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50(1 / 2)

惜奴娇 烛泪落时 25085 字 25天前

第141章 第141章李下自有人,辟草成蹊……

宁德元年,三月十九。

秾李将酒菜早已备得,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也不必大排大办;天子宫闱里御膳时的舞乐一应皆无,果真这一回再清素不过。

就像她笃定吴览会应下此事,吴览也笃定天子必会亲临。郭显与他做脸,这是一个臣子莫大的荣耀。

黄昏即至,郭显乘着一辆紫衣皮饰的轩车而来,虽不是规制的銮驾,明眼人却也极易识得。殿前司的御卫扮作扈从,随侍左右,几步一哨,将吴览家宅守得严严实实。

好在与天子对座饮酒的是吴览,侑酒的只秾李一个,否则僮仆们一一盘诘搜检一回,好生败兴。

郭显此来,一是为君臣亲近,二则也想借此时机,探探吴览的心意。若能许以加官进禄,唤得他回心转意,不再提那辞官的事,即便他要个三公的名衔,也不是不可破例。

毕竟人才难得,死心眼、少私欲的人才更是千金难求。

君臣入花厅饮酒。说是花厅,实则由后宅院里一间内室布置而成,饰玉的红绡帘帏以金钩挽起,微露里间围榻一张。桌酒佳肴,君臣寒暄落座,对饮了一杯,又说些近日家常的话。

郭显问他家中亲人。吴览道:“我母已故,家父高迈,不愿离乡。臣便在祖籍舒州起了宅院,雇买僮仆,使家父晚年安闲。”

“舒州风物合宜,却到底远在江淮,不如将父祖亲人接来洛京,见一见地博物繁的景象。”郭显道。

吴览笑了笑,推说故土难离。郭显并不较真,而后与他饮酒。

秾李在一旁递酒布菜,并不张挑风情,只是本分行事,进退十分得度。

那酒尤其辛辣,色泽淡金,也不知怎样蒸得,虽比不得光禄寺所酿的浓醇,入了口,却一路火烧火燎地滚过喉舌,烫进了肚中。郭显不由赞了一声,“这酒尤其性烈,观石从哪里得来?回头朕取个方子,教光禄寺那帮人照法儿蒸酿。”

“此是秾李使人酿得,臣糊涂,只是贪饮,并不解其方。”吴览道。

郭显于是转向秾李。秾李乖觉,并不藏私,囫囵说了个方儿,“不过器皿上讲究些。使一木甑,甑下火燎,甑上又有物以盛初酿的酒,其间引一管入瓯。将火烧了,那酒便愈蒸愈烈,如此滚上三滚,自比普通熟酒更烈一些,只是失了甜醇。”

郭显听得意动,不觉想得更深了些,“虽少甜醇,却能发起热性。边关苦寒,若将此法与将士们传用,必然合宜。”

他面上每一入微的神情,皆落在吴览眼中,几日来的难堪与忧虑倒不显得那样沉重了。

“怎么?”直到对面传来天子关切的询问,吴览才发觉,自己嘴角竟扬起了些微的笑意。

他定了定神,道了一句:“陛下圣明。”

郭显自登基,每日里要从无数人口中听得无数遍这样一句。但他盯着吴览,发觉吴览的神容里没有恭维,那是再真心实意不过的一句夸赞。

许是烈酒发性,郭显对他,终不再弯弯折折地试探,直问出口:“观石可为我留下?纵然宦途不比莼羹鲈脍使人悦意,但有君辅佐一日,我便如披裘袄,抵得高处寒意。我愿求良才,观石与我,岂止是良才可比?失你一人,我好比鸟失一翼,观石不效于我,难道不怜悯天下苍生么?”

天下至主,将话说到如此份上,已是剖露肺腑。吴览也饮了烈酒,心肠里如火烧,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冲撞,撕扯得他没由来地生疼。

辛辛劳劳为官廿载,他无时无刻不渴求有一明君,窥见他一片朗朗的忠心、辅国的明智;也无数次下定决心,哪怕有朝一日身登高位,也绝不忘体恤的心意,他将要以一身之学,为君王、为百姓、为千秋的基业呕心沥血。只是一场又一场的大梦醒来,他仍是米粒一样的卑品县官,磨勘转调,被刁难、被苛责,被上峰轻描淡写地拿走一次又一次的政绩。

他尚可不在乎外显的名声,踏踏实实为民求利;到头来七尺之躯,却连妻小也保不住,落得以身从贼。

忠心不可一改再改,热血早已一凉再凉。他保不住妻小,又保不住单铮,与秾李诀别,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处。

郭显还在等他答复。

吴览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从未觉着如此疲惫,“陛下,人生难得八十,臣已寿过其半。年少时踔厉苦读,满心指望出人头地,从无一日敢图宽闲;青年时仕途为宦,三年一转,飘蓬各方,从无安定之处。运途舛途又忽顾我,臣失至爱,反得了青云,至此方知尘世渺渺,凡人皆是恒河沙粒,何必争得一世不休呢?臣忝年四十,方才了悟此理,所幸尚残半生,放下未晚。臣在乡野,一样祈年上苍,愿祝陛下基业千秋,绵泽世人。”

郭显听罢,默默无言,半晌执杯举向,道:“我自幼长在人心欲壑之

地,少见君子,观石当之无愧是其一。我敬君子,愿赠千金伴君归乡。观石莫辞,全我千金买骨之念。”

吴览便不再推辞财白赠受,领了天子心意,还杯相敬。二人以朋友之义,推杯换盏,尽了君臣的恩情。

郭显醉得有些深,便从了吴览之言,留宿一晚。按常理,这不是为君的圣明之道。

他四肢有些沉重,头脑也昏沉,灵台却还很清醒,便想得透彻:凡事哪能都按常理来呢?按常理,也轮不到他来做皇帝。

他便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闻着淡淡燎过的安神合香的气息,醉沉沉地吩咐,“备漱洗。”

外头有人脚步轻灵,搁了热水架上,拧来手巾为他擦脸。那水里添了蔷薇花露,隐隐的一缕淡香,十分似女儿家的柔软。他依稀记得,应怜身上曾有过这样的淡香,像露,一拂就散。

他抓不住真切,便伸出手去,想捞着些什么。本以为是彩云,空空地无影,却意外地攥住了个物事。

睁开眼,眼前半跪半坐,却是个温柔貌美的女子。他揉了揉额,出了口气,“怎么是你?”

秾李将一条腿屈起,如今全然跪坐在他身侧,被他攥着腕子,也不挣脱,只是道:“妾来侍奉官家安寝。”

郭显将眼眯起,俊美的脸上一瞬有了些空洞的神情,扔了她腕子,却也未起身就走,反问:“这是何意?吴观石为辞官,又不为加官,为何遣你来做奴婢的活儿?”

秾李只拉着他的手,每根手指,都细细地擦净一遍,又捧了牙香盥瓯来,请他漱口。

她侍奉得到位,郭显便顺着手用了。间隙,秾李道:“吴官人将回乡,守在妻女的坟茔旁。他夫妻和美二十载,自不愿添个侍妾在旁。妾如今,是自由身了。”

郭显漱净了口,略顿了顿,转头瞧向秾李,半垂眼眸半垂首,半缕发落颊腮面,那面也微红,眼也微红,无端地楚楚可怜,气质不与平日相类,倒有些……

许是灯烛晃眼。他移开心神,将脑海中忽又盘旋不去的应怜的身影撇去。

“是他厌了你那玉笛的心计?”他问。

秾李侍奉他宽衣脱靴,未答言,也未离去,反道了一句不相干的,“官家方才瞧妾,心中想的是谁?”

郭显感到一股被窥破后的恼羞成怒,这感觉久不曾有,竟令他觉察出几分另类的新鲜。

他的目光真正落在了她身上。

秾李样貌生得好,自有一种沉静柔和的气质,无论心计城府如何,灯下观美人,自然是赏心悦目的。

秾李点到即止,并不当真戳破他,而再度开口:“人主之欲,如笼中之兽,锁柄只在一念之间。官家将这兽平日里锁在笼中,它憋闷得狠了,坐成了病,终有一日心锁断开,猛兽出笼,谁能挟制?”

郭显挑了挑眉,觉着她话中有话,“依你之见,如何行事?”

红绡玉帘内,倚墙榻有三围,饰的是青松远山与云烟。围缺处,是活色生香,美人臻首,缓缓下拜。

“妾不才,伎俩浅薄,但使得一物。”再抬首时,那一缕缕风情便自她眼眸里流泻出,有了些色授魂与的笑意,“此物唤作‘游仙枕’。”

软枕、高枕、竹枕、缀玉枕。

阖天下,他却从未见过游仙枕。

“枕在何处?”他问。

秾李身着素淡天青的褙子,长衣任敞,露着里头窄窄紧紧的腰身。那半截有一根绦带,她褪了褙子,散了绦带。薄衫轻小,杏花红的抹胸向下一收,现了象牙白一截细软腰肢。

她将那绦带覆向他眼睑,使他闭目,微微撤身时,耳畔说的是:“妾便是游仙枕,枕上一霄,君可放任笼中兽出。”

烛火被吹熄,短短的一刹,郭显生出扯开蒙眼的绦带的冲动。只在他念头即将付行之际,瞑晦幽暗处,身畔一个声音响起:“殿下,是我。”

他猛地僵住。

那声音浅浅的,仿佛不笑时也带着笑意,嗓音里浸了霜糖与蜜的甜。

他近来愈多地想到这声音,无论在白日游湖苑,或寝时孤枕上。渐渐地由声音想到那双眼眸。他再未见过一双比之更令人心魄摇动的眸子,那里头波光曳曳,岚雾轻舒,眨一眨,笑一笑,便是三月春朝千金也难得的晴暄景致。

他也愈来愈多地有这样一念:作为天下至高的人主,若连一个妇人也摘不到手,苦苦地孤枕难眠,岂不是过于可笑了点?

那冲动在心底升腾如火,伴着酒意,复又侵占了他的头脑。他在绦带下执意睁开眼,恍惚见了窈窕绰约的一个影子,分明是她模样,虽瞧不真切,却足以想象她在幽夜之中,在他垂盼之下,巧笑倩兮的模样。

郭显不由分说,将那人一把拽过来,力道之大、之急,连自己也惊了惊。

她被带得与他一同倒在围榻间,略略撑着身子,急促地呼吸。郭显翻身将她压下,嗅着那细细的颈项上一般无二的淡香,终将那一头猛兽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

“惜奴……”他借着沉醉,头一回唤出她小字,吻了上去。

一宿放任的错乱,郭显再回想时,只觉可笑。

不知是秾李刻意攀附可笑,还是自己着意放纵可笑;不知是他将错就错可笑,还是对应怜浅薄的执念可笑。

既荒诞,又可笑,他终于踏出了作为天子、为所欲为的第一步。

既做下了,没得翻脸不认。郭显自认还不至于脸皮比城墙厚,翌日晨起,得了秾李侍奉盥洗后,便令她同乘轩车,折回了宫禁。

此时后宫尚无主,一应事皆由先帝的顺成皇后——如今已升为顺成皇太后——代管。他携个妇人回宫,自然要经顺成皇太后过问。

顺成皇太后章氏来与他询问封策之事,又探听此女来历。郭显全不隐瞒,将她出身及江宁识得的种种,捡梗概与章氏说了。

章氏回宫时,憋得脸面发绿。女官来问秾李的品秩,章氏贤惠,只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品秩,无品,册个御侍罢了。”

有些讳言的事,天子可以说与她,她却不可说与旁人。关于秾李的出处,她谨记讳莫如深,只道是市井人家养出来的,册了御侍,宫殿三千,随指了一间与她,便不再亲问,忙眼前这一批选良家子充后宫的事去了。

自此,凡世之中,再无秾李;深宫里却不起眼地悄悄多了个李御侍。

三月时日不满百,一晃而过。

郭显初处理政事,尽是些烂摊子。近的是郭禧好大喜功遗下的,远的是先帝任人唯亲遗下的;自然,还有更远的,那是他们共同的好爹爹理宗皇帝昏聩无道了四十年积下的。

理宗皇帝有着一串长长的美谥,贻下的祸患也比前头任何一个皇帝都大。郭显忙着补锅,昏天黑地,几已忘了后宫里某处还有个李御侍。

他忘了,有人却没忘。三个月后,顺成皇太后特地穿了常服,喜气洋洋地扣进垂拱殿侧殿书房的大门,恰值天子才与元翰林商谈政事毕,元羲行一礼,自然告退。

郭显恭敬与章氏行礼,问:“太后如何到了前殿?今日有何要事么?”

华服宝冠的章氏反倒糊涂了,疑惑道:“才使女官来传报,怎么,官家竟不晓得?”

外头廊下尴尬侍立着女官,轻轻出声咳了咳。

郭显恍然,“是有此事,朕与元翰林议到要紧处,教她外头候着了。”

说罢唤人进来。章氏笑道:“也不必她开口了,老身自来报喜,李御侍承恩,已有了身子。此儿虽非嫡出,到底是宫里头一个,一般的金贵。老身此来,为的便是与官家商量进封之事。阿李有孕,御侍之位便不合宜了,官家觉着,哪一品秩恰合?”

郭显沉默,一向不露声色的面容上难得显出了震惊的神情。

“孩儿?”他初觉陌生,甚至花了一会子回想李御侍为何人,而后越发地惊讶,“……朕的,孩儿?”

顺成皇太后以过来人的姿态,笑吟吟地望着他。

郭显才动了动,第一是回身向御书案上、

厚厚的那一沓奏疏里,翻找出其中两本。他并未一字提及加封,后脖颈处却涌来了一波又一波热意,密密地起了些汗。

章氏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半晌见他攥着奏疏,交与自己,“这是尚书内省的札子,一议立后、二议选嫔妃。朕本已批允了,如今既宫妃有孕,便拖上一拖。”

照理说来,这位李御侍,应当很得圣心了。章氏暗暗地揣测,却也不对,自她入宫后,官家分明一回也未幸过,不闻不问。怎么却单为她延了立后选妃的大事?

只是天子之语便是谕令。章氏进一步道:“选妃可延,立后却要紧,万不可再拖到明年去,顶多三五个月罢了。”

“那便五个月。”郭显道,“待她坐稳了身子不迟。”

章氏依命,又议了品秩,与郭显定准正二品的修容,这才稳稳而去;回寝宫的路上,追忆旧事,在踏入寝殿的那一刻,终恍然大悟。

早在十多年前,长一辈的宫妃们尚呼唤郭显乳名。他乳名迟儿。

迟儿迟儿,迟迟不来,生生熬死了他的母亲。那位嫔妃……唤作什么来着?

章氏记不清了。那已是多少年的旧事。她只是有所耳闻,据说那位没福的娘子正是因坐胎未稳时,逢了采女入宫,与某位不懂事的嫔妃因口角冲撞,伤了胎气,这才难产而亡。

迟儿才离娘胎,便抱在元慈太皇太后膝下,说是待如亲子,实则内里辛酸苦辣,只他自个儿知道。

如今他不再是没娘的孩儿。他成了帝王,帝王无私爱,到底不是没心肝。他也盼自己的孩儿有个生母照料。

新入暑夏,虽燥热,章氏却还不敢用冰,怕寒伤了内里。宫人为她打扇,见她面上隐隐怜悯的笑意,便道:“太后这是想起哪家的好女孩儿了,才这般的喜爱!”

章氏叹了声,命人将后宫内苑各处的图册拿来看,为即将封品的李修容新择一居处,“我想那宫人阿李,因着有了天家后嗣,往后便一步登天了。她是个有后福的……哎,太上皇从前的修容们都住哪儿?那里头器物陈设有现成的规矩,免得内造劳动了。”

专司寝居的女官为太后点指了几处。章氏挑了一回,指着其中一处,定下来,“这处离官家的寝宫倒近。我瞧瞧……蕙、兰、台,就此处吧。”

当即使人整治一番,库里拨了惯例的赏赐,又唤尚衣局为李修容量裁衣物,尚药局、尚食局排办其饮食滋补。一应人等,为着几个月后将诞的帝子,初初地忙开来了。

一旦后宫里有了变动,便有些人碰人、人挤人。倒并不是人多没处下脚,只是殿中省的女官、内侍官们,隔三差五地便被占用,尽是在喧闹杂乱的西宫。一时是那位太后卞氏头疼脑热啦,一时是某位嫔妃缺少秋衣啦,一时又是掐架嘴角啦,闹得章氏皇太后烦不胜烦。

郭禧是个好新鲜的,在位不满年,在册的嫔妃竟有八九十名,本就良莠不齐,如今一齐挤在西宫的犄角旮旯,更难免闹出事端。她便趁李修容有孕的时机,说与了天子,请一个处置发放的法子。

郭显听闻了,只道他自会处置,章氏也就不再问了。这关乎“自愿”禅让的太上皇郭禧,本就有些忌讳,她乐得撒手不管。

太上皇郭禧并未留宫,而是移居在了距宫城不远的灵光殿。这本是理宗皇帝求佛求道的别宫,如今用作郭禧的居所,内外重重禁卫,着甲持刀地严守,莫说是人,连只蚊虫都飞不过。

郭禧在位八月,到如今禅位也足了八月,过得是煎熬还是舒心日子,群臣谁也不清楚。他们只将脑袋一低,两眼一闭,山呼当今天子万岁去了。

至于当今天子能不能容,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外臣管不着。

郭显有这么一帮见风使舵的臣子,比谁都清楚,气节、操守这种东西,早在理宗皇帝长年累月的治下,已被一点一点磨得精光。有棱角者,如文献应公,早已化作原上一抔黄土。

臣子们,尤其是上了岁数的,就这么得过且过,只要帝王仍然姓郭,他们便不在乎究竟是谁。今日效忠郭显,若哪日灵光殿里的太上皇复又回来,他们依旧将奉为万岁。

这一切使得郭显难以安寝。天下之口悠悠,他又不得不按捺下性子,忍了足足八个月。

一切的契机刚好,他渐渐将兵权与民心把稳在手里,终于抹去了最后残存的一点对兄长的友爱。

第142章 第142章碌碌此中人,奔走不得……

他唤来了元羲。

一朝天子一朝臣,从前效忠于太上皇郭禧的一干文武,自新帝登基后,已放的放、贬的贬;唯有元羲元翰林,如朝堂的砥柱,依旧牢不可催,不仅未遭贬黜,更加赐了爵禄。

这一回郭显传召,并不在明堂,而在青莲浮香的宫后苑一处池亭,十分有君臣闲话的兴致。

郭显谈的也的确是闲话:“祖宗礼法、历朝历代里,有无嫔妃守陵的惯例?”

“有。”元羲不知他为何提这个,便答,“远的的不提,先帝山陵崩,圣眷便已为守陵,如今半年有余了。”

郭显点头,又问,“顺成皇太后留待宫中,秉持内事。自太后而下,为先帝守陵者有几人?”

“按一向的惯例,凡有宠、无子的嫔妃,皆要侍先帝于陵园。”元羲道。

郭显不置可否,只是揉了揉眉心。

宫人皆退守苑外。此处雅静,鸟鸣清幽。天子有一时未开口,元羲便斟酌开解:“政事繁冗,官家当以圣体为要,切勿多忧多虑。”

“你是不知,朕哪里是为了朝堂的政事。”郭显终于接话,眉宇中有淡淡的疲倦,“后宫的那群妇人们,成日价吵闹不休,鸡毛蒜皮的琐事也要闹到眼前。西宫里康成卞太后,与顺成皇太后同辈,她处的事,顺成太后时常竟管不得,总要朕来拿主意,故此惹人心烦。”

郭禧的嫔妃多,这元羲是有所耳闻的。八九十个妇人,各个有侍奉的宫人内侍,摞起来竟比小山高。但若说西宫里就搁不下,那也未必。西宫荒僻,那处的争执当真能闹到天子跟前?

元羲缄默,半垂眼眸,余光却不放过天子面上每一个神情。

果然,一会儿,郭显似是无心,喃喃了一句,“待到那帮妇人去守陵,朕方能得些安稳……”

元羲此时便不低头了,却与郭显对视,平静、沉冷,坦坦荡荡。

郭显未从他眼中搜到一丝震恐的神采,仿佛如临明镜,照得自己的心肝纤毫毕现。那心肝里有血肉,有恶念,有隐隐不敢向人言的脏污。

“墨池可愿为朕解忧?”郭显紧盯着他。

元羲松缓了一口气,仿佛

因此言卸下什么重担,“臣愿尽心竭力。”

郭显笑了笑,不再复前言,只与他观赏曲桥风荷,内心里却在琢磨。

他有些弄不懂他。若说郭禧对自己而言,是卧榻之侧的虎、是心腹大患,可到底他并不曾亏待元羲。据郭显所知,太上皇当初登基,便予了元羲荣宠爵禄,不仅令常随左右,朝政之事,也莫不依从,甚可谓百依百顺。元羲以弱冠之姿,临人臣之极,实不该对郭禧报如此切齿的仇恨。

若说皆为了应怜的缘故,以郭显想来,却总有些不足。

无论他心思如何——郭显总对他放心,只因如今的元羲,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无妻子、无朋党。他是个孤臣。

心上巨石即将挪移去,郭显望着池亭苑柳、宫阙飞甍,仰望映日的青天,真正望见了这一片属于自己的基业。

元羲退出池亭,出了宫后苑,在内侍的领路下,从掖门而出。即将到外城时,那内侍却趁无人,近前一步,悄悄塞与了一件物事,而后笑容满面,躬身一礼,施施然而回。

待到归家的马车中,他将揣在袖里的物件取出,瞧见是个不大的锦囊,上绣着通草的花样。马车微晃,车中渺渺的淡光一摇,那通草瓣脉舒展,摇曳竟似鲜活,其精绝之妙,是再难得的绣作。

锦囊里塞着张字条,相较于绣工,这笔字便平钝得多,堪堪称工整而已。上头字字哀求:【元官人,绣院苦熬难忍,奴惶怖无依,衰残将死,盼凭旧日主翁之念,搭救一时。再拜、再拜!】

落款是【范氏罪奴,碧云泣书】。

想来她满口称罪,是听闻了外间风传,他元家的新妇庐中潜逃之故。她为着先前向郭禧撮合牵线,如今已失了颜面,却也无人相求,只得厚着脸皮,不知怎么,买通了引路的内侍,才传了这一张小贴。

绣院,尚衣局。

元羲将那锦囊翻来覆去瞧了一瞧。范碧云的针黹当真是卓绝,想来在尚衣局那样的地方,凭她一手拈针刺绣的本事,熬上几年,未必不能出头。

只是人心不一,他怎样想,此女未必如此想。

他收了锦囊,闭目车中,渐渐地,心中有了主意。

范碧云被发落到尚衣局的绣院中做活。

奚落与讥笑总是难免,女官掌事派下的活计又多得做不完,一时要绣帕子、一时要绣新衣、一时又要鞋袜,俱是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起初光是纳鞋底子,范碧云便将几个指头戳得生了疮疤,下水也生疼。

她实在难忍,求到掌事娘子跟前,要些绣作的细活,又将一方绣过的旧帕子献与人瞧。掌事娘子相中了她那一手绣活,私与她定了规矩:每月的绣作里,总要挑三样好的做孝敬,余下派来的活计,不许怠慢,如数完成。

时日略长,范碧云磕磕绊绊,稍稍摸清了里头的门道——绣院的宫人们,除了定准的绣活,私下里也绣些别的,要么是承了人家托来的活计,要么是绣了拿去换钱,愈精细的愈贵。

她做修容时,所有的钱财都已费在买通天子跟前的中贵,如今一毫皆无;后宫之中,除了定例的饮食穿用,其他一应增补都所费颇多。尚衣局的那点月钱,还不够她多吃几颗鸡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范碧云过惯了**衣贵的日子,愈发只觉步步维艰。被逼得急了,她狠狠心,一咬牙,将平日里不多的闲暇时候也用起来。旁人闲唠,她绣;旁人冲盹儿,她绣;旁人睡觉,她还在绣。

就这么苦熬苦掖,在尚衣局的第四个月,她做完了份例的绣活,献上了三条与掌事娘子的团花帔子,竟还私留了一条再精细不过的腰上黄。

时人腰系腹围,贵鹅黄色,多绣富贵团锦,如牡丹芍药、如意祥云花样,这风气自宫苑里传开,云为“腰上黄”,精工细绣的一条腰上黄价可二三十贯。范碧云掰着指头想着数钱,好容易寻人换了,却只说回了三贯的钱;捏着鼻子收了,回头瞧瞧自己那张常日熬夜憔悴的脸,以及红肿无神的眼眶,酸苦自心中来,将门一锁,捂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没奈何,她若还想有个出头之日,便得一贯一贯从心血里逼出钱来攒,依旧得这么忍着旁人冷眼讥笑地熬下去。

就这么,又熬了三个来个月,变着法子俭省,几乎是牙缝里抠出了二十贯;打定了主意,探听得元翰林时常入宫,车马等在外宫门,内宫门里走的是由南向北的一道掖门。她将些好处,时常与那位姓袁的值守内侍孝敬了,说得上话,终逢得一日,元羲又谒宫门,范碧云决心不再等,求那袁内侍帮忙通气,传个锦囊与元羲;好话又说尽,将余下的十几贯全做了好处与他,这才引得阉人松口,答应帮这个忙。

范碧云不知这法子究竟行不行得通,毕竟阉人无义心,未必收了好处当真办事;又或许他与了元羲,元羲却因婚事不谐而憎恶她,不愿伸手相帮。那样一来,这宫禁便真成了牢笼,她一辈子料不能脱了。

便这么惶惶不安地等着,日日夜夜地难受,将要坐出病来时,忽有一日,掌事娘子携了个人来,满面堆笑,指着正埋头绣活的范碧云,“正是她!阿范,快来拜见中贵人!”

范碧云茫然抬头,腰背酸疼得厉害,晃了晃才立起身,尚不解发生了何事。

掌事娘子嫌她愚愣,过去抄走了她绣了一半的蜀锦。范碧云才张嘴要夺,忽脑中一清明,打了寒噤,忙忙地失礼,心中忽然跳得又急又快起来。

中贵人点头,面露怜悯,“的确是久病枯干之相,不宜长居宫中,免得过了病气与贵人。范娘子,随我来吧。”

范碧云心知这是惯常对外的话。久病不愈,不就能放出宫了么?她激动得面颊一阵潮红,什么也顾不得,抬脚就要随人外走。

却又一把被掌事娘子拉回来,眼眉一横,悄声叮嘱:“你傻了?细软捎上!”

“我不剩些钱了。”范碧云瞧着掌事娘子些微真心的脸,勉强一笑,“奁里有一方我私留下的帕子,姐姐拿了去吧。”

中贵人在外等着,容里头一二说话的时间。

掌事娘子一贯来严苛待人,除非见贵人,几乎从不曾笑;这时瞥了范碧云一眼,什么也没说,拔下冠旁的一根金钗,高昂着下巴,麻利又熟练地插在了她发心的髻上,依旧颐指气使,“快去。”

范碧云愣愣地点点头,转身而去,跟在中贵人的身后,即将迈出绣院的门时,才有所领悟,回头而望,恰见穿过一枝绿梢头,掌事娘子遥遥望来的平静目光。短暂的一顿,对方背离了身子,将好奇探出来瞧看的宫人们赶回去了。

她初时不大能理解那目光,但觉这位严苛残忍的妇人忽然不似平日里死板,显出了些温和。

而后,她跟随着穿过重重院墙,走在严整华贵的长廊上,忽又理解了那目光中另一层含义。

——那是一种艳羡和期盼。

猛地一瞬,她心中针刺了一下,眨了眨眼,泪便失控般涌出了眼眶,滴在白玉石的地面上,无人察觉。

她低头亦步亦趋地跟随中贵,一道一道阶下、一重一重门出,无声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头上的金钗冰冷,沉甸甸地不知是冠还是别的什么份量。

她是离笼的飞鸟,早已没了当初一头扎进樊笼里的骄傲与盲目。她懊悔不迭,终于重又回到了青天之中。

直到出了最外的宫门,城门洞里,与烈烈的晴光一线之隔,中贵人不再向前,待在阴影里,用细长温和的声调,催促她,“范娘子,恕不远送,去吧。”

范碧云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一片朦胧中,望见城门狭小被框死的世界外,明艳艳夏日的天,以及宽阔的御道两旁,无尽排开的绵延屋舍的青黑。

从这条御道而去,她便挣开了枷锁。范碧云迈出一步,走入晴光之下,又迈出一步。

中贵人仍在阴影里,向她点点头,回身而去,无形的笼锁在他与嚷嚷尘世之间隔开。

范碧云空身无着,顺着墙根走了几步,却迎面撞见一辆正缓缓行来的马车。驾车的马健壮神气,

车夫撩开帘,宽敞的车厢里头,坐着个颀秀俊雅的年轻人,着平常的衣衫幞头,却已浸染了上位者的冷漠与漫不经心。

“上来。”里头的人道。

她有些惶恐,更多的仍沉浸在那股巨大的、倾倒的悲伤中,手脚并用爬上了车,坐在离他远远的对面角落。车帘放下,她终于不再憋着,放声大哭起来。

元羲不言不语,甚至兴许没听她放悲声,只是闭目任车马回行。

哭了许久,范碧云终停了住,抽泣地拿了帕子拭泪,才想起该谢他。不料想才一动,元羲却仿佛醒了,睁开眼,单刀直入,“你如今是告病出宫,名籍仍在宫人簿册上。”

脖子上像是被人劈了一刀。范碧云一哽,再哭不出来,惊恐地盯着他。

元羲的俊俏是她第一眼就发觉的。他的执着与死心眼是她后来渐渐领会的。

他的可怕,是她最后才悟出来的。

“官人想要我做什么?”范碧云的声音有些抖。

他赞扬地瞧了瞧她。

范碧云晓得自己问对了,不由得心底却更冷。果然,若不是有事,他压根不会理会自己那锦囊。只是她想不通,以他高高在上,自己已卑贱如泥,还有哪里能够他驱使。

元羲道:“我要你去灵光殿,见一见太上皇。”

范碧云登时如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压低声音惊恐道:“见他?见他做甚!”

“叙旧、叙情,与他哭诉,随你。”元羲随口讲来,才切入了要点,“若他要你救他,你便应,与他定个时辰搭救。”

范碧云震骇难言,险险马车里与他跪下,哆哆嗦嗦将话挤出来,“我、我、我……官人,我只是个不成器的奴婢,做不来大事!您换一人吧……我万不敢向人讲的!我不成的……”

她真是被架在火上烤,急得汗都出来,又十分想哭。元羲却泰然,教她安坐,“平日里伶牙俐齿,舍了脸什么都敢做,怎么这会孬了?说一嘴而已,又不当真教你救他。”

范碧云被闹糊涂了。

她默默缩在角落,思想良久,领会了这话,马车临到元氏家宅时,终汗涔涔地点了点头。

“我做。”她艰难开口,又疑惑又惊怕,“只是,官人为何要诓骗他?”

元羲并不答她。马车微微一晃,停稳了。

“事过后,你在宫中便勾了籍。为着你自己,更名换姓,远走了吧。”下车前,他丢下这一句,算是对她的承诺。

灵光殿在宫城南面不远,与宫城里殿阁错落的恢弘相比,不过是孤零零碧瓦琉璃几角翘檐的顶。一带院墙原占了百亩见方,后随着理宗皇帝薨逝,渐渐被侵了墙界,坍的坍、退的退,如今唯剩了三十来亩。中殿仍存,四面也有左右配殿、池塘园林、开阔的道场,只是入内便扑面而来一股荒败的气息。平砖下生出青草,砌石的阶上沾了苔痕,野狐鸟雀都来寻觅,将污秽遗在墙角边、栏杆上、屋瓦顶,无人相问。

范碧云走过重重把守的禁卫,肃穆的气氛教她腿脚发软。她努力目不斜视,不去望那些泥塑般的执刀护卫,学那掌事娘子的傲慢态度,高昂着下巴,一步一步地走过了道场。

仍旧壮伟的中殿矗立在眼前,瓦顶便是青幽幽的天,一般有丹墀白玉阶,阶角破碎,丛生团团的野草。她循着野草的痕迹,上了丹墀。

宫门是锁着的,外头拦着禁卫。她默不作声,将手中攥得已有了汗意的腰牌递过去。禁卫仔细检看核对,复还腰牌,开了门锁。

并无一人出声,连范碧云的脚步声也变得沉默起来,跨过门槛,才向里一步,身后的门便轰然阖上。她惊得一跳,刹那间生出错觉,仿佛被囚的不是郭禧,而是她自己。

里头幽暗昏昧,四面的窗皆已钉死。有一会儿,范碧云才适应了眼前的昏黑,猛地一眼,吓得叫了出来。

原来外间空旷的殿内,仍立着七八个禁卫,各个顶盔掼甲,也不出声,活死人似的直直瞪着她。

范碧云心惊胆战,如前那般,递过腰牌。最里一重禁卫终于放行,将一处内室的青铜大锁咔哒打开。这一声尤其突兀,范碧云心头积聚浓浓的不安,简直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却生生忍住,拖着步子,扼着自己双手,探了进去。

里间有动静,响了一下。范碧云眯着眼,生疏地打量比外间更加幽黑的四周。

一个嘶哑生涩的声音冒然升起:“是谁?……碧,碧云?”

他竟能瞧得见她。范碧云心中怪异地冒出这个念头。

她费了许久,才又近前几步,探出手,先摸到了一排冰冷的锁栏,而后忽有一双同样冰冷且黏腻的大手覆盖在了她手上。范碧云一惊,猛地后缩。

“碧云、碧云!”那人似因久不开口,生涩得厉害,又有些语无伦次,“你来了,怎么?他们肯?你莫走!……”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的双眼终于适应,瞧见了个模糊的轮廓。眼前有个高长的身影,披头散发,仍着旧时衣衫袍服,有些脏乱。他脸容形销骨立,眼中直直射出迟钝、怔愣的神采,的的确确就是记忆中那人。

郭禧。

他身后有一张床榻,角落里一只木桶,除此之外空空如也。旧日渺立云端的帝王,如今竟落得这样惨淡的下场。

可范碧云怜悯不起来,哪怕这个败落的太上皇,曾正经算是她的夫主,她也还是可怜不起他来。她满心里想的是讲完话,快快地离开,回到那个有光、有风、有活气的人世间。

于是她示意噤声,忍着恶心与害怕,隔着铁栏凑近一些,瞧着他如获至宝似的迎上来,将眉眼都硌在栏上,挤出了怪异的形状。她无视那些,以再轻不过的声音,悄声道:“我是奉命来传话的,二日后子时,将有人来救您出去。”

郭禧猛地一惊,大喜过望,盯牢了她,目光里透出癫狂的喜悦,“是谁?”

“是卞将军,皇后的兄长。”她按着元羲教的话答。

几个月的监禁生活,将郭禧煎熬成了一副会走路喘气的骨头架子,挑着名贵的衣裳料子,露在外的骨节格楞楞地支着。他喘着气来回踱了一圈,身形有些佝偻,精神头却全数回了来。

“卞羽、卞羽!朕往常只道他百般无用,未想事到临头,他才是忠心的那个!”他眼眶湿润,话里带了哽咽,又憎恶起来,“待朕出去,诛灭谋逆,第一便要剐了那元氏贼!”

他喋喋不休地咒骂元羲,范碧云没耐心再听,撤步便要回走。郭禧又忙将她拉住,左思右想放不下心,“你一孤弱的女流,他们可信你?”

“信……”范碧云回头,话说了一个字,瞧此人一无所有的孤绝模样,忽心里升起个不成形的念头。

总之他也用不着了。

“未必全信,官家有何信物么?”她改了话头,蹙起眉,思索的架势,“您随身的物件?”

郭禧摸摸索索浑身上下抠了半晌,脑子也不知转到了哪一节,便开始宽衣解带,“朕血书与你一封衣带诏!”

范碧云嫌弃得不行,还得拦着他劝,“那、那兆头不吉,换一个吧!玉佩玉带、发簪?”

郭禧的确有一枚玉佩,那玉色洁白,通透得如日辉耀映雾岚,上雕栩栩如生的四象纹样,贵不可言;范碧云曾见过不止一次,到此时也还缀在他腰间,并未被禁卫取走。

他摘下玉佩,有些犹疑,“此物不如朕的亲笔手书……”

“足够了!”范碧云双目湛亮,激动得面颊发红,将那玉拿了,敷衍地安抚:“官家且忍耐两日,往后便好了!”

御用之物,尽是无价之宝。她想,单得了这一枚玉佩,她何愁换不来千八百贯?到那时,便远离洛京,寻个繁华的州城,买房置地,再招赘个夫婿,她一样能出人头地。

郭禧仍欲与她叮嘱,她却早已背过身,将玉佩深深地纳在怀中,头也不回地离了这暗无天日的牢笼。

第143章 第143章归归与去去,俱是在歧……

人,一旦生出希望,连生不如死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自范碧云走后,郭禧不再浑浑噩噩,陡然间有了些光彩,在不见天日的灵光殿里,既恨又盼地数着时辰。

禁卫按时与他递入饮食,他便凭此瞧见外头天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再一日,晚食送过,他盘腿在床,心中便一点一滴算计起来。

不知卞卿究竟怎样来救,那外头禁卫也不知是被买通或悉数杀尽。总之,无论旁人如何,他身为帝王,候臣子来时,必得气概风度一应不减。

想到此处,他便又急急地起身,抻了抻早已褶皱凌乱的衣袍,又勉强拿指头梳拢了蓬乱的发,愈发焦急地渴盼起来。

酉时,戌时,亥时,子时。

正当他以为是否自己太过心焦、而错盘算了时辰,咔哒一声,外头门开了。

也不听禁卫如何声响,却有一轮光晕鬼魅似的飘了进来,四下阒然无声。

郭禧心中猛地一跳,眯着眼,才瞧见那光晕外的轮廓,原是一人手执灯盏,无声无息地走进来。那光火随着脚步雀跃,映亮了近在咫尺的一张平静的脸庞。

哪怕在如此诡异的幽深之中,那一张脸也仍是隽秀风雅,带着几分与世无争的柔和。

“你!……”郭禧却失声,紧后退半步,又忍住,露出了切齿的恨意,“元羲!如何是你!”

与此同时,心底里张皇而飞快地盘算起来:他为何来了?如何此时会是他来?难道……

不,不,不。要么是凑巧,要么是他听着了什么风声。郭禧如此安慰自己。

“太上皇。”元羲在内室之中,铁栏外,与他不远不近地峙立,“您为何大惊失色?难道料想有除我以外的人来?”

郭禧按捺下一闪而逝的慌乱,冷笑一声,“这样的鬼地方,以你如今高高在上,又来作甚?难道便为了奚落朕?”

与他相反,元羲从始至终也不见一丝紧张,平静得有些死寂。他道:“太上皇智卓武功,不会料不到我所来何事。”

他将那一支烛盏搁在脚边地上,眉眼间多了令人瞧不真切的幽暗,令人无来由得不安。郭禧瞧见,他从所怀袖中取出了一只精细小巧的玉瓶。

郭禧直勾勾地瞪着他,从惊慌到不甘,又无端地急乱。

“这是何物?”他声音发紧。

元羲话如平常,“牵机。”

郭禧心中有兽嘶吼,狂乱地发怒,两只眼射出怨毒的刀锋般的光,恨不得剐下他一片肉来;与此同时,内心深处却更惊慌。他总不能功亏一篑……

“几时了?”他突兀地问。

元羲算了算时辰,“子正。怎么,太上皇还想选个吉辰殡天?”

那便仍有半个时辰,兴许卞羽尚在来路上。

郭禧正想着,忽一惊,是元羲将那玉瓶不轻不重扔在了他脚下。

他死死盯了那玉瓶片刻,拾起来,攥在手中,感受牵机毒药一阵冰凉的寒意,却向着元羲,忽没了方才怨恨,仿佛要与他促膝长谈一般,问:“元卿,元墨池,朕自问待你不薄,更有予你满门荣宠之意,你有为何要陷朕若此?”

元羲挑了挑眉,“满门荣宠?太上皇所谓,指的是我父子反目、兄弟相欺、故友离叛?”

好,好。

郭禧要的便是他接话往还,自己但拖过这半个时辰,便能得一条活路,那时再将眼前此人千刀万剐。

他索性一撩袍角,坐了下来。元羲见此,隔栏几步,与他相对盘坐。二人一内一外,若不是昏黄灯烛黯淡,气氛怪异,真如多时不见的好友一般。

“你父子为何反目?”郭禧问。

元羲道:“他为立稳朝堂,不惜陷害多年挚友、儿女姻亲的亲家应安仁,如此行径令人不齿,却叫我如何尊他为父?”

“不错,元坚自诩清流,却最终投入朕麾下;与大哥的亲党分道扬镳,本是应当。他不过尽了为人臣的本分,你是他的儿子,理当以父为纲,却谋亲叛逆。”郭禧目有不屑,如今瞧他像瞧一条咬了主人的毒蛇,“你振振有词,说什么元相不义,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一妇人的缘故!那应氏女究竟有哪里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不惜弃了君臣父子的伦常!”

元羲静静听罢,并不恼怒,候了一会,见他不再言语了,忽问了个不相干的,“您这一生,最想要的是什么?”

郭禧冷不防他这一问,愣了愣,脱口而出,“皇位。”

元羲笑了笑,如玉的风姿在黯淡烛照下蒙上了几分平和。

“我父严苛,我母虚荣;我的三个哥哥,为名为利,暗自相斗。我本无心官场,不过指望太平安稳一生。”他缓缓开口,像是回忆,触动了某颗温柔的心肠,“应氏女温蕙良善,她的兄长有侠肝义胆,她的父亲古板却清正,心口如一。我自与她家结为姻亲,欢欣无限。她,与她的家,便是我一生所求。”

郭禧仿佛懂了些,又不能全懂,只是皱起了眉头。

“我原本可以拥有这些,却全为你一己私欲,旦夕尽毁。”他紧紧盯着郭禧,那目光教人不寒而栗,再不见了方才温和,“你为着你所求之物,毁去我的所求。作为答报,我理当教你也尝一尝痛失所爱的滋味。这不是很公平么?”

“疯子!”郭禧如被当头一棒,恼恨得面红耳赤,“痴儿!朕予了你权势,你要多少个妇人没有!便是要取那应氏女,若不叛了朕,早也已到手了,又何必拖拖沓沓,最后成一场空!”

人与人永远不相通。正如他觉着郭禧对皇位的执念荒谬,郭禧也从不会懂他的渴求。

应公已去,应栖已去。他所敬者皆付断送,唯剩一所爱,如何舍得再断送了她。

他漠然地望着郭显。郭显显然记起了时辰,又强按着冷静下来,那模样搜肠刮肚的,尽捡往日的旧事,与他拖拉时间。

元羲也不急,郭禧想谈,他便陪着谈。郭禧从往昔为三皇子时的游苑射猎、到为帝时近臣私报与的诸臣秘辛,一股脑倾出来说与,生怕那一瓶牵机毒再被想起来一般。

声、色、犬、马。这位帝王拉拉杂杂说了一通,总不离这四字。

好歹拖得将近过了半个时辰,郭禧深陷的眸子里,光彩愈来愈急切,急切到了焦躁癫狂的地步,而后那急切化作了迷惑,又成了惊惶。随着子夜一点点将尽,烛焰腾高了一寸,料想中的卞氏族人,一个也还不曾出现。

外头世界死去了一般。

郭禧口干舌燥,再也说不下去,眼见着一刻比一刻颓唐,愈频繁地瞥着手心里玉瓶,眼眶几乎瞪出血丝来。

元羲不再与他接话,只是道:“太上皇在等什么?子时早过,再要迟滞,外头禁卫可等不及了。”

郭禧默然无语,半晌,绝望的目光盯在了他脸上,望见那深井无波的神色,忽如梦初醒,如被照门脸狠狠揍了一拳,头晕目眩,骇然道:“你、你……你晓得!你从一开始就晓得,是不是!”

“晓得什么?救兵?”元羲唇边绽出笑意。

“元贼!”郭禧无望化作了深彻的狂怒,猛地跳起来,扑在铁栏间,伸出手便要抓他的头脸,却堪堪只到元羲面门前,再近一寸便能碰着,再近一寸却也不可得。

困兽笼中,也不比此时的郭禧更愤怒。他狂吼:“朕是你的旧主!你尽可杀戮,怎能如此折辱!”

元羲淡然无比,好整以暇地问:“候救兵久而不至,方知一场泡影。得而复失的感觉如何?”

郭禧目眦欲裂,双手颤抖起来;紧接着,整个人如风中秋夜,浑身也开始颤抖。

“这也是,你的报复……?”他喉中咕噜噜不清,一瞬由怒转衰,连话也失了气力。

元羲望着他,冷漠催促,“黎明将至,太上皇,请早上路,这是您最后的体面。”

若待禁卫入内,强押着灌入牵机;或一条白绫,按着头勒上,没得丢了他帝王的颜面。郭禧最终认清了现实。

他无言,拾起滚落在地的玉瓶,冷冷笑了一声,再不望一眼元羲,拔开瓶塞,仰头将整瓶毒药吞下,半丝犹豫也无。

倒有了几分旧日帝王的果决。元羲冷淡地想。

他眼望着这位篡逆的帝王、如今的太上皇回躺入床,平心静气;一刻毒发,牵动浑身筋脉血肉,肌理怪异扭曲,伴随着嗬嗬连声痛苦的咝响,又从床榻滚落在地,抽搐半晌,最终仍以一个极不体面的姿势,俯面倒在了血与秽物之中。

烛焰极细极长,像被掐住了脖颈,也命悬一线。元羲将烛火吹熄,立起身,拍了拍衣袍的尘土。

内室的门无声洞开,禁卫闪在两旁。正殿的门也依次打开了,豁然射进灰白黯淡的光来。

元羲走出内室,跨出正殿门槛。里头昏黑,尚未发觉,此时已上接天光,屋宇殿堂重重檐角仍深黑高耸,夜幕残存,天边却已有了灰蒙蒙的鱼肚白。

黎明已至,将失败与过去永久地留在了前夜中。

他叫来禁卫的头领,清明淡漠,“去,向天子传丧报——太上皇,殡天。”

太上皇殡天。

范碧云手心一个哆嗦,险些摔了笼在袖里的那块白玉。

她干立在这一间玉器铺子里,耳听着一旁店掌柜与人闲谈,正说到昨日才有的新事。为着太上皇殡天,要行国丧,停市斋醮三日,百姓人家一月禁宴乐嫁娶,又得家家户户挑了麻布丧幔于门首,以示哭悼。

那店掌柜又嘱咐伙计,“咱们家又不比别的,更是要仔细真着,这时节多有贼徒趁宫城里忙乱,偷了贵人的物件来质,更莫提那随葬的珍宝!倘或咱们瞎了眼收上一件,事若发了,你阖门老小都要吃罪!”

说着,才上下一打量门槛里边的范碧云,摆上个和气的笑脸,并不见怎么殷勤,“娘子来瞧我这店里玉件?”

范碧云勉强点点头,再不敢将那玉摆出来人瞧,胡乱指了个镯子,“这个几贯钱?”

……

如论如何,自然是买不起。

她一身再素不过的衣裙褙子,细麻的料,顶着店伙计凉薄的目光出了铺子,在晃眼的日光下,一时失了主意,不知何去何从。

所幸剩有掌事娘子赠的那一支赤金簪子。范碧云得换了二十一贯钱,思来想去,实在无处投奔,终想起了自己的娘家。

那屋舍在京城外二十里处。自范碧云被卖与牙行,无论流落江南,或重回洛京,再不曾会过家里人。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只当他们死了,自己是好是歹,她独个一人撑着。

她更不敢去寻元羲,如今走投无路,勉勉强强地,打算回那低矮的茅屋里瞧上一眼,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念想。

熟门熟路地踅摸到老屋,那里三两处人家,是个零散的村落,有几户家墙篱笆已败坏了,里头透着冷落的气息,一些个旧邻乡亲也不知是远走或死散了。

她远远地瞧见一户屋舍,茅草的顶,围着一圈泥垣篱落。午日的晴光宣泄,将些粗陋与猥鄙尽数遮掩,一派生机盎然的景况。

范碧云闭着眼也能想见那处的路。入院门,左手横木一尺二寸,有道斧劈的痕;向内十二步,便是正屋;屋前堆着草垛,草秸支棱向外,时常勾住她衣衫。她甚至能想象,靠窗的桌椅边,坐着个作绣活的妇人,门前有个扎着总角、流着鼻涕的小子,正团着脏兮兮的手,搓那泥丸子耍乐。

那是她娘与兄弟。为了养活兄弟,她娘将她卖了。

范碧云不想家去,却一步一步,一双脚不听使唤,忙忙地向前走。在墙垣外,果真见里头有个小子,一般的年幼、一般的肮脏,口中嘀嘀咕咕念着什么。她墙外仔细听来,听出那娃娃含糊不清地唱的是:

“啾啾鸣不休,东西南北头。黄莺黄莺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扑扑飞不休,东西南北头。画眉画眉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刹那间,一股又苦又酸的滋味哽上喉头,猛地泪水湿了眼眶,打落在她手背上。范碧云慌慌地抹去泪,瞧仔细了,松了一口气,那是个不认得的娃娃。

她在墙边探头缩脑,那小小子一眼见着,不玩闹了,回头冲屋里大叫:“娘——”

里头出来了个腰粗脸红的妇人,包着一方青布头巾,眯着眼瞧过来。

范碧云一愣,不是她娘,一时觉着脸熟,却想不起来。

那妇人望清了她,惊诧地招呼:“泰娘!”

范碧云教这名儿惊了一跳,半晌方才辨认出,这是从前邻家的阿姊,幼年时总一处玩耍。她想走,又心中犹疑,脚下生根了似的,问:“四娘,我家里人……”

四娘通身打量了她好几眼,先艳羡了半晌,拉着她手说话,“大娘子同二郎好两年前便走了,大娘子寻了个……寻了丈夫,可不就搬走了么,这屋子咱们便照管了。泰娘,你这是打哪儿来?一别四五年,你竟贵气了许多……”

她喋喋不休,范碧云只是茫然,渐渐地失望化作了没根底的慌张。

“这回回来了,你还走么?”四娘试探着问。

范碧云将手从那双粗糙生茧的手里抽出来,敷衍答对了几句,转身逃也似地离了去,再不回头瞧一眼儿时那个家。

她忙忙地远走,并不知方向,扑面的泪迹已干,悲伤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四顾茫然的怅惘。

从此,前路失道,她唯有孑然一身,及所携的一枚无价的白玉、二十一贯钱,又该往何处去?

她停在牙道旁的十里亭外,上望洛水河波连天,道迹杳杳,想起了祝兰。

想来,祝兰那时动了念,是想带她走的吧。只是她自个儿贪富贵花丛,迷乱了心目,反暗嘲她不识金玉。

如今她悔了,祝兰又在哪里?

身后的四娘再没跟来,连那屋舍村落也不见了踪影。天地寥远,她终孤独一人。

第144章 第144章良夜帘卷,一双人不眠……

代州的日子逐渐安稳下来。亏得慧理住持那一沓地契,应怜同宗契两个仅是挑屋宅便附近州县满逛了一圈;挑来择去,仍是相中了代州城里的一处,只在五台山以西四十里,一日间可宽宽裕裕地往回。

宅院也宽敞,里外二处,四面有廊枋相连,外头说话的正室、待客的花厅;里头略改,依着应怜的习惯,一般起了一座二层的小楼,敞阔又幽静。两廊院布着耳房、书房、杂库;其次又有后院马厩,养了一匹高健的公马、一匹温顺的驯马。

宅院内外修整过一遍。应怜亲自相看,雇了一个女使、一个粗使,又有个前后跑腿的小子。如此一来,家中五口,外加马两匹,家口便热热闹闹安置了下来。

宗契总还觉着委屈了她,她从前住的是乌头门的宅子,家中有院落池塘,女使仆妇十数个,廊枋上饰着朱翠,明耀悦目,灯火不歇,更不似如今简朴冷落。

应怜经过一回树倒猢狲散的光景,对些外物早也不大执迷,反是对着宗契,总有些心心念念的事,又不好白日黑夜挂在嘴上,没得招人笑话。

她想催宗契快些娶过自己去。

婚事已预备着排办了。打此间宅院一落定,宗契便请了媒人,依着六礼的规矩,小定大定,从她家门三进三出,花红表礼、并两只亲擒的活雁,惹得近邻纷纷来道喜帮衬,为应怜做足了脸面。

只是这六礼一一办妥,少说也得半年。

应怜掰着指头数日子。自打去年九月,在延祥寺的那两回,过后五台山的路上又有几回,零零星星,那夫妻之间的事,统也有个七八回。最后的一次,是在这间宅院里,僮仆们尚未雇买,家中只他们两人,夜来说着说着话,便……

每每想来那事,她总有些脸红心跳,身子发烫,说不清是喜欢是烦恼。喜的是与他亲近,烦恼的是总担心月信不至,到时落得个未嫁先妊的名头,总好说不好听。

好在转过一月,癸水至了,这才使人松了一口气,也由此点醒了应怜,嫁娶之前,收敛着些,切不可再纵着乱来。

另一则,代州安置之后,成婚之前,在左邻右舍的眼皮子底下,宗契不好与她就一个屋檐下住。索性如从前在江宁,将她家对面的一间屋宅赁了下来,两家正门冲外,后院的小门却一巷相对,二三步便至。

宅院落定一月,正逢三月春夜,夜暖风定,幽香自来。应怜初初过惯了此地的日子,白日里与宗契说话,夜来各自归家,又打发女使自去睡了,自己挑着灯,翻了几页杂记,写的是幽窗话鬼狐之类的怪诞云云。正看到兴处,忽听后头的窗外,突响了两声,似是有人击敲窗纱,不防被吓了一跳。

她住的是小楼上,不知是窗松动或是怎么,忙忙地去关牢。忽心中一动,微微拨开,见漫天明月清辉如水,一泓而下;月中挨着廊,正立着个才翻墙而来的高大的身影,仰首与她相望,眉眼里有躁动的炽热,愈发地湛朗。

应怜已卸了簪环,素云似的乌发垂在肩头,夜气馨暖,外衫也未披,只着里头小衣,眸光更比月色动人,才惊魂落定,掩嘴噗嗤一笑,几乎晃花了楼下人的眼。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朝他招招手,复阖了窗,却虚掩了门,将烛吹熄,霎时光暗,只留了窗隙间泻下的一缕清月的光。

宗契上楼时轻敏无声,片刻后,将门推开,目力十分敏锐,一眼便瞧见了浅淡的月光下、坐于床畔的应怜。花颜映月,小衣素白;略松着领口,被几缕长发盘旋结绕,隐没于愈发饱满的中间幽壑。

二人将近一月未亲近过,本就血气盛烈,见了她此夜中情状,宗契更是难以自持,几乎顷刻便窜起了心火。

他几步过去,俯身抄过她后腰,依着本能,吻上她再柔软不过的唇。

应怜本要起身相迎,却被他沉重地压下,无依地环着他颈项,与他一同倾倒在床帏里,张开唇迎他入内,与他纠缠厮磨,在他抚弄下细密地发颤,不一会,眸中便已水色横陈,急促地喘息,一时却忘了要说的话。

她身子一点一点地发软,宗契却杵铁似的,烙在其间。已与他经过人事,应怜自然晓得接下来如何,只是腰带解落的一刹,忽紧张起来。

宗契的手掌已探在内。应怜被他粗粝双掌上下揉搓得险些难耐地哭出来,一只手没什么气力地拦他的手掌,另一手颤巍巍抚他脖颈,又沿着向上,发颤的指尖蜷曲,微微揪住了他才生出不长的粗硬发茬。

宗契亲吻她不住颤抖的颈项,已箭在弦上,分不出神管被扯得发紧的头皮,半晌感受她在怀中扭动推拒,才松开些,瞧她被引逗得满是春。情的嫣红面颊,侵占与怜爱的心思炽盛难忍,喘声问:“怎么了?”

应怜衣带宽解,抹胸也解落了一半,松松地半挂不挂,被吻得浑身发烫,下意识拿手抚他眉眼,片刻才清明些,却又被他捉起手,将指尖一根根含入口中亲吻,喘息复又急促起来。

“你……”她出声才觉软得似水,那水意泻了他一身。应怜强忍着抽出手指,无视他的讨好,轻声拒绝:“成婚尚有四月,我这一回癸水至了,再与你……与你一回,又得担惊受怕。”

宗契眉宇间情。欲未落,闻言不大解,却也不逆了她,撑起身,揽着她柔软的腰肢,两人坐起身,“担惊受怕?怕什么?”

“怕有身子!”应怜满面通红,想到那时,那担心中却混了些别的滋味,瞧瞧他,不觉又抚上了自己的肚皮,总想象不出,这里头若有个孩子,是个什么情景。

是她与他的孩子……

可宗契全未料到,甚至从他的神色里可瞧出疑惑,渐渐化作了震惊,也盯着她肚腹,瞧了半晌,伸手去摸,粗糙温热的触感惹得应怜笑着往后缩。

“怎么,你但会像只公驴似的,却不晓得若做下了,我许便要有孕么?”应怜笑话他。

宗契震骇又茫然,“那你、你……”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不错眼地在她半掩的腹上,又移上她脸庞,反倒使应怜不自在起来,微微拢了小衣,话出口,仿佛是埋怨,“都说了,我癸水才至。你不晓得孩儿的事么?”

宗契窘了半晌,盘腿在她对面,正色起来,“娃娃是肋窝里生下的。”

应怜瞪着他足足数息,忽然开怀地笑起来,又怕惊动了外头的女使,捂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宗契见她左摇右倒,索性将她接住,触上她腻脂细润的肌肤,又是一阵心旌摇荡。

“谁与你说的?”她伏在他胸前,仰起头,心中划过一阵柔软的战栗,亲了亲他的下巴,“娃娃是阴阳交。合,就如咱们前几回那般,而后从、从……”

她牵着他的手,半明的月色下,从相贴的幽暗的一带,一路划过去,咬着唇,眸中春色滟滟,一瞬有了些雾气,迷蒙地呻。吟了一声。

“从那里出来的。”她依在他耳边,喘声不匀。

宗契耳尖发烫,手有自己的心意一般,与她戏耍,逐渐闻听应怜细声娇气,似喘似哭,两手掐在自己臂膀上,指甲猫儿挠似的,痒得他愈发炙热,喝了烈酒一般。

他豁然初悟,前后大半想明了,再不提那肋窝的话,也忍了自己的性子,不敢再如前几回那样胡来,抽出手,指头上酥得发烫,意犹未尽,“我竟不知……罢了,往后不欺你也就是了。”

应怜被吊在当中,不上不下的,初尝些滋味,倏忽又没了,又臊又恼,一巴掌拍了拍他肌肉鼓胀蓄势的肩臂,却像打着了生铁,拍得自己的手掌发疼。

她又说不出更孟浪的话来,只得眼睁睁瞧他面有愧疚,为自己系了抹胸的带子,又将小衣拢回去,一寸一寸将温香软玉掩了。应怜低头瞧见,说不出的来气,将他散落在旁的衣衫皱巴巴地团了,一股脑扔去将那害眼病的硕长轮廓遮了。

宗契却又舍不得,亲了亲她嘟嘟囔囔的唇,又亲了亲她柔软的耳尖耳垂,才放开她,开始穿整衣衫,下了床榻。

他自还俗,便再未剃发,如今发茬短有一寸,像个六根不净的和尚。应怜拥着薄被瞧他,一面没由来地气恼,一面心中生出无限的欢欣眷恋。

宗契见她堵着气不言语,也不知究竟为着什么,便捏了捏她的手,哄道:“是我不好,太轻佻了。夜中不便,明晨我再来,陪你说话。”

应怜闷闷不乐地点头,也不知是盼他守礼还是不守礼,心中另有一种难熬的滋味,似乎是一把火窜起来又灭不去,只得轻轻地哼了一声。

宗契搓了搓她的脸,笑了起来,也极为恋恋不舍,本已要去,回头见她巴巴望的眼神,脚步一顿,复又折回来,鬼使神差地开口,“……那我陪你睡下再走?”

应怜心里好受了些,挪向床里,拍拍身侧,将外间的位子留与他。

宗契便合衣上床榻,与她枕在一处,闲话白日里早已说过,此时情绵意定,只伸臂将她搂了,又闻出了她发间颈边熟悉的一段馨香,有些心猿意马,不由又想到了她方才所说。

“孩儿……”他起了个头,又停住,思忖起来。

应怜闭着眼在他怀里,只是懒懒地答应一声,也不去瞧他混着惊奇与深思的脸。

半晌,宗契想到了别的什么,“往后咱们也要有孩儿。”

他竟从未想到过这个,如今一旦被提醒了,便愈发地深想,起初总是不可置信,而后却想象起了那孩儿的模样。

若是个女娃,定是像应怜;若是男娃,长成了,他便将一身所学尽授予他。

他越想,如同冒然闯入了个新天地,待初时的陌生感褪去,便感受到了无尽的欣喜,与一种突如其来的悸动,便更紧地拥住了应怜,照她脸上亲了又亲,唤了一声,“惜奴。”

应怜有所察,心中一动,睁开眼来,定定瞧了他一会,有些臊,仍问出口:“难受么?”

宗契咧着嘴,胸腔里心跳一下一下,热烈又浑厚,点点头,“我真欢喜。”

他尚沉浸在方才思绪里。应怜听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也笑了起来,眼眸里晶莹温柔,红着脸,垂下眉眼,探手与他,察觉他浑身的肌肉蓦地一绷。

却又生疏不得要领。她下巴搭在宗契肩窝,声音极轻极赧:“我不大会……”

“会什么?”他闷哼一声,像只驯顺的兽。

应怜又瞪了他半晌,觉着棘手,终于明白:自己是不大会,他是全不会。

没白做这么些年的和尚。

于是她回想那传授夫妻敦伦的册子里所描绘,十分果决地照猫画虎起来。

半个时辰后。

应怜越战越挫,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打了个哈欠,十分恼怒地丢开了它,并指责宗契,“你真不教人省心!”

宗契从她手底下讨得生还,也不言狼狈,奇快地系紧了裤子,将她按在床上,一臂揽过,闷在自己胸前,拍拍她后背,“很……舒坦,你有劳了,快睡吧。”

应怜被抚平了几分挫败,很快倦意上头,困顿中仍有些困惑,“许是那册子画得不准,明日我再去买一本,咱们再试来……”

宗契惊得虎躯一震,被搓得火辣辣的,囫囵哄着她,好歹教睡了,又待她熟睡气匀了,这才将她安放下,抚了抚她粉团儿似的脸。

中霄明月,愈发地清湛。栖鸟双宿,花眠不语。应怜带着一点不甘入睡,睡得深沉,连宗契何时离去,竟也丝毫不知。

一旦安置,时日便过得飞快。八月的婚期,一晃春残夏至,到了六月,迎来个意外之喜:李定娘携着阿苽与萍儿到了。

“原该早些来的,我与你书信,满以为四月便能至,不想弄到如今。”李定娘仍是那样端端稳稳的大家气度,一路舟车风尘有些劳累,兴致却高,推来萍儿与阿苽,教他们行礼称呼,又将应怜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笑道,“你信里道好,我总不放心,要亲瞧一瞧才好。如今看来,你过得不错。”

应怜欢喜地令人张罗接风,又教家里的小子六郎去外头与宗契报口信。她拉过来一双童儿,多时不见,竟都窜高了一截,尤其是萍儿,竟长在阿苽前头,盖过了他一头。

萍儿眼眸明亮,已初有了些少女的风姿,今年九岁,正是抽条的年纪,迎着风地窜高,笔挺挺地立着,气质态度都胜过寻常闺房里养出的小女儿,向应怜唤一声姐姐,清脆响亮,利落得出奇。

应怜越瞧越爱,又有些惊奇,执着她手,掰开来瞧,果见两掌心及指腹皆生了茧,“啊”了一声,“谁竟教你耍枪弄棒了?”

“你走后,她因眼馋小山随着人习武,便闹着也要学,成日往校场里窜,拳也学、刀也学。宗契不似你那样拘着她,由着她去了。这一二年,竟也吃得下苦,学得有模有样。”李定娘道。

萍儿便欢快地拉着她,笑嘻嘻要比与她瞧。应怜忙将拉住,这许多人跟前,好歹有个沉稳的行止规矩。阿苽则在旁,目不斜视,谨言慎行,收敛了幼时爱耍脾气的任性,反

倒像个俊俏的小女娘似的。

过不至一刻,宗契也被寻回家来,亲朋相聚,总是欢欣。当日关起门来,一家子团聚饮宴。到得晚间,李定娘便与应怜同睡,姐妹俩叙一叙别情。

到无人时了,李定娘才携应怜去瞧白日里卸下的两只大木箱,各个沉重无比,家人架不动,还得宗契与人搬抬着置入了屋中。箱上有大锁,也不知里头盛的什么。

李定娘入内室,换了条腰带,将原先随身系的那一条二寸宽的斑斓锦绣的带子换下,问应怜要了剪子,毫不怜惜地将那绸带剪了。应怜惊异地瞧,却见里头某处落下两个黄铜的物事,李定娘捡起在手中,原是两枚锁钥。

她将其中一枚与应怜,同去开那两只大箱。应怜玩笑道:“你藏得这样深,不知底细的人恐还以为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呢!”

李定娘噙着笑,微微一点下巴,“你打开来瞧。”

应怜依言打开,一瞬间,在灯烛的辉映下,险些被里头黄澄澄的一排排齐齐整整的金铤晃花了眼。

她不可置信,揭开一层金铤向下,里头一模一样,尽是五十两一枚,握在手心,份量沉重得令人心慌。她转眼向另一侧,李定娘已揭开了那一只木箱,里头略小一些,尽是二十五两的金铤却也密密麻麻,排得不见根底。

李定娘捡起上头几枚,漏下孔洞与她瞧。应怜见那箱底下似乎有物。李定娘道:“这些俱是十分金,共三千二百两。这一只箱中,除了金铤,下头有个匣儿,里头是代州附近州县的田地契,你好生收着,这便是嫁妆了。”

“你哪里来这许多钱财!”应怜惊得魂都飞了,猛地一阖箱盖。

李定娘无视她大惊小怪,“哪里多了?姨父姨母若在,你的嫁妆比这只多不少。放宽心,这是咱们几个相好的通家凑的份子,不是一家出的。”

应怜这才略放下心来,却也觉得太多,很是不过意,总问那几家的名姓。李定娘却嫌她罗唣,敷衍过了,闲聊了几句八月婚事,又道这一回来,得亲眼瞧她发嫁了才走,引得应怜眉开眼笑,终是与她两个并头睡下了。

第145章 第145章怜君高洁意

七月二十。

烧衣节后,撤去了供祭祖先的素案供酒,宅院里开始紧锣密鼓地预备起亲迎婚事来。

开春择屋时,应怜与宗契竟都忘了一事:亲迎的规矩,是新妇自娘家至夫家,两处屋宅的地契各自有主,泾渭分明。当初那宅院的契书里,白纸黑字,佥押是应怜的名姓,因此算得上所谓的“娘家”。

而连月来,屋栋院瓦修、门廊方砖饰彩,新房铺整安置,各样备以亲迎的事体,皆在这一宅院里张罗,临了再要更换,又恐延误了婚期。可若不换,也无新妇从娘家到娘家的滑稽事。

那媒人便道:“若不然,新妇便委屈些个,将贺将军赁下的对面屋宅简饰一番,权做新房,三日后再回本屋居住不迟。”

宗契皱眉,“我那处全无饰彩,内室也窄小,如何能做新房?”

“那便只得仔细地修饰了,里里外外,少说也要两个月。下月初九是上上吉日,若再拖延,这样的大吉良辰可不容易找。”媒人道。

宗契与媒人商酌琐细,未嫁的新妇自不好露面,便由李定娘在旁添补,但见媒人讪讪,紧咂嘴没个法子,仿佛事果真难办一般。

“有甚难办的?”李定娘嗤笑,拿眼扫着媒人,“你却闭口不言,还有个主意——教贺将军赘过去便是了。”

如今左右相识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便知了宗契根底,虽是个白身,从前却随着新帝征战的,有着赫赫之功,便都尊称一声“将军”,奉为代州本地了不起的稀罕人物。那媒人唯恐这桩婚事里奉承得不够,哪敢提入赘的事,如今被一语点破,十分尴尬,不住地赔笑。

宗契却眼一亮,望向媒人,“这可行?”

“行倒是行,只……”媒人讪笑,“便是个庄稼汉,不到没饭吃的年景,谁肯去做上门女婿?”

李定娘不言语,只唇边噙一抹似笑非笑,抱臂洗耳恭听。

宗契想也未多想,“那便入赘,何必大惊小怪。”

本主既发话,外人又置喙什么。媒人听了一耳朵奇事,回去与人取笑去了;宗契与李定娘便回宅院,同应怜知会。

正是暑盛之时,日午将至,此地却不似江宁酷热,只消待在院廊下,移屏来遮了日盛的光,便不用冰,也有些凉快。他二人回时,便瞧见应怜与阿苽带着僮仆廊下坐着,应怜手里正拿着什么,低头细细地瞧,闻得人语声,抬起头来,眸中淡雅的光彩使人如饮沁蜜,甘甜柔软到了心涧。

李定娘见了她便打笑,“瞧瞧,我带了个赘婿与你上门!”

应怜微有困惑,但见宗契有几分赧,却也坦率,直言道:“为着两家地契的佥押名不好更改,又不至耽误婚期,如今是我入赘与你,全凭你做主了。”

应怜起身相迎,与他接入廊下,唤人取过了绿豆饮子与他,再要与定娘阿苽一碗,却见大小两个早已分别而去了。

女使也乖觉离开,留他们二人说话。

穿廊的风徐徐,带着几分暖热,

又不知从哪里飘来素馨的香,微凉沁人。应怜端着半碗饮子,道:“入赘的男子,古来从罪,一向为人取笑。你便为了这些琐碎的小事,轻易入赘了么?”

宗契不很在意,“于我而言,咱们是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你嫁或我赘,并无不同。”

“你怕委屈了我?”应怜偏着头,眉眼微弯,由心底漾出了几分笑意。

宗契爱看她这样温雅随心的神情,又见她饱满嫣红的唇上一点痕渍,是方才饮的蘸了蜜的水,心中一动,只觉那薄薄的清露诱人,想要探身相噙,才一低俯,见应怜颊上微红,眼却瞟向院门口的来处,生怕有人此时瞧见。

他索性起身,先将那遮日头的薄锦列屏挪了来,正阻挡在跟前,隔绝出方寸的狭窄天地,唯有他与她二人。

应怜坐于绣墩之上,半倚着廊墙,仰起头,便迎上了他俯来的极有压迫感的身躯,滚烫的唇恣意,碾揉舔吻。

宗契将钟情的那一点薄薄的甜舔净,又吮弄唇舌,享尽了内里更甘美的蜜,这才微微松开,却早不知将应怜的唇吮得如红熟的樱桃,湿润润的将要绽破一般。应怜被吻得昏头涨脑,红着脸喘气,宗契呼吸粗重,半晌才勉强压下心火,抚那一张琼霞散漫的晕红的面,忽见她手中紧攥着一物,方才那样吻时也未松开,便取过来,“这是什么?”

应怜忽紧张起来,方才发软的身子有些僵,却什么也未说,递与了宗契。

那是一封信。

宗契含着笑意,又贪看她一眼,才去读那信,先瞧落款,“嗯?大仁写来的?”

接着一字一句念,念着念着,神色变了。

“……我等属部,无论心腹外众,苦口相劝,晓以厉害,更有锥心痛泣,他但取孤直之道,一字不入耳。留则生,归则死,谁人不知?……初旧盟汝等三人,陶慨已去,将军愈重高僧,常喟念思怀……”

“钱美写来的。边关飞马传书,却也辗转一月方至。”应怜将他推在身边,相对坐下,唇尚余甘甜滋味,方才缱绻却已消散,道,“信交在佛光寺中,他信中仍呼你为高僧,想来不知还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