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旧愿其三 还是孟长赢演技好。……
111.
飞舟在漫天鼓声中飞往云边时, 炉前的那炷佛香烧得只剩下一截尾巴。
香灰和梨花簌簌落了一地,桌上的棋盘上也零零散散落着几颗黑白棋子。
慧空缓缓落下一颗白子:“律施主,好久不见。”
“久吗?我并不觉得久。”律风尽走进院中,也不着急坐下。
一枚黑子已经落在了棋盘上。
年岁于修仙者总是无用, 百年不过弹指一瞬。律风尽站在局前, 如多年前一般游刃有余。
慧空轻捻佛珠:“二十二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 垂垂已老矣。没变的, 也只有这盘未见分晓的棋局了。”
这世上许久未曾有仙,只有人。是人便会恐惧光阴流逝, 便会有生老病死,万物轮回。
二十二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律风尽垂眸,顷刻间又落一子:“我是早忘干净了,不过大师日日对着残局推演测算,想来已是胸有成竹了吧?”
慧空眸中波澜一闪而过,良久,只有一声叹息:“律施主见笑了。此前七百三十六次, 无一例外。”
轮回辗转,败局已定。
律风尽落下一子,抬眼定定望向对面之人:“那这第七百三十七次呢?”
零散的棋子在纵横交错的线上交织相错, 只一瞬间晃神后, 一盘散沙凝成了诡异周密的网, 黑白二子互相制衡着, 胜负难分。
“阿弥陀佛,这步棋再怎么走,最后都只有两败俱伤之相。”慧空叹了口气,手中的白子迟迟未落, “必输之局,律施主又何必强求?”
看着那盘不分胜负的棋,律风尽忽然笑了笑:“可我为什么一定要赢呢?”
说罢,她松了手将黑子撂回盒中。落子声噼里啪啦,也不过热闹了一瞬间。
玉棋击盘声鸣翠,恰若枝头乍落花。
律风尽平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了慧空一眼:“从落下第一子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要赢。”
“阿弥陀佛,你……”慧空动作一滞,惶惶抬头,正对视律风尽冰凉的眼神。
律风尽对他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意:“今时不同往日,二十二年前的天命之言也该变成废纸了。”
慧空的手抖了抖,白子跌在棋盘上,黑白倒混,彻底错了位。
他颤声道:“施主,回头是岸。”
话本传奇里总爱讲求一个“不破不立”,可境地悬殊之下,人如蝼蚁,如何挣扎都不过是蚍蜉撼树。纵然赌命一搏,也难以凿出一线生机。
古往今来,妄图与天道作对者,轻则送命,重则消亡,再不入轮回因果。
“事无绝对,大师不敢言之事,亦有人前赴后继。”律风尽掀起眼皮望着他,“风尽此生,只求恩怨两讫,重得所失。”
不自量力,自取灭亡,那又如何?
满盘棋子七零八落,好似一滩再掀起波澜的死水。混沌无序间,律风尽不紧不慢地落下最后一子,转身离去。
“大师,落子便无悔。”-
雪城辖域广大,涵盖了三四座巍峨雪山,千里雪原。魂虚秘境的入口便藏在三峰环绕的一处低矮峡谷中。
依照飞舟的行驶速度,参赛弟子会在第四日抵达入口,而各宗代表会晚一两日出发雪城,在城内共赏盛会之景。
飞舟高悬于天,穿云而过,地面上的一切都缩成了模糊的各色小点,起初看得人眼花缭乱,后来便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夜深人静,陈慕律辗转反侧,罕见地失了眠。
他已经卸去了首饰和脂粉,随意裹了好几层保暖的衣裳便走到甲板上吹起了风。
夜晚很安静,连斜风都无声。整架飞舟都陷入了安眠,陈慕律被漏下,百聊无赖地低头望着下方的雪原。
从第二日午后起,他们便驶入了冰封雪原地带。陈慕律的视野中没有任何侵染之物,只有一望无际、白茫茫的雪。给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看着那片雪,陈慕律心中的焦躁渐渐平息。
【宿主,没事吧?】
【暂时死不了,放心吧。】
陈慕律幽幽叹了口气,或许失去了睡眠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说明他今晚不会再做梦了。
自从登上飞舟之后,陈慕律便一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这个梦和其他的预知梦不太一样,陌生的环境,杂乱的人群,模糊的噪音,一切都扭曲得不成样子,他一觉醒来,甚至连具体的画面都记不清。可他心中却能听见一个声音在说,那就是魂虚秘境。
陈慕律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并为之犹豫惊惧。
可惜无论是前面几次预知梦还是这一次的反复梦境,系统排查了好几次都没查到原因。
系统很自责:【宿主,我很抱歉。】
陈慕律耸了耸肩,开玩笑道:【看来我才应该是天道之子才对,这么受天道喜欢。】
系统绑定宿主时会优先选择与任务世界契合度高的灵魂,契合度超过60%便是优秀,而陈慕律的契合度是惊人的96.99%。
所以系统后来直接将这几年的预知梦都归结于他极高的契合度。世界对宿主的吸引很强,而陈慕律也在冥冥之中受到了影响。
【有道理。】系统无条件附和他。
出生仙域豪门的家中幺子,自小在锦绣金玉堆里长大,若没有同心蛊,或许“陈慕律”应该和律氏兄姊一般名扬天下,又或是当一个纨绔世家子,稀里糊涂过一辈子。再怎么样,他都不会变成倾月宗里的蛮横炮灰。
【系统,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电子音忽然卡顿了一下,系统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下一个任务……有触发时间设置,宿主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陈慕律挑挑眉,还想接着套系统的话,却不想这人工智能为了拒绝交流直接掉了线,逃跑速度飞快。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谁都能看出它的心虚。
这是连编都懒得编了。
陈慕律扶额,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发起了呆。只是他才放空了片刻,便已经有人沉不住气。
听着那道脚步声愈来愈近,陈慕律没有回头,笃定地叫出了一个名字:“周小公子深夜来此,是为何故?”
“若是歇下了,便没有这么好的机会遇见师姐了。”背后的周仲羽轻笑了一声,“师姐都未曾回头,怎么知道是我?”
陈慕律微微蹙眉:“你久病初愈,身体还在慢慢适应中,脚步虚浮拖沓,和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周仲羽走到甲板前与他并排:“师姐观察得当真仔细。说起这个,我还没有和师姐正式道过谢。对了,师姐叫我小羽便好。”
陈慕律沉默着,小幅度地往后挪了几步,避开了他的接近。
“若不是师姐出手相助,我早就死在碧云楼了,根本没命在参加仙盟盛会。”周仲羽一副浑然不知的无辜样,又凑了上来,“其实自从那一日见过师姐后,我脑海中便日日……”
“我不会让你死在碧云楼,因为酒楼死人很不吉利,会影响生意。”陈慕律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实事求是道,“你如果是真的死了,按照碧云楼的规矩,崇云门也要赔我一大笔钱,而且很可能赔不起,要赊十几年的账。”
周仲羽面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但他一抬衣袖,遮着唇轻轻咳了两声之后便又换了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样。
“我理解的,毕竟碧云楼是师姐一手建立的。”周仲羽又咳了咳,眼角甚至带了些泪花,“小羽能与师姐安安静静地呆上一小会儿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陈慕律:……
【系统系统,系统快回来!】
【怎么了宿主,关于任务我已经说得很清……什么鬼?你喊我上来干什么。】
【看绿茶。】
陈慕律抱紧双臂,他已经摸到小臂那一片的鸡皮疙瘩了。
原来孟长赢的装腔作势不是最吓人的,最吓人的是这种茶艺不精但大胆出击的。
“你……”陈慕律欲言又止。
“师姐是有话想与小羽说吗?”周仲羽眨了眨眼,反应极快地向前了一步。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柔弱得好似一朵我见犹怜的小白花。
陈慕律有点犹豫:“呃……你真的想听?”
周仲羽点了点头,真诚地说道:“只要师姐愿意和小羽分享,小羽乐意至极。”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别叫我师姐了,我才二十二,你好像比我大吧?”
“虽然你年纪大,但嗓子还在变声期,建议少夹几句,小心哑了变不回去。”
“而且我们好像不是这种熟到能凑在一起聊悄悄话的关系吧?”
陈慕律每说一句,周仲羽的面色就白一分,白转青,青转红,到最后居然转成了泪眼朦胧。
周仲羽要哭不哭地看着他:“师姐怎你,你……”
“你比我大。”陈慕律再次温馨提示。
“你!你欺人太甚……”周仲羽挥泪跑开,离开的最后一刻都没忘记人设,边跑边夹,差点夹破音。
系统冷漠地点评道:【还是孟长赢演技好。】
【没错。】
陈慕律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赞成了系统的评价。
放在以前,陈慕律还真的有可能会被周仲羽骗过去,甚至真情实感地去安慰人。
但这三年里孟长赢孜孜不倦地开发新人设,力求尽好金丝雀的各项其实并不需要的义务,导致陈慕律直接脱了敏,面对各种诱惑都能面不改色。
系统还在感叹道:【都是庸脂俗粉,果然还是孟长赢这个主角的含金量高一点。】
陈慕律默默翻了个白眼:【别关注演技了。我刚刚拖了这么长时间,你测出他身体情况了吗?】
系统顿了顿:【数据已经出了。】
【他的心脏里有蛊虫。】
第112章 旧愿其四 死遁方式可自选哦亲
112.
后半夜, 陈慕律又做梦了。
这一次,模糊不清的画面忽然连贯了起来,光怪陆离的场景忽然有了清晰的色彩,虽然依旧是断断续续的片段, 但他看清了那些人的脸。
不久前还涕泪涟涟的周仲羽对他不假辞色, 抬手指着他凄厉地喊着什么天生一对, 而后又是一阵眩晕。
陈慕律徒劳地揉了揉眼睛, 面前的人变了样子, 孟长赢双眸紧闭,唇色发白地躺在他怀中, 像是陷入了一场深眠中。
“不行……不能在这里……你醒醒……”
颤抖的声音自远处飘来,熟悉又陌生,眼前的景象又不断地开始变幻,郁郁葱葱的密林深谷里涌出厚重的雾霜之气,藏于山脉中的石碑缄默无声。
陈慕律不受控制地凑上前,手抚上了冰凉的石碑,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于是他又听见那个颤抖到变了调子的声音, 念的是石碑上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
“傅蕖……”
熟悉的名字像一把被人深藏于影中的钥匙,唤醒了沉睡的梦。黑色石碑在一瞬间扭曲,视野陷入了一片暗淡, 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 视角缓缓往下飘动, 落在了手中紧握着的书页上。
薄薄的纸泛起了褶皱, 他急切地翻找着,却始终看不清书上的字。
“找到了……真的出现了……”
陈慕律皱起眉,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页空白,整个人像是落入了一片针海之中, 剧烈的痛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剥离。
那道声音依然阴魂不散:“傅蕖,齐什么玉……章以……弓?还有这个,邱今……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
在万刺之痛下,他终于看清了一小片字:
【倾月宗掌门谢怀卿,大乘期,秉性温和,主多情剑道,座下共有弟子七人……】
【昭玄一百七十五年,死四人。】
戛然而止。
一股战栗之感席卷全身,万千针尖刺穿之痛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一片空白,倾倒天地的眩晕过后,陈慕律猛地坐起身,被梦境的汹涌波涛逐回了现实。
启明才升,天色尚暗,没吃药收拢双翅,从笼子里跑了出来,安安静静地睡在了陈慕律的枕边。
陈慕律吐出一口浊气,伸手轻轻抚摸着白灵鹦鹉的羽毛,温热的触感将他重新有了几分脱离梦境的实感,也让他再一次发现了自己忽视的细节。
白灵鹦鹉可预知灾祸,近几日的重复梦境和之前几次完全不同,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自登上飞舟后,每晚都和没吃药同屋而眠。
而且按照剧情,白灵鹦鹉现在应该已经是孟长赢的宠物了。所以这个预知梦本应该由孟长赢来做,只是阴差阳错,落到了他的头上。
陈慕律叹了口气,轻轻碰了碰没吃药的头,小鹦鹉睡得迷糊,眼睛都没睁开便顺着他的手指蹭了又蹭。
好吃好喝养了三年,现在他也快要离开了,是时候把这傻鹦鹉也安顿好。
他打定了主意,又开始琢磨起了那个逻辑跳跃的梦来。凡尘谷态度古怪,尚不知底细,但周仲羽和崇云门明显已经和他们站在了对立面,那么昨夜的见面显然不是意外。
最要命的是,周仲羽体内有蛊虫。
【不是普通的蛊虫,他体内的蛊虫比当年鸡鸣村村民身上的毒蛊还要复杂很多,倒是……和孟长赢体内的雌蛊格外相似。】
昨夜,系统虽然吞吞吐吐,用词保守,但结合周仲羽口中那一句语焉不详的“天生一对”,那恰恰证明了一点——周仲羽体内的蛊虫和雌蛊很像,甚至有可能是另外一枚雌蛊。正如孟长赢需要炼化凰灵玉,周仲羽也需要凰灵玉来压制蛊毒。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两枚一模一样的蛊虫呢?
在他思索的时候,系统也上了线。电子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因为他体内的蛊虫是残次品。】
因为是残次品,所以毒性比同心蛊弱很多,即使不解毒也不会要了周仲羽的命。
只是周仲羽会在一次次毒发中变得虚弱无比,会性命垂危但又能苟延残喘……会很痛苦,会生不如死。
陈慕律一默:“那孟长赢的蛊毒怎么办?”
系统回:【破境化神后,他的身躯会重塑,蛊虫自然也会消亡。】
“好。”陈慕律扯了扯嘴角。
他真是糊涂了,只看到孟长赢的狼狈样子就差点忘了那是他破境之劫的一环。
系统幽幽提醒道:【宿主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吧,你想选择什么样的死法?】
“……?”
陈慕律瞪大眼:“死遁方式也可以自选吗?”
【可以,推荐优先选择能保留大部分遗体的死法,如果选择爆体而亡这类碎成渣渣的方式就不太好。】
“呃,不太体面?”
【……主要是拼起来比较麻烦,会增加系统工作量。如果碎得太彻底,会自动从宿主的存活时间余额里扣额外的遗体复原服务费。】
陈慕律讪讪一笑,他暂时还不想讨论自己的身后事。好在系统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对了系统,你们后台有傅蕖的资料吗?”
机械电子音顿了顿:【程序更新了不一定还存着数据,但有一个地方一定有。】
“哪里?”
光屏一闪,后台的储物格上忽然空出了一格,一本泛黄的书册自半空中哗哗落下,正好掉在陈慕律的腿上。
系统声音冷冰冰的,语调里全是恨铁不成钢:【我不在的时候让你不好好读书。】
陈慕律定眼一看,只见那封面上几个熟悉的簪花小楷:《倾月宗人物关系简介》。
他屏住呼吸,试探地伸手拿起那一册书,熟悉的触感,沙沙作响的书页,一切都指向了相同的方向。
这一次,陈慕律一页都没有跳过,从头开始一行一行细看,孙玢承,贺兰蓠,师子昌,翟怀仁,方见缘……
孙玢承的名字已经黯淡了许久,最后一行写得是“死于奉宿十八年”。贺兰蓠的简介已经改成了学宫祭酒,师子昌、翟怀仁被流放雪城矿狱。
而方见缘的名字暗着,流放的下一行是“刺杀华京少主不成,死于奉宿二十二年”。
他死了,或许是在陈慕律被关在华京京都的那半个月里,又或许久是陈慕律去雪城的那一夜。
陈慕律一页一页往下翻着,熟悉的名字一个一个在指尖翻转切换。他一目十行,草草浏览着上面的文字,虽然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但他并没有停下,反而越翻越快。
《倾月宗人物关系简介》不是空白的废纸,而是随着流逝的时间和他对角色的认知不断更新的客观记录。
原本空白突兀的断章后,预设的命运早已显现,可他才刚刚迟钝地找到了蛛丝马迹。
翻到麻木时,他又一次翻到了梦中那段模糊不清的文字。
【倾月宗掌门谢怀卿,大乘期,秉性温和,主多情剑道,座下共有弟子七人……】
【昭玄一百七十五年,死四人。】
【弟子傅蕖,战死崇天城。】
【弟子齐悬玉…… 】
【弟子章以弦…… 】
【弟子邱今…… 】
【奉宿二十二年,死一人。】
指尖机械地蜷了一下,没有翻起下一页。陈慕律的视线穿过那一排陌生的名字,在“奉宿二十二年”停顿了好一会儿。
【弟子陈慕律身殒魂虚。】
【弟子孟长赢跃升化神。】-
天边的红日尚未升起,漫天星辰黯淡。
慧慈慢慢走到后舱时,孟长赢低头看着地面上的一片雪色,若有所思。
“孟施主莫不是在这儿站了一夜?”慧慈瞥了眼他沾湿的衣袖,戏谑开口。
以孟长赢如今的修为,他可以自由控制周围数百里内的水汽,可他偏偏没有管那一袖的露水。
“和预想中一样,崇云门的人已经按耐不住了。”孟长赢答非所问,随意挥了挥袖子,水汽隔空凝聚为一层薄薄的冰,又在顷刻间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雪渣。
慧慈被他溅了一脸,见好就收。
“是周余泽动了?还是那个叫周叁的护卫?”
“都不是,”孟长赢语气平淡,毫无起伏,“是周仲羽。”
慧慈唰的一下抬头:“细说。”
“没什么。”孟长赢忽然移开目光,“一点小事而已。”
慧慈皱起眉,他觉得孟长赢今天格外不对。
孟长赢抬手揉了揉眉心,自己都觉得这一晚上过得分外很可笑。居然就因为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在外面站着看了一晚上的雪地。
周仲羽体内有雌蛊。
周仲羽装疯卖傻,靠近陈慕律。
周仲羽还喊陈慕律师姐。
从见到周仲羽的第一眼开始,孟长赢就知道周仲羽的不同。同性相斥,蛊虫在他体内躁动肆虐,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企图掌控他的理智,接管他的身体,将对面那个病殃殃的“雌蛊”撕碎毁灭。
但孟长赢从来没有理会过。
他的修为、心境使他始终凌驾于同辈甚至是某些长老之上,他可以永远压制着那枚躁动的蛊虫,不受那枚低劣雌蛊的影响。
可是看到周仲羽妄图攀附陈慕律的时候,那些岿然不动的平静淡漠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等孟长赢反应过来时,掌中的冰刃已经凝成形,他对周仲羽产生了杀意。
这很不对劲,但周仲羽确实该死。
“孟施主……孟长赢?你还好吗?”慧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孟长赢走神。
孟长赢居然会走神?
“抱歉,你继续说。”孟长赢从思绪中抽身,重新将话题引了回来,“刚刚我们聊到哪里了?”
慧慈转了转佛珠:“前面的都不重要,后面的才是重头戏。”
“愿闻其详。”孟长赢抬手,设下一道结界。
“你托我打探的事情有眉目了。”慧慈四下张望了一圈,还是压低了声音,“最近几十年,华京确实有人上渡厄山求过天道之言。”
人人皆知天道之言公正,却少有人知。求一则天道之言难如登天,一次叩问便要付出大量修为功力。世人只知沈青云忙于宗门事务,修为停滞于元婴,却不知沈青云求了两次,从化神期直接跌回了元婴,几百年修为化为泡影。
仙域虽大,化神期寥寥,范围缩小到华京仙境,嫌疑人便只有几个商会大家族的中流砥柱。可华京仙境之人世代信仰先祖神兽,越是血统纯正就越忠诚,化神期大能也不能免俗。
能叩问天道的疯子只剩下那么几位,好巧不巧,全姓律。
慧慈从袖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默默递给孟长赢。只一刻,那纸便当空自燃,连一点灰烬都不曾留下。
「律氏第四子,早夭。」
孟长赢抬眸,望向天边,太阳升起来了。
第113章 虚魂其一 师妹你说句话呀
113.
雪城, 雪祭大殿。
殿外的雪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周围的看台上挤满了人,座无虚席。前排高处,仙域各宗的代表齐聚一堂, 只剩下最中间的东道主之位还空缺着。
大殿中心的祭坛上已经悬上了一盏巨大的六角珠灯, 每面各有数串南沧珠织连作宝盖索络, 将中心的琉璃珠花围在珠裾之中。六角悬以各色珠串, 从顶端看起来, 形似重明图腾。
“华京仙境还真是下血本了,居然连家族至宝都搬出来了。”
“这么奢靡的宝贝……也只有华京能供得起啊。”
那祭坛中央摆着的正是律氏至宝, 琼玉珠灯。
此灯光华普照之处,阴霾俱散。珠灯上的各色彩珠每十年大换一次,动辄便要数百万灵石。
本次进入魂虚秘境的参赛弟子都将携带一枚从琼玉珠灯换下的同源旧珠,作为入境媒介。
一方面同源珠会将珠灯之光铺遍秘境,保证每一个弟子的行为都会被持续追踪并通过珠灯直接展示在祭坛上。
另一方面,同源珠也将成为所有弟子的护身符,若遇到危险, 同源珠碎,参赛弟子便会被珠灯自动带回雪祭大殿。
当然,同源珠破碎也意味着参赛弟子出局。同源珠可以附在参赛者身上的任意一件物品中, 如果该物品被他人抢夺并被捏碎, 参赛弟子也将直接淘汰。
盛会期间, 所有参赛者可以在魂虚秘境中自由探索十天, 珠碎出局则探索停止。
当所有人都离开秘境之后,仙盟将对带出秘境的灵草进行统一评级,并当众选出魁首。
实时更新,持续记录, 整个过程公开透明,简直就是将公平公正四个字刻在了整场盛会的最前面。
看到那盏灯的时候,周余泽的脸色变了变,悄悄与对面的凡尘谷谷主荀析对视了一眼,却见对方完全不为所动,目光冰冷,好像看着什么死物一般波澜不惊。
珠灯静静地伫于祭坛中央,无需一点光亮,数百万颗明珠熠熠生辉,柔和的光芒已经携着丝丝缕缕的灵气绵延在了整座大殿中。
百盏彩珠小灯与千穗飘带自上而下垂挂飘摇,风雪吹拂而过时,珠串泠泠而响,像一段古朴悠长的小调。
风忽然大了,叮叮当当的调子飘到了天边,华京飞鹰卫自殿外鱼贯而入,守在了珠灯附近。
长袍曳地,律夫人盛装而来,独自一人坐上了最中间的高位,而律乘雾则停在了珠灯前,笑盈盈地对着殿内所有人行了一礼。
律乘雾闭目而立,双手与胸前飞速结印,手中灵气跳跃翻转,织就了一朵泛着浅浅金光的莲花。
她蓦然睁开双眼,金黄澄澈的重瞳中激起层层涟漪,莲花被种入中心的琉璃珠花中,将整个琼玉珠灯彻底点亮——
祭坛之上,珠灯之光在刹那间射向天际,追着那几百颗同源之珠将数百里外魂虚秘境完全笼罩,阔别数百年的秘境之景已经被投射在了祭坛半空中。
盛会开场-
魂虚秘境,秋池山。
秘林深处,奇花异草遍地,举目望去,是一片郁郁葱葱、望不到尽头的绿,诡异又安静。
数不清是第几次出剑将路边偷袭的食人毒花砍了个对半,路屏山收起了玩世不恭的随意,面色格外难看:“再这么一直走下去也不是办法。”
“的确。”沈椿龄严肃地点了点头,“地图中指引的就是这个方向,可我们却一直没有走到下一个岔路口。”
魂虚秘境虽然很少出现,但各宗也有不少长辈进去过。沈青云早年便曾在盛会上进过一次魂虚秘境,所以秘境内的大致形势还是有数的。当然不止倾月宗,基本上的大宗门都有一套自己的指引地图和目标,也算不上什么作弊。
倾月宗此行的最大目标,便是秋池山巅的一株千年雪参草。
数百年前沈青云曾亲眼见过那株还未成熟的雪参草,彼时它才几百年道行,便已经初生了灵智,堪称极品。算算日子,它正好在今年成熟。若能取得雪参草,魁首之位必然十拿九稳。
雪参草的消息虽然隐秘,但其他宗门也不是没有收到风声,倾月宗和临音阁是在入境第二日在山脚下碰到的。双方达成了共识,决定先合作上山,到了山顶最后各凭本事。
两宗联手,一行人上来便直奔秋池山巅,争分夺秒冲着雪参草而去了。
可他们日夜兼程,在一堆毒花毒草里钻来钻去,本该早早领先,却依旧在半山腰的秘林里打转。
蔺砚亭警觉地环顾四周:“大家不觉得这附近的场景很熟悉吗?”
柳蓁皱起眉:“嘶,师姐你这么一说……”
连最沉默寡言的蔺砚染都开了口:“这树林有蹊跷。”
古树高耸,倾盖如伞,遮蔽了大部分的天空与日光。山顶就安安静静地露在那一小片空隙中,无声吸引着人一探究竟。
“接下来怎么办?”
路屏山推推旁边的沈椿龄,沈椿龄为难地看向孟长赢,然后周围一圈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青年身上。
孟长赢手里拿着一小盒鸟食,正面不改色地给自己肩膀上的白灵鹦鹉喂食。
柳蓁耐不住性子,率先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孟师兄怎么看?”
孟长赢挑了挑眉,踢皮球似的拉起陈慕律的衣袖轻轻晃了两下,直接祸水东引:“师妹,你说句话呀?”
“啊?”走神的陈慕律懵懵抬头,正好对上所有人求助的眼神,“这个……那个……呃,要不咱们做个标记,然后继续走一段?”
孟长赢默默从那朵被劈成两半的食人毒花上拔出一把极细的冰针:“做过了,这花已经是第五次砍了。”
“那你不早说?”陈慕律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孟长赢面色如常,看了眼蹲在自己肩上的因为没吃到最后一口而委屈地直叫唤的傻鸟:“刚刚在喂鹦鹉,忘了。”
陈慕律脸色更难看了。
那只狼吞虎咽的傻鸟不是别的什么雀儿鸟儿,而是一进秘境就被自己黑心主人随手丢给孟长赢的没吃药。
众人此时的注意力又被孟长赢吸引了过去。路屏山更绝,直接酸溜溜地开口打趣:“诶呦呦,这不是陈大小姐的鸟吗?你说说这事闹的。”
陈慕律又扭头瞪路屏山,可惜后者装着一副备受惊吓的样子,语速比什么都快,竹筒倒豆子一半接着说了下去:“孟师弟你闭关了几年,不知道这鸟有多闹腾,一般的陌生人一靠近就撕心裂肺地叫,诶怎么他见了你这么乖?又让摸又让抱的。”
“鹦鹉有灵,许是有缘。”孟长赢挑了挑眉,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路屏山。
路屏山耸耸肩,没继续说下去。
白灵鹦鹉珍稀娇贵,基本上只亲近自己的主人。就孟长赢那娴熟的手法,一看之前就没少喂。
眼看着话题越来越偏,蔺砚亭眼皮突突地跳,只好开口:“我们已经可以确定这条路有问题,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走?”
“与其想想怎么走,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孟长赢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又喂了没吃药一勺鸟食。
“孟师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鸟怎么样?”柳蓁看得眉头紧蹙,“当务之急是赶快上山!雪参草可不等人。”
孟长赢还是那句话:“休息一下吧,节省体力。”
这下柳蓁也冲他翻了个白眼。
当然,她没有放弃,而是直接换了个方向,拉起陈慕律的双手就开始撒娇:“陈师姐,这该如何是好啊?我们不会真的出不去了吧呜呜呜……”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柳蓁已经完全弄清了陈大小姐面冷心热的本性,知道对方吃软不吃硬,根本招架不住别人恳求。
果然,陈慕律四肢僵硬,只好配合柳蓁,仍由她拉着自己的手晃来晃去:“呃,不会的,你先别激动,蓁蓁别哭啊……孟长赢你好好说话会死吗?!”
才喂完鸟的孟长赢受牵连被骂了一通,面色不虞地瞥了眼他们交叠的手:“放手。”
柳蓁极有眼色地松了手,陈慕律没好气地看着他:“你凶什么凶?摆脸色给谁看呐?”
舌尖抵了抵上颚,孟长赢收敛了外露的神色,语气很淡:“陈慕律,你讲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的陈慕律冷笑一声,抬脚就踹。
“别别别,小师叔君子动口不动手——”
鸡飞狗跳。
“哈哈,这……看来倾月宗的师门情意固然深厚啊,居然如此不拘小节,果然直率!”
琼玉珠灯前,谢掌教看着倾月宗一众人的精彩内讧,忍不住扶额低头,只觉得心赃扑通扑通地跳着,血压都高了。
沈青云见怪不怪,还有心情接下旁人的奉承:“自然。长赢与小慕师出同门,感情一直很好,他们总喜欢开玩笑。”
当然,无论她怎么说,旁人只当是在挽尊。毕竟人人都知道……
无数视线落在陈慕律身上,看着他气得提起涟虚剑追着孟长赢跑了好一圈,好几次剑锋都要往人心口招呼了。
谁都知道,陈大小姐嚣张跋扈,关于她曾经刻意为难孟长赢的传闻五花八门,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从来没断过。
端坐高台上的律风尽悠悠开口:“怎么,诸位没见过同门师兄妹打闹吗?”
那些难以言喻的目光一下子散开了,众人心思各异,纷纷举杯附和律家主,三言两语便把话题岔开了。
谁让人家既有个权势滔天的娘,又有个武力巅峰的爹呢?
周余泽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目光沉沉。他看到对面的凡尘谷谷主轻轻晃了晃杯。
好戏,这才开始。
第114章 虚魂其二 别看我,我不会生孩子
114.
“真是……好热闹啊。”
今日的阳光格外好, 楚衾破躺在贵妃榻上,把一枚彩珠举到了眼前。
阳光透过琉璃彩珠,折射出粼粼光芒,像是在眼底炸了一束烟花。
谁也想不到, 大名鼎鼎的魔尊居然会带着两三个下属就跑到了雪城附近的偏僻小院里晒太阳。
黑衣护卫从院外匆忙赶来:“主上, 有消息了。”
“楚白, 别老是一惊一乍的。”楚衾破恹恹地转着那颗珠子, “华京还真的把琼玉珠灯搬出来了?”
楚白面色凝重, 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的,楚衾破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 连话都多了些。
当然,他说得还是格外难听:“律风尽这辈子也是可笑,好好一个家主,劳心劳力还不够,想不开要去生孩子。陈儒都在大乘期几百年了,她还在化神后期打转。”
楚白顿了顿:“尊主,但是律家主生了三个化神期。”
“……”楚衾破没说话。
四百年前他还只是一个魔君, 便已经见识过这位年轻家主的厉害,不说当时还未冒头的谢怀卿,就连风头正盛的剑圣陈儒和慧空大师都比不过她。
那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律风尽会是仙域第一个大乘期修士。然而时过境迁, 惊才绝世的天才退居幕后, 反倒被掩埋在了滚滚红尘里。
可惜, 人各有志。
楚白很认真地盯着自家尊主,若有所思:“尊主,你说男人可以生子吗?”
“……和你说不明白。”楚衾破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别看我, 我不会生孩子,死孩子什么的最吵了。”
楚白是他用很多年前用尸体炼的蛊人,由于死得太久脑子也经常死机,是少有能让魔尊大人吃瘪的死人。
“尊主,可是民间说多子多福,家里热闹。”楚白嘴巴跑得比脑子快,但余光瞥到楚衾破扭曲难看的脸色,他不得不生硬地又补了一句,“魔域里的蛊人越来越多,也很热闹。”
不由自主地想起魔域里那一群和楚白不相上下的死人,楚衾破额前青筋暴起,被他搞得头疼。
这算什么鬼热闹。
一道黑雾悄悄在院子中凝聚化形,另外一个年轻些的护卫跪在楚衾破面前:“楚红参见尊主。”
楚衾破把珠子挪开,看了他一眼:“说。”
“荀析那边来了消息。”楚红抬起头,“事成。”
贵妃榻上的人缓缓坐起身,忽然笑出了声:“好啊,天助我也。”
他随手把珠子往旁边一撂,那不起眼的彩珠咕噜咕噜往外滚了又滚,正好撞进了旁边的一大堆琉璃彩珠中。
明珠扎堆,即便是白日也散发着完全不逊于太阳的明亮光芒。楚衾破长袖一挥,肩头由黑鳞排织的蛇纹像是活过来一般,化作一道黑雾打入珠堆中。
院中凭空聚起一屏的幽光,是珠灯投射下的魂虚秘境。那一堆的珠子正是同源旧珠。
只不过那画面中满境的翠绿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诡异的墨绿色的浓雾阴霾。
楚衾破眯着眼,仰头望了望天,喃喃道:“热闹……可惜了,我最讨厌热闹。”-
魂虚秘境,秋池山。
一日时间转瞬即逝,天暗得很快,太阳像是忽然被挤下了山,整座秘林都在一瞬间陷入了死寂的黑暗里。
不是夜幕降临,是毒雾彻底侵染了秘境,遮蔽了天空和光源。
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忽然有一阵接着一阵的风在林中呼啸而过,怪叫喧嚣席卷而来,将这一潭死水彻底搅得浑浊不堪。
密密麻麻的黑雾夹杂在其中,在琼灯珠光之下,无声无息地混入了秘境,和那剧毒的雾气融为一体。
黑暗变成了最好的伪装,雾气自由地穿梭在丛林中,追随着同源蛊毒的气息一路向北。
很快……很快就能相遇。
气息越来越近,他好似已经嗅到鲜血的滋味,藏在胸膛里的蛊虫已经钻入了心脏,整颗心都因为那场即将到来的狂欢按耐不住地狂跳。
黑雾呼啸盘旋,绕树一路相下,他已经看清了藏在树下青年的面容。
孟长赢在树下打坐,正在闭目养神,旁边是早已经熄灭的篝火。在他的视线盲区里,黑雾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越来越兴奋,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已经灼烧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叫嚣着将青年撕扯成碎片。
风声呼啸,黑雾中最先化形的是一寸剑锋,蒙面黑衣人自空中袭下,剑锋直指孟长赢的天灵盖而去!
在剑锋逼近到额前一寸时,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假寐的青年依旧端坐着,他闭着眼,不知何时已经有了动作,两指轻轻夹着剑锋,四两拨千斤,竟是直接将刺客逼停了。
他什么招式都还未使出,只是两指便如激川巨浪压来,那黑衣人额间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用尽全身力气又一次想将剑刺下,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还是这样蠢,让我说什么好。”
指尖炸开一阵冰蓝光芒,照亮了这个黑暗的角落,黑衣人惊悚地看着自剑锋出一路凝聚的冰霜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蔓延到了他握剑的手上,整条手臂都已经被细密的冰刺包围,只待下一刻——
冰刺扎入血肉,鲜红的血液没有喷涌而出,而是在直接凝成了厚厚的血色冰层,继续贪婪地向上四溢,攀上了他的右肩。
“啊!!!”
凄厉的惨叫惊起丛林深处的鸟兽,为这一场伏击拉开了序幕。
潋虚剑在天边飞速绕过一圈,将一打符咒散在空中,陈慕律抬手结印,在洌洌紫光中罩下了一层只进不出的结界。
沈椿龄用木系术法唤醒了早已埋下的藤蔓,又在几颗树中间立起了一层藤蔓墙,将所有刺客圈在了中间。墙外,蔺砚亭率临音阁数人藏于草丛中,一个庞大周密的群音阵初现端倪。
与此同时,伤雀剑燃烧起熊熊烈火,路屏山神色散漫,手中剑早已经出鞘,率先发难。
这场试探性的偷袭,变成了单方面的碾压。
半炷香不到,营地里的篝火再度亮起,地上歪歪斜斜地躺着十几个黑衣人的尸体。
大获全胜。
路屏山单膝跪下,探了探黑衣人的呼吸:“死透了。”
他们并不是参赛弟子,而是用了某种手段偷渡进入了秘境。这些人身上没有同源珠,自然也没有淘汰一说。
这些人死了,就是死了。
秘境出了问题,毒雾肆虐遮蔽了视野,珠灯也无法探查到参赛弟子的行为,只能保证捏碎同源珠后淘汰弟子可以被安全送回雪祭大殿。
可要是没来得及捏碎珠子就被杀死了呢?
陈慕律脸色很难看,心中一阵发冷。
珠灯失效,相当于监视整个比赛的监控失效,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考验人性。自相残杀,偷袭吞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胜利的喜悦才刚刚散去,众人都回过味来,神色各异,但大部分都是忧虑和恐惧。
唯独孟长赢心情很好,还有心思和路屏山开玩笑:“摘了他们的面具看看,有惊喜。”
“你自己来不行吗?使唤不动别人就使唤我。”路屏山啧了一声,到底还是上手了。
“欸,不是我说啊,这人怎么……有点眼熟呢?”
沈椿龄向前凑进几步,满脸不可置信:“居然……居然是他们!?”
面具之下,是倾月宗众人都熟悉的脸。十几个人面具一一摘下,每一个都是能叫出姓名的昔日同门。
“谁啊?你们的仇家?”柳蓁好奇地开口。
“世家之后。”陈慕律缓缓开口,“准确来说,也是你们的仇家。”
这些人的祖辈为了自己的利益背叛了同门,背叛了仙域,其中一项罪行便是泄露情报,拖延军机,致使崇天城被屠,傅蕖及其道侣身殒。
蔺砚亭皱眉:“这些人不是自己进来的,必有背后主使。一击不中,定然会有后招,接下去的六七日肯定也不会太平了。”
陈慕律垂着眼,叹了口气:“方才我故意放走了其中一个,他身上有孟长赢的冰刺,我们可以反向追踪到他们的位置。”
下午发现不对劲之后,他们一行人便没有再出发,反而真的听从了孟长赢的建议,选择了在附近开辟出了一小块空地,就地休整。
他们刚刚安顿下来,天边便出现了异样。那时孟长赢便料到晚上必然会有一出偷袭,所以他们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挡下了第一波刺杀。
从灭掉篝火只留孟长赢一人在明处,到刻意放过一个重伤之人,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陈慕律也是进了秘境后才发现律家人给他塞了快几千张各式各样的符咒,有些可以保命,有些也能杀人于无形。
他刚刚设下的结界遮光静音,可以隔绝一切灵力波动,最适合掩盖这场反杀。
但是对面到底有多少人手,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刺杀还有多少次,以及他们到底能不能每一次都能如今夜一般有惊无险地躲过,谁都不清楚。
谁都没有答案。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未知环境里,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全身而退,更不敢打包票自己能让所有人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蔺师姐,恕我直言,这些人的第一目标是倾月宗。”孟长赢扭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蔺砚亭。
他的意思很明确,临音阁本不该被他们这场内斗波及。
一片安静。
陈慕律垂眸:“从此地一路向西北方向走,穿过三条溪流,便能走出秘林。刚刚我们又一位弟子负伤,会留在这里休息一夜再出发。”
“同行数月,你们这是把蔺某当成什么不仁不义之辈?”蔺砚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盟约早已立下,临音阁会与倾月宗共进退,等到了山顶,摘到雪参草再来耍嘴皮子功夫也不迟。”
今日风止月息,长夜已经降临。
有人离去,行色匆匆。
有人坚守,始终若一。
有人等候,天命有归。
第115章 虚魂其三 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孟长赢了。……
115.
毒雾依旧肆虐, 将一切光亮隔绝在外。好在陈慕律身上最不缺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宝外挂,还真的给他翻出了几瓶解毒丹。
为了保证生存,几个受伤中毒的弟子都捏碎同源珠选择了出局,其余所有人都服下了解毒丹, 连夜往林外撤去。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 孟长赢话少得可怜, 走在最后面。
秘林很大, 即便知道正确方向一路上也花费了不少时间。他们不敢闭眼, 维持着最警戒状态继续向山顶进发。
前方的树丛越来越稀疏,像是即将到达森林的边缘。一直在队尾断后的孟长赢忽然如鬼魅般闪现到了队伍最前方, 抬手拦下了所有人。
空气中,一股很淡很淡的陌生灵气从不远处飘来,像是有人刻意掩去了行踪。
他声音很轻:“有人来了。”
领队的蔺砚亭还未开口,孟长赢挥了挥袖,直接灭掉了所有灯盏。
灯灭的最后一刻,所有人都看见他轻轻回头,食指抵在唇间, 冲大家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你们在此等候,若一炷香后我没有回来,立刻掉头从东侧上山。”他说得很轻松, 好似自己只是提着剑去青崖校场上逛一圈。
孟长赢面上是极致的平静, 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他隔着人群短暂地看了陈慕律一眼, 双瞳如点漆, 像是这片灰烬中唯一的星辰。
然后他转身,走进黑暗。
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在正常情况下可以夜视百里,但这毒雾实在蹊跷,将视野完全遮盖住了。
见孟长赢提着剑一头扎进了浓稠流动的雾, 陈慕律下意识便要追过去,却被沈椿龄和柳蓁一左一右护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年消失在黑暗中。
陈慕律垂眸,握紧了手中剑。
从昨日的散漫到这一刻的平静,孟长赢格外反常。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冥冥之中一步步走向了即将坍塌的天平一端。
眼前是光怪陆离的黑,黑得足以在顷刻间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明明没有风,陈慕律还是打了个寒颤。
无数个最终归于黑暗的梦争先恐后自脑海中涌出,那些刻意无意间被遗忘的未来裂成一节节戛然而止的河,在这一瞬间汇成了冲毁长堤的巨潮。
“必须下手……要一击毙命,直接捅……心脉……他昏过去了,怎么办?”
“后面就是悬崖……毁尸灭迹,谁会知道?”
“别犹豫了,把……推下去……”
嘈杂的声音混着虚无的风,那样模糊,又那么尖锐,几乎刺穿了被压抑在巨变之上的平静。
“绝对不能……让孟长赢活着离开。”
惊惧过度,心脏一阵钝痛,因剧烈情绪波动发作的同心蛊强行唤醒了陈慕律的神智。
他有一种恐怖的直觉,如果不追上去……他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一刻都未曾犹豫,陈慕律推开他们的保护,在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系统冰冷尖锐的警告声中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浓雾之中。
“……!!!”
沈椿龄睁大双眼,奋力想拉住人,却只抓住法衣外袍的一角。宽大的法袍自空中落下,沈椿龄和柳蓁一人扯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陈慕律早已不见踪影。
路屏山皱着眉从袖摆出揭下一张薄薄的符箓,不由地暗骂了一声,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管不顾,真不叫人安生。
陈慕律留下了一张追踪符。
蔺砚亭抬手捏诀,暂时撑开一道隐蔽结界,少见地变了脸色:“现在怎么办?”
“跟上去。”蔺砚染忽然出声,“不能走散。”
路屏山沉默着点燃了那张追踪符,黯淡的紫光亮起,灵力牵作一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线,一直没入雾中。
“走。”-
【警告!警告!任何人不得干扰剧情!警告!警——】
【闭嘴!】
系统的定位系统一直都开着,陈慕律追着孟长赢的坐标一路狂奔,耳边的风声完全被系统的尖叫掩盖了。
嘶哑的警报声被熟悉的电子音强行压下:【宿主,快停下!那个方向很危险!】
陈慕律不说话,只是重重地喘息着。什么剑法剑术都被抛在了脑后,他只记得身体的本能反应,撒开腿不停地向前跑。
【你可能会死的!】
“我知道。”
风沙迷了眼,陈慕律眨了眨眼,他看见前方亮起了一道炫目的冰蓝色剑光。
电光石火间,潋虚剑清鸣出鞘,携上一兜子南沧珠,陈慕律咬破指尖捏起一道凝火咒,与剑一同送入了那光芒乍亮之处。
灵火点燃了周围一片的树木,夜明珠如及时雨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净化剑气荡开一片朦胧的毒雾,将这处黑暗烧了个干净,剑下亮若白昼,污垢尽除。
人未至,剑已到。
在众目睽睽之下,陈慕律笑吟吟地从天而降,抬手接住了流光溢彩的潋虚剑:“周叁公子,好久不见。”
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点明了对面的身份。周叁避无可避,勉强扯出一个笑脸:“陈少主怎么来了?”
“自然是发现了异动,前来探查一二。”陈慕律笑着,看都没有看孟长赢一眼。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破碎的片段……都在这一刻疯狂涌入了他的脑海中,为他拼凑出了最残酷的真相。
这里就是最关键的转折点。
毒雾污染了珠灯的视野,外界对秘境之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此时此刻能将消息带出秘境的只有捏碎同源珠出局的弟子。
因为同源珠会自动记录珠碎前最后的画面。只要将碎珠置入珠灯的琉璃花中,就能复现这一刻的场景。
在剧情中,孟长赢一个人闯入了埋伏,那些刺客故意暴露弱点撞到他剑上,等他剑上沾满了鲜血,才发现遍地都是崇云门弟子的尸体。
幸存的几个崇云门门人捏碎了同源珠,在大殿上字字泣血,指认孟长赢为杀人凶手,还将他昔日联合沈青云逼迫世家让位的旧账都一起翻了出来。
他们的同伙趁机偷袭,一剑捅穿了孟长赢的左胸,又在抢走了他身上的所有东西后将昏迷的孟长赢丢下了悬崖。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还好……还好……
陈慕律环顾四周,地上也没有明显的血迹和剑痕,打斗的痕迹并不重。虽然有人负伤,但伤口极浅。
还好,他赶上了。
陈慕律的手背在身后,左手轻轻压住了颤抖的右腕。他垂眸,避开了孟长赢的灼灼目光。
“探查?好一个探查,我还以为崇云门是惹上了什么仇家,乘此机会寻仇来了。”周叁阴阳怪气道,“二位道友不分青红皂白地持剑闯入我崇云门驻扎之地,当真是好教养。”
陈慕律轻笑一声:“周叁公子,你也看到这天边的毒雾了,事急从权,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周叁。”孟长赢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抱着剑,“这已经不是你所能决定的事了。还是把你家小公子请出来与我们详谈吧。”
明眼人都知道崇云门此行中实际的带队人是周叁,但他到底是周仲羽的侍卫,人后再怎么放肆,在周仲羽面前多少也会装出副人样。
况且……孟长赢的蛊虫没有躁动。
周仲羽根本不在这里。
周叁皱眉:“你们二人……”
“不是两个,是一群。”
蔺砚亭走在最前面,众人劈雾而来,将孟长赢和陈慕律围在了中间。
沈椿龄冷着脸走出来:“周公子,现在不是争辩对错的时候。毒雾肆虐,有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借机潜入了秘境之中,伺机偷袭,其中一部分被我们当场斩杀,剩下的同伙还在潜逃,随时都有害人的可能。”
柳蓁急切地附和:“周叁公子,兹事体大,你还是快把周仲羽叫出来吧。”
周叁抬手掩面,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家小公子不在这里。”
蔺砚亭皱起眉。
“他在秋池山山南,和华京的人一起。”
“什么?!”沈椿龄向前了一步,“你说清楚,什么叫和华京的人在一起?”
周叁放下手,面上的神色恢复如常:“进入秘境的第二日,我们与华京的队伍在山脚下碰面了,华京宋家的宋小公子和我家公子发生了些口角,二人以山南石谷中的幽玄草为赌注,谁摘到谁就要向对方道歉。”
“那你为什么不跟在周仲羽身边?非要跑到西山来安营扎寨?”路屏山抱臂而立,审视着他。
周叁眉心抽了抽:“诸位都知道我家小公子天生有缺,心疾难医。凰灵玉虽然有效,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可小公子他……”
柳蓁喃喃:“他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
周叁点了点头:“传闻西山山顶的雪参草可以根治心疾,所以我将一大半人手留给了公子,自行带人来了这里。”
他言辞恳切,沉重隐忍,听得众人皆沉默在了原地。唯有孟长赢依旧无动于衷,视线始终落在陈慕律身上。
陈慕律冷着脸和他对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惜毫无威慑力,孟长赢像个没事人一样游离在这场闹剧之外,还有心情对着他笑。
不是他往常那种嘲讽人的皮笑肉不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很淡,也很欠揍。
面无表情地盯着孟长赢唇边若隐若现的那个梨涡,陈慕律心中的忐忑都少了几分。
“周叁公子。”陈慕律扭头看向周叁,“我代无尽先向周小公子赔个不是。如今秘境中危机四伏,我也实在不放心华京的人,不如我们先去与他们回合,再做打算。”
他说得客气,实则手中的潋虚剑轻颤着,半点拒绝的余地都没留。
崇云门栽赃陷害的手段并不高明,可他们够狠。没有血案就制造血案,虽有疑点,但他们制造了信息差和时间差,一桶脏水泼下,百口莫辩,足以咬死孟长赢。
现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在场见证的人越多,他们就越难得手。
周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好啊,陈少主。”
第116章 虚魂其四 不要998,98带回家。……
116.
秋池山, 山南。
不见天日的洞穴中,一道微弱的淡黄色灵火在指间烧起。宋无尽蹲坐在石头上,无聊地对着火苗吹气:“你说他们能找到咱们吗?”
“……”
偌大的洞穴里,只有宋无尽手中那一寸光芒。周仲羽闭目养神, 坐在另一侧——距离他十万八千米之外的对角线上。
宋无尽搓着草根, 依旧不甘心:“周公子?周小公子?周仲羽?小病秧……”
刚刚闭上眼一刻钟都不到的周仲羽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安静点?”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不说话我很慌的。”宋无尽委屈地拔着地上的杂草。
周仲羽眼睛都没睁开, 冷笑道:“我劝你还是闭上嘴, 免得说遗言的时候没力气。”
“你说这种丧气话干什么?”宋无尽猛地抱住自己,一脸惊恐, “什么遗言不遗言的,呸呸呸!我还要活着把幽玄草带出去呢!”
周仲羽眸光一动:“你很想要幽玄草?”
“不然我进来干嘛?”宋无尽没好气地反问。
“幽玄草适合温养木灵根,对你这种金系灵根本没用,”周仲羽轻轻咳了两声,“宋无尽,你撒谎也撒得好一点吧?”
宋无尽卡壳了一下,梗着脖子回他:“我就是需要, 什么灵根不灵根的谁管啊!”
周仲羽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沈椿龄要破境了?”
宋无尽蹭得一下跳起来:“你在瞎说什么啊?才没有!”
周仲羽轻飘飘瞥了一眼满脸通红的少年,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身侧的陌生洞穴。
他站起身, 作势要往里面走。
见他动了, 一直观察着他一言一行的宋无尽连忙开口:“喂, 周仲羽你干什么去啊?”
“找出口, 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在这里。”周仲羽一点好脸色都没给他,“那边有光,还有风声,应该可以通往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