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芜澜吃的果蔬谷肉向来由附近的农场直升机冷链直送,从采摘、屠杀到制成菜品,通常不超过一小时。
新鲜的食物和菜场超市里卖的是截然不同两种味道,她吃惯了鲜货,竟依旧被华君润的小番茄所打动。
“阳台果蔬一般都不好吃,”邱芜澜用银叉扒拉着拌了糖粉的番茄,“你是怎么种的?”
他在普通的细糖里掺了一点葡萄糖,吃起来凉沁沁的。
华君润笑道,“倾注了爱意吧。”
“真感人。”邱芜澜淡淡感慨,叉起半颗放入口中。
“我没有敷衍你,”华君润比喻,“就像语薇——你有那么多艺人,她是长得最好的那株,这难道是因为你故意克扣了其他艺人的资源,那些艺人才不如她的?”
邱芜澜咀嚼着,酸甜的汁水在她齿间爆开,华君润倾身,吻上她的唇角,“是你对她怀有不一般的感情,自然就会花费不一般的心思。”
“我应该不至于吃个沙拉都弄脏嘴角。”邱芜澜问。
“我没有在清理,”华君润得寸进尺地含吻她的唇,“是想分一杯羹。”
邱芜澜微微仰头,避开了他的深入。
她叉起半颗番茄横在彼此唇前,“医生要你静养。”
华君润低头,吞下了那颗番茄。
“可我想你……”他迷蒙地追逐她,“芜澜,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亲近了。”
邱芜澜瞌眸,“你明知道我控制不住。”
“你出差太久了,”他伸出双手,五指插入她的鬓发,轻缓地按摩揉压,用温柔如云的嗓音呼唤她,“工作辛苦了。芜澜,你需要放松。”
邱芜澜闭上眼,他的按摩、他的声音穿过头骨,仿佛抚慰着她的大脑,引起浸入灵魂的酥麻。
“我想起来了,”她在这专业而熟稔的动作间开口,“《黑暗》。”
这一语调、这样的按摩,正是《黑暗》男主角让他的患者卸下防备的手段。
华君润轻笑。
磁性的笑声如丝般围绕着邱芜澜。
《黑暗》,是华君润夺得视帝的作品。
二十六集的中短剧斩获大奖无数,他扮演了男主,一个心理医生、一个连环杀人魔。
他仁慈善良、嫉恶如仇,极具同理心,与自己的每一个患者感同身受。
同时,他也残忍疯狂,为解救深陷泥淖的患者们,杀死了那些让他们痛苦不堪的始作俑者。
他阉割了强.奸犯;
劈碎了虐待女儿的母亲的手脚;
割下了花言巧语骗取老人全部家产的骗子的舌头;
吊死了逼迫孩子不断学习的父母……
他默默帮助着自己的患者们,可人们却曲解了他的“正义之举”,深受误解的男主痛苦不堪,向自己的女友献上了一份求婚礼物——
她父母和弟弟的食管。
他惩罚了不停吸女友血的家人,他不奢求那些患者能感谢他,但至少他的爱人应该理解他。
走投无路、困苦不堪的男主将女友视为最后的救赎,可看见三条鲜血淋漓的食管摆在玫瑰花礼盒里,女主吓得转头报.警。
悲伤绝望的男主就此从高楼坠下。
邱芜澜掀开眼睑,她从舒服到酥骨的按摩中退出,转身拿起了自己的手包。
她取出自己办公时常用的防蓝光镜,戴去华君润脸上。
《黑暗》的男主角傅医生是戴眼镜的,他戴的是无框镜,此刻佩戴了邱芜澜的银丝眼镜,华君润亦沾染上了她的清冷。
也许是因为眼镜不同,也许是因为他此刻的眼神太过缱绻,邱芜澜为他扶正眼镜,调试了几个角度,也还是不太像《黑暗》里的男主角。
他像是邱芜澜的男主。
邱芜澜放弃了眼镜,贴近了他,同他呢喃情语:“我看了那部剧。你猜,我看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那是华君润离开邱芜澜后拍摄的剧,他顺着她的话往下问:“在想什么?”
“真是斯文败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邱芜澜缠上他的头颈,“可他那样纯粹、天资聪慧,如果我是女主,我一定不会报警,我只需要他跪下,痛哭流涕地向我一个人忏悔谢罪。”
“唔…”华君润蓦地咬唇,银丝镜框下,他的双颊潮红发热。
邱芜澜的膝盖触到了微凉的湿意。
她微讶地看了一会儿,继而展颜,开心满意。
“去把脏衣服换了吧,”她和缓下来,对那碗小番茄念念不忘,“给我点时间,让我把你的‘爱意’吃完。”
华君润红着脸缩在沙发里,捱过那一阵刺激后,踉跄起身,往衣帽间走去。
邱芜澜叉起了小番茄,一颗接一颗地认真品味。
她吃完最后一颗,华君润亦从衣帽间走出。
在看见他的模样时,邱芜澜忍不住笑了。
他换上了黑色的衬衫、西裤,套上了冷白的长褂,将当年拍摄的戏服穿了出来,戴的却还是她的眼镜。
男人站在几尺之外,透过银丝镜俯瞰邱芜澜,疏离戒备。
“你真的会因为惜才,就原谅一个连环杀人犯?”
邱芜澜失笑,“当然不会,我不会在身边留有一颗定时炸.弹。”
华君润眸色黯淡了下去。
这一刻,他说不出来的失望,不知是因为太过深入傅医生的角色,替他感到难过,还是联想到自己的焦虑症,物伤其类。
邱芜澜将沙拉碗搁去一旁,冲他抬手。
华君润顺从地俯身,让她不费力地抚摸自己的脸庞。
“我的宝贝,你太善良了。”她安慰,“那只是个虚构的角色而已。”
华君润为那称呼感到羞涩,又为她的后半句感到哀伤,“我知道……”
邱芜澜无奈,又觉得可爱。
她从桌上抽出了一支玫瑰。
华君润确实为她准备了玫瑰花束,盛大的一捧,她抽出一支,抵上了白大褂的胸袋。
“如果你真的那么惋惜……好吧,” 她冲他微笑,“傅医生,谢谢你为我做的那一切。我深受感动,向你表白。”
这台词太过官方,情绪也过于冷静。
可这生涩的表演,令华君润热泪盈眶、情难自己——为终于有人对傅医生说了一句谢谢,也为邱芜澜对华君润的纵容体贴。
华君润演活了很多角色,傅医生是最突出的一个。
因为人设复杂、情感多变,他下了极大的功夫钻研,然而他的种种努力,最后却被盖上了“精神不正常”的印章。
“你们有没有觉得,华君润的眼神真的有点可怕”
“该不会是本色出演吧?”
“本色出演就夸张了,我有点担心他是走不出戏了。”
“以前也有过妄想症的演员,以为自己真的是那个角色了。华君润的状态好诡异啊,他有去看医生吗?”
“他发的那个小作文什么意思?怎么会有人同情洗白正义犯啊!”
“天呐哥,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说什么?”
和大众一样,华君润看得出,邱芜澜并不认同男主角的做法,可她没有指责他三观不正、担忧他是否被角色同化。
她配合着他,赐予了这个荒诞可悲的角色一个圆满的结局。
即便是敷衍的谎言,这份慈悲,也令华君润潸然泪下。
多年之前,他便认为自己和邱芜澜的分手是必然结局。
他们的成长环境太过不同、对世界的理解更是天差地别,如此巨大的差异下产生争吵必不可免,从一开始,他们就该毫无交集。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会爱她入骨?
华君润双手接过那支玫瑰。
他想,就是因为这种时刻。
她未必理解他,可她深谙人心,知道华君润这个人想要的是什么。
邱芜澜毁坏了所有玫瑰:用花瓣塞满他的嘴;让他跪在地上,像条狗一样,毫无尊严地从满嘴玫瑰里留下涎水。
她自后扶着他的腰肢,让他涕泗横流地将广口瓶里的花瓣捣烂。
他献给她的玫瑰,被她漫不经心地撕碎扯下,可她始终记得保留送给傅医生的那一支。
混乱之后,华君润精疲力竭,半梦半醒间,他看见她离开房间,回来时,手上里多出一只天鹅颈瓶。
她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支玫瑰,将它插.入灌有清水的瓶子里,摆在华君润的床头,悉心抚平它的花瓣枝叶。
正是这种时刻,让华君润对邱芜澜着迷不已。
他疲惫不堪地阖眼睡去,沉沦在浓郁的玫瑰香梦里。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影视城竣工, 《红丝鸳》的开机提上了日程。
演员们陆续进组学习,两个主演最后到场。
这个夏天,季语薇忙得不可开交, 她在Q1Q2创下了惊人的业绩,到了Q3又再创高峰, 继华君润、宋折凝两人之后,成为了秋叶第三位突破记录的神话。
这一年, 秋叶的力捧之下,商场、广场、各大媒体铺天盖地都是季语薇的身影。
季语薇隔三差五的热搜让路人有些疲乏,却让只看数据的投资方们大为欣赏。
她俨然成为了国内最热门的女星,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Q3尾月, 季语薇进入了剧组拍摄《红丝鸳》。
这不代表她会停下手头的其他工作, 按照邱芜澜的要求, 整个剧组所有场景、人员全部配合季语薇的行程, 好让她空出时间做其他单子。
另一边, 法院下达了宋折凝的一审结果, 要求宋折凝停止演绎活动,提交违约金、赔付秋叶娱乐损失共3.1亿。
“姐,一审出结果了。”
芳若将法院的判决转告给宋折凝。
过去的时代, 一部手机可以使用十年之久, 在秋叶集团涌入市场后, 手机的平均换代时间压缩到了二十一个月。
如今,他们又涌向娱乐市场, 将这种高速到病态的更新迭代速度如病毒一般, 注入了本就快节奏的娱乐圈里。
不到九个月,曾经炙手可热的双栖影后在国内近乎销声匿迹。
芳若来送审判书时,宋折凝正坐在化妆椅前不断刷手机, 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
芳若习惯了她这幅模样。
开庭后,宋折凝便时不时关注社交媒体。以前的她不屑网媒,声称网络上的东西看多了会让自己浮躁;现在却时时刻刻都在搜和自己有关的消息。
宋折凝在娱乐圈混了二十年,当然知道人们遗忘的速度有多快。
可是这才不过半年——距离她上一次热搜才堪堪半年,怎么会一点热度都没有了呢?
她是没有再出席活动了,但和秋叶开庭、下达判决这样的大新闻,怎么才在热搜上待了几个小时就看不见了?
“你去发表声明,”宋折凝猛地扭头,对芳若下令,“就说我不服判决,要提起二审!”
“好的,这个自然。”他们对待秋叶的要诀就一个“拖”字,一审已经拖了九个月,等二审结束,宋折凝的竞业期也就过了。
“宋姐,还有个事。”芳若挑了个好消息来缓解案情,“《蓝海》的初剪已经完成了。”
宋折凝抬头,“这么快!”
“是的,”芳若笑道,“拍《蓝海》的过程真的蛮顺利的,第十八场的那个场地,本地的剧组都很难约上,咱们正好赶上空儿了。”
“这倒是,”宋折凝虽然没有当过导演,可拍了十几年电影,“我拍了那么久电影,临时出意外的太多了,真没有哪一次像咱们这么顺利的。”
“是个好兆头哦宋姐。”
“好好好,”宋折凝合掌,“叫上副导、阿sa他们几个,明天一起去看看,初剪结束了,宣传就可以跟上了。”
“哎,”她笑叹着,佯装不高兴道,“每一环都比预期的交期要早,这样提前太多了,距离除夕档还有小半年呢。”
“那不然元旦档上?”芳若笑着附和,“反正元旦的时候,您的竞业期也结束了。”
“要上就上最好的档期。”宋折凝摆手,“得了,电影我不用担心了,你去把二审公告发一下。”
“好嘞宋姐。”
电影的进展让宋折凝和缓了一会儿,她入睡前又刷了遍网媒。
芳若发出不服判决的公告已经三个小时了,现在,她的相关词条挂在了热一。
宋折凝终于是舒心了。
不管网民的评论是好是坏,只要热度还在,她就没有被人遗忘。
对着词条前的热度排名,她心里刚舒坦了点,旋即又不是滋味起来。
什么时候,她宋折凝竟然要靠这种事情来维持热度……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连ASHS里业绩垫底杨芸都时不时在热搜上冒头,要不是邱芜澜那个卸磨杀驴的女人,她怎么会变得这般可悲。
她对秋叶付出了所有青春,对邱芜澜更是当做亲妹妹对待。
离开秋叶后,宋折凝不是没有过怀疑,她想,也许真的是她误会了邱芜澜,可笑半年过去,邱芜澜没有约见她一次。
她尽心尽力辅佐她十年!
那个冷血的女人竟压根不在乎她为什么翻脸,她丝毫不挽留她,对她也无话可说,因为那些消息全都是真的——
她早就看她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了。
邱芜澜、秋叶……宋折凝握紧手机,长久未操作的屏幕熄灭,模糊的映出女人的五官。
小丫头片子,真以为自己羽翼丰满、不用把她放在眼里了。
等竞业期结束,她要让她知道,秋叶娱乐到底是谁撑起来的!
到那时,不用她动手,秋叶集团的董事会自然不会放过邱芜澜。
……
“邱总,宋折凝那边宣布要提起二诉了。”
“还不到三个小时,回应得这么快?”
“一审的词条不断下滑,半小时前已经掉出了二十。”钱秘书汇报道,“宋折凝大约是觉得没面子。”
男人穿衣动作一顿,下一刻,他将衬衫扣上。
戴着医用手套的女佣递上了领带。
邱承澜接过,他望着镜子中自己的五官,像是透过这张脸看向另外的某人。
“只有半小时……”
这别有深意的喃喃落进钱秘书耳中,他恭贺道,“芜澜小姐可真是利落啊。”
“这利落是杀伐果决,还是在遮掩藏匿?”邱承澜系着领带,面无波澜。
钱秘书笑意微收,“这……”
“再去帮宋折凝一把。”邱承澜离开镜前,“接下来三天,保住她的热度。”
钱秘书欲言又止。
邱承澜睨他,“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钱秘书叹息道,“只是担心芜澜小姐查到点什么,会伤心难过。”
邱承澜半垂眼睑,调整着喉前的领带结。
“最近几次见面,你觉得她状态如何?”他问。
听到这话,钱秘书脑中浮现出了邱芜澜神态表情。
那样冷淡、优秀的财阀继承者,唯独会对邱承澜展露少女般的依恋。
钱秘书每次见邱芜澜,都会被她用明亮的眼神洗礼,听见一句满怀期待的“哥哥来了?”
想到那样明媚的邱芜澜,他不由流露出慈爱,“芜澜小姐一如既往的崇敬您。”
“她不是我的附庸者,我不需要她的崇敬,只需要她的理智和信任。”
钱秘书无奈,却无法反驳。
他也清楚,邱芜澜在涉及邱承澜相关的事情上过于盲目了。
不止是他,许多邱家人都发现了这一点。
盲目绝不是好事,多年来,从邱岸山到邱老太太,乃至邱承澜本人都向邱芜澜提起过,可邱芜澜不以为意,从不把这些话放进心里。
观念往往不是通过谈话就能改变的,比起空口白话的语言,切身经历才能彻底扭转一个人的思想。
如果口头劝说不足以让邱芜澜意识到自己的缺点,那就只能通过实战教训,让她改掉这个毛病。
“我是怕芜澜小姐误会您,兄妹之间产生隔阂。”钱秘书委婉道。
“有何不可。”邱承澜大步先前走去。
适当的竞争才能淘汰垃圾、促进进步。
一个将他视作对手、寻找他失误和漏洞的竞争者,远比一个无脑盲从他的女人有用。
这一代的邱家继承者里,多数人和泽安一样,优秀得平庸。
一根栋梁再是粗壮,也无法支撑起高楼大厦。邱承澜需要另一根独立的支柱,与他分摊重量。
他深谙自己傲慢的本性,除了少部分权威、尖锐和至亲,他不屑于其他意见反驳。
他听不进建议,他也不是神明,作出的决策不可能百分百永远准确。
权威、尖锐们固然拥有智慧,可受限于身份和阶层,他们未必看的全面长久,也未必会为了集团发展苦口婆心、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他。
邱承澜必须在自己还算清醒的时候,竖立起能牵制、抗衡自己的实权者。
“盯好宋折凝,她和电影需要什么,全力满足。”
钱秘书颔首,“好的,我会叮嘱芳若。”
“芳若——”这个名字又一次出现在耳边,邱承澜沉吟,“算起来,我只见过她两面。”
钱秘书闻弦知雅意,“您放心,这个人很靠谱。”
邱承澜意有所指道,“宋折凝对身边的人并不小气。”
“可也没有那么大方,能给的也仅限于物质。”钱秘书说,“我们对芳若做过完整的背调,明星助理这个岗位并不适合她的家庭情况,她不会想在这个职位上久待的。”
他如此保证,邱承澜便不再过多追问了。
“还有一件事,邱总……”
递交了ASHS的Q4规划案后,简吞吞吐吐道,“邱总,宋折凝的热度回升了。云书那边拒绝了我们。”
邱芜澜略有些诧异:“云书拒绝我们?为了华映?”
简摇头,“他们有保密协议,不肯透露。”
邱芜澜拿起手机,各大社交媒体前三都被宋折凝二审的消息包揽。
她凝神蹙眉,良久后开口,“知道了。”
“需要再去沟通一下么?”简询问。
“……不了。”邱芜澜道,“就这样吧。”
简担忧道,“小姐,您最近身体还好么。”
邱芜澜明白她的用意,“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放心去参加孙子的婚礼吧。”
“我还是晚两天…”“没什么事比家人更重要。”邱芜澜打断她。
简深谙邱芜澜的家族理念,应承了这份好意,“您注意休息,别太累了,我会早点回来。”
邱芜澜放下手机,靠在椅背,望向落地窗外繁荣的CBD。
云书不会为了华映拒绝秋叶,能让他们违约妥协的,只会是比秋叶娱乐、比她更厉害的角色。
「姐姐,宋折凝只是个戏子。如果不是华映内部混乱到了崩溃,那他们绝没有理由攻击秋叶。」
哥哥……
邱芜澜抿唇,他是在不满她封锁宋折凝么……
可这个时候,出现宋折凝的消息就是在为她的新电影预热。
如果那部电影业绩斐然,那秋叶娱乐便会沦为笑柄,董事会也会质疑她的决策和管理能力。
灯火煌煌、车流不息,邱芜澜却感受到了难言的孤寂。
这一牵扯到了家人的公事,她不知能与谁诉说。
她不能让泽安泽然担心,也不想这么快向华君润展露邱家的内部矛盾,偏偏此刻季语薇忙得脚不沾地——就算不忙,她也无法理解自己。
季语薇的认知上限在“利”,而这是更深一层的“权”的问题。
又一次,元旦晚上,季尧的话语浮现耳畔——
「姐姐,宋折凝只是个戏子。如果不是华映内部混乱到了崩溃,那他们绝没有理由攻击秋叶。」
邱芜澜扶额,眼眸透过指缝看向远天。
她敏锐近妖的弟弟……从一开始就洞悉了一切,忠诚又迫切地告知了她真相。
是她粗暴地封缄了他,而今又有何面目叫他过来,让他听自己那些软弱的废话。
阿尧、她的阿尧……
如果他不是父亲的情妇所生,那该有多么完美。
“邱总。”
门被轻叩,简去而又返,“有客人来了。”
邱芜澜奇怪她的用词:客人,而非客户?
简侧身,让出身后憔悴的女人。
邱芜澜微顿。
果然是稀客。
秋叶娱乐的大厅里,年长些的前台接待交代新人,“我去上个厕所,你留一下。”
年轻的女孩不疑有她:“好的姐。”
年长的接待快步离开,没有进入厕所,转而进了无人的安全通道。
她抱着手机,盯着屏幕上的联系人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拨通了语音。
女人抚着胸口,压抑着紧张的悸动,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他。
漫长的等待音一点一滴冷却了这份悸动,在她清醒过来,想要挂断的那一刻,语音被接通了。
“喂?”
听见开朗清爽的少年音的那一刻,女人双颊滚烫,血流加速。
她克制着心情,用略带关切的口吻故作平静道,“季尧,有件事我觉得得和你说一声。”
“嗯?”少年翻着剧本,发出漫不经心又适当好奇的鼻音。
“刚才有个女人来公司找邱总,登记的名字和你一个姓。我看她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对,是你家的亲戚么。”
季尧目光微凝,“她登记的是什么名字?”
“好像是,季葶。”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季葶抵达秋叶娱乐的时候临近下班, 邱芜澜直接带她回了别墅。
“对不起芜澜,我不想打扰你工作,又不知道你的住所, 只能来公司找你了。”
保养得当的少妇双眼红肿,她像是痛哭过了一轮, 面色憔悴,嗓音沙哑。这样疲倦的面容, 偏偏挤出了两分讨好的妩媚。
任何职业做久了,多少都会有些职业病。
季葶做了二十五年的情妇,来到邱家本家后, 更是被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她已不知道正常的讨好该是何种姿态, 只能拿出自己固有的那套模式——娇媚、柔情。
邱芜澜没有客套地说一句“没关系”, 她单刀直入地切入主题, “难得你来找我, 出什么事了。”
“呜…”邱芜澜的语气谈不上关怀, 却是季葶这十几年来, 唯一能听见的问候了。
她抑制不住地哽咽,“我…我是来找你道歉的。”
“嗯?”
“对不起芜澜……”她掩面哭泣,“我和泽然发生了一点矛盾, 他气冲冲走了, 我联系不上他, 连道歉都没有办法。”
涉及到弟弟,邱芜澜的眸色凉了些许。
季葶虽然和外界脱节, 但并不愚蠢。
她没有电话联系自己, 而是亲自跑来道歉,说明事情非同小可。
她聪明地知道隐瞒和粉饰无用,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趁早坦白。
不管季葶口中的矛盾是何时爆发的, 光是从本家到公司,就有两小时的车程,邱芜澜却至今没有收到邱泽然的消息。
看季葶的用词,似乎也确信邱泽然不会把状告到她这里。
“慢慢说。”邱芜澜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看见递来的纸,季葶眼眶一热,涌出愈多的泪来。
她确信自己没有找错人,整个邱家,她只有邱芜澜可以依靠了。
“芜澜……”她越过纸巾,握住了邱芜澜的手,纤瘦青白的五指紧紧抓着她,像是抓着最后的稻草。
“我真的对不起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邱芜澜疲于应付这欲擒故纵的话术,“你既然找来了,有话就说吧。”
得到了她温和的态度,季葶像是握住了一颗定心丸。
她瞒不住的,庄园里多得是耳目,不如由她自己坦白。
“前天晚上,我惹你父亲生气了……”她握着那张纸巾,垂头叙说。
两天前,邱岸山带着合作方回了庄园。
来的是与秋叶集团合作十几年的供应商,也是邱岸山二十年的好友。
季葶虽不是女主人,却也要出来迎一迎。这次也不例外。
两人在会客厅谈事,季葶将女佣泡好的茶端了进去。
聊到兴头上的邱岸山伸手握住杯身,旋即霍然甩手,将瓷杯打落在地。
季葶吓了一跳,旋即意识到,茶水太烫了。
那位才来了两天的女佣是第一次泡茶,季葶没有留意检查,端起托盘便送去了会客厅。
“哎呀,怎么了这是。”客人惊道,“季夫人小心,别踩碎片上了。”
邱岸山斜了季葶一眼,那眼神冰冷阴沉,冻得季葶哆嗦了一下。
他没有呵斥季葶,用纸擦着手,笑着开口,“什么夫人,你这可有点冒犯我了啊。”
对方愣了下。
邱岸山的这些老朋友当然知道季葶是什么角色,因此,他们用“季夫人”来称呼她。
季夫人,既不是邱岸山的夫人,也不是邱家的夫人。
“去休息吧,”邱岸山好脾气地对季葶温声道,“让女佣来收拾。”
季葶手脚冰凉地走出会客厅。
这十五年里,邱岸山从没有对“季夫人”这一称呼有过什么意见,可现在,连这充满讽刺意味的蔑称,他都要从她身上剥夺。
季葶瘫软在自己的房中,点了再浓的蔷薇熏香都无济于事。
透过房门,廊上巨大的邱锦画像无时不刻地凝望她,噙着玩味的笑意,像是在看一个十足的笑话。
她已年过四十,既没有容貌,也没有任何工作经历,若被邱岸山驱逐,根本没办法活下去——
季尧……
呵,季尧,她倒是还有个姿色不错的儿子。
季葶根本不指望季尧为她养老。
那个贱种和他父亲一样,在她没有价值之后,将她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他想献媚于邱芜澜,势必会和邱家站在一条线上,把她当做垃圾清扫出去,以免她拖累他的前程。
恐惧如潮水漫灌。
季葶沉浮在凶猛的浪里,慌不择路地攫取能够抓到的浮木。
那天的庄园里,除了邱岸山外,还有一位主人:
放假回来的邱泽然。
她精心收拾了自己,撕下了邱岸山喜欢的苍白,换上了二十出头男孩们无法抗拒的成熟妖娆。
季葶极有自知之明,不论她如何装扮,都入不了财阀少爷的眼,何况这个宅子里,邱泽然是最恨她的人。
为此,她祭出了自己唯一的武器——
“泽然,”暗昧的房间里,她抱着健壮的青年,“你不想试试么,你父亲喜欢的女人。”
听到这里,邱芜澜已然了解了前因后果。
她立刻给本家打去电话,询问邱泽然离开家时的状态。
确定邱泽然没有发病,她才如释重负,再度看向啜泣的女人。
“既然你出现在了这里,说明泽然没有接受你。”她皱眉含怒,“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知道泽然有精神疾病,这样刺激他会发生什么,你没有想过么!”
“对不起芜澜…我实在是太害怕了,”季葶泣不成声,“我六神无主,昏了头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回想起来要是找你商量一下就好了……”
邱芜澜对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没有兴趣,可如果是邱家的家事,那就另当别论。
邱泽然是他们之中恢复最好的,即便是邱泽安,如今遇到压力时也还是控制不住发病,而邱泽然初中至今都未曾复发过。
弟弟平安无事,季葶又和盘托出、没有半点隐瞒,省了她很多事情,邱芜澜的心情稍微和缓了些。
“你确实应该找我。”她又为她抽一张纸巾,“从前父亲喜欢你,我不便插手。这次你记住了:以后再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你第一个该找的人是我。”
“我知道了…呜呜……”季葶抬眸,几十年的习惯,她在邱家主人们面前的哭法我见犹怜、梨花带雨,“芜澜,那这一次可怎么办呢……要是岸山知道了我对泽然做了这种事,他会杀了我的。”
“我会联系泽然。”邱芜澜欲送客,“时间也不早了,你在季尧的房子里留一晚吧。”
季葶惴惴不安地拉住她的袖子,“我、我想当面和泽然道歉。”
邱芜澜目光下垂,落在那只轻轻揪着她袖口的青白指尖上。
季葶确实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所在。
「你不想试试么,你父亲喜欢的女人。」
年轻气盛的儿子没有被这句话激将,此刻,邱芜澜心里却滕升起古怪的篡夺欲。
这股篡夺欲由来已久,它第一次出现在六岁的邱芜澜想要拔除那片蔷薇园时;后来又在母亲去世时达到顶峰。
时间的冲洗下,它褪色了许多,已被邱芜澜遗忘。
如果季葶找的是她、如果她对她说出了那句话,说不准她真的会用她一晚。
这个女人和蔷薇园前的长椅一样,都是父亲的所有物。
她和两个单纯的弟弟不同,对邱岸山没有濡慕。
“如果他愿意的话。”邱芜澜收回手,避开了季葶的触碰。
也或许,她的反应会和邱泽然一样,厌恶恼怒。
“谢谢、谢谢你芜澜。”季葶泪眼婆娑地辛酸微笑,“除了你,我再没有可说话的人了。芜澜,只有你对我好。”
邱芜澜半敛眼睑,没有搭腔。
她送她离开,给邱泽然去了电话。
入耳就是一串脏话。
“她居然还有脸来找你?我昨晚就该把她腿打断!”
“好了泽然,”邱芜澜等他骂尽兴了,“这是件丑闻,你明白丑闻该如何处理,对么。”
“我不明白!姐姐,我可是在家里被人猥亵了啊!她享受了父亲十几年的爱、抢占了母亲的位置,现在居然还背叛父亲!这种脏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把她赶走!”
“因为一旦她一无所有,就会发疯攀咬。”邱芜澜轻点扶手,“她在本家待了十五年。泽然,父亲和我都不会允许她的身体离开庄园。”
四十多岁的情妇如马粪般碍眼。
可邱岸山没有赶走她,他照旧养着她。
季葶知道了太多事情,不止前半生要与外界隔绝,她的后半生也绝不能离开邱家。
“是父亲不允许,还是姐姐你不允许?”气头上的邱泽然冷笑。
“你怕的不是她出去乱说我们的事,而是怕她出去后,毁了你‘表弟’的少爷身份吧!”
邱芜澜一怔。
她没有回话,长久的死寂后,对面传来心虚的支吾,“……姐,对、对不起姐姐,我刚才是……”
“泽然。”邱芜澜开口,声线徐缓,“方便的话,我想明天和你见一面。”
“姐、姐姐…”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道歉,有空就来见见我吧。”
她挂断了电话,感到了无法言说的疲惫。
「姐姐,我可是在家里被人猥亵了啊!」
纵然邱泽然是二十多岁的男运动员,季葶不过是个病弱的中年妇女,可这句话也是事实。
邱芜澜握着长时间通话之后有些温热的手机,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反应。
「迁怒是很不好的行为。」
「芜澜,你不该把时间精力花在折磨无辜的小熊上。我替你收着,等你不会再欺负它的时候,我会还给你。」
那个被她用头绳虐待的小熊被母亲收走后,她大脑中的某个情感区域仿佛也被一并收走了。
她似乎是应该和邱泽然同仇敌忾、对季葶大加指责的。
可造成如今这一局面的,果真是季葶么。
归根结底,分析始作俑者真的重要么。
她重视的是泽然,那么理当更照顾他的情绪。
可当季葶哽咽着说出这件事时,邱芜澜心中除了对弟弟病情的担忧,就只剩下对这个被囚禁的女人的悲哀。
手机长时间通话的温度尚未消退,又推送了宋折凝的相关资讯。
和哥哥撤掉她的公关、力捧宋折凝一样,季葶的事邱芜澜同样无处可以咨询、求助。
「谢谢、谢谢你芜澜。除了你,我再没有可说话的人了。芜澜,只有你对我好。」
季葶哭着道歉的模样重现眼前,邱芜澜后知后觉地分析出自己对季葶的那份悲哀里的一丝情感:那是名为将心比心的投射。
门外传来迅疾的脚步。
不一会儿,电子锁被打开,俊美的少年猝不及防对上了客厅里邱芜澜的眼睛。
“姐姐!”同样的称呼,和从泽安泽然口中说出的,有着细微不同。
季尧匆匆走向邱芜澜,蹲在她手边,“我听说…妈妈来了?”
邱芜澜俯瞰他,那张脸上的表情焦急又困惑。
“不是在影视城么,怎么回来了?”她替他整理有些凌乱的刘海。
“我担心她会打扰到你。”
邱芜澜勾唇。
真是委婉的说辞。
他明明猜到了,季葶慌张到跑出来找她,一定是惹了什么大祸,他偏要露出困惑的神色,用以和季葶割席、表达自己的无辜。
“阿尧……”邱芜澜闭上眼,轻轻叹息,“泽然恨我。”
季尧瞳孔微缩。
他尚不清楚邱芜澜为何会说这句话,但这一刻,他恨透了季葶,那个肿瘤一样长在他身上、无法摆脱的东西。
“对不起姐姐,”他跪在她脚前喑哑忏悔,“对不起、对不起……”
邱芜澜没有睁眼,喃喃自语:“泽然刚刚也是这么说的,可我不想听弟弟说对不起。”
季尧很快反应过来。
他握着邱芜澜的手,亲吻邱芜澜的指腹,改用甜蜜的声音:“姐姐做的没错,我明白姐姐的良苦用心。”
邱芜澜瞌着眸,没有说话。
季尧便一遍又一遍,濡慕而依恋地唤她:“姐姐、姐姐,我相信姐姐,永远支持姐姐的决定……”
季尧和邱泽然的声音截然不同,在虚假的安抚中,邱芜澜得到了些许安慰。
这安慰如代糖般寡淡,可它毕竟是甜的。
落在季尧发上的手指微收。
半晌,邱芜澜启眸看向乖巧的少年。
他太聪明、太敏锐。
“阿尧,”她踟蹰着,缓缓开口,“坐吧,正好有些话我想和你说。”
“好。”下一刻,他盘腿坐在了原地。
纵使邱芜澜主动开口,他亦没有坐去她身边,更没有与她面对平坐,而是以低她一等的姿势,无害且顺从地依偎在她脚旁。
这份顺从并不谄媚、刻意,他抱着一只膝盖,偏头望着她,姿态闲散,神情专注,像是率性所为。
邱芜澜眯眸。
宽慰之余,两种晦涩的情绪同时升起。
她惊心于季尧多智近妖、忌惮他洞察人心的本事;又为此兴奋躁动。
她的阿尧、她最初也是最完美的杰作,十年如一日地臣服于她膝下。
因兄弟矛盾滋生出的低落,被悸动挤走,
邱芜澜微微启唇,呼出滚烫的气息。
她控制不住地伸手、抱住季尧的头,进一步体会天才的驯从。
“嗯……慢一点,就这样…听我说。”
哥哥和宋折凝、弟弟和季葶,还有态度暧昧的父亲……太多的事情邱芜澜无处诉说。
回过头来,她的身后唯独站着的,是被她抛弃的季尧。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季尧偏头, 亲吻着细腻的腿根。
他听着邱芜澜讲述,在一阵略显紧绷的屏气后,邱芜澜抚过他的后颈, “告诉我阿尧……我该挽回宋折凝么。”
云书被人施压,拒绝了秋叶娱乐撤下宋折凝热搜——如果这是邱承澜在表达不满, 那即便折损颜面、损失大量资金,邱芜澜也要将宋折凝请回秋叶娱乐。
于公, 秋叶娱乐是邱承澜创立的公司,她只是他聘请的管理者;
于私,他是她的至亲, 邱芜澜不想为了工作上的事伤害彼此间的感情。
季尧舔去唇角的水渍。
结合邱承澜先前的行为, 他不难猜测到那个傲慢的男人在做什么打算。
那个天生便拥有一切、占据了姐姐全部心神的天之骄子意识到了自己从前多么幼稚, 试图修正过去的错误。
他的错误、他的修正, 全部以姐姐伤心为代价。
季尧眸光微寒。
邱承澜, 他是那座腐朽的庄园里, 他最嫉妒憎恨的存在。
可事到如今, 他不得不配合着邱承澜的计划。
一旦将原委点明,只会加深姐姐对那个男人的爱戴。
如此一来,宋折凝的牺牲便毫无意义, 一切都将回到原点。
“姐姐。”他自她裙下仰头, 戳破了那层纸, “如果真的是承澜哥做的,那他为宋折凝保持热度的原因就剩下一个了。”
他依旧视宋折凝为旗下艺人, 认定她早晚会回来。
邱芜澜抿唇, 目露挣扎。
季尧搭上她的手背,“姐姐,这不划算。”
秋叶娱乐已经和宋折凝撕破了脸, 这时候求她回来,不仅是打公司的脸,也是在打季语薇的脸。最关键的是,风光回归的宋折凝会成为邱芜澜的污点。
“如果承澜哥真的舍不得宋折凝,至少也该在宋折凝一败涂地的时候邀请她。”季尧凝望着邱芜澜,“宋折凝不是靠营销砸出来的名气,她不需要时刻维持热度。在最低价的时候买入,擦拭后一样能卖出高价,还能维护董事会和公司的颜面。”
这正是邱芜澜最初的想法。
如回收华君润一样,邱芜澜并不在乎私人恩怨,若宋折凝想要回来,她会打开大门欢迎她——
前提是宋折凝想要回来,而不是邱芜澜去求她。
“姐姐,再等等,现在真的不是个好时机。”季尧恳切地建议,“在她提起二审的时候,秋叶娱乐主动找她,会让公司沦为圈内圈外的笑话。回归后的宋折凝也会更加目中无人,难以管理。”
而季语薇和宋折凝的派系内斗也足可预见了。
这些问题哪一件都不算小事,正因如此,邱芜澜难得对哥哥的想法产生了迟疑。
她不想违背他,可也不能眼看着十多年的心血被糟蹋。
邱芜澜拧眉,幽幽开口:“最终决策者,是董事长。”
“董事长没有发话。”季尧道。
“他发话呢?”
季尧腰背塌了下去,半垂眼睑。
他听出邱芜澜的苦闷,她问这话,分明是想要得到支持。
然而,元旦被驱逐的历历在目,季尧不想再经历那样的痛苦。
他没能立刻做出取舍,沉默无言了片刻。
邱芜澜蓦地躁戾恼火,不受控制的欲望在体内游蹿,她受够了这种身不由已,扯住季尧的发根,让他正视自己。
“回答。”
少年脆弱的脖颈被凹折到极致,他犹豫再三,半晌,艰涩地回答:“制定决策的,不是董事长,而是股东大会。”
邱芜澜下意识一脚踹上季尧胸口,却在看见少年紧张到颤栗的眼睫时,想起了宋折凝背叛的那个元旦。
那一晚,季尧也是如此。
他聪明到了极点,却没有圆滑的明哲保身,而是冒着被她厌恶的风险,告知了她自己的猜想。
他的推理明明精准无误,却没有得到该有的嘉奖。
邱芜澜已为那次驱逐感到后悔,难道这一次,她还要辜负这珍贵无比的真心么。
若她再次辜负他,那么往后,她还能从谁的口中听到真话……
“让我想一想,”邱芜澜揉着太阳穴,自言自语般,“让我想想……”
季尧一愣,他没有错过邱芜澜那一瞬的冷戾,做好了被驳回的准备。
邱芜澜对邱承澜有着近乎偏执的爱,没人能在她面前挑拨离间,季尧未曾想过一次成功,他仅仅是奢望能在邱芜澜心里撬动一丝裂缝而已。
可她居然迟疑了。
没有恼怒、没有反驳,而是迟疑着应下了。
季尧心跳如鼓,投给他的那条蛛丝变得粗壮如麻。
他抓紧了它,距离井口近了一大步。
压抑着狂喜,他听见邱芜澜道,“对了,你妈妈来了,我让她在你房子里休息。”
季尧猛地回神,精神再度绷紧,“妈妈她……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邱芜澜简单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泽然心情很不好,阿尧,我需要她向泽然道歉。你明天有事的话,不用陪在这里。”
她给了季尧一个台阶,让他避开亲生母亲向人道歉的难堪场面。
“不,姐姐。”季尧揪住了她的裙摆,“她对泽然哥做了这种事,我怎么能无动于衷。”
“你确定么。”邱芜澜蹙眉,“泽然是受害者,他现在情绪不稳,我恐怕不能在他面前袒护你。”
“泽然哥经历了这种事,发点火也是应该的。”
“他对你有很深的成见,看见你后会更受刺激。”邱芜澜已经预料到了那副场景,“阿尧,你没必要去。”
“这是我该承担的责任。”季尧垂眸,“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避着泽然哥。”
邱芜澜抚过他落寞眉眼。
她知道他并非对邱泽然感到抱歉,也并非是想季葶共进退。
他只是作为季葶的儿子被连累,无可奈何地向这个家里的主人低头,表达自己的卑顺。
她无法替他感到愤怒,季葶是他的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如同邱岸山再怎么不正直,都是她的父亲,她不会乐意听见有人贬低她的家人。
“去看看你妈妈吧,你们好久没见面了。”邱芜澜叹息着放手,“让她别再做蠢事了。”
季尧低头,在她膝上落吻。
“我会劝她,让她别再打扰到姐姐。”
邱芜澜伸手,抬起少年的下颚,端凝这张美到圣洁的脸。
月光斜入客厅,在皎洁的光辉中,季尧读出了邱芜澜的浓浓怜惜。
她在为他痛惜。
季尧偏头,枕着邱芜澜的手,感受着她带着温凉的掌心。
“啪——”
火辣感猝然从脸颊上漫开。
季尧搭着门把手,还没有来得及关上别墅的大门。
他偏着头,脸上浮现巴掌大的红印。
身前的女人沉冷地怒视他,“去哪了。”
季尧自那烧灼感中扬唇,“去见姐姐了。”
“啪——”又是一声清响。
季葶怒火中烧地低吼,“贱货、贱货!你真是和你爹一样离不开女人!”
季尧望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话中的“爹”不知是指他的亲生父亲,还是她幻想中的继父邱岸山。
“不,你比他更窝囊更废物!”季葶憎恶地瞪着他,“他至少能让女人怀孕,你呢?靠着我卖身的钱,你真以为自己是邱家少爷了?我告诉你,没了我、没了年轻,你什么都不是!”
季尧沉默地站立着,感到荒谬离奇。
两分钟前,他的脸被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爱抚着,她的动作、神态间充斥着对待艺术品的爱惜;
而现在,他的亲生母亲用对待垃圾臭虫的态度,欲将他碾成烂泥。
姐姐……
才离开不过两分钟,他便陷入了疯狂的思念。
他想姐姐、他想回到姐姐身边……
“你还有脸回来!你还有脸来见我!”削瘦的十指紧抓着季尧的胳膊,指甲刺进他的皮肉里,“狼心狗肺的贱货!这半年你来看过我一次吗!是谁在供你穿名牌、住豪宅的!你竟敢抛下我——现在急着来找我了?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双不复年轻的眼睛里充满血丝,近距离盯着季尧,“你是怕我连累了你,怕因为我被扫地出门、被他们厌恶。”
“哈。”与他相似的脸上扯出一抹邪佞的嗤笑,季葶贴紧了他,“别以为甩掉我你就能好过。我要是待不下去了,绝不会让你留下享福!”
季尧听懂了她的意思。
“我知道了妈妈,”他垂眸回道,“我会帮你道歉的。”
“你当然该帮我!”季葶倏地拔高声音,“要不是你那么没用,我早就是邱芜澜的妈妈了!”
季尧指尖一颤,抬眼看向她。
女人踉跄后退,抓捧着自己的脸,干涸的眼睛藏匿在暗红色的美甲间,唇角噙着一丝疯笑。
像是沉浸在某种极乐的幻想中,季葶不再歇斯底里地吼叫,只抱着自己,痴痴喃语。
“邱芜澜……邱芜澜的妈妈……哈哈、哈哈哈哈……”
魔怔的低笑愈来愈响,可是再响,也只是洞穴里的虫声,窸窸窣窣,压抑地埋藏地下。
季葶笑得停不下来,更停不下那美妙的幻想。
她是在邱夫人逝世不到一年进入的本家,切身体会过邱家孩子们对邱锦的爱戴。
两个男孩为了守护母亲的地位,疯狗一般折腾她;
邱芜澜早熟得可怕,她那样的冷静自持,可也同样流露着对母亲的怀念和哀伤。
季葶半辈子都笼罩在邱锦的阴影下,永远摘不掉对门的画像。
如果她是邱夫人、如果她是邱芜澜的妈妈——当她哭着去找邱芜澜时,她一定会焦心地坐在母亲身旁,柔声细语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然后把那个嚣张猖狂的邱泽然叫过来,当着她的面教训他,让他道歉认错,给自己跪下。
如果她是邱芜澜的妈妈,她进出公司哪里用得着在前台登记。
所有员工都会巴结她、欢迎她,在她面前阿谀奉承,指望她能在邱芜澜面前说一句好话。
如果她是邱芜澜的妈妈,她想要什么都不必看邱岸山脸色,更不会被区区几个佣人怠慢嘲讽。
季葶笑着笑着咳嗽了起来,她捂着胸口,咳得涕泗横流、无法喘气,以至于大脑缺氧、眼前昏黑。
她不得不撑着墙壁,将羸弱如纸的身体倚在墙上。
季葶眼里的飘飘然终于散去,浮现出憎恨。
如果她是邱芜澜的妈妈,又怎么会拖着这样一副死气沉沉的身体残喘苟活!
邱锦,那个女人真是该死的好命。
她出生在邱家,得到了邱家家主的爱,又有那么多优秀孝顺的儿女——她什么都有了,她凭什么拥有这些!
季葶在挂着邱锦肖像的庄园里活了半辈子,她恨她入骨,但也很早便不再奢望成为邱夫人了。
她对邱岸山死了心,这个时候,邱芜澜爱抚季尧的画面撞入季葶眼帘。
她没有成为邱夫人的可能,却还有成为邱芜澜妈妈的机会!
是了,她还有儿子,儿子就是她最大的希望!
季葶猛地扭头,看向两颊被她扇得红肿的季尧。
“嗬……我的宝贝儿子,”她颤巍巍朝他走去,一改先前的疯狂,心急如焚地托起他的脸来,“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快、快去冰敷,我包里有面膜和护肤品,你快去拿!”
季尧定定看着她。
片刻,他别过头去,抗拒道,“没事的妈妈,我没关系的。”
“蠢货!”那维持不到半分钟的慈祥瞬间变成狰狞,季葶咬牙切齿,“你最有用的就是这张脸,没有我的容貌,你怎么能入得了邱芜澜的眼!”
“姐姐说,我没有必要过度在意外表。”
“闭嘴!闭嘴闭嘴!”季葶捂着耳朵尖叫起来,曾几何时,那个男人和邱岸山也是这样说的。
“真话假话你听不出来吗!”她恨不得再抽季尧一耳光,“她说这话是因为你现在还看得顺眼,再过几年、你长胖五斤,在他们眼里就是块恶心的猪油!”
骗子、骗子骗子!一群花言巧语的骗子!
季尧紧握双拳,犟在原地,不肯苟同。
他的反应让季葶愣了一下。
记忆之中,季尧从未反抗过她。
季葶猛地抓起他的胳膊,强行把他带往浴室。
她转身走了两步,蓦地回过头,少年依旧沉默地伫立着。
他长大了,高过季葶一个头,早已不是她随手能拉扯、打骂的幼童。
意识到这一点,季葶恼羞成怒地剧烈咳嗽起来,一种无论如何用力,沙子都在从指缝泄露的失控感让她惊慌失措。
她一把抓住季尧的头发,连拖带拽地把他扯向浴室,怒喝道,“给我过来!”
发丝被暴力拉扯着,季尧弯腰,跌跌撞撞地进入浴室。
季葶推开冷水龙头,把毛巾打湿,包了冰块按去季尧脸上。
季尧扭头推拒着,不肯配合她的动作。
拉扯了几个回合,季葶噌的冒了火。
她被邱锦的儿子拒绝就算了,现如今,连她自己的儿子都不肯听话!
“小畜生!”她一把撒开毛巾,剔透的冰块掉入台盆,溅起一片冷水。
她没了耐心,抓住季尧后脑勺上的头发,把他的脸往冰水里摁。
“呼…妈妈……”猝不及防如水,季尧被呛得咳嗽,他哀求着,本就白的皮肤冻得发红,眼睛被水刺激得氤氲,水珠和泪水同时坠落,无助迷蒙。
季葶看着,忽而笑了起来。
下一刻,她骤然使劲,用上了两只手,把季尧死死压在水里。
季尧试图反抗,耳边却落下一声:“你知道邱岸山最喜欢我什么样子么……”
季尧一顿。
季葶压着他,视线对着镜子,注视镜子中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最喜欢看我悲惨的模样。”
她恍惚着,分不清是在和季尧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她是邱岸山的女儿,她和他有一样的病。所以……”那双血丝遍布的圆眸瞥向水中的儿子,“季尧,妈妈是为了你好。”
季尧撑在台沿上的双手缓缓松开。
他不再试图反抗,任由季葶一下又一下地把他砸进冰水中。
反复数十次,待她筋疲力尽,这场冰冷的折磨才终于结束。
“拿着!”她将面膜和护肤品砸去他身上,气喘吁吁地扶着墙离开,留给他一抹嫌恶的视线,“收拾好你那张脸,别让邱芜澜倒胃口。”
她走之后,少年跌坐在积水满地的浴室里。
发梢淌下冷水,从额角流入衣衫。
他呛咳出水汽,浑身湿透滴水,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汲取空气。
湿冷的视野里猩红一片,整个世界都被诡异的红色胀满。
良久,他抬起头,打湿成绺的刘海间露出涣散失焦的浅色瞳孔。
那对圆眸直勾勾地盯着某处,如困于暗牢的囚徒盯着头顶的天窗,眼神偏执而悚然。
在深不见底的暗红色中,尚有八颗星星注视他,一闪一闪地记录着他所经历的一切。
外面骤然传来嘶吼和砸东西的重响。
疲惫不堪的女人拖着病体,将卧室里的零食拖走扔出。
她从卧房里跑出,冲进书房、厨房,目如鹰隼搜寻着整座别墅里的垃圾食物,把花花绿绿的零食袋子、饮料瓶全都丢去了花园,仿佛是在消灭势不两立的仇敌。
季尧勾了勾指尖,慢慢从地上爬起,正对着一颗温柔的星星。
星星看见了他。
第80章 第八十章
“姐、姐姐。”
邱芜澜打开门, 看见邱泽然苦巴巴地望着她,近一米九的个子小心翼翼地皱缩成一团。
半天之前邱泽然还在破口大骂,发誓今天过来要弄死季葶;眼下面对邱芜澜, 他咽了口唾沫,忐忑不安地打量她的脸色。
他磕磕巴巴地张口, 选择主动道歉,“昨天电话里…”
邱泽然实在不习惯道歉, 刚别扭地起了个头,就被邱芜澜拥入怀中。
清浅的兰草气包裹了他,邱泽然愣怔着, 自从初二异食症消退后, 再没有被邱芜澜这样抱过了。
即便是小时候, 姐姐也只会在他发病时这样温柔。
“对不起。”他听见邱芜澜在他耳边低语, “泽然, 我不该那样对你。”
她抚上了他的后颈, 贴着他的脸颊, 这样近的距离,即便是邱泽然也能察觉邱芜澜流露的伤感。
“我该多关心你一些的。你…被吓到了么。”
邱泽然倏地眼鼻酸热,后知后觉地委屈万分。
“姐姐, ”他揪住邱芜澜的衣摆, “我讨厌那个女人。”
听见这直白的童言, 邱芜澜宽慰了些许。
昨晚的那句话,爆发出邱泽然多年的怨气。邱芜澜不敢想象, 自己到底是个多么糟糕的姐姐。
大约邱泽然眼中的自己, 和她眼中的邱岸山没有区别。她只比邱岸山更加无能、更加可恶,毕竟她为家族来带的利益不及邱岸山的百分之一。
邱泽然怨恨他,那么邱泽安呢?
他们平时的乖顺, 是否只因她是长姐;那些示好,是否也只因他们是家人而已——如同她见到邱岸山时,也会尊敬地喊他父亲。
而今看见邱泽然小声嗔怪的模样,邱芜澜放下了心。
纵使他们之间尚有隔阂,好在泽然是个单纯的孩子,他怪她,却也察觉到了她对他的爱意。
“进来吧。”邱芜澜挽着他入内,“这件事,会有个说法。”
邱泽然入门便看见了惴惴不安的季葶。
那天晚上,她一身脂粉气,化着秾丽的妆容,披着半透的黑纱开衫,活像一只黑寡妇蜘蛛。
现在,她一身白裙,面色惶然苍白,站在空调房内都摇摇欲坠。
妈的,就会在外面装白莲!
“泽然……”她凄哀地唤了一声,忧愁又痛苦地望着他,说不出是歉意还是伤心。
“滚!”邱泽然想起前天晚上就恶心,“站那儿别过来。”
“我…”季葶咬着下唇,无措又悲伤地望向邱芜澜,全然依仗着她。
“泽然哥。”邱芜澜开口前,季尧端着碗碟从厨房走出,将菜摆去桌上,径直朝邱泽然走来。
他于他十米外立定,低头折腰,“对不起。”
他这样乖顺,邱芜澜却下意识皱了眉,莫名不太舒服。
“你怎么在这?”邱泽然也拧眉,全身上下都写满了不爽。
“我为妈妈的错误向你赔罪。”季尧就着低头的姿势回答了他。
“哈,你可真是孝顺。”邱泽然抱胸,讥笑道,“好,那我就瞧瞧,你打算拿什么赔你妈的罪。”
“只要泽然哥能够消气,什么都行。”
邱泽然挑眉,“我要你妈去死行不行啊。”
季葶猛地一颤。
这显然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季尧没有回应。
邱泽然嗤笑,“行吧,虽然你妈是个不要脸的小三,但毕竟一把年纪了,我也没有恶毒到要逼迫一个老人。”
季葶压抑呼吸,她在邱家已经听了够多的冷言冷语,可这句还是令她有些破防。
“你愿意代你妈赔罪,那就好说多了。这样吧——”邱泽然妥协道,“你脱了衣服,围院子跑三圈,边跑边喊‘我是小三的儿子’。我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怎么样?”
季葶血色尽褪。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邱泽然,纵然知道这孩子从小乖张,也没料到他会如此恶劣。
“啧,问你话呢。”邱泽然不耐烦道,“搞快点,我忙着回去训练。你愿意,这事儿一笔勾销;不愿意的话,我就只能把你妈干的好事告诉父亲了,相信父亲会比我想得周全,处理得也更妥帖。”
“不!不要!”季葶猛地从怔色中抽离,她扑向季尧,死死抓着他的胳膊,“阿尧,帮帮妈妈,帮妈妈给你泽然哥哥道个歉。”
季尧抬眸,他望向邱泽然,邱泽然玩味地开腔,“听说有些综艺的游戏比这还刺激。为了你妈,做次自己的本职工作有什么关系?你干的不就是娱乐人的活儿嘛。”
“阿尧,妈妈没关系的,你不用觉得妈妈被侮辱了……”季葶收紧了指甲,紧紧盯着季尧,“你去吧,就在院子里,没有人会知道。”
母子俩的反应看得邱泽然乐不可支。
他欣赏着这幅美景,却被邱芜澜打断。
“泽然,季尧到底是公众人物。院墙还没有高到密不透风的地步,如果被邻居看见、拍下来,公司和我都会陷入麻烦。”
邱泽然幽怨地回望邱芜澜。
即便邱芜澜说的是事实,他也无法不往她在袒护季尧的方向去想。
邱泽然自然是恨季葶的,但他看得出,这些年邱岸山对季葶越来越没有兴趣。
她不再是会威胁到邱锦地位的女人了,看清这点,邱泽然慢慢放下了恨意,只保留一层厌恶的底色。
他的恨转移到了季尧身上。
在季葶日渐失宠的过程中,季尧的存在感则日益强烈。
他和他无耻的母亲一样,装乖卖巧地勾引了邱家的继承者。
季葶不再有威胁性,季尧却被姐姐带在了身边,形影不离。
今天季尧不在便罢了,他既然敢出现在他面前,邱泽然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姐姐,你答应我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算了的!”邱泽然抗议。
“换点别的。”邱芜澜说,“我只在乎公司名誉,除此之外,随你喜欢。”
“可我就是…”邱泽然愤愤开口,听见了一声叹息。
“泽然,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件事已经过去四十八小时了,你都没有告诉父亲。”邱芜澜笑道,“你不想父亲伤心,不是么。”
被看穿了心思,邱泽然赧然嘴硬:“才不是,我是怕父亲知道后误会我。”
“他怎么会误会你,父亲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何况你是他的孩子,就算你真的想要他的情妇,父亲也不会拒绝你。”邱芜澜微微蹙眉,“但是泽然,季尧毕竟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出现了丑闻,父亲那里就瞒不住了。”
她的前半句让邱泽然有些飘飘然,他还是有些不愉快,“反正你就是袒护他,从小你就袒护他。”
纤长的手指抚上了邱泽然的额角,他呼吸一滞,被邱芜澜轻柔地爱抚。
“泽然,换一个吧,换一个万无一失,又能让你消气的办法。”
邱泽然张了张嘴,他有再多的不满,当带大自己的姐姐抚摸着他的脸颊时,他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你我难得有机会吃饭,”邱芜澜不舍道,“别在不愉快的事情上浪费我们的时间。”
邱泽然被触碰过的地方又热又软。
长兄长姐受父亲重视,泽安被姐姐重用。
他是最末位的角色,除了姐姐,没有家族成员会这样触摸他。
“是不该为了这些人浪费时间。”他几乎是晕头转向地迷失在难得的爱抚中,“好吧,我听姐姐的。”
邱泽然睨向季尧,“姐姐这里没有酒,你做菜应该有。把这屋里的酒喝完,我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和你妈计较。”
“太好了。”季葶喜出望外地扯着季尧,“谢谢你泽然,这么为阿尧和我着想。”
邱泽然吃了只蟑螂一样恶心,最不愿意看见她高兴的样子。
邱芜澜用眼神示意季尧不用较真,邱泽然不会真的翻箱倒柜察看屋里有多少酒,随便拿个一两瓶柠檬料酒出来就行。
“好的泽然哥。”季尧面不改色,仿佛光着身子跑圈和喝酒这两个条件没什么区别。
他进厨房了一阵,提了一桶白酒、三瓶料酒、半桶黄酒出来。
邱芜澜睁眸,怒视季尧,质问他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
看见那一大桶白酒,邱泽然扬眉,恢复了几分满意,“盖子打开,我检查。”
季尧依言照做。
浓烈的酒气飘散在屋子里,高浓度的白酒和黄酒不需要凑近,盖子一开便闻得出来。
“好。”邱泽然快乐了,牵着邱芜澜的手走去桌边,“姐,咱们吃饭。”
邱芜澜胃口全无。
她瞥了眼开始喝酒的季尧,他踌躇地瞄了眼杯子,随后收回目光,抱着酒桶直接往嘴里倒。
“咳咳、咳咳咳……”两口白酒下去,他呛得满脸通红,狼狈不适。
他是邱芜澜养大的,她从不许他酗酒。
季尧全身上下最宝贵、最漂亮的便是他的大脑,即便她封存了他,也严禁他沾染节食、酗酒这种伤害脑功能的恶行。
“姐姐,吃虾。”
季尧捂着嘴压抑咳嗽,一只剥好的虎斑虾递到了邱芜澜嘴前。
邱泽然咧嘴,像在阳光下撒欢的大型犬,期待地望着她。
这是姐姐为数不多在季尧和他之间选择袒护他的情况,邱泽然兴致空前高涨。
邱芜澜倾身,挽起侧发,咬住弟弟剥好的虾。
虾是季尧做的,放了十分钟,有些凉了。
她一只还没吃完,碗里又多了一只。
邱泽然高兴地剥着虾,时不时瞥一眼季尧的进度。
谁都一眼就能看出,季尧有多不会喝酒。
两大桶共3L的酒,别说是高度酒,就是水也难一口气喝完。
待那一桶白酒见底,季尧已懵憕的神情呆滞,全身皮肤充血通红。
他沉默地抱着酒桶,推翻喝空的白酒,木然地拧开剩下半桶黄酒,继续往嘴里倒。
邱芜澜指尖颤了下,顺势放下筷子。
“够了,我饱了,你自己吃吧。”
邱泽然浑然不觉地劝说,“这才几口啊,姐,你不能总这么挑。”
邱芜澜压下那点无名火,“体型摆在那儿,我哪能有你的胃口。吃吧,特地为你做的,再不吃都要冷了。”
她极尽耐心,告诉自己,泽然才是她的亲弟弟。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失去了母亲,又没有得到过多少父爱。
就算季尧无辜,那又如何。
她的亲弟弟受了委屈,想高兴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邱岸山,如果泽然想要羞辱的是季葶,邱岸山绝不会有半分犹豫——难道她对家人的感情,还比不上背叛了母亲的父亲?
邱芜澜分明明白这些,可听着少年压抑的细碎喘咳、看着他火烧般的皮肤,心底无端滋生出怒意。
邱芜澜斜眸,冷眼看向站立着的季葶。
自始至终,她都低着头,抓着衣袖,愧疚又无动于衷地干站着。
邱芜澜不指望她能逆转局势,但她至少应该表现出一点对儿子的担忧,而非全然都是做给邱泽然看的歉意。
“我吃好了姐,”当那桶黄酒也见了底,邱泽然终于放下筷子,背上自己的网球包,“得回队伍里了。”
邱芜澜不自觉松了口气,“我送你。”
他们自季尧面前走过,那双名牌球鞋顿在季尧腿前,踢倒了空桶,发出哐响。
邱泽然垂眸,俯视烂泥般倚着墙壁的少年。
他吃力地睁眼,费劲了力气也只才眯开一条迷梦的缝隙。
一桶半高度酒下去,来不及经历呕吐,便陷入了半昏迷。
季尧手边还散落着三包料酒,邱泽然没兴趣看了。
他对邱芜澜摆手,“外面热,姐姐你歇着吧。车子来接我了。”
邱芜澜弯眸,“替我问候你的小女朋友。”
邱泽然嬉笑着,形状近乎憨傻。
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门关上的刹那,邱芜澜大步回身,扶住了瘫躺在地上的季尧。
“阿尧、阿尧?”她轻拍他的脸,脸上的皮肤像是烂熟发烫的柿皮,没有任何反应。
五分钟后,急救车抵达了别墅。
医护人员搬运途中,季尧突然张口,吐出一片黄绿色胆汁。
他平躺着,喉咙鼻子里不停冒出胆水,又顺着重力倒灌回气管内。
“翻身、翻身!”菲安高喊,随行的护士麻利地扭转了季尧的上身。
邱芜澜紧跟着踏上了急救车。
“芜澜…”她握着季尧的手,听见了一声忸怩的蚊吟。
“芜澜,我…”季葶站在车下,为难地绞着手指,“我离开庄园一整天了,岸山会不高兴的。”
邱芜澜终于明确了自己恼火的源头。
“那你回去。”她对医生道,“走。”
菲安从季葶的五官里看出她和季尧有点关系,遂提醒道,“邱总,一会儿进手术室需要直系亲属签字,还是让他妈妈一起上来…”
“什么年代了,还不能线上授权么!”邱芜澜冷斥回去。
过了要靠气势装腔作势的年纪,她再也没有用过如此强硬的语气。
菲安愣了下,少见这位邱小姐发脾气,匆匆应了声好。
“芜澜、芜澜!”车子准备走了,季葶突然跟了几步,她慌张开口,“你忙的话,还是我去吧。”
邱芜澜挺直了脊背,隐忍怒意。
如果季葶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尚有容忍的余地;可她敏感细腻,自己口吻稍冷了些,都能察觉出她背后的情绪。
她什么都明白,她是对季尧不在意。
担架上的少年肤如火烧,吐了一阵子胆汁,两眼被泪水糊满。
呕吐物的酸臭味在密闭的车厢里发酵,邱芜澜沉默着,忽然之间,她听见了微弱的哭泣。
半昏厥的男孩泪眼朦胧地呢喃:“姐…姐姐……”
邱芜澜眼皮跳了下。
穷则呼天,疾病惨怛本该呼父母,季尧昏迷之间,喊的却是姐姐。
是她对季尧情深义重么?
若真如此,他现在就不会是这番模样。
邱芜澜不明白,季葶年轻时也算是精于算计,既然吃了情妇这碗青春饭,为什么不讨好一点自己的养老金。
她不恨压榨她的邱岸山,不恨欺凌她的邱泽然,连仗势欺人的下人都不记恨,她讨好所有的加害者,唯独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弃如敝履。
邱芜澜送季尧进手术室,洗完胃后又送出来挂水。
“邱总,”负责洗胃的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对邱芜澜道,“已经转移病房了,年纪轻,没什么大事,您要去看看么。”
邱芜澜颔首,“辛苦您了。”
她欲动身前往住院区,临走前瞥见医生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她问,“还有什么问题么。”
“啊……”医生尴尬地推了下眼镜,纠结之后,委婉道,“就是我们给他换了病服后,发现病人胳膊和锁骨处好像有点擦碰,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在哪里不小心弄到的。”
“擦碰?”
“听说他是艺人?”见邱芜澜脸色不太好,医生立刻装傻充愣,“是不是演戏的时候碰到了,要让他注意身体啊。”
季尧说是邱芜澜的表弟,可据说两人的血缘关系远得和陌生人无异。
一个远方亲戚,无亲无故地借住在邱家本家,医生无意深究那个男孩在邱家的处境,主动为他的病情找好了理由。
邱芜澜没有多问,准备自己去看。
季尧被送去了单人病房,这是今年他第二次住院,邱芜澜推门进去时他正沉睡着。
房里打了空调,护士为他盖了一层薄被。
她与邱芜澜点头致意,确认了一遍季尧的点滴后,退了出去。
邱芜澜在床边坐下。
窗外秋阳似火,亮得刺人眼睛。
她回忆着医生说的话,陡然发觉,今天季尧穿了一件窄领长袖,她也就没有看见过他的胳膊和锁骨。
掀开一角被子,她将季尧的袖子撸起。
随着衣袖上堆,少年偏白的皮肤寸寸露出。
当看见他上臂的情形后,邱芜澜瞳孔微缩,紧接着去拉季尧的衣领。
他裸露出的胳膊上是密密麻麻的指甲印,一只只弯月形的血色印痕布满了上臂,如爬满墙壁的毒虫,令人毛骨悚然。
两处锁骨上则是大团的乌青,黑紫交加,触目惊心。
这显然不是他自己弄出来的“磕碰”。
邱芜澜立刻联系了季尧的助理,询问他在片场的情况。
对方一头雾水,被逼问得欲哭无泪,“邱总,我真的不知道啊。语薇姐和华老师都很照顾他,再说季尧也不是十八线,谁会欺负他啊。”
这话不假。
没有人敢欺负季尧,他从不吝于展现自己“表少爷”的身份,在邱芜澜知道和不知道的角落里做了不少恶作剧。
他不可能在工作时被人穿小鞋。
伤口很新,如果不是工作受的伤,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姐姐……”
病床上的少年发出模糊呓语,遭了这一通罪,他活脱脱像是暴瘦了一回,惨白又憔悴。
邱芜澜帮他掖好了被子。
她坐在床边,持着手机,点开了季尧别墅里未及撤掉的监控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