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取悦了,自口袋里摸出一枚钻戒,坐在两旁女孩儿的簇拥间,冲邱锦伸手。
邱锦雀跃着,将左手递给了他。
不到半年,邱锦便成了邱夫人。
她在婚礼上,当着牧师的面发誓,“我愿意成为哥哥的妻子,从今往后,只有死亡才能将我和哥哥分开。”
牧师吓了一跳,尤其是这对新人还真是同一个姓。
他不敢往下继续,他的宗教没有明文反对近亲联姻,但他所在的国家法律并不允许。
和面色难看的牧师相反,听见这句誓词后,邱岸山眸色倏地暗了下来。
他猛地匝住邱锦的腰,隔着头纱与她深吻,呼吸狂热,充斥着亢奋。
“他对我,一见钟情了。”邱夫人如此总结道。
邱芜澜迷茫地望着微笑的母亲,这段陈述太过晦涩,她没听懂一见钟情的原因。
邱夫人没有解释,她对女儿眨眼,“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如果你想让你父亲为你做点什么,与其阐述理由、修饰措辞,不如在句末加一声‘父亲’。”
她牵着邱芜澜下楼,客厅落地窗外是大片的鲜红蔷薇。
“这个办法对您有用吗?”邱芜澜问。
“很遗憾,我和你父亲完全相反。”
喊母亲没有用,邱芜澜于是阐述理由、修饰措辞,“可以把蔷薇园移到别的地方吗,那么多蔷薇太呛人了,我觉得嘴巴里酸酸的。”
“当然可以啦,”邱夫人亲了口女儿的侧脸,“只要你掌管这座庄园,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布置里面的一切。”
“我现在就不想要这些花。”邱芜澜说。
“不行~”邱夫人弯眸,“现在这里的管理者是我,我喜欢这些花。”
母亲走不通,邱芜澜转而去求邱岸山。
第二天,在听见门口女佣发出“少爷回来了”的迎声后,邱芜澜立刻起身,往楼下跑去。
她还没下几阶台阶,一声甜腻的“哥哥”抢在了她之前。
早已在楼下等待的邱夫人乳燕回巢般投入邱岸山的怀抱,搂着他的胳膊,依恋地同他交颈。
“哥哥,我好想你。”
邱岸山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深嗅,“今天过得还好么。”
“很好。”邱夫人仰头,爱慕地望着他,“你这一周都回来得很早,我好高兴。”
“我想你了。”邱岸山环住她的腰,“接下来几天都在家办公。”
“父亲。”
这恩爱的场景每天都要上演,邱芜澜早已习以为常,她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们。
“哦,我的小天使。”邱岸山分出一只手来,抚过邱芜澜的脸颊,“今天开心么。”
“一切如常。”邱芜澜敷衍地寒暄之后,直奔主题,“我不喜欢外面的蔷薇,能把它们移走吗,父亲。”
她用上了母亲教的诀窍。
邱岸山动容地回应,“当然可以,我没有任何意见。”
邱芜澜唇角还未扬起,邱夫人便拽住了邱岸山的西装,“哥哥,那是我喜欢的花。”
邱岸山举起双手,“抱歉小天使,我没法从‘父亲’和‘丈夫’两个身份里做出选择。但我可以为你组织一场竞选,谁有能力管理这座庄园,谁就能支配它。”
邱芜澜看见邱夫人倚在邱岸山怀里,她对着自己的女儿露出游刃有余的笑。
一种上位者俯瞰时,戏谑玩味的笑。
“别气馁宝贝。”
转天,她带着亲手烘烤的饼干来探望邱芜澜,“你很幸运,出生在一个公平的氛围里。”
“公平?”邱芜澜不以为然,“要一个六岁的孩子和大人比管理能力,这一点儿都不公平!”
她有点生气,用发绳去绑娃娃的耳朵四肢,把好好的大熊娃娃勒成了粽子。
“你有数不尽的备赛时间。”邱夫人拿走被绑得凹凸不平的熊娃娃,递给她自己做的饼干,“在这个世上,这场比赛已经足够公平了。”
“我不想吃无糖的手工制品。”邱芜澜说,“我想吃辣条,表妹带来的那个。”
“表妹?”
“沁沁表妹!”
邱夫人了然地哦了一声,她放下盘子,没有逼迫邱芜澜吃,扬了扬手里的熊,“这个,我收走了。”
“不行不行,我喜欢这个!”邱芜澜伸手去拿,没有拿到,邱夫人温柔地教导她,“迁怒是很不好的行为。芜澜,你不该把时间精力花在折磨无辜的小熊上。我替你收着,等你不会再欺负它的时候,我会还给你。”
她拿走了小熊,那之后,邱芜澜再也没见过沁沁表妹。
不仅是垃圾食品,只要邱夫人在家,她不会让任何人碰孩子们的饭菜。
送去疗养的大儿子暂且不论,邱芜澜和后出生的两个幼子必须吃她做的食物。
邱夫人深知邱岸山在乎什么,他是这一代邱家中最崇尚血统论的变态。
丈夫和妻子的关系并不永恒,哥哥和妹妹、父母和子女才是绑死一辈子的关系。
除了管邱岸山叫哥哥,她还需要通过加强和孩子们的联系,间接维护自己在邱岸山心中、在这座奢华的庄园里的地位。
“芜澜,我听说你最近每天都会待在衣帽间。”
“我没有耽搁学习。”
“但它们会挤占你的精力。”邱夫人蹲下身,担忧地扶着邱芜澜的双臂,“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芜澜,你每天只有八个小时的休息,却要花费精力选择从头到脚的造型,连一颗纽扣都有上百种选择,能挑上半个小时。我真的很担心你。”
邱芜澜不明白翻看自己的衣服饰品有什么不对,她只懵懂地觉出了母亲的忧虑和难过。
母亲在关心自己。
“我以后会少去的,母亲。”她似乎应该为此道歉。
“不是少去。芜澜,那从来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邱夫人对管家说,“把衣帽间挪到楼上,以后小姐所有衣饰都由女佣挑选后带下来,她不必在这种事上费心。”
她没有强迫邱芜澜吃那盘饼干,只是温柔地帮她排除了其他零食。
邱芜澜没有再见到沁沁表妹,但有了其他玩伴——和她相似出身、更有共同话题的女孩儿。
“你姐姐怎么又换男朋友了?”
“没办法,现在男的都太离谱了——他带我姐出去吃饭,居然带她去吃炒面。”
“炒面怎么了?”
“不是我们吃的那种,是夜市路边摊上的炒面。还问她‘是不是很好吃’‘你从来没逛过夜市吧’。”
“噫——他是脑残小说看多了吗?”
“太可怕了,那种重油重盐还沾着灰尘的东西,吃一口和折寿有什么区别。”
“我之前没敢告诉你们,其实……我吃过快餐店的炸鸡。”
“天呐,你和自己的心血管有什么仇恨吗?”
“因为网上都在吹,我就想着去试一下嘛。”
“怎么样,好吃吗?”
“嗯……像是把死肉冻了一年,然后用剩菜里凝固了三天的油炸出来的味道。”
“够了,别说了。”
“味道虽然一般,但有一种奔向死亡的快感。”
“这是什么M发言……”
“芜澜呢,你有被网上的营销骗去吃什么东西吗。”
“没有。”邱芜澜翻过新一刊的企业访谈,在里面寻找自己的家人,“我不习惯外面的食物,大数据也不会给我推送我不感兴趣的东西。”
几个女孩毫不意外,“毕竟你妈妈做饭真的很绝。我要是天天吃你妈妈做的菜,我也瞧不上外面的。”
“对了,阿姨的病怎么样了?感觉好久都没见到她了。”
邱芜澜垂眸。
那只熊娃娃回到了她手里。
邱夫人偶尔会逗弄她,但从来不会欺骗她,她答应还给她,就一定还。
邱芜澜不再会迁怒了,也不再需要抱着娃娃入睡了。
那只熊被她转手交给了简,放在了她不关心的某个角落,和那些衣饰一样,只有在她做玩具市场调研时才会想起。
手中的杂志停在了邱岸山的访谈页面上。
“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们了。”她回答了那个女孩。
邱锦去世前,邱芜澜最后一次去医院看望她时,带了一束蔷薇。
“哎呀,”病床上的女人气若游丝地笑着,“是幻觉么,我叛逆的兰花姑娘手里怎么出现了俗气的蔷薇。”
“我没有说过蔷薇俗气,”邱芜澜帮她把花插上,“只是个人喜好不同而已。”
邱夫人笑笑,没有说话。
她躺在床上,像是一片宣纸压在被子下。
病房里越来越冷清,很多人不再来了。
“母亲,”邱芜澜坐在床边,静静地凝望她,“你恨父亲么。”
“嗯?恨他什么?”
“恨他花心滥情。”
邱夫人被那四个字逗笑了。
她笑完回答了邱芜澜的问题,“我又不爱他,为什么要恨他花心。”
邱芜澜瞳孔微缩,像是一直遮蔽着自己的房子轰然倒塌。
“芜澜,别露出这种表情。你父亲不是个忠诚的爱人,但他是个忠诚的丈夫、忠诚的父亲。他背叛爱情,却永远不会背叛家庭。”
邱芜澜扯了扯嘴角,如果邱岸山的行为也能称作“不背叛家庭”,那这世上就没有背叛家庭的男人了。
“别恨他。你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他,他不会辜负你的爱。”邱锦看出了她的不屑,“泽安泽然出生后,你父亲就结扎了。”
邱芜澜一愣。
说了几句话,病床上的邱锦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差,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下却有浓重的青黑。
“爱惜你的身体,更要珍惜你的头脑,利用好你拥有的一切。”邱夫人握住她的手,苍白地牵动嘴角,“芜澜,我的女儿,我真是嫉妒你,也是真的爱你。”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邱芜澜把玩着季尧微卷的软发。
她靠坐在床上, 季尧贴着她,拧腰枕着邱芜澜的腿。这个姿势不舒服,但他沉沉地睡着, 唇角上扬,脸颊泛着粉意。
窗台上一朵红白渐变的蔷薇花瓣萎靡, 一分一秒地腐烂着。
过年间亲戚们的闲谈和这朵反季节的蔷薇一并出现,让邱芜澜难免想起了一些往事。
正如邱夫人对邱芜澜的感情一样, 邱芜澜对母亲的感情也很难用简单的词汇概括。
她是可悲的,也是聪明的,尤其是在邱岸山的事情上, 邱锦一针见血, 从未有过失误。
她说的没错, 邱岸山不会背叛家庭。
从前邱芜澜视邱岸山带情妇回家为背叛, 随着年纪渐长、身上的瘾症加重, 她才明白为什么母亲病重后邱岸山鲜少回家、为什么他一定要在家里安置一个情妇。
他想回家, 可不能在孩子们面前暴露丑态。
当众发作性.瘾是丑态, 服药后行尸走肉的模样也是丑态,他必须在家里安置一剂紧急备用药。
邱岸山没有挑选一个邱家女人再婚,他以病态扭曲的方式保卫着邱锦作为配偶独一无二的地位。
无数的情人里, 邱岸山选择了季葶, 不仅是因为季葶有着和邱夫人相似的头发、长相, 更也因为她们有某种共同的特质。
他知道邱锦不爱他,可他还是对她一见钟情, 沉溺其中。
不管有何种原因, 她的父亲都是个人渣,在遗传性的焦虑症下,放任自己性成熟之前就浸泡在女色里, 通过性来缓解焦虑。
这种过早、过多的性.刺激,慢慢演变成了瘾症。
他遗传了上一代的病,又自己给自己加了一种。
和邱夫人结婚的那十几年,是邱岸山最“洁身自好”的日子,那时候他同时拥有的女伴最多不超过三位,最少的时候,甚至能保持几个月的单身。
那些残忍、古怪的手段,他一次都没有在邱夫人身上用过。
并非不想,而是邱夫人抓住了邱岸山的弱点。
只要她无助地望着他,脆弱而担忧地唤一声“哥哥”,邱岸山便无法不答应她的请求。
对于极度崇尚血统论的邱岸山而言,家人的地位至高无上。
不论邱锦爱不爱他,她都姓邱,是家人,不是可以发泄的玩具。
他不是忠诚的爱人,却是忠诚的家族成员。
直至今天,邱岸山都没有再婚,他誓死捍卫妻子的地位、保护孩子们的安全、领导着家族成员们捕食狩猎,为这个家带来源源不断的丰厚资源。
过去,邱夫人闲暇时喜欢带着孩子坐在蔷薇园前的长凳上赏花。
邱泽安邱泽然以及小时候的邱芜澜并不觉得一片蔷薇有什么可欣赏的,它从他们出生以来就理所当然地开在那里,和路边的杂草没什么区别。
他们不懂赏花,却很喜欢和母亲一起坐在蔷薇园前,每每这个时候,母亲的心情都会非常愉悦,态度也异常温柔。
“母亲,你恨父亲么?”
“嗯?恨他什么?”
“恨他花心滥情。”
“我又不爱他,为什么要恨他花心。”
“可每天面对这样一个男人,难道您一点儿也不难受么。您在最好的年纪嫁给了他,学业还未完成,就被束缚在这座庄园里,再也没有人记得您的名字,人们只知道邱夫人。”
邱夫人笑了出声,她很少笑得这样肆意,以至于竟有些狂悖了。
“芜澜,你是我最爱的孩子,可有的时候,我也真是嫉妒你。”
她坐在病床上,端庄温婉地端详邱芜澜,暖色的瞳孔深望进了她的内心,“你瞧不起我,是么。”
邱芜澜急切道:“我…”
“我知道,宝贝,我知道你爱我。你只是觉得待在家里教父相子的家庭主妇可怜又懦弱。”
邱芜澜别过头,涩然道,“我是觉得,以您的能力,待在家里实在可惜。”
“这就是我嫉妒你的原因。”邱夫人说,“你说话做事永远那么理所当然,和你那些朋友一样,疑惑人们为什么要吃僵尸肉、为什么要为了区区几十万跳楼。”
她叹息着,“芜澜,你很幸运,出生在一个公平的氛围里,你参加的每一场竞技,都有着绝大多数人遥望不及的公平。”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没有工作。”她笑道。
“你父亲的生日宴是我的试镜,我未必是最优秀的演员,却是最富有的。我所拥有的财富,是明星财富榜榜首的数倍。”
“‘你的母亲是全球最成功的女演员’——我这么说,你会收回你傲慢不自知的怜悯,为我而感到骄傲自豪么。”
邱芜澜讷讷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邱夫人恬淡地平视她:“芜澜,不要为我难过,我有着奢华宜人的工作环境、超过九位数的年薪、温和风趣的上司、尊敬服从我的下属。你瞧不起的这枚婚戒,是我拼尽全力、花尽运气所能得到的最好录用书。”
“邱锦的人生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
“邱夫人也好,邱锦也好,称呼又能代表什么呢,”她捻动着婚戒上的钻石,“没有人拥有绝对的自由,你父亲也不过是邱总和邱董罢了,谁会在乎邱岸山。”
当邱泽然哭着向邱芜澜告状,说季尧玷污了母亲在蔷薇园前的长椅时,邱芜澜并没有和弟弟们同仇敌忾。
母亲喜欢的从来不是一把椅子、几朵蔷薇。
她坐在那里,是在欣赏自己一生获得的最高成就,品尝手中权力的美妙滋味。
要想保留母亲的长椅,他们争夺的对象不该是一个情妇,而是掌握了这片蔷薇园的邱岸山。
没必要迁怒懵懂无知的男童。
“邱总。”
非紧急必要的工作,简不会给邱芜澜直接拨打语音。
“查到了,乔尹的父亲上个月被检查出四级心衰,医生说,最多只有一年了。”
邱芜澜抚着季尧头发的手指微收。
“乔尹不缺钱,”她问简,“为什么没有立刻安排手术?”
“医院不肯做。”简查得很详细,“心脏移植手术要求受体在65岁之内,他父亲已经73了,还有一些基础病,儿子又是有名的公众人物,权威的医生都不愿意冒险。”
“我们的医生有多少把握?”
“我把他父亲的情况发给了我们能联系上的所有外科医生,有三位有把握尝试。”
邱芜澜沉吟,淡淡的蔷薇甜气萦绕着她。
她问:“普斯顿医院里,有医生能接么。”
简的声音出现了停顿,“……有的,杨医生。”
“去安排一下,越快越好。”
“好,您明天下午有空,需要我帮您约乔尹谈么。”
“不,”邱芜澜捻着季尧的发丝,“让他父亲的主治医师给他推荐我们的医生,如实告知风险,做不做由他自己决定。手术之后,我再去见他。”
简有些担心,“手术完成后,他翻脸不认账怎么办。”
机会只有一次,ASHS里没有一个缺钱缺人脉的,寻常事物用不着别人帮忙,错过了乔尹父亲这事,短期内再难有拿捏ASHS的机会了。
“谈不拢没关系。”邱芜澜淡声道,“要是他父亲在我们的医生手上出事了,那才是不可收拾。”
“是。”
“如果他愿意手术,就把普斯顿的7068病房空出来。”
简的声音透出两分不赞同的焦急:“小姐,这是……”
邱芜澜打断她:“按我说的办。”
结束通话,邱芜澜五指深入季尧的发间,房里的暖气将花香催出暮气沉沉的甜味。
她半瞌眼睑,看着腿上转醒的少年。
“是谁告诉你的。”
宋折凝走后,剩下的四位ASHS里,乔尹业绩排名第一。
他很谨慎低调,鲜少聊自己家事。
发生不到一个月内发生的事,连她都不知道,季尧却有了消息。
语音连通的瞬间,酣眠的少年便悄然睁眼。
他保持着躺姿未动,刚睡醒的嗓音有些喑哑,褪去了少年的清亮。
“他妻子内推了一个女生进来,天天在办公室炫耀自己和乔尹的关系。姐姐想改革ASHS,我就留意了下他们身边相关所属人员。”
邱芜澜听着,轻柔地撩拨他的发根。
季尧偏头,鼻尖贴着邱芜澜的手腕内侧滑动,“乔尹整个团队口风都很紧,他身边,只有他的妻子不太聪明。”
不论邱芜澜问这句话是在忌惮、试探,还是仅仅好奇,季尧都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定位裙带关系的目标不难,不需要找私家侦探,那些没有真材实料、靠着关系进公司的人,往往都很出名。
对目标简单侧写后,季尧制造了一场偶遇。
他用邱芜澜的权限调出了监控录像,统计出那个叫做YUUMI的女生的茶歇时间。
在那个时间段里,季尧去了她部门的楼层,趴在前台和接待闲聊。
季尧很显眼,即便是在娱乐公司,他的外貌也相当拔尖;更拔尖的是他的身份——
邱芜澜的表弟,有钱、单身、年轻。
艺人很少出现在这一层办公区,YUUMI出来接水时,一眼就看见了和前台接待说说笑笑的季尧。
她故作镇定地走了过去,一副热心帮助自家接待小姐姐的架势,“怎么了?是要找经理吗?”
“不是,”季尧懒洋洋地撑着下巴,“是我太无聊了,来找文文姐玩儿。”
文文姐——称呼中的熟稔暧昧,让YUUMI看向接待的目光立刻有些变味。
她的视线在季尧身上流连,“那你们在玩啥呢,也带我一个呗。”
“没玩什么。”接待红着脸推了推YUUMI,“接你的水去。”
“干嘛呀,” YUUMI似笑非笑地调侃,“只许你上班摸鱼,不许别人呀。”
“在玩真心话,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交换秘密。”季尧不满地叹气,“文文姐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她有没有男朋友。”
“这我也好奇!” YUUMI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站去了季尧身边,“我也来我也来!我们今天一起把这事儿撬出来。”
邱芜澜听完,戳了戳他的太阳穴,警告:“不许在公司摸超过半小时的鱼。”
“我在为姐姐工作。”季尧马上撇清自己,“摸鱼的是她们。”
他反驳了摸鱼的行为,却没有反驳时间,邱芜澜蹙眉,“你们还真玩了半个多小时?”
季尧甜甜弯眸,“因为我和她都是有名的关系户,部门领导一句话都不敢说。”
“现在我知道了。”邱芜澜冷漠道,“你们三个包括所属领导的绩效,我会让人事扣除。”
季尧翻过身,巴巴望着她,“姐姐~”
邱芜澜低头同他对视。
“你是组织者,你双倍扣。”
季尧咬住口中的软肉,甜意如细微的电流,丝丝缕缕地流过全身,令指尖头皮遍布酥麻的暖意。
她在有意配合他的玩笑,那就说明,这不是试探,只是好奇;
她不追究他私自调监控的行为,却在摸鱼的话题上打趣,足以证明她对他的宠信。
或许是第一次反对邱承澜过于顺利,让邱芜澜觉得,邱承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排斥季尧;
又或者是季尧帮她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让她对他生出了两分宽容。
不管是哪一条原因,她没有计较他私下插手ASHS合约改革一事。
勒在季尧脖颈上的项圈不觉间放松。
这倒并非是他的有意试探,当邱芜澜预备遵从邱承澜的命令、将他逐出秋叶娱乐时,季尧虽然看出了她的犹豫挣扎,却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
邱承澜的重要性非比寻常,上一次,他的一句话令他被邱芜澜雪藏数年;孰知这一次会是什么结果。
尽管季尧没有资格站在邱芜澜身边做事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关心她周围的一切,试图在限制范围内为邱芜排除危险、减轻压力。
私下探听ASHS的把柄只是徒劳无功的作业,像是酒柜里那些不含酒精的酒,纯粹是欺骗自己还有价值的游戏。
查出的一切成果,季尧都只能辗转委婉地透露给其他人,再眼睁睁看着他们拿着自己的成果去邱芜澜面前邀功、得到她的赏识。
本家那晚,被邱芜澜拒绝的季尧陷入了应激状态,未经思索地将乔尹的事脱口而出。
话已出口,粉饰遮掩只会火上浇油,季尧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盘托出,交由邱芜澜来审判。
邱芜澜抚摸着季尧的软发,“那么,宋折凝的经纪人又是怎么了。”
“公司里有岚的大学同学,听他说,岚离开秋叶后,在外地和国外的朋友圈子里打听工作机会。她没有找省内的同事同学,似乎是在瞒着宋折凝跳槽。”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个月前。”
于是,那场慈善晚会,陪在宋折凝身边的不是岚,而是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助理芳若。
邱芜澜不由得叹息。
她想起了很多“不经意”传到简耳朵里的小道消息,又想起周围人对季尧的评价——
毫无能力、靠着姐姐混日子的草包花瓶。
邱芜澜伸手,从床头剥了个糖,推进季尧口中。
“去做饭,”她的拇指在季尧鼓起的脸颊上揉圈,“我饿了。”
季尧弯眸,这种笑总是让人联想到初生的小狗。
他顺从地离开,在他的脚步声下楼之后,邱芜澜拉开抽屉,取出药瓶。
她面色平静,但吞咽的动作有两分显而易见的急。
一种强烈的情愫刺激到了她的中枢神经。
意识到季尧这些年做了什么后,无边的疼惜、愧疚、喜悦、满足漫灌了心田。
当季尧冲她露出乖软的笑容时,她竟生出了亲吻他的冲动。
邱芜澜捂着唇,将那几颗药一股脑儿压进喉咙里。
古怪病态的躁热逼得她眼角泛红,而瞳仁之中,又是深不见底的暗。
她的父亲是个人渣,她是人渣的亲生女儿。
越是长大,她越能发现自己和邱岸山的共性——
她比邱岸山更扭曲地崇尚血统论,以至于哪怕不是邱姓,只要对方在她怀里长大、亲热地喊她姐姐,她都会赋予对方家人的滤镜。
她没办法割舍季尧,无论多少次下定决心都以失败告终。
只要季尧无助地望着他,脆弱地喊一声“姐姐”,邱芜澜便无法不答应他的请求。
她不想伤害他、不想成为邱岸山,可她根本无力抵抗这轮回的宿命。
药效还未起。
距离韩尘霄体检还有整整两个月。
她隐约听见了楼下油脂爆开的嗞啦声。
她不该听见这声音,和上次听见足音时一样,听觉再度异化了。
邱芜澜瞌眸,枕着靠背,小臂挡在了眼前。
即便闭上眼,她脑海中也能浮现季尧穿着围裙的模样。
他紧窄的腰后系着丹凤结,随着走动,纤细的绑绳如春柳微微摇曳。
细细密密的疼啃噬着邱芜澜的心尖。
有些事她隐隐察觉了,可是不想面对,于是一昧逃避。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餐饭,却没有得到华君润当年的千分之一。
这太不公平。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乔尹接受了转院。
开了年, 当简来汇报他父亲脱离危险期、下周就要出院时,恍然已过去了一个月。
“手术很顺利,杨医生说, 他恢复得很不错。”
“乔尹什么时候会去医院。”
简确认了下乔尹的排程,“今晚八点后。”
邱芜澜起身, “准备一下,我们过去。”
车子停在斯普顿医院楼下, 简盯着手机,时间过了八点半,她扭头对后座的邱芜澜道, “场务说乔尹已经结束拍摄, 坐上车离开了, 从青桥过来, 预计四十分钟。”
邱芜澜颔首, “杨医生还在么。”
“还在, 我和他说了, 您今晚会过去,让他等一等。”
临近九点,邱芜澜下车进入了医院, 径直前往住院部7068号病房。
她前脚进了医院, 后脚一辆宝蓝色的保姆车停在了住院部门口。
“今天有点晚了, ”戴着口罩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对着车内道, “我去看一眼就下来, 你在这里等我。”
“好的乔老师。”
男人迈步,朝着VIP病房走去。
这是家有名的私人医院,收费比普通医院高出不少, 来的人少,VIP楼层更加清静,利于病人疗养。
拐过医院走廊,轻微的交谈声传入男人耳中。
过了晚上九点,进入住院部的休息时间,再轻的说话声都显得清晰。
“芜澜啊,情况就如我之前和简助理说的一样,老爷子恢复得不错,你其实不必特意过来的。”
听见熟悉的人名,男人脚步一顿,定在了拐角后。
“我相信您的医术,只是都一个月了,总得过来看一眼。”
“病人们九点就休息了。”
“是,抱歉……今天工作难得结束的早,我没多想就直接过来了。既然乔老爷子休息了,那我改日再来。”
“你也不必太担心,当初我既然敢说有把握,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当然。您是我奶奶的医生,我当然相信您。这是一点心意。”
“哎呀芜澜,我托大一句: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点事哪里用得着什么心意。快回去吧,才刚开年呢,你就熬了一个月的夜了,你奶奶都比你气色红润。”
邱芜澜笑了声,“好。那我就不耽搁您值班了。”
她返身离开,拐过走廊,在电梯间前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四目相对,男人取下一侧口罩,神情复杂地开口,“邱总。”
邱芜澜眸光微闪,不自在地别过耳畔的碎发,略显局促地点头致意,“真巧,乔尹。”
“恐怕不是巧吧。”乔尹笑了,“这么晚了,您是来探望谁?”
邱芜澜回眸,扫了眼身后的病房,“别打扰病人们休息,今天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公司再说。”
“好。”乔尹应承了下来,“明天上午我去找您。”
两人自电梯前分开,乔尹没有去病房,转向了父亲主刀医生的办公室。
“杨医生,打扰了,我有些事想要问您。”
向下的电梯内,邱芜澜摩挲着衬衫上的黑玉袖扣,清冷的眸中漫起丝丝笑意。
……
当旭日升空,昨晚的冷霜化尽时,邱芜澜办公室的门被叩响。
“进。”
她不意外地看见了乔尹。
“坐吧。”邱芜澜按下桌上的通讯器,“简,泡一杯茶。”
“不用了邱总。”乔尹抬手,在邱芜澜对面坐下,“我来找您是为了一些私事——关于我父亲。”
邱芜澜双手交叉于膝前,上身向后靠去,作出倾听的姿态。
倾听,而非聆听。
她读出了乔尹的戒备和反感,这时候表现出亲切、关心,只会适得其反。
“昨天晚上,我找杨医生了解了情况。”乔尹道,“您是怎么知道我父亲的病的。”
邱芜澜哂笑,“这事说出来让你笑话。”
“阿尧看上了16层前台的小文,为了追人家,买了条手链,又不好意思直接表白,故意跟几个女生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说谁的秘密够刺激,他就把手链送给谁。”
她将季尧和Yuumi玩游戏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眼看着乔尹的脸色从冷淡、排斥,变成尴尬,然后是羞窘,最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原、原来是这样……”他面红耳赤地垂下了视线。
昨天晚上,得知自己父亲转入这家医院居然是邱芜澜一手策划时,乔尹无疑是愤怒的。
他知道邱芜澜想要拉拢ASHS修改合约,可没想到她居然如此不折手段,竟偷偷调查自己的家人、窥探他的生活隐私。
他想到了侦探、想到了跟踪,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原来是自己老婆偷偷往公司塞的关系户,把自己痛苦的家事当成追男人的筹码说了出来。
乔尹耳尖充血,一半是窘迫,一半是被气得不轻。
“阿尧看见了泽安发给我的合约修改草书,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邱芜澜坦然道,“为了推进改革,接下来就和你听到的一样:我找上了你父亲当时的主治医师,让他把杨医师推荐给你。”
她直白得出乎乔尹意料,他缓了缓窘迫的心情,正色道,“何必这样绕圈子,您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呢。”
正是因为邱芜澜做得那样隐秘,才让乔尹往坏处作想,要是她大大方方的和他交易,他也不至于想法这么阴暗。
“简一开始是想约你见面的,被我拒绝了。”邱芜澜目光远去,越过乔尹,望向了虚无的某处。
“我不想把交易上升到人命的层面,逼你在公司和父亲的命上做选择。”
邱芜澜道,“我能理解你当时的感受。”
乔尹附和着笑笑,把后一句当做虚词客套。
然而邱芜澜的下句话,炸碎了他的这一想法。
她低声开口:“7068,是我母亲住过的病房。”
乔伊错愕:“什…”
“她在那里住了两年,最后,医生建议我们回家。”邱芜澜敛眸,“我不认识你父亲,可一直想去看看他——看看那间病房里出现转机的模样。”
“抱歉,”她后知后觉地意识道,“你们家讲究这个么,觉得晦气?我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那间病房总体治愈率是很高的。”
“不不、不会。”乔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此前恶意揣测的惭愧还没有消除,更重一层的愧疚压得他抬不起头。
“对不起邱总,我没有想到是这样……真的、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邱芜澜眉间展露一份释然,“你不用有负担,这也是为了我自己,是我想要看见那间病房里走出病愈者的场景。”
乔尹涩然地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深深吸气,重新直视邱芜澜,“邱总,什么也不说了,您救了我父亲的命,这些年来,公司也确实没缺过我什么,我没有拿得出手的——新的合约已经定下了么?”
邱芜澜莞尔,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崭新的文件,在桌面推给了他。
乔尹接了过来,大致扫了眼后,对邱芜澜道,“我叫我助理过来这里一起看。”
邱芜澜抬手,示意他自便。
那朵从庄园深处带来的蔷薇彻底败谢,花瓣黑黄,片片松脱,气味甜糜。
它被邱芜澜放去了别墅花园,和泥土归于沉寂。
「芜澜,爱惜你的身体,更要珍惜你的头脑,利用好你拥有的一切。」
最后,腐烂的蔷薇留下这样一句叮咛。
……
“季尧!拜托让我见下季尧!”
“不好意思女士,”19层的前台接待拦住了神色匆匆的女生,“这里是艺人区,您的工牌没有进入的权限。请问您有预约么”
Yuumi着急地往楼内张望,一边从包里掏出了一只黑色的折叠镜,“我是季尧的朋友,这是季尧给我的,让我进去。”
接待看了眼那支九块九包邮的镜子,麻木地微笑着,“您是他朋友的话,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Yuumi难堪地咬着下唇,“我、我忘带手机了,你帮我联系下他吧,跟他说我的名字就行。”
忽然间,一抹亮色出现在走廊深处。
穿着雪白卫衣的少年自廊上经过,走向休闲区。
“季尧!”Yuumi连忙招手呼唤,“季尧!是我!”
趁着接待转头的瞬间,她越过了前台,朝前方跑去。
接待惊呼一声,追在后面,“女士!女士您不可以这样!公司明文规定了普通员工不能随意进入艺人区!”
“放开!别扯我这件衣服!”
两人的拉扯惊动了这一片的艺人,休息室的门打开了几扇,RNI的门也被推开。
罗浩炆疑惑地探出头来,“季尧,你粉丝?挺眼熟的。”
“不,好像是楼下外贸部的。”季尧端着咖啡杯上前,对着接待一点头,“我来处理。”
接待迟疑地看了眼Yuumi,她的状态实在太像私生饭,要不是挂着自家公司的工牌,接待差点想要叫保安。
和季尧确认过对方身份后,接待回到了前台。
Yuumi烦躁地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娇嗔道,“季尧,你们这层的接待怎么这样啊。”
“白天是这样,”季尧笑着说,“到了晚上就是男接待了,不会那么斯文。”
Yuumi一噎,暂且放下这一话题。
她整理好了衣服,仰头看向他,可怜兮兮地开腔,“季尧……”
“等一下,小姐姐。”季尧抬手,制止了她的下文,“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位。”
Yuumi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我是Yuumi呀,你忘了,我们之前还和文文姐一起玩过游戏呢。”
“哦~文文姐。”季尧扬唇,露出一侧犬牙牙尖,“我想起来了,是Yuumi姐啊,找我有事?”
“是、是。”女生踌躇地小声道,“季尧,你是不是把我告诉你的秘密说给邱总了?”
“秘密?哪个秘密?”
见他一脸疑惑,Yuumi 焦急道,“就是、就是……就是我表姐夫他爸生病的事啊。”
又是一声曲折上扬“哦~”,季尧笑着,指向身后,“我没有和姐姐说,姐姐对八卦不感兴趣,我只告诉了罗浩炆。”
歪在磨砂门后偷听的罗浩炆一惊,对上女生阴戾的视线后,尴尬地笑了笑,从门后挪了出来。
“原来是你告诉季尧的,”他挠了挠头,“我也是关心乔尹老师,想帮着问问哪里有医院可以做手术。哎哎,我可没有和邱总说啊,我只是问了问身边的几个朋友,现在是怎么了吗?”
他也没和多少人说啊,到底是谁给他传出去的……
对罗浩炆这种要人气没人气、要背景没背景的小艺人,Yuumi 的态度一下子炸了开来。
“我真服了,你一个男人怎么这么八婆啊!连人家的家事都要到处传!现在连我表姐夫都知道了,他要我这个月离职!你说怎么办?”
罗浩炆默默躲到了季尧身后。
季尧微讶,“乔尹哥要你离职?为什么?”
Yuumi的气焰熄了下来,憋屈地撇嘴嘟囔,“他嫌我多嘴呗。”
“季尧~”她轻轻拉住季尧的衣袖,“季尧,你帮我去和他解释一下好不好?或者你身边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位子呀,我的口语不错的,你不是不擅长外语吗,出国拍摄时可以带上我呀!我可以给你做翻译,还可以给你当导游,我去过很多国家的!”
季尧长了一副漂亮的混血样貌,偏偏不擅长外语,这点被网民嘲笑了好一阵,也更坐实了他不学无术的草包人设。
罗浩炆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在季尧背后小声道,“他是不擅长外语,可他也全世界都玩遍了,不需要导游。”
他刚说完就被Yuumi恶狠狠地瞪了眼,她拉着季尧的袖子娇声道,“而且,我和文文姐可是好闺蜜,你不是想追她么,我可以帮你呀。”
罗浩炆惊悚地看向季尧,怎么回事!小少爷居然要追女生了!他居然不知道!他不是他玩得最好的伴读了!
“啊,文文姐。”季尧耸肩,“我现在不喜欢她了。我也用不着翻译,AI翻译很方便,还不用花钱。”
Yuumi愣了下。
一身雪白的少年冲她灿笑,“抱歉了Yuumi姐,不过,只是换份工作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你家里也不缺钱,干嘛非要上班,自己创业或者到处玩玩不好么。”
他端着咖啡杯转身,冲她摆手,“那就先这样,我还在排位。你走的时候记得和接待姐姐说声对不起,下次再这样硬闯,她可是会叫保安的哦。”
Yuumi愣怔着,直到季尧接了咖啡、回到RNI的休息室后,都没能回神。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啊。
那天他是那样热情可爱地叫自己“Yuumi姐”,对她表现出了浓厚的好奇,知道她在国外读了研究生后更是一脸崇拜。
他把手链给了文文后,还体贴地从口袋里找出了那把折叠镜,歉疚地向她道歉,“对不起啊Yuumi姐,我不知道今天会碰到你。手链给文文姐了,我的小镜子送给你好么,下次再补给你别的东西。”
为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杨医生, 有件事我想问下您。”
父亲出院当日,乔尹的心情有些沉重,他犹豫再三, 还是找上了杨医生。
“你说。”
“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乔尹沉声道, “我父亲住的这间病房,是邱总母亲曾经住过的么?”
他见识过邱芜澜挖人、抢项目的手段, 当时的动容愧疚过去后,回到家里,乔尹有些怀疑那些话是否只是邱芜澜编造的陷阱。
如果真是那样, 自己可真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你知道了?”
然而下一刻, 杨医生不做遮掩的诧异表情粉碎了乔尹的猜疑。
“是啊, 十多年前的事了。”他摘下眼镜, 感慨叹息, “邱夫人转到我们医院的时候, 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她住了两年, 邱总每天都来看她,后来邱夫人对我说,想要回家保守治疗, 我不建议她这么做, 可她还是坚持回去了。”
杨医生说罢, 好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芜澜还和我特地交代了, 不要告诉你这事呢,怕你有心理负担。”
“啊我…”乔尹支吾应和着。
这份羞愧,在出院时看见带花而来的邱芜澜时升至顶峰。
“邱总, ”他搀着父亲上车,不自在地和邱芜澜打了声招呼,“您怎么过来了。”
邱芜澜没有回答,将百合送入他怀里,“我想过买点补品,又怕老人家吃坏了。”
“这多不好意思。”乔尹惭愧道,“您出了那么大的力,还特地过来一趟。”
邱芜澜笑笑,“我说了,这也算是为了我自己。”
车门开着,她去看了乔尹父亲,弯腰同老人家问候了几句。
“也算是为了我自己”
从杨医生那里得到证实后,乔尹愈理解了这句话,心中也愈发过意不去。
他对邱芜澜的善良存疑,但对邱芜澜重视家人的心意毫不怀疑。
她是最典型不过的邱家人,也是个幼年丧母的女孩,没有必要为了工作拿这种事情作秀。
“邱总,到家一块儿吃个饭吧。”乔尹开口。
“不了,”邱芜澜直起腰,捋过垂落的发丝,“我还有事,先回公司了。”
“……好。”乔尹道,“我们公司见。”
邱芜澜看出了他的神情转变。
旧的四名ASHS,最末位的杨芸已用两条红绿柱石拉拢,首位的乔尹也已彻底解决。
有他们牵头,再加上新来的季语薇、华君润,这场改革势必得以推进。
接下来,该着手推进她自己的事了。
……
“尘霄哥,别老是看手机嘛。”
贴着桃粉色长甲的手抽走了韩尘霄的手机,他抬头,看见浓妆的女孩冲他噘嘴,“你本来就难约,好不容易出来,都不看人家,就顾着玩手机。”
“还给我。”韩尘霄伸手去拿,女生嬉笑着扭身转开,“不,叫你不专心,我倒要看看你在和哪个女人聊天。”
她说着就要去翻手机的界面,忽然间,一股大力攥住了她的手腕,猛地把手机拔了出来。
“啊!”她低叫出声,不是装模作样的娇呼,是真的吃痛,“干什么呀,你抓痛我了!”
包厢里听见痛呼的其他人帮着指责起韩尘霄,“怎么对人女孩子的?来,尘霄,赔人家一杯。”
“对,赔我们琪琪一杯!”
韩尘霄紧紧抓着手机,阴沉地扫了眼噘嘴不高兴的女孩。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酒杯,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干脆利落地仰头喝下。
周围爆发出欢呼,女生的面色就此转霁。
“好啦,原谅你啦。”她腻去韩尘霄身侧,伸出自己的左手,“看呀,都抓红了,给人家揉揉。”
“我还有事,”韩尘霄自她身前迈过,“今天就先到这里。”
他带起自己放在座位上的外套,拉门的同时,大门从外被人推开。
一身皮衣的梁勤文出现在门口,和韩尘霄正面撞上。
梁勤文挑眉,“上哪儿?”
“勤文哥……”韩尘霄低声道,“我今天有事,先回去了。扫了您的兴,这一次记我账上。”
“不扫兴。”梁勤文一掌重重拍在韩尘霄肩上,顺着力把韩尘霄勾回了房内,“先坐,说个事儿。”
他进了包厢,挥手,震耳的音乐立刻降低了一半。
梁勤文搂着韩尘霄坐下,旁边有姑娘倒酒,被跟着他一起来的杜陵隔开。
“下周一有空么。”梁勤文搭着韩尘霄的肩膀问。
韩尘霄指尖收拢,近三个月的威逼利诱,他已麻木得提不起愤怒,只剩下反感的底色。
拒绝无用,他直接询问:“勤文哥有事?”
“周一下午我有个客户,她女儿很喜欢你。”梁勤文道,“一起吃个饭?”
韩尘霄抬眸,他一直以为梁勤文一伙人只是纯粹拿自己取乐,原来最后的目的是在这里。
难怪每次“聚会”都有那么多男艺人。
“勤文哥,你是知道我们公司的,偶像有恋爱禁令。”韩尘霄道。
“哈,”杜毅嗤笑,“哪家公司没有?”
“没让你去恋爱——”梁勤文似笑非笑地乜他,“人家可是莲芳集团的小公主,你就是上赶着,也不会有什么恋情。”
“只是一起吃顿饭,带着她去游乐场玩一圈,哄高兴了,这单生意我给你千分之一的提成,怎么样?”
“游乐场会被人拍到的,哥。”韩尘霄推拒着,口吻却徒留深深的无力。
“是莲芳集团他们自己新建的游乐园,还没对外开放,小公主过去体验一下,没有别人在。”
杜毅适时补充,“也不要你做什么,吃吃喝喝玩半天,这千分之一算下来起码是你三个月的收入。别这么不给面子。”
最后一句话暗藏着威胁。
韩尘霄半垂眼睑,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沉声道,“勤文哥,你得答应我,不做别的事。”
梁勤文笑了起来,从烟盒里抽了支烟给他,拍拍他的肩,“这就对了。给公司打工,这辈子都别想赚到钱,脑子,活分点儿。”
韩尘霄沉默地接过烟,低头看了眼手机。
聊天记录上堆满了绿色的气泡,对面的白色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叮——清凌的打火声出现在韩尘霄指下。
他斜眸,笑容甜美的女郎为他点上了烟。
韩尘霄在聊天界面反复退出、重进了三次,屏幕那端没有任何回应。
出道以来,有不少人给韩尘霄递过烟,他几乎不抽,这是韩尘霄回国后第一次用了整根烟。
……
“邱总,”简递上一套牛皮纸袋,“韩尘霄的体检结果出来了。”
邱芜澜绕开线绳,抽出了纸袋里的报告,大致扫过。
简眉宇间透着点点宽慰,“您可以放心了。”
“其他艺人的体检报告也都出来了么?”邱芜澜问。
“是的,正准备让行政发给他们。”
“做两份假的,”邱芜澜按下了韩尘霄的体检报告,“一份给我,一份让行政错送去华君润那里。”
简愣了下,旋即颔首,“我明白了。”
有电话进来,邱芜澜对简示意。
语音刚刚接通,热情的邀请声便传了过来,“芜澜啊,我下周一要到瑚城,你过来见个面吗?”
邱芜澜含笑推辞,“阿姨,我周一上班呢。”
“你茜茜妹妹也在,新的游乐园不是建好了么,趁着开张,你们一起去玩玩嘛。”
由制药起家,随后建立综合购物城的莲芳集团董事长夫人,是邱夫人走得最近的一位太太,也是家世背景最显赫的一位。
两边集团不存在直接竞争,在邱夫人的经营下,关系一直融洽。
正因如此,莲芳集团旗下的宜安城才会频频与秋叶艺人联动,第四百座宜安城建成时,莲芳集团更是邀请了邱芜澜参加剪彩。
邱芜澜这两天难得有空,打算先把韩尘霄的事情解决了。
叶太太可以晚点招待,但再这么下去,她的那条小黑狗怕是撑不住,要夭折在华君润手里。
“实在是不巧,这几天有点忙,要么您看,周四您还在瑚城么,我请你们吃饭。”
“唉,你忙就算了。”叶太太道,“茜茜这段时间迷上了你家的一个小男生,她迫不及待地要见你,说要打投什么的,催着我早点来瑚城见你。”
“谁这么幸运,能被茜茜看上。我让他代我过去陪您。”
“不用,游乐场的代言人要请我们吃饭,说他和那个小男生是朋友,知道茜茜在,已经请他过来了。”叶夫人想了想,“我听茜茜念叨,好像是叫什么潇潇?”
“霄霄。”邱芜澜道,“韩尘霄。”
“诶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邱芜澜移眸,“叶阿姨,我挪一下排程,周一来见您和茜茜。”
她指尖搭在那份体检报告上,压住了封面上“韩尘霄”三个字。
这个周一,是十年来最热的春天,最高温直逼三十度。
罗浩炆躺在床上和季尧远程联机,宿舍厕所传来洗澡声,他惊疑地看见韩尘霄一身水汽地从里走出。
“上午十点,你今天又没运动,洗什么澡?”
“一会儿要出去。”韩尘霄吹着头发,拨了拨刘海。
“怎么,你有活儿?”罗浩炆翻身坐了起来,兴冲冲地自荐,“什么活儿呀,带我一起呗。”
“不是工作,是外地的朋友来瑚城,我带她们逛逛。”
“哦。”罗浩炆立刻没了兴趣。
他一点儿也不八卦对方是男是女,韩尘霄这种三好偶像,死也不可能大白天单独和妹子出去玩。
韩尘霄回到房间换衣服,拉开衣柜抽屉找皮带时,看见了百达翡丽的盒子。
顿了顿,他打开了盒子,取出了那支手表,手表下垫着写了“邱”字的四方卡片。
他熟稔地戴上手表,翻转手腕,看着金属表盘折射出的冷光。
远处手机闹钟响了起来,提醒韩尘霄已到出门时间。
他在闹铃声中匆匆取下手表,神情晦涩地摩挲了下那个邱字。
已经结束了么……
从他迟到慈善晚会那天起,邱芜澜就对他十分敷衍。
他发给她的消息,她三五天才会回一句“忙”“好”“嗯”。
如果他主动去见她,她对他的第一句话不是“上班时间,我不想谈私事”,就是“我现在有点忙,晚点再说”。
韩尘霄不想当一个敏感矫情的男朋友,他无数次构思过自己和邱芜澜的模式。
他配不上她,毫无疑问,所以他绝不会有任何大男子主义,一定百分百尊重她的想法。
可到了这个地步,他实在没法自欺欺人。
这不是矫情,而是自知之明——
他犯了邱芜澜最讨厌的错,于是她淘汰了他。
淘汰男人对邱芜澜来说比换衣服更加容易,她甚至不需要亮出任何身份:邱家长女、秋叶娱乐总裁、金融直博……仅凭她绝尘的气质,在吧台上坐一会儿,都会得到源源不断的搭讪。
他这种三线艺人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邱芜澜一时错眼的误选罢了。
韩尘霄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坐在去饭店的车里,像是去接客的妓.女,化着艳俗的妆、喷着故作清新的香水,打扮得再是花枝招展,那双眼睛都是死气沉沉的,骗不了人。
车子停下,他木然地看了眼这家私房餐厅。
餐厅建在隐秘的花园内,玻璃墙里面没有客人。
对方是莲芳集团的太太小姐。
在这个资本主义国家里,莲芳集团和秋叶集团一样,是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庞然大物,是整个国家、各个机关背后真正的主导者。
韩尘霄忽然好受了些,被莲芳集团的小公主喜欢,别说是他,就算是这个国家的元首都得打扮得像妓.女一样,谄媚讨好地赶来赴约。
他是被逼无奈,他没有说不的权力。
餐厅里,梁勤文来得比他还要早。
韩尘霄走去他身边,喊了声哥。
“坐。”梁勤文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叶太太和叶小姐就快到了。”
他今天穿得英俊斯文,头发全部梳到了额后,没了镜头前的高冷叛逆,也没了私下里放荡不羁,整个人看来活像个金融精英。
韩尘霄跟坐在他身边,看见梁勤文不断整理着衣襟袖口。
在叶太太和叶小姐面前,即便是梁勤文这样的超一线男星,也不过是个取笑逗乐的戏子。
她们来看他,和普通人去电影院看电影没什么分别,是日常的休闲娱乐。
“叶太太让你劝叶小姐好好读书。”梁勤文一边调试袖口,一边道,“这也是她带叶小姐来见你的目的。叶小姐现在高三,正是叛逆期,比起父母,更听偶像的话。”
“还有两个半月高考,叶太太说了,要是你能激励叶小姐学习,她涨一分,你十万;十分,一百万。”
韩尘霄愣了下。
他对上梁勤文玩味的余光,“别总拿励志剧女主角的眼神瞪我。出来当明星,谁不是为钱为名,纯爱音乐的那叫艺术家,艺术家可不会上综艺、接广告、扮猴儿戏。你没你想得清高,我也没你想得邪恶。这样好的活儿,我出道十多年也没遇上过,头一回见,可就给了你。”
韩尘霄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谢谢哥。”
有车声传来,梁勤文起身,扭了扭脖颈,发出噼啪的关节音。
“怎么表现,不用我教了?”
韩尘霄站在他后面,过了会儿,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侍者拉开门,清脆的铃音后,韩尘霄那张清冷英气的脸忽而覆上了浅浅的笑意,极具舞台表现力。
“叶夫人!”梁勤文快步上前,笑着和为首的妇人握手。
“小梁呀,”雍容的女人侧身让出了后面的人,“我今天还带了个孩子过来,你不介意吧?”
“当然,怎么会。”梁勤文抬眸,当看见叶太太身后的女人时,他笑容一僵,他身后的韩尘霄更是如坠冰窟。
邱芜澜。
姿容清雅的女人冲他们颔首,“梁先生,好久不见。”
那双清凌凌的墨眸偏扫,眸光不轻不重地落在了韩尘霄身上,像是一片黑色的羽毛落在了水面,无声无息,却拂起整湖涟漪。
眼睫微瞌,她收回了目光,韩尘霄的视线却再无法挪开半缕。
他脸上的那些假笑顷刻间瓦解,眼底骤然滚烫潮热。
如同被寄养去宠物店的小狗,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以为自己已被抛弃,于是自暴自弃地对每天给自己喂食的店员汪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他听见了推门而响的铃音,看见了回来的主人。
他惶恐至极,间或委屈,与此同时又因见到她,迸发出强烈的欢喜。
第50章 第五十章
餐厅中的气氛近乎诡静。
叶太太坐在主位, 她想拉着两个女孩儿一起坐,被叶茜躲开,她抱着邱芜澜的胳膊, 羞赧兴奋地躲在邱芜澜身后打量韩尘霄。
两个女孩坐一侧,梁勤文便带着韩尘霄落座在叶太太左手边。
看见邱芜澜的瞬间, 梁勤文确有种东窗事发的惶恐,很快, 他镇定下来,佯装平常地同叶太太寒暄。
“叶太太,来尝尝这道菜。”
“不用了, ”叶太太止住他手中的公筷, “我不习惯, 自己来就好了。”
她的目光越过梁勤文, 望向韩尘霄。
“我呢, 其实不太喜欢女孩儿追星。倒不是我古板, 只是做父母的, 谁愿意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追着男人献殷勤。”她和煦地开口,“但听说是芜澜旗下的艺人,我一下子就放了心了, 芜澜看人的眼光是绝不会差的。既然来瑚城了, 我就想着顺道过来见个面。”
她笑道, “小韩,不打扰你工作吧?”
“不, 不会。”韩尘霄生涩地回应, 邱芜澜出现的刹那,他又被打回那个不善社交的青年。
“不会就好。”叶太太调侃女儿,“在家里不是天天喊着人家的名字么, 怎么见面了倒不说话了?”
“哪有天天啊。”叶茜红着脸小声反驳,低着头一眼不看韩尘霄。
梁勤文知趣地推了推韩尘霄,“叶太太,知道叶小姐要来,霄霄准备了份见面礼,还请叶小姐收下。”
和叶茜相反,韩尘霄的脸微微发白。
他迫切地去看邱芜澜的表情,却没探得任何回应。
她抿着松茸汤,喝得极其小口,眼角没有上扬,也没有下耷,维持在平线上。
“愣什么呢。”梁勤文敲了下韩尘霄,笑意中藏着阴戾的威胁。
韩尘霄顿了顿,将座位下的纸袋拿出。
“谢谢。”叶茜羞涩接过,“我可以打开看么。”
“当然。”韩尘霄牵强地笑,“希望你喜欢。”
递交礼物的两人中间,是静静喝汤的邱芜澜。
叶茜坐了回去,在邱芜澜边上抽出了纸袋里的礼物。
一副画框,写着“好好学习,天天霄上”八个幼圆体毛笔字,落款是韩尘霄的Q版简笔头像。
叶茜抚着那个谐音的“霄”字,高兴地抿着唇角,分享给邱芜澜看。
邱芜澜看了,亦是笑了。
“天天霄上。”她一字一句轻声念了出来,霎时间,韩尘霄泛白的脸又涌上窘迫的赤红。
这本该是个欢欣热闹的场面,因邱芜澜突然加入,韩尘霄仿佛低电量的玩具,原本明媚欢乐的乐声变得卡顿、低迷。
他撑持着礼貌的笑容,除此之外,再做不出更多动作。
梁勤文不断示意他,桌下踹了他一脚,让他振作起来,别一副晦气脸。
韩尘霄木着脸,毫无反应,见到邱芜澜的欢喜劲儿过去后,他无可避免要面对事后的结算。
他一遍遍打量邱芜澜的面色,试图看出她对自己的态度。
是愤怒、生气,还是漠不在意?
不管哪种,韩尘霄都无力承受。
隔着满桌精致的食物,他焦躁不安,时间从未如此难捱。
整顿饭全靠梁勤文一人撑着气氛,他哄得叶太太眉开眼笑,吃完了饭,梁勤文提出带叶太太去茶室喝茶,让韩尘霄陪叶茜去游乐场。
“那么,我就先回去了。”邱芜澜对着叶太太颔首,又嘱咐韩尘霄,“注意茜茜的安全。”
“别啊芜澜姐!”叶茜慌张地抱住她的胳膊,“你和我们一起嘛,我有好多话还没和你讲。再说我们两个人,多尴尬啊……”
“公司还有点事。”邱芜澜提议,“不然,我让简过来陪你。”
“那还是算了。”
协商妥当,邱芜澜坐进车内,嘱咐韩尘霄,“让茜茜玩得开心。”
韩尘霄咬着下唇,自始至终,他都没从邱芜澜身上看到半点不悦的影子,这句温和的嘱托,让他蓦地感受到了一种欲死的屈辱。
时代进步得飞快,唯独社会的最顶层停滞着,没有任何改变。
这餐饭,他是邱芜澜拿来取乐的家妓,宾客看上了他,她就慷慨大方地将他送出。
她说他是男朋友,可哪个女朋友会风轻云淡地嘱咐恋人好好陪另一个成年女性。
他冷得牙关打颤,比那天在酒店门口听见陌生男人的语音更加凄苦。
“尘霄哥,我们走吧。”邱芜澜的车子远去,叶茜转身,期待地望着韩尘霄,“你会恐高吗?”
韩尘霄深吸一口室外灼热的空气,让冻得发痛的心脏血液缓缓运作起来。
“还好,”他摇头,“一点点。”
“那我们就从过山车开始。”叶茜弯眸。
暖春下的十八岁少女,鲜活得溢出芬芳。
她可爱、明艳又年轻,尚未沾染权贵们的不可一世。韩尘霄迟疑着,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次:“对不起啊叶小姐,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让浩炆陪你去好吗?你应该也认识他。”
“尘霄哥你病了吗?”叶茜惊讶道。
韩尘霄摇头,“有点头晕。”
“头晕就是缺氧,玩起来就不晕了。”她害羞地娇嗔,“走嘛,我就要高考了,接下来很难有机会玩了。”
她的口吻并不强硬,韩尘霄定在原地,认为自己可以再争取一次,“抱歉茜茜,我真的有点不太舒服。”
在他认真的神色中,少女脸上的笑一点一点褪去。
她偏着头,定定打量韩尘霄,这目光让韩尘霄莫名有些不适。
过了会儿,他听见叶茜小声问他:“尘霄哥,是不是我妈妈给的钱不够呀?”
韩尘霄猛地一怔。
少女拿出手机,悄声地同他低语:“只要你陪我玩儿,缺了多少,我都转给你,不会告诉妈妈的。”
韩尘霄倏地难以呼吸。
她十八岁,天真可爱得像是一只小猫咪。
但他不是人类,甚至不是公猫,他只是只老鼠而已。
她咬碎他头颅时的表情,甜美娇俏得没有一丝刻意。
……
韩尘霄回到公司已近凌晨。
他疲惫不堪,坐下后再也站不起来。
这份疲惫不施于肌肉,而渗透进骨子里,在国外时他常有这种感觉,于是逃回了国内。
现在,他已置身于国内最好的娱乐公司,再没有可以逃的去处。
手机震了两下,韩尘霄漠然划开锁屏。
看完上面的消息,他霍然起身,握着手机匆匆离开休息室。
出门之前,他瞥过玻璃门上的倒影,又折返回来拨了拨头发。
零点零三分。
邱芜澜关掉了电脑。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是一份牛皮纸袋。
“邱总……”
关机后的两分钟,门被叩响。
青年彷徨地站在门口,漆黑清亮的眼中蒙了雾霭,他踟蹰地望着她,不敢靠近,失去了最初清澈纯粹的欢喜。
“进来。”
邱芜澜示意他坐下,“茜茜玩得开心么。”
“还可以,游乐场的项目很多。”韩尘霄半垂着眼睑,“她已经安全回家了。”
“你呢。”邱芜澜问,“你最近玩得还开心么。”
韩尘霄陡然抬眸,惊疑地望着邱芜澜。
邱芜澜将牛皮纸袋推给他,“打开看看。”
韩尘霄将纸袋里的东西抽出,是他的体检报告。
只第一页翻开,终检结论下的内容晴天霹雳地打在了韩尘霄头顶。
一行触目惊心的黑色小字写着——
【艾滋病抗体:阳性(待复查)】
“我最近听说了一些流言。”邱芜澜双手交叠于腹前,“内容不是让我很高兴,没想到,原来不是绯闻,而是事实。”
“不可能!”韩尘霄猛地回神,“我没有!芜澜,我没有!”
邱芜澜冷淡地回视他,在这视线中,韩尘霄哑然,想起了自己醉宿后的那一晚。
那一晚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就在陌生的酒店。
他愣怔着,失魂落魄地定在座位上。
“我不知道……”良久,他垂下头,蜷缩着捏皱了那份报告,声音咸湿喑哑,“他们逼着我喝酒,我躲不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后身上没有痕迹,也没有人联系过我,我以为什么也没发生……怎么会……”
啪嗒——
阳性两个字被泪水洇染模糊。
短短三个月,仿佛一片浓雾锁住了韩尘霄。
陡然之间,他被困在了泥淖中,无力自拔,触目所及的一切都灰暗阴郁。
邱芜澜眸光微动。
韩尘霄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着实没想到,被梁勤文钳制了三个月,韩尘霄居然没有跟人上过一次床。
那种淫.靡堕落的场合里,他都在干些什么呢——一个人坐在角落,低头玩手机?
望着面前哽咽落泪的青年,邱芜澜都觉得他单纯得有些可怜可爱了。
“一次是不得已,之后呢。”
她没有就此放过他,姿态强势地将韩尘霄逼向更绝望的脆弱里。
“他们有我的丑照。”体检报告被洇得斑斑驳驳,他颤动着,“我不想被你看见、看见那种照片……”
“然后,你就出现在了富太太的餐桌上。”邱芜澜轻语,“艾滋,可没法治愈啊。” [1]
韩尘霄单手抵着额角,哭得无声亦绝望。
往后的每一天,他都将伴随着性.病度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命已彻底腐烂。
良久,困在崩溃中的韩尘霄听见了一丝叹息。
一份新的报告递到了他面前。
“别哭了。”清冷的女声温柔下来,带着点无奈,“这份才是你的。”
韩尘霄愣了,懵憕地抬头看向邱芜澜,脸上泪痕纵横,冷俊的凤眸哭得泥泞湿红。
邱芜澜起身。
她绕过桌子走到韩尘霄身侧,指尖抵在他手中的艾滋报告上。
“这一份,”她俯视着他,加重了语气,“也将会是你的——如果今天我不点破,你还要继续下去么。”
大悲大喜的情绪起伏让韩尘霄脑内混沌一片,难以思考。
他怔忪地仰望邱芜澜,沙哑地喃喃,“可是他们…”“他们什么?”邱芜澜蹙眉打断,“梁勤文?一个拉皮条的,把你吓成这副模样。”
她当场拨通了语音视频。
梁勤文出现的瞬间,韩尘霄本能地别过头去,躲开摄像头,不敢与他对视。
“邱总?”梁勤文错愕不已,怎么也想不到邱芜澜会给他打视频电话。
“梁勤文。”邱芜澜掰过韩尘霄的脸,偏要他正视对方。
看到韩尘霄狼狈潮红的脸时,梁勤文咯噔了下,心虚地咽了口唾沫。
他疯狂打着腹稿,先堆起个笑,这笑才刚有个雏形,便维持不下去了。
“你私底下在干什么,我不干涉。但秋叶娱乐是正规公司,不做皮.肉买卖。”
邱芜澜将话直白地甩在了梁勤文脸上,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原本躲闪的韩尘霄愣住,抬起眼睛,正对上梁勤文难看的脸色。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不复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样。
“邱总……话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吧,只是一起玩玩儿而已。”
“玩什么?”邱芜澜展眉,“女人?男人?还是玩粉呢。”
“邱总!”梁勤文再绷不住平静,两眼之中的惊恐隔着屏幕都鲜明突出。
“你是怎么想的呢。”邱芜澜疑惑不解,“那么多漂亮的男明星,那么多乐意逢迎你的经济公司,偏偏要选我的艺人。”
“我……”梁勤文咬牙,片刻压低了声音,“邱总,饶我一次吧,我再不敢了。”
“一个滥.交、吸.毒的人去代言游乐场,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邱总,求您了!”他的态度节节败退,惊恐升至了顶峰,“我自己去解约好不好?求求您别和叶太太说,要是叶太太知道了这些,我在圈子里就真的没有活路了!您放我一马,我给小韩出专辑、以后他所有演唱会,我都免费当嘉宾好不好!”
邱芜澜没有开腔,她余光望向身侧的韩尘霄,让他自己定夺。
不管是屏幕前还是私下里,梁勤文从来没有这样势弱。这一刻,他和那些被逼着向他低头的艺人、女郎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那份高不可攀的形象轰然倒塌,韩尘霄无法撼动的大厦在邱芜澜面前渺小得像是一粒沙。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邱芜澜的分量。
“小韩,”梁勤文立即冲他哀求,“除了那些照片,我也没怎么为难你吧?这么多场聚会,我甚至没让你出过一分钱,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闹得这么僵好不好?”
即便邱芜澜在场、即便是求饶,韩尘霄依旧听出梁勤文对待他和邱芜澜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他恨不得跪下求邱芜澜;对他,却携带着威逼。
“删掉那些照片,别再来找我。”韩尘霄涩然开口,哭过的嗓子有些发紧,“还有,别再逼那些艺人。”
“好,没问题!”梁勤文巴巴地望向邱芜澜,“邱总,您看……”
邱芜澜直接挂断了视频。
凌晨时分的办公室,静谧无声。
落地窗外,璀璨的灯光银河般盘踞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间。
良久的沉静后,邱芜澜侧身,坐去了韩尘霄腿上。
她轻揉他的额角,揩去他的泪水。
“不怪你。”她说。
韩尘霄的心脏震撼地重跳了一下,恍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在他背叛邱芜澜、被拍下和其他女人的亲密照后,她竟然对他说——“不怪你”。
她怎么能不怪他?
他堕落得连自己都唾弃自己,她为什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真的那么容易摆脱梁勤文,就不会有那么多艺人受他控制。”邱芜澜低头,抵上了青年的额,“我理解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也理解你的患得患失,所以尘霄,我原谅你这一次。”
“你只是个普通人,你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但我可以。”
她覆上韩尘霄的脸,像是捧着他,又像是抓住了他,“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经过这一回,你应该知道了我对你的用心。”
“别再试图欺骗、隐瞒,也别再想着剑走偏锋,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她掌下的面容泛红潮润,温热的泪珠大颗大颗渗出,顺着邱芜澜的指缝蜿蜒淌下。
他抽泣着,扭头去舔吻唇角的纤指,支离破碎地嗫语,“对不起芜澜、对不起……我再也不会骗你了,我以后只听你的话……我喜欢你,我只是害怕被你讨厌……”
邱芜澜拇指刮过他满是泪痕的侧脸,将湿润的手指压在他下唇。
韩尘霄立即捧着她的手,宛如干渴数日的人,急切地吸.吮吞咽。
他收着牙齿,只余柔软的唇舌,讨好且焦虑地仰慕邱芜澜。
邱芜澜半是好笑半是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这一动作落在韩尘霄眼中,无疑代表了鼓励,他愈发热切,喉结上下滚动着,发出含混的咕咕喉音。
在邱芜澜的注视下,他心脏振奋地搏动着,一股难以言述的喜悦冲击了韩尘霄的颅顶。
被人控制了三个多月的苦闷低潮后,这份得之不易的喜悦让他激动地无法自持。
他不敢过分触碰邱芜澜,只泪眼迷蒙地注视他,用眼神贪恋地描摹她每一寸肌肤。
邱芜澜被他看得轻笑出声,她坐去了办公桌上,高出他一截,在韩尘霄痴醉迷离的目光中解开了第一颗纽扣。
历时四个月,韩尘霄的人格摧毁又重塑。
邱芜澜摘掉了他的清高、独立和自尊;融入了自卑、软弱和爱欲,又顺手注入了一点扭曲的价值观。
现在,她姑且得到了一个安全的、稳定的伴侣——
一个勉强可以代替季尧的应急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