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后面看段知微在前面纠结半日,知道她心善又怕给食肆的众人带来麻烦,于是替她做了决定:“大娘她们都在另一个院子,我们把中间月洞的门锁起来,若是出了什么事,还有我在。”
他目光沉沉望她,莫名就让段知微安了心。
她扭头去喊仍在嚼蒸饼的孩童:“那边那位小郎君。”
那小孩立刻扔了手中的饼,背上他那硕大的袋子吭哧吭哧跑过来,身上不合身的大袍子一晃一晃,仰头一脸期待地望她:“怎么的?”
段知微:“”
这小孩变脸比夏日的天气还要快,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一小会儿才道:“今夜你可以在这儿住一晚,明日你的母亲和阿耶应当会来宣阳坊寻你。”
小孩从善如流的点点头:“那我睡哪儿。”
为了方便新婚夫妇培养感情,食肆众人全部搬到另外的院子去了,这里只有袁慎己和段知微两个人,她把以前甄回睡的库房拾掇拾掇,铺上草席和竹夫人,又为他熏上白术来赶蚊子。
小郎君倒是很知礼,他放下袋子双手合十,对着段知微有模有样的行了个叉手礼:“多谢段娘子今夜盛情款待,阿梨愿来生结草衔环报答娘子恩情。”
那倒也不必,段知微赶紧摆摆手,看着他把那个硕大的袋子藏到库房最里侧,于是问道:“是有什么贵重物品吗?”
阿梨苦恼挠挠头:“是今日阿姐在东市买的一只肥美的鸡,我怕弄少了。”
段知微道:“鸡?放在布袋子不会闷坏了吗?拿出来吧,我后院有个兔子窝可以暂时让鸡待一晚。”
阿梨赶紧双臂打开拦住她:“不用不用,我的公鸡就喜欢待在袋子里,而且我怕鸡丢了。”
“我们食肆很安全,从未丢过东西”
还没等段知微说完,阿梨赶紧打个哈欠嚷嚷着喊困,而后把段知微推了出去。
阿梨锁上门,将刚刚还宝贝的不行的袋子随手一扔,又掀开了把脑袋遮挡的严严实实的风帽,那帽子是冬日用来避风的,帽子周围还有布帛围裹,戴着是真热。
他把风帽随地一扔,蓬松的头发随之炸开。
他理了理耳廓边两撮火红色的头发,而后抖了抖两只尖尖的耳朵。
似乎又觉得热,把身上宽大不合身的袍子也脱了,硕大蓬松又毛茸茸的火红尾巴也露了出来。
他这才觉得舒服了,打个哈欠蜷缩到角落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晨光熹微,段知微随着更鼓而起,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卸下食肆的门板。
阿盘已经在熬煮豆浆了,见她起床问道:“昨夜怎么把中间的门给封上了,我来这边还要绕一大圈,有些不方便。”
段知微不好意思的把昨夜发生的事儿讲了一遍。
阿盘最喜欢小孩,忙道:“不过是个孩童,能出什么事儿,你做得对,咱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在宵禁后徘徊在外头,多危险。”
食客陆陆续续来买朝食,胡饼的面香和炉灶的热气一起飘散在晨雾里。
天气实在是热,段知微正琢磨着做些酸汤馎饦之类的面食来消夏暑,肉肆的伙计拉着一筐鸡过来:“段娘子,今日食肆需要鸡吗?这批鸡散养在水边的,特别的肥美。”
段知微上手一摸,那鸡肉确实弹性好,手感也爽滑,是新鲜的鸡,于是当下和伙计敲定了一箱子。
食肆里却隐隐传来“呜呜”的哭声,昨夜那位小郎君戴着奇怪的帽子,不合身的宽大袍子赤着脚跑出来:“我的鸡我的鸡没了。”
在厅堂里吃绿豆粥的食客,在外头排队等豆浆胡饼的食客都看了过来。
他哭得伤心,就差在地上打滚,段知微觉得四周人看自己的眼神像人贩子。
于是段知微只好弯腰去安慰他:“怎么会呢,食肆昨夜门关得好好的,没有人来偷鸡啊。”
她的房里几个金子打的首饰,廊下挂着的风肉都没丢,怎会有人专门来偷一只鸡。
阿梨不答,只嗷嗷地哭,除了食客,周围街坊都过来看热闹。
阿盘最见不得小孩哭,拿着帕子给他擦眼泪:“一只鸡而已,我们送你一只便是了。”
赶早不如赶巧,肉肆伙计刚送来,段知微还没想好要怎么烧,就先失去了一只。
不过失去就失去了吧,她只想这场闹剧赶紧结束,让围观吃瓜的长安群众赶紧各回各家。
没想到这还不行,阿梨止住了哭,又抽噎着说:“我要一只整鸡,要炸得金黄,外皮酥脆,内里鲜嫩多汁”
你搁这点菜呢?
段知微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有谁讲过。
段大娘也起了床,在旁边听上一回,拉她一下道:“你忘了,之前那落头氏点名要吃的”
哦,想起来了,传说中的“长安第一味”。
段知微面露难色。
葫芦鸡味好,可是做的过程实在是过于繁琐,要腌制、蒸煮、油炸,这样才能呈现外皮酥脆金黄,内里肉汁缓缓流出、香气四溢的效果。
而且这炎夏,油炸起来整个火房都油腻腻的。
阿梨在一旁看她不乐意,又一嗓子嗷了起来。
段知微简直是怕了他,赶紧答应道:“行行行,葫芦鸡就葫芦鸡。”
他瞬间止住了哭声,擦擦眼泪道:“别忘了配一碟子粗盐花椒。”
段知微:“”
这会袁慎己已经佩好甲准备去上值,见她苦着脸,上去捏一下她的脸颊:“这脸怎么皱成苦瓜了。”
她把事情跟他一说,这人爽朗大笑起来:“谁让我新妇良善呢。”
段知微怀疑他在讽刺自己,上去就要揍他,一手拍到明光甲上,还有点痛。
后者给她揉揉手:“晚上回来给你带酪樱桃。”
然后大笑着骑马走了。
她只好不情不愿先挑着只鸡上锅蒸。
不过这阿梨除了嗷嗷大哭之后,其他地方还是发挥了些作用的。
比如哄闷闷不乐的蒲桃开心。
他拿起两根长长的豆角一蹦一跳的扮演蝈蝈儿,蒲桃终于露出了个许多人未见的笑脸。
段知微透过窗棂看到蒲桃终于露出个笑脸,也放下了心,安慰自己:“不过一只葫芦鸡,换蒲桃的好心情,划算划算。”
吃过朝食,荷花贩子一身短打扮,挑着扁担到了食肆外喊了一嗓子,段知微在火房里听见,赶紧走了出来。
老汉头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半张脸被太阳晒得通红,他往食肆檐下阴影处歇脚,把斗笠拿下来扇两下:“段娘子,今年头茬的莲蓬,第一个送你这了,不过才到七月,莲子还不是那么饱满。”
段知微赶紧双手奉上一杯冰凉饮子给老汉:“阿伯大热天辛苦,这莲子七月没长扎实,这我也清楚,架不住食客点名要莲子饮,没奈何才托请你提前摘了。”
她去荷包里拿钱,老汉趁机推销道:“食肆里的娘子们都生得俊,荷花开得好,今早刚摘的,要不要挑上几只簪花?”
那扁担两头挂着竹筐,里头铺满新鲜碧绿的荷叶,边上几枝粉荷含苞欲放,几颗露珠从花心滚落下来。
在沉闷的夏日空气里确实带来些清凉气息。
比起荷花,段知微却对荷叶更感兴趣起来,她对着老伯说道:“阿伯,你这些荷花,还有荷叶,我全部都要了!”
她回了火房,拿出香葱、生姜、花椒、泡过酒的梅子总之各色香料给鸡来个全身按摩,抹匀腌渍半日,让鸡肉充分吸收香料精华。
段知微又小心把整只鸡裹进荷叶里,用棉线小心固定,不让一丝香气逃出来,而后让小狼去后院打桶井水活泥巴。
段大娘正坐井边给自己发髻绑上荷花,见满地的湿泥颇有些嫌弃:“怎么弄的满地都是泥。”
小孩喜欢活泥巴,蒲桃也加入起来,两个人混了一堆湿润泥巴,段知微蹲下,小心在荷叶外裹上一层泥巴。
“这是做什么?”蒲桃好奇地问。
段知微把泥土抹匀在荷叶上以防止散热不均:“做荷叶鸡啊,烤出来可香了。”
她把沾满泥巴的鸡放进石窑里烘烤。
烤上半个时辰,再焖一会儿,段知微手上裹上厚厚的两块巾帕把鸡拿出来,那泥巴已经烤得硬邦邦,灰不溜秋的一大块。
众人面上都颇有些为难。
又不是打饥荒,谁要吃泥巴?
段知微随手捡了个石块,朝着泥巴砸过去,这泥巴不是很结实,挨了一下便碎干净了,里头白色热气伴随荷叶的清香如汹涌浪潮瞬间弥漫了整个后院。
“好香啊!”蒲桃吸吸鼻子。
小狼一向稳重,也咽了咽口水。
这荷叶烤得微焦,边缘微微卷起,把荷叶剥开,里头的鸡金黄油亮。
段知微用井水洗了手,开始把鸡肉撕下,那肉鲜嫩多汁,一撕便脱骨,鸡肉的油脂汁水顺着她的手指滴落在荷叶上。
“来吧,大家尝尝。”她擦了擦手,喊大家一起吃。
众人人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就夹,荷叶的清香,鸡肉的醇香一起在唇舌间弥漫开来,这鸡油脂颇多,吃起来却一点不觉油腻,实在是妙极。
段知微觉得这荷叶鸡定然能成为夏日菜单的头牌。
她颇为满意去看石窑里正在烘烤的荷叶鸡。
石窑里空空如也,只有木柴上的火舌徒劳舔舐着冰凉的石壁。
“我鸡呢?”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七夕乞巧糕与小狐狸雨天……
日头渐高,墙角一架子紫藤被晒得半死不活,耷拉着脑袋。眼看午食时间将近,众人围着食肆寻了一圈,也没找到鸡在哪儿,只得作罢。
段大娘捶胸
顿足:“那些鸡可不便宜了,我这就去长安县报官。”
长安县才不会搭理她,因此食肆里没人搭理她。
段知微擦了擦脸庞滑下的细密汗珠,望了一眼躲在陶缸后纳凉的金华猫。
那缸里积攒了大半雨水,看着就阴凉。金华猫在食肆里被养得很好,毛色油光水滑,正惬意地舔着爪子。
最重要的是,它的胡须上沾着一丝暗色碎屑。
段知微眯了眯眼:“可是你偷的?”
金华猫勃然大怒:“我是猫,又不是黄鼠狼。”
“那你胡子上挂的是什么?”
金华猫自觉理亏,抬起爪子心虚地擦了擦:“是蔷薇花瓣。”
段知微闻到了一阵腥气,她了然望了一眼廊下,果真少了块风鱼。金华猫尴尬地跃上了墙,而后跑远了。
想来偷鸡的小偷不是它。
蒲桃奇怪地左右看了看:“阿梨去哪儿了?”
众人这才发觉阿梨也不见了。
兴许是被他的耶娘接走了吧。接连有食客进来,段知微也没空细究,只好赶紧把荷叶鸡从木牌上撤下来,换成了清炒芙蓉鸡片。
阿梨扛着一大袋子荷叶鸡,头也不回地吭哧吭哧往外跑,赤脚踏在滚烫的黄土地上,沾染了不少草屑和泥点,一直跑到永宁坊一个荒废的院子里。
荒院门板吱呀一声合上,他脱掉帽子和外袍,迫不及待地扯开土块包裹着的荷叶鸡,油脂混着肉香扑鼻而来。
他盘坐到地上,开始专注对付手中色泽金黄、往外冒油的鸡。
他的犬齿在鸡腿上留下个完整的螺旋纹。阿梨满足地抖了抖耳朵,又摇了摇尾巴。
吃完包裹里所有的荷叶鸡,他的肚子已经涨得圆鼓鼓的。阿梨心满意足地擦了擦手,掏出个黄麻纸做的小本子。
上面记录着他骗吃骗喝的各类美食:羊肉索饼、蟹黄毕罗、金齑玉脍……
他写道:“宣阳坊段氏食肆,荷叶鸡裹泥炙烤,骨酥肉烂,鲜香浓郁,胜于西市王记三成”,而后收起了本子,又背着空空如也的行囊,准备到下一家行骗去了。
清炒芙蓉鸡片也很适合夏天吃。这菜清甜鲜美,口感又滑嫩无比,色泽洁白如芙蓉,配菜又有清爽的豌豆苗、火腿丁和木耳,颜色清爽鲜艳,看上去就有食欲,配栗米饭最好不过。食客们都很满意。
只是这新奇程度和美味程度还比不上荷叶鸡,段知微颇有些遗憾。
午后回房歇息了会儿,段知微便带着蒲桃一起上了西市。
七夕临近,她须得买一套模具来做乞巧糕。
蒲桃问道:“听闻七夕当日,夜来人静之时,如果走到古井旁边,或是躲在葡萄架子下屏息聆听,就能隐隐听到牵牛织女攀谈的对话,或者他们哭泣的声音,这是真的吗?”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段知微颇觉好笑,但也不反驳她:“或许七夕夜里你悄悄藏到葡萄架子下,不让牛郎织女看到,他们以为那里只有他们两个,就会放心交谈了,你就可以听听他们会说什么。”
蒲桃捂住嘴:“那我一定不让他们看见。”
七夕将至,街巷间已经飘起了阵阵糕香。段知微订了一套鹊桥仙的铜制模子,又订了许多竹编小箱子。
她想了想,又去米粮店多购了些粉面、各色果料,而后心满意足地回了食肆。
灶房里灶火噼啪燃烧,水汽蒸腾弥漫。段知微忙着筛糯米粉。细白的粉末从竹筛中洒落在地上,这甜糕要想松软,糯米粉就得筛得细细的才行。
活好的米浆倒入模具,松仁胡桃嵌入糕中,再撒一些橙丁进去,这是百香糕;芝麻屑和糖打成饼,再切方块,这是雪花糕。
再把一些新熬的百合绿豆酱包在饼皮里头,做成酥脆掉渣的合欢饼。
蒸笼里垫上新鲜的荷叶,清香扑鼻。段知微把做好的糕次第码放,大火开蒸,甜香顷刻漫过窗棂。
蒲桃最喜甜食,时不时地进来掀开蒸笼看一眼,被段知微拎着后领拽出:“别急,要等鹊桥仙模子刻的纹路透了才算成,赶紧出去吧,这里太热了。”
她给蒲桃和小狼布置了另外的任务,就是用花笺来折千纸鹤,挂在放甜糕的竹篮旁边。
每张花笺里都跟去年一样,写了不少适合七夕的诗句。
本来是前几天段知微趴在袁慎己肩上,耍赖让他写的。
毕竟现成的牛马,白用白不用。别看武将粗犷,肚子里也是要有些墨水的,不然《孙子兵法》都看不懂,还怎么领兵打仗。
段知微打得一手好算盘。袁慎己也确实是个有些真才实学的武将,并且熟读《孙子兵法》。在跟段知微一番谈判后,段知微被迫答应了许多不合理的条件,又被这位英明的武将攻城略地了一番,他终于愿意提笔帮忙写一些七夕的诗句。
答应的条件一个不落儿地完成了,腰酸了不少,墨也废了不少。段知微抖着腿拿起他写的“天阶夜色凉如水”,发现这个人的字虽然好看,但是太有气魄了些,非常适合写“老夫聊发少年狂”,但与充满浪漫气息的七夕节一点儿都不搭。
这才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段知微只好一顿好酒好菜忽悠了苏莯和甄回,两个清澈且单纯的九品小官当下就把几首“金风玉露一相逢”写得清清秀秀、漂漂亮亮的。
长安的夏日多变,上一刻还是阳光灿烂,下一刻便立时阴沉了下来。
“要下雨了。”阿盘赶紧去院中收晾晒的萝卜干,众人合力把干货们运进库房里。一滴雨点立刻就砸到了院中铺就的青石板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
阿盘留在库房里整理东西。段知微则捧了个小方桌到了屋檐下,这里是风口处,凉风携着水汽吹拂过来,格外舒服。
她喊小狼和蒲桃坐过来,教他们怎么折千纸鹤。
雨帘笼罩了整个坊市,雨水顺着檐角流下。大家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叠千纸鹤,段大娘坐在柜台前跟隔壁酒肆的娘子聊天。
今晚怕是不会有多少客人来了。段知微看了一眼被雨水打落的蔷薇,再靠在椅背上饮一口乌梅茉莉饮子,只觉生活无比惬意。
阿盘整理好库房出来,手上拿着一串挂着红绳的铜钱道:“奇了,谁把铜钱扔库房了?”
段知微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物件,那铜钱在阴沉天色里发着钝钝的光。她不太在意:“或许是昨夜那个叫阿梨的小郎君落下的呢?给他收好吧,兴许他会再回来拿。”
当下四个人继续坐着折纸鹤。段大娘送别了来闲聊的好友,也拖了张小胡床到檐下纳凉,然后道:“你们知道我刚刚从酒肆娘子那儿听到了什么?”
除了聊长安时兴的衣裳料子和首饰香膏,还能聊什么?
段大娘没得到众人的热烈附和,不太满意地“啧”了一下,然后说:“南长街那家卖古楼子的老夫妇,有一晚好心收留了个迷路的孩童,结果第二日那孩子在店门口又哭又闹,说自己袋子里的羊腿不见了,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老夫妇没奈何,送了他一袋子古楼子当补偿。”
这个故事很耳熟。
蒲桃恍然大悟:“那个叫阿梨的小郎君就是这么骗吃骗喝的!”
小狼更是义愤填膺:“鸡……那个……鸡。”
“区区几个荷叶鸡罢了,算了吧。”段知微说道。
而后她愤愤把千纸鹤扔到桌上。
那些荷叶鸡做起来可麻烦了,小兔崽子,别让我逮到你!
临近黄昏,雨水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街上的积水都要没过脚踝了,想来今天不会再有客人了。
难得有天不用起炉灶,段知微乐得清闲。她甚至不高兴烧食肆众人的饭了,只拿出了之前油炸后封存的方便面饼,准备大家一人一碗方便面。
众人吃的正欢,袁慎己冒着大雨回来了,他的衣袍湿透了,贴在身上。段知微赶忙拿了苎巾来给他擦擦。
“回来的路上突然就下雨了。”袁慎己弯腰方便她给自己擦拭头上的雨水。
他的五官粗犷又立体,段知微在昏黄灯影下还不太好意思看他。
袁慎己却没注意到自家夫人的害羞,他拿起桌上、那苏莯写的七夕诗看了一眼,不觉有些吃醋。
自家夫人不要他写的,转而选了自己下属写的字,让他有些挫败,这字有那么好看吗?柔柔弱弱的。
他不敢在段知微面前面露不满,只好阴阳怪气念上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被段知微抬起脚踹了一下。
这厢他洗澡去了,众人识趣地自己吃完暮食,收拾收拾各回各房去了。段知微拿出之前用来煮火锅的小铜炉子,进了房间。
房间里全是澡豆的清香。
袁慎己沐浴完,好奇地看她忙这忙那:“这是什么?”
段知微支上小铜炉锅子,先放入大蒜干、八角、五香粉混合而成的粉末调料,待锅子里水滚开,再从一个粗瓷罐子里舀一勺质地浓稠的红烧牛肉酱,里头能明显看到大块的牛肉粒。
这酱遇水即化,清汤白水立刻变成了色沉暗沉诱人的浓厚红烧牛肉汤,卧房里立即弥漫起浓郁的肉香。
连平常对吃食无甚讲究的袁慎己都用力吸了吸鼻子,无他,香,
实在是香。
这酱虽然用五花肉也能熬煮,但段知微在吃的上面颇有些偏执。她在西市寻了好几日,终于寻到一个小贩在卖老死的牛。
不过那牛显然不是老死的,肉一摸就新鲜。她与小贩互相眨眨眼,确认过眼神,赶紧抛下两贯钱,扛起一只牛腿疾步离去,这才有了这罐鲜香味美的牛肉酱。
待汤汁煮得差不多,段知微放入油炸面饼,磕了两个鸡蛋。
她一直没空研究脱水蔬菜,不过显然现在也不需要,因此她直接打了伞在后院薅了一把小油菜和几根香菜扔进去。
知道袁慎己无肉不欢,她琢磨了一下,又从灶房拿出一块用剩的腊肠切块扔进去。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方便面便做好了。
段知微灭了火,拿出两个粗瓷大碗装面,又用筷子把荷包蛋戳破,那流心的蛋黄一下子流了出来。
外面狂风暴雨恨不得要把树刮倒,袁慎己骑马走在其间被雨冰得有些难受。一回家便迎上段知微笑着的脸庞。
现在又能坐在房里吃这碗热腾腾的面,段知微期待地看着他:“看我做什么,吃啊。”
他挑起一筷子方便面,那面条裹满了浓郁汤料和流心蛋黄,吃起来又十分有嚼劲。蔬菜的鲜甜和大块牛肉、腊肠的肉香交织在一起。
他觉得一身疲惫都没有了。
“好吃吗?”段知微双手托着下巴,在对面笑盈盈地问。
袁慎己咽下最后一口面,热汤熨过肺腑。窗外暴雨倾盆,将槐树洗得翠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他却想起凉州沙尘蔽日时,咽下的冷硬干粮。
他莫名有些眼酸。
他说:“以前袁某不懂,如今才知,人间至味不在珍馐,而在你为我冒雨煮的一碗面。”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清凉夜与露天烤肉七夕订……
长安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雨,檐下的铜铃被雨水敲得叮咚作响,直到五更将尽,那雨势才堪堪止住,段知微还裹着薄衾在沉睡,袁慎己却已经轻手轻脚佩好甲,而后推门而出。
千秋节临近,金吾尉需引驾骑筹备圣驾,北衙四军亦要陈仗大明宫,袁慎己每日在朱雀门和衙署间奔波,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误了宵禁,只能在衙署中凑活一晚。
昨夜难得清闲,他冒雨回家吃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浑身寒气都散尽了,连带着连轴转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今晨推开门,他忽见墙根下一丛沾着雨露的粉蔷薇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雨水晶莹剔透,被晨光映照的粼粼生辉。
他心下一动,寻了只土陶瓶,摘了几枝开得最俏丽的插好,而后悄悄放到还在沉睡的段知微枕畔,俯身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这才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的策马当值去了。
待段知微醒过来,日光已经洒满窗棂。她伸个懒腰翻身坐起,一眼看到床榻边那瓶充满生机的蔷薇,低头闻了闻,而后开心的挑了朵最饱满的簪到鬓边上,出门洗漱去了。
檐角铜铃还在往下滴水,凿在水洼溅起大朵水花,陈桂芳翘着腿坐在正堂胡床上,捧一碗甘草凉水喝得痛快,见到她露面便揶揄道:“段娘子可算起了,想来是被昨夜雨声缠住了,所以起晚了。”
“抱歉,抱歉,我起晚了。”
这陈桂芳说话方式又耿直又大胆,段知微被噎了一下,而后赶紧快步进灶房端出一碟雪花糕,岔开了话头:
“陈娘子可别打趣我了,来尝尝我这新做的雪花糕,然后我们谈谈契书的事情。”
陈桂芳原先在东市一家酒仙楼里头帮厨,手艺不错,一把菜刀耍得虎虎生风,无奈她性子太直,其他人自成一帮欺负她,前日涂实在忍无可忍,抄起扫帚把阴阳她的厨子揍得抱头鼠窜,撂下一句“老娘不伺候了!”而后便扬长而去。
据说那厨子气不过,还嚷嚷着要去长安县告官,被正巧在酒楼吃饭的李衡撞上,李衡冷笑了两声:“欺凌弱小女子算什么本事,再闹请你进大理寺喝几日茶。”
虽然段知微觉得,陈桂芳完全不能算弱小女子。
寻常百姓碰到长安县尉都不敢吱声,何况是遇到了大理寺少卿,那厨子一肚子气,却也只能悻悻作罢。
段知微早知陈桂芳之前为兄长陈巍的官司耗尽了积蓄,如今是身无分文,穷得响叮当。
虽然陈桂芳感念她的恩情愿意在段家食肆免费帮厨,但是段知微知道她的愿望是拥有一家自己的小食肆,索性把通义坊那套闲置的小铺借给她经营。
反正通义坊那个小铺子在牙房那挂了近一年都没人搭理,不如借给陈桂芳,她手艺那么好,定然能引得食客愿意上门。
她把想法跟陈桂芳一说:“租金也不着急,待你周转开了再给便是。”
这把铁骨铮铮的陈桂芳感动的一塌糊涂,喉头哽咽了半日,最后只重重一拍食案道:“好!我定然感念段娘子大恩!”
二人正聊着怎么写契书,忽然有人打了帘子进来,一位头戴帷帽的娘子近了柜台,脆声道:“店家,七夕的糕饼还能订吗?”
段知微忙搁了笔迎了过去,笑吟吟指了指头顶挂着的木牌子:“自然能订,今年做了百香糕、雪花糕还有合欢饼三种,娘子要哪种?”
那娘子掀开皂纱,露出一张圆圆脸,细眉细眼很是清秀,她仔细望一眼单子:“既如此,每种都来两匣尝尝。”
她顿一下又道:“去年在你这订的好糕饼,今年又过来了,除了女郎们拜织女乞巧的糕饼,我家夫君拜魁星的也麻烦了。”
段知微提笔记着:“行,七夕那日您约莫巳时来取便是。”她收了人家定金,又从柜台抽屉摸出一块刻着“玖”的木牌过去:“凭牌取货。”
那娘子接过牌子,放下皂纱盈盈走了。
陈桂芳啧啧称奇道:“凭牌取货这法子怪伶俐的,省得到时候人多手忙脚乱。”
段知微大倒苦水:“可不是吗,你刚也听到了,女郎们乞巧用的糕要捏成梭形,还要绘花鸟鹊桥纹的,郎君们拜魁星的糕则要用北斗七星的模子,花样各有不同,偏偏有些食客临时还要改主意,记混了又是一阵扯皮。”
“你早说啊。”陈桂芳拍拍胸脯:“揉面调馅什么的我也在行,既然七夕这几日忙,我在你这做几天工,顺便也学习学习。”
段知微大喜,拉着她的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带着陈桂芳到了灶房,将如何做那糕点细细一讲,陈桂芳脑子灵活又手巧,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上了手,段知微颇为放心把灶房交给她,自己则进了后院。
这些时日鲈鱼价格水涨船高,反而草鱼土腥气重又多刺,没什么人买,渔夫们都在低价抛售,于是段知微以很便宜的价格从渔夫那儿买到了几条。
如果用五香熏鱼的方法熏制,土腥气会减弱很多。
此刻院中的竹竿子上正晾晒着几条腌渍好的鱼身,昨天段知微用炒盐并花椒粒子细细搓遍了鱼身,再把鱼浸入酱油、黄酒调成的卤水里泡足一夜。
今日又晾晒半干,抹上一层茴香和粗盐,把鱼放在铁丝蒙上,底下炭炉内放茶叶、米糠细细熏蒸半日便可。
阿盘抱着一摞柴火在寻她,见段知微蹲在那用扇子慢慢扇火,忙撂下手中活接手:“刚又来了客人要预订七夕果子,旁人又不会写字,蒲桃拎着只毛笔急得跳脚,这里我来,娘子你还是去前院吧。”
阿盘接过扇子,望见那铁丝蒙倒是笑了:“那不是用来烤肉的吗,如今用来熏鱼也很不错。”
还是去年腊月里,袁慎己在终南山猎来了一只鹿,当即冒着雪赶来送她尝鲜,这让段知微突然有了红楼梦中,雪夜大嚼烤鹿肉的灵感,这才去铁匠铺子打了长细铁丝蒙子。
众人在雪天围炉吃了一回烤鹿肉,那鹿肉肥嫩,裹着胡椒和茱萸酱的辛香,大家都夸好吃。
段知微望一眼铁丝蒙笑道:“昨夜儿下了一夜雨,今天这么凉
快,不若晚上我们也吃烤肉。”
正商量着,蒲桃从窗棂后头露出个小脑袋:“娘子快来,又有食客来订甜糕了。”
段知微忙将扇子塞进阿盘手中,转身跑进了正堂。
正是午食最热闹的时刻,正堂里明明坐满一片食客,却鸦雀无声,十几道目光都齐刷刷向着柜台看去,段知微莫名其妙的问站一旁的段大娘:“这是怎么了?”
段大娘挤眉弄眼朝着柜台一努嘴。
柜台那站了个身量高挑的娘子。
段知微赶忙过去招呼:“娘子是来用饭的还是订糕饼的?”
那娘子一身银红襦裙绣满宝相花,草绿色腰封勒出纤腰一把,云鬓斜插一朵大红牡丹花,唇角一颗小痣使得她更加妩媚动人。
满屋的食客都在偷眼觑她,她却浑不在意,斜倚在柜台边上,抬手懒洋洋叩了叩台面,声音娇俏软糯:“来订七夕糕饼。”
段知微拿起毛笔:“七夕有三样糕饼,百香糕夹了橙子丁清爽、雪花糕里混芝麻屑最甜,合欢饼酥脆,您是只要一种呢,还是各色都来些?是乞巧用呢,还是拜魁星用?”
那娘子眼波流转“都来些吧。乞巧用,又没个男人。”
段知微边记录边问:“留个时辰七夕来取便是,您贵姓?”
娘子悠悠扇几下扇子,手上翠色环佩叮咚作响:“姓胡。”
段知微拿出木制号码牌递给她:“胡娘子您牌子拿好。”
她漫应一声,接过木牌却不挪步,蹙着鼻尖四下轻嗅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段知微很疑惑,正欲发问,这位胡娘子却蓦地转身,裙裾翩跹间轻盈飘出了门。
段知微在柜台站了会,突然想起什么,赶忙进来灶房喊一句:“留一条羊腿,再切一盘五花豚肉穿签子,暮食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烤肉。”
暮色临近时,天光又变成灰蒙蒙一片了,想来是怕下雨,来吃暮食的客人也不多,段大娘收了不少七夕甜糕的定金,也不愁生意:“不来就不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自己摆饭罢。”
段知微也怕下雨,跟阿盘一起在后院简单支了个油布棚子,而后摆上炭火盆子,上面架上了铁丝蒙。
段知微正抱着腌肉坛子从灶房出来,正巧遇到袁慎己从前厅走进去,还带着李衡。
“许久不见啊,李少卿,近日可好?今天烤肉,炭火盆子都架好了,一起留下用饭吗?”
袁慎己大步过来接过她手上捧着的坛子道:“正在讨论千秋节的布防,所以邀请他来一起用暮食。”
段知微悄悄把他拉到一边:“那他睡哪儿啊?我这邀请了陈娘子,食肆没有空房间了,马上坊门关闭了。”
袁慎己沉吟片刻:“就让他住隔壁的邸店吧。”
李衡倒是欣然接受了这等安排,抚掌笑道:“甚好甚好,我这正馋袁夫人的手艺”
话没说完便被灶房里的陈桂芳一顿抢白:“想吃饭就赶紧来帮忙,上回嫌弃我的笋脯炖肉盐重了,今儿你自己下厨,想放多少放多少。”
李衡摸了摸鼻子,讪讪随着袁慎己进了后院。
食肆这下有八个人围炉而坐一起吃烤肉,红彤彤炭火映照得人脸发亮,看着还挺热闹。
段大娘上了年纪最喜热闹了,特地去库房挑了瓶贵价的霸陵美酒出来。
因为是自家人吃,段知微都挑了些好的部分、羊腿肉、鸡腿肉和五花肉切大块,用花椒、桂皮、生姜、茱萸酱等腌渍了一个下午,而后肥瘦相间的穿在竹签子上,抹一层厚厚酱料,放到铁丝蒙上烤。
黄昏一阵风过把炭盆里的火堆撩高,段知微拿个油刷子给肉刷油,五花肉渐渐变色转成诱人的焦黄,嗞啦往外头冒油。
段知微在现代很喜欢穿一身宽大短袖,在夏天的熏风里约上几个好友去江边的烧烤摊子点上一堆串儿、啤酒和龙虾。
江边的风微凉又舒爽,天空也干净澄澈,星子一闪一闪,一大杯生啤冰爽又甘甜,酒液汹涌着钻进喉咙里,喝下去感觉能解一天的疲惫。
一大盆龙虾裹满了红油与各色香料,把虾头掰开,热辣刺鼻的浓烈香气就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里头的虾肉也是鲜美紧实,最后剩的汤汁也别扔,再下一盘白水面,当凉拌面吃,味道也很棒。
可惜再也吃不到那么美味的龙虾,毕竟这里连辣椒都没有。
段知微一边想,一边颇为遗憾的烤着肉,袁慎己似乎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握住她的手腕,接过她手中的串道:“当心烫,你忙碌一天了,我来烤。”
蒲桃被茱萸酱辣得嘶嘶吸气,却仍剥了一碟子虾,第一块就喂给段知微尝尝,小狼则默默剥了一碗白胖的蒜给她:“就蒜香。”
最后她从袁慎己那里得到了烤好的第一根羊肉串,刚举起来,羊肉串上晶莹剔透的油脂就顺着竹签滴下来。
这鲜嫩多汁的瘦肉与滋滋冒油的丰腴肥肉一起咬下去,与之前腌渍入味的孜然、胡椒等香料丰富的口味相结合,段知微觉得这美味在自己舌尖上跳舞。
她鼓着腮含糊一声:“若有辣椒粉便更妙了。”
袁慎己从未听过辣椒粉这种调料,以为她又是从哪本古书上听来的,却仍然接话道:“香料是吗?待得空了我去西市问问胡商去。”
她觉得好笑,又很感动,忙拉他:不必了不必了”
袁慎己低头认真烤肉,眼睛垂下看上去沉静又温柔;蒲桃和小狼在疯狂吃烤串顾不上说话;右边的段大娘已经饮得有些微醺,醉醺醺倚着阿盘哼唱小曲儿。
李衡跟陈桂芳为“烤韭菜到底要不要加糖”吵得热热闹闹。
段知微再看一眼天空,层云散尽后,几颗星子如碎钻缀满夜幕,一阵熏风拂过她耳边的蔷薇花。
她突然觉得这氛围很不错,歪头靠到袁慎己肩膀上。
袁慎己烤肉的手一顿,侧过头压低嗓音问道:“怎么了?莫不是也喝醉了。”
她摇摇头。
任由这熏风中的暖意裹住全身。
“袁慎己。”
“嗯?”
而后她开口:“我只是觉得幸福罢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阿梨的身世小狐狸啊,你……
阿梨这些日子骗吃到了醉仙楼的炸芝麻羊肉、金玉阁的金钱团鱼、段氏食肆的荷叶鸡还有岭南阁的蜜炙水脆油,一身狐狸毛比水脆油还要油光水滑,藏在衣袍里的尾巴翘得老高,正是个得意洋洋之时。
今日他又故技重施到了宣阳坊北街一家专卖烤肘子的店,那店家原先是个猎户,一脸凶神恶煞不是个好相与的,哪儿容得他撒泼打滚,拿起刀便要跟阿梨单挑。
店家的夫人是个爱算计的,这几日与其他肆主一通气,都知道有个七、八岁的小郎君打着迷路的旗号一路骗吃骗喝。
她眼珠子一转想给阿梨些教训。
他们家后院养着两条凶狠的猎犬,那猎犬每日都要吃半盆生骨肉,背上的肌肉遒劲如同铁疙瘩,一身粗糙的皮毛,一脸凶相。
店家娘子瞬间有了计较。
她假意亲切的走到前厅接过阿梨手中的布袋子道:“后院的窑炉里烤了新一批蜜汁肘子,我现在去给你拿。”
阿梨鼻子灵敏,已经闻到了醇厚馥郁的肉甜香,他两只耳朵在风帽里开心抖了抖:“那我便在此候着了。”
很快店家把裹的严严实实的袋子递给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后院的肘子都在这儿了。”
阿梨一背,觉得特沉,但是想想美味的蜜烤肘子,咬咬牙背上了那个巨大的包裹,跟店家道谢后缓慢离开。
今日下过雨,土地终于不是滚烫的了,不过他赤脚走在地上不小心踩到了水洼,两只脚丫沾了泥水和落叶,黏黏糊糊的。
不过今日的肘子真沉啊,那好心的店家真舍得给。
他用力拖着袋子艰难往前走,胸口的旧伤疤被袋子压得隐隐作痛,那还是腊月时候,他跟路边野猫野狗抢食时候留下的。
他恍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终南山的洞穴里头,无忧无虑等着娘
亲阿姐打猎回来的日子。那时娘亲总会叼着山鸡归来,阿姐用尾巴替他遮风雪。
可惜美好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一个猎人找到了他们的洞穴,见他年龄小,毛茸茸一团霎是可爱,也就没伤他,把他关进笼子带到东市卖。
没人肯好好爱护他,最后他被丢弃在永安渠旁,跟野狗抢夺半块冷胡饼。那时他便发誓,定要尝遍长安城所有珍馐,哪怕是用骗的。
想到段家食肆那巨胖的猫,即便偷吃了鱼,那貌美温柔的肆主也并不会责怪它,阿梨突然有些难过。
不过思绪飘到蜜汁肘子上的时候,阿梨的心情又变好了很多。
他早上在那店外面偷偷看食客吃过,那肘子外皮烤得十分的酥脆,“咔嚓”一口下去,如同咬碎了甜蜜的脆壳,里头的肘肉看着绵软易化,与蜜汁交融起来,肉香一直飘到肆铺外头。
这么一想,他更有把肘子拖回去的动力了。
可是不对,那包裹突然在他后背上动了动。
阿梨觉得奇怪,又走了几步,那包裹又动了动。
这下他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了,已然到了傍晚,天光昏沉,这条路上空无一人,想来不会再有突然出现的野猫野狗来抢吃的。
他扯下了包裹上紧系的麻绳。
段家食肆这边的烤肉宴已经接近了尾声,大家都吃肉吃的有些腻味,于是又穿了些香菇、韭菜、茄子放到铁丝蒙上头烤。
阿盘从灶房拿出几个凉透的胡饼从中间剖开,而后放到火上,待胡饼烘烤到焦脆,可以在中间夹蔬菜和肉一起吃。
最后段知微拿起小铜锅子煮了乌梅饮子给大家消食。
惬意夏风里,大家坐在一起聊着天喝着饮子。
突然陈桂芳凝了凝神,迟疑半天开口:“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呼救。”
众人止住了谈话,李衡下意识反驳:“都过了宵禁了,外头怎会有人。”
即便是有人,知道自己违了宵禁,不得赶紧找个桥洞缩起来,别被武侯抓到打二十大板,哪里会在外面大喊大叫呢。
袁慎己在军营里经常需要分辨敌军的马蹄声,练就了极好的耳力,他也凝神听了一会儿:“似乎真有人在外头呼救。”
他站起来大步往外头走。
遇到热闹了,段大娘兴奋的跟什么似的,反正武力值爆棚的金吾卫在,这热闹不看白不看,众人都跟着出了门,李衡一个人在那坐了会儿,还是抵不过好奇心,也跟着出去了。
袁慎己把食肆的门板卸掉,便看到一个身穿墨绿袍子的小身影边哭边狂奔:“救命啊!救命啊!”
后面两条恶犬眼睛透着凶光死死盯着猎物,越靠越近而后张开了血盆大口。
蒲桃也被野狗追过,吓得瑟瑟发抖,一下埋到阿盘怀里不敢看。
好巧不巧地上有个小土堆,阿梨没看见,拌了一下,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只能艰难往前爬行。
猎狗露出了森白的獠牙。
阿梨只好伸出两只手捂住了眼睛。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他悄悄睁开眼睛,一只猎狗被袁慎己赤手空拳击倒在地上,另一只见同伴吃了亏,夹着尾巴往后逃。
段知微一边过来扶他,一边对着袁慎己道:“袁郎,别让它跑了,这狗在路上把别的孩童咬了也不得了。”
袁慎己应了一声,很快追过去,把另一只猎犬也打晕过去,一手提着一只,用绳子捆了起来。
段知微和段大娘把吓得瑟瑟发抖的阿梨扶进食肆里头,一面转头对袁慎己说:“捆结实了,明日送到长安县,看看哪家人不小心把猎狗放出来了,多吓人。”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是阿梨偷了食肆的鸡,但是他还小,粉嘟嘟一团的脸上沾了泥灰还有伤,也没人好意思苛责他,段知微把他扶进了空的一间库房。
他身上全是泥泞,段知微又打了盆热水,阿盘送了身小狼的干净衣裳进来。
几个人也不问他情况,只让他擦擦脸,帮他把伤口处涂些药膏,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待众人走后,阿梨脱下了裹得紧紧的帽子,一头火红的头发已经如同杂乱蓬草般横倒竖倒,他看着腿上一大块淤青,眼睛里又滚下泪来。
段知微气冲冲回了房,袁慎己已经躺在榻上看书,见她如此生气,安抚道:“这猎狗回头送到长安县里,查明是谁家的,主家要受惩罚的,你别气了。”
段知微用手给他比了比:“那么小的孩子,腿上几个大淤青,就算是犯错了,也不能用狗撵人啊。”
简直就是谋杀。
袁慎己又一顿安抚,又打来水蹲下给她濯足,而后谈起了他筹备多日的事情:“七夕那晚随我回袁府住好不好?”
“行啊没问题。”她随意翻了翻袁慎己看的兵书,发现看不懂又给他放回去,而后反应过来:“怎么突然要回去了。”
他早早想好了借口,因此谎话编得很流畅:“七夕有晒书旧俗,我书房的书都需拿出来晒,老管家七夕那日有事回老家,需要我们自己回府收书。”
段知微想起他书房里满柜子的古书,因而点点头:“那是要早些回去,别让书沾了夜露。”
袁慎己拿起苎巾给她擦擦脚,嘴边笑意止都止不住,为了防止露馅,他赶忙吹灭了蜡烛。
第二日一早,阿梨早早起来,把小狼的衣裳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榻上,他不太好意思麻烦食肆里头的人,只好早一点起来溜掉。
后院传来轱辘汲水声,阿梨打开门,食肆几人已经在干活了。
蒲桃坐在井边喝豆浆吃蒸饼,看他出来,忙跑过来迎他,关切道:“还疼吗?”
阿梨红着脸摇摇头。
段知微从灶房端出一碟子蒸饼:“别站着了,既然醒了一起来吃朝食吧。”
热豆浆的香醇中带着点焦香,一碟子松软蒸饼里搁了蜂蜜还嵌着几颗红豆,嚼着也香甜。
阿梨吃得很香,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朝食了。
比掉在地上半块冷硬的胡饼温暖、也比他费劲心思偷到、骗到的那些长安佳肴好吃。
大家在聊着天,关心他的伤,大家心照不宣的没提起那日被偷的荷叶鸡。
他愈发羞愧,吃完朝食以后“噌”一下站起来。
众人停止了交谈,都抬头望他。
他憋红了一张脸,考虑良久,还是咬牙掀开了帽子,露出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和火红的头发。
可能是遇到的妖怪太多了,食肆众人都免疫的差不多了,只有陈桂芳很少见到妖怪,大声道:“亲娘啊,是话本子里的狐妖啊。”
话本子里的狐妖都如妲己妖媚、倾国倾城,头一次见到圆圆脸的小孩,众人都没往那个方面想。
阿梨嗫嚅两下,把自己的经历一讲,从在终南山的惬意生活,到被猎人捉到东市售卖,最后被买家抛弃在长安街上流浪。
几个娘子被感动的眼泪汪汪,唯有陈桂芳左顾右盼,她对着段大娘小声:“那是妖哎”
段大娘在大声擤鼻子,没听见她说话。
她又扭头对着段知微小声:“你们感动个什么劲儿啊,那是会说人话的狐狸哎。”
段知微在哄大哭的蒲桃,也没空理她。
最后阿梨擦了擦眼睛:“我马上就回终南山上去,再也不会来长安偷东西了。”
众人赶紧拦住他,尤其是段大娘:“孩子没事,你就安心在这住下!我们食肆全是好吃的,爱吃多少吃多少,我们绝对不拦着。”
后院正聊得热火朝天,前厅突然传来声响,有人在大呼:“有人吗?”
段知微以为是来买朝食的客人,赶忙打了帘儿出去。
竟是昨日那位长得十分美丽的胡娘子,她面上一片焦急之色,全然没了昨日的淡然:“阿梨呢?阿梨是不是在你们这儿?”
第90章 第九十章浪漫七夕夜赠你漫天萤火……
这胡娘子看
上去十分急迫,段知微疑心这位也是被骗吃骗喝的食肆肆主,只好硬着头皮道:“胡娘子有话好说,阿梨在您家食肆吃了多少,这钱我家食肆先”
她焦急的神色不像假的,也没耐心听段知微慢慢吞吞的辩解,只赶紧打断她:“阿梨是我的阿弟,我是她姐。”
今日长安天气晴朗,阳光斜斜透过窗棂进来,把胡娘子的影子投射成一个狐狸头的形状。
段知微后退一半上下打量她两眼:“你你也是狐狸吗?”
“你们怎么发现的?”胡娘子听到自己身份被拆穿,反而冷静了下来。漂亮的眉眼里开始冒出愤怒的蓝色火焰:“你们把我的阿弟怎么了?”
本就是七月盛夏,那蓝色狐火冒出的炙热温度瞬间把食肆加热的像个蒸笼,段知微刚要说话,后院的帘儿被掀开,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从里头跑出去,一下钻到胡娘子怀中:“阿姐!”
胡娘子声音哽咽帮他理顺凌乱毛发:“我的傻弟弟,你跑哪儿去了,阿姐都要急疯了。”
如果是知道内情的人,比如段知微,看到这一人一狐团聚的画面,还觉得挺感人。无奈差不多到了饭点,进来的食客只看到一个貌美的娘子抱着只狐狸在嚎啕大哭,嘴里还喊着“阿弟阿弟”,像是得了癔症,都往后退上两步,然后转身走跑了。
段知微提着裙摆追了两步:“哎中午有饭的你们回来。”
食客跑得更快了。
待她回来,胡娘子已经冷静了下来,抱着阿梨对着段知微不断的道谢:“刚刚阿弟都跟我们说了,是你们收留了他”
一番道谢后,胡娘子从荷包里掏出些铜钱:“阿弟在贵食肆吃的那些鸡,我们都照价赔,做错事儿要认罚,还望段娘子不要推辞。”
人家话都放这儿了,段知微也不好推辞,将那铜钱接走,而后胡娘子抱着阿梨,福了福身子,拎着竹篮子走了。
食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天气实在是热,食肆停了几道热菜供应,又新添了一道芥辣索粉,那粉的绿豆磨的,莹润透亮,浇一层酸口的茱萸酱,再搁上一勺蒜泥并一撮翠绿的葱花,捧着嗦一口,“吱溜”一下便能爽滑吸入,又酸又麻,口感很是丰富。
最重要的是,这粉可以自带食盒打包带走,坊里的许多邻居嫌天热懒得做饭,都自带藤编食盒过来打一份带走。
段知微拿着把蒲扇在正堂里头踱来踱去,蒲桃边剥毛豆边看她来回打转了几回,忍不住问道:“娘子你转来转去转什么呢,把我眼睛都看花了。”
段知微疑惑问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食肆近来人少了好多。”
芥辣索粉、凉拌胡瓜、泥螺、小葱豆腐,都是些适合夏天吃的,舒爽的菜食,怎么食客还越来越少了。
甄回一个人坐在角落吃完一大碗索粉,边嚼边说:“隔壁客店的书生们都去消夏湾赏荷听曲儿去了,哪里还有空吃饭呢。”
段知微奇道:“听曲儿赏荷也要吃饭的啊。”
甄回又舀了两勺豆腐:“那儿最近来了个姓胡的娘子,听说生得貌美,弹得一首好阮,郎君们打赏钱财可是丝毫不手软,就是回来没钱吃饭了,有几个认识的还问我借钱呢。”
段知微:“”
又过了一日,北街书肆的吴大娘来买芥辣索粉,跟着段知微抱怨道:“前街那家卖蜜汁肘子的肆铺关门了,这整个宣阳坊只有这一家,我家小儿就爱吃那家肘子,立逼着我去找,我到哪儿去找?”
段知微一边拌粉一边道:“哦那家啊,我知道。”
袁慎己拎着两只猎犬和李衡一道儿进了长安县,可把县尉惊着了,一天就查明了猎犬就是卖肘子那家养的,几个衙役把那店主带回去,按照律令打一顿板子,又关了几日。
段知微安慰道:“那店家被打了几棍子不得动弹,想来是关门将养几日,怕是很快就又开业了。”
大娘撇撇嘴:“哪儿啊,店门都被砸了,据说店主迷上了一个在消夏湾唱曲儿的娘子,砸钱不够还去东市找了回鹘的放债人,这下好了,夫人也跑了,店也没了。”
一碗芥辣索粉很快拌好,大娘八卦了半日,心满意足的拎着食盒走了。
段知微风中凌乱了一会儿,而后心想:“还是不要得罪狐狸了。”
蒲桃在一旁仰头看她:“娘子,我也要去消夏湾听曲儿赏荷。”
小狼跟着道:“我也。”
“你也什么你也。”段知微好气又好笑点点他俩的头:“小孩子听什么曲儿,走,回后院吃芒果。”
七夕前夕,袁慎己难得有一天休沐,织女庙又正好有拜祷活动,几人趁着下午闲暇,坐一辆马车一气儿去了。
织女庙前已经挤满了一条街的商贩,卖各色小吃、荷花莲蓬、竹篮子编的蝈蝈儿之类。
庙前卖磨喝乐娃娃的摊子也不少,清一色的乾红背心青纱裙儿,泥捏的、木雕的、甚至金珠牙翠的应有尽有。
去年七夕段知微的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没钱给蒲桃买这个娃娃,今年光景大不一样了,她把荷包塞得鼓鼓囊囊,让蒲桃随意挑。
最后蒲桃逛了半日,欢天喜地的选了一手握荷叶、憨态可掬的女娃娃。
段知微望着那摊子上的娃娃,转身去拉袁慎己的手:“想起去年你帮助了那只小磨喝乐,还送出去一根价值千金的人参。”
她像是陷入了回忆:“我向着你道谢,你说不用谢,送出人参不是为了帮我,而是力所能及的帮助穷苦的百姓。”
段知微的眼睛似有万千星辰,眼睛亮亮的看他:“老管家后来悄悄告诉我,你在凉州时候便经常把得的赏赐分送给士兵和穷苦百姓,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人很好很好很好。”
她一连气儿说了三个很好,袁慎己被她夸得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把她鬓边,那朵簪的并不歪的珠兰重新簪了簪。
小狼则是对那大把卖蝈蝈的摊子有了兴趣,蝈蝈在竹编小笼里叫得聒噪,本着不能厚此薄彼的原则,段知微也给他买了只蝈蝈。
货郎接了铜钱,见他们一行人中还有小女孩,赶忙推销道:“要不要给小娘子带个萤灯?晚上看了可漂亮,就跟星星在眼前飘一样,小娘子们都喜欢。”
蒲桃对萤灯还好,不是那么感兴趣,她自家住的靠近龙首渠,水边大把大把的萤火虫,但是段知微却从未见过,她觉得新奇,又不好意思开口。
毕竟她是个“大娘子”。
还是袁慎己看到她眼
巴巴盯着萤灯,又觉得她难得露出带着些孩子气的表情很可爱,于是从怀里掏出钱袋子:“要两个萤灯。”
货郎麻利从竹竿上解下两个大萤灯递给袁慎己:“客官您拿好。”
袁慎己先拿出其中一个给蒲桃,另一个送到段知微手上,轻敲一下她的头:“小娘子们都喜欢,给小娘子。”
段知微提着萤灯偷偷用肘戳他。
七夕当日,因着预订乞巧糕的人太多,不到半日,食肆备着的乞巧糕全部一售而空,连葡萄干儿都用完了。
七夕的长安人忙着陈瓜果、中庭焚香,大家都挺忙的,蒲桃一中午就告假回了家,她表姐一家自泉州来长安做买卖,她要去跟表姐一起过乞巧节。
段知微帮段大娘摆好满庭的瓜果和乞巧甜糕以后,就要随袁慎己回府,庭院里晒的古书等着他们回去收。
他们驾了一辆轻便的小马车,段知微坐里面吃两口糕,又悄悄打帘子出来,看四下无人,偷偷给驾车的袁慎己塞一口甜瓜。
刚踏进袁府,便看到前厅门口里热热闹闹铺满了一堆古籍,段知微叹口气:“怎么不晒到后院去,那儿地方大。”
她捧起书往后走,被袁慎己拦下,他难得说话卡壳,等了一会儿才道:“就先放前厅吧。”
段知微狐疑看他一眼。
他本就是被凉州风霜与烈日鞣作的蜜色皮肤被长安的太阳晒得更深了,透着狼一样的野性。与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相得益彰。
很有硬汉的帅气味道,唯一不好的点是,他只要保持一脸面无表情,段知微就很难从他那张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跟一说谎白皙的脸上就开始扩散红晕的甄回完全不一样。
最后段知微还是没看出来,这人3到底想做什么,只好妥协的跟他一起把晒着的书搬到正厅的桌案上。
她也只搬了两回,袁慎己就不让她搬了,她只好坐在小胡床上,躲在阴影下纳凉,一边喝着甘草凉水,一边看他一趟一趟的往家里搬书。
他书房的书是真多,一直搬到将近黄昏,任务才全部完全,段知微顺手做了道菜心炒饭、香菇滑鸡,两人匆匆吃了暮食。
那菜心想来是今晨刚送来府上的,鲜甜水灵,中和了猪油的油腻感,饭被炒的金黄焦香,味道十分得好。
段知微端着碗偷偷看袁慎己,他只埋头吃饭,对她的杰作难得没表现出欣赏,只是偶尔去看一眼窗棂外西沉的太阳。
忙碌了一日,段知微回房间沐浴,在沉木箱子里挑了个甜菖蒲味儿的澡豆,满屋都是菖蒲的香气。
毕竟是七夕佳节,她挑了件清新飘逸的蓝色襦裙,又往头发上抹了些茉莉油。
她还在慢慢梳着头发,袁慎己轻轻敲下门:“我在后院等你。”
按照段知微的预测,后院应当是有什么惊喜。
不过那位作风冷硬的金吾卫他能有什么惊喜啊,总不至于给自己表演一段刀法。
段知微觉得有趣,有有些期待,又往自己鬓边簪了朵珠兰。
她刚迈出门,一双大手轻轻捂住她的眼睛。
“闭上眼睛。”袁慎己在她身后,温热的掌心覆住她的眼睛,段知微只能嗅到他袖间深沉的苏合香,以及听到**树上聒噪的蝉声。
最后他在后面护着她慢慢踱步到了后院中,蝉声更加明显,那双大手缓缓挪开,袁慎己微微弯腰在她耳边悄声说:“现在可以看了。”
她睁开眼。
袁慎己抽开练囊的绳子,无数如星屑闪烁的萤火虫自囊中倾泻而出,拖着光痕在满庭盛放的玫瑰花中穿梭。
后院水榭亭子四周都罩了月白的鲛纱,风吹过,纱幔轻轻飘起。
段知微愣了半日,转头看他:“袁都尉,看不出来,你有些浪漫了哦。”
她忽然反应过来,去看他被草划伤的手:“所以你前几日没回食肆睡觉,是去水边捉萤火虫了啊。”
萤火虫这种东西水边随处可见,因此在织女庙前卖萤灯的商贩不多,袁慎己全部买了也凑不出他想要的漫天萤火的效果,只得自己下值了,再去水边抓。
难免被蒲苇割到手。
段知微既感动又有些心疼,低头给他呼呼,而后抬头看他:“我真的很感动,也很喜欢你送我的漫天萤火,但即便你不做这些,我也很爱你,你平常就待我很好很好了。”
袁慎己抱她入纱帐中,眸色沉沉望她:“你昨日说,这些萤火像星星。”
我只是想告诉你,从前我是孤独飘在海上的夜船,辨认不了四周的方向,而你是乌云散去后,在夜空闪烁的北斗星。
夏风过,将庭中的院子用鲛纱围好,段知微自帐中去吻他。
巫峡有情,玉炉吐香。
欢情是裹着蜜的饴糖,只奖励给真诚的爱人。
段知微将刚从他腰间移下的蹀躞捆到金吾卫的手腕。
再去吻他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
就是垂下的长发麻烦,躺在榻上的金吾卫看她不耐烦的拨弄头发,觉得有趣,好脾气的抬手为她将一头乌发拨到脖颈后头。
这套水蓝色襦裙领子开得很低,她又低着头,难掩一些雪色的春光。
这摇椅有些倾斜,段知微觉得自己有些往下滑,只得曲了下腿又攀住他往上挪一下。
袁慎己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你把我放开。”
他的声线比平日低沉,如同被砂纸磨过,听得段知微耳根发麻。
“你想得美。”她难得见他这幅情态,得意地说。
他轻笑一下,也不再装,稍微一用力就把那条结实的蹀躞挣开,而后托起她,双手抓住她的脚踝,坏心眼的颠了颠。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去吻一下她的唇:“乖,再允许你说今夜最后一句话。”
段知微想大骂你这个骗子,在这装了半天,不到一秒就把那带子挣开。
但是想想只能再说一句,她还是老实的讲出自己最想说的那句:
“我不想做天上的星子,我要做你这只船上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