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金玉失温【卷二完】 掉马,问价。……
91.
再次醒来时, 眼前不再是漫无边际的黑。
昏暗中有一点暖光,不太亮,正好够陈慕律分辨出眼前人的模样。
目光顺着光线轻轻描摹过孟长赢的脸庞,他似乎瘦了些, 脸颊上的肉少了, 也褪去了初识时的青涩。
光阴无声, 少年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伐骨断髓, 蛰伏着抽条生长, 闷声不响地磨炼着,才半年便已经变了样子。
陈慕律动了动, 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了孟长赢的怀里,两人凑得很近,呼吸交错着,好像再近一点便能唇齿相融。
好在时辰还早,解完毒的少年已经和往常一般陷入了昏迷状态,陈慕律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慢慢伸出手,拨开孟长赢的衣襟, 看到了底下红肿的伤痕:“这到底是下了多少涣灵散。”
地上铺着一件宽大的外衫,另一间小衣整整齐齐地折了几折,垫在孟长赢的手臂上, 让他枕着。一颗夜明珠安安静静地躺在枕前, 就在距离孟长赢的手臂不远处, 应当是自他袖中不小心漏下的。
陈慕律挣扎着起身, 幸好系统走之前还给他留下了一仓库的灵力补给药剂。他连着灌了好几瓶,总算是有点力气收拾残局了。又是几十道清洁咒砸下去,收拾二人身上的痕迹时,他强撑的理智即将告罄。
借着夜明珠的光亮, 他从那张简陋的床榻上爬起身,第一次看清了洞里的全貌。
光秃秃的石壁,没有泥土和杂草,四面都是硬邦邦的石面。墙壁上斑驳一片,深深浅浅新旧不一,刻着一道又一道交叠的剑痕。脚边的墙角处有一小块石头立着,后面的角落里零零碎碎堆着几瓶伤药,还有带着干涸血迹的布条。
陈慕律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瓶子,里面装得都是些寻常的药物,于涣灵散之毒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他沉默地放下药瓶,打开自己的储物戒开始翻找,不多时便翻出了一支灵参。律乘雪给的千年灵参,北部雪城的至宝,可解百毒。他这些天被律乘雪灌多了灵参茶,也习惯随身携带了。
正准备将那支灵参混入伤药中,陈慕律动作一顿,僵在了原地。
【警告!警告!检测到重大剧情点,请宿主立刻停止偏离行为!违规处罚将会在十秒后强制开启!】
黯淡的光屏弹出,鲜红的字幕几乎快要跳到他脸上。陈慕律看着“违规处罚”四个大字,咬着牙把那株灵参丢回了储物戒中。
死系统。
因为在静思崖剧情中,坚韧的主角身负余毒,在饱受囚禁之苦后磨炼了心智,会在力竭后逼出体内毒血,打通一身灵脉,不出一年便悄悄晋级了元婴,为日后的打脸做准备。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就这样靠绝境堆出一个剑尊。
陈慕律垂下眼,看了看熟睡的孟长赢,他唇色惨白,面色也不怎么红润。一个月不到,他便明显憔悴了。
孟长赢,你这主角当得也蛮惨的。
【警告!警告!请宿主停止偏离剧情行为……】
他冷嗤一声:【开什么玩笑,到时候把人磋磨死了,你和我都可以去重开了,给我闭嘴!】
说罢,陈慕律毫不犹豫地切下灵参的一角,碾成粉末混入了伤药中。灵参虽能治百毒,但它对同心蛊毒和涣灵散之毒都只能起到压制的作用,更何况还只有少量。
他现在只想让孟长赢缓解一些涣灵散之毒,至少让他的伤口愈合。
似乎是他的警告起了作用,吃软怕硬的代班程序滴滴滴尖叫了半天,便彻底熄了火,扣了他三天存活时间就自己灰溜溜下线了。
陈慕律连忙又割了好几块灵参,把每一瓶伤药都加了料,既然扣了存活时间,那他必然要把这个便宜占回来。
“自作自受,对自己下手都这么重……”现在还要扣他的生存时间,真是可恶。
蹲在角落里忙活了半天,他头上已经渗出了细汗。好在大功告成,陈慕律轻轻松了口气,拿起一方丝帕胡乱擦了起来。
“擦得用心点。”
一阵清爽的忍冬花香气铺面而来,后调混着淡淡的桂花,陈慕律一边擦一边腹诽,这帕子还怪香的。
“谢了。”他叹了口气。
“不用谢。”那人轻笑了一声,“这原本就是你的帕子。”
陈慕律一僵,蹲坐的姿势让他的小腿麻了半边,他动不了,更不敢回头。
温热的吐息沾上了他的颈间,那人凑到他身边,手精准地抚上了他小腿的酸麻处,用了一点力轻轻地揉了起来。
陈慕律僵着身子被他禁锢在怀中,听到那人笑着说:“不记得了?师妹你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
说着,他指尖灵力一挥,那方落在地上的丝帕重新回到他手中。陈慕律眼睁睁地看着他展开那方帕子,露出上面绣着的簇金牡丹暗纹。
孟长赢一边替他揉着腿,一边娓娓道来:“这是你在梵镜城客栈那一夜沾药的帕子,你潜进了我的房间,弄破了我的十指,还记得吗?”
怀中的人没有回应,只是呼吸急促了几分。
少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哼笑了一声:“后来啊,你哭丧着脸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抹药,边抹边骂说这么好的药早知道就不给我用了,用的就是这方帕子。”
他最后点评道:“蠢得要死。”
陈慕律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才堪堪维持住了体面:“胡……胡说八道!”
孟长赢垂眸,手中变出了一颗夜明珠。
他笑着,慢条斯理地转着那颗珠子:“还有这个。”
陈慕律惶惶无措地盯着他手中的南沧夜明珠,是他醒来时在枕边看到的那一颗。
这样子的南沧珠他储物戒里有好几大匣的,都是华京仙境给的。他只当是照明用的,总是会弄丢。可是他忘记了,整个倾月宗也没几个人会富贵到把南沧珠当次抛灯用。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这一颗珠子?
心中慌乱得直打鼓,陈慕律唇瓣动了动:“这珠子……人、人人都可以有,孟长赢,你穷疯了连这个都要讹吗?还是你终于失血过多,犯了癔症?”
“师妹这话说得好伤人,只是你现在的脸色恐怕比我更像重伤之人吧?”孟长赢挑了挑眉,冷淡的目光落在对面那人毫无血色的脸上,意有所指。
陈慕律低下头,掩饰地扯了扯嘴角:“孟长赢,你别发疯。”
孟长赢轻轻笑了笑,抬手捏住陈慕律的下巴,温和又不失强硬地与他对视,不给人一点逃避的机会,直接宣判了结果。
他一字一顿道:“师妹,你把这珠子落在归月剑冢里了。”
剑风瑟瑟,吹得陈慕律整个人都发起颤来。
“或许……”孟长赢似笑非笑,俯身与他耳鬓厮磨,“该叫你师弟吗?”
洞穴,南沧珠,混乱……一桩桩一件件,明明时过境迁,所处之地也不怎么相似,可他还是有一种可怕的熟悉感。
眼前之人明明才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可此刻相识数月的点滴情谊都化作了拍在他脸上的响亮耳光。陈慕律眼眶通红,一眨不眨地盯着孟长赢,惶惶无措,惊恐得好像看到了陌生人。
怪不得……怪不得那么熟悉,怪不得剧情会接二连三地出错,怪不得系统会查不出缘由……
因为变数不止在他这个穿书者身上。
因为从一开始孟长赢就在伪装。
阴冷的风吹着,陈慕律毛骨悚然,剑气在他脸颊上划出一小道红痕也全然不知。
小腿上的麻感已经褪下去了,转而是一种钻心的酸痛,每动一下,便会更痛一分。
陈慕律缓缓起身,扶着石壁慢慢挪到了不远处。孟长赢又凑近,把地上的外衫扯过来让陈慕律坐下,抬起的手已经抚上了陈慕律面颊上的那道伤口。
“别碰我!你走……你走开。”
陈慕律坐下了,但见他靠近,便应激似的把他猛地推开,剧烈地大口喘气:“先离我远一点,除非……除非你想被打。”
“你别激动。”
“你……后退。”陈慕律缓了口气,“再退。”
孟长赢哑然,但看着少年白着脸色的可怜模样,又后退了一两步。
陈慕律死死盯着他:“现在,我问,你答。”
“好。”孟长赢看着他,应下了。
“你……你什么都知道。”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你什么都记得。”
孟长赢沉默了一下:“对。”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正如律乘雪所说的那样,他试探陈慕律,利用陈慕律,甚至伤害陈慕律。
陈慕律颤着声:“你是在看我笑话吗,孟长赢?”
“没……”
“你也一定很瞧不上我吧?和那些人一样。”
少年胡乱擦了把眼泪,忽而笑了,“嚣张跋扈,自轻自贱,诡计多端,又要害你,又要倒贴你。明明是个男的,却男扮女装诓骗世人。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蠢特别坏?”
洞穴里很安静,连泪珠砸在手心里的声音都分外明显。一阵死寂后,孟长赢动了。
他上前了几步,跪坐在陈慕律面前,变出另一张干净的帕子擦去了少年脸上的泪水,用稀薄的灵气捏了个诀,治好了面颊上的伤。
可此刻的细致早就变了味。陈慕律低下头,看着孟长赢用帕子一点一点给自己擦着手心。他鼻尖一酸,一串泪珠又不可控地坠落,打湿了锦帕。
“我不曾笑话你,也没有瞧不起你。”孟长赢眸光动了动,“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求你一个答复。”
南沧珠的光芒很暗,他黑眸幽深,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人:“陈慕律,你喜欢我吗?”
泪水淌过面颊,少年一下子愣住了。
陈慕律想要逃离,他慌不择路地瞥开眼,却被掰着下巴与孟长赢对视。
孟长赢声音很轻,一双黑瞳亮得吓人:“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你是男子,每一次蛊毒发作的时候我都有记忆,每一次你吻我的时候我都很清醒。我知道那是你,陈慕律。”
“那你呢,陈慕律?”
他越说声音越轻,像一个冰凉的吻悄悄凑近陈慕律的唇,马上便要落下。
他和那个吻一起被躲开了。
陈慕律颤着唇:“贺兰家是你们的人。贺兰蕴是你们的眼线,所以你早就知道师子昌那些人会作弊,其实根本不用我提醒,对吧?”
“你帮我保住了文试的卷子,但也帮那群世家子弟散布了不少谣言吧?可惜了,虽然事情闹大了,但他们还是没有重罚。”
他扯出几分笑:“不过这一次你对自己下狠手,总算得偿所愿了。”
“都做到这份上了,还翻墙进来给我送生辰礼……”
打开储物戒中套了三四层的匣子,是那条黄紫相间的剑穗。陈慕律将那条剑穗攥在手中,失笑道,“实在没有这个必要,装得这般情真意切。”
少年垂下眼,自嘲地笑:“至于喜欢……”
他说不出口。
他该说的,想说的,都说不出口。
【警告!剧情巨大偏离!预备计划开启中……】
【本程序最高指令:保护宿主不被抹杀。】
陈慕律张着唇,嗓子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像是年久失修的人偶一般僵直着身子,全身上下都失去了控制,只有眼睛依旧属于他,一边淌着止不住的泪,一边漠然看着自己一掌打在孟长赢的左胸上,将他逼退到了洞穴尽头。
“你别哭,我没事。”他嗓子哑得吓人,“别哭。”
伤口绷裂,他又流血了。
陈慕律闭了闭眼,声带终于发出了声音:“孟……孟长赢,我恨死你了。”
“好。”他说,“你恨我。”
“我……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我只是想要解蛊毒,想要活命,所以才必须和你做这些事情。”
孟长赢捂着心口笑了下:“对,如果不做这些事情,我们都活不下去。”
“所以……所以……”
陈慕律低着头,攥紧了手里那方打湿的帕子:“既然我们相看两厌,却又不得不凑在一起,不如……做个交易。”
孟长赢笑了:“什么交易?”
陈慕律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剑穗被放在外衫上,他埋下头从储物戒中调出了一座小山似的上品灵石,正好堵在二人中间。
孟长赢垂眼看着已经没到膝盖的灵石堆,神色莫测。对面的小少年哆哆嗦嗦地往外掏灵石,看那架势是想把他们两个人都淹了。
陈慕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剩下的话说出口:“师兄……我买你。”
孟长赢沉默了很久。
沉默到对面的少年眼中又再次蓄满了泪水,他才幽幽开口:“你想怎么买?”
“这些……都给你。”陈慕律垂着眼,“就当是这一次的费用。”
孟长赢轻嗤了一声:“太少了,用不上。”
陈慕律愣了愣,连哭都忘了:“少吗?”
他环顾四周,灵石几乎堆满了整个洞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孟长赢走到他面前,冷笑:“我是天生剑骨,极品冰灵根,身价自然要高一点。”
陈慕律顿了顿,在满地的灵石里重新拾起那条剑穗,又一点一点掰开孟长赢的手指,将攥着络子上的紫玉塞回他的掌心:“那这个够吗?”
少年握得太久了也太紧了,那剑穗上的紫玉尚有余温。但上边嵌着的金银坠却早已冰凉,一入手,倒比那萧瑟剑风还要伤人。
孟长赢眸色沉沉,握着剑穗的手也抖了起来:“好啊……成交。”
“我会帮你好、好、解、毒的,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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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白马岁隙 完】
第92章 朝露其一 你和孟长赢到底还要吵多久啊……
92.
三年后, 苔云镇。
昔日碧仙坊外的那间酒楼已独立了出去,店面扩了一倍不止,平地起了一座足有十八层高的黄金楼阁,正门前挂着一块金碧辉煌的匾额, 上书碧云楼三个大字。
正午时分, 楼下大堂人满为患, 几层的雅间厢房早在几十日前便被预定空了。店里来往者络绎不绝, 台上乐倌齐奏, 丝竹之音共鸣,急管繁弦, 好不热闹。
门前车水马龙,一架马车也悄悄混入了其中。
一队风尘仆仆的修士下了车,为首的是一名蒙着面纱的女修,身后跟着两位同样蒙着面纱的女弟子,最后下车的是一位小公子。
车边候着的侍从团团围上: “公子!公子你小心些!”
那公子被搀着站稳了,眼睛只瞧着前面的女修:“蔺砚亭,你等等……”
“风小公子小心些, 您若是磕着碰着了,我们姐妹的罪过便大了。”蔺砚亭笑吟吟地回眸看了他一眼,转身率先进了碧云楼。
才进门, 便有雕梁画栋, 假山清泉, 明明还是寒冬, 随处可见的珍稀花草便已经在灵气的栽护之下盛放。几步一景,整排的堂倌热情迎接,更有专人陪在门前指引。
走过一段水上廊桥,等候多时的跑堂伙计已经满脸堆笑地上前一步交接:“几位贵客远道而来, 小店有失远迎。诸位请先移步雅间一坐,我们掌柜就在楼上,马上便来。”
一行人低调地被送入了二楼西侧一处厢房,那伙计问过众人喜好,一一上过茶,又摆了好些时兴的点心。
年纪较小的粉衣女修歪着头打量他:“你这小子倒乖觉,怎么就看出我们是贵人贵客了?”
跑堂伙计笑了下,目光落在蔺砚亭腰间那枚桂花纹样的玉佩上:“碧云桂落金满玉,贵人腰间这玉挂佩便是信物,小的不敢怠慢。”
女修娇笑着,拿起块芙蓉酥:“算你眼尖。”
碧云楼有一套独立的会员体系,只有在碧云楼花销超过百万灵石的高等级主顾才能拥有玉挂佩。
那小公子被一群人侍候着坐下了,看了看手中桂花茶和桂花饼,好奇道:“怎么这里也有个碧云楼?难不成是假的?”
那伙计笑着耐心解释:“小公子您有所不知,这碧云楼没有真假一说,都是我们东家的产业,只是地方不同罢了。咱们苔云镇是最早有的,后来生意做大了,这才慢慢把店开到了其他地方。”
“原来如此!”那小公子吃惊地放下茶盏,“怪不得这里比其他家的地方大不少,连崇云……”
蔺砚亭忽然出声:“小兄弟,你们家掌柜什么时候来?”
伙计看了眼腰间玉令的消息,赶忙回道:“掌柜的马上便到了,贵人有何需要不妨先与小的说,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们打算在这儿住上几日。”蔺砚亭轻笑道,“不过我们一行人多,需要至少七八间上房,不知道现在可有多余的空房?”
“实不相瞒,咱们这里的上房已经全被定完了,不过您是我们碧云楼最高等级的主顾,所以我们为诸位自动升级成了天字房,您看这样可以吗?”
蔺砚亭挑了挑眉:“当然可以。”
“好,那我立刻为您安排。”
伙计笑着退出房间,匆匆离去,一道橙色的灵气打在门上,设下了一道静音结界。
白衣女修松了口气,收回灵力。
蔺砚亭随之一笑:“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为妙。”
性子最为跳脱的粉衣女修也开口:“就是,周仲羽你能不能别这么口无遮拦?要不是我们师姐拦着你,你一开口就要自爆了。”
被点名的小公子唯唯诺诺:“柳蓁,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想干嘛,早知道就不与你们同行了,倾月宗都还没到就开始闹笑话……”
“蓁蓁。”蔺砚亭呷了口茶,“没必要,那伙计已经认出我们所有人了。”
碧云楼的玉挂佩是绑定了主顾身份的,信息一查便知。那伙计不但一上来便给所有人添上了茶水,连桌上的点心都细致地摆了三种,芙蓉酥在临音阁卖的最好,牡丹云糕是苔云镇的特色,剩下的桂花饼桂花茶也参照了崇云门的口味。
边边角角都照顾得极为周全,也怪不得这间本是依赖赌坊生意的酒楼只用了三年时间便运作成了仙域数一数二的销金窟,连锁酒楼数十家。
柳蓁下意识看了眼蔺砚亭:“那我们怎么办?”
“放心吧,碧云楼可信。”蔺砚亭宽慰她,“听师尊说过,这里也是华京仙境的产业,只不过大家都不知道具体是谁在背后管理,但有消息说是青鸾何氏的人。”
找不到踪迹,却能得华京仙境倾力相助,又能在短时间内赚下如此庞大的产业,足可见背后那位东家必不是寻常人物。
蔺砚亭拿起一块牡丹云糕:“是谁不要紧,只要我们不与之为敌便可。”
此时堂中央的戏台上的那出戏唱到一半,正好到了最高潮的部分。
白衣女修安静地听了好一会儿,开口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错了。”
“怎么了?”柳蓁疑惑地问。
“琵琶最后一段的第三个音,”蔺砚亭低笑,“弹错了。”
顶层的灵气裹挟着散金花瓣翩然飘落,一群金箔纸鹤悠悠飞满堂,奢靡浮华。琵琶最后一弦铮铮之音落下,满堂的花与鹤都碎成了一地的光点,竟是一场幻象。
碧云桂落金满玉,朝露梦中一晌欢-
倾月宗,万书阁。
群山淹没在云海里,遥遥一片青。那抹青色之下,稍远处便是苔云镇。
一只金箔纸鹤乘风而来,颤颤巍巍地从窗边的缝隙里飞了进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桌前那叠空白的洒金花笺上。
和那只停在桌前的鹦鹉打了个照面。
那鹦鹉一身渐变蓝紫色的羽毛,看着乖巧,和金纸鹤面面相觑了不过五秒,便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少主!少主!少主!啊——”
一道灵气打在它身上,换得了一声惨叫和哗哗落下了五六根羽毛,一双白如柔荑的手迅速捏住鹦鹉的尖嘴:“没吃药,万书阁内,禁止喧哗。”
“唔——”
“我知道了,我就叫你没吃药怎么了?”来人无奈笑了笑,慢慢抚摸过它的背,“再多嘴,掉得就不止这些了。”
那鹦鹉立刻识相地不动了,老老实实窝在主人手里装鹌鹑。
来人轻轻把它放回桌上,看了眼桌上的纸鹤,心领神会,随即打开了丢在储物戒中的玉令。
不远处的机关悬梯开始挪动,金属碰撞之声低低地响着,抱着伤雀的青年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走了过来:“好不容易入个定,就这样被你家鸟吵醒了,大小姐你想好要赔我点什么了吗?”
“孟长赢十日后出来,许你与他多切磋一日。”那人没有一丝触动,继续翻看着玉令上的信息。
路屏山耸了耸肩:“行行行,不过就怕你孟师兄洞穴待久了,连剑招都生疏了,到时候被我打趴下可怎么办?”
“凉拌。”
“有时候我是真不懂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新花样。”
“花样?什么花样?”那人嗤笑一声,“他卖/身于我,我怎么安排他都可以。”
“这……”
“那个不重要,山下传消息来了。”
路屏山沉默了一下:“你这样孟长赢知道吗?”
微风自窗前而来,吹起发丝,额间眉心坠晃着,陈慕律轻扬下巴,倨傲中还有带着几分平心静气:“他出来就知道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这个。”
桌上的金箔纸鹤碎成了齑粉,花笺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了几行简短的文字。
「临音阁三姝,崇云门门主幺子,已至苔云镇。」
陈慕律垂眸:“蔺砚亭,蔺砚染……还有柳蓁。”
路屏山皱起眉,沉声道:“这次的仙盟盛会轮到华京仙境主办,从临音阁去往北部的华京,其实不必绕倾月宗这条远路,他们三个应当是提前出发,来探我们虚实了。”
陈慕律抬眼看他:“那崇云门的底细,你可熟悉?”
路屏山挑了挑眉:“崇云门门主周余泽膝下仅有二子,长子名周伯岑,幺子名周仲羽。周伯岑我见过几面,是个稳重可靠之人,年岁和沈大师姐相当,但这周仲羽我还未见过,只知道他如今不过二十五岁,是个药罐子,不怎么出过远门。”
仙盟盛会在即,这伙人绕道倾月宗,必然是有所图谋。
“你打算怎么办?”路屏山眉头紧锁。
陈慕律莞尔一笑:“现在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自然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啊?”
“啊什么啊?有工夫在这里发愣你还不如去多练练剑,省得到时候切磋出个一胜九负,平白无故丢万书阁的脸。”
路屏山一脸受伤地抱紧伤雀:“陈大小姐你可真行!下次这话别当着我们伤雀的面说。”
陈慕律白了他一眼:“知道了,你滚吧。”
“但是滚之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
陈大小姐没好气地回他:“有话快说,说完快滚。”
路屏山小心翼翼地试探:“我说了,你能不生气吗?”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打人的冲动:“你先说。”
“那个……你和孟长赢到底还要吵多久啊?”路屏山局促地赔笑,“放心,我这次没在碧仙坊下注,只是我个人比较好奇……啊!”
电光火石间,霸道至极的紫光亮起,直接削下了一绺发丝。
“别在万书阁里动剑!剑谱,小心剑谱!我的剑!别别别!”
“姑奶奶我错了!我走还不行吗?啊!剑下留情———”
第93章 朝露其二 师兄愚钝,师妹莫要生气。……
93.
入了夜, 苔云镇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碧云楼的鼓乐之声不绝于耳,不出意外依旧会热热闹闹地奏个通宵。
这几日,蔺砚亭一行人早早便出门去四周逛过一圈了,反倒是崇云门的人没什么动静。全因周小公子周仲羽体弱, 连日奔波受了累, 在房间内修整了一两日才恢复了精神气。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碧云楼每逢初十便有一场盛大的拍卖, 本月的拍卖日正是今晚。
拍卖这一日, 碧云楼便不再接待散客,只有携带玉挂佩的贵客才能参加全程。根据挂佩的等级, 还有严格的接待规则,等级低一些的安排在一楼,而其他等级略高的贵客则会有对应的高层雅间。
此等盛事错过便是遗憾。天才刚暗,蔺砚亭从外面探查归来,周仲羽也咳嗽着下了楼,于是两派人又重新凑在了一起,坐回了二楼的雅间里。
碧云楼的服务仍是无可挑剔的细心, 雅间一侧是设过遮蔽结界的窗,台上的拍卖品一览无余,外界却不能窥探到房间内, 保证每一位贵客的隐私。
“周小公子, 几天没见, 你怎么还是这么……”柳蓁眸光闪烁, 视线在周仲羽身上直打转,笑得幸灾乐祸。
周仲羽轻咳了两声:“多谢柳姑娘关心,在下已无大碍。”
“若是真的撑不下去,不如早点去歇下, ”柳蓁挑了挑眉,“省得到时候心疾又犯了。”
一旁的蔺砚亭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蓁蓁,不可无礼。”
“没什么,柳姑娘只是喜欢开玩笑而已,砚亭师姐莫要因为这点小事动气了。”周仲羽垂下眸子,笑着打圆场。
蔺砚亭冲他抱歉地笑了笑:“柳蓁年幼,周公子见谅。”
周仲羽笑着与她对视:“师姐一路陪同护送我从崇云门过来,在仲羽心中砚亭师姐就同我的亲师姐一般。所以师姐不必如此生分,直接唤我仲羽便好。”
旁边的柳蓁借着面纱的掩盖,侧过身偷偷翻了个白眼。
蔺砚亭无奈地弯了弯嘴角:“好,仲羽。”
雅间窗外右侧悬空着一盏灯笼,凡是有人的房间都会亮着一盏白灯,此时十八层的黄金楼阁中悬浮着上百盏灯笼,拍卖还未开始,气氛便已焦灼。
周仲羽眸光一亮:“方才一路从楼上过来的时候,我瞧见了不少人,好像这一场的雅间都快坐满了,看来这一次的拍卖定会很精彩吧。”
“的确。”蔺砚亭抬了抬下巴,视线落在拍卖台上,“这两日我们一直在打探消息,也是今天才是确认的,这场拍卖会有凰灵玉,所以这两天陆续有不少人赶到苔云镇,而且都不是简单人物。”
周仲羽恍然大悟,惊叹一声:“怪不得,这碧云楼果然厉害,连华京的凰灵玉都能搞到。砚亭师姐,你也想要这个吗?”
蔺砚亭笑眼弯弯,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想要,是你需要。”
一声鼓响,拍卖开始。
各族众域的奇珍异宝流水似的自台上一件一件展示卖出,台上主持的不是别人,正是春浅。雅间包厢前的灯笼亮了又亮,一次黄灯便是一次竞价。
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到了后半夜,又一件拍品成交后,整个场子都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场纷纷扬扬的牡丹花瓣雨自最顶层悠悠落下,金粉混在其中,与馨香一同浮在空气中,慢慢飘散着。
与此同时,一阵温和的灵力随花瓣激荡开,自中心向四周辐散,一点一点渗入每一寸空气。
等到花瓣落尽,拍卖台的正中央已经摆上了一个蒙着黑纱檀木盒。
那才是灵力的来源。
“来了。”蔺砚亭瞬间抬眸,看向台下的檀木盒。
展台上,春浅上前一步,轻轻揭开了盒子上的黑纱,五色光芒骤然亮起,露出那一块如拳头大小的凰灵玉。
“上品凰灵玉,起拍价一百万上等灵石。”
静默一瞬,对面窗前的灯笼争先恐后地亮起。
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
蔺砚亭面不改色地往玉挂佩上送了一点灵力:“四百五十万。”窗下的灯骤然亮起,转而被对面三楼的另外一盏灯跟了价。
“砚亭师姐,这凰灵玉太贵重了,是否有些不值当?”周仲羽脸色都有些白了,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还在竞价的三四盏灯笼。
柳蓁啧了一声:“喂,小病秧子,这玉能治你的心疾知道吗?安安静静坐好,少乱动了。”
“五百万。”蔺砚亭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边跟价一边回头看了看周仲羽,“不用担心,这是临音阁与令堂的交易。”
她一路加价,最后六百万成功拿下。
拍卖还在继续,不一会儿,便有一位侍女毕恭毕敬地敲响了雅间的房门,直接将方才那个黑檀木盒子送到了蔺砚亭面前。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这六百万到底长什么样啊?”柳蓁好奇地挤到自家师姐身边,几乎是盒子打开的那一瞬间,一股充沛的灵力扑面而来。
柳蓁眯着眼:“好舒服啊……”
“不对劲。”一直都像透明人一般的蔺砚染忽然皱眉,“阿姐,关上盒子。”
蔺砚亭猛地一抬头,旁边的周仲羽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连坐都坐不稳了,是他的身体本能地在排斥这股陌生的灵力!
蔺砚亭只慌了一瞬,立刻将黑檀木盒盖了回去,但盒中的凰灵玉已经被唤醒,那股溢出的灵力越来越剧烈,甚至开始无差别攻击起了所有靠近的人。被扶到一侧休息的周仲羽颤抖着,嘴唇都已经泛起了一层绀紫色。
“心疾!他犯病了!”柳蓁大叫着,看向后面那些侍从,“药呢?快把他的药拿出来啊!”
兵荒马乱中,雅间的门忽然被一阵强大霸道的灵气震开,一片牡丹花瓣被灵气裹挟而来,直直地打在周仲羽的身上。
“都退后!”
周仲羽忽然向前一扑,吐出一口黑血。
一名绿衣少女闯入屋内,抬手画印,无视了那凰灵玉周围庞大的灵气攻击,动作如行云流水,三下五除二将凰灵玉封住。
“愣着作甚?我不会治心疾,给他喂药。”那女修幽幽道,唤醒满屋子人的神智,喂水的喂水,找药的找药。
就这样……解决了?
蔺砚亭飞速和蔺砚染、柳蓁交换了个眼神,三人眼中皆是不可置信。
又是咣当一声,门从外面被再次震开,一位青衣少年急匆匆地赶来:“大……大东家,您没事吧?”
东家?屋内各色视线都在空中交汇,停在了少女身上。
蔺砚亭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少女带了面具看不清样貌,但身量比寻常女子要高许多,一身碧色长裙,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腰间系着块紫玉令,与整个碧云楼的奢靡截然相反。她独自站在一侧,没人看得清她的面容,却又一点淡淡的疏离冷漠。
年轻女修居然就是碧云楼的幕后东家?
蔺砚亭向她行了一礼:“多谢阁下出手相助,在下临音阁蔺砚亭,这位是崇云门的周仲羽周小公子,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那女修淡淡瞥了她一眼:“免贵姓陈。”
蔺砚亭看了眼少年身上的青鸾团星袍,很明显他是青鸾何氏的人,这位女修虽然穿着青绿色的衣衫,却姓陈。
“呀,您受伤了!”柳蓁看着少女肩上不断渗出血的伤口,皱着眉提醒道。
少女摆了摆手,慢条斯理道:“我没事,但这位公子与这枚凰灵玉的属性相冲,被其中的灵力一激,便造成了内力紊乱之象。我方才帮他疏通了经脉,但还是需要好好静养几日。”
“您受伤了?!伤哪里了?我看看!”青衣少年立刻冲身后的春浅递了个眼神,自己上前查看少女的伤口。
春浅立刻上前,盈盈一福身:“是本店疏忽了,还请贵人恕罪,本次诸位的所有花销都由碧云楼承担,晚些我们会将契合这位公子体质的凰灵玉送至房间。”
青衣少年越看心越沉:“您怎么都不叫我们一声?”
少女被灵刃割开的伤口,一道血痕划破了她的衣领,刚好就在衣锁骨处,凰灵玉挣扎认主时的剧烈灵气还将那一片震出了一片红印,只是有衣衫遮盖着,看不出她到底伤得有多重。
那仙女神色冷漠,似乎是才发觉了这道意料之外的伤痕,语气很淡地回了句:“无碍。”
“您应该去上药疗伤。”
她似乎是知道躲不过这一场唠叨,轻轻蹙了蹙眉:“我还有事,不打扰了。”
扔下这一句,她转身离去,如方才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师姐……”
“先回去。”蔺砚亭向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回去再说。”
仙域姓陈者不在少数,但有华京仙境作保,又在受倾月宗庇护的……便只有那一位了-
“不是我说,这两天金箔纸鹤来得也太频繁了吧?”路屏山抱臂站在桌前,盯着少女手边那一片金粉愤愤道。
陈慕律白了他一眼:“差点忘了今天是你打扫的日子,早知道应该让他们传几百只的。”
“你!姑奶奶我到底又怎么惹你了?”
陈慕律思索了一下:“我的伤还没好,所以你在我面前活蹦乱跳,我很不爽。”
“你的伤?”路屏山一脸惊悚,“你是说你偷窥人家偷窥到一半跑出去见义勇为在锁骨上留下的那条连一截食指长都没有的伤口?”
“……”
陈慕律呵了一声,并不理会。
他本是不打算现身的,但凰灵玉失控一事实属意外,他不可能见死不救。况且出事的还正好是临音阁和崇云门的人,作为友宗,他更不能袖手旁观。
路屏山叹了口气:“临音阁那几个一直在给你发帖子,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晾着他们吗?”
陈慕律低头,盯着手里的剑谱:“走一步,看一步。”
在他的眼中,那一页纸上倒映着小小的蓝色光屏。
【例行任务已自动触发提醒。】
陈慕律眨了眨眼。
现在,他有件更紧急的事情-
陈慕律低估了那枚凰灵玉的威力。
过了五日,那道伤痕浅了不少,但锁骨上的印子却怎么也不见好,平日里尚且能遮盖,可等到褪了衣衫,仰起脖颈,红/印便似一瓣鲜艳的牡丹花瓣,落在那薄薄的一层白瓷上。
精瘦的肩晃着,带着/骨/与/肉/耸起张合,那一抹残缺的红也活了过来,借着孟长赢那股愈发蛮横的力道颤着,怎么也开不成一朵像样的花。
昏暗低矮的洞穴,这三年下来也算适应了。可每每到了这种时候,陈慕律的呼吸还是很急。好似在这片角落的每一寸的空气都驱走了,濒死和真空的失控碾压着他的脆弱的神经,唯一的慰藉便是孟长赢递上来的那一个吻。
可陈慕律偏过头避开,人向前挺了挺。弓拉满了弦,弦断了,他的身子在半空中抖着,又骤然软下去,跌入一个温暖到有些炙热的怀抱。
“怎么受伤了?”孟长赢替他轻轻挽起耳边垂落的发丝,手悄无声息地环住陈慕律的腰。
他眼尾还是情//动的红,眼神却冷了下来,只剩嘲讽与挑衅:“孟长赢,认清你的身份,做好你该做的,不该问的别问。”
孟长赢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还真的好声好气地应了:“师兄愚钝,不懂规矩,师妹莫要生气。”
单看他这样子,装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低眉顺眼的,活脱脱一朵体贴细致的解语花。谁知道这人脸上一套,下面一套,动作加大了好些力度,陈慕律的话语都被断得不成样子。
“你只是……唔!我……花钱买来的东西,过问这些,唔、嗯!没……没必要吧?”
看着他原形毕露的模样,陈慕律在心里冷笑,这是演都不演了。
偏偏这人实在可恨,最喜欢凑近,贴着他的耳根一路往下,热乎乎的喘/息喷在他脖颈处,故意把嗓子压得很低学他讲话:“没必要,当然没必要。”
“好痒……走、走开……”
“不要。”
孟长赢把头搭在陈慕律的肩膀上,轻轻地回着让他生气的话,身下之人已经没有精力再注意这种细节,只是不停地流着泪。
泪珠滚落,流过他的眼睛,唇角,一路垂着,不断地下坠,最后顺着下巴流到了紧捱着的肩膀,自孟长赢的后背落下,沉闷寡言的山裂开了一道细口,静静淌着泪水做的溪。
在过去和曾经的无数个夜晚里一样。
第94章 朝露其三 孟长赢差评。
94.
云雨初歇。
悠悠转醒时, 天色依旧是灰蒙蒙的暗。
陈慕律睁开眼,面前是孟长赢的睡颜。三年过去,他长开了,眉目间褪去了少年气, 薄唇高鼻, 轮廓冷峻, 即使睡着了也依旧没有片刻的放松。
他太警觉, 陈慕律才动了动想要起身, 便被人攥住了手,轻轻带回了那个滚烫的怀抱中。
“还早, 再睡会儿。”
孟长赢还闭着眼,长睫轻颤着,明显是醒着的。他手掌宽大,虚虚箍在腕边一圈还有不少空余,只有一小块掌心与肌肤相贴着,传着源源不断的热。
陈慕律沉默地盯着他的面庞,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手推开。
不出意外, 根本推不开。
“放手。”他蹙眉。
孟长赢的回答也很硬气:“不放。”
陈慕律抬眸看他,目光如有实质,闭着眼的人慢慢松了手, 果然是在装睡。
轻嗤一声后, 陈慕律直接将他的手拽下, 起身穿衣。
等到收拾妥当, 他一回头就看见孟长赢裸着上身,连件里衣都没穿,懒懒地靠着石壁坐起来。
左胸前的疤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了,下方的腹肌沟壑倒是深, 格外吸引人。
孟长赢也不装了,眼神直勾勾地锁定在陈慕律身上。
看得陈慕律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
“这么浪////荡给谁看?”
他冷着脸,弯腰随手捡起地上的一件衣服,看也不看就往孟长赢头上一扔,动作快准狠,直接把那张俊脸挡了个一干二净。
“安分点,少做轻浮样子。”
孟长赢挑挑眉:“好,我记下了。”
陈慕律冷哼一声,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每回在静思崖结束后,孟长赢总摆出这幅死样子,三年都没改过一次。
孟长赢漫不经心地把那件衣服从头上拽下来:“临音阁的人来了?”
“你又逃出去了?”陈慕律眼皮一跳,“我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罚期马上便要结束了,三年都忍下来了,就这几天你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你就这么喜欢铤而走险?”
“上次?哪次?”孟长赢挑挑眉,“时间隔太久了,有点记不清。”
完全是挑衅。
胸膛起伏了几下,陈慕律避开他的视线:“早知道昨晚我就该让你自己翻墙。”
这三年,一大半时间是陈慕律来静思崖来解毒,另外一小半则是孟长赢溜回凌阳峰。
孟长赢神色如常:“我没出去,只是猜到了。”
他笑了笑:“这样持久不散的伤痕,只有凰灵玉充足的灵气才能,看来此行不止有临音阁一众,恐怕还有崇云门的人。”
陈慕律垂头不语。
“那周小公子叫……叫周什么羽来着?他需要凰灵玉续命,对吧?你的伤也是替他挡的。”孟长赢摇了摇头,一脸遗憾,“只可惜玉有灵,不愿认其为主,倒是连累师妹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他猜得很准,几乎是分毫不差。
仙域盛会在即,临音阁三姝一路北上,途中拜访了崇云门,与病弱的周小公子同行却不直抵华京仙境,反而绕路倾月宗,还恰好赶上了一月一次的拍卖,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这枚有价无市的凰灵玉。
凰灵玉珍稀,是全灵根皆适的通宝,但它也有极强的自主意识,若唤醒不当,便会引发极其强烈的反抗。更不用说周仲羽本就病弱,一受刺激便性命垂危。陈慕律当时借口属性不符,也只是为了圆场。
毕竟不是谁都有孟长赢这等资质,能让暴动的凰灵玉认主,甚至炼化。
孟长赢幽幽叹了口气。
“够了!我再说一次,认清你的身份。”陈慕律忍无可忍,瞪他一眼便落荒而逃。
孟长赢唇边勾起一点淡淡的笑:“师妹,再来啊。”
陈慕律脚步匆匆,跑出去的时候还在洞口踉跄了一下,但这依然没影响他走得飞快。
目送某人离开后,孟长赢好整以暇地从边上拿起传音玉令。
【孟长赢:第三十六次。】
【孟长赢:多多光顾,师妹。】
没一会儿,传音玉令振了振。
【陈慕律:谁要来你这破地方?】
孟长赢看了看,依旧吧玉令握在手里。
又过了好一阵子,传音玉令憋出了一声响。
【陈慕律:差评。】-
苔云镇,碧云楼。
才过午时,何衔枝便等在了四层的雅间内,屋内的灵参茶刚刚炖上,春浅便敲响了门。
“主子,他们人快到了。”
何衔枝理了理衣襟,起身走出雅间的时候还不忘叮嘱春浅看着火候。
他在隔壁的房间坐下,没等一会儿,蔺砚亭一行人便由侍从指引着进了屋。
蔺砚亭定定地看着他:“何三公子,好久不见。”
何衔枝没有闪避,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诸位都是我碧云楼的贵客,不用客气,请坐吧。”
蔺砚亭笑着坐到了何衔枝的对面,临音阁只有他们师姐妹三人,柳蓁被蔺砚染拉着坐在了蔺砚亭的下方位置上。另外一边,周仲羽身子大好,这次只带了一个侍卫,他被搀扶着,一个人坐在了何衔枝的下首。
一坐下,周仲羽便弯着唇开口:“原来砚亭师姐你与何公子是旧识啊,这次多谢何公子帮忙,可惜我之前与师姐相处不过寥寥几月,倒还未曾听说过您。”
何衔枝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身份:“是很久不见了,上次见面大抵是三十多年了吧?不过蔺道友如今已达元婴境界,临音阁三姝之名传遍诸域,何某虽是一届小商,也略有耳闻。能在苔云镇与道友相逢,也是一桩幸事了。”
蔺砚亭笑叹:“三公子这是哪里的话,您行遍四海,精于商道,若没有何氏,临音阁全境也不会这么快便搭上这场东风,更不会有机会加入华京商会。”
“什么?”柳蓁瞪大眼睛,“居然是你?可你看着这么年轻……”
何衔枝失笑:“皮囊而已,骗骗人罢了,若论起年纪,我大抵能算得上你曾曾祖父。”
在华京仙境中,最为核心的权势都集中在华京商会,商会中俱是巨贾商人。华京商会由律氏家主律风尽所创,创始之初只是整合了境内资源。所以大半的元老都来自华京家族。
后来生意扩大,商会便开始与外界合作,慢慢开始吸纳外族。但因为商会的申请条件苛刻,许多人铩羽而归。一百三十多年前,临音阁在青鸾何氏的帮助之下,才成功加入商会。
“好了,话不多说,这是周公子需要的东西。”何衔枝笑着将手边的黑檀木匣子推出去,但这一次没有人敢再随意打开。
柳蓁往后退了一步:“师姐,要不还是你来?”
蔺砚染靠墙站着,完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周仲羽神色微妙,他大病初愈,唇色还是白的,只是身后的侍卫默默翻出了药。
视线扫过众人的脸色,何衔枝无奈地笑了笑:“没事的。”
但是没人敢动。
“真的,”他诚恳地看着蔺砚亭,“没事的。”
蔺砚亭眨了眨眼,勉强笑了一下,把盒子推了回去:“麻烦公子帮我们演示一二了。”
何衔枝面露慈祥地扫过一屋子的人,也不再推辞,索性自己上手,一下便揭开了匣子。
一阵炫目的五色光晕散开,顷刻便填满了整个房间,温和的灵力向房间的每个角落溢出,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所有人。
但何衔枝的速度更快。
食指与中指并拢,其余手指收拢握拳,翻手借力,抬臂——一道青色灵印浮于玉上,荧荧之光烧做了一团青色火焰,直奔周仲羽的天灵盖而去!
后者唇色惨白,颤抖的身躯被侍卫扶着,等到那一抹青色火焰融入了他的眉心,他整个人剧烈地发颤,像是有两股灵力在搏斗。
那侍卫猛地抬眼:“你对我家公子做了什么!”
何衔枝目光如炬,冷声道:“你也是元婴期修士,应当知道在别人运功炼化时,不能妄言。”
只一瞬,青色的火焰像是燃尽了一般,整间的灵力都在此刻被收束一空,只留下一阵耳鸣。
周仲羽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色也平和下来。
“没事了。”
何衔枝又恢复了那副和善的样子,笑着挥了挥手,屋外的侍女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为所有人都添上了一杯茶。
他笑着看向蔺砚亭:“喝杯茶吧。”
蔺砚亭扯了扯嘴角,捧起茶盏浅喝了一口。
众人皆知,华京商会有一句约定俗成的规则——所失所得,恩怨两讫。
临音阁借何氏之势加入商会,可临音阁的商业至今还为何氏所控。
现在碧云楼的帮助已经完成,一盏茶后,该轮到了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茶喝到一半,蔺砚亭忽然开口:“砚染,你带着柳蓁先出去吧。”
蔺砚染拉着状况外的柳蓁起身,蔺砚亭则看向何衔枝。
何衔枝笑着唤来一位侍女送二人出去,对着蔺砚亭好脾气地笑了笑:“蔺小道友不必紧张,我只有一个请求而已。”
周仲羽重重咳了咳:“何公子,你想要什么,我们崇云门都考虑。”
何衔枝挑了挑眉,对二人笑着开口:“我要二位代表崇云门和临音阁,上倾月宗拜访三日。”
蔺砚亭弯了弯唇,笑意不达眼底:“我替临音阁答应了。”
“既然如此,周公子呢?”何衔枝扭头对着周仲羽一笑。
“我……”
“答应。”一旁的侍卫忽然开口,“我们崇云门答应。”
“好,那便一言为定。”何衔枝垂眸,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蔺砚亭续上一杯茶,“以此茶为誓。”
蔺砚亭看了看满杯的茶水,笑了下:“当然。”
何衔枝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不多时,蔺砚亭与周仲羽双双告辞,何衔枝也起身离开,敲响了隔壁的门。
灵参茶的香味溢满整个屋子,紫衣少女坐在矮榻上,正捧着一本剑谱。
“大小姐,您来了。”
第95章 朝露其四 不是嫉妒,只是有点难过。……
95.
冬月二十八, 正午时分。
黑棘丛生的窄小路上,剑风依旧呼啸。沈椿龄一袭银线紫袍,神色肃穆,领着几名戒律堂弟子赶到了静思崖。
路屏山紧赶慢赶, 与他前后脚到了, 见到沈椿龄时点了点头:“哟, 这不是沈小堂主嘛!”
“路师叔, 我只是一介主事罢了。”沈椿龄弯了弯唇, 冷漠裂开了一道口,漏出些少年人的腼腆。
路屏山也笑了。
戒律堂里都是沈青云的嫡系, 当然会尽心辅佐沈椿龄。虽然以沈椿龄的资历还无法直接上任堂主,但玄武印早就在他手里了,现在也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早晚的事。”路屏山挑挑眉,“行了,不说这个了,孟长赢这人怎么回事啊,磨蹭到现在还不出来, 待会儿赶不上觐见了怎么办?”
后半句话他故意抬高了嗓门,在这片安静到诡异的悬崖峭壁前都荡起了回音。
三,二, 一。
“许久不见, 路师兄还是这般爱编排人。”
一股内敛深厚的灵力自高处洞穴中迸发, 冰蓝色的剑光灵气照亮了这片昏暗的悬壁。光芒散去, 青年一身白衣立黑棘从中,挺若青竹,像一把入鞘的剑,疏离稳重, 唯有沉沉黑瞳里透着些许锋芒。
沈椿龄恭敬地作揖行礼:“弟子沈椿龄,恭迎六师叔出关。”
“有心了,不必多礼。”孟长赢轻轻颔首,受下了这个礼。
路屏山上前一把勾上他的肩膀,吊儿郎当:“长赢师弟啊,在静思崖潜心苦修这几年,师兄我是日思夜想。你看,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师兄陪你去切磋一二?”
孟长赢瞥他一眼:“滚。”
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不留情。
路屏山也不放在心上,拍了拍他:“逗你的,接下去几个月有的是时间和你打,现在还有正事。”
“什么事?”孟长赢的视线移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又落在沈椿龄身上。
后者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讳:“掌门师祖在正殿等您,我身后的两位师弟会为两位师叔带路。”
他想借着这个机会探望沈青云。
孟长赢了然,抬眸道:“那便走吧,师尊事务繁多,时间宝贵。”
路屏山立马搭腔:“走走走,哪有叫掌门师叔干等着的道理……”
“不过……”孟长赢抬脚走出一步,冷不丁发问:
“我们当真要与他们结盟?”-
“我们当真要与他们结盟?”
柳蓁瞪大眼,把房间中央的那张茶桌拍得震天响。
蔺砚亭掀起眼皮看他,眼神毫无波澜:“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此行三年,游历仙域诸地,虽算不得大张旗鼓,却也因为解决了几件魔族奸细之事声名鹊起,还被冠上了临音阁三姝之名。三人出行已是显眼,更何况他们现在还带上了周仲羽同行,多半刚靠近倾月宗地界便被人发现了。
“就说是探亲的不行吗?”柳蓁愤愤。
其实临音阁和倾月宗其实是有些姻亲关系的,就算真的上门拜访也不牵强。临音阁阁主亲弟弟,也就是蔺砚亭三人的小师叔,他的道侣就是谢怀卿座下三弟子。
蔺砚亭垂眸:“逝者已逝,何必呢?”
那位三弟子早已死于几百年的大战中,他们的小师叔从此一蹶不振,在战后殉情而去,从此倾月宗和临音阁便渐渐断了关系。
但一开始考虑到崇云门的立场和这个尴尬的关系,蔺砚亭没有选择直接上山拜会,没想到阴差阳错,他们还是要半推半就地上山。
蔺砚亭叹了口气:“盛会即将开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拜访已经是惹火上身了,如果我猜得不错,我们落脚苔云镇的消息应该已经被散播出去了。”
那位东家是故意的,用一出阳谋搅混了这滩水,如今在外人眼里,怕已将倾月宗和临音阁,甚至是崇云门都捆在了一起。
“我们不能脱身,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摆布吗?”柳蓁不悦,“早知道就不去崇云门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蔺砚亭语气重了些:“蓁蓁,不要说这种话了。”
柳蓁哦了一声,不服气地嘟囔着:“都怪周仲羽……”
蔺砚亭无奈。
周仲羽的心疾一直都很严重。
一向避世的药宗凡尘谷曾派出了一名长老,专门为其医治,治了五年后他才能从床榻上起身,十年才恢复到如今的状态。可那位长老在不久前离开了崇云门,只给周门主留下了一个折中的治疗法子——以凰灵玉温养身子。
崇云门与华京仙境关系平平,又不想将幺子病重之事公之于众,便只能求助临音阁在其中斡旋,谋一块凰灵玉。
沉默良久的蔺砚染开口:“师尊回复了吗?”
“回了。”
蔺砚亭垂眸,手中玉笛缭绕起一阵粉雾,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个‘可’字。
她围上面纱:“木已成舟,走一步看一步吧。”
碧云楼外,一队紫衣弟子已经在等候了。他们三人下楼时,刚好与周仲羽撞上。
凰灵玉起效得很快,周仲羽如今面色红润,虽不是健步如飞,但已经可以靠自己行走,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搀着扶着的玻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