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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因果其一 你永远都欠我。

121.

签纸很薄, 从手中飘落时,像一只孤单的蝶在空中打着旋,虽然舍不得离开这片天空,但最后还是要坠落。

纸蝶轻轻坠下, 落在了孟长赢的掌心。

“怎么了?”

刚睡醒的青年嗓音低哑, 带着一点含糊, 没有平日那么冷淡, 反而多了几分本不存在的温和。

陈慕律急忙侧过身子, 下意识把香囊和签纸都藏在了身后:“没、没什么?你怎么忽然醒了?”

“路屏山发了很多消息,吵醒了。”孟长赢没有计较什么, 抬手将手里那张签纸也递给他,坦然得不像话,好像那个偷藏香囊和签纸的人不是他一样。

陈慕律撇了撇嘴,将香囊重新收好,随手丢进了孟长赢怀里。

眼前的倒计时还在不停地走着,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从袖中摸出了玉令。

最近的消息在一天之前。

倾月宗和临音阁等人都找到了暂时的安全地, 华京众人在春浅的指挥下藏入了南山附近,监视着崇云门的一举一动。

周仲羽还要靠机缘灵力解除蛊毒,他们没有果然没有离开, 而是中途折返, 在南山洞穴内安营扎寨了。

那群黑雾人……始终没有消息。

陈慕律蹙着眉, 斟酌着开始给他们回消息。

但出乎意料的是, 他发出的回复全部失败,无一例外。

华京仙境的信号断了。

孟长赢穿戴好一切时,陈慕律守在洞口,正对着玉令发呆。

“怎么了?”他走上前, 轻轻揽住陈慕律的腰。

对方罕见地没有拒绝,顺势转过身来,求助地盯着他,声音都打着颤:“孟长赢,出事了。”

华京仙境的玉令技术领先三域,基本上没有出现过这种断联的情况。这样彻底的断网,明显是从根本上被破坏了。

“雪城的玉令通讯玉器,藏在雪原深处的千年寒冰之下,不可能轻易被破坏……”陈慕律说不下去了。

孟长赢点了点头:“所以,是华京京都总部的总通讯玉器出了问题。”

每一块区域都会有专属的通讯玉器保证华京玉令的运作,即便是该区域的专属玉器有损,总部玉器也会代为运作。

出现这种情况的唯一解释……

陈慕律喃喃道:“是京都遇袭。”

为了筹办仙盟盛会,现在华京的所有人手都集中在北部雪城,整个华京京都正处于一个守备空虚状态。

有人在声东击西。

只是秘境与京都,到底哪一个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呢?

“事不宜迟,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孟长赢当机立断,将整个洞穴伪装成了无人来过的样子,拉着陈慕律立刻往外撤。

他们现在在秋池山山西的一座陡峭山峰上,只要攀爬到山顶,便能看清整个秘境。

一场倾盆大雨过后,毒雾正在逐步消散中。熹微晨光自云雾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光亮。

陈慕律慢慢地跟在孟长赢身后:“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往山上走?”

“我出发之前和师姐确认了很多细节,雪参草就在这座山上。”孟长赢走在前面,时不时清除着路上的杂草。

“居然是这里?”陈慕律心不在焉地扭着衣角,“我还以为是之前跑到哪里算哪里。”

孟长赢腰间的铁剑飞起来,绕着陈慕律嗡嗡嗡地抖动着,很是不服气的样子。

陈慕律看不懂:“它在干嘛?”

“给你扇风。”孟长赢不动声色道。

铁剑抖得更厉害了,不过轮到孟长赢被他围着抗议,一路上都不消停。

陈慕律跟在孟长赢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点弧度,又很快绷成了一道直线。

衣袖堆叠下,他手中的黑曜石匕首冰冷,一股极寒的死气在那匕首上一刻不停地翻涌着,顺着他的袖口一路向上,陈慕律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一些影响,胸膛中激荡着阵阵烦躁和不安。

视线中的郁郁葱葱的森林变幻成了危机四伏的泥沼,他一步拖着一步,不知何时,双腿已经深陷淤泥之中。

陈慕律绝望地喘息着,疯狂尝试着想要自救,却在百般挣扎中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沉入了泥沼深处,被那浑浊不堪的沼泽慢慢地吞噬着。

他抬眸,孟长赢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青年站在岸上,背对着他。

陈慕律张开嘴,始终喊不出孟长赢的名字,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看着孟长赢慢慢回头,弯下腰,真的拉住了他。

然后,他看见孟长赢用一种极其哀伤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你要杀我吗,师妹?”

他左胸前有一道血窟窿。

陈慕律颤抖着,手中冰冷一片,那把短匕唤醒了他的理智。

还好,只是幻觉。

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怎么了?”孟长赢回过身来,关切地望着他。

陈慕律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没事。你采到雪参草了?”

孟长赢点了点头,望着他:“采到了,所以,你就送到这里吧。”

陈慕律一愣:“我们接下去不一起走了吗?”

“还不动手吗?”孟长赢忽然笑了一下,目光冷淡,“前面就是陡崖了。”

陈慕律顿了顿,下意识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你什么意思?”

青年无奈地笑了笑,下一瞬间便有了动作。

孟长赢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重,但他根本没有办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孟长赢将那把藏起来的匕首举到身前。

锋利的刀刃暴露在空气中,冰凉的黑曜石匕首被他握了太久,刀柄却没有半点余温,冰冷得像一块难以融合的坚冰。

孟长赢的手很大,五指缓缓撑开他的指缝,足以把他的手完全覆盖住。

一面是从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的热意,一面是冰凉的刀柄,陈慕律被架在中间,颤颤巍巍地想要反抗,却怎么也无法抽身。

在证据面前,所有的辩解都那样苍白。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孟长赢挑了挑眉,礼貌发问:“你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吗?”

陈慕律一滞,剩下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青年眼中没有一丝波动,只有很淡很淡的不解:“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下不了手呢,师妹?”

陈慕律张了张口:“我、我做不到,你……”

“你是在心疼我,还是在可怜我?”孟长赢语调很平,偏执地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像是极力压抑克制着什么,只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你说是为什么呢,陈慕律?”

陈慕律呼吸急促,惨白的唇颤抖着,一句完整的狡辩都说不出口。

说什么呢?

是说今日要刺伤他、把他推下山崖,是说一直以来对他的羞辱、对他的利用,还是说……他那份微不足道的、廉价的喜欢?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青年,看着他的面容由清晰一点点变得模糊。

孟长赢沉默地注视着他,很久很久。

“陈慕律……别哭了。”

“你想完成的,我都会帮你完成。”黑眸亮得像一簇燃烧的星,他一字一顿道,“师妹,我最后再教你一回。”

冰凉自刀刃上传来,陈慕律看着孟长赢轻轻勾起的唇角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你要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刃锋戳入血肉的闷响。

黑曜石坚硬无比,能刺穿世间万物,即使是元婴期修士的肉身也无法抵挡。孟长赢没有留手,扎得极其用力,只一下,大半截刀刃都没入了他体内。

孟长赢眸光温柔,淡漠得好似一块冰:“我要你的坦诚。”

要你的眼泪,你的承诺。

“孟长赢……”陈慕律惊骇地盯着他胸前染开的那朵血花,“你疯了吗?!停下!给我停下!”

鲜红的血液自胸膛中迸出,染红了二人交握紧扣的手。孟长赢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人,陈慕律眼眶里已经盛满了泪水。可他不为所动,摁着陈慕律的手把匕首一点点送入心口。

孟长赢强硬又无情地宣告着他的罪责,亲自帮他完成这一道凌迟的酷刑,陈慕律只能惶恐地见证着,聆听他的审判。

“我要你的挣扎。”

要你一直一直记住我。

陈慕律手抖得不成样子,被他逼得无法后退,只能一步一步往前面的断崖走去。

理智已经断了弦,他颤着唇,祈求地仰视着面前的青年:“不……不要,孟……孟长赢,你……你别冲动,听……”

孟长赢沉默地凝望着他,带着他亲手将最后一段刀刃插入胸膛。黑曜石短匕刺穿了他左胸,那里本该有一颗跳动的心脏。

如果孟长赢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他注定会死去。可他是主角,他会生不如死,在一次次濒死折磨中复生。

视线早已模糊,陈慕律听见他轻轻叹息一声:“我要……你永远都欠着我。”

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松开,孟长赢在他肩上重重一推,陈慕律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整个人脱力地向后倒去。

孟长赢释然一笑,目光缱绻:“下一次,记得要选我。”

眼前的青年倏地一下远离了他,错步向后,倒下了山崖,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小。

“孟长赢!!!!!!”

陈慕律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

泪水不自觉地淌下,他爬起又摔倒,裙摆沾染了脏污,可他依旧呆愣愣地爬到了崖边,本能地想要跟着他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下跳。

可是他没有如愿。

一道剧烈的白光闪过,光怪陆离的风裹挟着他的身体,他被掌控着,被禁锢着。等他再一次看清四周的时候,眼前的悬崖已经变成一片狼藉的大殿。

陈慕律惶惶抬头,看见了黯淡的琼玉珠灯。

他的同源珠碎了。

陈慕律颤抖地摸到了潋虚剑上挂着的剑穗,紫玉上的并蒂忍冬变成了缠枝纹样,小小的桂花点缀在玉上,像是谁落的泪。

孟长赢换走了他的剑穗。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幢幢人影模糊成了扭曲的鬼怪,众人的脸都落不进他的眼底,只能无序飘在空中,将过载的大脑塞得更加麻木。

当周叁愤怒地将刀架在他颈间时,他茫然攥着剑穗,耳边是静默的风和雪。

他眼前只有孟长赢最后的笑容。

要你一直记住我。

要你永远都欠我。

第122章 因果其二 永远为他出剑。

122.

原本座无虚席的大殿上空了不少位置。

周叁双眼猩红, 死死地盯着坐在地上的陈慕律,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

他咬牙切齿:“陈慕律,你还敢回来?”

他手中的弯刀无比锋利, 即将贴上陈慕律的脖颈, 马上便要见血。只听叮的一声, 溯雨剑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抢先插入, 直接把刀刃撬了起来。

弯刀被巨大的剑气震得脱了手, 在半空中翻转了半圈,咣当落地。

沈青云挡在陈慕律面前, 冷冷地注视着周叁:“大胆周叁,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诸位前辈俱在,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到底是我大放厥词,还是你沈青云想要包庇魔域内鬼?!”周叁不怒反笑,抬手指着半空中已经彻底恢复的秘境视野,“刚刚毒雾散开时,大殿上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别忘了孟长赢也是你的师弟!你倒是喜欢这个小师妹, 可怜孟长赢为倾月宗鞠躬尽瘁,你们是半点都不在意,一心只想着裙带关系!”

陈慕律如石像般低着头, 在听到‘孟长赢’三字时才有了点反应。

“……什么意思。”

沈青云回过身看着他, 压低声音道:“方才毒雾散去, 整个珠灯上空的视野都恢复了, 不知为何……恰好是长赢坠崖的片段。”

所有人都看到了。

从珠灯的视角上,刚好能看见二人拉扯之间,孟长赢抓住他肩膀的手忽然脱力,青年顺着力道向后倒下, 匕首已经刺穿了他的心口。

孟长赢胸前插着黑曜石匕首,坠下悬崖,生死未卜。而和他同行的陈慕律惊魂未定,满手是血,狼狈又可怜。

“我方才说陈慕律谋害我家小公子,你们都说证据不足,那现在呢?证据确凿,他这种卑劣之人,凭什么能苟活于世?”

陈慕律恹恹抬眸:“周仲羽他又怎么了?”

“死了。”周叁一字一顿道,表情扭曲得无法克制,“爆体而亡,粉身碎骨。”

地上的人茫然地望着前方,眼神没有聚焦,平淡又压抑:“很正常,大量灵力入体,周仲羽体虚,又有心疾,本就很难撑过去。”

“他分明知道!”周叁一下子激动起来,“小公子的死和他脱不开干系!”

和周叁的激动相反,陈慕律呆呆的,分外漠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同心蛊最轻松的解法是去死,其余解法全是折磨,亦是九死一生。周仲羽既然做出了选择,自然也会有死去的风险。

“陈慕律,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寡颜鲜耻之人?”周叁冷笑,捡起了地上的弯刀,“勾结魔族对同门师兄狠下杀手,致使其重伤坠崖;伤害友宗公子,致使他药石无医死于秘境之中。你嫉妒成性,作恶多端,人证物证俱在,还想怎么狡辩?”

陈慕律张了张口,熟悉的阻塞感压在喉间,是程序的警告,系统程序限制他说出当时的场景。

他最后只是说了一句:“我没有勾结魔族。”

一旁的席位上,凡尘谷谷主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周叁,这里不是崇云门,更不是你周叁的审讯台。这里是华京,你一个做客的小辈,还是少说些吧。”

周叁侧目注视着谷主荀析:“荀谷主此言差矣,若陈慕律没有勾结魔族,那把刺穿孟长赢心脏的黑曜石刀从何而来?到底是为了一己私欲残害同门,还是一早便与什么人串通一气,为了排除异己不惜引狼入室?”

“说来也巧,世人总说华京雪原的防御结界坚不可摧,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魔族就能在诸位大能眼皮子底下染指仙盟盛会?”

周叁敢当庭放肆不是没有原因的。

几个时辰前,陈儒闯殿,带从京都带来了一个极为紧急的消息。

魔尊本人已于七日前隐匿于雪城,妄图利用毒雾侵染毁坏魂虚秘境,更有一支身负魔蛊的偷渡客借机进入了秘境之中,来者不善。

魔族精锐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京都千里之内,毁坏了京都总部的通讯玉器,整个玉令联络网瘫痪。

雪城各处已出现了身携魔气之人,矿山被多处炸毁,秘境周围也发现了魔族奸细。

京都群龙无首,律家主赶回京都主持大局,陈儒则带着几派弟子当场组了一支先锋队往秘境赶去,开展救援。

魔尊时隔百年再度现身仙域,人人自危。无论是为了保命还是为了收集情报,大部分的宗门都派出自己的人手前去帮忙,更不乏有谢掌教之类的长老自己上阵。

华京仙境留守殿内的是何氏家主,现如今,大殿上称得上资历最老的长辈竟只有还坐在原位上的荀析、慧空和周余泽。

律乘霄正在指挥舰队建立外围的防御阵,律乘雾因净化珠灯受了重伤只能推演战局,律乘雪作为北部总督亲自掌控雪城调度,恰好错开。

因为抵御魔族,他们被一一支开,分身乏术,只留下一个陈慕律。

所以崇云门有恃无恐。

周余泽掩饰地咳嗽了两声,很及时地招手叫停:“周叁,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华京也是你能妄加揣测的,还不快回来!”

周叁梗着脖子低头,向众人行了礼,但脚下一步都没挪:“这是我的疑问,还请陈少主解答。”

陈慕律就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地上,看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他不想回答,也不能回答。

系统的话语犹在耳畔:剧情可以改变,因果不能扭转。

他真的能承担这份因果吗?

当时他的回答是——总比把所有因果都压在孟长赢一个人身上好。

因为陈慕律救了孟长赢,所以他没有被崇云门之人诬陷,没有被他们重伤,没有被他们推下山崖。

可他救下了孟长赢,也背负了他的这一份因果。所以这份因果最后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让孟长赢重伤坠崖的人变成了陈慕律。

被崇云门污蔑诋毁的人变成了陈慕律。

这是他扰乱因果的报应。

这是他欠下的因果。

这是作为“陈慕律”的宿命。

他是嫉妒成性、作恶多端的恶毒炮灰,本就该受千夫所指,为众人唾骂,不得好死。

只是这一次他还多了几分用处,居然帮孟长赢挡了挡这出四面楚歌的诬陷戏码。

同源珠碎后,陈慕律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他早已预知了自己的结局,头脑放空着,只是冷漠地看着这场闹剧。

周叁看着他那身不屑一顾的冷漠,怒上心头,挥袖间,弯刀再次出击,直冲陈慕律的心口而去。与此同时,他袖口漏出一把银针朝沈青云打去,将溯雨剑直接硬生生带偏了方向。

这一次,没有沈青云,陈慕律单薄的身体就杵在那里,只要一瞬间,便能让他的心脏永远停止跳动。

电光火石间,一道耀眼夺目的冰蓝剑气自紫玉剑穗中炸开,极寒的冰霜一寸寸凝上弯刀,将周叁的刀直接冻碎成了齑粉!

陈慕律眼睁睁地看着那把熟悉的铁剑从自己的裙摆中钻出来,清鸣一声,抖了抖剑身,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凌冽的剑气来势汹汹,强硬地将附近的所有人都震退,像是在宣示自己的领地,向来犯之人毫不掩饰地爆发出强大的杀意。

霸道强势的剑气在大殿上围起数十米高的冰棱雪墙,将陈慕律仔仔细细地保护在最中心。

周叁被冰刺扎得吐出一大口鲜血,站都站不住,脚步虚浮地摔在了一侧。

荀析眯起眼:“这是……”

沈青云踉跄几步,神色惊骇:“长赢……”

“阿弥陀佛。”慧空大师叹了口气,“是孟小施主的剑意啊。”

即使到了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纵然所有人亲眼目睹了他们之间的龌龊龃龉,纵然陈慕律声名狼藉……

无论陈慕律做出什么选择,孟长赢都会站在陈慕律这一边,永远为他出剑。

陈慕律神色空白,像是从一场巨大的幻梦中猛然惊醒过来,他抬手,攥紧了铁剑。

冰凉,粗糙,却又一种足以支撑他重新站起来的信念和力量。

沈青云连忙上前,借了一只手给他,扶着陈慕律站起身。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于剑修而言,最为重要的便是两样东西:本命剑,剑意。

前者是与剑修神魂相契,后者则是从剑修神魂内剥离出来的神识。一般剑修只会将剑意留给自己的在意之人,而本命剑贴身携带,轻易不离身。

谁也想不到孟长赢居然疯到了这种地步。

他把本命剑和剑意,都留给了陈慕律。

趁着这个时机,沈青云冷声道:“够了!更不是你们胡作非为之地!陈慕律乃我倾月宗弟子,无论事实如何,这都是我倾月宗的私事,轮不到你在这里越俎代庖。”

周叁怨怼地盯着陈慕律:“你……你们!休想颠倒黑白!”

“我想当时在秘境里就该杀了你。”陈慕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忽然笑了,“周叁,周仲羽的死因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装出这幅忠诚的样子给谁看?你是谁的走狗,为谁所驱,我一清二楚。”

他神色淡淡:“是我伤了孟长赢,我认罚。我犯下的罪我自会承担,我没做过的事,你也休想屈打成招”

“慕律自入倾月宗以来,承蒙师尊不弃,有幸拜于门下,受师长之教,得同门之助。然,吾天资愚钝,不学无术,自觉深愧师门。今日,还请诸位做个见证,我陈慕律在此,正式退出倾月宗。”

“潋虚剑从未认主,一并奉还。”

第123章 江楼月尽【卷三完】 死遁|只不过,不……

123.

一阵紫光滟滟后, 潋虚剑像是挥出了最后的光芒,收敛了所有锋芒,只余清鸣剑声。

颤动的剑身紧紧贴着主人的掌心,试图挽回主人的心意。可惜这对从未结契的剑与主之间没有任何的牵制。

陈慕律慢慢将潋虚送回鞘中, 指尖灵力一划, 一道封剑符直接阻断了潋虚的挣扎。

他抬眸看向沈青云, 双手捧着潋虚剑递给对方:“还请沈堂主替我将潋虚剑归还宗门。谢掌门可以解开这道封印, 到时候, 记得让潋虚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主人。”

沈青云眸光晦涩:“小慕,你这是什么意思?别听这些人瞎说, 你永远都是倾月……”

“师姐。”陈慕律冲沈青云挤出一个笑,匆匆打断了她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姐了,如果你还愿意当我的师姐,就行行好,帮我这个忙吧。”

沈青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剑:“此行离宗前, 师尊曾同我说,若你们下定决心,我绝不能阻拦, 小慕, 你可想好了?”

陈慕律自嘲地笑了笑。

他本就没有选择权。

当孟长赢的剑意轰退众人之时, 新的任务已经发布。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光屏上, 系统自动为他接取的最后一道任务亮着惨白的微光。

【叮咚——恭喜宿主达成主线成就,开启最终成长支线No.4阶段!】

【支线任务:证道(0/3)】

【第一阶段:击杀周叁。】

宿命,因果,轮回, 三重枷锁押解着灵魂,挣扎只是黑夜里最微弱的一簇烛光。

没有人能可以从中全身而退。

陈慕律低头,细细抚过光秃秃的剑鞘,是冰凉,也有战栗。

铁剑黯淡,只泛着幽幽的冷。他闭上眼,神识轻轻触碰着躁动不安的神邪剑灵。

风裂帛,剑出鞘。

一剑封喉。

周叁惊恐地睁大眼,未尽的言语都在翻涌的血中变成了嘶哑的悲吼,他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倒,眼前不断回放着陈慕律忽然拔剑的那一幕。

他目眦欲裂,只来得及挣扎一下,便睁着眼七窍流血而死。

神邪剑剑灵能诛尽世间魔物,更不用说周叁体内的小小魔蛊。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痛苦嚎叫中,周叁挣扎着,身体中溢出大量的黑雾死气。

周余泽拍案而起:“陈慕律!你当堂杀人,是要造反吗!?”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握着剑的手又攥紧了些:“魔域奸细周叁已诛灭,不知崇云门内还有多少同党余孽?”

“好!好你个陈慕律!好一个华京仙境!”周余泽死死盯着他,“仅凭一个侍卫,居然就想屈打成招,给整个崇云门扣上私通魔族的罪名,你们华京欺人太甚!”

“华京?这又关华京什么事?”陈慕律忽然被他逗笑,“我为仙域除掉一个魔族奸细,难道不应该吗?”

周余泽面色难看:“陈少主,就算周叁是奸细,那我儿的死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华京……”

“我们华京?周门主别是搞错了,华京何时有个陈氏了?”陈慕律边笑边叹息,“我姓陈,不姓律,算不得什么少主。”

“我与华京仙境,与律氏……本就没什么干系。”

荀析皱了皱眉,忽然给周余泽递了个眼神。

周余泽显然被他这一番诡辩搞得措手不及:“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陈慕律不再看他,转身看向殿外:“我只是我,我的所作所为,与倾月宗,与华京仙境,都没有关系。大敌当前,诸位宗主长老,不如好好想一想唇亡齿寒的道理。”

话音刚落,他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旁观了半晌的慧空大师叹息一声:“阿弥陀佛,陈小施主暂且留步。”

远去的背影顿了顿,陈慕律没有回头。

“在京都时,慧慈尊者曾赠我一言,叫我无论如何,切莫回头。不知大师有何见解?”

慧空垂下眼,双手合十:“施主,切莫回头。”

陈慕律轻笑一声,脚步不停。

【支线任务:证道(1/3)】

【第二阶段:回到魂虚秘境。】

华京仙境的赌徒,倾月宗的疯子,居然养出了一个陈慕律。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慧空轻念佛号,手中佛珠转动着:“阿弥陀佛……”

宿命如此,尘埃蝼蚁岂能更改-

【系统,怎么样才能以最快速度回到秘境?】

陈慕律握着躁动的铁剑,飞速朝城外撤去。

神邪剑剑灵躁动,明显是因为本体已经突破封印,他必须尽快赶回秘境。否则神邪剑暴动,必将无差别攻击秘境中的所有生灵。

参加试炼的弟子,山灵精怪,还有守卫在秘境外的仙域增援,一个都逃不过。

系统的声音压得很低:【……有。】

陈慕律眼睛一亮:【什么办法?你快说啊!】-

雪原,魂虚秘境。

冰封万里的雪原被硝烟和鲜血浸染,千仞华光里,濯风剑又取下数十名魔族性命。

刚刚挡下一波攻势,陈儒简略查看了一番伤亡人员,正好看到华京仙境的律氏家仆忽然跪地。

“重明神鸟!是神鸟!”

“神鸟保佑……”

陈儒一蹙眉,回首时濯风剑如闪电劈向天边,又在即将刺中时硬生生地停下。

耀眼的金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天外的不速之客展翅飞来,是陈儒熟悉又不敢认的面容。

“小乖?”

什么御剑御风都忘了,陈儒急匆匆地跑过去,拉起陈慕律的手就对着他上下检查:“你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地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怎么突然觉醒血脉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身上痛不痛?人感觉怎么样?怎么不在雪城好好休息?欸,现在你饿不饿,渴不渴?”

“好了,好了爹,我……我没事,只是风太大,路上太冷了,吹得有点疼。”陈慕律低着头,用尽全力不让自己手抖。

痛,怎么不痛。

强行唤醒血脉,比同心蛊发作还要痛千倍百倍,每扇动一次翅膀,便如万针刺背。一路从雪城飞到现在,他已经彻底麻木,从肩膀到后腰都失去了痛感,只剩下僵直得无法动弹的身体。

【宿主,你还好吗?】

【我……我可以。】

陈儒弯着腰,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呀?”

所失所得,恩怨两讫。陈慕律很清楚,他需要重明血脉的力量,所以他理应付出代价。

可对上陈儒关切焦急的目光,陈慕律还是有些眼酸。被深藏于心底的慌乱终于破开伪装,在陈儒面前漏了一角。

“孟……孟长赢还在里面。”他颤着声,有些语无伦次,“我捅了他一刀,他掉下山崖了。我、我要去找他。”

陈儒微微一愣,双手轻轻揽住陈慕律的肩膀,声音变得更加温和:“爹知道了,没事的小乖,你孟师兄修为很高,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的。现在秘境正在坍塌,你不能一个人进去。这样,你先别着急,爹替你进去好不好?”

“爹。”陈慕律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将陈儒的面容镌刻在脑海中,“这是我欠他的。”

“秘境已经被强制关闭了,除了我之外,只能出不能进,您保重,我会尽量保证秘境内其他弟子的平安。”

寒风瑟瑟,身后巨大的翅膀忽然张开,他对这位相识不久的父亲弯了弯唇,在剧痛中脱离了陈儒的怀抱。

飞向天际,飞向崩塌的尘暴深处。

这是他欠孟长赢的。

是他答应过,许诺过的。

——“下一次,记得要选我。”

这一次,他要选孟长赢-

秋池山巅。

天地倒悬,飞沙成云倾盖,视线被狂沙黑石侵扰着,邪风源源不断地侵占着孟长赢的身体,他被桎梏于半空中,被迫缄口不言。

底下,便是深不见底的秋池黑潭。

邪风狰狞呼啸环上他的脖颈,一寸一寸掠夺着方寸的呼吸,孟长赢挣扎无果,一步步被卷向旋涡深处,只能溺亡其中。

原来这就是濒死的感觉。

眼前闪过炫目的光辉,天尽头亮起一串串绚烂的烟花,惊天动地,遮蔽了太阳——不对,那不是什么烟花。

那是……信号弹吗?

梵镜城,临音阁,华京仙境,倾月宗……醒目的图腾在天边接二连三地亮起,足足有五十几枚,是各宗各派独有的撤退信号。

而后,更多的烟花从四面八方绽起,像是在给予对方一个回应。

孟长赢手握紧手里那枚黯淡的同源珠,始终没有摁下。

他们是该离开了。

可是,他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涅槃重生之前,先到来的是死亡。即使已经拿到了秘境之灵的传承,他现在的肉身在神邪剑本体面前也还是不堪一击。

天旋地转,耳鸣阵阵,阻塞了他的感官。孟长赢闭上眼,平静准备迎接又一次的死亡。

可他没有听到剑锋碾碎骨血的钝响,也没有感觉到熟悉的锥心刺骨之痛。黑暗中,只有一点迟来的冰凉,轻轻吻过他眉眼。

孟长赢睁开眼,带着凉意的手掌覆在他眼前。明亮的光线透过指缝,在他眸中印出一片血红。

陈慕律挡在他身前,那柄顷刻便能定人生死的神邪剑从后背穿过他的心口,挑落了胸前的护心玉,露出一截染血的剑锋。

温热滚烫的血四下飞溅,在孟长赢的右胸前绽起一朵花。他无血色的唇颤着,却徒劳地吐不出一点声响。

“孟长赢,我有个秘密还没和你说。”他看见陈慕律含笑的双眸,神情是从未见过的轻松,“对不起啊,其实……我、我还是……”

警报声充斥耳畔,他说不出口。

“对不起,我还是讨厌你。”

孟长赢面色煞白如霜冰,喉间一股腥甜之气翻涌压迫着声带,直至竭力才嘶哑地唤出了他的名字:“陈……慕……律……”

“师兄,我还清了。”

陈慕律笑着,后知后觉地吐出一口血,染红了灼目耀眼的裙摆,但那并不重要了。

体内的灵力飞速消逝,心脏一顿一顿,跳得越来越缓慢,每一下都伴随着剧烈的抽痛。好在这一次,终于不是因为同心蛊。

他如释重负,安详地垂下眼。长睫如静水,好似遇上了一场难得的好梦。

眉心的朱砂痣黯然失色,只剩下额前的琉璃坠不停地晃着,被如刃厉风一划,连着孟长赢的心一同下坠,跌入那方墨黑深潭中,摔了个粉骨碎身。

顷刻间,那道人影便被旋涡尽数吞噬。张扬的火焰四溢消散,周身的灵力倾泻荡开,一身重明金羽自动解落浮于黑石风沙之上。

如云漫天,耀日西垂。

金羽落,琉璃碎。

重明悲泣,往事……往事……

陈慕律用尽最后的力气,接住一片金羽。

往事如东逝水,随浪浮渡眼前。

他想起律风尽喊他小乖,陈儒跑来为他驾车,律乘霄偷偷修他的花盆,律乘雾送他的鹦鹉蛋,律乘雪递给他的幻樨铃。

他想起宋无尽,想起沈椿龄,想起好多好多人,有好有坏,有生有死。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在这片缄默的潮水里变得陌生、冰凉,最后溶成了尘土,归入水底。

记忆如走马灯一晃而过,短短三四年,却漫长得好像已经仓促地过完了小半生。

还有啊,还有……

陈慕律闭上了眼,在黑暗里听见有人在喊他,撕心裂肺。

还有孟长赢。

人生百岁,树生万年。等风吹来时,倾月宗的月色照透千山,总会有一树愿意盛开的花。

只不过,不再是他。

……

【第三阶段:身殒魂虚秘境。】

【支线任务:证道(3/3)】

【叮咚——恭喜宿主完成支线任务,当前全部任务已完……哔!滋滋……滴!警告!警告!剧情发生重大偏移,发现宿主违规操作!违……口哔口哔——哔————】

【因不可抗力,剧情发生重度改变,宿主是否自愿放弃100年存活时间,彻底修正小世界剧情?】

“……”

【宿主是否自愿放弃……】

“……是。”

【请宿主确认。】

“是。”

【已确认。】

【剧情正在修正中,请勿退出……世界剧情修正完毕。】

【目标:清除人物「陈慕律」】

【成果:已销毁一切相关数据】

【操作者:系统737】

【任务进度100%,恭喜宿主完成所有任务!】

……

热闹散去,尘埃落定。

漂泊千万年的魂虚秘境彻底崩塌于苍茫的风雪之原中,当剧烈的灵力暴潮褪去后,人们终于看清了这片古老秘境的庞大遗骸。

滚滚劫雷散入晴空,云销雪霁。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茫茫的白掩盖了所有的色彩,突破化神的青年一身黑衣,跪在雪间。

孟长赢神色漠然,手中紧握着一捧雪。

日光之下,那捧雪被风吹散,一枚破碎的白月珠随着飞落的雪沙从他的指间滑落,很快便消失在阳光里。

雪散尽,了无痕迹。

掌心只剩下一块小小的琉璃坠,澄黄透亮,比太阳还要耀眼夺目。

年轻的剑尊安静地跪着,任雪落了满身。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融化,雪地浮起一点凹陷,又在漫天飞雪中转瞬即逝。

像恍然泛起的涟漪,像终归沉寂的江月。

恨君似月,暂满还亏。

相逢几时,别离几时。

【第三卷·神邪一念完 】

第124章 琉璃其一 宿主,您今天过得好吗?

124.

奉宿三十二年春, 渡柳城。

熙熙攘攘的街市这几日空旷了不少,唯有主街中央的景阳楼生意依旧火爆,堂前楼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酒楼的曾掌柜正如往常一般在前厅招待客人, 忽然有个伙计着急忙慌地跑到了他面前,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应付完宾客, 曾掌柜剜了他一眼, 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小年, 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小心摔个大跟头。”

小年低着头,为难地皱着一张脸:“掌柜, 城主又来了,他说一日见不到公子,他便在楼里等一日,眼下,他已经包了一个月的上房,彻底赖着不走了!”

“城主大人想怎么样都随他。”曾掌柜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意外。

小年垂头丧气道:“难道公子真就打算一直拖下去吗?兹事体大, 这可关系着全……”

“小年。”曾掌柜冷冷盯着他,“公子他不欠任何人。此事无需再提。”

小年脸色难看地闭上了嘴,视线轻轻落在了楼外的薄雪上。

四月春正好, 渡柳城却下起了雪。

先是漫长的倒春寒, 淅淅沥沥的寒风细雨, 不见一丝回温后, 人们终于觉察了其中的异样。

为时已晚,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在烈阳中散落满地,接连数日都未曾停歇。

一开始几日城内人心惶惶,可这雪不痛不痒地下了快半个月, 只是街边偶尔积有薄雪,无事发生,所以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当回事了。

贵族之流依旧寻欢作乐,平民百姓也照样为生机奔波。

唯一的变化是因为道路积雪,城内加收了一份街雪税,但凡在街道四周的商户,乃至摊贩都必须每日缴纳。

大部分摊贩都交不起街雪税,只得另谋出路,如今热闹的街市已经大不如前,反而是深街小巷里多了许多曲折弯绕的车辙声。

“ 柳絮巷,烂木墙,破落烂户哪里藏?久病郎,活不长,程思程思何处忙?”

哐嘡一声,柳絮巷深处的木门被什么东西撞开,门晃晃悠悠地半敞着。一条大黄狗从缝隙里挤了出来,一下一下甩着尾巴往外跑,边跑边冲那群唱歌谣的垂髫稚子不住地吼叫,犬吠震天。

“大黄,回来。”

一道温和的男声自门后传来,大黄狗听话地夹着尾巴原路返回,庞大的身躯将门撞得摇摇欲坠。

那木门实在太过简陋,甚至都不能称作“门”,更像是几片薄薄的木条随意拼凑而成的板子,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坑坑洼洼的表面被雨水和雪水渗成了一种深棕,上面是才积下的白雪和青苔,最角落处还稀稀拉拉长着几丛杂草。

寒碜的门扉后,一个俊秀青年躺在伞下的躺椅上,张开的书页盖住他大半张脸,但能看出一身鹅黄色长袍下瘦削的身形。

李溪山和程江虎带着一帮小鬼头蹦蹦跳跳地闯进院子的时候,程思敷衍得连书都没下来,右手轻轻搭在大黄狗的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毛。

“程思,程思,别睡啦!”程江虎是个小胖子,扯着他衣袖的力道格外重,“我们去堆雪人吧!”

椅子上的人老神在在地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那群小鬼头急了:“程思程思,快起来呀!”

“程思——程思——程思——”

“程思!你不能出二烦二……”

青年幽幽吐出一口气,抬手拿掉那册旧得卷边的破烂医书:“小兔崽子,那是出、尔、反、尔。”

李溪山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嘛夫子,小溪知道了,现在我们可以出去堆雪人了吗?”

程思看了一眼满脸恳切的小姑娘,语气软了软:“就这么想玩?”

一旁的程江虎连连点头:“我们已经按照你说得把那支破歌传遍整个柳絮巷了,就让我们玩一玩吧!”

程思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除了小虎以外,你们所有人明日都不用上课了,去玩雪吧。”

“啊?!程思,你不能这样……”程江虎快急哭了,“我不要写大字,我不要念书,程思,夫子……”

程思挑挑眉:“还记得我是你夫子?”

“夫子……”小溪认真地看着他,“您不是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吗?”

程思笑了笑,摸摸李溪山的头:“是啊,小溪学得很快呢。既然这样,那你要好好看着小虎,别让他又捣乱。”

一群小孩欢呼一阵,转头便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虽然只是下得小雪,但持续时间很长,程思的院子里已经积攒了一层厚厚的雪。程思的院子没放什么东西,所以看着很空,意外地很适合打雪仗。

他根本没有农具种子和口粮之类的东西需要存储,整个院子里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两间破屋子。东侧向阳的一间是给孩子们读书的书房。

角落的小灶台旁边摆着几捆柴火,灶台上正煨一炉药,满院飘散着一股清苦药香。

程思垂下眸子,一点微弱的灵气从掌心蹿出来,直到冰凉的手热了起来,他才重新伸手去摸大黄狗的头。

墙外时不时有嘎吱嘎吱的推车声,叫卖吆喝的小贩走街串巷,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等候着,包括院里这堆小鬼头。

每次卖饴糖的小贩路过时,大黄狗都会蹿出去拦人,而程思则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请他们每人吃上一块糖。

饴糖不便宜,更何况是十几个孩子。但程思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每次都能泰然自若地变出钱来。

程思是三年前来到柳絮巷的。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隐隐约约知道他是个穷秀才,身体不好,住进巷子深处的时候还坐着木头轮椅。

一开始的时候,程思在柳絮巷里当郎中,他的行医之路磕磕绊绊,无论是什么病症都要对着医书钻研好一阵,最后只能开出些乌漆嘛黑的小药丸子。虽然能治好人,但总让人心惊胆战的。

不过他这半吊子医术在柳絮巷倒是很够用,病人没钱,他也没实力,属实是一种双向奔赴。

几个月后他能站起来了,便再也闲不住,直接在这间四面漏风的院子里开了个万事屋,给钱就能办事,什么上山掏鸟下地抓猫帮隔壁大娘糊泥墙都行。

当然,大部分邻居都以为是可怜的年轻秀才无路可走了,穷困潦倒得什么活都愿意接,生怕自己不能累得早死。

于是几十户被程思用小药丸子治过的老主顾们联合起来,凑了十几串铜钱,将这一院子的活宝带到了他面前。

于是程思的院子被分割出了好几个区域,万事屋,托儿所,小药庐……现在又多了一个玩雪区。

程思深吸一口气,从手边掏出几块布头缝成的小衣裳。他刚刚缝道一半,现在能依稀看出个形状来。

他前几天接了个帮忙缝衣服的活,缝到最后还有些意犹未尽,便打算顺手给大黄狗也缝一件新衣服。

系统回来的时候,柳絮巷已经升起了道道炊烟。雪花混合在烟火气中,热闹的院子里只剩下三四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大黄狗安静地趴在主人身边,青年低着头,认真地绣着什么东西。

【宿主,您今天过得好吗?】

程思,不,应该是陈慕律笑了笑,没有抬头,依旧在认真地穿针引线:“不算太坏。”

【宿主,您今天还没有喝药。】

“啊,现在应该没关系吧?”陈慕律紧急伸了个懒腰,“我现在能跑能跳的,少喝一天两天不会死。”

【宿主,您别忘了十年前答应过我什么。】

陈慕律战术性地咳嗽了两声:“咳咳,说事就说事,翻旧账什么的,最伤感情了。”

十年,足够让很多事情翻篇,唯独不能改变系统这种不爱清理内存的人工智能,因为陈慕律的每一项前科和每一句假话都被他录音留证了。

【宿主,您偏离剧情的时候是谁义无反顾地为您篡改剧情记忆?】

“是你,亲爱的系统。”

【您被神邪剑捅了个对穿、自爆碎成渣渣的时候是谁义无反顾地为您拼了七年的身体?】

“是你,亲爱的系统。”

电子音饱含幽怨:【那您为什么不喝药?】

陈慕律好声好气地回它:“愚以为,这种黄连、吴茱萸、五灵脂米、七灵鸡内金、幻海水蛭、雪僵蚕之类药材绝妙组合炖煮超过一天一夜后产出的墨绿色药汁,不爱喝才是人之常情。”

【但是为了保证所有伤口都能加速愈合,您必须每餐摄入500ml以上的……】

“好了,行了,我现在就去喝。”陈慕律捏着鼻子投降了,“记得帮我关一下味觉,谢谢。还有嗅觉也是。”

等磨磨蹭蹭灌完药汁,天已经彻底黑了。

陈慕律在院子里围着那一堆长得莫名其妙的雪人踱步,闲来无事,用小块的炭给它们都按上了两颗眼珠子。

很好,陈慕律往后退后几步,定定地欣赏了一下,雪人的脸更猎奇了。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亮起了一轮上弦月。静谧的夜色里,陈慕律在那件鹅黄色的单薄长袍外罩上了一层黑色披风,宽大的斗篷遮盖住他的面容。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很轻很轻,整个巷子里只有陈慕律听到了。

那脚步声停在简陋的木门前,有人扣门,三长四短。夜风拂过时,紧闭的门漏开一道小口,像是无声的应答。

感应到那人的气息,陈慕律一下子便放松了。他自顾自往屋内走去,点起一盏昏黄的烛。

来人紧随其后,进了屋后才小心翼翼地掀开斗篷,恭恭敬敬地向陈慕律作揖行礼:“公子安好。”

第125章 琉璃其二 你想救你的心上人

125.

“曾掌柜, 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吗?”陈慕律在矮榻上坐下,继续绣着大黄的那件小衣裳。

纵然早已对自家楼主的接地气有着充足的认知和心理准备,这位年过半百的曾掌柜在看到青年手里那件缝得歪七扭八的“衣裳”时还是停顿了一下。

“公子, 您缺衣服了?不如让属下为您置办几件?”

“衣服够穿就行, ”陈慕律随意地摆了摆手, 好像在雪天里只着一件单薄长袍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这是给大黄的。”

跟着进屋的大黄追着尾巴原地转一圈, 轻轻吠了一声。

曾掌柜:……

他迟疑了一下:“那属下送点大黄的衣裳?”

沉迷缝纫的某人点了点头:“也行,记得低调点。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曾掌柜正色道:“吴淮堂又来了。他非要见您不可, 已经在楼里赖了好几日了。”

陈慕律不置可否:“曾掌柜,您说我应该去见见他吗?”

“不。”曾掌柜皱着眉,“属下的意思是,景阳楼那里大概是拖不久了,您应该早做打算,先行离开此地。”

凡域十九城里,渡柳城排行最末, 资源最少人口也少,环境本就恶劣,更不用说渡柳城混乱的内政问题。

老城主走得早, 年仅十七岁的渡柳城城主吴怀堂混迹在脂粉堆里长大, 压根不管事。几个旧部贵族夺权激烈, 斗来斗去几十年为人做了嫁衣。现在, 城中的主事人是吴淮堂的继兄吴淮安。

如今还摊上这么一场怪雪,怎么看都不是安全之地。

怪雪不止,天有不祥。

大大小小的法子都用过了,但毫无用处。眼下吴淮安已是焦头烂额, 据小道消息所传,这位安大人已经准备重启祭天之典,求真仙庇护了。

陈慕律眸中一片清明:“你劝我走,怎么自己不想逃?”

曾掌柜苦笑:“公子,这里是我的家乡。”

不只是他,还有城里的众多百姓,都是这样想的。渡柳城是他们的故土,只要还不到最坏的地步,他们就还能装聋作哑,继续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他们走不了,不只是因为没有足够支撑他们另谋出路的钱财资产,也因为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我不走。”陈慕律抬眸,唇角平直得没有一丝笑意,“比起怪雪,街雪税才更折磨人。”

天灾虽难测,但人祸才是真的雪上加霜。

曾掌柜还想开口劝他,却被制止。

陈慕律平静地盯着他:“有人来了,你先到里屋躲一躲。”

门外,寒风凌冽。

脚步声忽远忽近,又有人至。

“请问,万事屋今晚还开张吗?”

又是吱嘎一声,门自动打开,沉默地回答了他们的疑问。

那几人很小心,足足磨蹭了一刻钟才进门。

金主婆婆妈妈又怎么样,金主他自然有他的道理,暗暗在心底告诫了自己好几遍,陈慕律带好兜帽,叹了口气,主动发声:“你们几个,进屋来吧。”

“鬼!鬼啊!”

哐嘡一声,伴随着惨叫一同传来的是竹条断裂的脆响。

系统怜悯道:【是躺椅。】

陈慕律默默闭眼。

幸好院子里设了静音结界,不然妥妥扰民了。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打开门,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摔得东倒西歪的两人。

隐匿在陋巷深处的万事屋,就这样聒噪地开张了。

烛台上的火舌被震得跳了又跳,陈慕律将两杯茶撂在了二人面前:“说吧,你们想求什么,又准备拿什么来做交换?”

那两人都是年轻男子,一看便知道是一对主仆。年纪小的那位少年将茶杯里的水一口闷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是我说,你们这店也太破太偏了吧!我找了两个时辰才找到。”

陈慕律慢条斯理道:“故意的,唯有心诚者才能求得所愿。”

【明明是你懒得挪窝。】

不理会系统的挖苦和少年的怀疑的眼神,他掐指一算,沉吟道:“小兄弟可是姓吴?”

“啊?这都能猜到?”那小少年懵了。

陈慕律继续道:“生于奉宿十五年十月廿一,卯时一刻。”

那少年眼睛发亮:“大师,您真是大师。”

旁边跟着的小厮也一脸惊讶,两个人抱在一起,两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陈慕律:“太好了是大师,阮娘有救了!”

系统叹为观止:【这就是渡柳城的平均智商吗?】

陈慕律笑而不语。

他面色不变,实则飞速在脑中过了一遍近几日得到的情报,很快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阮娘,红袖楼清倌花魁,吴小城主的姘头。

从少年靠近的那一刻起,他就知晓了对方的身份——渡柳城名存实亡的小城主,吴淮堂。

他垂眸:“小公子,您所求为何?”

吴淮堂握紧双拳:“我要见景阳楼楼主程玄知一面,越快越好。”

电子音卡了卡:【原来还是找你的。】

“可以。”陈慕律痛快地答应了,“但是我做生意想来讲一个等价交换。您要告诉我,您准备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呢?”

吴淮堂坚定地看着对面人宽大的兜帽下若隐若现的半张脸:“你可以先开条件。”

陈慕律不紧不慢道:“我要城主府中,真君留下的那半截衣袖。”

吴淮堂还未发话,旁边的小厮已经着急地拽起了他的袖子:“不可啊少爷,那可是真君仙物!”

少年紧绷着脸,拦着了小厮:“这个代价和我的请求并不对等吧?”

陈慕律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我只是想看看,城主到底下了多少决心。”

吴淮堂盯着他,不敢轻举妄动“你既然知我身份,也应当知道真君的分量。”

凡域曾出过不少仙人。

每座凡城都有供奉仙人的传统。之前渡柳城羸弱,便是因为城中从来没有一位凡人成仙。直到三十三年前暴雪封城,一名仙人自城外救走了一名孤儿。

这名孤儿就是渡柳城唯一供奉的仙。

昔日老城主将他遗落的半截衣袖收起,日夜供奉,始终都一无所获。直到十年前,吴淮堂继位后第一次拜谒仙祠,见那衣袖忽然闪光。

那一年夏,渡柳城也是一场飘雪。

只不过彼时的雪救下了大旱中的第十九城,从此人们将这位仙人视为神明。

人们尊称他为照清玄黎无量真君。

“您不必惊讶,这只不过是彻底摆平此事的价格。鄙人不才,但也知晓一些秘事。城主何必舍近求远?”陈慕律笑着看他,“您其实无需去寻程楼主,说不定,我便能帮您排忧解难。”

“……”

吴淮堂沉下脸,犹豫挣扎好一会儿才开口:“那好,我说。吴淮安在筹办祭天之典,求真君庇护。”

陈慕律挑挑眉:“说些有用的。”

吴淮堂一咬牙:“他准备让阮娘去当祭典的圣女!”

“正常。”陈慕律眼皮都不抬一下,喝了口茶,“树大招风。”

凡域圣女不讲求虚的,只有两个简单粗暴的要求——年轻,貌美。

红袖楼为了招揽客人,无所不用其极,最喜欢营造一些噱头来吸引人。现如今提起全城长得最美的年轻女子,基本上所有人都会自动想起这位正当红的花魁娘子。

吴淮安不选她选谁?

老鸨巴不得能出一个圣女做招牌,自然乐意配合,可若当圣女是一件好事,那当然不会搞得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您知道隔壁的浮兰城吗?”吴淮堂咬着唇,“十几年前年,他们也办过祭天之典,当时我父亲带我去看过。结果他们没有请来仙人,那圣女赤着脚在台上跳了三天三夜,活活被耗死了,整个祭台上都是干涸的血。”

陈慕律平静地看着他,似乎不为所动:“你想怎么办?”

吴淮堂低下头:“我希望……希望阮娘不要死。”

“你想救你的心上人,然后呢?”陈慕律意味不明地笑了,“总该有一个圣女,要么求得神迹降临,要么圣女死去,整座渡柳城还是被怪雪笼罩。”

“怎么你的心上人便是人,这城里的其他姑娘便不是人了?”

那小厮挡在自家少爷前面,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这人怎么对我们城主说话的?”

“不是的……”吴淮堂面色苍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这便是他一直以来下意识忽视的地方。

陈慕律轻轻晃了晃茶杯:“你被吴淮安保护得太好了。”

吴淮堂沉默良久:“我……我知道,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和见解,是没有办法救阮娘的,更没有办法救其他人。所以我才想找程楼主。”

“程玄知不过一介商贾,小城主为何要如此看重他?”陈慕律一挑眉。

吴淮堂皱起眉:“先生,你不该这么说程公子,三年前,若不是路过此地的程楼主开仓放粮,恐怕本城早就因为饥荒分崩离析了。”

陈慕律笑了笑。

“我还是那句话,我能帮你解决此事。”他道,“还是那个条件。”

吴淮堂眉头紧锁:“您有何资本?”

……

月亮落下时,屋内又恢复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