几天,就开始打退堂鼓。
度上衡上课时很随意,他似乎不理解这世上为何会有心法口诀这种东西,直接就要让学生握剑。
“好,握剑,挥剑,收剑。就是这样。
“什么?这都不会吗?
“唔,掌院不是同我说这一批的学生天赋灵根都很不错吗……啊,乖孩子,不是说你们。”
只是上了三天课,本来还沉迷美色的众位少年直接蔫了。
他们看不出这位崇君到底是花拳绣腿,还是真的和他们差距太大。
问道学宫的剑修皆是高傲的天之骄子,但在度上衡面前却像是个连剑都不会握的孩子,巨大的落差让几个骄纵的少年整宿整宿地哭。
没过几日,问道学宫的掌院就恭恭敬敬地来找崇君,示意崇君的教法似乎有些问题。
崇君不解:“我难道要从如何握剑开始教起吗?”
掌院:“那倒也不是。”
度上衡无法理解,毕竟度景河就是这样教他的。
他七岁就能握剑劈开巨山,这些十几岁的少年竟然还不会吗?
掌院不语,委婉地问他还能教什么。
度上衡想了想,晃了晃手中闲着无事看着的阵法书籍:“我看了半个时辰阵法书,略懂一二。”
掌院:“……”
虐待完剑修,开始碾压那些阵修了吗?
确定好让度上衡去给那些眼高遇到的阵修一点颜色看看,掌院忧心忡忡地走了。
度上衡并不在意,教谁都是教,继续在日光中看书。
不过才看了几页,袖中隐约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
那好似陷入冬眠的小蛇好似终于醒了。
小蛇已经将完整的蛇皮蜕下,整个身躯之上的青色变得越发深了,好似墨绿色,连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大,沉甸甸的坠在袖子里。
度上衡将小蛇捧出来仔细端详,忽然“唔”了声。
不太对劲。
这蛇……好像要修炼出人形了?
第62章 化为人身只会爬 兄弟,化人身,封印晦……
蛇修炼成人形极其不易, 度上衡还撕了它半天皮。
本来只觉得蜕完皮后不傻已是苍天有眼了,没想到那灵血竟然误打误撞让它修为精进了不少。
倒是天赋异禀。
难道这看起来不太聪明的蛇真的有化龙的能力?
度上衡将沉甸甸的蛇放在榻上,等着它炼化体内的灵血。
谁知这一炼化又是半个月。
崇君已自学成才, 在阵修学斋虐得一群学子哇哇直哭, 只好弄了个不少初级的阵法教学哄他们玩。
度上衡来问道学宫短短一个多月, 已收到不少学生大胆示爱, 有的甚至因谁坐在学斋第一排而大打出手。
度上衡有些怕麻烦, 索性寻了件法器遮挡面容。
已是冬日, 雪玉京落雪了。
度上衡撑着伞从大雪中而过, 准备回住处时,被人拦住了去路。
这段时日总有人冲出来拦路送上一堆东西示爱,度上衡见怪不怪,温和地开口道:“你们还小,万事要以修行为重。”
拦路的人愣了愣,倒是没有死缠烂打,反而乖乖地说:“是。”
这声音有些耳熟。
度上衡微微抬起伞,感觉面前的两人有些熟悉。
是谁来着?
稍微大一些的少年期盼地看着他:“崇君还记得我吗?”
度上衡:“……”
崇君还记得,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少年笑了笑, 在大雪中恭恭敬敬行礼:“在下裴玄, 多谢崇君救命之恩。”
度上衡在心中“啊”了声。
观棋府的裴玄, 那个被小叔篡位驱除出去还妄图追杀的倒霉鬼。
裴玄行完礼, 余光扫见身后的半大孩子在那撇嘴,似乎不情愿他兄长行如此大礼。
裴玄低声道:“二娇。”
裴皎脸都绿了:“哥, 不要叫我这个!”
裴玄赶忙对度上衡道:“崇君勿怪,我弟弟年纪还小,并非有意对您不敬。”
裴皎冷冷瞪着度上衡,满脸不悦。
两人本是观棋府的少君, 裴玄更是被当成下一任宗主培养,一朝落魄,年龄稍大的兄长已学会在夹缝中委曲求全,弟弟却是接受不了如此落差,看谁都不顺眼。
度上衡也不生气:“无碍,在问道学宫过得如何,有人为难你们吗?”
裴玄温柔笑了起来:“有劳崇君费心了,问道学宫的师长待我们极好。”
裴皎冷冷道:“大冬日还赶你出来挨冻,叫极好?”
裴玄眉头一皱。
裴皎像是时刻在观察他兄长的神色,见他似乎不悦,立刻垂着脑袋抱着裴皎的手臂不吭声了。
度上衡倒是意外:“哪个师长?”
裴玄脸上浮现一抹难为情的薄红,讷讷地道:“问道学宫给我们提供了庇护之地,为师长做事是理所应当的,是我心甘情愿,崇君不必担忧。”
裴玄被教养得极好,若不是父母出了意外,他定会是观棋府的下一任宗主,温润如玉,颇有上位者的风范。
这种人瞧着温柔如水,实则一身傲骨。
度上衡没有多追问,将伞递过去。
裴玄后退半步:“不……”
拒绝的话还未说完,度上衡就将伞塞到他手中,自己随手掐了个法诀,风雪不沾身。
“乖孩子,去吧。”
说罢,度上衡转身消失在大雪中。
裴玄握着伞,注视着男人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
他将伞往裴皎一侧偏过去,自己半天身子沐浴在雪中,侧过身看向裴皎,眉眼带着冷意:“你来时是如何答应我的?”
裴皎脑袋一垂。
他兄长从小到大都温柔得像春风,但一旦生起气来就极其吓人。
“哥,我……”
裴玄道:“回答。”
裴皎缩了缩,不情不愿地重复:“好好谢谢崇君的救命之恩,可他在问道学宫的名声好坏,有人传他……”
裴玄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别人传什么你信什么,你难道没有自己分辨的能力吗?”
裴皎眼圈一红。
他自小被宠到大,从未和人低过头。
“不要来这一套。”裴玄不为所动,“你已不是观棋府金尊玉贵的二公子了,在这问道学宫无人会惯着你的臭脾气。”
裴皎咬了咬牙,死死忍住眼中的泪水。
裴玄垂眸注视着高傲的半大孩子,低声道:“我现在一无所有,若你再因脾气惹出祸事,我只能……”
裴皎一僵,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凝在眼眶中的泪水唰地落下。
裴玄未出口的话顿住,故作冷意的面容浮现一抹无可奈何,俯下身轻轻擦去他的泪水,轻声说:“……只能给人跪下替你赔罪了。”
裴皎懵了懵,险些哭出声。
他死死抓住裴玄的袖子,呜咽道:“我错了,你……你不要丢下我。”
裴玄终于笑了:“不会的,哪怕我死,也定会护你周全。”
裴皎难过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小小的少年注视着裴玄手中那好像还泛着桃花香的伞,咬了咬牙。
前几日他在替兄长拿书籍时,无意中听到有人说度崇君,说他美貌成那样,年纪小修为却如此高,每去一个学斋都将那些天之骄子虐得哇哇,指不定是修炼了什么吸取别人天赋提升自己的禁术呢。
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厉害?
裴皎害怕自己的兄长也被挖了灵根,还未见度上衡就已心生讨厌。
太不好了。
回想起自己方才对度上衡的态度,裴皎脸一红,心想既然兄长这般推崇崇君,那他还是要找个时间特意去道歉。
***
问道学宫的雪下了三日,小蛇本来还在修行,似乎是因为寒冷竟然开始发僵了。
度上衡搓它,搓半天小蛇都把信子吐出来了,他才后知后觉似乎是因为太冷。
崇君的住处像是冰冷的囚笼,他已寒暑不侵自然不必用什么灵石取暖,思来想去只好将小蛇塞到自己怀中。
小蛇僵硬的身体这才随着体温逐渐恢复正常。
度上衡这才松了口气。
他掐诀坐在玉莲座上,闭眸用借目附在一只雪团似的鸟儿身上,扑闪着翅膀朝着问道学宫的学斋而去。
很快,就寻到了在扫雪的裴玄。
如此冷的天,裴玄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脸上被冻得通红,一一细致地扫着问道学宫的积雪。
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沦落到做这些粗活……
度上衡眉头微微蹙起。
很快,其他扫雪的学子溜达着过来,见状吩咐道:“哎,裴少君等会也没事吧,帮我们把剩下那条路的雪也扫了呗。”
裴玄脾气好,也没被那句带着讥讽味道的“少君”激怒,笑着道:“好。”
学子哼了声,扬长而去。
度上衡听到逐渐远去的学子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讥讽。
“呵,还是少君呢,一朝落魄,不照样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装什么清高模样啊?”
“他那个弟弟眼高于顶,都这样了还看谁都不顺眼,日后可有苦头吃了。”
两人声音挺大,裴玄许是听到了,但神色没有丝毫异状。
度上衡歪着小鸟脑袋注视着裴玄的身影,觉得很有意思。
明明从高处跌落,却能心志坚定不为任何人的评价所动容,知是非懂对错。
此人,必成大器。
正看着,忽然感觉腰腹处有一团动静。
似乎是那条蛇又在乱动,度上衡没有理,收回借目后,开始继续闭眸打坐修行。
天道所选之人,每一寸经脉似乎就是聚灵阵,哪怕只是打坐,周身无数灵力源源不断好似萤火似的往他身上灌,不必修行就能凝聚灵力。
在化神境停滞太久,还是得尽快破境。
度上衡抱元守一,催动灵力汇入元婴中。
不知修行多久,耳畔似乎有一道呼吸声响起,声音还挺大。
问道学宫的崇君住处外有结界庇护,不可能会有人进入其中,度上衡眉头轻皱,收回灵力。
只是还没睁开眼睛,就感觉怀中似乎抱了个活物。
热的,并不是蛇身常年泛着的冷意。
度上衡轻轻睁开眼睛,垂眸看去。
小蛇已化为人身,模样瞧着似乎十一二岁,正浑身赤裸蜷缩在他怀中,满脸迷茫地仰头和他对视。
度上衡:“……”
度崇君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一睁眼怀里坐着个光溜溜的小少年脸上也没什么神情变化,只垂着眼看他,淡淡道:“果然是条小蛇。”
小蛇懵懵注视着他,似乎还没从化为人形的失控中缓过神来。
他歪着脑袋左看右看半天,神智一寸寸清明,终于记起来此人之前的痛下狠手。
此人有剥皮和妄图将它炖蛇羹之仇!
咬之。
小蛇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已变成人,龇着牙做出凶狠模样,“嗷呜”一声弹起来狠狠咬住度上衡的耳垂。
一下就挂在那儿了。
度上衡:“……”
小蛇咬完,不大的脑仁才后知后觉到不对。
怎么咬起来这么容易?之前弹过去得飞半天来着。
身体也不对劲,好像长出了很多多余的东西。
小蛇懵然地眨了眨眼睛,感觉眼前似乎有一扇阴影一闪而过。
睫毛?
蛇怎么会有睫毛?
正在愣怔间,他身下紧贴的地方似乎发出一阵细微的震动,似乎有人在低笑。
小蛇将牙松开,茫然地抬眸看去。
可恶的仇人正带着笑望着他,面容五官也不是放大许多倍的可怕了,好像正常了很多。
度上衡耳垂留下一排红痕,他也不在意,伸手勾了勾小蛇的下颌,笑着道:“我救了你,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小蛇冲他:“嘶……唔?”
嘶完察觉到不对,他怎么能发出声音了?
摸了摸脖子……
手?
直到这时,小蛇才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人形,多出来的四肢完全不知往哪里放。
度上衡看他四肢不协调,满脸迷茫地缠在一起似乎想把自己盘起来,没忍住轻轻笑了出来。
这蛇看着不大,心气倒是挺高,还以为度上衡在嘲笑他,又想扑上去咬他。
度上衡没再惯着他,直接伸手将人从膝盖上拂下去,又将一件外袍扔他身上,淡淡道:“穿好衣裳。”
小蛇还不会用手脚行走,整个人趴在地上,用蛇形的动作爬了半天,愣是没爬出半丈,只好愤恨地瞪着度上衡。
度上衡不会养蛇,之前待了只有金丹修为的灵鼠回来给小蛇吃,那鼠差点把蛇打得嗷嗷哭。
这回他只寻了些灵液,省的小蛇吃不习惯。
一回头就见那蛇怯生生在衣袍中缩成小小一团,从衣袍底下往外看。
度上衡道:“出来。”
小蛇并不觉得赤.身要羞耻,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听到这话立刻将衣袍那点缝隙往下一扒拉,不吭声了。
度上衡淡淡道:“不饿吗?”
小蛇正想有骨气得打算躲到下次蜕皮成为大蛇再回来报复一口吞了他,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
他睡了近一个月,滴水未进,正是饥饿的时候。
度上衡道:“我数三声,不出来,之后就没得吃了。”
小蛇眉头紧皱。
他就算饿死,也不受威胁。
度上衡已经开始数了,嘴唇轻轻一碰就数到了三。
小蛇猛地掀开衣袍,在“三”落地前趴在地上,一副倔强的模样,等着吃。
度上衡:“……”
度上衡看他像是死鱼一样,没忍住道:“坐起来。”
小蛇闷闷不乐地试图支配不听话的四肢,半天才做出个扭曲的坐姿,脚都缠到后腰上去了。
度上衡:“……”
也行,他不疼就好。
度上衡将带着浓郁灵力的灵液递过去。
小蛇手脚并用地接过来,将脸埋进去喝,浑身的尖刺终于缓缓柔和下来。
度上衡支着下颌靠在桌案上懒洋洋注视着他,问道:“你有名字吗?”
小蛇不答,埋头喝。
度上衡说:“你不说,我便替你起了。”
小蛇身体一僵,似乎记起来这看起来仙气缥缈的人给一条仙船起名叫“仙人船”的壮举,皱着眉头从碗里抬起头来,警惕地看了度上衡一眼。
度上衡:“嗯?”
好一会,小蛇才道:“晦气。”
度上衡不解:“我?”
小蛇喝饱了,脾气似乎也收敛了些,他摇头,说话颠三倒四,磕磕绊绊的:“我,我晦气。”
度上衡还是不懂。
小蛇蹙眉道:“我叫,名字,我晦气,你聪明吗。“
度上衡这回终于听懂了些:“谁给你起名叫‘晦气’?”
小蛇小小的身体裹着度上衡过分宽松的长袍,捧着碗舔了舔里面残存的灵液,闷声说:“不喜欢我,我咬人,很晦气。”
度上衡摸了摸右手腕上还没消除的两个红痣,赞同地点头:“的确咬人。”
小蛇瞪他。
度上衡被他这个眼神看得笑了出来,伸手戳了戳少年的眉心,道:“没人会用‘晦气’做姓名。”
“可喜欢。”小蛇和他唱反调,“我晦气,他们怕我,晦气好。”
度上衡也不和他争辩,道:“你既然已化为人身,便要像个人类一样有名有姓,你既然喜欢‘晦气’,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小蛇一僵,开始咬碗。
明显不会。
度上衡伸手在茶盏中沾了点冷透的茶水,在桌案上一笔一划写了“晦”字。
小蛇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嫌弃比划多,难学。
他用蛇身时,尾巴尖在地上划拉个线,就是他的姓名了。
少年还不会隐藏表情,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度上衡挑眉,又写了一个字,“讳”。
小蛇明显眉眼舒展不少。
度上衡笑着哄他:“这个字念‘晦’,气字少见人名,我为你寻一姓,唔,你喜欢风吗?”
小蛇蹙眉。
度上衡顺着小蛇的思维哄他:“风四处都在,能吹着晦气遍布三界,这样所有人都畏惧你的晦气了。”
小蛇顿时高兴了,点头:“风好,好风。”
度上衡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
封讳。
第63章 归寒宗离庸黑锅 道歉,化为龙,归寒离……
小封讳不太聪明, 蘸着水划拉好久都没学会自己的名字,他耐心又不足,学到最后用爪子划拉个蛇形模样的线, 歪头瞪着度上衡。
度上衡并不生气, 笑着安抚道:“无碍, 别的人也和你一样, 学个十几次也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封讳:“……”
封讳心智似乎不太健全, 哪里听得这话, 当即气势汹汹地用五个手指蘸着水奋力写自己的名字。
这次歪歪扭扭但勉强能看出形状。
度上衡说:“我就说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好聪明啊。”
封讳眼眸下意识一弯,完全没发现度上衡话语中的前后矛盾,蛇尾尖下意识甩起来,但他已化为人身,只能瞧见两只脚左右摇晃,看起来被夸得要飞起来了。
这可恶的人类似乎也有可取之处的。
小蛇勉为其难原谅他剥皮的事儿了。
度上衡很少如此接近一个活物,正想再教他几个字,忽的察觉到住处之外有人靠近。
神识悄然横扫出去。
瞧见外面门口等候着的人是谁,度上衡眉梢轻挑, 有些意外。
竟然是裴皎。
上次见面, 那孩子看起来浑身都是尖刺, 气势汹汹地躲在裴玄背后看起来想咬人, 这回不知什么缘由,手中握着伞, 满脸为难地在住处外来回转圈。
度上衡一抬手。
大门倏地被一道风卷开,吓了裴皎一跳,瞪大眼睛看向空无一人的院子。
度上衡的声音轻柔传来:“进来吧。”
裴皎一咬牙,犹豫再三抬步走进去。
裴皎一路上都在措辞要如何道歉致谢, 本来背得词很流畅,可一进去脑子唰地一片空白,完全忘却了要说什么。
裴皎额角泛起冷汗,他从小到大被宠得无法无天,还是头一回低下头对人道谢……
果然没有裴玄,他只能当个废物吗?
裴皎狠狠咬了下舌尖,疼痛让他的意识清明许多,壮着胆子抬步走进去。
崇君在问道学宫的住处虽然比不上云屏境,却也是整个学宫地段风水最好的别院,灵力馥郁,院中每一颗皆是价值千金的灵草,奢靡到了极点。
裴皎进入内室,他怕自己胆怯,刚站定就敛袍跪下,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裴皎见过崇君。”
耳畔传来珠帘撩开的声音,随后一个人影白金衣袍曳地,轻缓雍容走到连榻边坐下。
一道视线从上到下飘来,温柔的声音笑着道:“起来吧。”
裴皎直起身却没站起来,保持着跪姿抬头直视度上衡,将刚想起来的道歉的话说出口:“崇君,前些日……”
话音戛然而止。
裴皎愣在原地。
上次匆匆一见,裴皎并未仔细瞧度上衡的脸——就算瞧了也被法器遮掩着看不清楚,只能疑人窃斧,从自己那肤浅的第一印象断定此人绝非好人。
今日度上衡穿着不像平日外出时一层又一层、一丝不苟矜贵自持,他只穿着雪白宽松的长袍,宽袖衣摆好似流云般轻拂缓动,胸前衣襟似乎被人揉皱,隐约露出一字锁骨,皮肤胜雪。
虽然仍瞧不见面容,却能感觉到那股令人神往的安宁。
度上衡正等着,见裴皎刚说几个字就愣住了,疑惑道:“前几日,如何?”
裴皎……裴皎又忘词了。
度上衡看着这半大孩子的脸唰地红了,没忍住低低笑开了。
他抬手一拂,裴皎的身体被一阵温柔的清风扶着站起身。
微微踉跄了下,裴皎后知后觉回过神,耳根几乎都红透了,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只好将手中的伞递回去,小声说:“我……我兄长让我来还伞,多谢崇君相助之恩。”
度上衡笑起来:“举手之劳罢了。”
裴皎……还是没记起来要说什么。
度上衡脾气好,支着下颌歪着脑袋看他,似乎想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裴皎只是个半大孩子,被四周的死寂像是狠狠扇了个耳光,他咬了咬牙,忽的再次跪地,“噗通”一声。
度上衡动作一顿:“你……”
裴皎二话不说从腰后逃出一把匕首,眼睛眨也不眨地握住后狠狠一划,掌心翻出狰狞的伤口,血满溢而出。
度上衡:“?”
裴皎抬手滴血后,又一个头磕下去,生硬地道:“兄长说是你救了我们性命,要我记住崇君的好日后加倍回报。我一无所长,唯有这条命,崇君若需要,我愿为您马前卒,为您杀人,血誓为证。”
度上衡:“……”
裴皎和裴玄似乎是两个极端,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怎么……
唔,这孩子指不定脑子有什么毛病,还个伞还这么热血沸腾。
度上衡委婉地说:“实在不必。”
裴皎蹙眉,道:“我现在还小,崇君等我几年,我必定勤加修炼,争取能为您鞍前马后。”
度上衡:“……”
怎么劝不听呢。
度上衡揉着眉心,觉得头疼:“起来吧,日后我若想杀人,第一个便寻你,好吗?”
裴皎点点头,将掌心的血往身上的黑衣上一蹭,利索地爬了起来。
还完伞、表完忠心,裴皎躬身告辞。
度上衡头疼,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忽的听到里间传来一声茶盏破碎的动静。
还没走出门的裴皎脚步一顿,回头看来:“崇君?”
度上衡道:“无……”
“碍”字还没蹦出来,就已经晚了。
封讳在里间用水蘸着划拉了好多个名字,学的越发有模有样,他本是等着度上衡回来夸他,但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好故作矜持地将小桌案扛起来,手脚并用往外爬。
裴皎听到动静侧身看去时,眼眸瞬间睁大了。
……只见一个衣衫不整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半大少年手脚并用趴在地上,脑袋上顶着个床榻上放置东西的小桌案身形扭曲地往外爬。
裴皎:“?”
封讳着急给度上衡看字,柔软的身体几乎盘在一起,磨磨蹭蹭往外爬,嘴中还在说:“什么啊,上面什么字,你认得不?”
度上衡:“……”
裴皎眼睛都瞪圆了,悚然看着那扭曲的人形。
度上衡从裴皎惊恐的眼神中隐约瞧出这孩子似乎误会了什么,但也不好解释,只好笑着下逐客令:“我送送你?”
裴皎:“……”
裴皎同手同脚脸色恍惚地走了。
封讳刚化为人形,还不会操控如何自如地切换姿态。
白日度上衡去授课,他便孤身一人在院中四处乱爬,见到带着香气的灵草直接就用嘴啃,短短几日毁坏了不少有价无市的灵草。
度上衡不知晓灵草多珍奇,只以为是装饰的野草,也并未在意。
问道学宫的所有阵法他已学得差不多,最近正在看关于灵兽的书——他很想知道这条蛇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被师尊亲自送到他身边。
藏书阁中的幽间中,度上衡盘膝坐在光影中垂眸泛黄书籍,光中无数细碎微小的灰尘轻轻跳跃,眉眼古朴如画。
龙已经许多年未出现在三界了,只有微末的血脉在蛇、蛟中,能化龙的几率几乎没有。
就算退一万步讲,封讳真的能化龙,好像对度上衡也无益?
难道是想要收服一只威风些灵兽做坐骑?
度上衡一一翻阅关于龙的书籍,发现其中一页似乎有关于“讨奉”的记录,只是那本书太过古老,已瞧不见具体的细节。
度上衡闭眸用灵力妄图修复好笔迹,神识无意中外放,听到幽间之外似乎有人在低声交谈。
“你疯了?这是禁书的书阁,擅自闯入可是会受罚的,若是师长知道……”
“放心吧,我已探查过了,师长皆在准备问道大会去了,此处无人,我们只要悄悄地找到《太元心决》誊抄一份再放回去,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
“别可是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度上衡眉梢轻轻一挑。
来禁书阁偷书,胆子倒是挺大。
度上衡用了灵力也无法将笔迹修复,只好收回灵力将书送了回去。
从幽间走出,度上衡正要掐诀离开,拐角处兴冲冲跑出来两个身着青衣的少年,嘴里嚷嚷着:“找到了找到了!快跑,别被师长……唔。”
刚跑两步,便和度师长对上视线。
“……”
两个少年脸色一白,手中的心决卷轴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一路滚着到了度上衡脚下。
度上衡本想放他们一马,没想到竟然这么寸正好撞到自己手上,他伸手轻轻一勾,卷轴漂浮半空被雪白如玉的手指握在掌心。
崇君笑着道:“借书的御令可有?”
两个学生蔫头巴脑地垂下脑袋摇摇头:“回崇君,没有。”
度上衡轻笑一声:“你们是哪个学斋的学生,叫什么?”
两人怯怯地对视一眼,似乎想如实告知,但话到嘴边又壮着胆子改了口——反正崇君也认不全整个学宫的学生,就算他们报出死对头的名字他也分辨不出来。
若是事后追责处罚,还能甩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一个黑锅。
其中一个少年咳了一声,心虚地说:“回崇君,我是著书斋的学子。”
度上衡道:“嗯,叫什么?”
“咳。”少年说,“归寒宗,离庸。”
度上衡捏着卷轴的手倏地一顿。
离……庸?
第64章 私底下偷窃禁书 吃花,不脏了,当面对……
度上衡若有所思注视着叫“离庸”的孩子, 掐指一算。
此人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
“离庸是吧?”度上衡笑了,“好,你随我前去见掌院。”
少年脸色微变, 回想起人人都说崇君的好脾气, 硬着头皮求饶道:“崇君, 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放过我们这一回吧。”
另一个少年也跟着附和:“是是是, 求求崇君了。”
度上衡并非故意为难人, 见两人都要急哭出来了, 抬手将卷轴悬空漂浮在半空递过去:“记得寻师长补一下借书御令,去吧。”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行完礼后撒腿就跑。
度上衡注视着两人兔子似的背影,垂眸注视着手指。
归寒宗,离庸。
度上衡出生便是金丹修为,哪怕三岁时的事也记得一清二楚,自然也不会轻易忘记师尊带他回归寒城时的那场落花纷飞。
归寒宗是由他生身父母一手建立,仔细算算年岁,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也该上学修道了。
度上衡听到这个“庸”字,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好像走在路上轻轻踢了一脚石子, 并不造成什么威胁, 情绪有些微弱波动。
……只是一个刹那而已。
就算是同胞兄弟, 如今也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度上衡性情温润得好似古井无波,难听些就是一潭死水, 坚信自己的道,不会为什么所影响。
这件事很快就被抛却脑后。
封讳用了好几日才艰难学会站起身,正在院中折腾灵草,时不时啃几口, 身形长得极其快。
度上衡坐在夕阳下垂眸看着手中的书籍,雪白衣袍好似溶入金光,恍如仙人不沾染尘世烟火。
封讳是条蛇,没什么人类审美,不觉得这一幕有什么不可侵犯的,手脚并用蛇形过去,啪嗒一声摔趴在“仙人”面前,将他用牙啃下来的漂亮灵花递给度上衡。
“给你。”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跪坐在自己脚边的少年,淡淡道:“脏不脏?”
“你吃。”封讳说,“舔一舔就脏没了。”
度上衡:“……”
度上衡日常喝一口水都用得价值千金的灵液,问道学宫种的草药对他来说就是根本不入眼的野草罢了,更何谈吃。
封讳似乎很喜欢吃这类灵草,院中的都被啃完了,似乎是啃到最后一朵终于记起来暂时不恨了的度上衡,便叼过来借花献佛。
度上衡笑了笑,伸手接过那朵花。
封讳见他接了,正要满身脏污得继续翻灵草吃去。
度上衡朝他一招手:“来。”
封讳一身反骨,不太想听他的话,但想了半天还是重新跪坐在度上衡身边,仰着脑袋不情不愿看他。
“干什么?”
度上衡垂眸,羽睫被夕阳照映在雪白面容上扇形的阴影:“张嘴。”
封讳冲他龇牙,展示自己两颗小尖牙。
度上衡没忍住笑开了,捏着灵花凑到他唇边,封讳下意识张嘴,一口叼住满是灵力的花朵。
等灵力顺着喉咙流下,他才诧异地瞪大眼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东西度上衡要给自己?
他自己不舔一舔吃了吗?
还是说嫌脏不愿意自己舔?
度上衡见他吃完,轻声说:“玩儿去吧。”
封讳幽幽看着他,觉得好奇怪。
度上衡继续看书。
刚看完一本寻常游记,封讳又摔了过来,手中重新揪了个新的花,不过细看下就发现这花朵上面沾着墨紫色的水痕,像是毒液仔细涂遍每一寸,连根茎上都涂满了。
度上衡很有耐心:“这又是什么?”
“我给你舔了,脏没。”封讳说,“你乖孩子,吃叭。”
度上衡:“……”
度上衡接过花,捏着茎散漫地微微一旋——几滴墨紫色毒液飞了出去低落在草地上,瞬间腐蚀出几个黑乎乎的洞来。
小蛇蜕皮后身形越发大,连毒液都显得渗人,好似见血封喉。
幼年期的小蛇咬一口,腕上到现在还留着两个好似红痣的血点。
估摸着这一朵花下去,眼珠子都得变红。
度上衡道:“多谢。”
封讳望他,等着他吃下去。
还没等崇君想好应对之策,无意识铺出去的神识察觉到有群学生像是争食的小雀儿,叽叽喳喳地三五成群从他院门口嚷嚷着过去。
“说是有人偷盗禁书阁的心法,虽然事后补了御令也无济于事,几个剑修攀咬著书斋的离庸,要打起来了。”
“这热闹可得瞧瞧去。”
度上衡眉头轻动。
莫非那盗窃的学生真是离庸?
度上衡本来不想管闲事,可封讳一直在眼巴巴示意他赶紧吃,轻声道:“我有些忙,你先吃吧。”
封讳“哦”了声,叼回花自己去玩了。
度上衡闭眸掐诀,借着一只鸟雀的目展翅而去。
擅长书阁,先借再补御令,这事儿不知为何闹得挺大,几乎半个学宫的学子都挤在著书斋看热闹。
鸟雀扑扇翅膀飞到屋檐上往下看,隐约瞧见人群中有两拨人正在对峙。
“太元心决如此重要,有人私底下誊写相传,昨日刚寻到线索,售书之人便是你们著书斋的!”
“胡言乱语,你说有线索,证据呢?!”
“就凭这几个月来唯一借《太元心决》的,只有离庸!”
度上衡还想扇着翅膀飞去更高的树上,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砰”。
随着众位学子的一阵齐声惊呼,一个人影骤然倒飞出来,“噗通”一声落在数丈之外,背先朝地,摔出漫天的灰尘。
“咳咳!”
那位学子被当胸踹倒,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几声,几乎一口老血喷出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如此大的人,少年人脸又绿又红,腾地起身怒气冲冲咆哮道:“离庸!你疯了吗?当众殴打学子,你还想在问道学宫待吗?!”
人群中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没料到竟然打起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
离庸一身墨绿衣袍慢悠悠从人群中溜达出来,明艳张扬的脸上浮现着笑意。
那模样和度上衡的确有几分相像。
离庸握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剑懒洋洋在手腕间挽着花,笑眯眯地说:“你无凭无证就来著书斋污蔑抹黑我的名声,我还没说你疯呢,你反倒倒打一耙?我踹你一脚都是轻的,若不是我父母教导我要收敛要温和,我们著书斋今日就能吃上酒席了。”
众人:“……”
度上衡掐了掐鸟爪子,果不其然算出此人同自己的确有亲缘线。
十几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已长大成人,是被父母宠出来的随心所欲张扬肆意。
……性情和度上衡截然不同。
度上衡并未过多动容。
被打的少年受不了羞辱,当即气红了眼,祭出兵刃就要取他狗命。
离庸眉梢一扬,窄袖一翻挥出一道灵力将旁边的同窗拂到一边省得被殃及,大笑着拔剑迎了上去。
少年人恣肆无忌,转瞬就过了数十招。
围观的众学子也不去阻拦,大部分都在跟着起哄,欢呼声一阵又一阵。
度上衡站在屋檐上注视着下方的争斗,离庸被父母教导得极好,年纪轻轻便已是半步金丹,剑术干脆利落,又带着些不必要的花里胡哨。
刚想到这里,那被气疯的学子猛地挥出一道凶悍的剑意,直接朝着孔雀开屏的离庸刺去。
离庸身形如风,本来能准确无误躲过那道致命的罡风,但不知为何却直接抬手握剑格挡,整个身形被震飞出去。
度上衡的“借目”察觉到,那道罡风似乎直直冲着屋檐上的自己而来。
还没等他展翅飞走,离庸脚下灵力炸开,身形轻巧地在半空翻了几圈,双手一把抱住那只小麻雀,骨碌碌从屋檐处滚了下来。
度上衡:“?”
度上衡眼前一阵黑暗,好似被什么捧在怀中。
离庸轻巧地落地,衣摆翻飞旋了几圈,他将那只小麻雀抱在怀中,眉梢轻扬着道:“你急什么,伤到其他人怎么办?”
度上衡偏头看他。
那少年气急败坏道:“离庸,不要仗着家世如此嚣张!盗窃禁书的罪名可是要被逐出学宫的!”
离庸抚摸着小麻雀的脑袋,瞥他一眼:“方才还在质问我誊写心法,现在又成盗窃了?还有没有个准儿了?”
“你……”
“我这几个月从未进去过藏书阁。”离庸言笑晏晏打断他的话,“御令更是没借过,你笃定我有罪,那就拿出证据。”
“禁书阁御令记录上,那日唯有崇君和你进去过,这就是证据。”
离庸眉头一皱:“雪玉京的崇君?”
“正是。若此事惊动崇君,可不是逐出学宫这么简单了。”
离庸摸着麻雀脑袋,笑了出来:“你的意思是,崇君作证,说亲眼瞧见我进入藏书阁偷盗?”
那少年一噎。
“还是说我这个贼人光明正大进入藏书阁,在化神境的崇君眼皮子底下盗窃那什么法诀?”离庸条理清晰,抬手将麻雀放飞,敛了敛衣袍,“既然如此,那就去寻崇君对质吧。”
度上衡:“?”
这话一出,人群中乐颠颠看了半天热闹的两个少年脸色一变,险些冲出来阻止。
若是对质,那栽赃离庸的事岂不是败露了?
少年嗤笑了声:“这点小事还想麻烦崇君?雪玉京的少君哪里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
人群中看热闹的两个学子登时松了口气。
也是,崇君除了授课,从来不和学宫的学子有任何交集,就连掌院见他也得通报,更何况他们这些修为如蝼蚁的学子。
他们本只想给离庸找些不痛快,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嚣张,将事情闹得满学宫皆知。
若是连崇君也牵扯进来……
离庸也在蹙眉,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伤不到他什么,就是挺膈应人的。
正在想着对策,忽然偌大学宫传来一道清越的传音。
“离庸,来。”
短短三个字,言简意赅。
离庸一愣。
在场不少人都听出来这道声音的主人是度上衡,纷纷瞪大眼睛看向离庸。
此人竟然和崇君相识吗?
第65章 神魂归位得长生 而止,无记忆,刀剑相……
离庸也很疑惑。
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为何要单独见自己, 难道说那天他梦游真去盗窃书了?
见崇君当真愿意对质,挨打的少年顿时振奋起来,冷哼道:“惊动了崇君, 这事儿没完。”
大冬日的, 两个罪魁祸首冷汗都下来了, 对视一眼后慌张地想要隐在人群中无声无息地逃走。
可刚迈出去一步, 两道灵力凭空出现, 宛如烛火似的将两人笼罩其中。
度上衡的声音淡淡传来:“你们也来。”
两人:“……”
两人双膝一软, 脸色煞白, 险些直接跪下去。
度上衡不爱掺和杂事,但也无法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栽赃嫁祸,只是片刻就将人搜罗到住处,顺便将掌院也召了过来。
崇君住处算是整个问道学宫最奢靡的住处,掌院火急火燎地过来,视线在院中一扫倏地一愣,火气登时就蹭得窜起来了。
让人好好照料崇君院中的顶级灵草,怎么才几日不见就被毁坏成这样?
掌院正要怒气冲冲地寻人来重新种植,省得将好不容易请来的崇君给气走了, 耳畔忽然听到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草丛里乱窜。
掌院眉头一皱, 准确无误伸手一招。
像是狗啃了似的灵草中凌空飞来一个活物, 被他一把拎在手上。
细看下, 竟是个估摸十岁的半大孩子。
崇君的住处为何会有半妖?
度上衡行事难以琢磨,性子虽然瞧着温和, 但毕竟是雪玉京少君,上位者的气势惊人,不怒自威。
掌院不知晓这半妖的来历,不敢随意揣测, 只是拎着半妖的后脖领看了看:“你……”
还没说完,本来乖乖的半妖像是才发现拎他的并不是度上衡,顿时炸毛似的朝他咬去,嗷呜嗷呜的。
掌院:“?”
这是狗还是蛇?
没等半妖咬上,内室传来个轻缓的声音:“封讳。”
半妖动作一顿,训练有素地住了口,一阵挣扎从掌院手中扑腾下去,手脚并用地一下窜到了室内。
离庸到的时候,就见掌院垂首立在院中等候。
唔,这院子确定是崇君住处,怎么杂草丛生?
闹事的人全都过来了,像是怂鹌鹑似的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
掌院躬身行礼道:“崇君,这种小事惊动了您……”
内室传来度上衡带着笑的声音:“小事?”
随着话音落下,轻缓脚步声响起,似是崇君出来了。
离庸最是问心无愧,直接大大剌剌抬头看去,想瞧瞧这位传说中的崇君到底是何模样。
午后又下了一场雪。
一道轻缓细碎的萤光卷着化为春风将四周的雪融化,水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砸下。
度上衡迈过门槛,额间玉石轻晃,瞧不清面容却隐约知道他在笑。
“……栽赃嫁祸、德行有亏算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离庸一愣。
问道学宫不少人都对崇君极其推崇,将他称赞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离庸本是觉得夸大其词,如今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度上衡视线环顾四周,轻轻和离庸触碰了一下,很快移开。
离庸眉梢一动。
怎么感觉这位崇君并不喜欢自己?
掌院听到这句“栽赃嫁祸”就知晓了大致的来龙去脉,视线冷淡扫了下身后特意被崇君叫来的两位学子。
和离庸大打出手的少年脸上也一阵青一阵白,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掌院无声叹了口气,行礼告罪:“此事我定会妥善处理,叨扰崇君了。”
度上衡“嗯”了声。
此事捅到崇君面前,问道学宫的脸都要丢光了,想来掌院定然会重罚,罪魁祸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度上衡眼神瞥了一眼离庸,道:“随我来。”
离庸还没回过神,愣怔地看着他。
被空口白牙地污蔑,这种颠倒是非之事就算闹得再大,还他清白了肯定也是一地鸡毛,膈应得很。
离庸没想到度上衡只是轻飘飘一句话——甚至斥责都称不上,就轻而易举摆平了此事。
他犹豫着看向掌院。
掌院是个老狐狸,瞧出崇君对离庸的特殊之处,露出个和蔼的笑容:“先去吧,你此番受了委屈,学宫会好好补偿你。”
离庸笑了:“掌院言重了。”
不好让度上衡久等,离庸行了礼后抬步走进内室。
度上衡端坐在首位,膝上放着一本泛黄的书籍,一旁有双无形的手正在给崇君沏茶,应该是一件特意炼制的法器。
度上衡淡淡道:“坐。”
离庸垂首:“不敢。”
度上衡偏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归寒宗之人?”
“是。”
度上衡手捏着一页泛黄的书籍轻轻一掀,漫不经心道:“听闻归寒宗的桃花常年不败,百里碎粉,应是好春光。”
离庸:“是。”
他心下嘀咕,不是人人都言崇君不食人间烟火吗,本来以为单独留他是有大事,怎么反倒聊起家常了?
离庸是个直性子,直接问:“崇君有何事吩咐我?”
茶已沏好了,香气四溢。
度上衡笑了声,端起茶轻轻喝了一口:“听闻你熟读古籍,可听说过‘讨奉’?”
离庸眉梢一扬:“四灵讨奉?”
度上衡:“你知道?”
“家中有书阁,我看过不少关于四灵的书。”离庸也不怯场,“‘讨奉’之说只在一本古书上提过半句,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四灵生来功德圆满,可向天道讨要祈愿。”
具体的如何个祈愿法,书上没说。
度上衡眼眸轻动,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龙自然属于四灵之一,只是早已陨落消失多年,师尊将一只传言可以化龙的蛇送给他,难道是因为这个“讨奉”?
正想着,内室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动静,似乎是撞翻了什么东西。
离庸很识趣,颔首道:“崇君若无其他吩咐,离庸告辞。”
度上衡随手一抬,示意不要去管,淡淡道:“学宫不少别门旁派的学子,妖、魔皆有,你树敌颇多,今日只是栽赃嫁祸,若日后被人暗害……”
还没说完,离庸就扬着眉笑了起来。
他性情实在张扬恣肆,说话做事从来不遮遮掩掩,直言道:“崇君是想让我安分守己,不要去主动招惹人吗?”
度上衡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离庸道,“这些道理孩子都知道,不懂的事那些主动挑事的人罢了。”
度上衡眉尖轻轻一蹙。
离庸今日平白无故被牵扯进这糟心事,本就心情不虞,如今又被这般数落,还未及冠的少年没来由的一股委屈泛上心头。
他直接就问:“崇君似乎并不喜欢我?”
度上衡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放:“何出此言?”
离庸道:“今日‘盗窃’之事纯属栽赃陷害,崇君既知还愿替我解围,应当不是因这事。那是我之前有做过何事冲撞冒犯了崇君吗?”
很少有人会像离庸这样将冲突大大剌剌摊开来讲。
度上衡神态淡然和他对视半晌,离庸毫不畏惧。
终于,度上衡似乎无声叹了口气,抬手将桌案上一直放置着的一把小桃木剑用风托着飘到离庸面前。
离庸眉梢挑起:“崇君这是何意?”
度上衡说完方才未尽的话:“……若日后被人暗害,此物可保你平安。”
离庸:“……”
离庸一愣。
什、什么?
度上衡从不与人争辩,更不会随意评判混沌的是非对错,他无意斥责离庸的张扬,更不觉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树的错。
离庸听懂度上衡的意思,直接僵在原地。
度上衡并未数落自己,而是担忧他被人陷害,送他法器保命而已。
回想起方才自己说了什么,这位天之骄子头一回有种一头栽地缝里的冲动。
呜,太难堪了。
好想死一死。
度上衡从来一视同仁,在学宫教导多月从未听说他对哪位学子有过偏爱,离庸本能觉得自己并非那个特殊之人。
可如今崇君又是作证,又是送法器……
一向脸皮厚的离庸脸都要红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接,罕见得手足无措。
“崇、崇君……”
度上衡道:“乖孩子,去玩吧。”
离庸在家中是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任宗主,在学宫是人人惊羡的天之骄子,除了父母从来没人对他这么说过话。
……像是真的在哄孩子。
离庸偷偷抬眼看他,似乎在观察度上衡有没有生气。
度上衡不会为小事烦忧,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怎么?”
离庸藏不住心思,伸手接住面前漂浮的小桃木剑,讷讷地问:“崇君……为何待我这么好?”
度上衡笑了,没有作答,又说了一遍。
“去吧。”
离庸噎了一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度上衡垂着眼注视着手中的书籍,在“讨奉”二字上轻轻一抚。
四灵向天道讨奉……
正想着,内室传来一声“嗷呜”,“四灵”在那嗷嗷叫:“难吃,呸,土的味,呸。”
度上衡:“……”
就这种看到个花瓶也得掰下来啃一口尝尝味儿的小蛇,未来真的能化龙?
度上衡将书放下,重新端起茶盏,烟雾萦绕而上,模糊了面容。
恍惚间,脚下一阵天旋地转,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浑浑噩噩间,离长生似乎听到一声低低的呜咽。
“四灵……”
“……长生。”
这一声好似从天边传来,九天雷霆悍然劈下,猛地将他从混沌中拽回。
神魂归位。
离长生猛地喘息,瞳孔涣散地注视着虚空,艰难喘着,因停滞呼吸太久整个五脏六腑发出密密麻麻的疼痛,脸庞处因死气而凝处的鬼纹缓缓顺着脖颈褪下。
耳畔传来呜嗷喊叫的声音:“掌司!太好了呜呜!”
离长生眼前阵阵发黑,宛如雪花似的碎点,好半晌才终于缓解浑身上下好似被碾碎重组似的痛苦。
楼长望跪在他身边,满脸泪痕还未干,若不是离长生胸口的伤痕还未痊愈,他都要扑上来嚎啕大哭了。
身死之人断气半晌,竟然还能复生,但凡换个其他人都要把离长生当成妖孽了,楼长望却满心只有失而复得的欣喜,泪水落得更凶了。
“掌司,您伤口还疼吗?我不敢给您喂药,封殿主说只要休息就好,您……”
离长生迷茫看着他。
楼长望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见离长生似乎愣怔着注视着他,还以为他精神不济,只好将人扶起来,嘘寒问暖:“掌司,鱼大人已去寻船了,等会我们就能回渡厄司。”
离长生怔然注视着四周。
火焰在燃烧,并非是明亮的人间火,而是从地狱黄泉泛上来的幽蓝之火,将面前一座高楼灼烧吞噬,无数人类四处尖叫逃窜。
俨然是一处人间地狱。
离长生微微侧头。
这是哪里?
楼长望见离长生安静了半晌一个字没说,终于察觉到不对,小心翼翼道:“掌司?”
离长生看他:“谁?”
楼长望一愣,试探着道:“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离长生眼底只有一望无际的陌生,他摇了摇头。
楼长望傻眼了,忙说:“那鱼大人呢,裴副使呢?”
离长生不明所以。
楼长望:“……”
坏了。
掌司好像傻了?
***
生死阵已破。
袁端敏锐地察觉到阵法的消散,唇角勾起露出个笑容来。
他身处在归寒城的一处高楼之上,眼前一盏鬼火灯盏跳跃着燃烧。
袁端居高临下望着问道大会处那座高楼的灼灼燃烧,笑眯眯地道:“幽都恶鬼在人间作恶,看来那只半妖命不久矣。”
灯盏的鬼火倏地一跳,从中传来人声:“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后,早该魂飞魄散。”
袁端挑眉:“使命?什么使命,化龙?”
鬼火并不回答。
袁端正想再问,忽地听到一声敏锐的声响,随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一道幽蓝鬼火化为一道曲形的流光转瞬而来。
“砰——”
一声巨响,袁端眼前一黑,脑海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被一只手扼住脖颈,好似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掼在墙上,力道之大,将墙面狠狠撞出一圈蛛网似的痕迹。
袁端几乎呛出一口血,充血的视线恢复后,发现来人是裴乌斜。
裴乌斜双眸是诡异的重瞳,好似有四只眼瞳直勾勾盯着他,恨意从四面八方而来,化为血泪顺着面颊滚落。
偏偏他像是在学什么人似的,面上挂着数百年如一日的虚假面具,轻轻笑着道:“我早该杀了你的。”
袁端并不怕死,他吐出一口血,歪着头坏笑着注视着裴乌斜:“可你能吗?没有裴玄和崇君,你算个什么东西?”
裴乌斜笑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用锋利的利爪穿透袁端的心脏,狠狠一握。
一声微弱声响,袁端喉咙涌出源源不断的血。
可他并不在意,死死抓住裴乌斜的手腕,满脸是血还在笑:“若当初死的人是你这个废物,裴玄活下来,他会让崇君死得那般惨烈吗?”
裴乌斜鬼瞳倏地一缩,面颊带着一抹狰狞的血,他抽出手,修长手指上全是鲜血,似笑非笑注视着袁端:“你真以为自己有了幽司所加的寿命,便是不死之身?”
袁端反唇相讥:“你杀了我,自己也别想好过。我就算阳寿有限,总比你这种无用的恶鬼要活得长久。”
裴乌斜面无表情,不想和他多言,一心只想杀他破阵,解救离长生。
他在袁端挑衅的笑容中猛地一用力。
袁少主瞳孔一颤,顷刻没了呼吸,尸身踉跄着倒在地上。
但裴乌斜知晓此人不会那么容易死透,哪怕这具肉身没了,魂魄也会有幽司的人单独勾走,阳寿未尽就还能重回人间。
杀不死一样。
伴随着袁端的断气,裴乌斜浑身发抖,四肢凭空出现无数条密密麻麻的锁链,穿透神魂套上枷锁。
裴乌斜眼睛都没眨一下,冷冷看向桌案上燃烧的鬼火灯。
方才还有灵力波动,如今却像是一盏寻常的灯盏。
里面的东西已逃了。
***
归寒城的高楼燃烧起冲天火焰。
封讳召来崔嵬,眼睛眨也不眨抬手一剑,凌空将火焰中的高楼劈成齑粉,最中央放置着度上衡心头血所炼制而成的法器。
封殿主眼眸一动,低低道了句:“去。”
法器忽然燃起大火,化为数百根半透明的蛛丝交缠着直冲天边,似乎绑住了四处逃窜的东西。
度上衡所有法器封讳好像都能操控,面无表情将那东西拽回来,捏在掌心眼瞳漠然。
那是险些被窃走的离长生的一魂碎片。
封讳对离长生的神魂一清二楚,哪怕只是半点碎片也能认得,他握在掌心,又是一剑劈去。
虚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直接斩碎。
周九妄悄无声息落在封讳身边,微一颔首。
封讳面无表情:“循着灵力找出度景河的藏身之地。”
周九妄愣了下,伸手指了下自己。
啊?我?
上峰总是不顾下属死活,给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如超度满城恶鬼然后被揍得乱窜,又比如现在要他一己之力去找度景河的藏身地。
但凡周九妄会说话,就要骂人了。
好在他是个哑巴。
周九妄倒也干脆,点头,御风跟着天空中那道虚幻的灵力离开。
封讳将鬼火收敛,转身而走。
这一场问道大会还没怎么开始,就闹成这样,整个归寒城的百姓和前来参加问道的修士皆怨声载道。
封讳顷刻回到安顿离长生的地方,屈指一弹将找回来的魂魄随便没入离长生的凡人身躯之中。
楼长望已经慌乱地四处乱爬了,呜咽着道:“你真的谁都不认识了吗?我啊,我是你还不知道的未来道侣啊!”
封讳:“……”
离长生看了他一眼,便开始望着虚空出神。
好似的确忘了什么。
封讳并未和楼长望一般见识。
这种从来不会入离长生眼的,他一般只当笑话瞧。
封讳敛了下衣袍走到离长生面前,俯下身望着他:“记得我是谁吗?”
离长生抬头怔然看他。
楼长望在旁边撇嘴,掌司瞧着明显神志不清谁都不记得了,怎么可能会有特殊?
难道失忆还要挑挑选选谁记得谁忘却吗?
刚想完,忽然就见寒光一闪。
离长生还在愣怔间,便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无意识动了起来,他长身玉立,手中握着不知何时召来的剑,发着抖朝着面前的封讳劈去。
意识似乎和本能在厮斗拉扯。
楼长望一愣。
封讳眉头紧皱,伸手握住崔嵬的剑身,冷冷道:“醒来。”
离长生面无表情看着他,手腕一转,崔嵬剑身锋利顷刻将封讳的掌心划出一道血痕,鬼气嘶嘶泄露。
这是下了死手。
封讳倏地松手,直勾勾盯着离长生的脸。
遮掩面容的法器已消失不见,离长生那张姣好的脸上没什么神情,眼瞳淡漠,只有浑身的煞气完全挡不住。
……每一个杀招都是冲着要封讳的命而来。
楼长望吓坏了。
失去记忆了还想着杀人,这该有多恨?
离长生终究是凡人之躯,握着崔嵬剑催动灵力没过几招,便已竭力似的浑身瘫软,踉跄着摔了下来。
崔嵬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封讳冷着脸将他接在怀中。
离长生神智全无,循着本能还在直勾勾盯着封讳,发软的双手奋力的攀住封讳的肩膀,猛地凑上前。
……一口咬在封讳脖颈的伤痕处。
在一旁围观的楼长望一惊。
离长生看起来不像咬,倒像是一个缱绻的亲吻。
封讳一动不动,任由他咬住自己的命门。
离长生浑身都在不正常地发抖,他似乎疲倦到了极点,恹恹地闭上眼,却还在本能想要摆脱封讳的触碰。
封讳冷笑了一声,打横将无法反抗的离长生抱在怀里。
离长生太过孱弱,封讳身形高大将他抱起简直轻而易举,像是用怀抱困住了一只鸟雀,他视线扫了四周,问楼长望:“离无绩呢?”
楼长望还在懵然:“啊?不是在这儿……唔,刚才还在这儿的,哪儿去了?”
封讳好似酝酿着一股冲天怒火,他死死扣住离长生的腰身,面无表情将寻来的心头血法器扔给楼长望。
“见到离无绩交给他,物归原主。”
楼长望手忙脚乱接过来,见封讳似乎要走,赶忙问:“你要带我们掌司去哪里?!”
封讳倏地一侧眸,竖瞳猩红,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冷意。
楼长望一捏,强装着镇定:“渡厄司的船已到了,我们送掌司回去就、就好,不劳烦封殿主了。”
方才掌司神志不清伤了封讳,楼长望有点担忧这看起来不好惹的男人会真的如传闻中一样要疯狂报复离长生,先奸后杀什么的。
对了,两人似乎是旧情人来着。
那便是情敌。
楼长望这样一想,心中顿时涌出一望无际的勇气,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和情敌对抗。
封讳眼瞳一眯。
巨大的骨龙咆哮着回来,虎视眈眈盯着楼长望。
封殿主冷冷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楼长望肃然道:“我说恭送封殿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封讳:“……”
封讳冷笑,抱着离长生拂袖而去。
第66章 谁家父子这样啊 幽司、裴乌斜、是道侣……
幽冥殿常年鬼气森森。
望春台之事还没过去多久, 归寒城就遭遇了鬼火烧城之事,惊动整个幽都。
幽司正使忧心忡忡地等候在幽冥大殿中,已过去大半日, 迟迟不见封殿主, 皱着眉问守在一旁的章阙:“章掌司, 封殿主可曾回来了?”
章阙彬彬有礼道:“应是回来了, 不过我们殿主因锁魂链之故, 实在行动不便, 还望正使稍候片刻。”
正使:“……”
他烧归寒城时, 不像行动不便的样子。
正使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人。
章阙已经在那画符传信了,完全没想着要去催一催。
正使越来越没耐心,沉着脸道:“归寒城问道大会之事,还请幽冥殿速速给个说法,否则再拖下去,可不是一两道锁魂链能解决的了。”
章阙闻言反倒笑了出声:“敢问正使大人,归寒城可是被我们殿主屠城了?”
正使蹙眉。
章阙又追问:“还是说那个袁端少主是我们殿主下的手,如今要追究罪责?”
正使:“这……”
章阙先礼后兵, 问完这两句后, 脸色缓慢沉了下来:“归寒城一无凡人死在鬼火下, 二来袁少主也非封殿主下手屠戮, 怎么鬼火烧了一座木楼,就有如此大的罪过?”
正使似乎也理亏, 沉着脸转移话题:“幽都恶鬼在凡间作祟,本就不合规矩。”
章阙手指慢悠悠瞧着漆黑的玄铁长锏,指腹缓慢蹭过发出沉闷的摩挲声响,他直勾勾盯着正使。
“三百年过去, 幽司似乎是忘了一件事——若是封殿主真想在人间作祟,不会是只烧一座楼这般简单。锁魂链、幽冥殿的数万道符纸,是不是真得让你们觉得封殿在幽都服刑吗?”
正使脸色一变。
章阙握住长锏:“归寒城焚烧的木楼价值几何,幽冥殿自会将损失的金钱送去幽都柜坊,就不劳幽司过问了。请。”
逐客令一下,正使神色难看至极,知晓在这里闹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转身就走。
章阙狐假虎威耍了一通威风,抬手将大殿的门关上。
一转身,就见本来空无一人的主位上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封讳正交叠着双腿倚靠在座椅上,垂眼注视着脚下层层叠叠的巨大锁链,眸瞳冰冷,不知在想什么。
章阙咳了声,抬步上前:“殿主,离掌司可无碍了?”
封殿主抱着昏迷不醒的离掌司回来,章阙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事了。
后来一想,一个大活人能出什么事。
若是真出事也是死后化鬼,那叫升迁。
封讳不语,面无表情垂着眼注视着掌心还未愈合的伤口。
崔嵬剑造成的伤势愈合缓慢,鬼气倾泻从指缝溢出。
章阙试探着道:“方才渡厄司的鱼青简来过一趟,想要接离掌司回去。”
封讳终于有了反应,抬眸凉飕飕看来。
章阙立刻道:“我当即就将他一脚踹出千里之外,殿主尽管放心,渡厄司不会再派人……”
还没说完,幽冥殿外传来裴乌斜的声音。
“求见封殿主。”
章阙:“……”
非得挑这个气口吗?
封讳眼神淡漠,收拢五指将掌心的伤势遮掩,冷冷道:“进来。”
裴乌斜敛袍而进,染血的衣袍已重新换了一身,恭敬颔首行礼:“见过殿主。”
封讳从眉梢飘出个“有事直说、没事就滚”的烦躁来。
裴乌斜并不为所动,彬彬有礼地道:“幽司前来询问归寒城之事,渡厄司请掌司大人主持大局。”
和鱼青简不同,裴乌斜并不说接离长生回去,而是搬出来幽司。
封讳本来赖赖的,若是蛇身恐怕就要面无表情盘着将脑袋藏蛇身缝隙里去了,但见到裴乌斜说这话,一改颓靡的气势手撑着侧脸似笑非笑注视着裴乌斜。
他眉眼带着讥讽的笑,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不还,你又如何?”
章阙:“?”
耍无赖的话也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不愧是殿主。
裴乌斜:“……”
方才鱼青简前来要人时,章阙都是先礼后兵,封讳似乎懒得和渡厄司的人虚与委蛇,上来就是一句不给。
裴乌斜额间青筋轻轻跳了跳,但又忍了下来。
这些年渡厄司和幽冥殿打交道,封讳沉稳冷漠,早已不似年少时的蛮横不讲理,怎么如今又故态复萌?
“封殿主说笑了。”裴乌斜颔首道,“长生是渡厄司掌司,理应该回渡厄司,幽冥殿直通地狱,掌司凡人之躯在此久居,阴气入体恐怕会有损寿元。”
章阙:“?”
这位也是好强的攻击性。
封讳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眼底全是阴鸷,良久他忽然笑了:“好,只要你有本事带他走,我绝不阻拦。”
裴乌斜眼睛眨也不眨,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召出兵刃朝着封殿主面门而去。
“砰”,惊天动地的巨响。
封讳抬眸,浑身鬼气大放,轰然挡住裴乌斜锋利的刀刃。
整个幽冥殿都为之一震。
章阙没想到两人说打就打,立刻撤身远离战场,省得被波及。
裴乌斜长发被罡风吹拂得翻飞,面上挂着虚假的笑容,淡淡道:“怎么,封殿主又想像三百年前那样囚禁崇君?”
封讳霍然起身,手中鬼气悍然一拂,直直将裴乌斜震飞出去。
巨大的龙骨从大殿黑暗处悄无声息的盘桓出现,周身弥漫着黑雾,隐约可见巨大骷髅中带着滔天杀意的鬼瞳。
裴乌斜站稳后,握剑横甩。
封讳站在巨大如山的锁链之上,眸瞳冰冷,唇角勾出个讥讽又挑衅的笑容。
“那又如何?就算我囚他禁他,可无论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他照样不会随你走,裴副使何苦来自取其辱?”
裴乌斜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若不是你使出那些阴诡伎俩迫害威胁崇君……”
封讳又笑了:“度上衡是会被威胁的人?”
裴乌斜一噎。
封讳眼底的冰冷似乎驱散不少,注视着裴乌斜的眼神也没了那样浓烈的恨意,他又笑了下,似乎觉得接下来说的话很有意思。
封讳淡淡地道:“度上衡性子温和,你们就当他是软柿子,会被人拿捏,实则全然相反——他若不愿被我囚禁,自己会亲手杀我,轮不到其他人逞英雄救他出水火……”
裴乌斜右眼皮重重一跳,似乎有预感这狗东西不会说出什么好话,立刻就要拿剑阻拦。
但已晚了。
封讳道:“他待我有真情,所以心甘情愿。”
章阙:“?”
谁?话题怎么都听不懂了?
理一理。
裴乌斜表情难看至极,已维持不了那虚伪的假面,冷冷道:“少自作多情!崇君的情对天下苍生,岂是你一人就能独占的?”
封讳嗤笑。
和这种人说不通,他也炫耀够了,冷飕飕瞥向章阙:“送客。”
说罢,一敛衣袍,整个人身化为烟雾陡然消失。
裴乌斜追了几步:“等……”
章阙赶忙去拦:“裴副使留步!”
裴乌斜几乎怒火攻心,脸色煞白:“让开。”
“掌司还在昏迷。”章阙劝阻道,“你总不能冲进去将他拖着就走吧,起码等掌司醒来再说。”
裴乌斜回想起了离长生那破破烂烂的病弱身体,眉头狠狠一皱,终于听进去了。
他没有多留,拂袖而去。
章阙也抬步往幽冥殿外走,满脑子都是刚才封殿主和裴副使的那一通争吵。
不是在说掌司吗,怎么牵扯到崇君身上去了?
走出幽冥殿,章掌司被门槛绊了一下,不太在意的站稳后,脑浆似乎被晃匀了,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忽然凌空劈在他脑门。
章阙眼眸瞪大,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掌司……
崇君?!
鱼青简还没走,正在外面和刑惩司的人侃大山。
熟练躲开对面要揍他的拳头,鱼大人溜达着跑来,见章阙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挑眉道:“怎么,你被揍了?”
章阙还在浑浑噩噩,魂儿好像都在飘,他魂不守舍地道:“你知道你家掌司就是崇君吗?”
鱼青简挑眉:“你被人揍到脑袋了,说什么狗屁不通的胡话呢?”
章阙:“你不知道?”
鱼青简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章阙蹙眉。
鱼青简反应过来,见章阙如此严肃,直接就大笑出来:“我家那个弱不禁风的掌司怎么可能是崇君?刑惩司掌司脑子有问题,我们渡厄司迟早吞并刑惩司,一统幽都指日可待。”
章阙:“…………”
太好了,有个比他更蠢的。
***
幽冥殿内室温暖如春。
四处皆是春意的法阵和散发热意的暖石,驱散从地底而来的森森寒意。
离长生躺在宽大的床榻之上,眼眸紧闭沉睡着,但他睡得并不安稳,浓密的羽睫在缓缓颤动着,额角全是冷汗。
一道黑雾狂掠而来,化为封讳的人身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掌心的隐隐疼痛还在提醒封讳此人是如何毫不留情挥剑而来的。
离长生似乎做了场噩梦,羽睫狂颤,好似呼吸不上来般张开唇缝大口大口喘息着,脸上反正几近窒息的痛苦。
封讳不为所动,冷眼旁观。
神清骨秀好似仙人的脸露出这种乞求的痛楚,明明是该心疼的,却诡异得令地狱的恶鬼有种破坏欲。
离长生奋力捂住胸口迭声喘息,眼睛睁开,里面却是一望无际的空茫和涣散。
即使痛到失去意识,离长生也没有向别人求救的本能。
只是这样望着虚空,忍耐着对他来说极其熟悉的痛疼。
熬过去就好了。
度景河从没有将他当成“人”来教导,三界苍生也把他当成不知苦痛的神灵来膜拜。
神高高在上,哪怕降临人世间也得是座泥糊的神像。
神像是感觉不到疼的,摔碎在地上成为数百块,脸仍是笑着。
他不该觉得疼。
封讳注视着离长生的模样,忽然没来由产生一股烦躁。
他不耐烦地坐下,起身将离长生单薄的身体抱在怀里,并起两指将纯澈的灵力一点点灌入离长生眉心,安抚他乱成麻绳的识海。
离长生感知到熟悉的气息,终于安分下来,紧皱的眉头也缓缓舒展。
这个姿势不太舒服,封讳冷着脸上床,拥着离长生的身体躺在塌间,手中安抚的灵力始终没停。
杀他时倒是毫不留情。
封讳冷冷地想。
遇到事,不照样要求他帮忙?
离长生并不知道封殿主在想什么,他将身躯蜷缩成一团往封讳温暖的怀中缩,手指奋力揪住封讳的衣襟,将额头抵在他胸前安稳入睡。
好像做了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梦中是一片荒芜,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到天荒地老却浑浑噩噩意识到这条路根本没有终点。
离长生停下匆匆的脚步,注视着一望无际的虚空,突然没来由地浮现一个念头。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若活着只是为了在这条荒芜的路上漫无目的的行走,那还能算是“人”吗?
这句话好像一道天雷从九霄直直劈下,脚下荒芜顷刻化为齑粉,离长生一脚踩空,神魂剧震,遽尔清醒过来。
似乎有人紧紧抱着他。
离长生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眼神许久才聚焦,举目望去,便是泛着细微金光的玄衣。
那衣袍之上好像每一寸都绣着细细密密的符纹,散发出暖意将离长生整个包裹住。
一个面容冷峻的男人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正闭眸沉睡着。
离长生微愣,下意识不想和人靠得如今近,往后撤了撤。
这一动,知觉也恢复了,敏锐感觉到腰上放着一只手臂。
离长生:“?”
离长生眉头一皱,伸手探到锦被中想将手臂搬开。
可才一动,那只本来只是搭在腰间的手臂猛地一用力,崩起流畅的肌肉线条,一把扣着他的腰身往怀中一带。
封讳睁开眼,他不知醒了多久,眼底没有半分睡意,淡淡道:“这么快就过河拆桥?离掌司未免太无情。”
离长生“唔”了声,问他:“我们认识?”
封讳:“……”
封讳伸手探向离长生的眉心,熟练地将灵力往识海中一探。
强行修补魂魄的结果,识海终究还是乱成一团,要想恢复之前的记忆恐怕得花些时间。
封讳收回手,随口道:“嗯。”
见两人这拥在一起的姿势,离长生更困惑了:“我们是什么关系?”
封讳并不直接回答,反而挑眉问:“你觉得呢?”
封殿主身上有股令人心安的气息,离长生蜷缩在他怀中听着那低沉的嗓音,不知怎么就昏昏欲睡,好像对这个世间的未知和陌生全然不畏惧了。
离长生按着胸口感知着这股情绪,道:“兄弟?”
“再猜。”
“好友?”
封讳眼皮轻挑:“不对,再给你一次机会。”
离长生想了想:“同僚?”
封讳的眼神从等看好戏的戏谑到不耐烦的冷意,他一把扣住离长生的腰往怀中一按,垂下头凑到他的唇边呼吸交缠,声音低沉,带着威胁。
“离长生,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什么关系的人会同塌而眠?”
离长生心想给了好多次机会啊。
这人还挺体贴的。
瞧着眼前男人的眼神都泛着冷意,似乎要吞他入腹,离长生却不觉得恐惧,甚至没来由生出一种恶趣味。
“好吧,我再想想。”离长生努力想,忽然恍然大悟,“啊。”
封讳等着他说。
离长生说:“父子。”
封讳:“……”
封讳冷笑,大掌直接将离长生松松垮垮的腰封揉开,五指顺着温热的腰腹直接狠狠抚了上去。
所过之处全是离长生最受不住的地方,逼得他当即狠狠一哆嗦。
封讳面无表情道:“谁家父子会这样动手动脚?”
离长生的喘息好不容易止住,又被封讳的触碰给挑拨起来,他眉头皱起,不太喜欢封讳身上这股强势,撑着他的胸口往后退。
封讳对离长生……或者说是三百年前的度上衡总有种近乎畏惧的崇敬,哪怕做过不少混账事,却也不敢得寸进尺做得太过分。
可之前和裴乌斜那段他临时起意的挑衅,好似也说服了他自己。
度上衡是什么人,度景河都无法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更何况是自己。
若他没有真心真情,根本不可能让别人碰一根手指头。
封讳自顾自说服自己,眼瞳闪现一抹幽光,反手将要逃的离长生按回来,翻身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注视着他。
离长生只觉得身体上好似压下一座大山,心中排斥更加强烈。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