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掌柜慢慢从里屋走出来,不赞同地看着青年:“公子,您这样太冒险了!”
“还好吧。”陈慕律看着手里的杯盏,茶汤清透,“曾叔啊,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记得三年前开仓放粮的事情。”
曾掌柜额前的皱纹舒展了些,他放缓了声音:“当然,公子,我们都记得。”
就像他当时和小年说的那样,公子他不欠任何人
程玄知不欠任何人。
反而是渡柳城里的所有人都欠他一条命。
第126章 琉璃其三 圣女无思。
126.
三日后。
红袖楼的花魁得了重病、闭门谢客的消息不胫而走。
据服侍的丫鬟所言, 阮娘全身起了一圈红疹子,脸上更是严重,肿胀留脓,请了全城的大夫都治不好。
才过晌午, 城主府的侍卫便将红袖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连只虫子都飞不出去, 一时间风声鹤唳。
高层的绣楼雅间里, 层层垂落的帷幔被人挑起, 露出阮娘那张几近毁容的脸。她正发着高烧,额间是密密麻麻的汗, 整个人处在半梦半醒之中,时不时还会轻呓几句胡话。
红袖楼的秋妈妈满脸堆笑,轻手轻脚地将纱帘重新盖上:“安大人,这阮娘的样子您也瞧见过了,奴家哪里敢诓骗您。这小妮子福薄,担不起圣女的名头。这舞啊,她恐怕是真的献不了了。”
吴淮安挑了挑眉, 并没有搭腔。
这位把持着城内大小事务的副城主安大人今年才至不惑之年,长得平平无奇,唯独额角一道弯月形的伤疤裂着, 为他增添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派。
他冷眼看着帘子里正困于噩梦中的阮娘, 听她不住地轻轻喊着吴淮堂的名字。旁边的秋妈妈勉强挂起笑来:“这这这……小孩子烧糊涂了, 分不清尊卑, 大人勿怪,我替阮娘向安大人和城主请罪。”
“请罪?向我请罪有什么用。”吴淮安一笑,“不如秋妈妈替我向照清真君请罪吧?”
秋妈妈抖着腿,毫不犹豫地往地上一跪:“大人饶命啊大人, 这……这阮娘不行,我这里还有不少姑娘,若有您瞧得上的,您只管带走便是了。”
吴淮安好整以暇地瞥她一眼,一旁的下属为他凉好了一杯茶。
“好啊,那就搜。”
安静的红袖楼忽然变得聒噪,但没有对话声,只有来来往往的杂乱脚步。
一排排如花似玉的姑娘被推搡着带进雅间内,又被挨个送出来,最后吴淮安面前只留下六七位瑟瑟发抖的清倌人。
杯中茶凉得刚刚好,恰能入口。吴淮安至始至终没有正眼看底下的人一下,只是继续问旁边的属下:“就这些?”
那侍卫还未开口,秋妈妈便急忙开口:“安大人,我这楼里的姑娘您可都瞧过了,您看……”
“祭典献舞事关重大,不得有半点马虎。”吴淮安没有开口,反而是旁边的下属冷着脸挡在了秋妈妈身前,“秋妈妈,如今阮娘出了差错,你难不成希望红袖楼被拉着垫背吗?”
秋妈妈讪讪一笑:“瞧官爷您这话说得……我们红袖楼是正经生意,阮娘是我这儿的头牌,她出了事,奴家也心疼啊。”
吴淮安喝完了茶,摩挲着杯壁:“就这些?”
“这……这……”
“你只回答是或不是。”
秋妈妈一咬牙:“是。”
吴淮安眉梢一动,只见门外的冷面侍卫跪下道:“大人,在西北角的小院里又发现了一条漏网之鱼。”
“嗯,还有啊。”吴淮安似是被逗笑了,“秋妈妈,这边是你说的‘都在这里’了?”
秋妈妈已经抖着腿扑通一声跪下了。
“呃……容色上等、舞技一绝的,也就这么几个了。”秋妈妈一脸惶恐,“安大人,您就是借给奴家一百个胆子奴家也不敢对您有半点欺瞒,那位新来的……确实是个极品,可……可……唉,您见了他便知道了。”
吴淮安不置可否。
一刻钟不到,那‘漏网之鱼’已经被一队侍卫压着送进了雅间。
几乎是看见他的第一眼,众人便知道为何秋妈妈如此含糊其辞了。
肤如凝脂,手若柔夷,那人一身白衣,容貌被白纱遮掩着,盈盈一握的腰被束在红绸间,看着格外的扎眼。但所有人看向他的第一眼却永远会落在他那双桃花眼上。
明明身在红尘中,却似远离世俗尘嚣。
他轻轻一欠身,行得是女子之礼。
“见过安大人。”
吴淮安撂下杯子:“秋妈妈,起来吧。”
她没有撒谎。
因为这人是个男子。
他并不怯场,与其说是冷淡,不妨说是漠然。明明长着一双笑眼,眸底却是一片寒凉。那举手投足间的气派,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能养成的。
“你叫什么名字?”吴淮安生出些趣味,“摘下面纱。”
下一瞬,那片薄薄的白纱在空中摇摇晃晃地坠下,室内众人神色各异,即便是城主府训练有素的侍卫也都失了态,看直了眼,更有几个意志不坚地被惊得后退了几步。
“嘶——”
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在屋内响起,没有人出言训斥他们不尊纪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面前之人身上。连坐在主位上的吴淮安都不免晃了晃神,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那人神色淡然,眸中波澜无惊:“无姓之人,单名一个思字。”
吴淮安没有沉默很久:“你便随城主之姓,唤作吴思吧。”
“可以。”吴思沉吟片刻,屈尊降贵地应允了。
明明城主赐姓是再荣耀不过的事,到了他这里,反而变得勉强起来,好似是吴淮安求着他改姓一般。
“秋妈妈协助城主府办事有功,赏纹银千两。”吴淮安立刻拍板,“吴思……公子自今日起作为我的义弟入住城主府,不日册封圣女,献舞祭天。”
半日时光,兵荒马乱。无人在意阮娘的病况,大街小巷中都疯传副城主终于得了失心疯,选了半天选了个男子当圣女祭天。
没一会儿,吴淮安很快便被几个贵族元老堵在了城主府里,大骂他疯癫,居然给一个红袖楼出身的男子赐姓,还妄图让其染指祭天之典。
“你疯了吗?这是渡柳城,不是你的一言堂!你居然这么草率就下了决定?这事要传出去,岂不是要叫其他城邦耻笑我们!”
“吴淮安你怎么对得起老城主对你的教诲?!”
吴淮安冷漠地坐着,听着一句句熟悉至极的谩骂左耳朵你右耳朵出。他听得辛苦,也幸苦这群老人十几年如一日换汤不换药的训诫。
等到这群人骂尽兴了,吴淮安的公务也批完了。他撂下笔,掀起眼皮恹恹地盯着面前的面红耳赤的长辈们:“你们见过他,便会知道除他以外,再无人能担这圣女一名了。”
然后不出意外又是一阵骂声。
吴淮安木着脸,顺手把吴淮堂呈上来的课业给批了,一时间不知道是被骂难受还是观赏城主大人写的狗爬字更头疼。
果然,还是吴淮堂狗屁不通的遣词造句更具有杀伤力。
吴淮安按住额头,只感觉理智的弦一跳一跳的:“圣女大人在后院,诸位叔伯可以自行前去拜见。”
那群老顽固对他吹胡子瞪眼了半天,什么狠话都说了,还是耐不住性子跟着侍从一个接一个地往后院赶。
一刻钟后,侍从来报,说老大人们都离开了。
吴淮安和手里的狗爬字面面相觑,忽然笑了,吴淮堂那狗屁不通的文章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景阳楼。
“圣女啊,他就是天降的祥瑞。”
“据说圣女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真的就和仙人一样啊!”
“那当然,你是不知道啊,安大人当时翻遍了红袖楼,找到人直接供了起来!赐了吴姓!”
“整个红袖楼的姑娘居然加起来都比比不过一个男子?说出去谁信啊?真是笑掉大牙了……哎哎哎!你们干什么!?官爷……官爷……”
巡逻的卫兵冷脸将那人擒住:“当街折辱圣女,罪无可恕,带走!”
“大人且慢。”
一道温和的男声自楼上的雅间里响起,声如泠泠清泉,滚落耳畔。青葱玉指撂起珠帘,露出半张白纱覆面的脸。
他们看不清帘后之人的真容,只能看到那位圣女额前轻轻晃起的琉璃坠。
琉璃无色,晶莹剔透,却在动作间荡起细碎流淌的光。
喧闹的酒楼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那几名侍卫慌不择路地跪下:“见过圣女大人。”
楼内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行礼:“见过圣女。”
被众人议论纷纷的“吴思”圣女居然出现在了景阳楼?!
圣女柔声道:“你们为城主办事辛劳,不必为这点小事伤神。这位郎君吃醉了酒,说了些胡话,不碍事。就放了他罢。”
“遵命。”
那几名侍卫果然没有继续纠缠,转而告诫了一圈便离去,曾掌柜适时上前安抚了众人,一切又恢复如初。
珠帘落下,圣女将一张符咒贴在帘上,一道无形的结界转眼便成型了。
“高,实在是高。”吴淮堂嘴里的芙蓉饼还没咽下去,边嚼边给他鼓掌,“先生,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三言两语,一场矛盾就此化解,还为自己博了个好名声。
陈慕律白了他一眼:“我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哦,他现在是“圣女”吴思。
陈慕律摘下面纱,毫不客气地塞了块点心。
看着他面部生动的表情,吴淮堂还是很震惊:“先生,你这易容术也太逼真了吧!”
“无他,惟手熟尔。”
陈慕律老神在在,两三口干完了点心,那点被贵族元老门夸出花来的淡漠神性完全被冲散了。
旁人只当他是浑然天成,吴淮堂以为是易容术了得才有这张美人面,都是拿着错误答案往题目里套。
做程思时,他完全是换了寡淡的脸,做程玄知时又是另外一副相貌。唯有这一次,他只是隐去了自己原本的七分相貌,只有一双桃花眼没有改动。
因为初入凡域时,系统便委婉地提醒过他,这脸太过扎眼,不利于他隐藏。
于是他隐去五分容色:【这样如何?】
系统为难道:【宿主,要不您再……再改改?】
留下三分:【这样呢?】
系统还是绝望摇头:【太招摇。】
留下一分:【现在可以了吗?】
电子音生无可恋:【宿主,我这里有上百套现成的捏脸码,要不你选几个喜欢的?】
言外之意就是用不了。
陈慕律,从名字到容貌,他一个都留不住。
“这张脸好看吗?”他笑吟吟地望着吴淮堂,素来淡漠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高不可攀的冰雪裂出一道缝隙,缓缓淌成了春水。
“……”
吴淮堂什么也没说,他惊呆了,被一口糕点呛得咳了个惊天动地,整个人像煮熟的虾一样红。
陈慕律耸了耸肩:“你要习惯。”
琉璃坠晃荡,撞红了眉心。
第127章 琉璃其四 为仙君献舞,也算物尽其用。……
127.
城主府。
“不是, 这坠子也太多了吧?”
看着架上的那套圣女服制,吴淮堂目瞪口呆。
阮娘带着面纱,笑眼弯弯地损他:“又不是你要穿,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就是就是。”陈慕律正隔着面纱慢悠悠地嗑瓜子, 自在得和没事人一样。
吴淮堂目光呆滞:“你真的能忍?”
陈慕律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忍什么?这有什么好忍的。”
“不必管他。淮堂一向如此。”阮娘笑眯眯道, “上回我在景阳绣坊定了几件舞裙, 好不容易做好了, 想穿给他跳舞看, 思公子你猜猜这呆子说了什么?”
陈慕律求知欲都刻脸上了:“什么?”
“阮娘——能不能别提了!”
阮娘捂着帕子,丝毫不怕他:“他说……哎呦, 他说,这裙子怎么破得都抽丝了,问我是不是缺钱了。”
“那时候你好几天没理我了,忽然把我叫过去……”吴淮堂扭扭捏捏道,“寒冬腊月穿那么薄,我以为楼里有人欺负你呢。”
阮娘安详闭上眼:“淮堂,我知你心是好的。但……天地良心!那是我抢了三个月才定到了流苏裙!”
吴淮堂整个脸都红透了, 他举手投降:“我不说话了。”
配着他们这打打闹闹的劲儿,陈慕律兴致勃勃地磕了半碟瓜子,由衷感慨道:“你们真般配啊。”
他说得太过直白, 吴淮堂脸又红了一个度, 阮娘眼神飘忽, 忙起身将吴淮堂推出了门外。
“我是来教圣女跳舞的, 你别打扰了我们,快,回去温你的书。”
把吴小城主推出门,世界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阮娘轻轻解开了衣裙上缠绕的珠串, 面上的笑意淡了淡:“这么好看的裙子,可惜了。”
金丝银线为引,绫罗绸缎为底,织成了这身舞衣,即使在室内也依旧流光溢彩。
没有张扬的宝石头面,白玉珍珠与无色琉璃串作的珠链盖在肩上和腰间,顺着裙摆垂落,尾端嵌着铃铛,轻轻撩动便有清脆铃声。
漂亮,繁琐。
更像一具价值不菲的枷锁。
陈慕律目光平静:“不可惜,为仙君献舞,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那并不是原本的圣女装束,而是曾掌柜动了景阳楼的各种关系,为他重新赶制的新衣。
阮娘垂着头:“我虽然不清楚公子为何愿意帮我与淮堂,但您的恩情,阮娘必定铭记在心。”
“不必铭记,这只是我同他们的交易。”陈慕律淡然道,“你若是真的想谢我,不如想想怎么教我跳舞吧。”
阮娘试探地看向他:“难道您真的要去献舞吗?”语气颤抖得好像他是要去寻死一般。
陈慕律只是轻轻笑了:“自然。”-
学舞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易事。
或许对于之前的陈慕律来说,学舞至少不会很难,他会舞剑,自然也有学会一支舞的信心。
可现在是奉宿三十二年,是陈慕律苏醒的第五年,也是他与自己的身躯磨合的第五年。
虽是死遁,但他确确实实是作为“陈慕律”死去了一次。
神邪穿心一剑,诛灭了同心蛊,也将他全身经脉震得粉碎。
那一剑本该粉碎孟长赢的剑骨,为其破境释放大量的灵气。而他挡了剑,在秋池潭上爆体而亡,灵气反哺天地,为他补上了破境的条件。
即将结婴的重明血脉者的一条命,替下了剑尊的天生剑骨,恰好阴差阳错地补齐了因果。
只是苦了系统,用大部分的存活时间帮他修正了剧情,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却勤勤恳恳留下为他拼了七年的身体。
陈慕律和自己的新身体磨合了三年,感觉就像是作为一个瘫痪的人慢慢地复健,最开始只能在床上坐一小会儿,到后来坐在木质轮椅上。
他曾有一段时间不良于行,花了很多时间学会了重新站立,然后是行走,奔跑。
三年前,他终于能像正常人那样行动,修为也恢复到了炼气中期。系统松了口,同意让他一个人游历凡域。
他根本没有游历,而是在其余城邦中整合了资源后直奔渡柳城,设立了景阳楼,帮助渡柳城渡过难关。
赈灾之事耗尽了他的心力,等系统反应过来时,他又重病了一场,灵魂和身体的排异反应剧烈。
后来他病养好了,将景阳楼交给了心腹打理,自己又坐着上了木轮椅,买下了柳絮巷尽头的小房子。
他将自己藏在凡域十九城里,刻意封闭了消息,没有关注任何仙域魔域之事。
陈慕律开始活得像一个凡人,过去种种恍若云烟,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美梦。而他从来都不是修仙者,只是一个意外闯入的凡人。
现在美梦结束,他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只能躬身而下,隐匿于尘烟中,孑然一身重新融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陈慕律每天都过得很忙,忙着教孩子,忙着开万事屋打杂,忙着给自家捡来的那条老黄狗喂食,忙着梳理情报,忙着安抚隔三差五想接他离开的曾掌柜。
他的日子被填得满满当当,满到他没有空分出什么心思去肖想那些无缘无分的人。
他连做梦都不再梦到的人。
……
月落没多久,陈慕律醒了。
后半夜的风呼呼吹着,他披了件衣裳,打开窗子看向屋外飘摇的雪。
雪越下越大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祭天之典近在眼前,陈慕律忽然感觉眼前清晰的路好像出现了晃动。
这样大的雪……
上一次,是在奉宿初年。
持续了八九年的雪灾,在照清真君获救后奇迹般的消失了。
【别猜了宿主,那不是我们可以探查的部分,没有权限,您也别再寻死了。】
陈慕律抬手接住雪花:“系统,你怎么有空?”
炮灰任务早已完成,系统和他十年前便解绑了。系统日常都会有其他的工作,所以不再每时每刻跟着他,总是抽空出现。
电子音阴阳怪气地冷哼:【后台提示我喝药的提醒事项被偷偷划掉了,但是并没有检测到您摄入药物的数据。】
“……”
陈慕律瞥开眼,心虚地不敢接话。
系统冷笑着,唰得一下将光屏点开,为他调出最近的检测数据:【神魂排异率上升了0.1%,体格值骤降10%,身体重塑依旧卡在91.999%无法推进。】
随后,系统发出一声灵魂拷问:【你这个年龄段,这个身体素质,怎么睡得着的?】
寒风呼啸,吹得陈慕律轻轻咳嗽。
他还没开口回答,系统便已经反应得比当年休眠重启后看到宿主和某人解毒现场还要剧烈:【还不快关窗!!!】
陈慕律沉默又听话地把窗关上了。
当然,听话是装的,因为即便是关上了窗,单凭他身上单薄的衣衫也根本无法御寒。
“系统,这点风没事的。”陈慕律叹了口气,“我是炼气中期。”
系统语气硬邦邦的:【你不是爱说自己是凡人吗?你看看人家正常人穿几件?下雪天穿着单衣到处乱晃的那叫精神病。】
陈慕律吃了瘪:“好,你消消气。”
【喝药!喝药!喝药!我走了24小时,你就逃了三次药,给我双倍补回来。】
“系统,我觉得这药可能没什么用。三年前重塑程度就卡在这个数值了,我还不是能跑能跳的?”
他的身体里有一处异常数据,他和系统都清楚。那处异常数据一直无法拼合,混在他体内,导致他身体一直很虚弱,但不致命。
陈慕律抿着唇,“你也不用太在意这个,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样也已经很好……”
电子音冷冷道:【好个(哔——)】
【医生最烦你这种自作主张的病人,别再和我说什么现在这样也很好,任务完成的奖励是健康的身体和存活时间,你没有资格改变。】
陈慕律垂着眼,轻笑:“好,医生你消消气。”
系统卡了卡:【但凡你少气我两句,就谢天谢地了。】
“系统啊,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系统冷冰冰回敬:【谢谢,你也越来越像个凡人了。】
陈慕律笑出了声,但系统没有再回他,似乎真的生气了。
后半晚,还是风雪夜。
陈慕律再次睡去,隐身许久未曾离开的系统安安静静地对自己的宿主进行了又一次全身扫描。
这是他维持了十年的习惯。
在魂虚秘境,系统眼睁睁看着宿主爆体而亡,化作了漫天的萤光。此后,它便开始不断拼凑,将宿主的身躯一点一点还原。
每一日拼凑工作完成后,他都会对宿主进行一次扫描,记录他的身体重塑情况。
五年后,身体重塑数据终于达到80%,系统在自己的空间中唤醒了宿主「陈慕律」。
【宿主,好久不见。】
“系统,好久……是多久了?”
【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5年3个月18天6小时19分37秒了,宿主。】
“那确实过去很久了。”
宿主沉默。
“附近还有人吗?”
【没有的,宿主。】
“好。”
【再次恭喜宿主完成任务,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帮助吗?如果没有问题,系统将继续为您加速重塑身体。】
“没问题,可以了……够了。”
系统看到宿主点了点头,看到他的头越点越低,单薄的背轻轻颤着,控制不住地耸了耸,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
人工智能无法识别他的声音。
系统:【什么?】
宿主没有回复,只是安静地哭了。
很多年后,系统依旧无法理解这场静默的哀伤。
柳絮巷小院中那棵桂花树始终枯萎沉默,忍冬枯藤混在柴木中烧成灰烬。
雪花无声地落了满地,系统看着宿主陷入无梦之眠,后知后觉地理解了没有得到回答的疑问。
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得到的够多了。
第128章 琉璃其五 重逢|十年新雪旧。
127.
祭天之典在两日后, 天狗食日之时。
雪势越来越大了,整个渡柳城都被银白之色覆盖包围。
全城上下人心惶惶,那份如有实质的恐慌蔓延在所有人中间,最后居然转变成了他们对于祭天之典的期许。
在众人为了祭典忙碌之时, 陈慕律这个“圣女”过得也格外辛苦。
他每日窝在城主府内, 等着阮娘来教他跳舞。那支舞有一个还算好听的名字, 唤作祈仙舞。
这祈仙舞名字好听, 舞也好看, 对舞者的要求极高。自小习舞的阮娘都花了不少时间才练熟,更不必说他这个初学者。
陈慕律说好听点叫舞技生疏, 说得不留情些便是肢体不协调,系统锐评时称之为“拥有自我意识的四肢在进行一场笨拙的自由搏击并因实力相当绕成了相当复杂且抽象的麻花状”。
至少在跳舞的时候,陈慕律还没有学会与自己的四肢和谐共处。
阮娘看得连连摇头,吴淮安和吴淮堂两兄弟眉头紧锁。
观赏完陈慕律苦练了四五日的舞姿,吴淮堂面如死灰,口无遮拦:“这样的舞搬到台上,照清真君会不会先降雷劈死我们?”
被他强行拉来捧场的吴淮安眉心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会先劈到圣女。”
其实你们的真君是个冰灵根, 根本劈不了雷,漏条冰棱下来砸死人更有可能。
一身白衣的“圣女”这样想着,对两人翻了个仙气飘飘的白眼。
“呃……没事, 可能是公子您不适应这种过于柔和的舞蹈。”阮娘斟酌着用词, 打起了圆场, “不如我们稍微改一改动作?”
她虽然是向陈慕律提建议, 眼睛却看向了这里真正能做主的吴淮安。
大权在握的安大人低着头喝茶,没有反应。反倒是坐在他身侧的吴淮堂不满他冷落了阮娘,假模假样地咳嗽着,很是刻意给了吴淮安一个肘击, 好险没把茶水晃出来。
撂下杯子,吴淮安揉着眉心:“选一个最体面的法子。”
得了他的让步,吴淮堂立刻笑开了花:“阮娘你放心改吧!圣女都能改让男人当了,改个舞算什么?”
“吴淮堂。”吴淮安沉沉开口。
“又怎么了我的好哥哥?”
“滚回你屋里去,抄不完一百遍书就别来打扰圣女和阮姑娘。”
“一百遍?”陈慕律看热闹不嫌事大,“安大人你也太小看咱们英明神武的城主了,再怎么样也要五百遍。”
吴淮安答应得很爽快:“那就五百遍。”
吴淮堂被四五个侍卫抬出去的时候还试图挣扎,但很显然没有什么用处。
“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我还会回来的——啊啊你别松手!”
聒噪的城主被请走了,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吴淮安端起了茶盏,没有喝,只是慢慢地晃着,身侧的手下立刻反应过来,所有人都撤到了院外。
屋内只剩下他和陈慕律两个人。
陈慕律索性坐到他面前:“想问什么?”
吴淮安看着杯盏:“程思,三年前搬入柳絮巷,开了家万事屋,表面上替邻居们打杂做些小事,背地里却经营着情报生意。”
“你变了样貌,借着吴淮堂的手进了红袖楼,一边设计阮娘得病,一边将自己推至台前取而代之。”
陈慕律笑吟吟地看他:“安大人编故事真有一手啊。”
“程玄知,你把我当傻子吗?”吴淮安掀起眼皮,茶杯搁在桌上磕起一声闷响,“三年前我便说过,渡柳城欠你一份恩情未报,你今日又何必亲自来蹚这趟浑水。”
陈慕律挑了挑眉:“安大人这话说的,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看他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无赖模样,吴淮安只冷笑一声:“你的脸变了,但手没变吧?”
“你虎口处皮肤偏厚,无名指右下部和拇指下方内侧都有薄茧,一直都没变过。程玄知,你是习剑之人吧?”
陈慕律安静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具身体是系统严格按照最高标准重塑的,不但提高了天赋上限,而且连这种微小的细节都没有放过。
但他已经有十年没握过剑了,也有些时日没听见旁人将他唤作“玄知”了。
玄知是谢怀卿给他起的字。
只不过当时“陈慕律”还是女子身份,不常有人提到他的字。而孟长赢的字则随着他本人沉寂在静思崖三年,又在剑尊之号的掩盖下鲜有人知,反而是渡柳城的人将他的字冠在了封号之前。
陈慕律垂眸:“叫我程思便好。”
吴淮安根本没打算放过他:“程思,你不是凡人。”
陈慕律罕见地沉默了良久。
“我知道你的规矩,这是一场交易。”吴淮安定定地盯着他,“我保证,十年内渡柳城百姓减税五成,苛捐杂税尽数废除。”
“五年。”
吴淮安点头:“那就五年。”
陈慕律轻轻叹了口气。
面纱遮盖住了他的神色,只有眼中流露出一点动容,但也只有一点。
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和吴淮安的接触都不多。但他知道吴淮安是个很聪明的人,心思缜密,敏感多疑,更愿意相信自己查到的东西。
陈慕律抬眸:“你可以问三个问题。”
吴淮安凝视着他:“第一,对于祭天之典,你有几成把握?”
陈慕律自顾自给倒了杯茶:“九成。”
“第二,你对渡柳城到底是什么态度?”
陈慕律目光平静:“我在一日,便会救它一日。”
“第三,事成之后……”吴淮安顿了顿,“事成之后,你还活着吗?”
陈慕律挑了挑眉:“最后一个问题了,你确定要问这个?”
吴淮安看着他,点头:“我确定。”
陈慕律一哂,有些意外。
渡柳城世家贵族众多,推行减税之政必然困难重重。吴淮安押上了那么重的代价,居然没有问他的真实身份,反而选择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陈慕律歪了歪头:“放心,死不了。”
“那就好。”
吴淮安又点了下头,随即起身,“交易已成,我不会出手干扰,程公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陈慕律没有回答。
吴淮安大步走出院子,正好碰见候在门口的阮娘。他停下脚步,忽然开口:“改成剑舞试试。”
阮娘听得云里雾里的:“安大人,您说什么?”
“若圣女大人愿意,”吴淮安抬起头,“你陪他去库房里挑把好剑吧。”-
两日后。
祭天之典,天狗吞日。
众目睽睽之下,圣女白衣翩翩,提着剑登上了祭祀高台,周围安静得不像话,只听见一步一铃响。
直到鼓乐之声响起,圣女在刹那间拔剑,于雪中起舞,银铃声清脆,响如兵戈相击。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短短两日,圣女学会了祈仙舞——不过,他是握着剑学的。本是柔和肃穆的舞蹈在改编后多了些锋芒,剑招干脆利落,行云流水般汇成了一支全新的祈仙舞。
大雪纷纷扬扬,沾湿洁白的裙摆。圣女蒙着面纱,身上的珠链在行动间如绽放的花一般层层荡开。
柔和的白纱将他整个人包裹得很严实,唯有双手、颈间和额前露出了一点肌肤,比那漫天的雪还要白上几分。
自初亏到食既,鼓点如大珠小珠滚落,忽急忽缓,锋利的剑芒在空中划开,头顶的太阳已经缺失了一角。
日光渐渐暗下,唯有暴雪依旧劈头盖脸地砸下。鼓点越来越急促,剑招的变换也愈发迅速。
食甚之时,天光尽失。头顶是飘扬的雪,黯淡的天,紫光自黑圈内泛滥,如熊熊燃起的烈焰,只一眼便能摄人心魄。周围的百姓与贵族不分贵贱,都跪在同一片黑暗下。
天狗食日有五个环节,初亏、食既、食甚、生光、复圆。何时请得仙力相助,何时能破食甚之局。
但祭天之典只是凡者的一厢情愿,不是每一位被供奉的“仙”都会给予回应的。当年浮兰城供养三十四位真仙,圣女耗尽心血都未曾求得一丝怜悯。
祈仙舞,圣女献舞,祈仙垂怜。
只有一位孤仙的渡柳城,又凭什么能求得生机?
细微的哭声和祈求声此起彼伏,盖过了那阵始终清脆的铃声。有人忐忑地抬起头,圣女又出一剑,珠链碰撞翻起波浪。衣袂纷飞,踏雪若仙。
黑暗很漫长,但台上的人没有半分动摇,一招一式都卡在鼓点之上。在众人看不清的地方,陈慕律挥袖转身,将额间细汗擦尽。
黯淡的紫光在自掌中亮起又熄灭,反复数十次,他攒起了一道足以覆盖整把剑的光芒。
【宿主,这样会损耗身体的!快停下!】
“是该停了。”
陈慕律笑了笑,转身时改了招式,一剑直指被遮住的太阳。
没有仙人……那他就来当这个庇护渡柳城的仙。
紫光自地上而起,亮彻半边天空,冲向云霄将那黑影劈裂出斑驳的痕迹。一剑又一剑,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黯淡。
【快收手!有人来了!】
电光火石间,有一剑自天外坠下,冰蓝剑光亮如白昼,只一瞬,便将整片黑暗彻底撕碎。
浩然剑气携雪落下,压得剑锋一抖,手中剑迎风断成了几截,和灿烂的阳光一同掉在地上。
“仙人!是仙人!”
四周的嘈杂都被隔绝在外,圣女僵在原地,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点让他仰起头,望向那轮灼目的太阳。
剑光滟滟,将细碎如柳絮的雪花一分为二。
风拂面,剑清鸣,额间琉璃坠晃荡。
来人一剑挑下圣女的面纱,墨如点漆的眼瞳对上一双熟悉得好似在梦中相望多年的桃花眼。似春日落花坠入深潭,涟漪荡漾,死水翻涌。
面纱之下的脸庞妍丽出尘,七分陌生容颜,三分眉眼如故。
十年新雪旧,刹那是成非。
他们无声对峙着,祭台四周的人已经密密麻麻跪了一片,那些人口中高呼仙君之名,痛哭流涕地求仙人庇护,虔诚又狂热。
只怔愣一瞬,圣女便已经收敛了所有多余的情绪,随众人一同跪下。
他垂眸:“恭迎仙君。”
恭敬平和中,更多的是无情。
第129章 潋虚其一 可孟长赢分明不是他的归乡。……
129.
雪消云散。
陈慕律跪在地上, 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眼前那片紫翻涌而起,他看清了那人手中的剑。
流光滟滟,如浪如波,那不是神邪剑——而是他最为熟悉的潋虚剑。
那人轻轻翻腕, 剑锋贴上肌肤, 他挑起了圣女的下巴, 居高临下地迫使其与自己对视。
陈慕律瞳孔微张, 强行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般涌起的纷乱情绪。对面之人紫衣银冠, 眼睫轻挑起,目光比这场风雪还要寒冷, 冻得他控制不住地战栗。
映入眼帘的那张面庞无比熟悉,他曾在寂寂黑夜中描摹过,在意乱情迷时不知轻重地吻过咬过,却从未想到会在这种境地再次遇见。
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天堑之隔。
近乡情怯。
陈慕律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个词。
具体的含义牛头不对马嘴,但当他的视线再度被这个人占据之时,那些深藏于心底, 被他刻意抛却遗忘的东西在顷刻间卷土重来,如黑潮般吞噬了他的所有感官。
可孟长赢分明不是他的归乡。
潮湿的雪停了,留下氤氲的雾气, 蒙蔽了陈慕律的五感, 沾湿眉眼。
眼睫垂落, 遮去眸中晦暗, 可那份残留在灵魂深处的愧怍自骨骼中破土而出,他条件反射地颤抖着,怎么克制都无法停下。
那位照清真君眼神里没有看到生人的戒备,也没有一点触动, 像雪原群山上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玉身长立,平静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陈慕律:“叫什么名字?”
陈慕律张了张口,发不出声。
一旁的吴淮安连忙上前行礼:“真君大人,小人乃渡柳城副城主吴淮安,这位是本次祭典的圣女,名唤吴思。”
“吴思?”孟长赢语气波澜不惊,“哪一个思?莫不是大公无私的‘私’?”
“呃,这个确实……”
吴淮安正准备应下,却听见陈慕律忽然开口打断:“不是。”
孟长赢面色不变:“哦?那是哪一个字?”
冰凉的剑贴在脖颈间,他垂着眸子,声音不算大,但咬字清晰:“是思念的思。”
孟长赢慢悠悠道:“无思无念,凡尘俱忘,也算是个好名字。不过我方才听他……唤你圣女?”
仙君俯下身,伸手捏住陈慕律的下巴,力道不算重,但足以逼迫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孟长赢的指尖比剑锋还要冰凉,审视的目光如有实质,似乎是要将他整个人撕碎重组,不留一点秘密。
吴淮安勉强压下心中的惊骇,正要上前解释,可眼前这位光风霁月的照清真君连眼神都未曾分给他一个。
“闲杂人等不得僭越,我只想听圣女……自、己、说。”
长睫轻颤,陈慕律缓缓抬眼,望着他如枯井般无波的黑瞳,几乎要被吸入那方黑潭中。那是陈慕律再熟悉不过的眼神,孟长赢面上越是这般平淡,他心里的杀意便越重。
陈慕律沉下心来,深吸一口气:“圣女一职,是吴思自作主张,还请真君大人降罪。”
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白。
“你虽貌若无盐,但舞还算过得去,”照清真君挑了挑眉,“本尊恕你无罪。”
他随即松了手,扫视了一圈周围跪拜的民众:“此处雪祸已除,不必跪了,都起来吧。”
可他越这么说,那满地的百姓越激动。像是一池彻底烧开的沸水,周围人声鼎沸,哭笑之音不绝于耳。无人离开,反而有更多人开始自发地冲高台方向叩拜。
吴淮安试探开口:“真君大人,城主府内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不知您……”
孟长赢抬了抬眼皮,声音没什么起伏:“此地喧哗,换个清净地方议事吧。”
话音刚落,他手中灵气一闪,高台上的几人便在刹那间随他一同瞬移到了城主府。
陈慕律站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眼神扫过身旁一同被带来的人,吴淮安吴淮堂,还有一个在台上提示他动作的阮娘。
他们四人拘谨地站在一处,眼看那位真君大人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正厅,直接坐在了主位上。
孟长赢屈尊降贵地瞥了他们一眼:“还不进来,你们是要当门神吗?”
四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吴淮安率先走进屋内,但他们谁都没敢坐下,只是罚站的地方从门口成了厅中。
孟长赢淡淡地看着他们:“有茶吗?”
“喔……”吴淮安脸上挤出一个很是勉强的笑意,“来人,给真君上茶!”
早已备下的白玉金盏被端上前,那侍从在一室寂静中战战兢兢地将茶具放下,上首的仙君垂眸端坐,没有去接,安静得像是一尊不染纤尘的白瓷神像。
孟长赢沉默得太突然,搞得所有人都有些惶恐。吴淮安看不下去,一咬牙开口试探道:“真君,真君?您可以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无碍,就是想到了一桩旧事。”他捧起白玉金盏,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不必唤我真君,我并非仙人,只是一修行者罢了。”
吴淮堂探头插话:“那我们该如何称呼您呢?”
孟长赢看着杯盏:“仙域之人称我为剑尊,你们与他们一样便可。”
“是。”
见他并还没有怪罪的意思,吴淮堂大着胆子继续追问:“剑尊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我们还不知您能待上多久呢?”
“淮堂,休得无礼!”吴淮安皱起眉,“不可对剑尊大人不敬。”
孟长赢没有看他们:“雪祸并非一日可消,我会在城内停留三日,做法消灾。至于其他的……本尊此次前来,的确不止是为了消除雪祸。”
吴淮安会意:“大人,您有何吩咐?”
孟长赢将白玉金盏搁在桌上:“昔年我曾有一物落在凡间,欠下一份因果。如今我帮你们除了雪祸,权作抵消,两不相欠。所以,我要将我遗留的东西取回。”
吴淮安沉吟片刻:“您说得可是供奉在仙君祠内的‘仙衣之袖’?”
‘仙衣之袖’当然只是一个美称,其实就是老城主收起的那半截粗布残袖。
孟长赢略微感知了一下,点了点头。
“可……”吴淮堂看了眼身边旁始终一言不发的陈慕律,急得上前一步想要再次插话。
“吴淮堂,你真是越大越没样子了!”吴淮安向侧边错开一步,将他挡在身后,“不许对剑尊大人不敬。”
吴淮堂面露挣扎,“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陈慕律忽然开口,“那仙衣之袖本就是剑尊大人之物,您要将它取回,天经地义。”
孟长赢坐在主位上,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良久,剑尊眉梢轻抬:“圣女此言深得我心。”-
热闹散尽。
孟剑尊没有在城主府中歇下,反而主动要求去仙君祠一探。
吴淮安陪着去了,阮娘也被接回了红袖楼,整个城主府里,只剩下无所适从的吴小城主,还有安静得格外反常的“圣女”大人。
吴淮堂闷闷不乐:“你安静了这么久,方才为什么要突然站出来说那些话?”
“不然我难道要看着一城之主去送死吗?”陈慕律挑了挑眉,“你知道什么是剑尊吗?凡为尊者,必已是同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自谦为修行者,难不成你当真忘了自空中劈来那一剑的威力?”
“面对无法战胜的强者,你不该贸然上前驳斥,若今日是个嗜血好战的仙者,你早已身首异处。”
陈慕律神情严肃,故意往重了说,把吴淮堂说得一愣一愣的。讲到最后,可怜的吴小城主已是面色惨白。
吴淮堂垂头丧气:“可是我都答应你了,你帮阮娘脱身,我将仙衣之袖偷给你。现在剑尊大人横插一脚,我便完不成你的交易了,这是在背弃诺言。”
陈慕律眼神微妙:“那就背弃吧。”
“什么?!你怎么……你怎么这么没有契约精神啊?”吴淮堂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你自己都不为自己争取,居然还要鼓动我和你一起毁诺?”
为自己争取……
他忽然顿了顿。
“即便要为自己争取,也要看天地是否容你争。”陈慕律再开口时,情绪已经归于平静,“我们之前的不平等条约作废了,对你来说也算好事一桩。”
吴淮堂压低声音:“那你就这么把仙衣之袖拱手让人了?”
陈慕律笑了笑:“我若得手,便是将宝物据为己有。可剑尊取回旧物,却是情理之中。”
“谁问你这些了?”吴淮堂急得直跺脚,“我就问你想不想要?喜不喜欢?”
他这般蛮横无理又理所当然的做派,看得陈慕律平静的面容都有一瞬间的裂开。
可看着吴淮堂清澈的目光,陈慕神使鬼差地晃了神,当真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想不想要。
过去那些年,他其实鲜少考虑这个问题,那些在原世界便已经产生的观念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
他多数时候做选择是为了存活,而非单纯的喜恶。
吴淮堂见他动摇,趁热打铁地继续追问:“怎么样?有没有会心一击的感觉?”
“住嘴吧……”
陈慕律无语地冲他翻了个白眼,“看把你能的。”
吴淮堂总是那么聒噪,不靠谱,更没什么大建树,可能这辈子连个守成之君都当不好。
但他这样的喜怒随性、潇洒肆意,却是许多人都不曾有的。
包括陈慕律。
“不是我说,你今天真的好奇怪啊。”吴淮堂又开始叭叭了,“你明明天不怕地不怕,连祈仙舞都敢跳,前面还敢和剑尊回嘴,怎么到了后面就不讲话了?”
陈慕律垂眸,随口敷衍道:“嗓子哑了。”
“其实我觉得……剑尊虽然对所有人都冷冷的,但他对你的态度……”
“怎么?”
吴淮堂斟酌道:“呃……有点坏?总之我感觉你还是避开他,离远点比较好?”
陈慕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你想多了,剑尊不是凡人,不会与我们这些凡人计较的。”
“他若真的想为难一个人……”
陈慕律扯了扯唇角。
那个人,根本不会有躲避的机会。
第130章 潋虚其二 他不想离开。
130.
剑尊亲临, 整个渡柳城都沸腾了。
在全城人都振奋不已的时候,陈慕律已经改头换面,悄悄离开了城主府。
“圣女吴思”的装扮太过招摇,他换上最常穿的鹅黄旧袍, 又变回了柳絮巷里那位清瘦体弱的思先生。
仙君祠周遭人满为患, 偏僻的柳絮巷却依旧安静如初。
【宿主, 您怎么了?】
陈慕律瘫倒在躺椅上:“没什么大事, 就是练了几天几夜的剑舞, 有点乏了。”
【可是后台检测到您目前心率高达112次/分,建议您放弃当前头脑中的想法, 选择睡眠。】
电子音一板一眼地播报着数据,一丝不苟中掺了一点变了味的阴阳,陈慕律听得无奈:“系统,你觉得我睡得着吗?”
系统沉默了一下:【那您可以尝试先闭眼。】
陈慕律故意叹了口气,还真就阖眼靠在躺椅上。
其实阖不阖眼都一样,因为他脑子里一团乱码,左边是一个“照清真君”, 右边又冒出个“寒州剑尊”。
现在闭上了眼,他的视线一片漆黑,反而更容易走神。他出神地胡思乱想, 等到反应过来时, 眼前又浮现起了孟长赢的影子。
不是照清真君也不是寒州剑尊, 只是孟长赢。
少年身上的忍冬气息浓郁, 即便他走出人海,鼻尖依旧萦绕着那阵熟悉的清幽香气。
那个阳光炙热的午后,他忍不住回望。喧嚣的问剑台上剑鸣铮铮,可少年手中的铁剑尚在鞘中。
孟长赢一招未出, 剑心已成。
在这个潦草得叫人烦躁的时刻,陈慕律忽然回首,好似又嗅到了熟悉的忍冬气息。
原来那已是十三年前的日光了。
可惜了,物是人非。当年陈慕律离开时潋虚封剑。没想到再出鞘时剑易了主,居然是孟长赢将潋虚剑横在他颈间。
宿命轻轻一转,便凑出这一幅啼笑皆非的光景。陈慕律被裹挟其中,只觉得冥冥之中犯了太岁,时运不济倒了大霉。
【宿主,您有打算离开渡柳城吗?】
陈慕律闷笑一声:“你以为我走得了?”
孟长赢早熟隐忍,他走出的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他并不是情绪外泄之人,更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
情绪是一个人的弱点,孟长赢从来不会让人轻易发觉攻击他的利器。可他刚刚将对“圣女”的特殊表现得这么明显,连吴淮堂这种迟钝的人都能发现,其中异样不用多说。
陈慕律垂眸:“他应该没有认出我。”
孟长赢是故意的。
故意对他特殊,故意对他亲昵,又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他的失态和克制,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他……”陈慕律不知该如何措辞,“他不记得我,他只是在试探我。”
系统帮他修正了剧情,将所有人的记忆都篡改了,包括孟长赢。所以他本来就不应该记得那个“陈慕律”。
现在的剑尊只是本能地在审视他,并没有对他展露出戒备和敌意。因为作为“圣女吴思”的他实在太过弱小,根本无法对孟长赢构成什么威胁。
剑尊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孟长赢看向他的眼神里只有平静冷淡到极致的漠然,以及而然流露出的一点玩味。
当时在高台上,他使出剑气劈碎黑日,本以为那些微弱的灵气在与孟长赢的那一剑对冲之下已经尽数消散了,现在看来,孟长赢是从那个时候便发觉了他的不同。
“他知道我不是凡人了。”陈慕律睁开眼,终于为这场混乱至极的推理下了论断,“他不认识我,但是对我有点感兴趣。”
现在,还只是孟长赢的试探阶段。
陈慕律不能离开,更不能一点露出马脚,不然高台上横在他脖颈间的那一剑就会随时刺穿他的身体。
系统顿了顿:【我可以带你离开,我现在问的是……宿主,你想不想走?】
陈慕律垂头不语。
留下被孟长赢猜忌,还是彻底离开,永远淡出孟长赢的世界。
系统循循善诱道:【只要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渡柳城,去一个孟长赢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陈慕律喃喃自语:“只要……我愿意?”
【是的,宿主。】
青年抬手,盖住了自己眼睛。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白皙的手背上,像是烧起了一片无焰之火。
陈慕律露出一个微乎其微的笑:“崇愿误许弃置身……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地抛却一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那些人与物是好是坏。他无数次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该生出什么痴心妄想,不想到头来适得其反,他还是弄巧成拙。
他给自己施加的罪业太沉太重,却忘了思念一旦有了宣泄的缺口,便无法再抑制。
十年避世,只是和孟长赢对视一瞬,他便溃不成军。
陈慕律无端想起吴淮堂那句“想不想要,喜不喜欢”。
当他将种种桎梏抛诸脑后时,陈慕律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早已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远离仙域,却独独青睐渡柳城这处荒凉小城不是没有原因,只是陈慕律不敢承认,不敢承认自己怀着那点见不得光的隐秘心思,期盼着那一点侥幸。
不敢承认,他是为二十一年前那个被困在暴雪中的孩子而来的。
那个少年如愿困住了陈慕律,他从未走出粉纱帐里的那场幻雪。
陈慕律悲哀且清楚地意识到——
他不想离开。
即便眼前的人是全城供奉的照清真君,是仙域传颂的寒州剑尊,是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主角”。
他早已无处可逃。
崇愿误许,悲心不悔-
三日光阴太短,转瞬便逝。
怪雪停歇,天气渐暖,像是才抓住一点春日的尾巴。转眼间城中的花草树木都复苏吐芽,渡柳城的思凡节也到了。
思凡节,只在每年春日三月六,湖柳繁盛之时,原意为春光美好,连天上仙人都为之垂眸。相传只要在思凡节这一日折下柳枝,便能留住所求所愿。
陈慕律虽然兴趣不大,但还是拗不过吴淮堂的盛情邀请,硬是被热情的城主大人拉着去了湖边。
岸边成群的杨柳都抽了条,绿透了整片湖水,渡柳,渡柳,倒是应了这个好城名。
湖边人头攒动,正是拥挤之时。陈慕律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便和吴淮堂一同往湖岸西侧的空旷地带走。
“程思你是不知道,吴淮安那个老古板忙得要命,自己不好过还要派人把我关到屋子陪他一起不好过!”一边走,吴淮堂一边气鼓鼓地吐槽着,“我这几天抄书抄得手都要断了。”
陈慕律好笑地看着他:“这几日城里人心浮动,你安稳待着,有什么不好的?”
孟剑尊留在城内,必然需要人照应。吴淮堂这个城主担不起这个重任,那便只有吴淮安替他去忙前忙后。
吴淮堂也清楚,只是撇了撇嘴:“我就是待不住啊,城主府太无聊了。我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阮娘了。”
陈慕律耐心地听他抱怨,没有搭腔。
他们已经走到了偏僻处,城主府的侍卫都站在几丈外,吴淮堂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我从来都当不好这个城主,我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完全是因为我姓吴。”
“我都说了八百遍了,我想把位置让给吴淮安,可是所有人都说不可以,包括吴淮安。你说说,他们可不可笑?”
陈慕律轻轻点了点头:“可笑至极。”
他们明明瞧不上他,却要把他推上高位,诋毁他,贬低他,又不许他离开。
因为吴淮堂姓吴,留着城主一脉的血,所以他不能肆意妄为,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吴淮堂折下一支柳,认认真真地闭眼许愿:“真君在上,我吴淮堂在此折柳祈愿,有朝一日能要抬大轿,娶阮娘做我的妻子。”
他虔诚地反复念了三四遍才停下,睁开眼正好对上陈慕律晦涩难懂的目光。
“怎么了?”吴淮堂不解地看着他,“程思,你不许愿吗?”
陈慕律轻轻挑眉,随手掐断一条柳枝攥在手中:“我许好了。”
吴淮堂不满道:“你好敷衍啊!祈愿要心诚,不行不行,趁着仙人还没走远,你重新许一次愿!”
“你说什么?”
陈慕律抬眸,面色有些难看,“什么叫趁着仙人还没走远?”
“啊,忘了你这几日都没怎么出门了!”吴淮堂解释道,“剑尊大人他几个时辰前已经离开渡柳城呀。”
陈慕律怔住了:“他……就这么走了?”
吴淮堂不明所以:“对,对啊,他们仙人又不可能一直待在凡间。呃……是有什么问题吗?你的脸色好差啊程思。”
被忽略的草木气息充斥着整个湖边,陌生的味道在此刻格外突兀,陈慕律忽然感觉有一瞬间的天旋地转,整个人往后踉跄了几步。
孟长赢走了。
他或许真的曾对这个男不伦不类的“圣女”有过零星半点的兴趣,但也只是可怜的一点。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拦他离开,他走得毫不犹豫。
就像陈慕律所期待的那样。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吴淮堂见他神色不对劲,也小心翼翼了起来:“程思,你还好吗?”
“没事。”陈慕律垂下眼,“没事。”
慢慢摊开手,掌心一片黏腻,是柳枝里被捏出了汁水,脏了手。
清瘦的青年盯着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的柳枝,笑也轻,声也轻:“就是忽然发现,我的愿望好像已经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