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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宋烛远在房间里,她在房间外,依旧隔着一扇房门。只要她轻轻一推,甚至只是念头一动,这扇门就能打开,可她像焊死在原地,身体和念头都一动不敢动。

啧。这有什么。现在就进去,走到宋烛远面前,冲她邪魅一笑,说:“好久不见。”

接着,在她惊诧的目光中翩翩一句:“在下宋弗征。”

宋弗征,这名字还是宋烛远为她取的。她的记忆从与宋烛远的相见开始,在那之前,她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母亲是谁,在那之后,她知道自己是宋烛远的孩子,将在合欢宗成长。

那些年里,她是合欢宗宗主的孩子、是合欢宗的少主、是让合欢宗长老们干瞪眼的“你”,也是令合欢宗所有姊妹嗔怪的“喂”。她喜欢这世界,对所有事情饱含好奇,她喜欢研究花草为什么生长,研究鸟儿为什么飞翔,会为养成一株花而开心,也会为摘下一片叶而高兴。她愿做尽所有想做之事,也有那样的能力去做尽所有想做的事情。

因为她有宋烛远。

可那一天,宋烛远对她说“不”。

她们经常争吵,但从未像那样互不相让。最后谁也不愿退步,都以为自己想的办法最好。争吵不能解决的,就交给冷漠。在这一点上,宋弗征不及宋烛远,后者可以关她禁闭。

关禁闭也算宋弗征的家常便饭。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那片山谷的模样,还记得哪块石头地下有小蚂蚱。

当然,也知道可以从哪里逃跑。

禁闭关多了,景色没什么变化,宋弗征觉得无聊,就祭出了跑路大法。负责看门的师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溜走的宋弗征也逃得很有技巧不让师姐太难堪,很快就麻利地开始探索新天地。

合欢宗的每一片土地她都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都知道走在哪里,离开禁闭地向左拐向右拐再向左拐向右拐,就是宗门禁地。

宋弗征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中途被拎着衣领子揪走,至今仍不知道禁地里到底放着什么宝贝。

这一次她同样路过,同样凑近,同样好奇地用手按了按禁制,感受结界在指尖轻轻弹动。

看守禁地的师姐赶来,玩笑似的调侃她又打起了禁地的主意,再装模作样恐吓她离远些不然抓起来。

宋弗征没当回事。

这种事情她做得多了。

但那次不一样。

她刚刚克制住自己想要钻进去的念头,收回放在结界上的手,打算扭头离开时,警报声突然响彻云霄。

从那之后,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

第56章

你愿意继承合欢宗吗?

那结界不是宋弗征第一次接触, 突然响起警报,她反而是最惊讶的,下意识去看哪里出了问题, 刚扭过头去就有另一群人赶来,各种术法炸了满天,炸出一窝蜂的人, 全都震惊地看她。

再后来,宋烛远也来了。

宋弗征这才隐约察觉事情闹大了, 可是天地良心,她什么也没干啊。

但旁人显然不这样认为。

结界里放着合欢宗的至宝, 那个宋弗征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东西,就那么不见了。至少, 宋烛远再三确认后, 说它的确不见了。

宋弗征以为宋烛远在开玩笑, 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可严肃的氛围打消了她的调侃,对着宋烛远复杂的目光, 她不禁愕然:“真丢了?”

旁边有长老忍不住说:“刚刚只有你在这里, 如果是你一时好奇取走了它, 现在就放回去吧。”

宋弗征轻“啧”一声, 道:“那我可放不回去了。”

长老以为她贪玩,不知轻重, 又细细解释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说来说去还是让她把东西交出来。

“哎呦这可怎么办。”宋弗征语气无辜又嘲讽道:“我根本就没有,肯定交不出来啊。”

“你!你这孩子!”长老冲她瞪眼。

旁边也有人生出怀疑, 试探着看向居中的宗主,犹疑道:“也可能确实不是她取走的吧……”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等待着宋烛远的最终裁夺。

宋弗征也看向她。很快又后悔看向她。

那一瞬在她眼中究竟看到了些什么?沈容刀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时自己的心中像是有什么最坚定的信念突然崩塌,从未执着的心境中猛地升起一股执拗,越是难以接受,越是要紧盯着她,好像移开半点都是妥协。

她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宋烛远沉重地闭了眼,再睁开时,所有复杂情绪都消失不见。

她缓慢地说:“天底下能取走它的,只有你。”

字字千钧。

人心就是这样不可捉摸。

是的,她从来没有遮掩自己对至宝的好奇,也从来都是个但凡好奇便不忌惮去付诸实践的人;是的,她曾许多次徘徊在结界外,仿佛下一刻就要突破禁制;是的,事情发生时,的的确确只有她和结界发生了接触。

但是,哪怕有这么多“是的”,仿佛铁证如山,可她还是希望在宋烛远那里得到一句“不是”,或者,“我相信你”。

这简直是一种苛求,是唯独对待亲近的人时才会生出的奢望。

可宋烛远打破了这幻想,以无比坚定的口吻,言之凿凿。

那时她又做了什么呢。

在毒发的时间里,逐渐恢复的记忆将她拉进这场景,她像旁观者一样见证了一切,听到宋弗征以若无其事地口吻说:“哦,是吗?”

然后她笑了,说:“你说是那就是咯。”

场面一度陷入冰点。僵硬的氛围里,旁边有长老打圆场:“你别赌气——”

“不。”宋弗征打断了她,轻飘飘地说:“我赌什么气?没什么好赌气的。再简单不过的推理了。既然天底下能取走它的只有我,现在宋宗主又说它不在了——那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长老张口结舌,半晌,说:“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或许是有人栽赃陷害——”

“哈。”宋弗征乐了:“偌大合欢宗,还有谁能用宗门至宝来陷害我啊。”

如果真的有,那也只能是宋烛远。

宋烛远黑沉沉的目光始终压在她身上,说:“如果你仍坚持你的看法,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围观的人已经开始蒙了。她们不知道这是从哪儿到哪儿。

但电光石火间,宋弗征想通了一切。

她想起自己为什么被关了禁闭,起因是她和宋烛远在对道法的态度上存在了分歧,那次争吵最终不欢而散,紧接着,就是眼前这场闹剧。

宋弗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宋宗主担心的是这件事。”

“哪件事?”有人问出了声。但两位当事人都没有回答,继续着只有彼此懂得的谈话。

“那你不用担心了。”宋弗征说:“既然你不会坐视不理,那你干脆动手好了。”

长老不知所以然,但看出情势不好,连忙插话:“这怎么还争起来了。弗征,宗主可是你师母,大家都是一家人,能有什么——”

“别。”宋弗征退了一步:“别说什么一家人了。宋宗主要气死了。”

这事态发展令人目瞪口呆:“怎么就,怎么就气死……”

宋烛远问:“你非要一意孤行?”

“我想做就会去做。”顿了顿,宋弗征说:“顺便,至宝我确实早就想偷了。你既然觉得在我身上,那就来找我取吧。”

声音伴着她的身形消失。长老们仍处在震惊失措当中,不明白事情怎么走到了这一步,至于其她人,眼睁睁看着宋弗征离开,犹豫着等待宋烛远的命令。

而宋烛远,她站在那里许久不动,像一具雕塑,许久,才回神般,缓慢抬眼。

宋弗征早看不见了。

旁边有人问她该怎么办。宋烛远说了四个字:“抓她回来。”

后面的记忆或许不能算记忆,即使宋弗征没有失忆,她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走后发生了这些,但这情节却真实存在于她的潜意识里,她张开的神识不经意间接收了一切,只是那时刻在她脑中的只有:她再也不回来了。

这场景那么深刻,可见在宋弗征脑中是多么鲜明,当她是局中人时,一切的发生都是水到渠成,在此后无数次,即使想起,都会忍不住回避。但当沈容刀以旁观者视角看完全程,她恨不能捶胸顿足,觉得自己当时发挥得当真不好。

这么撂下话就跑,多像落荒而逃啊。

她就应该大手一挥,撕下袍角,啮破指尖,以血作墨,上书大字:今日起,我宋弗征与宋烛远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今日你空口污蔑,明日我打肿你脸。

——虽然结果多半是被宋烛远一把薅住从此天天见面。

但失去了神识再重新找回来的好处也很明显,从前过分沉浸于发生的事情里,而现在,即使知道自己就是宋弗征,那些过往也都成了过眼云烟。这场景作为心底最深的执念出现,可当它从头到尾呈现一遍后,执念也跟着消失不见了,反而是那些曾经被惨烈分别压制的更多的日常画面缓慢浮现。

沈容刀心情更复杂了。

她叹息一声。重重地。

门内传来悠远而平静的声音,问她:“为什么叹气?”

沈容刀的手放在房门上,轻轻用力。

门应声而开。

她迈入门槛,抬头,迎上宋烛远的视线。忽而一笑:“想叹就叹了呗。”

宋烛远凝视着她,一时无言。

她看她的,沈容刀已经自觉入座,理了理衣袍,自然道:“不好意思,迟到了。”

姜太玄说:“你来得正好。”

沈容刀这才转向宋烛远,道:“宋宗主好。”

宋烛远道:“你好。”

姜太玄瞥一眼沈容刀,正要开始今日正题,沈容刀先一步开口,说:“宋宗主。今日之事开始前,我有几个问题请教。”

宋烛远颔首:“请讲。”

沈容刀诚恳地问:“听说贵宗曾丢失至宝。那至宝真丢了?”

宋烛远答:“是。”

沈容刀把腿架在膝盖上,又问:“找回来了没有?”

宋烛远说:“没有。”

沈容刀轻啧两声,关切道:“那还在找吗?”

宋烛远停顿片刻,说:“找。”

“好的,我没问题了。”沈容刀放下腿,转向姜太玄:“你说吧。”

姜太玄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和宋烛远通了气,又无奈道:“七大宗只怕对道修多有误解。”

“因为她们不是道修。”宋烛远叹息一声:“七大宗累世传承至今,已久不专研道法,才会有‘消耗道法’之说。”

姜太玄道:“我已经试探过怡情阁的看法,只怕她们不肯回头。”

宋烛远道:“七大宗未必都抱着同样的看法。”

姜太玄点头:“据我说知,荣枯阁态度还算模糊。”

沈容刀说:“谁敢说她们全都是为了什么道法。扯大旗罢了,但凡能把上天宗拉下马,她们也不介意坐享其成吧。”

宋烛远看她一眼。

“正是如此。”姜太玄道:“所以,我们还要做万全准备。”

宋烛远仍在看沈容刀。

沈容刀没办法再装视而不见了,扭过头对上她目光:“宋宗主,您总盯着我做什么?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的确不是第一次见了。”宋烛远说:“先前的寿辰宴,小友没有参加,我有些遗憾。之后又听说小友受到攻击,其中似乎还有些我的缘故。”

很难说是不是宋烛远宣布要收徒,刺激到了那些人,才决定对沈容刀下手。

“没什么,还得多谢她们出手。”沈容刀顺理成章地问:“听说宋宗主要收徒了,不知道收到合适的没有?”

“没有收到合适的。”宋烛远始终看着她,目光平和,说:“但有合适的。”

沈容刀没有接茬:“那您慢慢找嘛。”

“慢不了了。”宋烛远说。

沈容刀还是没忍住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宋烛远的语速很慢,像字斟句酌:“我寿元将尽,你愿意继承合欢宗吗——”

“弗征。”

第57章

她还活着。

那两个字似乎带着法力, 顷刻间冻结了空气。

先开口的反而是姜太玄:“您……怎么会?”

自宋烛远鬓边生出第一缕白发,姜太玄就料到她寿命不久,可对宋烛远这个层次的修士来说, 几十年不久,上百年同样不久。唯独此刻她显露出收徒的紧迫感,姜太玄才真切认识到, 这个不久,是真的不久。

“也没什么。”宋烛远释然道:“我比你师母还年长些, 她已经先行一步,我也不会落后太远。”

她看向始终不语的沈容刀:“我只是放不下合欢宗。”

沈容刀似乎这会儿才回神, 从容一笑:“宋宗主在说些什么,我可是圣门的人。”

宋烛远平静地说:“如果你想, 你也可以是合欢宗的人。”

沈容刀问:“拜你为师吗?”

言语中嘲讽意味明显, 可宋烛远却直视沈容刀, 答:“是。”

沈容刀不笑了。她凝视着宋烛远,说:“我拒绝。”

宋烛远道:“你仍在意当初的事情吗?”

沈容刀反问:“当初什么事?”

宋烛远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沈容刀也不开口, 连目光都没有碰撞, 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姜太玄这才开口:“圣门与合欢宗同气连枝, 容刀虽然是我圣门的人, 但若合欢宗有难,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沈容刀仿佛是随口重复:“嗯, 不会坐视不理。”

宋烛远深深看她一眼, 再没有提起这话题。无论沈容刀答应与否,都不会影响两宗的合作。

姜太玄亲自送走宋烛远, 回来时,沈容刀歪在椅子上, 正支着脸颊发呆。姜太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神:“她真的不知道?”

姜太玄点头:“她说早已查过合欢宗上下,不是她们。”

沈容刀拧起眉头。

当初的事情之所以闹大,全因有人把一切散播出去。宋烛远曾否认此事,如今又明确表示非合欢宗人所为,嫌疑较高的双方被排除,优先级再往下……

她看向姜太玄。

离开合欢宗后,她的第一个落脚处是圣门。她在这里和姜太玄交代了发生的事情,也是在这里收到了来自合欢宗的最后通牒,还是在这里,姜太玄决定帮她,才拉开了后续携手逃亡的序幕。

沈容刀收回目光,道:“或许还有个人能知道些情况。”

姜太玄:“谁?”

沈容刀:“叶婆娑。”

沈容刀将叶婆娑即是柳峥嵘的事情和姜太玄说了,问她:“你一点也没有察觉吗?”

姜太玄慎重道:“没有。”

这个结果令她惊讶。天衍术并非万能,或说正因为它太强悍,才存在着诸多限制,何况她毕竟是修士,未能证道,曾经的八重功力如今也只有七重,很多从前能够察知的事情现在都失去了感觉。而她仔细回忆,发现和柳峥嵘的初见,正是在她跌落七层以后。

那时,她刚向宋弗征挥刀,以此洗白自己重回圣门,心境却遭受重大打击,不得不闭关调养。在境界动荡中,她抓住身处第八重的时机,做了最后一次推衍。

推衍的结果指向柳峥嵘,这才有了出关后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想起柳峥嵘当时拒绝了她的提议,姜太玄心中泛起“原来如此”的感慨。

天衍术得出的结论不一定是正向的,说她重要,可能她只是个重要反派啊。

沈容刀却说:“未必。”

姜太玄讶然。

“看来你的天衍术在她身上确实不太管用啊。”沈容刀眨眨眼,再次确认:“一点反应也没有?”

姜太玄表情略显凝重:“是。”

通常来说,虽然推衍的结果常常偏颇,但作用在修为不如自身的人身上,总不会一无所得。

可她的天衍术在柳峥嵘这里仿佛失了效,不说百分百,就连一成作用都没有。

沈容刀也关注到这问题,但她现在思考的是另一件事:“我觉着,叶婆娑身上有点问题。”

她细数和叶婆娑的几次交手,从前忽略掉的细节,再拎出来,发现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我和她第一次交手,她占尽了优势,光是小喽啰就成群,而我那会儿灵力还动不动就失踪,结果却打赢了。”沈容刀摆着手指头说:“第二次交手,姑且算上她那没什么大用的小跟班,但她那会儿可是金丹啊,就算受伤了,续航也远胜于我,而我一个勉强能稳定在筑基的,居然又赢了。”

姜太玄道:“你未免妄自菲薄了。”

沈容刀摇摇头,说:“第三次就更不用说,叶婆娑藏在暗里,直接就是一剂毒药让我沉迷幻境。结果,那幻境反而促使我记忆恢复进而实力增强了。至于第四次就更不用说了,她又一次对我用毒,彻底把我毒清醒了——以你对柳峥嵘的了解,她会不清楚自己的毒究竟能引发什么后果吗?”

姜太玄道:“你以为她放水了?”

沈容刀不答,但意思很明显。

姜太玄道:“她如果是有意对你用毒,只能是先一步察觉了你的身份。”

“现在苏胜心都知道了我的身份,她的师母也是——这又是下一个问题了,”沈容刀无奈摊手:“怎么好像谁都知道我复活了?”

姜太玄沉吟片刻:“如你所说,或许柳峥嵘知道。”

“是,她显然知道些什么,不然也不会追杀了我一路。从前我还可以当我俩有仇,现在越想越觉得她最开始盯着的就是我。”沈容刀有点头痛:“但我试探不出来。她什么也不肯说。”

如果说最初只是有三四分怀疑柳峥嵘的立场,那么经此试探,虽然什么具体内容也没试出来,那点怀疑却升到了六七分。

如果柳峥嵘代表的是身后荣枯阁的立场,显然,对比已经撕破脸皮的苏胜心,柳峥嵘显得太谨慎了,好像身后还有什么庞然大物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们面前摆出了所有线索,它们指向的是同一个终点。

姜太玄一语道破:“圣门。”

天下修士不知多少,各类修士遍布四海,如剑修不只存于剑门、乐修不仅存于怡情阁,然而有那么两种修士的存在却格外集中。

道修对传承的依赖性极强,很难自学入门,而今又以修武盛行,道修法门在实践几无流传,因而也就导致:情修皆出合欢宗,玄修皆出圣门。

姜太玄语气复杂:“只有玄修能解释这一切。”

为什么笃定宋弗征未死,为什么令柳峥嵘如此戒备。

沈容刀道:“而且,是你的长老。”

姜太玄默认了这一点。只有长老能够做到。

她迅速将圣门几位长老在脑中过了一遍,可事实上抗拒着这样的结果,她不能相信昔日相处的长老们背后在谋划着如何与她作对,也没办法强行从她们的言行举止中分析出什么疑点。

沈容刀端详着姜太玄的表情,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柳峥嵘还要多久才能把药物研制出来?那些人真要闹幺蛾子,我还是得回自己的身体里才放心。”

姜太玄道:“她如果是细作,那这药只怕永远研究不出来了。”

“也不一定。”沈容刀说:“就算她真的有意拖延,都已经被怀疑了,总得做点什么洗清嫌疑吧。”

沈容刀狡黠地眨了下眼睛:“说不定那药就快成功了。”

能够帮助沈容刀重回巅峰的药物,能否研制出来还是个未知数,背后操纵一切的人究竟是谁,她们也还不得而知,然而,想要对上天宗心怀不满的人从来不少,她们很快就收到了怡情阁阁主的消息,共聚一堂。

怡情阁阁主向她们正式提起了道法流失的问题,此前,这只是她们心照不宣的秘密,至于此后,也将限于圈内,永远不会流传到普通修士那里。

当在座各位全部表达出相同的忧虑,玄鉴门掌门冷笑一声:“只怕上天宗还觉着只有她们才能发现这问题呢。”

剑门长老道:“上天宗自恃道法,当然傲慢些。”

荣枯阁长老说:“但上天宗恐怕确实早已知晓此事。”

“那又如何?”怡情阁阁主道:“她们既然早知此事,为何不拿出办法来。显然,她们根本解决不了,更不敢让我们知道。”

玄鉴门掌门道:“是啊,她们是道修,修炼靠的就是道法,她们哪里敢叫我们知道。”

剑门长老道:“道法可不会因为有人靠它们修炼就消失。”

“本来不会。”怡情阁阁主道:“无穷无尽的时候,再怎么用也还是无穷无尽。但现在道法已经接近枯竭,你们难道没发现吗?”

荣枯阁长老这才明白怡情阁阁主言外之意,不禁道:“你这是说上天宗消耗了道法?”

座中有几人对了眼色。怡情阁阁主笃定开口:“是。”

荣枯阁长老动摇了:“可即使如此,若是想要道法恢复如常,也只有上天宗能够做到——”

“她们做到什么?”玄鉴门掌门的声音插、进来:“她们什么也没做!”

“正是如此。”怡情阁阁主叹息一声:“如果上天宗能够做什么,也就罢了,可她们比我们更先察觉,却到现在还什么也没有做——时间已经不多了。”

荣枯阁长老刚刚为玄鉴门所慑,好半晌才缓过来,底气不足道:“所以,现在是要除掉道修?”

“呵。”剑门长老道:“所以,现在是该考虑,究竟是要直接杀了道修,从此满足现状,还是留下道修,让她们想办法吧。”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发言。

沉默中,玄鉴门掌门道:“等下去恐怕不行。”

剑门长老反问:“怎么不行?”

玄鉴门掌门目光沉沉地盯着剑门长老,后者坦然不惧。

半晌,玄鉴门掌门一语石破天惊:“我的修为已经受到了影响。”

“什么意思?”有人震惊脱口。

“就是那个意思。”玄鉴门掌门道:“我本来不欲出口,但有些人抱着希望,我不得不奉劝一句,仔细想想,我的修为已经开始受到影响,你们还能有多少时间。”

这消息无异于落下重雷。

玄鉴门掌门是在座修为最高的人,已经化神后期,却说自己的修为因为道法枯竭的原因而有所削弱,那么,她们呢?

即使意识到道法流失,这对她们来说也是有些缥缈的概念。她们所有人都困在化神多少年,无人能进大乘一步,长久的困顿要么令她们急于求成,要么令她们安于现状,对安于现状的人来说,道法流失也就流失了,横竖作用不到她们身上。

可若是有朝一日,她们从化神掉到元婴了呢?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连荣枯阁也不吭声了。

剑门长老却突兀一声冷哼:“你别是为了把我们拉上船在这儿扯谎吧。”

一股强势的气息扑面而来。剑门长老面色微滞:“怎么,这是要开始武力胁迫了吗?”

玄鉴门掌门气势微收。怡情阁阁主开口了:“有件事,你们恐怕还不知道。”

剑门长老不以为意:“什么事?”

“宋弗征。”怡情阁阁主道:“那个在座各位曾经追杀的那个宋弗征——”

她目光横扫所有人,尤其是剑门长老,说:“她还活着。”

第58章

不会……这么巧吧?

“还活着?”有人难以置信道:“什么叫还活着?”

还有人更加直接:“不可能!我们亲眼看见她死了!”

“亲眼看见?”怡情阁阁主道:“你们见到她尸体了吗?”

“就算没看见又怎样, 神识消散还不够证明吗!”

“呵。”玄鉴门掌门嘲讽道:“你们莫不是忘了圣门是做什么的?”

“圣门?就算圣门对神识颇有研究,但宋弗征可是她姜太玄亲手——”像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

“是啊, 姜太玄亲手杀了她,姜太玄是什么人,那可是宋弗征的好友。”怡情阁将所有人此刻脑中浮现的念头敲定成了现实:“她想要从中做点手脚, 不是正常得很,而现在, 宋弗征就出现在圣门,在姜太玄的庇护之下。”

“那宋烛远知道吗?”荣枯阁长老忍不住问:“当初可是宋烛远下的命令, 我们最多是顺着她的意思帮忙清理门户吧。”

怡情阁阁主脸上似笑非笑:“你猜,宋烛远突然宣布收徒, 是怎么回事?”

有人想通关窍, 震惊道:“总不会是……”

“前些日子的寿宴上你们都看见了, 宋烛远已经进入风烛残年了,不管她当初多么厌恶宋弗征,可一旦她要死了, 谁还能继承合欢宗?靠她宗门里那几个长老吗?”怡情阁阁主的目光扫视全场:“不, 没有谁比宋弗征更合适了。而那天寿宴上, 宋烛远恰好就见到了那位宋弗征, 之后,又向我们宣布收徒——天底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剑门长老皱起眉头:“莫非是……”

“看来莫长老已经猜到了。”怡情阁阁主道:“那个宋弗征, 如今正是姜太玄的徒儿。姜太玄把她救回来, 换了个身体,以徒儿的名义留在自己身边, 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惜,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露出了破绽,被我发现。在座各位不妨想想,姜太玄是何等人,宋弗征又是何等人,当初为了追杀她们,各位付出了多大心力,可现在,几乎是功亏一篑。更别说,一旦宋烛远真的重新收她为徒,而她又是圣门首徒,等到宋烛远死了,宋弗征继位宗主……”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在安静的厅堂中格外清晰。

在座所有,至少是一宗长老,本不该如此戒备,可随着怡情阁阁主的娓娓道来,她们也迅速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姜太玄已经是圣门掌门,若有朝一日宋弗征也成为合欢宗宗主,以姜太玄不惜性命相护的情谊……

“到那日,”怡情阁阁主冰冷的声音碾压而来:“合欢宗和圣门将不分彼此,而在她们眼里,追杀过她们的所有人,都是仇敌。”

空气凝滞起来。

只有一声嗤笑打破僵持。剑门莫长老道:“照李阁主的意思,这条船我们是非上不可了。”

怡情阁李阁主笑意微微:“剑门若自觉合欢宗和圣门即使联手也不能将你如何,那就请自便。”

莫长老当真扶案起身:“那我就自便了。”

由莫长老带头,其她人也如梦方醒,纷纷趁机告辞。无论李阁主说得怎样天花乱坠,直接对上天宗宣战,都不是她们能拍脑袋就决定的事情。

等她们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怡情阁阁主和玄鉴门掌门仍旧在座。玄鉴门掌门不客气道:“一群窝囊废。”

“她们只是危机感还不够强罢了。”怡情阁阁主道。

玄鉴门掌门也皱起眉头,话头一转:“那个宋弗征,真是阴魂不散,明明只是借了个身体,居然也这么难对付。”

说到这里,李阁主心情也不太好。她派苏胜心前往圣门摸底,摸出了个沈容刀不堪一击的结论,但真正行动的时候,出于谨慎考虑,还是出动了三波人手,结果仍然铩羽而归,姜太玄来得也足够及时,带走了沈容刀,还陷了她一个门人。现在圣门里再没有动静,她们心里有种迟则生变的不安,才坐不住地召集了七大宗的众人。

七大宗的人不一定每个都对道法问题多么上心,但对关系自身安危的仇人肯定非常在意,宋弗征就是那样的存在。原本还打着“我只是听令于宋烛远”的侥幸心理,可一想到宋烛远居然还有重收宋弗征为徒的念头,她们根本坐不住,从怡情阁离开时,心里没少骂宋烛远善变。

早知道除了宋弗征,合欢宗就没了继承人,最后还要掉头再把宋弗征请回来,当初又干什么闹得那么僵,发什么通缉令,害得她们这些只是响应号召的人夹在中间难做。

至于她们响应号召时到底是大义凛然,还是心怀鬼胎,那不重要。

莫长老回到剑门时,心情也颇为沉重。刚刚顶撞李阁主,单纯因为她不喜欢受人拿捏,但牵涉到整个宗门,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她认真回顾了方才李阁主说的话,发现她话里倾向性非常明显,显然,为了带节奏,忽略了许多模棱两可的因素。诸如,宋弗征复活后,对追杀她们的人是不是真要赶尽杀绝。

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往掌门洞府处走,途中正遇到符剑花,随口问:“你又要出去?”

符剑花说是。

莫长老问:“你从掌门处来?她在吗?”

符剑花不肯多说一个字:“在。”

莫长老点头,又闷头往前走。而像她这样迈着急匆匆的步伐向各自掌门汇报的人不止一个。

荣枯阁长老也回去了,荣枯阁很快召开了小型会议,传达了李阁主的意思。

许燕时愕然片刻,黑着脸说:“我不同意。”

又有长老说:“这有什么不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上天宗早该亡了。”

许燕时大怒:“要是没有上天宗,你现在还不知道转世多少回了!天底下还有你修仙的道儿吗!”

长老立刻回击:“怎么,上天宗要靠那点遗泽吃一辈子吗?修真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她们不行了,就该下来。”

许燕时怒道:“什么叫不行了?你以为你们走的那条道就行了?靠你们那些道道,日子越过越完!”

长老登时站起来:“许燕时!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承认,上天宗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早就不兴从前那套了!”

“我呸!”许燕时一下子跳到椅子上,撸起袖子道:“空口白话算什么本事,要不咱们就比比,到底是你的做饭强,还是我的炼丹强!”

长老一拍桌子:“比就比!”

最终,这场商讨究竟如何应对李阁主邀请的会议,变成了守旧派和革新派也是丹修和食修的大比,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到最后,新仇旧恨全都翻出来,桌子旁边只剩下荣枯阁阁主一人,其她长老们都已经捉对到炉子旁边厮杀去了。

荣枯阁阁主:心好累。

七个宗门各有特点,虽然常说荣辱与共,但毕竟并非一体,她们最终的选择可能不同,但也只有那么三条路可走:答应、不答应、既答应也不答应。

当一只纸鹤落到手心,姜太玄拆开纸鹤,见到了腹心处的文字,沈容刀的视线越过她肩头看了信的内容,说:“你还真有细作啊。”

说了句不需要回答的废话,沈容刀退开几步,一旋身坐回椅子,说:“她们对上天宗可一点也不友好。”

姜太玄道:“不友好和想覆灭是两回事。”

“该不会是为了她们的师母吧?啊……”沈容刀恍然大悟,一跃而起,指着姜太玄道:“我明白了,你还把我也算进去了,一箭双雕啊你。”

姜太玄微微一笑道:“还要多谢道友助力。”

沈容刀晃了晃她肩膀:“我要是没毁了碧玄木,你怎么办?”

姜太玄略带敷衍:“凉拌。”

沈容刀笑笑。

姜太玄有把握的事情,大部分时候不会存在第二种可能。以圣门对神识的了解,尤其她神识本身还是姜太玄安置的,恢复记忆究竟需要什么药材,她不可能不清楚。事实证明,大部分珍稀药材她早有准备,除了碧玄木——她当然没有准备碧玄木,因为这是许燕时诓沈容刀的,根本不在药方里面。

但姜太玄还是安排沈容刀去找碧玄木了。在寻找的过程中,沈容刀遇到了将碧玄木视作救回师母的最后希望的玄鉴门师姐妹,然后,把碧玄木毁掉了。

失去了碧玄木的师妹直接入魔,师姐也再三请求她帮忙留意,不放过半分可能。

这时候,姜太玄就可以登场了。

沈容刀说:“但这可都寄托在一件事儿上。”

想也知道,姜太玄忽悠李盈池,靠的还是柳峥嵘。毕竟,一个是把她神识置入肉身,一个据李盈池所说是为了促进血肉融合,听着就有点像。柳峥嵘要是能把她的药研究出来,李盈池的药应该差不多少。

“所以,”沈容刀慢悠悠地问:“小柳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把药研究出来……”

她停住声音,察觉姜太玄的神情有些不对:“怎么了?”

姜太玄怔忡片刻,向她转过视线:“刚刚柳峥嵘找我。”

似有风吹拂,沈容刀身上难以自抑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缓慢眨了眨眼:“不会……这么巧吧?”

第59章

那就开始吧。

事情就是这么巧。柳峥嵘找姜太玄, 为的是告诉她,药物研制成功了。

沈容刀和姜太玄立刻过去了。

以往每次见柳峥嵘,沈容刀都要感慨一句她的房间真是阴暗潮湿, 而这一次,推门的第一时间她便意识到,环境似乎变了, 那些潮冷的气息依旧顽固得没有散去,空气却好像燥热起来。

柳峥嵘居然还坐得住。沈容刀已经扑过去差点抱住她:“在哪里?”

柳峥嵘侧身避开, 指了指桌上。

沈容刀立刻又扑到了桌上,扑住了那瓶丹药, 握在手里打量半天,才将将控制住情绪, 又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向柳峥嵘道:“你没放什么不该放的吧。”

柳峥嵘说:“毒不死你。”

沈容刀将药瓶扔给了姜太玄。她虽然算得上是全才, 连有毒的花都能栽培出来,偏偏对炼药一窍不通。

姜太玄问:“怎么用?”

柳峥嵘道:“泡尸体十二个时辰后可以回归。”

沈容刀道:“不会直接泡烂吧。”

柳峥嵘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沈容刀立刻改口:“那必然是不会了。”

心里不自觉想起叶婆娑表现出的性情,一个笑盈盈, 一个没表情, 反差也太大了点。

姜太玄点头:“那就不叨扰了。”

她带着沈容刀往外走, 将要关门时, 才飘出柳峥嵘一句话:“回归后来找我。”

那声音伴随着房间里微冷的空气,从门缝里挤出来, 幽幽的。

走开一段距离, 沈容刀把至关重要的药瓶在手里抛来抛去,道:“你见了她, 什么感觉?”

姜太玄想了个通俗易懂的说法:“她很滑。我的术法会擦过去。”

沈容刀停下脚步,目光定在她脸上:“你是不是还有点别的想法?”

那白纱并不能影响沈容刀的感知, 但姜太玄自己可以。沈容刀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听她说:“暂时没有。”

沈容刀没有深究,再次将落入空中的药瓶接到手里,说:“既然她们都开始行动了,回归还是越快越好。我们现在开始?”

姜太玄点头。她带着沈容刀走进那片禁地。

沈容刀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见到自己的身体,它封在冰雪中,也像雪一样苍白,但仍有黑的发、黑的睫,好似睁开眼,也将以黑色眼眸看向这里。

脑中忽然传来抽筋般的疼痛,如同第二次中毒找回记忆时那般琴弦拉锯。那是神识的反应。

她皱了皱眉,没有理会,道:“你很相信柳峥嵘吗?”

姜太玄道:“不是你相信她吗?”

沈容刀说:“但我也不想死。”

姜太玄道:“最坏不过毁掉这具身体。”

沈容刀立刻道:“那没问题了。”

姜太玄觉得好笑,按住调侃的心思,面上恢复郑重。

她轻拂衣袖,玄色衣摆微微荡漾,牵动的微妙气息拂过冰霜,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又悄然将寒冷融化,冰层破绽,化为潺潺流水,汪在池中,仍旧包裹着那具身体。

就如春雷惊蛰,冰雪消融的刹那,生机亦随之降临,血一样苍白的脸上渐渐生出血色,遂在黑发白肤中晕出浅浅的红。

扑通,扑通,传来心脏的迟缓的跳动。

沈容刀慑住了。脑中的琴弦越绷越紧,胸腔里的心脏也跟着那缓慢却越发有力的跳动而加速起来。

她见惯了春夏秋冬,看过春风将冰雪消融,见过夏雨令树木青葱,也见过秋风将落叶送走,亦看过冬雪将万物冻结。

她分明见过生机在世间万物间流转,从蓬勃到死寂,又于万籁俱寂中焕发新生,可她从未这样真切地以人的姿态触摸生和死的距离,那一瞬,生生不息的循环自天地落入人间,她第一次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她问姜太玄:“她算活着吗?”

从前用的是“它”,可当密室中响起第三个人的心跳,她自然改了称呼。

“怎么算活着呢。”姜太玄说:“只能说,她有生命。”

有生命就算活着吗,即使一辈子困在这里,不能起身,遑论跑跳,即使大脑停止思维,仅仅维持着生理的运转。

算活着,也不算活着。

至少,无论是沈容刀还是姜太玄,都不要那样活着。

沈容刀不说话了。姜太玄已取出瓶塞,向雪水倾出瓶身。

血一样鲜红又深沉的液体自瓶中倾泻,坠入池中,平静地融了进去。

什么也没发生。没有蒸腾的雾气,没有爆起的汹涌,像水遇到了水,那么自然而然地交汇在一起。

沈容刀:“我以为至少能听个响。”

姜太玄瞥她一眼:“这药为的是促进融合,真爆出响来,先炸了你的身体。”

沈容刀立刻拉上嘴巴,顿了顿,又比手势拉开嘴巴:“所以说应该有用?”

姜太玄凝视着池中泛着浅薄红色的雪水,说:“再看吧。”

从禁地里走出来,沈容刀才感慨:“我以为我的身体已经死了。”

姜太玄说:“若是死了,我们也不必费这么大力气。”

姜太玄自己就有将神识置入已死之人体内的办法,沈容刀当初就是这么进入了现在的身体。当初在山崖上,她送沈容刀的那一剑,最直接的效果并非杀死她的身体,而是破碎她的神识。

对凡人来说,可能死了就意味着身体失去了活力,但对修士来说,她们更关注的是她的神魂是否消散,所以在毁掉生机和散掉神识之间,姜太玄选了后者,只是操作中以圣门的秘法在她散去的神识上留下标记,此后再借闭关修养将神识全部收集起来,她也因为施展秘法而跌落境界。

这秘法唯独圣门传承知晓,为此她不曾告知沈容刀,哪怕如今也没有和沈容刀提起具体做法,因为不必说。沈容刀也没有问过,因为不必问。

只是,还是太仓促了。在追杀越来越紧迫的当口,她和沈容刀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被逼到最后的绝路时,沈容刀说:“你杀了我回去吧,替我报仇。”

她以为姜太玄只是受了她的牵连,倘若一定要死,不如由姜太玄借机跳反,继续做她们未竟的事情。

但姜太玄却想到了圣门秘法,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她的所作所为被戳穿,未能救回沈容刀,自己也重回当日下场。

后来的事情发展已经比她想象中好得太多。最可能发现她动作的江照知自顾不暇,升遐后更是将圣门留给了她。她拥有庞大的资源,得以弥补当时未能考虑周全的漏洞。

那一剑没杀死沈容刀的身体也差不多了,演戏演到九分真,沈容刀也只剩下一分命。倘若将收回的神识直接放入她的身体,破碎的神识遇到破碎的身体,很可能前功尽弃。

为此,她一边养育着沈容刀的身体,一边为她寻找最合适的尸体温养神识,为她铸造了最坚固的棺材埋在地下,等待有朝一日她神识愈合,睁开眼睛。

那是漫长的一段时间,哪怕于修士的寿命而言并不那么漫长,时间也在期待和紧张中无限延伸。

直到那一日,一双手,自内而外,打开了棺材。

新生的沈容刀还是当初的宋弗征吗?

是也不是。

身体和神识从来都是相互影响,就像沈容刀能够自无灵根身体中积聚出五种灵力,身体亦限制了她神识的记忆。当她适应了新的身体,那么,如何回归旧的身体,就将成为问题。

事情就这样绕了一个大圈,所幸,她们总是遇到最幸运的那种情况,举圣门之力温养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元气,寻来的柳峥嵘也炼出了看似起效的良药。

只差最后一步。

十二个时辰后。

姜太玄和沈容刀再度站在了这具尸体旁边——或许现在不能叫尸体了,她好像沉睡的人,迟缓地呼吸着,池中雪水仍在,那淡淡的红却完全消失。

姜太玄挥袖拂去全部雪水,池中便只有那个身体。

她看着那身体,指尖轻点微勾,似将什么挑在指尖,拈了拈,转向沈容刀。

“看来你的猜想是对的。”她说:“这药没有问题。”

“不知道她是怎么骗过对方的。”沈容刀双手抱胸,想了想,说:“该不会骗对方说在药理下了毒吧。”

“有可能。”姜太玄说:“以现在的形势,她们不能直接杀你,可能会在你身体上想办法。”

沈容刀哆嗦一下:“你确定这身体没问题吧。”

姜太玄睨她一眼:“药物我不懂,但什么样的身体可以容纳神识,我还是清楚的。”

“那是自然,我们玄子要是不懂,天底下真的没人能懂了。”沈容刀舌灿莲花。

她说完,看向那具身体,安静下来。姜太玄同样看着那身体,没有说话。

沈容刀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搭在姜太玄肩上,拍了拍:“那就开始吧。”

她提步迈入池中,在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体旁躺下,两只手臂也乖乖搭在肚子上。

眼睛刚闭上,又睁开:“你和她们说了吧,不能进来打扰。”

“嗯。”姜太玄说:“无论发生什么事。”

沈容刀安心闭上眼睛。姜太玄的手刚抬起来,她忽然又睁开眼睛:“不会疼吧?”

姜太玄直接白她一眼。

沈容刀立刻闭上眼睛。

这次姜太玄没有动。她等沈容刀第三次睁眼。沈容刀再没睁眼。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有一瞬间,姜太玄觉得她和旁边那个身体的神情很像。

很快,她清空所有思绪,再度抬起了手。

就在姜太玄正式启动术法分离宋弗征的神识时,在怡情阁里,针对如何应对宋弗征即将成为合欢宗继承人带来的风险,李阁主沉吟良久,吐出了四个字。

先发制人。

第60章

她就是宋弗征!

“先发制人?”有人疑问:“怎么先发制人?”

李阁主道:“当初各大宗门追杀沈容刀, 就为了宋烛远的一声号召,现在她宋烛远想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要重收沈容刀为徒, 我们就非要在这个点上掐住她,逼得她收不下这个徒儿。”

同属怡情阁的秦长老不禁道:“逼宋烛远打消念头可不容易。”

“如果沈容刀只是沈容刀,那的确不容易。但沈容刀既然是宋弗征, 那就没那么困难了。”李阁主意味深长地说:“当初我们几大宗门追杀沈宋弗征,可都是拜她宋烛远所赐, 如今她想要改主意,又把我们置于何地。”

秦长老恍然:“是了。只要把宋弗征的身份揭穿, 那么姜太玄就是耍了我们所有人的叛逆,宋烛远要么和圣门决裂, 要么……她如果还敢重收沈容刀, 就是公然和我们作对, 到时候,我们做什么都师出有名了。”

李阁主微微一笑:“只要坐实沈容刀就是宋弗征这一点,那么, 无论是姜太玄还是宋烛远, 都必须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交代。”

秦长老脸上笑容一滞:“但是, 我们怎么证明……”

她们能肯定沈容刀就是宋弗征, 可真要揭穿身份,还缺少必要的证据啊。

“证明?”李阁主故作讶然:“我们为什么要证明。”

秦长老有点蒙。

旁边玄鉴门掌门却醒悟过来, 抚掌笑道:“是啊, 该她们圣门自证才是!她们非得证明沈容刀不是宋弗征,沈容刀只是沈容刀。”

可是, 圣门该怎样证明沈容刀不是宋弗征呢。不说这本就是个伪命题,就算是真命题, 只要她们概不接受,那圣门就将陷入自证的循环。

秦长老也不禁笑起来。

李阁主却已收敛了笑意,说:“我们要赶在宋烛远收徒前找上圣门,你现在就和各宗联系。”

这次的联系并不困难。即使各宗门对是否向上天宗宣战还有顾虑,但是她们却迫切地想要知道沈容刀究竟是不是宋弗征。队伍很快集结,李阁主亲自带队,浩浩荡荡奔赴圣门。

叩响了山门。

而此时,姜太玄仍在禁地帮助沈容刀回归身体,进入前,她并未透露究竟做些什么,只要求各位长老绝对不要打扰,表情之严肃,令所有人都知道此事的重要。

当传令的门人将几大宗登门的消息传来,数位长老齐聚殿堂,深感事情棘手。

宋罗玉问清楚对方的情况,轻啧一声:“来者不善啊。”

张陵虚拧着眉:“掌门偏偏不在。”

宋罗玉问传令人:“她们坚持不走?”

传令人点头:“我已询问能否改日再来,但对方坚决要今日拜访。”

宋罗玉道:“那就让她们等着!”

张陵虚问:“她们有说此行是为了何事吗?”

传令人迟疑起来。宋罗玉莫名其妙:“怎么不说了。”

传令人表情有点微妙,试探着说:“李阁主说,让我们把宋……宋弗征交出来……”

“宋什么?”宋罗玉以为自己没听清。

“宋弗征……”张陵虚回答了她的话,脸上表情也惊疑不定:“什么叫把宋弗征交出去?宋弗征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扭头看向宋罗玉。宋罗玉瞪着眼睛:“你看我干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宋弗征不是早八百年就死了吗?”

张陵虚的目光扫过在座所有长老,每个人脸上都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表情。

半晌,有人问:“不会是重名吧?”

张陵虚斩钉截铁:“宗门里就没人叫这个名字。”

若当真有人敢和宋弗征重名,没人会不知道。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选项,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张陵虚又忍不住看向宋罗玉。宋罗玉忙道:“你怎么又看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张陵虚想说什么,又咽回去,道:“我们恐怕还是要去见见了。”

宋罗玉道:“要我说,干脆让她们等着,等掌门出关了,什么事儿都清楚了。现在我们出去有什么用?”

张陵虚摇头:“我们得搞清楚她们究竟是什么目的。”

宋罗玉沉吟片刻:“行吧,别让她们进来了,我们出去吧。”

她起身,轻掸衣袖,跟在张陵虚身后,和剩下几位长老渐渐拉开距离。

走着走着,她忽然明白什么,扯了下张陵虚的衣袖,目光相触,她眼露震惊:“你不会是想说……”

张陵虚打断她:“宋弗征已经死了。”

“是啊是啊。”宋罗玉连连附和:“她肯定死了。”

不管到底死没死,都必须是死了。

可心里却生出另一个念头,挠得直痒痒。

姜太玄真的能杀死宋弗征吗?

当初的事情距今不远,她们都还记得当初被急转直下的形势惊呆的情绪,尤其是当事情了结,得知姜太玄居然杀了宋弗征时,心中的震惊。

要说半点怀疑没有,那不可能,但就当时的形势而言,杀了宋弗征来为自己争取机会,的确是最后的机会。即使有人为此感叹她们多年交情不过如此,但如果拿人命来衡量,更多的人终究希望活着的是自己。

现在,却突然有人跳出来说,宋弗征还活着!

张陵虚和宋罗玉在第一时间的“不可能”反应后,都情不自禁地冒出了“或许呢”的疑问。

紧跟着,一股凉意涌上来。

即使是她们,对上天宗和七大宗之间的矛盾心知肚明,可听到这消息时,仍不免新生怀疑。那么,倘若这消息传出去,天底下的人会怎么想?

赞叹姜太玄与宋弗征的深情厚谊,还是愤怒于当初辛苦追杀最后却成了个笑话?

原本瞬息便能感到的山门,在她们的拖延下显得遥远了几分,但无论如何,还是到了。

她们已经能够感受到山门外汇聚的力量,多名化神的气息,堪与此时赶来的圣门长老们相匹敌。

七大宗一共有多少化神?此时竟来了六人!

迈出的脚步又踟蹰起来。

如果七大宗要借机宣战,非得等姜太玄出关不可。她们恨不能立刻冲进禁地把姜太玄薅出来,可偏偏,禁地的权限只在掌门手里,她们根本进不去。

论武力值,掌门远不及所有长老,但论天衍术,即使是张陵虚也多有不如。此刻,隔着一道山门,张陵虚掐住了手指,几乎同时,几位长老手指勾连,缀成一体。

或许只是一次呼吸,张陵虚睁开眼,对上了宋罗玉的视线。

对上这样多的化神,她们仓促间集众人之力做的推衍,也只能得出一个模糊的指向,而这个指向,令所有人心神稍定。

张陵虚拂袖,山门处如生出一汪清泉,以水为镜透出山门另一面的光影。

张陵虚招呼道:“李阁主。”

怡情阁阁主道:“你们这是何意,连面都不敢露吗?”

张陵虚道:“以李阁主的身份,为表尊敬,当由掌门亲自接待,但掌门暂不方便出面,只好委屈李阁主再等一等。”

李阁主冷哼一声:“不方便出面?怕不是不敢出来吧!你们掌门可真是演得好戏啊,先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宋弗征,背地里又把她救回来,还带进了圣门——真是一点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宋罗玉笑了:“这话怎么讲啊。我们宗门上下可没有个叫宋弗征的,李阁主还是慎重点。”

“宋长老说笑了。”怡情阁秦长老道:“我们也不曾说圣门有个叫宋弗征的。”

“秦长老说得是啊。”宋罗玉干脆道:“圣门没有宋弗征。”

秦长老顿了顿:“她只是现在不叫宋弗征了而已——”

“是啊是啊。”宋罗玉又道:“我们没有叫宋弗征的啊,所以你们到底要找谁啊?”

秦长老忍了忍:“叫你们那个沈容刀出来!她就是宋弗征!”

宋罗玉奇怪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她是沈容刀吗,怎么又变成宋弗征了?”

秦长老终究没忍住:“你放屁!少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叫沈容刀出来!”

张陵虚道:“什么证据也没有就要我们交人。糊涂的该是你们吧。”

对上张陵虚,秦长老没再说话,由李阁主接茬,缓慢道:“证据自然是有的。沈容刀骨龄不过二十许,出世时,不过练气修为,短短数月,便上金丹修为——圣门该不会要说是她天赋异禀吧。”

宋罗玉一口咬定:“是啊,人家天赋异禀,你羡慕啊。”

李阁主瞥她一眼,笑道:“我似乎不曾与宋长老谈话。”

宋罗玉:“呵。”

张陵虚道:“世间自然不乏天赋异禀之人。我掌门愿收沈容刀为徒,正因为她天赋异禀。”

“何样的天赋异禀,”李阁主道:“不妨让我们也瞧瞧。”

“你说瞧瞧就瞧瞧。”宋罗玉道:“我还想瞧瞧李阁主的丹田长什么模样呢。”

秦长老大怒:“放肆!”

宋罗玉冷笑:“你们跑到别人家门口拉屎,还怕被人骂吗?”

秦长老上前一步:“你别满口喷粪——”

李阁主抬手。秦长老闭嘴,退后一步。

李阁主道:“只是让沈容刀出来与大家相见,众多道友在场,她如果不是宋弗征,我又能将她怎样?”

“不错。”玄鉴门掌门道:“圣门这样推诿搪塞,倒要我们怀疑,沈容刀究竟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地方。”

张陵虚无从开口。宋罗玉立刻道:“沈容刀当然不能见人,尤其是不能见你们!”

不等门外众人表情变幻,宋罗玉跟上一句:“这么天才的人物落在了我们圣门,真要让你们见识到了,岂不是都要抢起来了!”

“宋罗玉!”秦长老额头爆出一根青筋:“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

声音戛然而止。

秦长老面色愕然,猛地扭头。

几乎同时,山门内外,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个方位。

空气疯狂震荡,强烈的漩涡在山巅升起,裹挟着五种属性灵气狂风暴雨般向中心汇聚,天空之变色,风云为之涌动。

“这气息……”张陵虚诧异低语。

宋罗玉怔怔道:“有人结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