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青萍其三 师兄?义兄?
101.
一路上, 宋无尽惦记着事一直不吱声,陈慕律也谨慎寡言,反倒是律乘霄热情地拉着孟长赢聊了起来。
陈慕律走得很慢,跟在二人后面, 竖着耳朵偷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小孟啊, 我听闻你是此届皓月榜榜首?”
“承蒙同门师长关照, 侥幸而已。”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怪不得三弟回来一直夸你!欸, 那你家住何方,年岁几许啊?”
陈慕律僵了僵, 干咳了两声。
律乘霄立刻转身:“怎么了小慕?是不舒服吗?”
“啊不是不是,有点口渴而已。”陈慕律讪笑着低下头,“不如我们走快些回……”
话未说完,两杯灵泉水已经递到了他面前。
陈慕律僵在原地,强作镇定地看着那两杯水,一杯是孟长赢,一杯是律乘霄。
他闭上眼, 还是来了。
也不知道孟长赢又在抽什么疯,平时烦人也就算了,当着律乘霄的面还这么肆意妄为, 生怕律乘霄看不出他们的关系吗?
他顿了顿, 偷偷瞪了孟长赢一眼, 接了律乘霄的杯子, 一口闷。
律乘霄一脸惊喜:“哟,小孟也喜欢随身带这些小物件啊!这茶盏上的缠枝牡丹金纹巧夺天工,看着挺不错啊。”
说完,他极为自然给陈慕律又续了半杯:“不喝灵泉水, 身体缺乏灵力,自然会有渴意。你啊,总对自己不上心,多喝灵泉对你身体有益,怎么还是记不住。”
陈慕律干笑两声,灰溜溜地把水喝完了。期间还不忘瞪了孟长赢一眼,逼他赶紧把那破杯子收起来。
但凡律乘霄再多看两眼,就能发现孟长赢递来的是一杯灵参茶,有价无市,全倾月宗只有陈大小姐在喝。
以前是律乘雪何衔枝看着,现在孟长赢自觉地接过了这项监督陈慕律摄入水分的重担,总是随身带着一壶温度适中的灵参茶。
孟长赢眨了眨眼,见好就收,转而笑着回答了律乘霄的问题:“我无父无母,无处可归,今年二十三岁。”
“嘶……对不住,聊起了你的伤心事。”
“其实已经没什么记忆了,”孟长赢垂眸,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慨,“师父将我从大雪中救起,便是给予我新生,现在凌阳峰便是我的家。”
律乘霄也被他触动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那挺好啊,听谢师叔说你这次要与我们同行?”
“是啊,师尊有令,由我一路护送小师妹和宋公子前去。”
“这多麻烦你啊,师叔也真是的,你刚出静思崖没几天,怎么不让你多修整几日呢。”
“心若有道,在哪里修习都是一样的。听闻华京繁荣强盛,能与大公子同行,见识一二奇景,便是长赢之幸了。”
……
这二人相谈甚欢,看着颇为投机,脚下的步子也越迈越大,走得飞快。陈慕律拖着宋无尽紧赶慢赶,没一会儿便追着他们回到了洞府。
“这风格,一看便是三弟喜欢的。”律乘霄走进那七拐八拐的连廊,啧啧感慨。
陈慕律有些哭笑不得:“这怎么看出来的?”
律乘霄笑着,拨动了廊下那盏琉璃灯:“这院子修得和迷宫一样,处处都藏着机关陷阱,小雪就喜欢这样,把简单的事情变复杂。”
“有吗?”陈慕律挑挑眉。
“你三哥那是太聪明,又太别扭,反而弄巧成拙了。你别学他那别扭劲,不好。”律乘霄绕完一圈,在庭院里站着,“本来这地方建个演武场多好,天天练剑。”
“确实。”孟长赢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
律乘霄眼睛一亮:“长赢,我早听闻你剑术精绝,不如我们切磋切磋?”
“那长赢便却之不恭了。”
陈慕律:……
怪不得路屏山这个剑痴不正宗,原来正宗剑痴在华京。
“小心我的花!那盆是新品种!很贵的——”
“坏了大哥赔你十盆。”
烈火腾空而出,在律乘霄身后烧出十六把飞剑之形,又在顷刻间融合为一,落入了他的掌心。
律乘霄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笑着看向孟长赢:“我先让你三招。”
孟长赢唤出铁剑,冲他作揖行礼。电光火石间,冰蓝光芒灼起,自那柄平平无奇的秃刃上凝起寸寸寒霜,直冲律乘霄而去。
冰与火的双重对抗下,火光压着锋利的冰棱冰刺,满院水汽蒸腾,雾蒙蒙地看不清人,只有不断变换的光影和灵气。
宋无尽抱起墙角的一盆簇金牡丹,咽了咽口水:“表姐,我们现在干什么去?”
“掉头进屋。”
“啊?”
陈慕律吐出一口浊气:“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早登舰,早超生-
这一场切磋从正午一直延续到太阳落山才彻底停歇,陈慕律第四十三次装作路过时,终于没有再看到腾云驾雾般的水雾,只有在庭中老老实实给花盆施复原咒的孟长赢,以及一旁叉着腰指挥的律乘霄。
“对对对,就是这盆,还有那边角落里那盆蓝色的,小赢小心!别绊到你脚边那盆粉的!”
“你们这是……”陈慕律抱臂观察了半天,“在干什么?”
“没什么!”律乘霄笑嘻嘻地上前揽住孟长赢的肩膀,刚好侧身挡住了角落里最后一盆碎掉的花,“我和小赢一见如故,我有意将其收为义弟,小慕你觉得怎么样?”
孟长赢画复原咒的手一抖。
最后一盆花复原成功,他笑着慢慢退出律乘霄的臂弯,结果被他一把搂了回去:“我看你们相处也没外面说得那么差,师兄亦是兄长,以后小慕你只当多了个哥哥,如何?”
陈慕律愣了愣,不自然地瞥开眼:“大哥也真是的,这种事情怎么好开玩笑,爹娘知道你在外面给他们又认了个儿子吗?”
“有道理啊,”律乘霄皱着眉,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反正小赢这回也跟我们回华京,到时候再让爹娘见见他不就好了?”
陈慕律冷汗直流,扯了扯嘴角把律乘霄推走:“好了好了,这事容后再议吧,我东西还没理好呢,大哥你帮我看看。”
他推着律乘霄往内院走,拐弯前还不忘偷偷给孟长赢递了个眼神。
看着孟长赢翻墙溜走后,陈慕律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见律乘霄懒散含笑的声音:“人都走了,还看呐?”
陈慕律顿了顿,心道一声不妙:“什么啊,没有。”
律乘霄没有转身,顺着他的方向往内院走,边走还要边打趣:“确实长得挺好看的,但你日日看月月看,难道就不腻味吗?”
陈慕律继续死鸭子嘴硬:“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我烦死他了。”
“放尊重点,小慕。”律乘霄好似笑了笑,“他以后可能就不只是你师兄,还是你义兄了。”
陈慕律抿了抿唇:“我才不认这种便宜哥哥,你喜欢你自己去喊他哥哥吧!”
抛下这一句,他一脸恼怒地推开律乘霄,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正院。宋无尽正好在庭中给白灵鹦鹉喂食,见他冷着脸急匆匆地进来,开口想要叫住人,结果一人一鸟都被陈慕律无差别地瞪了一眼。
“表姐这是怎么了……”
宋无尽目瞪口呆,他手边的没吃药慢腾腾地扑着翅膀飞起来,想追着主人进屋:“少主——少主——少……嘎!!!!!”
砰的一声,没吃药直接撞上了紧闭的房门。
姗姗来迟的律乘霄一踏入正院便看到这幅凄惨场景——没吃药窝在房门前凄凄地哀叫,宋无尽也蹲在旁边,手里端着切碎的灵草,死命往没吃药嘴里塞。
“祖宗,你多吃点呗,吃完再叨叨也不迟啊,你看我表姐也不理咱们,你要不先吃……”
“她怎么了?”
宋无尽拍了拍灰尘,兴奋地起身:“大表兄?你们终于切磋完啦!表姐刚刚一个人进屋了,一直不开门。发生什么事了吗?”
律乘霄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我想把孟长赢收做义弟。”
“啊?!”
“然后你表姐就生气咯。”律乘霄无奈耸了耸肩,“这孩子,还是这么可爱。”
宋无尽默默后退一步:“可爱吗?”
他扭头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想着陈慕律的冷脸,百思不得其解。
这到底怎么看出可爱的?
律乘霄垂眸,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心情颇好:“当然可爱。”
一不高兴就把自己关起来,看似很嚣张,实则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只会伤害他自己。
这种甩脸色关门的小把戏,也只有陈慕律如此颐指气使,才算是可爱有趣。即使漏洞百出,他也只能顺着把这场闹剧演完。
“等他冷静下来了,替我转告他。”律乘霄低笑了一声,“就说明日中午舰队启程,还有……”
宋无尽连忙点头:“还有什么?”
“还有,大哥知错了。”
律乘霄悠悠望了望屋内,碧绿色眼瞳中泛起一点异样的光亮。他转身踏剑而去,没有片刻停留。
室内烛火燃起,照透一片窗-
次日,飞舟。
重霞舰队性质特殊,始终停靠在苔云镇外,没有驶入倾月宗结界方圆百里,而是选择了最近的空山作为停泊点。
舰队侍卫不方便入镇,陈慕律等人下了山,便由碧仙坊之人接应,一路低调地送至了苔云镇外的空山泊点。
律乘霄没有现身,全程由他的副将宋凛接待负责。陈慕律上了飞舟,才发现除了孟长赢和沈椿龄之外,还有另外一拨人在飞舟之上——临音阁三姝,以及周仲羽。
周仲羽披着厚厚的大氅,瘦削的身子几乎被裹成了个球,像是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一般:“叨扰了。”
初逢时的一队侍从都不在甲板上,只有侍卫周叁默不作声地替他推着轮椅。
他的身体还不能适应长途颠簸,相比之下,跟着飞舟直接去华京京都最为稳妥。虽然两派关系一般,但左右不过是捎几个人,华京没有拒绝的道理。
蔺砚亭三人则是全换上了临音阁弟子服饰,一身芙蓉粉裙,依旧是薄纱遮面,露出一双含情目,立于飞舟之上,娉婷婀娜。
“陈少主别来无恙。”
陈慕律眨了眨眼:“蔺师姐,你们也与我们同行吗?”
“是啊,还要感谢陈师姐呢!”柳蓁笑道,“律大公子听闻我们曾与您‘彻夜长谈’,二话不说就同意捎我们一程了。”
陈慕律眉梢微动,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弯了弯唇回他们一个笑容。
柳蓁的视线往他身后瞟了又瞟:“呀,孟师兄来了,我们不打扰喽!”
说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们便携一阵香风走远了,只留下愣在原地的陈慕律。
孟长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轻笑:“师妹,不敢回头?”
“谁说的?”陈慕律小声嘀咕,但还是没有回头,反而顺着栏杆边缘往舰后逛去。
隔着一小段距离,孟长赢耐心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师妹?”
“……”
“真的不回头见见你义兄?”
“……闭嘴!”
第102章 青萍其四 很漂亮,很适合你。
102.
倾月宗与华京仙境相距数十万里, 中间有一座巨大的荒林群山,连绵近万里,悬山耸立将仙凡两域彻底分隔。寻常飞舟往来也许三十余日。不过有重霞舰队在,这趟旅途不算太慢。
两日后, 飞舟已经驶出了倾月宗地界, 即将进入荒林群山一段的无人地界。这一晚, 重霞舰队停靠在了附近最为繁荣的一处小镇, 暂作休整。
“进入荒林群山后, 穿过无人地带需要六七日,在此期间, 舰队将不再停下。”宋凛解释道,“今日我们先在此地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
宋无尽凑到他身边:“堂兄,那我们今夜住哪里啊?”
宋凛挑了挑眉,瞥了他一眼:“镇上有华京的产业,早有专人接应等候。还有,出门在外, 别喊我堂兄了。”
宋无尽扯着嗓子回他:“知道了知道了,宋——副——将——”
宋凛虽然和他同辈,但比他大了几百岁, 每次见面都见这位堂兄板着脸, 格外严肃, 宋无尽本来就怕宋凛, 见他这幅不懂变通的样子,更歇了心思。
“真死板。”他撇了撇嘴,也不再往宋凛旁边挤,抬手挽上沈椿龄就往甲板上跑。
一望无际的天空被晚霞彻底染红, 飞舟缓缓下降,停靠在了城郊附近的树林地带。
宋无尽有些奇怪:“这里也有华京的产业?”
“当然有。”
宋无尽回头,见少女提着裙摆,盛装而来。
陈慕律换上了华丽的华京服饰,眉心坠也变成了一枚与他瞳色相近的水晶。雪青色长裙曳地,与外罩的明黄广袖格外相称,明珠丝绦垂落,腰间的白月珠混在一众荷包玉佩中,金作饰玉为配。一步一动,裙裾如浪,泛若花瓣。
逆着落日霞光,少女缓缓走来,恍若神仙妃子,比漫天云霞还要明艳夺目。
宋无尽死死抓着沈椿龄的袖子:“那那那那!”
“是小师叔。”沈椿龄也晃了晃神,连忙低下头与他咬耳朵。
陈慕律抿了抿唇,将他们面上的诧异惊讶尽收眼底:“我就说很怪吧,春浅一定要说这样很适合。”
他很不习惯穿这种华服,裙袖拖地,披帛环绕,还有叮呤咣啷的各种配饰,又重又繁琐。
陈慕律一换上便有些后悔了,奈何春浅和其他几个侍女姐姐都哄着他继续穿衣,他骑虎难下,只好任由他们打扮,结果从飞舟的房间一路走出来就花了快一刻钟。
不是陈慕律故意走得慢,而是这身衣裳把他彻底束缚了,他一会儿要弯腰捡掉下的披帛,一会儿要提着裙摆。其中艰辛困苦,让陈慕律对整个素未谋面的华京仙境都充满了敬畏。
沈椿龄笑了下:“确实很不一样。”
“是啊是啊,好久没见表姐你穿得这么隆重了。”宋无尽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他。
这三年里,谣言愈演愈烈,陈慕律本人却越来越低调,总是打扮得和倾月宗普通弟子一般,宋无尽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看到表姐穿得这么华丽了。
光阴飞逝,面前的陈慕律也褪去了稚气和青涩,肤若凝脂,面若桃李,眉眼间的凌冽化作了温柔。
不是不漂亮,而是太漂亮,漂亮得让人不好意思与之相视。
看二人眼神闪躲,陈慕律无奈笑了笑:“我也不习惯了,这身衣裳太……”招摇了。
“好看。”一道冷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孟长赢一步步走上甲板,面色平淡,黑瞳紧紧盯着面前的陈慕律:“很漂亮,很适合你。”
迎着那如炬目光,陈慕律有些哑然。他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宋无尽悄悄白了孟长赢一眼,但看了看表姐的脸色,还是没有开口。
“啊……是吗?”陈慕律扯了扯嘴角,逃避似的扭头望向宋无尽和沈椿龄。
“是啊,表姐你最最最好看了,”宋无尽故意加重了咬字,“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沈椿龄眨了眨眼:“没错。”
尬聊补救到这里,气氛便彻底凝滞了。陈慕律咬着唇,疯狂给宋沈二人递眼色,但都石沉大海。
孟长赢笑了笑,率先抛出了话题:“蔺师姐托我来问,晚上要不要一同聚聚?”
“可以啊可以啊!”宋无尽一听到聚会就两眼放光,“小椿,表姐,去玩一玩嘛。”
陈慕律望着孟长赢含笑的双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巧不巧,镇上最大的华京产业是碧云楼。
一下飞舟,陈慕律便瞧见了笑吟吟的何衔枝,才知道他早了好几天便跟着先锋舰出发了,在镇上提前打点好了一切。
陈慕律恍然大悟:“怪不得苔云镇的时候没看到你,只有春浅跟着来了。”
“我要回华京叙职,正好顺路和大家一起去。”何衔枝不好意思地笑着,一双眼睛时不时瞄着陈慕律的打扮,“大小姐今天……好漂亮。”
陈慕律被他笑得有点脸热,伸出手点了点何衔枝额间露出的青色绒羽,故意板起脸来吓他:“你、也、是。”
何衔枝闹了个大红脸,冷静了半天才褪温。
他们一行人入住了顶层的天字号房,修整一二后便重聚在了雅间里。
陈慕律拉着何衔枝进了屋时,雅间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不但有临音阁三姝和周仲羽,连律乘霄都坐在一旁喝茶。
“来来来,人齐了!”
加上倾月宗的人,一桌席面坐得满满当当。
律乘霄斟了一杯酒举在面前:“在下代表华京仙境,敬大家一杯。”
宋无尽蹿得一下起身:“敬华京!”
“敬华京。”何衔枝愣了愣,也率先站起来。
柳蓁也举起杯子:“还没有谢过律大公子允我们同行之恩,敬华京!”
“对,此番多亏华京相助,仲羽感激不尽。”
眼看着满桌的人都站了起来,陈慕律也随大流地起身,目光愣愣地停在对面最远处的人身上。
是孟长赢。
陈慕律的身侧一边是律乘霄,一边是宋无尽,而后是沈椿龄,何衔枝。然后轮到孟长赢时,他们已经相隔大半张桌子,几乎坐到了对角线。
看似无法触及,但只要一抬头,目光总会悄悄相碰。
他神色淡淡,眼底却带着几分笑意,直直地撞进陈慕律的眼帘:“敬华京。”
敬华京。
陈慕律仰头饮下这杯酒,匆匆坐下。他不敢抬头,只能一杯一杯地灌自己。
动静太大,旁边的律乘霄看了看他,忽然低声道:“要不要换成灵泉?”
“怎么了?”陈慕律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另外一侧的宋无尽咋咋呼呼地开口:“表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陈慕律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下意识地双手捧着脸,果然是一片滚烫。
“喝酒上脸了而已。”律乘霄垂眸,“换灵泉水吧。”
陈慕律小鸡啄米般点头,将“罪魁祸首”换成了一壶温茶,再也没有往正前方看一眼。
但他的酒量还是太差了,即使是几杯酒也足以让他头晕目眩,灌了好些茶水还是头晕。
酒过三巡,陈慕律撂下筷子,彻底没了胃口。不知是谁起的头,席上行起了酒令,现在正轮到律乘霄和柳蓁划拳。
陈慕律悄悄离席,准备去透透风。他没让人跟着,一路向上,去了碧云楼的最顶层。
这三年里,他闲来无事,借着何衔枝的势力插手了一些生意,碧云楼便是他一手打造的招牌。
他依照连锁模式将酒楼开遍仙域,每一处的碧云楼都有专人管理,小到茶水点心,大到建筑风格都不相同,唯有最顶层一模一样,且建楼之后不许人踏足。
黄金饰,碧玉顶,远看如碧云浮空,天上人间,故得名碧云楼。
立春才过,春寒正料峭。陈慕律从储物戒中取出紫玉令,桂花枝上亮起微光,解开了最顶层的封印结界。
碧玉顶更像是一座毫无遮挡的小亭,寒风瑟瑟,他站在亭中,裙摆在风中散成一朵飘逸的花。
“外界盛传,每一座碧云楼的碧玉顶上都藏着一件无价至宝。师妹也对宝贝感兴趣?”
陈慕律弯了弯唇,任由寒风吹乱发丝:“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皓月榜首居然也会相信这种假话?”
孟长赢走到他身边,不置可否。
“说不定呢?”
陈慕律故意错开视线,低头摩挲着发烫的紫玉令。
谁都知道那只是一句玩笑话。
顺着他的目光,孟长赢也看到了那块紫玉令。
缠枝忍冬,桂花飘金,下摆的淡黄流苏无声地在风中荡漾,和那块被退回的生辰礼一模一样。
这一次,轮到孟长赢无话可说。
陈慕律觉察了他的目光,反手将紫玉令收回了储物戒:“看什么看?没见过玉令吗?”
“见过。”孟长赢定定地望着他,“不仅见过、刻过,我还差点赶不及送出去。结果那块玉最后还是回到了我手里。”
陈慕律垂着眼:“那挺好,物归原主了。”
“不好,一点都不好。”孟长赢轻轻笑了笑,“你说我还能把它送出去吗,师妹?”
陈慕律避开他的目光,仰头看向星空:“送不出去的东西,就不要再送了。”
孟长赢挑了挑眉:“那换一样东西呢?”
“不清楚。”陈慕律眨了眨眼,眼中只有楼外忽明忽暗的星光。
孟长赢没有刨根问底,和他并肩而立:“这就是传说中的至宝?”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碧云楼内有浮华万千,楼外亦有星辰寥寥,和不可多得的寂静安宁。
陈慕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托你的福,吵死了。”
孟长赢笑笑,没有再开口。
他没问孟长赢是怎么跟上来的,孟长赢也没有追究他为什么还用着相似的玉。
他们站在一阵风里,眺望夜色里的绵延不绝的荒林群山。
“孟长赢。”
“嗯?”
“你觉得命运可以改变吗?”
孟长赢忽然笑了起来,和往常截然不同,黑瞳明亮安静,右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轻声道:
“我信,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
陈慕律下意识扯了扯嘴角,但孟长赢忽然低头,认真地与他对视:“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笑。”
“没关系的,陈慕律。”
那点残存的酒意再次翻涌,陈慕律慢慢闭上眼,没关系,没关系。
孟长赢的声音很平静,也很蛊惑人心:“没关系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想。”
真的没关系吗?
“那……我想回家。”
孟长赢笑了:“很快你就能回家了。”
只需十日,他们便能抵达华京。
可陈慕律却沉默了很久。
“不、不快,很远。”
还要很远,很远很远,比天边暗淡的繁星还要遥远。而他等了三年,等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抛弃和落单。
孟长赢顿了顿:“为什么很远?”
没有回应,陈慕律彻底醉了。
一阵翻天倒海的晕眩感中,他勉强睁开眼,看到一双比夜星还要闪亮的眼瞳,那是孟长赢。
总是孟长赢。
天生剑骨的是孟长赢,流离失所被困雪中的也是孟长赢;蝉联十年榜首的是孟长赢,被人针对的也是孟长赢;剑问天下的是孟长赢,被人陷害九死一生的也是孟长赢。
为什么总是孟长赢呢?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夜风呼啸,陈慕律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被他烦得睡不着,但也没有力气睁开眼,只好低低回应着那个无厘头的问题:“因为那是命中注定的。”
一切的一切都可能变动,但故事的主角总是孟长赢。
命运正在改变,结局早已注定。
第103章 烂柯其一 晚上一直喊的那个‘慢点’……
103.
是夜, 凌阳峰顶。
庭中梨花飘摇,又是一地落白。
树下的白纸越堆越多,谢怀卿闭着眼在中间打坐,好似陷入了一场沉眠。
沈青云拾级而上, 走入了一地梨花之中:“师尊, 舰队已经到达荒林群山了。”
“知道了。”谢怀卿没有睁开眼, 抬手凝成一簇灵力, 于胸前结起灵印, “查得如何?”
沈青云道:“闯入者很谨慎,结界没有任何破损。孟师弟那日重创了黑雾人, 在他的神识里留下了一丝灵气,弟子搜查后发现他故意绕了大半个宗门,但最后回到了侧峰。”
“是谁?”
“崇云门,周叁。”
谢怀卿悠悠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可还有什么痕迹留下吗?”
沈青云低头请罪:“弟子追查不力,未曾发现其罪证,请师尊降罪。”
“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
手中灵印凝成一朵泛着金光的梨花, 白发青年长睫颤动,缓缓睁开眼,“黑雾之术出自魔域南部, 是角犀一族的不传秘法, 自然是找不出痕迹的。自角犀城覆灭后, 这种秘法也有百余年未见过了。”
沈青云猛地反应过来:“阿龄他们之前在梵镜城遇见的魔族……”
谢怀卿轻轻颔首:“也是角犀魔族。”
角犀魔族善以身为器, 既可以身化雾,又能以身为祭。
被魔尊吞并的无数魔城里,只有角犀城抵死不从,角犀皇族血祭封城, 无人生还。早已逃亡的族人也已经多年未曾露面。
“真是没想到啊,角犀族遗孤居然会藏在崇云门,还恰好跟着周二公子一路北上,借着临音阁的势搭上了倾月宗。”谢怀卿笑着抬眸,“你说巧不巧?”
沈青云紧抿双唇:“他们必然是故意的。”
盛会在即,一位自小有心疾、从未出过门的公子忽然出行,并且正好选中了长袖善舞与各方交好的临音阁同行,兜了一大圈,最终是冲着陈慕律和孟长赢而来的。
谢怀卿表情淡淡:“你还记得周仲羽得了什么病吗?”
“传闻中周二公子先天不足,心脉有缺。”沈青云垂眸,“可这一回上山,他得了凰灵玉,看着气色比正常人都要好上几分。”
“小云,传闻而已。”谢怀卿轻轻笑了,和沈青云对视了一瞬,“凰灵玉,你小师妹那里要多少有多少。”
周仲羽的心疾有异。
相似的特征,混淆的疑点,一切种种都在这一眼里融合,脑中的紧绷的弦崩断,沈青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凝重。
她看见谢怀卿冲自己点了点头。
不是什么心疾,而是蛊毒,和陈慕律一样的同心蛊之毒。
沈青云皱眉:“难道他就是和小师妹契合的那个人?”
谢怀卿挑了挑眉:“谁知道呢。”
同心雌蛊善于隐匿,除非蛊毒发作,不然外人根本没有办法辨别。同心同命,只有陈慕律和体内的蛊虫能判断。
沈青云哑然,她还有半句疑问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孟长赢该怎么办?
如果周仲羽当真是另外一半雌蛊,倘若事发,那孟长赢这个被当做续命炉鼎的至阳之体该如何自处?
谢怀卿温和地望了她一眼:“既然他们遮遮掩掩,那又何必去揭开那层纱。”
与其自掀伤疤,不如让秘密就地掩埋。十年百年,无需沧海桑田,世人自会粉饰一新,谁又会在乎他人是非?
沈青云抬眸:“现在放他们去华京去,是否有些平添事端?”
“去了华京,自然会有人会料理。”谢怀卿笑了笑,“传讯梵镜城,慧空大师也该出关了。”
掌上灵印开启,狂风骤起,一地白纸被吹得哗哗作响,绕着梨花树散了满空。白纸四周的幽光凝成一条璀璨的星河,每张纸上都倒映着不同的景象。
雪白的发丝在风里飘散,谢怀卿伸出手,一页白纸自星河中飞出,悬在掌心之上。
沈青云定眼一看,纸页上赫然是一处巍峨灵山。
谢怀卿垂下眼:“崇云门。”
这盘棋,终于走到了关键处-
仙域西南,群山之围。
崇云门内一片沉寂,外围巡逻的侍从严阵以待,一队接着一队,整个大殿上只有沉闷交错的脚步声。
门主周余泽一路小跑,急匆匆地赶到时,殿上的主位已经被一名黑衣男子占据。
那人黑鳞覆身,头顶断裂的魔角被磨得只剩下一道黑褐色的疤。他瘫坐在主位上,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周门主,本座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周余泽急忙上前跪下:“恭迎主上尊驾,不知主上大驾光临,周某有失远迎。”
那人兴致缺缺,撑起下巴:“我说过,一月期限。”
周余泽膝盖一软:“主上恕罪!周叁已经传回了消息,不日便将抵达华京。”
黑衣男子点头:“还有呢?”
“据密信所说,孟长赢如今已经突破了元婴,境界不明。但他可以重伤元婴中期,实力不可小觑。”
“没了?”
“属下无能,只……啊!!!”
周余泽捂着心口栽倒在地,绛紫的唇颤抖着,整个人都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周围的侍从都站在原地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搀扶。
所有人的体内都种着蛊虫,只要青年一个指令,任何人都可能变成下一个周余泽,承受毒发的钻心之痛。
主位上的黑衣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下如蝼蚁般卑微挣扎的人,欣赏着这一出丑态百出的戏码,却始终没有叫停的意思。
直到周余泽如死鱼般瘫在了地上,他才轻轻叹了口气,遗憾道:“确实无能。”
跟在周余泽身后的心腹长老跪着往前爬了两步,狠狠磕了磕头:“门主办事不力,是崇云门之过,还请主上息怒,请您再给属下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主上挑了挑眉:“可以啊。”
“崇云门任凭主上吩咐。”
黑衣男子懒懒开口:“仙域盛会就在今年,不如……你们帮我把魂虚秘境毁了吧?”
那心腹长老直冒冷汗:“主……主上,这委实有点……”天方夜谭。
谁不知道魂虚秘境诞生于万年前,独立于世外,百年才出现一回,每次出现的时间地点都不确定。魂虚秘境一旦重新现世,必会引来仙域众人的关注。
就算不考虑如何在世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要毁掉一个上古秘境,必然困难重重。
主上弯下腰,关切地开口:“又怎么了,是不想要这个机会吗?”
“属下不敢。”心腹长老瞥了眼周余泽昏迷的惨状,抖如筛糠,“希……希望主上能多宽限些时日。”
他勾唇:“盛会结束前,我要看到结果。”
“是。”心腹长老重重磕头,“多谢主上,多谢主上……”
黑衣主上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望向阴沉沉的天空:“你瞧瞧,这是放了什么小东西进来?”
他猛地站起身,抬眸时双瞳如血殷红,阴狠的目光死死盯着空中漂浮的一瓣小小白花,魔气一拥而上,直接将那花瓣碾成了碎片。
“倾月宗的小把戏可真多。”
万里外,白发青年忽然吐出一口血,面前的白纸染上了惊心动魄的红。
纸上的最后一幕,一身黑鳞法袍的青年双眸猩红,目光阴沉,如有实质,被压制的强烈怒意似乎即将撕破这张单薄的染血纸页。
“楚衾破……”
是魔尊楚衾破-
画面在一瞬间模糊扭曲,鲜红的血飞速褪成了暗淡的深褐色,白发与黑夜交融在一起,慢慢定格后又在混乱中凝聚成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必须下手……要一击毙命,直接捅……心脉……他昏过去了,怎么办?”
“后面就是悬崖……毁尸灭迹,谁会知道?”
“别犹豫了,把……推下去……”
寒风刺骨,吹得那些杂音都抖了起来,莫名变了调子,模糊又尖锐。
“绝对不能……让孟长赢活着离开。”
“不要!”
陈慕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密密麻麻地爬满身。
又是预知梦。
飞舟上的房间很宽敞,榻前正对着一扇小窗。陈慕律惊魂未定地扭头,看到睡前关上的那扇小窗被打开了。寒风呼啸着吹进来,虽然有灵力护体,可他还是被冻得抖了抖。
屋内没有旁人,只有缩在窗下的没吃药蜷成了一个小蓝团子,企图隐身逃过一劫。
陈慕律:……
擅自开窗的元凶这不就找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跑下床,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窗关闭并且叠上三四层结界加固,同时还不忘空出一只手将鬼鬼祟祟的没吃药一把抓获。
“少主……”没吃药哭唧唧地开口,“你听我解释!!!”
陈慕律被他聒噪的哭声烦得一个头两个大:“闭嘴,不要再喊我少主了。”
说到底,他还是姓陈的,没有上过律氏族谱,始终不算得律氏名正言顺的少主。
没吃药羽毛都蔫了,没精打采地叽叽喳喳:“那叫什么嘛……东家,陈师姐,师妹?”
陈慕律越听越不对劲:“等等,谁教你喊师妹的?”
没吃药一本正经地回答:“那个‘慢点’。”
“什么慢点?”陈慕律皱起眉头。
没吃药歪着头:“就是你晚上一直喊的那个‘慢点’。”
晚上……
前几日晚上天天翻墙来找他干那档子事的只有孟长赢。
陈慕律愣了愣,攥紧的手一下子松了。
没吃药立刻看准时机挣扎着飞了出来,兴奋地在屋里迂回了一圈,还是没有等到来抓自己的主人。没办法,它只好又老老实实飞回了陈慕律的掌心。
“少主。”
少主没应,整张脸都红透了,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嘴唇倒是紧抿着,像是发起了高热一般。
“少主生病了吗?”
“闭嘴,死鹦鹉……”陈慕律按住他的尖喙,“以后叫我主人就行,别学这种有的没的。”
一阵鸡飞狗跳里,重霞舰队驶出了荒林群山,繁华的都城隐匿在薄雾之中,若隐若现。
华京仙境到了。
第104章 烂柯其二 你看上谁,喜欢谁,就把花送……
104.
很久很久以后, 久到物是人非,陈慕律孑然一身,还是会梦见他第一次回到华京仙境的那个遥远午后。
那一日艳阳高照,远山上的皑皑白雪尚未融化, 京都城中修建了完整的地下机关通路, 每日都会炼化灵石为全城供暖, 所以扑面而来的风并不寒冷, 反而带着醉人的花香和暖意。
少主回境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还未入城便遇上了不少热情的华京人夹道欢迎。京都主街上人满为患,即便有律氏的飞鹰卫维持秩序, 也无法阻挡民众的热情。
从飞舟到仙兽鸾驾,陈慕律一路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感觉到欢呼和熙攘如沸腾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来,热情得像是一场梦。
陈慕律往鸾驾车厢里缩了缩,挽着何衔枝的手又攥紧了几分,指尖都泛着白。
前头架车的飞鹰卫敏锐地觉察了他的不自在,手中长鞭一挥, 本就被薄纱遮掩的鸾驾四周又围上了一侧厚厚的帐帘,彻底隔绝了那些窥探的视线,连吵闹声都小了不少。
那带着铁制面具的飞鹰卫回过头来, 笑着宽慰他:“小少主莫怪, 外面这些人都是来迎接你的, 只是他们太过激动, 惊扰了少主。如果不适应,属下可以帮你设下静音结界。”
坐在车厢正中间的少女长睫低垂着,轻轻点了点头,面上多了几分笑意:“没事, 这样就很好了。”
陈慕律不用抬头都知道,此刻飞鹰卫的目光必然温和热切,和銮驾外的人们一样,那是纯粹的欢迎和关心。
不该有的善意太多,他反而接不住。
陈慕律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在博弈中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在告诫鸠占鹊巢的自己,另一半却生出了隐秘的欢喜和艳羡。
“表姐你别紧张啊,这才哪到哪儿啊!”宋无尽咧嘴一笑,神神秘秘地卖关子,“好戏还在后头呢。”
坐在宋无尽旁边的沈椿龄眨了眨眼:“是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宋无尽卡壳了一下:“呃……也不算不好,这位大叔肯定知道吧!”
“你这小子,怎么就大叔了?”飞鹰卫啧了一声,“我看着很老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飞鹰卫只收元婴,好几个人年纪能当我爷爷了!拜托,我才十七岁,叫你大叔不是很正常吗?”宋无尽撅起嘴,顺势靠到了沈椿龄肩膀上,“再说了,我可是宋家长房嫡幺孙,当我的长辈,也算你三生有幸啦!”
那飞鹰卫笑了声:“那你叫声爷爷来听听?”
宋无尽脑子转了一圈总算察觉出了异样:“我靠你个死大叔,居然想占我便宜?!”
沈椿龄急忙伸手将他拦下:“无尽……好了无尽,别影响这位大人驾车。”
鸡飞狗跳地一闹,伤春悲秋是进行不下去了,陈慕律悄悄叹了口气,抬眸望向何衔枝:“所以前面到底有什么洪水猛兽?”
何衔枝面露犹豫之色,和方才在城外上车时一样尴尬。
鸾驾很宽敞,可以容纳十人同乘。他们倾月宗一行六人,加上驾车的飞鹰卫大叔绰绰有余。
但是方才上车时,孟长赢被宋无尽和律乘霄联手拦在了车外,就被安排去前面坐了仙兽坐骑。陈慕律目睹了全程,默许了他们的为难。
何衔枝当时还以为他是故意的,所以大小姐居然是忘了这个习俗吗……
飞鹰卫看出了他的为难,善解人意地开口:“如果你们说得是待会儿的入城巡街,那我确实清楚。”
陈慕律蹙眉:“还有这个环节?”
“哈哈,那是才最热闹时候呢!”飞鹰卫被他的反应逗乐了,视线始终徘徊在这位一无所知的小少主身上。
“每次打了胜仗或是有盛事发生之时,回京都的车驾都会绕城示众,路过主街最繁华的街道时,无数少男少女会从楼上抛下鲜花,也有香囊丝帕,每回都是一番盛景。”
陈慕律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等等,这就瞎抛吗?”
“当然不是。”飞鹰卫笑着,阳光照透他那双碧绿色的眸子,像是一池清泉,“你看上谁,喜欢谁,就把花送给谁。”
如果对方接下了花,就是接受示爱。
想到还在外面的某人,陈慕律依旧皱着眉,冰凉的手下意识合拢:“那……如果对方不接受呢?”
“管他干嘛?”飞鹰卫爽朗一笑,“喜欢可以在一起,不喜欢也可以用花狠狠砸那个人的头,怎么都不亏。”
何衔枝若有所思:“还能这样?”
飞鹰卫拉着缰绳拐弯:“为什么不行?人生在世,活一日便少一日,自己高兴才是正道。”
正聊着,前方的嬉闹声愈来愈大,香风更为浓郁。銮驾里的众人神色各异,唯有飞鹰卫笑得开怀。
成百上千的花朵香囊自两侧高楼抛下,华京人多少都会些术法,抛得也格外精准,全都一窝蜂往人上砸了。
即便有鸾驾挡着,那飞鹰卫还是楼上少女的香囊鲜花砸了一身,甚至有十几个丝帕香囊之内的物件落入了车内,一路滚到了陈慕律脚边。
不用想也知道坐在前排仙兽坐骑上的几位更惨,律乘霄和几位副将估计早已经习惯了,但头一次见这种阵仗的孟长赢怎么办?
陈慕律抿着唇,将藏在储物戒里的没吃药掏出来,拔了他一根尾羽。
没吃药睡得正香,被痛醒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少主少主少主……好晕,怎么有三个少主……”
他皱起眉:“我和你说过了什么,都忘记了?”
没吃药眼睛都要闭上了,头一点一点的:“不能少主叫少主……要叫主人。”
飞鹰卫忽然回头:“这是白灵鹦鹉?”
何衔枝笑道:“前辈认识?”
飞鹰卫感慨道:“认识,好多年没见过这么肥的了,差点没认出来。”
“嘎嘎嘎你说什么!”
没吃药睁开豆大的眼珠子,费劲地扑腾着自己的翅膀往那人身上撞,结果才飞进一寸便被一只大掌钳制住了。
“乖小鸟,你叔叔我还在驾车呢,别捣乱。”飞鹰卫一手把着方向,另外一只手将彻底晕死过去的小鹦鹉往身后一丢,不偏不倚,刚好落回陈慕律掌心。
没吃药周身包裹着一圈淡淡的红色灵力,落在手上会有一阵暖烘烘的余热。不烫,是刚好能暖手的温度。
火系灵力最为狂躁,能做到将灵力操纵到如此极致,这位飞鹰卫的修为必然是在元婴后期以上了。
陈慕律忽有所感,抬眸向前望去。那飞鹰卫的目光缱绻温暖,不掺一丝杂质,专注得像是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被他的眼神一烫,陈慕律慢慢低下头,后半程都没怎么讲话,只是捂着手里的小鹦鹉数了半天的羽毛。
京都北部是几座小山,分别由大大小小的家族占据。山脚下是华京商会总址,最中间的山上则便是律氏府邸。
华丽的銮驾缓缓驶上长坡,在簇拥中被迎至了山顶的律家祖宅。
下车时长长的裙摆和披帛遮挡了视线,陈慕律低着头走神,一不留神便踩了空。身后的飞鹰卫眼疾手快,扶着他的腰将人捞了回来。
“小……少主,你没事吧?”
少女惊魂未定,没有立刻回应。那飞鹰卫却直接抱着他下了车,动作无比自然,好像本该如此。
“多谢前辈。”陈慕律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到其他三人站在一边,无所适从地看着自来熟的飞鹰卫还放在他身上的手。
而孟长赢站在另外一边,不知道已经旁观了多久。
显然,他这口气还是松得太早了。
孟长赢眸光沉沉:“师妹,出什么事情了?”
“没事啊,就是少主刚刚踩空了一下,我一时情急便搭了把手。”飞鹰卫乐呵呵地看着他,手却始终虚虚地护在陈慕律腰前,“这位是?”
陈慕律犹豫着开口:“他是……”
“倾月宗孟长赢,也是你家少主的师兄。”
“原来如此!少主在倾月宗还要多谢小师兄的照顾,来来来,我们往里面走,边走边聊……”
眼看那健谈的飞鹰卫拉着孟长赢就热情地寒暄起来,周围有些人的脸色已经相当精彩。陈慕律叹了口气,又将心中的疑虑压了回去。
他们耽搁了太久,律乘霄都找了过来,这场莫名其妙的寒暄才被迫停止。
“母亲已经在主院等候多时了,诸位随我来吧。”律乘霄神色莫测,走在最前面带路。
陈慕律老老实实跟在后面,经过孟长赢的时候还不忘记瞪他一眼。
孟长赢挑挑眉,冲他做着口型。
“师妹,站稳了。”
陈慕律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步子却完全乱了。
“小子可以啊。”走在最后的飞鹰卫重重拍了拍孟长赢的肩膀,“够胆。”
正院不远,几步路便到了。
陈慕律低着头,一路上都在深呼吸,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前面的律乘霄忽然转过身来:“很紧张?”
“有点。”陈慕律扯了扯嘴角,“毕竟……好久没见到父亲母亲了。”
律乘霄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软声道:“放心,他们比你更紧张。”
“……?”
“而且你二姐和三哥都在。”律乘霄笑着,有些幸灾乐祸,“你三哥也三年没回家了,放心吧。”
律乘雪居然回来了?
怪不得何衔枝这三四年来头一次主动往华京跑,原来是有人催着等着。
陈慕律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剧情里的华京仙境可是背景板一般的存在,怎么现在搞得全家都出动了?
他低下头,脑中思绪越来越乱。
果然,一进门他就听见了律乘雪懒散的声音:“大哥怎么这么慢?难道真的是爹和小慕先回来?不行不行,这局不算了!”
“多大的人了,又要反悔?”是律乘雾。
律乘霄快步走进院内:“你们又拿我们赌什么东西呢?”
陈慕律跟在他身后,看清了院中景象。
律宅并不是堆金砌玉之地,满院子葱葱郁郁,最多的不是珍宝古玩,而是各式各样的花草。
其中少数是奇珍异草,大部分是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热热闹闹地爬了满墙绿。
院内已经备好了一桌的酒席,律乘雪和律乘雾一人坐一边,幼稚地斗嘴。
中间主位上的黄衣夫人始终端庄地端坐着,静静地看着他们,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柔内敛,和律乘雾很像。
但当她抬眸望来时,陈慕律才看清那双平静的金色眼瞳。鎏金熠熠,似乎能将人心底的每一寸阴暗都看透。
这就是律风尽。
以女子之身纵横三域,一手缔造华京商会的律氏家主,律风尽。
第105章 烂柯其三 小乖,为什么不开心。……
105.
律风尽的眼睛有一种无形的魔力, 看着很像无机质的耀眼宝石,其实是一池烈火熔熔的金。
无论你如何躲避,只要视线交错一瞬,便再也不可能逃脱。
陈慕律和她无声对视着, 眼睛一眨也不眨。律夫人的目光很温柔, 没有半点攻击和试探, 却多了一份渴求和怀念, 比预想中还要和善。
走在前面的律乘霄停了停, 抬手揽着陈慕律的腰往前带了带,低声提醒他:“小慕, 怎么呆住了?母亲在等你呢。”
陈慕律恍惚地撇开眼,像是才从梦中惊醒。他听见律夫人用一种很温柔的语调喊着谁:“小乖。”
其他人没有都开口回应,律乘雾似乎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面上是她一贯的温和笑意。
律乘雾的双眸像是泛金琉璃,在阳光下看着和律夫人的瞳色很像,那是重明血脉彻底觉醒的标志。
修仙者不拘年岁,容貌也会骗人, 陈慕律看不出年龄,但这二人站在一起不像母女,更似姐妹。
于是他又一次觉得律乘雾和律夫人很像, 一颦一笑, 举手投足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连继承的血脉和灵根也没有半点出错。唯一明显的差别是律夫人额前有一点眉心痣。
红如胭脂, 和他的眉心痣如出一辙。
霎那间,有一种冲动破开积压的尘土,被掩埋已久还是挣扎着新生的种子探出了芽。
陈慕律不知道那应该被称为什么,但他开了口, 声音干涩地回应了她。
得到回应的律夫人笑眼弯弯,目光几乎是凝在了陈慕律的身上。
可他只想后退。
但很不巧的是,律乘霄挡住了逃跑的最佳路线,陈慕律也没有那样做,而是选择扯出一个微笑。
内心深处的艳羡和愧怍又无端翻涌起来,陈慕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现在笑得肯定很难看。
果不其然,律乘雪啧了一声:“小慕你这是什么表情,丑死了,我就说三年前应该把她带回来吧,把孩子留给一群剑修带,像什么样子。”
律乘雾抬眸,和律乘霄对视了一瞬。
“倾月宗不是剑宗,只是以剑闻名。”律乘霄立刻接话,没好气地给律乘雪递了个眼神。
律乘雪撇撇嘴,还是迎上来,和他一左一右拉起陈慕律,把这位“被剑修带丑”的可怜孩子摁到了桌前的座位上。
律乘雾坐在位置上,手都没动一下:“三弟这话说的,搞得好像你不是剑修一样。”
“好了好了,阿霄和小乖赶路辛苦了,快坐下歇着吧。”律夫人笑盈盈看着他们四人闹腾,目光往院门前一望,“后面几位小客人也别客气。”
陈慕律回头,宋无尽几人也到了。
律夫人一出声,律乘雾便自动站了起来,带着侍女离席张罗起了事情。
宋无尽还是咋咋呼呼的,他回律宅像是回到了大本营,拉着沈椿龄叽叽喳喳烦了半天,一见到律夫人就变成了一副乖巧模样,看得律乘雪直翻白眼。
但很快他就没机会对宋无尽翻白眼了,因为最后走进这间院子的除了孟长赢和几名护送的飞鹰卫之外,还有何衔枝。
场景一片混乱,律乘雪猛地站起来,挨了律乘雾百忙之中抽空递来的一记眼刀,只好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何衔枝笑。
律乘霄看得牙酸,抬手给了自家三弟一个肘击:“别笑了,好丑。”
律乘雪瞪了他一眼,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有本事盯着我还不如去看看陈慕律那死丫头,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律乘霄脸色很差地低头,果然看见陈慕律的眼神不住地往某人身上飘。
律乘霄:……
好在孟长赢还算有分寸,本本分分地行了礼,没有乱瞟乱看。
律乘霄轻咳一声:“来来来,母亲,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就是蝉联了凌霜榜榜首十年、三年前的皓月仪典上夺魁的孟长赢,谢师叔的六弟子。”
他说得咬牙切齿,旁边如坐针毡的陈慕律低下头,不自觉地抿起唇角。
律夫人笑着受了他的礼,目光温和:“你就是那个叫长赢的孩子呀,我记得你,没想到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平日里多亏你照顾我们小乖了。”
孟长赢顿了顿,因这声“小乖”轻轻瞥了一眼陈慕律,而后者的头已经低得也不能再低了。
律乘霄挑了挑眉,侧过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咳咳咳!那个……母亲,人都快到齐了,要不我们先开席吧,坐下边吃边聊。”
律夫人笑着点了头:“好啊,大家都坐吧,不必拘束。”
一群人散开坐了下来,还剩下两三个空位。
何衔枝行过礼正准备退下,却被律乘雾拉住了:“衔枝你也辛苦了,不如就坐下顺便吃口再走。”
“对啊。”律乘雪冷不丁开口接话,“何衔枝,坐下吧。”
何衔枝的位置被安排在宋无尽旁边。
宋无尽眸色变了变,没有提出异议,也不看被按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何衔枝,而是扭过头和律夫人聊天:“对了,怎么不见姨父?”
律夫人笑眼弯弯:“你们见过了呀。”
“哪有?”宋无尽皱起眉,“您别框我了。”
“见过了。”陈慕律忽然开口。
他抬头,一眼锁定了院中守候的那名飞鹰卫,看着那人一步步走上前,毫不客气地在孟长赢旁边的空位坐下。
飞鹰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丰神俊逸的脸:“家主大人,你怎么可以突然拆穿人家啊?”
桃花眼,碧水瞳。
陈慕律呆呆地看了一眼左手边的律乘霄,果然是如出一辙的碧绿色眼睛。
陈儒对他粲然一笑:“小乖,我是爹爹。”
陈慕律眨了眨眼:“爹……你这出场方式,还真别出心裁啊。”
宋无尽也呆住了:“我去?”
“看来某人的演技有所提升啊,居然把无尽骗过去了。”律夫人笑着看向陈慕律,“小乖早就发现了吧?你爹这么沉不住气。”
陈儒笑道:“嚯,我哪里沉不住气了?你少在孩子面前编排我了,我可是差点就要变成爷爷辈的人物了。”
陈慕律咬着筷子看他们斗嘴,无声地笑了笑。
“你都不知道爹多能折腾,”律乘雪叹了口气,“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在院子里瞎跑,央着二姐给他安排去赶车。”
“诶诶诶,我这不是太久没见到我们小乖了嘛。”陈儒挑挑眉,抬手直接揽住了旁边何衔枝的肩膀,“哪像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出关了都几天了也不见你把剑还给我,妹妹回来不见你有什么表示,反倒……”
律乘雪闭了闭眼:“爹,我错了爹,我明天就把剑物归原主。”
这场接风宴席以律乘雪的惨败为结尾。宴散去后,律夫人为首的律家人都还有公务在身,只剩下律乘雾和陈儒围着陈慕律,带着一群侍女浩浩荡荡地往旁边的院子走去。
陈慕律被安排在主院西侧的一间院落里。四周全是盛放的簇金牡丹,院子里还特意栽了颗两三个人高的桂花树,背后是一墙忍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