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微觉得好笑:“外面是有老虎追你吗?”一边给她续上一碗红枣茶。
结果蒲桃一脸惊恐道:“那日来我们食肆寻人的那个美人娘子,跟一书生在外头走过,前面还跟着一打着双头牡丹灯笼的丫鬟。”
段知微吓得瞌睡全醒了,立刻跳出来去门口抬眼一看,云阴月黑,人已经走远,只有一盏微弱的豆火在寒夜与冬风里飘荡,她赶紧喊起来阿盘,两个人合力把门板又重新装上。
第二日一早,几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食肆关了半日门,都回房间睡一通觉恢复了精神。
晌午过后,袁慎己和重阳见到的王潜一道来了食肆。
段知微上了两碗百味馄饨,把昨夜之事跟他们一讲。
岂料袁慎己严肃道:“穆生死了。”
“啊?”
前日袁慎己将此事报给了钦天监,第二日领着钦天监去寻穆生不见,于是又到了丽娘的柩前,发现柩的空隙里夹着穆生的衣裾,打开灵柩一看,穆生已经死去多时。
段知微啧啧两声,只觉这对鸳鸯苦命,再一想,那穆生还跑道观找道长要避祸朱符,没准也颇是个见色起义之辈。
她觉得无趣,袁慎己也默默饮茶,只王潜兴奋难耐,一连叠声让段知微取笔墨来。
段知微拿给他,这人伏在食案上就开始洋洋洒洒开始写。
袁慎己颇为无奈对段知微说:“只怕是王君又得了写变文的灵感。”
王潜头也不抬,只奋笔急书道:“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牡丹灯记》”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瑞雪与火锅雪女:企图以……
冬至过后,长安进入了一年里最冷的时段,“数九”开始。
都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这话是一点儿都不假,段知微除了日常经营外,又多了个苦差事,那就是扫雪。
往往清晨,天色还未大亮的时候,她和阿盘、甄回三个人就要把堆积在食肆门口的雪扫干净,再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供食客踩踏而不会滑倒。
段知微还想过用盐来化雪,只不过盐罐子还未从火房拿到前厅,就被段大娘一把子拦下:“官盐价值几何?你把这当御膳茶房呢?”
段知微只得罢了,老老实实每天一大早爬起来扫雪,几人随意说句话,一团团白雾就从口中冒出来。
好容易扫完门前雪,段知微便赶忙回到前厅生火,耳朵和手在外面冻得通红,被火一烘竟然还有些发痒。
食肆里夏日的翠竹茵褥早早撤了,换上了类羊皮的厚厚毛毯,看着就暖和,这时候往上头一坐,往火盆边一靠,再取一碗火上炖煮几个时辰的羊肉高汤,撒上葱碎、胡椒粉,大口嗦上一碗热腾腾的、加辣的羊汤馎饦,简直是人间第一等的享受。
段知微靠在火盆边上,着了墨画上了几个火锅的样式,趁日头放晴了,又去了趟铁匠铺。
她自觉这火锅样式新颖,围炉吃火锅又有趣又别致,定然能在长安一炮而红,自己肯定能赚个盆满钵满,没想到铁匠对着光看了眼段知微画的火锅样式,而后道:“原来是暖锅啊,某店里有现货,各坊的食肆已经订了不少走了。段娘子需要几个?”
说完对着靠墙的木架指了一指,那里陈列着二十来个锃光瓦亮的铜锅,甚至还有分好格子的鸳鸯锅,可以一锅混用不同的汤底。
段知微默了一默,而后干巴巴道:“您真是聪慧,这等炊具都能打造出来。”
铁匠奇怪看她一眼:“这不是老早就有了,前朝不对,汉朝就有了吗。”
段知微梦碎,只好买了十个暖锅,绑到驴车上,再赞上一句古人智慧,然后灰溜溜地回家了。
既然火锅没办法搞创新了,那只能在锅底上精心来调配些汤底了,听闻东市有家食肆专做菊花暖锅,便特特去了一趟。
岂料半途遇到下值的袁慎己,便很是愉快的邀请他一起过去。
“妾请客”她拍着胸脯道。
有袁慎己在就是不一样,那专卖菊花暖锅的食肆本来已排了一长队的人,酒博士见袁慎己一身绯色澜衫官服,赶紧要将其迎进雅座。
不料袁慎己却抬手拒绝,竟是不要这个优待,本来段知微也不好意思插队,于是也跟他在外头一起等着。
“都尉最近可安好,冬至那日在朱雀大街巡防顺利吗?”
“说到这个”袁慎己低头望她几眼:“最近长安不算太平,若非必要,段娘子还是不要随意往人少的地方走。”
段知微原本只是觉得两人在冬风中干巴巴站着,才随便想说点废话打破沉默,没想到他突然来句“长安不算太平。”倒是让人心下不安起来。
或许是食肆实在不敢让四品大员在风中等上许久,排队进度都快了不少,不多时便腾出个雅间,酒博士赶忙出来把二人迎了进去。
这食肆用的还是金丝碳,没有一丝碳气,暖烘烘的极其舒适,二人刚坐下来,酒博士便麻利送上一份咕噜冒泡的暖锅。
段知微低头一看,原是清鸡汤锅底,里头飘着三朵去蒂的鲜菊花,不仅看着雅致,而且花香扑鼻,段知微用小勺舀上尝上一尝,掌勺的讲究,为了保证食材的原汁原味,这汤底调的比较清淡。
肉菜也上了,是摆成鱼鳞状的四碟猪腰、猪里脊、鲈鱼片、鸡胸脯。都已经处理好,切得极薄,一涮就能吃。
蔬菜则是嫩豆腐、菠菜叶、白菜心和韭黄。段知微咋舌,白菜心涮一下倒是清甜好吃,只是太废白菜了,难怪这家食肆生意好,有舍才有得啊。
段知微一边涮肉,一边看袁慎己一眼问道:“长安为何不太平啊?”
莫不是要打仗了。
袁慎己安慰她,倒是与打仗无关:“东瀛遣唐使参加完冬至朝会以后上书朝廷,似乎有几只妖怪自东瀛跟随而来,在长安走失了。”
他说得如此轻松,就像打发一只飞头蛮去菜肆买菜一样。段知微是双眼一黑,东瀛来的妖怪,这不会在朱雀街上演百鬼夜行吧。
袁慎己觉得她的反应颇为有趣:“金吾卫晚上巡视,捉妖
司也全部回归了长安,大概几日便能把妖怪捉回。”
最后上的菜是这家的特色“麻叶”生坯,也就是面粉加水四钱而成的面团,切成菱片麻叶形状,倒入锅中等于是下面条了。
这顿暖锅除了听到一个妖怪的噩耗之外,吃得还是分外满足的,蔬菜新鲜,肉品又薄又嫩,就是段知微找酒博士结账的时候,发现袁慎己已经把钱给过了,只能尴尬收了荷包:“这说好妾身请客的,这怎好意思”
“无妨”袁慎己颔首:“不过是些小钱。”
话虽如此,段知微决定年节的时候往袁府送点贵重的节礼。
当下袁慎己坚持送段知微回食肆,段知微邀请他第二日一定来食肆吃暖锅。
袁慎己微笑一下道:“袁某很期待”而后策马离开了。
当下段知微也大概懂了长安的暖锅是个什么流行趋势,心下稍安,开始准备起来。
羊汤再怎么去膻味,还是不宜当做暖锅锅底,宋人吃火锅时,不流行涮牛羊肉,倒是更流行涮兔肉,就在沸水里一滚沾上蘸料便可食用。
宋朝食单《山家清供》里描写这兔肉火锅:“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意思是汤底翻涌如江水、色泽乳白如白雪,兔肉则像晚霞一样红。
只是兔肉难寻,偶尔才有猎户拎上几只进城售卖,于是段知微也就算了。
当下只敲定了猪棒骨熬的浓汤和整鸡熬的清鸡汤,食肆有许多食客是书生,为显风雅,段知微也跟花肆订上了一篮子新鲜菊花,准备放进鸡汤锅中。
肉食除了猪里脊、鲈鱼、鸡胸脯等,还准备一份鱼圆和肉圆双拼,鱼圆是用鲜活的白鱼和青鱼剁成泥,加猪油和豆粉,用手顺时针搅拌均匀,加葱姜水去腥气,用虎口把鱼蓉挤成一个个团子,中间再放一小勺蟹粉。这鱼圆外形饱满,颜色雪白,若放入汤中煮熟咬一口,那真是鲜掉眉毛。
肉圆则是肥瘦猪肉各半,剁成肉泥,里头加入松仁、香菇、笋干、荸荠、姜碎,用芡粉一拌,再来两勺酱油和甜酒,再扔锅里炸,很快炸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蒲桃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娘子,这真是我们可以吃的吗?”
段知微颇觉好笑:“这有什么不能吃的。”
蒲桃擦了擦口水:“感觉像上了天庭一样,仙女都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食物。”
段知微被这句恭维惹得笑个不停,还未等她讲话,段大娘拎着个包袱回了食肆,抖了抖身上的雪道:“别天庭仙女了,老身在外撞到妖怪了!”
“啊?”
段大娘先饮下一碗红枣桂圆茶,惊恐道“老身正在桥上走呢,一个身着古怪,披头散发的娘子往桥口一站,就那么死死盯着水面,我还当她要跳河呢,正打算去劝一劝,突然来了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把那娘子压走了。”
蒲桃接话道:“那指不定是个犯人,为何说那是妖怪?”
段大娘摇摇头道:“我凑近一看,那娘子竟然没有五官,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段知微在一旁听着,心想,她见到的该不会是桥姬嘛想到袁慎己的叮嘱,于是她也跟段大娘几个道:“暂时不要去偏僻的地方。”
毕竟捉妖司和金吾卫还在四处忙着捉妖,幸而自家食肆还有一只大妖守着。
这么想着,她环顾一圈去寻金华猫的身影,一转头,某只猫伸出一只爪子,正在偷偷够桌上刚包好的鱼圆。
段知微:“还是算了吧”
老天倒是很眷顾,第二日不知为何,宣阳坊格外得冷,双手伸出袖子一会儿都冷得直打哆嗦,虽然食肆的碳废得更快了,但是为了取暖、吃暖锅,今日店里一早便围坐了满满的食客。
那家卖菊花暖锅的食肆也配有调料,左不过是些精盐、酱油、醋还有甜面酱。段知微觉着无趣,便自己用石磨压了些芝麻酱,又用吴茱萸加黄姜熬了些茱萸酱,这茱萸辛辣,可弥补本朝没有辣椒的遗憾。
待客人在食案边坐好,把锅抬上来,各色调料放进五寸盘里,由食客自选。
想到袁慎己昨日说来,特地给他留了个位置。
袁慎己到了下晚才来,段知微麻利给他上了几盘菜,而后道:“妾家长姑今日在桥下遇到个不知什么妖怪,好在官差及时赶到”
袁慎己也不忙执箸,听她如此说,安慰道:“基本都捉住了,听遣唐使的意思,似乎还剩下一个。”
当下段知微心下稍安,立时又给他上了两盘鱼圆道:“都尉尝尝,里头搁了勺蟹粉,鲜得了不得。”
晚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食肆客人已经走光,几人围着火盆吃最后一份暖锅,段大娘额外喜欢吃切薄的腰花,沾上些茱萸辣酱,一口就吞下去。
段知微又弄了些面团揪了些面片进去当主食,外头纷扬大雪,几人围坐在厅堂吃饭,段大娘给她们讲一些奇闻异事,倒也颇为温馨。
不想外头却突然出现个人影。
“今日还有饭食供应吗?”一个幽幽的女声道。
“有有有”因着春闱,甄回白日都没帮什么忙,窝在库房里看书,这会儿自告奋勇站起来准备接待食客。
虽说有宵禁,但是坊内走动倒是无甚妨碍的,只是今日大雪,竟然还有客人,这倒是让众人没想到。
来人身着白色单薄襦裙,飘荡的黑发上布满冰凌和雪珠,是个女子,生得美艳,见甄回一副白净皮相,满意笑道:“郎君真是英俊,妾真想将你冷冻带回山里。”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风靡长安的冬日奶茶红豆……
食肆外雪越下越大,这娘子就披一身蓑衣,里头是薄如蝉翼的襦裙,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之态。
段知微刚想起身把客人迎进门来,就听到那句“冰冻带回山里”,她往后退上几步,这下可算是知道袁慎己口中的“只剩一个妖怪未被抓住”,这个妖怪是谁了。
雪女,常年隐居深山里,只穿一袭单薄白衣,特点是喜爱四处寻觅英俊的郎君,冰冻后带回深山中欣赏。
难怪今日长安格外得冷。
夜寒雪大,现在去喊人必然是来不及了,甄回已经吓得悄悄缩到了后面,段知微在考虑此刻冲上前把门关起来能抵挡妖怪的成功几率,不想雪女看出了她的心思,而后缓缓开口道:“关上门的话,妾身可以唤来风雪将门破开。”
段知微沉默良久,而后勉强露出一个热情的微笑道:“怎会,这样的风雪夜,断没有将客人赶到外面的道理。”而后热情地把雪女迎接了进来。
雪女刚一踏进来,整个食肆的温度便直线下降,慌得几个人各自都披上冬衣,段知微赶紧往火盆里多扔了几块碳。
雪女了然望炭盆一眼,笑道:“妾又不是雪人,加上些温度并不能伤到妾一分。”
段知微被戳穿,悻悻放下了加碳的火钳。
同时,阿盘已在火房备好一锅咕噜冒泡的鸳鸯暖锅出来,端到雪女的食案前头,雪女略微看上一眼问道:“有酒吗?”
“有有有”段大娘也看出了不对劲,赶紧点头应是,然后去坛里打上一壶新丰摆到雪女面前。
于是眼下雪女端坐食肆正中央,优雅地吃着暖锅饮着酒,食肆众人全部缩在前厅一角面面相觑。
雪女慢慢悠悠开始涮食一盘鱼圆、一盘肉圆、一碟里脊和豆腐,而后鞠躬道:“承蒙款待,感激不尽。”
还挺有礼貌的,段知微想。于是她上前多斟一杯酒给雪女道:“这是我们应当做的。”而后又小心打探道:“不知娘子这风雪夜在外徘徊是为了个什么事?”
雪女一边低头食用暖锅一边道:“
妾来长安,寻情郎不遇,内心十分绝望,在宣阳坊徘徊良久,只得以食用暖锅的方式自我了断了。”
这谈话方向直接超出了段知微的意料,一个民间故事里的危险妖怪,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自己的食肆里头企图以食用暖锅的方式自我了断?
这像话吗?段知微以为对方在开什么奇怪的玩笑,结果真的发现雪女的头发上大量滴落水珠,整个人如同笼罩在一层薄雾中,身形开始变淡。
她赶紧喊上阿盘蒲桃,慌张把食案上的暖锅都撤回了火房。
眼下雪女开始捂脸大哭道:“妾身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
段知微也很无奈,大半夜遇到一恋爱脑妖怪就算了,雪女身上的水珠落地上洇湿了刚换的羊皮褥子,这褥子段知微在东市晃荡了三天才看到有小摊贩出来卖,很贵的。
当下雪女就把事情和盘托出,原来她在深山中救了一位前去东瀛贩货的英俊货商,与货商约定救人的事一定要保密。
过了些日子雪女见那货商实在英俊,便心痒难耐起来,化为了普通女子与之相爱、成亲。
食肆众人害怕也顾不上了,全都凑过来问:“后来呢?”
后来一天货商跟妻子讲了在深山遇到雪女的故事,妻子很生气道:“你遇到的妖怪就是我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吗,你违背了我们之间的誓言。”而后妻子又重新变作雪女的模样,哀怨地离开了。
只是雪女后来在深山遇到的货商、樵夫,一个比一个丑,这才愤然悄悄偷坐了遣唐使的船,来寻自己的前夫。
段知微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问道:“可是他对妻子提及了这件事,妻子就是你,你就是雪女,这不算违背誓言吧?”
雪女未想到还有这个说法,懵了一会儿道:“如此”
段知微见她松动,心下稍安劝道:“我朝英俊郎君要多少是多少,曲江池畔,乐游原上,文的武的、老的少的任君挑选,保不齐你一过去,发现帅的这么多啊,就把他忘了呢,做妖嘛,何必非吊死在一棵树上。”
雪女站起身来,鞠躬向段知微道谢“既如此,那便多谢娘子劝导了。”
而后,雪女起身离去,身影像雾一样消散在食肆之外。
食肆几人这才长出一口气,段知微赶紧把雪女沾湿的羊皮褥子拎起来,挂到一根麻绳之上,挪到火盆边烤干。
甄回是真的以为自己要被冰冻带走,眼下安全了,坐到胡床上直抹汗。
几人休整了一会儿,合力把门封了起来,把风雪关在了外头,而后各回各屋睡觉去了。
经历如此离奇的一夜,每人似乎都没睡好,眼下都有些乌青。不过段知微没空理这个,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寒冬,乡民多畜乳牛。咬上几口胡饼充完饥,段知微便蹲到街口等乡民来城里卖鲜奶,一顿讨价还价后,把乡民手中的鲜奶全部收购走了。
鲜奶这东西可堪大用,比如西市有家铺子冬日专做酥花、乳饼,将酥加热到近乎融化的状态,拌入蜂蜜,做出一朵白色茉莉花的形状,因为造型别致优雅因而十分受达官贵人的喜爱。
至于乳饼就更简单了,只用新鲜羊奶加上白醋,制成羊奶乳饼,或在石窑里烤、或在铁锅里煎,加白糖、加椒盐都随意,拌在酒酿之中也不错。
但是段知微扛上一缸鲜奶回食肆以后,已经决意要用这些做奶茶了。
其实本朝也有奶茶,自文成公主嫁与松赞干布之后,我朝就开始流行茶叶与羊奶、牛奶一起熬煮。诗人李泌也曾在诗中赞叹:“旋沫翻成碧玉池,添酥散出琉璃眼。”
本朝奶茶就是简单的奶加茶,段知微准备做些有创意的。
首先便是去民窑的肆铺订制了些罐罐陶壶和小碳炉,方便食客自己坐在食肆里头围炉煮茶,若是食客不愿意在食肆里久坐,那也无妨,可以外带,段知微又去订了些竹筒。
冬日订不上那种夏季碧翠的竹子了,剩下的都是微微带黄的。这些大竹做晾衣竹竿嫌粗,煮饭也用不上,怕是连熊猫都不会爱吃,价格很便宜,段知微几乎没花几个子儿,就拖上一驴车的大竹竿子回了食肆。
把这些竹子锯成竹筒状,细心去掉口子上的毛刺,再在外层刷一层清油。
蒲桃拎起竹筒左右一看道:“可是娘子,这竹筒上有许多裂纹与枯黄。”
不是很雅致的样子。
段知微自有办法,她让甄回再写一些吉利话在花笺上,什么“兰桂齐芳”“熊罴入梦”,再用浆糊把花笺贴到竹筒的裂口上,竹筒立刻焕然一新了起来。
红豆与槐花蜜一块熬煮出沙、夏季晾晒的老而红的南瓜与秋日板栗一起上锅蒸再压成泥,糯米粉搓成小圆子在牛乳里头煮
一个大大的木牌挂到食肆门口,上写红豆花蜜奶茶、南瓜板栗白玉团、养颜玫瑰乳茶
当下就有两位头戴帷帽的长安仕女很是好奇地走进了食肆问道:“那奶茶,真的能养颜吗?”
“当然了”段知微正忙着将红糖水与木薯粉一起搅拌,听到有客人赶紧走了出来道:“这奶茶中的红枣、桂圆、枸杞、玫瑰都是能滋养肌肤的,两位娘子岂不闻贵妃娘娘浴后都用上玫瑰花露,能使皮肤光洁润泽。”
两位仕女对望一眼,而后在食案坐下道:“那便来上一份养颜玫瑰乳茶。”
“得嘞”段知微拎上一篮子的东西过来,先把碳炉架好,再放些茶叶与黄糖一起烤,激发茶叶香气,而后倒入牛乳、玫瑰等配料。
不消说味道了,这奶茶颜色呈现温暖焦糖色,上面浮一层鲜艳玫瑰花碎,霎是好看,便已然牵动了长安仕女的心,再饮上一口,牛乳细腻顺滑,茶叶因为烘烤过有焦香气息,甜味恰到好处,不会太甜腻也不会太寡淡。
当下涌入食肆喝这奶茶的人倒是多了起来,若有那排不上队或者不愿意等的,还可以用竹筒装上打包带走。
若只是如此,这段家食肆的奶茶倒还不至于出名到哪儿去,巧就巧在几位颇有闲情逸致的书生直接在这将碳炉陶罐并各色配料一起打包买走,跑曲江边上围炉赏雪去了。
此等风雅之事立刻引来世家子弟的效仿,段家食肆的陶罐都被卖空了一批。烧窑的肆铺见有商机立时也新烧上了一波儿陶罐,引得各家食肆争相疯抢。
段大娘对此极为气愤,恨不得跑那些模仿的食肆里与其狠狠理论上一番,被阿盘和段知微一人揪住一胳膊拦下。
食肆就这么些人,食案也就那么几个,若是让食客久等,反而不美,对食肆信誉也有影响,不如分些食客给别的食肆。
经过段知微一段苦劝,段大娘这才絮絮叨叨地停了脚步。
虽说别的食肆也推出了各种奶茶,架不住段知微脑子新,什么茉莉抹茶、桂花牛乳、玉竹雪莉、菊花黄芪不重复地出。
再加上段知微一张嘴在旁边大讲特讲这些奶茶的功效,润肺止渴、安神助眠、美容养颜,唬的食客一愣一愣的。
袁慎己最近因冬至之事忙得不行,一直没有空去食肆坐坐,不过“围炉赏雪”的风雅事他倒是下朝时听得众人谈起。
得知这新式奶茶出自段家食肆,他颇觉好笑,那位段家娘子甚是有趣,成日脑子里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新奇点子。
只是今日过晚,宵禁在即,实在是没有时间再去趟食肆了,他只能先回了家。
老管家早早给房间暖上地龙,他卸了甲,坐到食案前准备用暮食,却见老管家端着一个小炭炉和陶罐走了进来。
先将陶罐里放入茉莉花茶烘焙,加入黄糖,最后倒入末茶粉和牛乳。等待片刻,陶罐中便飘出丝丝缕缕茶香、奶香,萦绕在鼻尖。
老管家道:“宣阳坊的段娘子说,最近长安流行这奶茶,见都尉没有时间去食肆品尝,特意送了个食盒过来。”
袁慎己点点头,待老管家走了之后,他倒上一杯饮下。
其实他不喜甜食,但是他刚从冰天雪地回到家,这杯热奶茶,在寒冷的冬天确实给他带来了一丝温暖与慰藉。
就像那年在凉州城外,他躺于冰天雪地动弹不得,以为此生也就如此过去,但是一双轻柔的手拂去他脸上的霜雪。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腊八与跳灶王腊月八日粥……
月朔之时,三五成群的乞儿组成了一队,精心装扮成灶公和灶婆的模样。他们手中拿着竹织之物,在热闹的坊市以及四品肆铺门庭附近,一边欢快地跳着灶王舞,一边向人们乞要钱物。
还有乞儿扮成神鬼、判官以及钟馗小妹,沿着宽阔的大街敲锣击鼓,声音震天,好不热闹。
蒲桃有些怕那些脸上涂抹粉墨的乞儿,特别是打扮成女鬼判的,四处窜着嗷嗷跳,你还在街边吃米糕呢,那女鬼畔就冷不丁跳到你面前乞讨铜钱,吓得人米糕都得噎在喉咙里。
想来是被最近各类妖怪的事搞得忧心忡忡,段大娘今日颇为大方,拿着一大个荷包,站在路边四处散钱,尤其是见到巨眼多髯的钟馗,更是双手合十地拜上几下。
段知微倚在食肆门口磕一回瓜子,再看一回热闹,扭头进了食肆。
腊八临近,想来是要熬煮腊八粥了,全长安的干果肆铺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价格疯长,什么胡桃、松子、乳蕈、柿子、板栗,全部涨价,特别是红豆,由于“赤豆打鬼”的风俗,红小豆涨了十来个铜子儿。
段知微对腊八提不起什么兴致。其一,这腊八粥,再煮上了天,也还是那几种食材,那种味道,满长安的食肆都在熬煮腊八粥,段家食肆实在是没有什么竞争力;其二,各大佛寺腊八节一大早便会开门施粥,排队的香客们可绕山门两圈,这有免费的不去喝,跑你这食肆来花银钱喝啊?
但话是这么说,本着对食肆信誉名声负责任的态度,段知微还是老老实实地认真着手准备腊八粥的熬煮。
红豆、绿豆、百合、莲子之类的干果放入水缸中浸泡,大米、粘黄米、红枣、核桃等反复洗了两三遍,确保没有沙石后放入砂锅中熬煮。
这砂锅也是段知微特意去订制的,不知为何,砂锅熬煮出来的粥就是比铁锅香,虽然嘴上说煮腊八粥赚不上什么银钱,这腊八粥段知微也很是费了些心思。
首先就是莲子的芽儿和红枣的核儿都提前去掉了,这样既不用担心在甜粥里吃到苦的芽心,也不用吃到红枣就吐核儿,长安仕女一定对这点很喜欢。
毕竟当众吐核儿也确实不太雅观。
熬煮过程中,段知微没有在粥里放糖,但是加了几大勺自制的桂花蜜,这样口感会更加清甜,还有淡淡的桂花香萦绕鼻尖。
只是熬煮时为了防止粥底焦掉,需要人不停搅拌,只能食肆几人轮流来。
将马勺交给阿盘以后,段知微甩了甩酸胀的胳膊,开始考虑腊八节其他的菜式。
她前两日在果肆见到了刚挖出来的新鲜冬笋,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立刻就买了一大筐让果肆的伙计送过来,然后敲定了火腿煨冬笋这一吃食。
麻利剥笋滚刀切,冬笋不比春笋,不需焯水,切掉老根即可。猪油黄糖炒香火腿片和蹄髈,放到瓦罐火上扔几颗黄糖、姜片和葱结,倒满水。
瓦罐被火舌熏得油亮黢黑,里头的肉和笋胡乱交叠在里头,火腿色泽红润,纹理清晰,冬笋洁白如玉,笋肉饱满,看上去甚有食欲。
大火烧开以后小火再慢慢煨开,肉的油脂渐渐渗出,食肆里逐渐开始弥漫浓郁醇厚的肉香。
刚过晌午,食肆里还未来客,蒲桃在外跟小伙伴们疯跑着看跳灶王,回来已经是饥肠辘辘,刚踏入食肆就闻到浓郁的肉香,不禁肚子咕噜噜叫唤起来。
段知微拨一拨火,听见她的动静,忍俊不禁道:“既如此,那顺便来吃午食吧。”
蒲桃赶忙去给每人盛了一碗饭,再舀一勺汤拌上,火腿肉质紧实饱吸了汤汁,冬笋虽不如春笋鲜甜,但胜在肉厚爽脆,吸收了肉香以后,口感更加的丰富。
整个食肆没人说话,只默默吃了个痛快,蒲桃吃圆了肚子往羊皮褥子上一躺,大叹此乃人间仙境。
段知微默默看她一会儿,觉得小姑娘自夏至冬,整个人圆实了一圈儿,秋天还打不过肉肆的小郎君,如今已经可以把人压在身下打,酱色的冬衣紧紧勒在身上。
马上春节了,是该缝制新衣裳了,她想。
因着对火腿煨冬笋很有些信心,晌午过后段知微便跟阿盘忙着在坐井边洗冬笋,刮去火腿上熏黑的一层皮,为晚食早做准备。
蒲桃突然跑了进来道:“袁都尉来了。”
“来了便来了吧,他有哪日不来的。”段知微忙着处理火腿,头也不抬。
“他带了一大块奇怪的肉过来。”蒲桃说。
这倒是有些新鲜,只有食客从食肆往外带吃食的,还头一回见有人从外带东西进来的,当下段知微胡乱用井水冲一下手,随意在敝膝上擦一擦,出门去迎他。
袁慎己手拎着一大块肉进来,他身形高大又健硕,拎着一块肉,远处一看还有些吓人,蒲桃紧紧跟在段知微后头,只敢露出个脑袋看他。
所幸他只是长得吓人,待人还是很知礼的:“多谢段娘子特意去送趟奶茶,某很欢喜,再加上冬至后又协助金吾卫抓到了妖怪,前日冬猎,某在终南山上猎到一头鹿,府中只有管家老仆几人,实在吃不掉,因而此鹿送来给段娘子用吧。”
说到上回那个雪女,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段知微的开导,雪女情郎也不找了,还真去了曲江边上,雪女生得貌美,真被她找了些英俊郎君一起饮酒寻欢作乐,别说自我了断了,简直就是乐不思蜀。
此妖被金吾卫发现的过程还特离奇,据说是因为有一郎君长得不如意,见她美艳,仍厚着脸皮邀其泛舟曲江之上,被羞恼的雪女一下冰冻住了双腿,据说现在还在医肆里躺着。
这轶事很快风靡了长安,特别是袁慎己带一队人前去曲江畔时,雪女还娇笑着邀他共饮,据现场目击者苏莯所说,那袁都尉的脸,比食肆铁锅的锅底还要黑上一圈,完事后特意找到正在写卷宗的苏莯,叮嘱他这段不能写进卷宗里。
而且袁慎己轻咳一声后,暗示他这段也不能在外乱说,尤其是在段家食肆里。
虽然苏莯几杯绿蚁酒两根羊肉串下了肚,没忍住全部朝着段知微和盘托出,导致食肆众人那段时间见到袁慎己就得憋笑。
段知微也能理解,堂堂四品都尉,被一妖女给撩了,确实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虽然佐证了袁慎己的皮相确实不错,是被颜控雪女认证过的一等英俊容貌。
这么一想段知微又忍不住想笑,她只好低下脑袋咽下笑意对袁慎己还礼道:“既如此,那便多谢都尉了,待这鹿肉打理好,妾分些给你。”
她憋得满面通红,又生得白净,倒也颇有些人面桃花的意味,袁慎己的视线扫过她粉嫩的面颊,白洁的额头,而后缓缓移开。
段知微见他移开目光,以为他是饿了,忙把他迎到一食案前道:“今日有火腿煨冬笋,果肆新挖的笋,可好吃了,都尉可愿来一份?”
袁慎己点点头,在段知微转身后叹上一口气。
今日食肆生意也很好,主要是火腿煨冬笋的浓郁香气都飘到食肆外头去了。段知微教会阿盘如何炖煮以后,就自己窝到火房,考虑怎么处理鹿肉。
她从未吃过鹿肉。
倒是有在《
红楼梦》里中读到过,贾宝玉和史湘云得了一块野生鹿肉,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一群人在大观园里边烤鹿肉边饮酒,还要赏雪做诗,风雅得很。
只不过曹公也没写明,这贾府烤鹿肉,放不放胡椒孜然辣椒面啊?
最后段知微决定改日买上些山核桃木来熏制鹿肉,熏制不仅能盖住鹿肉本来的膻味,而且还能储存很久。
令段知微意外的是,腊八粥竟然也卖得很好,许多老客瞅着段家食肆口碑不错,特意来订上一份,也有来饮酒吃饭的食客,因今日腊八,于是点上一份胡乱应个景儿。
再加上段知微这粥确实熬得很不错,里头莲子软糯、红豆绵密出沙、绿豆清爽,各种色彩交织,口味软糯清甜,于是到了宵禁前后,一大锅腊八粥竟然卖得只剩两三份。
这两三份估计卖不掉了,段知微只好存起来,准备明后日自己吃了当朝食,这边袁慎己来付火腿煨冬笋的钱,被段知微断然拒绝:“都尉送了那么贵重一鹿肉过来,怎好再收你的饭钱。”
她低头一看已经存入食盒的腊八粥道:“今日腊八,都尉再带上一份腊八粥回府吧,这粥熬得软糯适口,糖也放得不多,知道都尉不爱甜食,就当应个景儿。”
而后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今日佛寺肯定送了腊八粥到袁府了吧。”
长安的佛寺都是人精,世家大族、达官贵人那定然是都送了的,食材也定然用的比段家食肆好,不过她话没说完,袁慎己还是伸手接过那食盒道:“段娘子做的吃食岂能有差,袁某先谢过了。”
他策马回到府中,袁府一向冷冷清清,唯二的老仆都本着“非必要不出现的原则”,平日也见不到人。
袁慎己回了房,老管家进来道:“都尉可用暮食了?”
得到肯定回答后,老管家又道:“桃林寺送来一份腊八粥,都尉可要用些?”
袁慎己摆手,扭头拿起了段家食肆的食盒,请老管家前去热一热。
管家虽年迈,干活倒是麻利,很快一锅腊八粥复热好送了过来。
袁慎己正欲拿起调羹,见老管家站一边欲言又止,拧眉问道:“可有其他事宜?”
管家踌躇一会儿,拿出一封信:“这是汝南郡送过来的信。”
他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爆竹声中一岁除荔枝肉跟……
很快便就要过年了,段知微开始带领食肆众人里里外外打扫卫生,去庭户尘秽。
打上几桶干净井水,又在水中扔两颗澡豆,搓出泡沫来,把食案胡床等擦了几遍。
窗户上也重新糊上纱,铺在地上的羊皮褥子挂到后院晾晒,青砖地、红木柱子反复擦洗,墙上的旧诗也撤下来换上新一幅“闭门懒吃花猪肉,烧笋烹竹过一冬。”
长安难得放了晴,打扫完的食肆窗明几净,亮堂又舒爽,几张食案摆放整齐,墙壁上挂两幅简单的字画,甄回在柜台后噼啪算账,灶间小火煨着红亮诱人的荔枝肉,浓郁肉香从火房一直飘到前厅。
蒲桃吸一下鼻子问道:“今日这又是什么吃食?闻着好香。”
段知微忙着调酱汁,闻言笑道:“此菜名为荔枝肉。”
荔枝价贵,这荔枝肉跟岭南运到长安的荔枝没有半毛钱关系。只是听闻宫中贵妃极爱食用这荔枝,导致京中达官贵人也争相效仿疯抢,让本就不便宜的荔枝价格再创新高。
段知微选择做这道荔枝肉,佐不过也就是蹭个热度则个。
荔枝肉的做法并不复杂,但是较为考验刀工,肉面上要剞上长度相等的斜十字花刀,这样下锅旺火炸的时候肉才能缩成表面粗糙的荔枝球状。
食肆外的幌子上为了应景儿,已挂上了南北朝刘霁《咏荔枝诗》中两句“良由自远致,含滋不留齿。”
食客们也甚觉新鲜,荔枝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东西,于是几乎每个踏进食肆的客人都要点上一份荔枝肉。
段知微特特选了仿白玉掐丝盘子配它,将肉炸到金黄酥脆,往盘子上一摆,裹上酸甜可口的红色浇汁,在白盘子的衬托下,倒也真颇有些真荔枝的意味。
这肉咬上一口外酥里嫩,鲜香肉汁和浓郁酸甜酱一起在口中绽放,味道倒是不错,就是不好就酒,但那也无妨,因为这菜真的很受欢迎。
望着一早上就脱销甚至还有人问能不能预订的荔枝肉,段知微突然就领悟到了蹭热度的重要性。
段大娘一大早就特意去了趟东市,想来是被各类妖怪客户折磨了一整年,难得大方了一回,买了最贵的那种新制桃符,这桃符长约三尺,上头绘着栩栩如生的神兽狻猊和白泽,下书两个门神郁垒、神荼和一些吉利的春词,已盼能驱鬼辟邪,纳吉平安。
段知微这么里里外外绕上一圈,食肆倒是窗明几净了,就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还是段大娘有经验:“不若去花肆买几盆窑花回来,看着舒爽,还能借点花的清香。”
段知微难得觉得自家姑母说的话有那么些道理。
冬末春初,各大花肆也开始发力,腊梅、水仙等时令花朵香色鲜浓,若是对时令鲜花不满意,那也没关系,牡丹、玉兰、碧桃等非时之花也能催发,只是价高而已。
段知微还未近花肆呢,远远就看到如叠堆云的各色鲜花在花肆里外铺得满满当当的。
为了使非时之花也能应季盛放,一般花肆都有个地窖,里头几个大锅煮沸热汤,用熏蒸之法催花盛放,只不过这样的话,整个花肆里头温度就高过了头,段知微带着蒲桃来买时令之花,刚进就差点被热气熏了出来。
花肆肆主正给花盆里埋上硫磺,见到客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迎了过来殷勤道:“两位娘子喜欢什么样式的花,某这都有。”
满屋迎春开得极盛,一簇簇挂在枝头,一看就是用心催发,木架上摆着两盆极为显眼的牡丹,不愧是花中之王,此花硕大华贵,花瓣如丝绒般细腻,一看就不是凡品,段知微不禁打量了好几眼。
花肆肆主见状忙道:“此花名姚黄,自洛阳邙山运来长安,有‘花王’美誉,每逢春时斗花,姚黄卖得最好,长安仕女竞相追捧。”
段知微也很是喜欢,想到食肆赚得也不少,还寺庙的贷款也足够,不禁问道:“这花价值几何?”
肆主赔笑道:“原是要送到公主府的,这两盆品相不那么好,是挑剩下的,也没那么贵,只半贯钱也就是了。”
段知微立马道:“请给妾身拿三盆水仙,其他不用了,多谢。”
肆主:“”
段知微生怕那肆主再推销什么价值半贯的窑花,吓得赶紧掏出荷包给钱,却见蒲桃一脸认真在欣赏一朵蔷薇花。
那花生得妖曳,芳香四溢,最重要的是,这花是一种纯净而深邃的蓝色,段知微怀疑这也应当是如现代那样,在外上一层喷砂之类的染色剂,不然活见鬼了,哪儿有蓝色的蔷薇花?
没想到花肆肆主断然表达了反对,一脸被冒犯到的表情道:“这是胡商从大食运来的蔷薇,长于沙漠,天生就是蓝色的。”
段知微赶紧表达了歉意,而后赶紧扒拉蒲桃离开。
一盆品相不佳的姚黄尚且要半贯钱,这自阿拉伯运过来的稀有蓝蔷薇,不得费上一块金箔儿啊。
蒲桃有些念念不舍,却也知这花不是段家食肆能买得起的玩意,只好乖乖扭头准备走人,不想花肆肆主哈哈一笑道:“这小娘子看着讨喜伶俐,若是真心喜爱这花,某愿削价”
未等他说完,段知微赶紧礼貌谢绝,这花削掉一半恐怕也是天价,并不是她们这种市井小民消费的起的,却见花肆肆主道:“三十文钱,某便割爱了。”
段知微疑心自己幻听:“三十文?难道不是三十贯吗?”
花肆肆主摆摆手:“某这花肆在这二十多年,诚信经营,说三十文铜钱,就三十文铜钱,绝不加价一分。”
段知微没有说话,她的脑子在飞速旋转。
虽说便宜没好货、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不能掉馅饼但这花实打实只要三十文,哪怕一夜之间便凋零了,那它也只要三十文。
于是段知微在经历过一番挣扎后,便笑着生受了,蒲桃开心地跑过去紧紧抱住那盆花。
两人拎着几盆花回食肆的时候,阿盘和段大娘正在准备年夜祀神的年糕,寻常人家做年糕无非是浸米
、磨粉等九道工序,虽过程稍显繁琐,但毕竟是用来过年,整治些酒酿年糕汤果、苔条烙年糕都是极好的,因此也就无人计较了。
二人还在干活,蒲桃拎着那盆蓝色蔷薇跑到段大娘她们面前给她们看,段大娘大惊失色问道:“怎能买这么贵重的花回来?”
寺庙的香积还不还了?过年的新衣脂粉添不添了?日子过不过了?
当听说这花只要三十文后,立刻如释重负了起来,而后又仔细把前厅的博古架擦拭了两三遍,亲自把花放到最上面一层。
倒是阿盘从后院打帘进来,望那花一眼,冷静道:“胡商运到长安的商货一向昂贵,此花如此廉价,怕是有问题。”
段知微刚想说话,便被段大娘插嘴道:“凭它有何问题,左右不过三十文,这小钱丢了想必也费不到一场伤心,横竖还有盆花。”
话说得好听,只怕真丢了三十文钱,段大娘得忧愁的几夜睡不好。
还在柜台后“噼啪”打算盘的甄回由于冬至被雪女恐吓了一句,留下些许后遗症,看到地上的一片落叶都疑心是妖怪,因而心有余悸地问:“该不会是妖怪吧?”
听闻有种妖怪名唤花魄,如果一棵花树曾有三个人吊死,他们的冤苦之气就会凝结成这种妖怪。
众人听后不禁后背一凉,段知微半信半疑去看那盆蓝蔷薇,心下也产生了些怀疑,倒是段大娘呸呸两声:“马上过年了,能不能说些吉利的,再说了,新桃符已经换上了,什么邪魔恶鬼也闯不进这食肆里来。”
众人只得作罢。
因着那荔枝肉,来用暮食的客人不少,今日虽然天晴但也寒冷,点暖锅的人也不少,这菜品已经不仅是骨汤加生食涮食的火锅了,现在只要是瓦罐里煨的汤品,诸如火腿煨冬笋、羊肉炖萝卜,全部都放进暖锅中呈上来,这样食客可以放心聊家常而不担心汤品凉掉。
因甄回说的那番话,段知微心里总是打鼓,时不时就向那盆蔷薇看去,那花在架子上岿然不动。
食肆客人爆满,满屋热闹欢笑声赶走了一些她的不安,段知微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她留了一盘子荔枝肉给下值的袁慎己,岂料这人今日没来,苏莯倒是很准时来报道,说是近两日袁都尉下了值都宿在官署不回府,而且心情似乎很不好,搞得他上值压力也很大,因此今日多要了两爵新丰酒,说是要好好松快松快。
段知微心生好奇,却也不好对四品大员打听太过,只好转身去给他打酒。
今日食肆格外忙碌,加上打年糕又是个繁琐活计,因此散了晚食后,众人胡乱用了些馎饦当晚饭便各自回房间睡了。
段知微今日有些心思存着,不小心往火盆多扔了两块碳,睡到一半便觉干渴,准备起身舀一碗水时听到前厅传来微弱的声响。
这声响袅袅,搞得她心里突然毛了起来,快年节了,不会是小偷吧,因此段知微赶紧点了蜡烛装进灯笼,悄悄往前厅走过去。
所幸今夜月华如霜,把整个前厅照得通明,并没有什么小偷。
只是在那红木制成的博古架子前,有一娘子蹲着在哭泣。
段知微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娘子穿一身大食国的蓝色长袍,长袍之上是大片大片织锦金线的蔷薇,她戴着同色的蕾丝头纱,小麦色的肌肤微微泛着光泽,脸上蒙着白纱,只露出眉心一颗珍珠,一双潋滟美目像一对墨绿猫眼珠子。
但是段知微此刻无心欣赏美人垂泪。
她心想:“坏了,上那花肆肆主的当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来自大食的蔷薇花妖花妖如……
整个长安已然陷进宵禁的静谧夜色里,段家食肆却被迫重新亮起了灯,所有人都打着哈欠被迫坐到前厅里。
阿盘重新给火盆上了碳,段大娘一边对着段知微耳提面命“天上不能掉馅饼”的概念,一边大声嚷嚷明日定要到那订制桃符的肆铺退钱。
就好像白天振振有词说此花买得划算的人不是她。
段知微也颇觉不好意思,只得给每人熬上一碗浓茶,熏熏地喝下去,众人脸上这才恢复了一些精神。
那神秘又美丽的大食,也就是阿拉伯女郎跪坐在食案后头,哭诉道:“妾身海迪耶,跋山涉水跟着商队来到长安找人,竟不想被那歹人掠夺了去。”
来自大食的蓝色蔷薇,神秘又美丽,定然是世家子弟疯抢的对象,每逢夜半,海迪耶便会偷偷哭泣,那花了重金购置的世家以为闹了鬼,第二日便将其退回到了花肆肆主那儿。
夜半哭泣的蓝色蔷薇怪谈已经在达官贵人间流传,这花看来是要砸手里了,花肆肆主只觉做了一笔天大的亏本买卖,还抱怨起这些贵人危言耸听,听信谣言。
结果第二日夜半,花肆肆主还在地窖里熏蒸非时令之花,头顶便传来微弱哭泣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花肆肆主决定找个冤大头把花送出去。
段知微自觉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如今竟然栽在一个花肆肆主手中,气得一拍桌子道:“明日我定要去长安县官署找县尉告他一状!”
这不是害人吗!
蔷薇花妖海迪耶仍在哀哀哭泣,段知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花妖似乎也没害过人,只好问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花妖海迪耶闻言抹把眼泪道:“我要找一个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
段知微被火盆新添的碳撩得口干舌燥,捧起粗瓷碗一边喝水一边问道:“娘子想找谁,说给我们听听,兴许我们认识呢。”
话是这么安慰的,但是段知微心想,煌煌长安,一百零八坊,世界各地、各色肤色的人都聚集在这里,想找个人哪儿有那么容易。
海迪耶想了想道:“是位英俊的冷面郎君,身高九尺左右,服绯色长袍,身佩一把寒刀”她补充道:“腰间挂的荷包绣着一只瑞狮妾身也只见过这位郎君一面,实在是不知去哪儿找他。”
段知微刚饮下的水呛在喉咙里,蒲桃赶紧过去帮她拍拍背。
这人她还真认识。不仅她认识,食肆众人也都认识,年幼的蒲桃第一个瞪圆眼睛道:“她说的这位郎君难道不是袁都尉吗?”
段大娘“啧啧”两声道:“老身活了这么多年,便知这世上郎君总是逃不过‘风流’二字。”
不愧是袁慎己,长安仕女喜欢就算了,就连大食来的蔷薇花妖都念念不忘,段知微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爽,见众人都盯着她瞧,也知留着一朵花妖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她只好清了清嗓子道:“娘子说的这位郎君我认识,若你实在想见,我明日便带你去拜访一下好了。”
那花妖听闻总算停止了哭泣,直接冲了过来握住段知微的手道:“一定是安拉的保佑,让妾身遇见了您。”
她挨得段知微很近,身上浓郁的异香扑进段知微的鼻子里,一双猫眼儿似的绿眼睛,若不是花妖,这般美貌入大明宫也是没什么话说的。
袁慎己还真是好福气,段知微冷笑一声,决定不再给予这位四品大员各种优惠插队福利,去食肆外排着吧!
第二日市坊刚开市,段知微便忙着热豆浆,卖上热腾腾的猪肉、荠菜馅的玉尖面。
这长安寒冷的冬日一早,行人走在路上多哈一口气都能吐出团团白雾,猛然一扭头看到一家食肆在卖热腾腾豆香浓郁的豆浆,蒸笼一掀开扑出大把热气,里头是码的整整齐齐的玉尖面,有肉有菜的,行人不觉就站到食肆外排队了。
而且这玉尖面都是提前包好的,不需在寒风里排多久,一会儿就能拿到,因此段家食肆的朝食外带一向卖的不错。
别的食肆也倒是想效仿来着,只那玉
尖面的包法不得技巧,段知微颇有些得意,开什么玩笑,那包子褶儿如何捏得漂亮,她可是跟着早餐店的师傅学了好久的。
朝饭除了这外带的,也有可坐堂屋里吃的,但是每日都不一样,比如前些日子铁匠送来半扇羊腿,那朝食就吃羊汤馎饦,喝完一碗浑身便热了起来。
近日由于泾河河畔都结了冰霜,养鸭户急着脱手,段知微以及其划算的价格挑了几只肥美的鸭子,准备来做上一份鸭汤馄饨。
于是今日的汤底便是小火慢炖了一个时辰的鸭骨煨冬笋,为解油腻,还在汤里放了些腌渍的酸萝卜。
只是这需坐厅堂吃的朝食一向不如外带生意好,今儿却一反常态,整个食肆坐满了人,还有人在风口里巴巴等着。
虽然段知微自知手艺确实非常不错,但也知道今日堂屋里的食客,并不为着那一碗鸭汤馄饨,而是
段知微扭头一看,那位名唤海迪耶的花妖穿着那身镶嵌珍珠的华丽蓝袍,就坐在门口小胡床上巴巴地望着她,等着段知微把她带进袁府里头去。
花妖这个种群实在是生得美,深邃的五官,光泽的肤色。璀璨如宝石的眼睛。别说平常食客了,就连对街卖胡饼,一向对着段家食肆颇有敌意的肆铺老板厚着脸皮也凑过来排队。
段知微叹口气,非是自己有心拖延,只是早上一向忙,玉尖面除了自己无人会包,离不得人。再说了,这一大早袁慎己肯定上朝去了,也遇不到他啊。
今日属实失策,馄饨准备少了,只好让段大娘看着蒸笼,自己和蒲桃、阿盘三人现包。
这馄饨方儿也有讲究,须得严格一斤白面配三钱盐,四面要捏薄,段知微还会在馄饨片上薄洒一些绿豆粉,这样才不会粘捻,面皮吃着还有嚼劲。
那蓝衣美人期期艾艾过来小声说要帮忙,结果擀的馄饨皮儿歪七扭八,这般品相的馄饨定然不能再卖给客人了,段知微让蒲桃把这四处露馅的失败品拿到后院去。
扔了浪费,只得晚上自己当暮食吃掉了,结果蒲桃还未穿过厅堂,手上那盘失败的馄饨就被食客强烈要求买走了。
段知微:“”这就是绝色美人的力量吗。
排队的队间也突然骚动了起来,段知微还忙着包馄饨呢,听到声音赶紧把粘了面粉的手在敝膝上胡乱擦擦,走了过去查看情况。
原是胡饼铺的老板前来排队,不知为何被他的夫人发觉到,二人在队伍里闹将起来。
段大娘幸灾乐祸跑过来对着段知微一顿邀功:“老身早看这卖胡饼的不爽了,特特跑去他家娘子那嚼了个舌根。”
段知微:“”所幸这场闹剧没出什么事,周围排队的其他食客倒像看了场傀儡戏,只当打发时间,不仅没有意见还颇为高兴,甚至在旁边说上几句风凉话煽风点火起来。
最后的结果以胡饼铺子的老板被夫人揪住耳朵拖回自己饼铺而告终。
真是一早上闹了个天翻地覆。
段知微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加速包完手上的馄饨,把食肆事情交给了阿盘她们,自己去牵了驴车来,对着一脸期待望她的海迪耶道:“走走走,我这就把你送到袁府去。”
海迪耶高兴地跑上了车,想是不习惯做驴车,靠到段知微身后抱住她的腰,惹来众多食客一阵羡慕。
车子一路从宣阳坊驾到新昌坊,袁慎己果然不在家,只是老管家颇为热情,一定要把段知微迎进前厅,而后上了一份玉露团和酸酪招待她们。
老管家一顿忙活后又让段知微稍等片刻,自己马上就去官署喊都尉回来,段知微还想拦一下他,结果老管家虽然年纪大了,身手却挺好,一路小跑着就离开了。
段知微只好喊海迪耶坐下,而后开始吃那份看上去色泽白洁、油酥雕花的玉露团,不愧是官宦人家出来的点心,确实好吃,口感微甜,软糯香滑,嚼在嘴中还有一丝糯米香。
她吃得开心,正准备招呼海迪耶一起吃,刚抬头看到海迪耶施施然往后院去了,只蓝色头纱的一角在风中飘摇。
这不待邀请便跑去主家后花园也太失礼了,被袁慎己看到得怎么想?
段知微赶紧跑去后院找她,这花妖溜得还挺快,一下子穿过了蜿蜒曲折的回廊到了花园,段知微只好硬着头皮也跑到了袁府的花园。
只见十来个绝色美人聚在袁府花园中,满座芳香四溢,香气袭人,这些美人或歪坐在食案前饮酒行酒令,或靠在水榭低头观赏池塘的锦鲤,真是好不热闹。
段知微看得目瞪口呆,心下不觉十分气恼想:“好你个袁慎己,我还觉着你难得是位正人君子,倒是艳福不浅,在这后院竟有十来位美人,早知道就该让你躺在凉州城外不救你了。”
这么一想,她竟是回头要走,正好跟匆匆回府的袁慎己撞了个正着,她气恼非常,只微微福了下身,也不与他答话,冷着脸就要侧身绕过他离开。
被袁慎己一下抓住她的胳膊道:“这是怎么了?某做了何事惹段娘子生气了吗?”
段知微冷笑一声道:“袁都尉好福气,院中有十来位美人,竟然还有大食国来的美人思慕于你,妾身送人过来,完成任务了,这厢便回去了。”
她挣扎要走,却被袁慎己一下圈在红柱子旁,他身形高大,也不计较她的无礼,甚至颇带了些笑意望她:“这府中只有袁某与管家、老仆三人,何来十来位绝色美人?莫不是段娘子多贪了几杯酒说起胡话来?”
若真有这事儿,御史台的弹劾折子怕是要将他淹没了。
段知微见这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手一抬指了指后院:“那你亲自去看看呗。”
她又准备走,却又被袁慎己拉住:“娘子随某一同过去。”
段知微被迫被他拉着走,边走边想把胳膊从他手中抽出来,只不过这武将真是颇有些本事,牢牢拉住她的胳膊。
二人到了后院,那十来位美人还在饮酒作乐,段知微斜睨他,看他还有何话说。
却见袁慎己脸色一沉,而后怒吼一声:“你们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