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帘内春绽,误作镜中看……
这一夜平常,没甚值得琢磨的事。应怜同新近寻回来的一个女使雁回说了些闲话,熄灯便去睡了。女使几个睡在楼下,她独自个在小楼珠绸凉簟上,睡到了半宿。
依稀是中天月满,隔着窗纱也瞒不过的清明如水,隐约只觉有人到了床头,黑影笼罩,逼仄得迫人。那气息似熟非熟,教她蓦地心悸,猛一睁眼。
果真是有人。应怜半醒之时,又吃惊、又恐惧,叫了半声出口,却被一只手情急之下捂住了唇,不教再出一点声。
“惜奴,是我。”他离得近,声音压在喉间,霹雷一般惊入她耳中。
应怜浑身真如被雷电窜过,只是不可置信,早已惊飞了睡意,张了张嘴,唇下却触到了他宽大手掌心里的硬茧。
月夜朦胧,无灯无火,她望不清那笼罩的幽黑,唯能借着月光勾勒他脸容肩膊的轮廓。常时压抑在心中无人可诉的思念陡然如洪,滔滔自轰倒的闸中倾泻,排挤了一切杂念。
应怜攀上他捂来的手腕,瞪大着眸子,又疑心自己是在梦里,“唔唔”两声,摇摇头,将他手掌攀了下来,绞握在自己手指缝间。
“宗契?”她真如在梦中,声如游魂,连自个儿也吓了一跳。
宗契又应了一声,“是我。”
应怜笑了一声,近乎于喘息,贪婪地尽力想要瞧清他眉眼鼻唇,想即便是梦,也足够甘美了,这样清醒的梦,上天入地再也难寻。
她顾不得轻薄衾裯半遮半掩,支起身来,又将他脖颈勾下来,有些疑惑,却心满意足,“你来了么?”
片刻,却颤了一颤,挣扎着推开他,跌跌撞撞摸到灯架,去点了灯,好几次火折颤得擦过了灯芯。灯火反复几回,终于半亮起来,驱散了窗外的月光。
她回头,嫣红的唇发颤,泪珠便滚了下来。
宗契半撑在床,仍是方才被她勾下半拥的姿势,年余未见的熟稔眉眼,如峰如岳;眼眸深墨,跃动着澄亮的光火,将她纳在眼中,落在心底。他似乎也在发怔,注视打量
着她。
此时方知彻底不是梦。她再也忍不住,几步扑倒在他身上,力势之大,竟将他半抵在了床上。
宗契牢牢接着她,一把将她按在怀中,将她鬓边一缕乱发抚平,下意识便亲了亲那股令人沉醉的女儿香。
多少回魂梦空虚,终被这一瞬填满。哪还有半分怨言,这已是老天予他最好的赏赐。
只是应怜既出了梦,却想起话来,细细的声音在怀,“你怎么来了?”
这一问,不仅惊醒了宗契,也惊醒了她自己。
方才还如饮了醇酒甘美,转而心思如油煎,七分神智回炉。又有些冷气窜上心头,应怜灯火下窥见他神色,却恰撞上他一双欲言又止的眼,先气软了几分,没由来地心虚。
她推推他,抿抿嘴,“你、你一路来很难吧?”
宗契这才如惊梦之人,勉强平复了激荡,“不难。你……”
他在她温软湿润的眼眸下反倒先不自在起来,微微错开眼,本欲张口,却先瞧见了随意挂在一张案架上的深青鞠衣。近旁摆着一副头冠,上镶红翡绿玉,错金银勾出繁复楼台亭阁,当中神仙人物栩栩如生,缀珠联宝,烛火下熠熠生辉,光彩眩人眼目,一瞧便不是平日里所戴,非隆重庄严时分绝不可用。
宗契猛地被那光耀刺伤了眼,一颗心便沉到了底,重逢的狂喜遽然下跌,再看她春霞朝露般的粉凝玉面,只觉荒谬。
“我来,是问你一句话。”他口舌仿佛也僵,说出的话不由心地冷硬,浑然忘了两人还拉扯在床上,她只着了一件松散的小衣,“都传你……要成亲,可是真的?”
这一句问,应怜早有所备,当真说来,却仍觉扎口,于是不敢瞧他双目,低头只盯着他滚动喉结的脖颈。
“是真。”她道。
那喉头再三地动了动,究竟没说出话来。慢慢地,她听见了昏黄烛火之中,他喘息渐浓,含着焦躁愤怒。
“是元羲?”沉默良久,他再问。
应怜抬头,目中已现哀求,几次冲动欲说出口,只是理智拦着心头横冲直撞的那只小兽。那声音如此冷静:你与元羲是如何赌誓的?
出他之口,入她之耳,这是千万条人命的事,不是凭她一己私情,便能随告于人。
“为何?”是宗契不甘的声音。
他不止不甘,更嫉妒、委屈、憎恨,心中积聚着从未有过的暴躁,却无处发泄,在她面前,一举一动都狼狈。
直到应怜吃疼地轻叫一声,宗契猛如被锤击,撤回手,清楚瞧见了她腕上被自己钳出的清晰红痕。
应怜低声,几不可闻,“不为何,我与他本就有婚约。”
宗契从头冷到了脚,如千尺薄冰一朝脚底融,感到失重的眩晕,“那我呢?”
他问完便后悔,面上火辣辣地烫,为自己难堪可笑。
应怜回答不上来,迟疑片刻,忽觉失了依靠,身子一凉,却是他推了自己,沉默僵硬地起身,再不等什么答言,便要走。
她一急,将早已在脑中过了千遍的话没头没脑地丢出来,与此同时,手忙脚乱扯住了他,菟丝子一般缠在他身腰上。
“你别走!”应怜低声叫,“十日后是亲迎礼,我要你来喝一杯喜酒!”
宗契陡然僵住,极不可置信,一时连言语也忘了,震惊太过,几乎冷笑出声。
“你……”
才挤出一个字,外头忽传来一阵仓促的登楼脚步声。随即有人紧张相问,正是雁回:“娘子,出何事了?”
应怜正攀扯着宗契,闻声脑中弦一紧绷,四下慌乱地望望,小楼之上也没甚可躲藏的地方,门仅虚掩,前后脚雁回便进得来。慌促之下,她顾不得分说,一把拽住他下按,扯过衾裯缎子,纠缠着盖在彼此身上。
门开了。
雁回秉灯烛逡巡四望,方才听得动静,这会连鞋也顾不得穿好,趿拉着瞧向薄薄的一层天青帐幔之中,里头人影曲线起伏,瞧不真切。
“娘子夜惊了么?”她担忧道,便要近前,“怎么点了烛盏?不如我陪你睡吧。”
应怜吓得血都凝结了,牢牢按宗契在身下,嗓子眼发紧,“别来!”
雁回顿了顿,“……娘子?”
便是去岁一路送她来京,有几回逾越,宗契也从未经过这样场面。
应怜暖玉温香的身躯压他在凉簟之上,炙出火一样的热意,春山连绵,酥雪绵软,好巧不巧正在头脸之上。她紧张得过了,还一个劲地将他向里按,险些教宗契埋得吃不过气来,再有多少恼怒,这刹时也顾不上了。
察觉她身子紧绷得不像话,宗契无法,只得一只手轻抚了抚她,正是软款玉骨的腰肢,手掌下便是一抖。
应怜倒回了几分神,舔舔唇,强压着慌乱,努力镇静地答话:“我衣衫不整,平白教你见笑。做了个噩梦而已,你去吧,不妨事的。”
她道衣衫不整,却提醒了按在身下不得动弹的宗契,血冲颅顶,热意涨得眩晕,又不得出声,反倒邪乎地生起了一点邪乎的欲。念。
欲。念一旦滋生,就如野火,星星点点燎在枯草荒柴之间,猛地窜上四肢百骸。
那头听见雁回松一口气、又有些含笑的埋怨,“这一番别离,娘子反倒见外了,我难道不是自小侍奉你惯了的……”
又嘀咕了几句,终于闻听嗝哒一声关门轻响,脚步声下离楼去。
那关门声彷如魔咒,一把将应怜松懈下来,头脑发晕,手脚软绵绵的,懒怠似的难撑起,唯觉宗契掌心茧硬,粗粝地摩扯下更牵动心痒难耐。
宗契艰难别开一点头,在她脖颈间
吐气,“我走……”
走?
走什么走。
应怜脑子里发涨晕眩,也是情急、也似迷梦,鼻尖向下摩挲,从他轮廓分明的眉骨眼窝,到他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又挨到那张微微丰厚的唇,带些讨好补偿之意,又要教他忘掉什么走不走的事,啄着着便吻了下去。
轰然仿佛野火燎原,唇齿下宗契急促地喘息一声,夏夜之中被她点燃,将愤恨嫉妒怨怼一股脑炼化成愈燃愈旺的火,带着几分莽撞,回应反击了上去。
什么成亲,什么了断,什么人伦。
滔天的烈火将理智烧断了线,宗契拥着她再美好不过的身躯,翻身将她覆在凉簟之上,一面焦躁地吻,一面感受失而复得的狂喜。应怜以战栗与温柔回吻,与他紧贴,便愈发清晰地听见他几欲破开胸腔的狂乱心跳。
迷情纵放,又有她几分纵容的心思,宗契便陷在海一般无边无际的欲潮之中,吻着她甘甜饱满的唇,吻着她密密颤抖的指尖,吻着散发馨香、流淌血液的颈项,舔去她夏夜情起时湿热的一层细汗。
纠缠之间,他直裰的衣襟被扯乱,腰带也松散,便不像平日里那个沉稳磊落的僧人,睁眸时欲念惊人,直烫进应怜心底。
她巍巍颤颤地抬手,与他相牵,心跳急促,伸手去抚摸他遒劲肌肉勃发的手臂,却不慎碰落了个物件。
那东西滚落身侧,宗契一滞,抚着她粗喘,迟钝回了一两分理智。应怜软在他怀中如一汪春水,拈着那纸包儿,嗓音也如水绵软,“这是什么?”
宗契将它搁在床头,指腹摩挲她的微红的眉眼,像爱抚一片颤巍巍绽放的花瓣,心中早已消散了怨怼,但觉她惹人怜爱得紧,禁不住又亲了亲那尚残存泪意的眼角。
“梅子姜。”他声音喑哑,并未餍足,却如已被她上了笼头的兽。
他有些鲁莽,她却只是含着温软爱意的笑,包容着他。
“你不嫁他了,是么?”宗契说不出的欢喜,唇齿厮磨间,与她耳语,“是我不好,久不曾来见你。若不然,我带你走,如何?”
应怜的笑意一僵,知他误会,十分尴尬,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那还是……要、要嫁的。”
几个字才出口,气氛便翻天覆地转变。
宗契支起身子,咬牙上下瞧她,已是在怀中予取予求,到这会眼巴巴地却望将过来。他只觉受了戏弄,“若不要我,你这是做甚!”
他猛地抽身撤离,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不知是怒火还是堵在心中消散不去的欲。火。应怜拦他不住,连手攥的腰带一截也被他夺回去,僵了半晌,又回头高处盯着她,甚而有隐隐的哀求,“你果真……你再说一遍,同不同我走?”
应怜小衣半褪,长发披散,与澄黄的光火一道笼着春色朦胧的身躯,衾裯早已委落在腰腹之间,眼眸是软的,说出的话却硬。
“我不能走,我要嫁人。”
宗契心中更不知从何而来的疼,好似心肝被一扯为二,连怒意也消磨得七七八八,木着脸,点头,连道了几声“好”。
他转身飞快结了腰带,勉强拉拢齐整,脸色已冷落下去,情知此时万般不堪,尽落入她眼,紧咬牙关,不泄分毫,却唯觉那目光教人狼狈,便左右避而不见。
“宗契……”应怜伸手去半空,仿佛想拉他。
他避退半步,烛火便倾泻进黑影里来,衬得他俊朗的面容半明半暗,灯火之中,打断她开口:“你自能作主选夫,也并未应诺过我什么。我不怪你,只是从今断绝,各不相见。”
说罢又想到什么,紧攥的拳头松开,从衣襟深处取出一物,灼灼流光在银丝的翅骨,是一只青纱闹蛾。
他不望她泫然欲泣的面容与颤抖的唇,转将当日临别所赠的表纪扔在她身畔,本欲从门而出,又想到已惊动女使,若被发现,与她名声有损;却又在此干立,片刻也是难熬,索性一掀窗,下望那小楼并不太高,纵身跃下,半空之中朱红墙上足点了点,落地屈身一滚,猫儿似的无声息。却将应怜吓得不轻,忙扑到窗畔去看,见他分毫无伤,才松了一口气。
应怜擦擦眼泪,勾着身子向下探,见他直起身要走,脑子里乱糟糟地发热,生怕他忘了,压低了声音紧叮嘱:“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话声不大,却气得宗契心头急火乱窜,到底忍不住,恨恨回头,仰望小楼上透露的昏黄烛光,与她倾泻下浓墨青丝的玉色脸容,差点没挫碎了后槽牙,只想问一句“你有没有心”,到底说不出口,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身含怒而去。
应怜瘪了瘪嘴,向来还未被他甩过脸色,落了窗,披衣坐回床上,先拾起那枚闹蛾,抚摸凝视了半晌,不似方才心中难受,却也闷得慌,摸了摸被他亲过的唇,只觉得发苦。
她叹了口气,枯坐一会,方想起来,摸到床头那纸包儿,早已没了他袖内贴身的热气。打开纸裹儿,拈来一颗甘酸辛辣的梅子,含在嘴里,顺着咽喉便淌下了一股说不出甜辣滋味,直渗满了心头。
是酸,是甜,是辣,却终究驱散了苦。她细细嚼着梅子姜,嚼了许久。
也罢,这回是委屈他了些。下回见了,少不得得多哄哄。
闹了一宿,清晨起得便晚些。
雁回等人楼下仔细听得动静,方进来捧瓯持盆侍奉盥洗,又妆镜前为她一点一点梳妆。
应怜还有些困,半睁半阖着眼眸,想自家心事。忽听雁回“咦”了一声,点指脖颈,“娘子这处怎么红了?”
她一怔,震飞了困顿,望进镜里,不动声色,脸却有些薄红。
那项上可不是红了,二三片红痕,也不知是挠是咬出来的。
“昨夜总觉着有响动,怪道娘子睡不好,我也睡得浅呢!”雁回又道。
另一个女使嘴快,“许是闹猫儿吧。”
应怜正支吾,闻言顺嘴便答应,“是猫儿,闹了半宿。”
雁回皱眉,“闹猫?总不至闹到娘子房里去,这红莎……”
应怜没脸听她继续讲下去,红着脸赶她取一件薄罗褙子去了。
那样大的一只猫儿呢,来也蹑足、去也潜踪,偷入人闺房里,又别别扭扭负气走了,还好道是只正经大猫。
心中念想着,应怜又悄悄搓了搓那印儿。红莎消不去,她嘴角的弧度却止不住扬了起。
第132章 第132章万川映月,月逐一人还……
流言如火舌,一旦势起,便要一路东烧西窜,不得停歇。
洛京城里,从不缺这样那样的流言,尤其是正值人心惶惶的战时。如今街市坊巷最甚嚣尘上的流言,要数剿匪的主帅刘升叛降之事。无数则面貌不一的谣言遍传,有的说刘升因折损兵力太过、惧怕被责罚而反叛;有的说刘升已被重金贿赂收买,倒向了贼匪一边;更有甚者,凿凿言道,那刘升本就是叛党一伙,受了贼首的指派,来朝廷做个伪官。
元羲收到这些流言,自然不负那头的托望,着人收集整理,齐数上言向了天子。
当今天子急躁易怒,本当是预料中的雷霆震怒。却不想郭禧今日稳坐御书案后,没急着发作,先打量了一番元羲。
天子藏不住心事。他的目光中有犹豫、疑虑、冷酷,通通遮盖了隐隐的怒势。元羲等待圣谕之时,不动声色,心中却猛然一跳。
天子问:“这些流言,是坊间听得?”
“是。”他垂首答。
天子点头,“不忙。我来问你,你与应氏女之间,可有未曾告明朕之事?”
元羲微微抬头,隽秀的眉宇现了一丝縠皱,也是十分悦目,“只除了年幼时琐事……”
“朕不问你这个!”郭禧扬手,打断他话,不满地盯着他,“你再好好想想,那应氏女曾陷在江宁一二年,可与什么人过从甚密?”
那四字一出口,说者有心,听者不啻于惊雷。元羲后背如冷芒一刺,仍是冷静,只多了几分困惑;渐渐地,那困惑泯然,转为了沉默的耻辱。
神色数遍,悉皆在郭禧眼中。
半晌,元羲双膝跪下,深深俯伏在地,“臣有罪,因此事不好启齿,损人名节,臣……臣向陛下隐瞒过了,万乞陛下宽慈饶恕!”
郭禧冷眼俯视他。
“这一二年间事,应氏曾与臣提及过,在江宁时,她为……一贼僧所惑,有些走动,却绝无首尾!”元羲急急诉说此事,顾不得额上起了密密的冷汗,在郭禧的注目下追言:“她与臣自幼相识,一言一行在臣看来,皆如澄水游鱼,没丝毫可瞒得过的。自回洛京,应氏幡然悔改,已与那僧人断了往来,其门下奴仆皆可证印臣言。若陛下不信,尽可将干系人缚有司推勘!”
郭禧面色和缓些,眼底却依旧存着冷意,不过从御书案后转出,玄丝方舄驻于跪倒尘埃的元羲前一寸;但只轻轻一抬脚,便可轻松碾上他颀秀的脖颈。
那只方舄毕竟未碾上去。且方舄的主人果然以宽慈的姿态,亲自弯腰,虚虚将元羲扶起。
元羲对上了天子那双含着笑意、笑意却未达眼底的眼。郭禧似乎很满意,宽慰道:“你是朕的股肱之臣,忠贤公允,哪是旁人一两句便能离间得的!应氏蛾眉联娟,与你乃是天成的璧偶,朕还等着喝你一杯喜酒呢!”
元羲一身冷意未除,心弦仍是紧绷,面上却松懈下来,勉强笑了笑,“官家是臣一家之主,杀赏奖惩,皆是天赐。臣无长物,唯此心昭昭,愿以死报效。”
他面有难言的隐忍,郭禧见之听之,怕他一个想不开当真做些什么傻事,有些讪讪,追了一句:“朕便问问,墨池不要胡想。”
元羲长舒了一口气,重整面容,仿佛卸去了一些负担,振奋精神,向郭禧深深下拜了拜。
“官家能有此言慰臣,臣再不敢委屈。七日后乃臣人生喜庆之日,盼官家圣躬屈降,则臣蓬荜尽扫、门庭生辉矣!”他道。
“朕无事便去、无事便去。”郭禧道。
君臣相别。郭禧脸面无光,回后宫便召皇后卞氏答话。
卞氏虽貌美,却已不大受恩宠,闻召意外之喜,忙忙地重梳了发鬓、戴整了花冠,将面庞又妆粉了一遍,收拾得柔媚端庄,才来见天子。
不想才跨入门槛,便被郭禧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吹得好歪风!道什么那应氏勾结贼匪!墨池是朕得用的心腹,事无巨靡皆合朕的心意,若为此事教他离心,可是你那奸懒无术的兄长能赔得了的!”
卞氏闻言,畏葸
在侧,一言不敢发,只待郭禧将火气一股脑倾泻了,才壮着胆子,委委屈屈地跪下,自陈道:“官家乃我妇人的夫主,您有几分好,妾便有几分好。妾与您荣辱乃是一体,自然盼望官家千秋圣明,莫教小人蒙骗了去。今此一说,宁肯教官家多骂几句,也防得万一那应氏果真是个不贤的,带坏了元翰林,可不损了官家的威严?”
郭禧发泄过了,又被她哄得气消,逐渐才回心转意,不再追究她胡乱谗言之过,但只生了疑心,便难以放下,索性挥挥手,“你去吧。”
卞氏十分委屈,心中又不甘,将自家兄长与那胡乱出主意的朱女官暗骂了个狗血浇头,期期艾艾唤了一声,“官家,今夜玉华亭外白昙将绽,妾整治一席酒宴,陛下可来赏玩,如何?”
郭禧心中正烦着,想也不想便拒了,“你自赏玩吧,朕还有国事操心,哪得那许多闲工夫!”
卞氏黯然退去。
郭禧思想着前事,总是不放心,虑之再三,叫来了宦官中的心腹,耳语吩咐:“你去寻些信得过的人,四面到那贼营里打探一番,见有议论元应两家婚事的,悉来报朕——尤其当中一名贼将,是个高大魁梧的僧人,切要打听得他言行如何,观他神色是否不正。可晓得了?”
中贵连连点头,当下点了入内内侍省几名伶俐机敏的黄门,赐予宫外行走的佥押腰牌,教去勾栏瓦子里踅摸些流氓闲汉、三教九流,三三两两去二百来里外的叛军军营中打听去了。
天日昭昭,寸心暝暝。
下朝的车马渐渐于内外城中四散,车毂平缓,车中蒙蒙如黄昏。元羲端然稳坐车内,闭目冥神,后背那一层冷而黏腻的细汗却总也褪不下去。
外头自家车夫问道:“官人,家去还是应府去?”
“家去。”一会儿,他平稳声调,回答。
车夫一拍脑门,“嗐,瞧我,问个什么!再几日便要亲迎了,夫妇总不好先见面,自然是家去!”
说着,吆喝一声,鞭牛赶车,辚辚地沿着御街驶去了。
元羲车中闭目静坐,无人瞧见,连自个儿也未察觉,手已成拳,身侧捏得铁紧。他睁开眼,见仿佛杳杳黄昏;闭上眼,则不见天日。
郭禧的声音犹如恶鬼魔咒,一遍遍在脑海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恶意,幽幽发问:“你与应氏女之间,可有未曾告明朕之事?”
他猛地睁开眼。
后背又起了一层冷汗,他顾不得,心内急剧盘算,在接近郭禧的五花八门的人选中,一个一个在脑海中过滤。
究竟是谁,向郭禧告发此事?
他朝中树敌颇多,总的想来,处处都如筛网。他置于筛孔之后,一道道似箭寒光,都能将他照得现形无疑。
告密之人为谁,此时想来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曾泄露?
寂寞之下告与贴身的女使、书信中泄露一二……甚至,有宁德军中人,偷入洛京,与她联络,晓得了底细?
多少双眼睛盯着,元羲不能也无法再登应府的门,问她此事。他在她身上得不出个答案,思索得额头隐隐发痛,一遍一遍地揉,却又一遍一遍地想。
性命攸关、成败攸关。
不。他心中猛地一悸。
“我该信她。”他双拳放松,随着车身微微摇摆,喃喃自语,“我该信她,我信她、我信她、我信她……”
后宫禁苑,蕙兰台。
宫人自外而回,关起门来,悄悄在范碧云耳边诉说了几句。
黄昏将至,范碧云才自午睡起,妆镜边慵懒地梳整,闻得耳语,好一阵后怕,转又喜笑颜开,撇了撇嘴,“教那虔婆嚼舌根子!诬人不成反遭报了吧!那朱女官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宫人掩嘴笑道,“磕头告罪呗!她拿半道上所见闻说事,只是毕竟事已隔了一年,我想那应氏也不是傻的,怎肯放着大好的高官诰命不做,偏去就一个反叛的破戒僧!”
二人又嘀咕了几句。范碧云一时喜、一时忧,又心有戚戚,“这后宫之中,果真一着不慎,便要为人所害。我不过受些宠爱,皇后便想出这样恶毒的法子,拉我下水!好是这一回应氏女不曾有错,若真与叛匪有什么瓜葛,我这保媒的月老平白无辜被牵累!”
宫人又道:“听说……发了好大脾气,有只言片语的泄露,扔了国舅爷送来的一匣子北珠,还气得怒骂:‘教那姓黄的有多远滚多远’……”
范碧云若有所思,半晌微微笑着点头,“是他。”
她想起来了。那是在太湖畔的义兴县,对面来攻的官兵统帅、报虚功洋洋回师的黄仲骕。
内有皇后嫉妒自己得宠、要施暗害,外有黄仲骕与元羲结仇,走了国舅的门路,盯着应怜与贼匪纠葛不清的软处,大肆攻讦。
她坦坦然道应怜不曾行差踏错,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好教她们都信。
只是……范碧云微有些疑惑,将一支嵌宝的金帘梳比在鬓边试看,镜中人明翠解语,也眸露困惑。
他们当真没有瓜葛么?
她忆起扬州与他们一个屋檐下待的那几日。那时僧意的确坚似铁。只是百炼钢还能缠成绕指柔。如应怜那样一个惹眼的人,那僧人当真能不为所动?
左右这是别人家的事,与她无关。范碧云喜喜地暗想,今夜被召了侍寝,她还得早做准备,妆扮得更讨皇帝喜欢;有皇后谗言在前,她总也得委屈几分,教那狗男人哄一阵子;否则百依百顺,他不稀罕,自己也不值当。
“今日便做个泪妆吧。”想定了,她望着菱花镜里,妃嫔娇蹙,自若喃喃。
五日后。
已是元羲的婚期前两日。他告假在家,专心备二日后的亲迎礼。
请帖早已广送朝臣各家的门首,元家家人得了元羲的嘱咐,再三传话:诸同僚凡与己交好者,务要亲临。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若是不来,日后便是交恶,再不做朋友相处。
以元羲如今在朝中的圣宠独占,泰半朝臣,谁敢不来。
正处置琐事时,却又有中贵亲自上门,传来天子口谕,教即刻入宫,官家有事相商。
元羲忙整束朝服衣冠,又厚予了中贵好处,私下问:“都知可晓得,陛下召见,有何事理?”
中贵收了钱财,笑道:“这臣不知。但只见官家喜上眉梢,连道:‘是朕的股肱、是朕的股肱!朕实是错冤了他!’”
元羲便放下了心,跟随中贵一路车马,进了层层宫门。
郭禧只在宫后苑的莲池畔小亭中召见他,一见得人来了,连对方行礼也不及,搀起来便道:“前日里疑心你与贼匪纠葛,实是那些小人诬构,朕心中是丝毫不信的。”
“官家肯付信任,是臣莫大之喜。”元羲心知肚明,笑道。
必是他两头核验了,未出一点纰漏,这才有此语。他信她,不曾看错人。元羲想着,心底轻快愈发显在眸中。
郭禧便以为他果真感厚恩,也愈发喜悦,一时间君臣相得,好一阵谈论他婚事,半晌才说到正事。
“刘升那厮,实是不如你忠心,竟有反叛之意,可恶至极!”
郭禧这话迟到了五日,全因五日前因疑心元羲,故此连带他的话也不信,如今解除了误会,自然对此事重视起来。
但他并不太过烦恼,只是轻飘飘地发下了处置叛臣家眷的谕令,口吻不比处置一根草芥更无谓;接着又道:“先前他折兵损将,朕只是心疼;如今看来,反倒是好事。二十万叛军现下只残剩一半,便有郑氏反叛相随,也不过二十万。朕的禁军尚有五十万众,且武将文才如过江鲫、盔明甲亮似浪中鳞;又有皇天紫气,祥瑞自罩,怎不能诛灭叛贼!”
元羲沉默片刻,罕见地不知该附和些什么,只得点头。
禁军哪还有五十万数,都是吃惯了空饷的,实数勉勉强强能凑够十万就已到头。有盔甲又如何,当初刘升挑走的那二十万兵已是精良,留在京畿
的那些,军纪松弛、操演不精,俱是些老弱、纨绔,以及检阅时拉来充数的闲汉。
不过郭禧正在兴头上,他没得去败他性子;所幸郭禧言意并不在此,而是抛出了个更骇人听闻的话头:“武将俱不可轻信。朕决意已定,调集禁军,御驾亲征!”
元羲道:“……官家便是为了此事,而私召臣议对?”
“正是。”郭禧扬起嘴角,年轻的面容勃勃蓬发,“朕并不似先帝,只会书画经纶。墨池,你是知道的,朕自幼习学武艺,弓马刀矢不称无双,也足能夸百步斩敌于马下!朕比那些草包武将又如何?难道不够上阵杀敌,做个马上皇帝?”
元羲抿抿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为了掩饰扭曲的神情,抬手又揖了一礼,将朝服宽袖遮住了头脸,半晌才直起身,斟酌道:“官家固然勇猛,可此举是否太过……”
“朕便知朝臣迂腐,必要争论,才与你先知会一声。怎么,你也要驳朕?”郭禧盯着他。
元羲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官家既要亲征,可决定在哪一日?”
郭禧这才微露满意,“大军调拨不是儿戏,粮草征调、点将征马总也得月余。只是叛军日近,等不得那么长时日,朕当催促整备,尽量半月开拔。”
“虽如此,朝臣之中必要掀起波澜,恐怕官家难行。”元羲顺水推舟,心眼雪亮,“臣有一计。不如便在二日后,臣家中的婚筵上,官家圣临,宣召此旨。那时节稳便,一来赴会的必都是与臣亲善的同僚,最是忠于官家;二来喜事当头,毕竟不好争吵,纵有人想驳,也得掂量莫要搅扰了人家婚事……”
他条条说得极在理,都中了郭禧的心坎。郭禧喜笑颜开,愈加斗志勃发,拍白玉石桌而道:“好!好!真是恰当时!如此说来,朕必得赏你这份光,去赴一赴亲迎盛会了!”
这一句的保证,又比上回“无事便去”更加笃定。元羲便不再纠缠于御驾亲征之事,权当清风过耳,喏喏应付了郭禧一番,便回去家中,继续准备他的婚事了。
二日之期,犹如眨眼。
应怜这一日自晨起,心中便怦怦直跳,早已心头捋过千万遍,却总是有一份不稳妥,非得事定了才休。
她也没睡多时,天蒙蒙亮,便被人催促叫起。家中除了女使奴仆,又多了不少车马,里头下来十数个高官的内眷,通是有诰命在身。年长的足够五六十、年轻的也有二十岁数,都穿戴了命妇衣冠,大妆大扮,喜气洋洋地来与她做娘家人;她们带来的仆妇女使也有头有脸,一家几个,便填塞得此间屋中快要搁置不下。脂粉香气充盈内外,直要冲到九霄上去。
这样的热闹中,应怜被安坐在妆镜前,由心灵手巧的梳头娘子一面唱吉祥词,一面从头梳到尾,一遍又一遍,直到将长发绾绾结结,一丝不苟地高盘起——未必有多么好看,戴上那亭台神仙环绕的镂金冠时,却意外的合宜。
然而头冠太重,仍然压得她脖颈酸疼。
妇人们又拿来成套的金玉牙翡,点点缀缀,摆弄在她头上;又有女使长捧着一面再清晰不过的铜镜,映在后脑勺上,以便她随时可瞧见后头凤尾似的繁丽花结。
镜中人望镜中人,层层叠叠,像要直望进无穷的心底里去,教她忽然想起一些事。
如今这样新嫁的场面,这顶压得头疼的冠,她也曾料想过的。
头一回是在十岁头上。那会子还是个梳双髻的丫头,应栖也不知如何,与她闹得不睦,便说出话来吓她:“你是不知,新嫁妇的头冠有多沉重!像咱们家这样的,若要嫁时,便要戴七八十斤的头冠!我见过一个妇人,她就戴着这样的冠,结果到了夫家,人家掀开轿帘,她的头就咕噜噜滚出来了,只因那冠压断了她的脖子……哼哼,再有几年你便要嫁了……”
她年少无知,当真以为自己也要被这么压断脖子,便摸着脖颈吓得大哭,嚷到母亲跟前,说再不要嫁人。
也是那时,才小小少年、远没有如今这般高颀的元羲头一回与应栖争执,脸面都争红了,捏着拳头几欲要打的架势,被小厮们拉开,还怒道:“兄长只不该吓她!你晓得她胆量本就小……”
末了是元羲做贼似的,悄悄偷出了自己母亲刘氏当初婚嫁的头冠,摆在她面前,依旧红着脸,说话腼腆得蚊子哼似的,“哪有兄长说得七八十斤,不过二三十斤沉,重是重些,何曾压断过脖子……你戴上瞧瞧?”
那冠灼灼生辉,她好奇地戴上,太过宽大,便压下来,遮住了自己的双眼,再瞧不见少时元羲已隐约有情意的眼眸。
后来一朝事起,她辗转到了吴地。青玉阁里,折柳也曾挖空了心思,百般地诱哄,说到嫁娶,很是煞有介事,“只是外头名声不那样庄重,实则都是一样的,牵巾坐床、合卺撒帐……般般皆有,那郎官也需将你做正头娘子视之,你一样嫁夫找主,吃穿度日,哪里过不得了?且如今无论怎样,你的名声也已坏了,不趁此青春,为自己挑个可心的,难道挨到年老落魄时,挨饿受穷,还得做那不要钱的娼。妇么?”
那时泯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嫁娶之念,真正领悟了与元羲之间的云泥之别。她晓得自己像只没头的苍蝇,在污秽的溷厕里团团乱转,寻不到出路是绝望、寻到了出路也还是绝望。
只是未想,那光照进来时,是以她
从不曾预料的方式。
宗契拉着她,一步步将她拽出泥淖,洗净她脸上污浊,拍落她身上尘土,教她如今想来,都还欢喜得颤抖。
从此心中又萌生了一念:若是有朝一日,真与他能结良缘,二三十斤的头冠与否、鞠衣与否、诰命与否,她都不在乎了。那不是她要的。
她要的,从来都只有宗契一人而已。
命妇们团簇着她,妆扮得比平日又艳丽,夸赞欢笑不尽;又曳开深青鞠衣、团花帔子、缂丝却扇,这样那样的叮嘱后,这才搀着她步上从门廊直铺到中门外的红毡,仿佛她是十分易碎的琉璃彩瓷,从一双手送到另一双手,一直送上了迎花担子。
绸帘放下,应怜听见了轿夫吆喝索要利市、鼓乐锣鸣喧嚣喜庆,众多呼喊的、讨彩的、唱喜词的人声中,间或夹杂了一二道熟悉的清朗声线,那是来迎新妇的元羲。
果然却扇掩面,她只一闪而逝瞥见他绯红的朝服,似乎幞头旁缀了一枝花朵,却未细看那是什么。
一会儿,讨得了利市钱的轿夫长喝一声,起轿开道。应怜将却扇搁在膝头,默默地坐于轿内,与轿外马上的郎君,去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地方。
迟来的亲迎礼像是报复一般,比所料场面豪奢更甚。元府车马盈门,顶着晌午热辣的日头,各个大小官员穿着严严整整的官袍,位重的先入堂得了席位;卑微的排着次序,等在门庭之中,只为亲自道一声喜,捂得热汗直下,却仍喜逐颜开。
这一切都与应怜无关。她被不知是谁扶下了轿,只端然持那一柄却扇,凤头丝履踩过门口的谷豆,跨马鞍、坐虚帐;热热闹闹中,却扇被人拿走,顶头又盖上了一方罗帛的盖头,生花翠草、鸳鸯和鸣,晃眼的金红锦绣。
应怜便如头一回偷戴刘氏的喜冠,被辉彩遮住了眼,除了人裙袍鞋履,其余什么也瞧不见;直待一杆喜秤挑开盖头,头一个入眼的,不是元羲、不是傧相,也不是欢笑的宾客,却是一脸勉强挤出笑意的刘氏。
刘氏那笑,涂了口脂的嘴唇上扬,擦了妆粉的脸面抖动。深凹的眸子里,却有类似厌恶仇恨的东西。
应怜漠然视之,心中平静地想:是了,她恨我。她怪我,怪我夺走了她的儿子。
她依旧不在意,甚至对这位曾参与构陷她父亲与兄长的妇人,以高堂之礼,拜了一拜。
她不是非得恨一个人。恨是掩了双目的力量,凭借着恨,人将一往无前而盲目偏执。
填筑于她心中的,是宗契给予她的过往,是另一股坚定而温柔的力量。她借此在长夜中望见了前路。
却扇重又回到应怜手中。她被搀扶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步向新房,坐于撒满了金银彩果的床帐中,已是喧嚣沸腾,忽又闻得外头一阵动山震海的呼声。
那是山呼万岁的声音。
皇帝亲临了。她默默地盘算,抬眼仔细瞧,依稀于荧煌的灯烛光耀之中,窥得窗外天色已黯淡深沉,约摸入了戌时。
命妇们俱已离开,只有女使仆妇守在此。应怜命人打听堂前的事,仆妇欢喜激动地回来报道:“是官家亲临,夫人果真天大的恩宠!”
她笑着点头,将撒帐的金银果子抓了一把,各人赏赐些;又遣散了众人,教她们各自外头吃酒,只留自幼侍奉的雁回,一道守候。
逐渐夜深,沉香龙脑之息渐浓。时间随着庭院中的更漏,一点一滴地过。入戌时、出戌时,又入了亥时。寂寂人定初,本该郎君回房,可前头不知何故,另有一种吵嚷之声,不大和谐地钻入她耳中。
约定的时刻将至。应怜毫无睡意,拍了拍等候在一旁、不住瞌睡点头的雁回,道:“你自去睡,后半夜再来侍奉罢。”
雁回腾地转回精神,红着脸臊搭搭地答话:“哎,娘子……噢不,夫人,奴还是守着夫人。”
“日子长得很,有你守的。”应怜不理睬她心中盘算,只是催促,“快去睡。”
雁回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慢腾腾走了。
外头已是夜露升腾,月愈发地明朗。应怜默默于床帐里坐了一会,又起身,缓缓踱行,来来往往,听着那一声声愈加变味的吵闹争执,时时转过屏风,那后面掩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新房是元羲特地选定的,为的是前后有门,且后门挨着整座宅院的后角门不远。那一路寥寥挂着几盏风灯,混人眼目地出入皆方便。
应怜的心尤其砰砰地跳起来,时而微开后门观望,但见偶有仆妇匆匆经过,谁也不会着意望来一眼,只是一径转入前头穿堂了。
她逐渐心焦起来,枯等时辰,坐立不定。
终于,不知到了哪一刻,有微不可查的几声急促叩门,暗响在外。应怜早已准备齐当,抄起一旁的瓦灰大氅,扔了披在肩的长帔,一股脑捉着鞠衣大袖,两膊塞了进去;本待要摘了喜冠,无奈那梳头娘子好手艺,发丝缠结,牢不可分。她扯得头皮发疼,也没扯下来。
外头叩门声又响了几下,依稀是有些发急了。应怜再也顾不上别的,一顶帷帽盖头,长长的纱帘几乎遮住半身,任那二三十斤的冠硌在帷帽与脑袋之间,不得服帖。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帽缘,无声无息,开了后门。
门外猴儿似的立着久未见面的元平,缩在一方阴影里,愈加黑瘦,两只眸子却神采奕奕,绽放出尤其精明的光来,甫一见她,咧嘴想笑又想哭,抹了一把脸,“小子便不行礼了。大事已定,娘子,我带您去寻高僧!”
应怜咬着唇点头,一言不发,听着心跳之声喧腾,盖过了遥遥飘过红墙的臣僚的吵闹,阖了门,跟定元平,再不迟疑,坚定而去,融入逐渐悄寂无声的黑夜。
第133章 第133章把此良宵,等闲抛掷……
那是一家不大的客店,一圈马也跑不开的泥粉墙,围定了前后院,院外的木板门前,挂着一盏风里乱晃的灯笼,右面斜挑着一帘旗,也被夜风扫荡得扑剌剌乱卷,勉勉强强露出上书的几个字:孙员外店。
客店落在城外,也不知是荒僻或是年景不好,并瞧不见个住店的人。院子门大喇喇地敞着,一望进去,空空落落,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四面游荡,鞍韂也没卸,紧着啃那马槽石座下挤出头的零星青草。
应怜的心鼓噪起来,便要往院门里跨,却被元平一把拉住。
元平道:“娘子,高僧就在里头,小子不远送了,咱们就此告别吧。”
“你要回去?”想起出城时,那样兵甲森森的异常之景,她心中有些不安稳,“此夜动荡,你不如待在这里,明日再走。”
元平摇了摇头,一向伶俐的眼眸里罕见地出现了执着的意味,“官人叮嘱,将您送到便回。小子还得去复命。”
他却也早清楚这一场婚事的内情。因此当旁的人一口一个“夫人”地奉承,独独元平却打一照面,便依旧唤她作“娘子”。
应怜终究有些愧疚,叹了一声,“那你去吧,护得你家官人周全。再烦你转告他一声,我承他这份情,望他今后平安喜乐。”
元平巴巴地望着她,又有些孤落落的,教人为之不忍。
“我晓得您要走。”他道,“只是……往后娘子还回来么?这儿毕竟是您的家。”
应怜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该怎样答,但只点头,“会的。”
得了这一句诺,元平便笑了起来,眸中有晶亮摇动的光彩,吸了吸鼻子,脆挺挺地应了一声,挥挥手,“我瞧着娘子进去了便走。”
他果真定定地瞧着她,直目送进了客店的大前门,寻着了那一熟悉的高大身影,才默默地离去了。
应怜步入了昏黄的客店前堂。
四面排着些桌椅,柜台在角落,青布帘儿遮了旁屋的门,再走几步便是后院。地界不大,桌案也简单,因此应怜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大马金刀坐得笔直
、正在喝酒的僧人。
他背对着她,穿着普通的灰布短衫,领口皱巴巴地揉了些污渍,同袖口衣摆一般,那污痕红中泛褐,却是溅上去的。他身旁委弃着一摞甲,鱼鳞似的密密叠叠,护心镜间杂在甲胄之间,耀映着半明不暗的灯烛摇颤。
木桌是使了多年擦擦洗洗的,本是油泥点点,如今上头搁了一把带血的锃亮钢刀,一旁还倚了一根长棍,浑朴的精铁制成,同样沾染了厚厚的血渍,顺着棍身往下淌。刺鼻腥甜的血腥气,便混杂在扑鼻而来的酒香之中,惹得应怜直皱眉。
她近前几步,踢开滚在脚边的几只酒坛,踮着脚,以免又教碎片硌着,才转到了他跟前,欣喜是欣喜,却不得不夺走他将要入口的一碗酒,掩着鼻子问:“你究竟喝了多少?”
宗契浓而深的眉峰微颤了一下,仿佛对她的话有所反应,然而目光只是漠然,又涣散,一时在她身上游移,一时望向空落落的某处,而后笑了起来。
“是喜酒。”他醉醺醺地开口,勉强聚焦望着她,努力辨认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喜酒,拿来。”
罢了不由分说,却来摘她手里的碗。应怜自不肯给,才要泼了酒,他却使了个小擒拿手,也不知如何,花活儿一绕,应怜眼前一花,已被叼住了腕子,吃痛之下手一松。
他接住碗时滴酒未漏,鲸吞牛饮时却顾不得沾湿了脖颈衣襟,一只手却还攥着她。
应怜既恼火又好笑,任他攥着不松手。他又去摸那酒坛,半晌已是空了,于是丢在一边,不甚满意地唤道:“店家!店家——”
未想闹得这般阵仗,竟当真还有个店家哆哆嗦嗦打柜台里头探出脑袋,白着脸来送酒,见她又跟见鬼了似的,转身就要跑。
“站住!”应怜扒拉开宗契铁一样的手掌,问店家,“你是孙员外?这店做营生是不做?”
孙员外哭丧脸道:“这煞星爷爷拎着把杀、杀人刀来,便是客人也都吓跑了,做甚营生!”
宗契接了那一新坛的泥封,仍要喝。应怜心疼不过,叹了口气,捉住他的手,“别喝了。”
他又茫然地望过来,定定要将她看进心底里。
应怜想了想,上下寻不到钱财,索性问店家,“有镜子么?”
“有、有!”孙员外一骨碌跑了。
一会儿回来,手里头捧着一面粗铜镜,不那么清晰,却也照出了人面花红。
应怜就着铜镜,一点一点地摘那冠,将缠络的长发尽数松懈下来,好半天才取下,揉了揉发紧的头皮,拢了散发,在孙员外惊异莫名的目光中,递过了那金枝宝叶的头冠。
“左右无客,这店我买下来了。”她指指那冠,见孙员外发傻,以为不够,便又摘下了两只镶了红翡的金荔枝耳坠。
孙员外嘴张得合不拢,躬身弯腰,话也说不利索了,“够了、尽够了!”买他十家客店也够了!
应怜便又吩咐,“收拾一间干净的厢房,再多备些热水、醒酒的茶汤。”
都备齐了,她一人扶不住宗契,索性同着孙员外,一左一右架着,歪歪晃晃送去了厢房。
孙员外捧着那冠,生怕化了,跟财神爷回话:“那老儿家我、我、我便去了?”
“钥匙拿来!”应怜百忙之中伸出手。
孙员外一把塞过前后院的钥匙,溜也似的逃之夭夭,临走前还牢牢地替她阖上了门。
灯烛尽有,只是再多也仿佛不明朗,就这么明明暗暗地燃着,照映在相对的两人脸上、身上。
应怜褪了大氅、鞠衣,松了口气,摸摸额头后颈的汗,又捂了捂安静坐于床边的宗契的额头。
他脸面发红,两只眼眶也是红的,唯有眸中瞳子乌黑,盛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一会儿,应怜笨拙地替他解了衣衫,捏着鼻子将那堆汗涔涔、血糊糊又酒气醺人的布料扔到了一边,拧了热手巾,从头脸开始,一点点替他擦拭。
她瞧见他前胸后背十数道半新不旧的伤疤,细的是剑、阔的是刀,深的是矛尖,皮肉翻出的是枪与钺。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皆是离别在江宁时所伤。
今夜新添了一道新的伤口,不深,却在脸上,先前被污渍与阴影所遮盖,这会子毕现无疑,自颧骨向下,划了不长不短的一道,往后不知是否要留疤。
但他眉骨鼻梁、脸面轮廓依旧深刻俊挺,此时不动不语地盯着她,精赤着上身,教她脸面逐渐热了起来。
“不成想你喝醉了是这般。”应怜为她擦拭手臂手掌,将手牵紧他粗大的五只手指里,感受掌心的灼热,“平日里都夸海量,如今怎么也醉了?”
她才要抽出手来,那只手掌却收拢一翻,将她扣在了内,连带着人也往怀中一扯。应怜受了一惊,抵不住身,扑在他身上,下巴却磕在了他肩头。
那肩也不知是用铜还是铁烙出来的,硬梆梆硌得她舌根发麻,捂着下巴抬头,却正撞见了他俯首注视来的滚烫目光。
“惜奴。”他含混不清念了一句,而后略带干燥的唇却更加滚烫地落了下来。
一刻后。
应怜从他怀里手脚发软地挣出来,先灌了一盅姜汤,凶狠拍掉了宗契又要来拉扯的手,并塞去了一只海碗,“喝光!醒酒!”
宗契本能地觉得口干舌燥,乖顺地依从,一仰头,果真喝得一滴不剩。
应怜嘴唇里外被无章法地啃过一回,臊红着一张脸,认命地换过一盆净水,温温热热地继续往下擦。
沿着虬结的肌肉纹理,隔着皱巴巴、污糟糟长裤单薄的布料,挨着个物事。应怜手背一烫,下意识缩了回去。
她面红耳赤,跪坐在床边,皱眉瞪眼与他对峙。宗契乌沉沉的眼紧盯着她,醉后毫不遮掩,直白而热烈地昭示对她的渴求。
接着,他开始低头宽解腰带。
“呀!”应怜一捂眼,心慌意乱又有些窃喜,“你做什么!”
宗契却不说话,也皱着眉,难耐的模样令人心痒。他顺理成章地起身,一面解裤带,一面寻摸到门口,在黑暗的角落里一站。
哗啦啦的流水声传来。
……
应怜摘了双手,头顶冒烟,咬牙切齿,“……秃厮!”
依旧只得坐立不安地枯坐床榻上等着。烛火熄了一盏,半明的残烛里,她直勾勾仰头盯着床帐,那是一片青莲素色,什么花样也没有,但应怜似乎就是瞧见了上头两只交颈的鸳鸯与一双并蒂的莲花。
等待的片刻,她索性解了发髻,烛火下披散开如瀑如藻的长发,从肩头一直垂落,打着旋儿盘绕在膝头。
宗契回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灯下美人的旖旎之景。
他浑浑噩噩,不知为何心跳过速。这时美人扔来一条热手巾,结结巴巴,又有几分颐指气使,“自己、自己擦!”
她指着下头。
他困惑却顺从,依言低头,果真一处处擦净了,见她红着脸噗嗤笑的模样,只觉说不出的动人,便捞起一绺长发,继而捏了捏她后脖颈,一片腻脂般的温热。
应怜心跳轻一声、重一声,毫无规律,但觉那酒意朦胧,似乎也醉了自己,跪坐挨着他,渐渐离近了,咬着唇,緩緩剝落自己衣衫。
灯花爆了爆,一瞬颤晃的烛火之中,两个影儿合二为一,一个嵌进了另一个,再也难分。
应怜的亲吻逐渐发烫,醺醉的不真实感也逐渐扩大。身体中仿佛剥离出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清醒,平静而喜悦地注视着另一个自己的沉沦。
她一点点亲吻陈旧的伤疤,唇下感受粗糙愈合的微凸,听他血液急促地涌过脉络,听他一声比一声明显急促地心跳。
宗契的手紧锢在她腰后,无论她做什么,都绝不放松,生怕一个不慎,便又将她丢了。
他愈发含糊低沉的声音自喉间弥散。
“惜奴。”
“惜奴。”
“惜奴。”
……
应怜眼眶发烫,浑身也发烫。他唤一声,她便应一声,又依偎上他胸膛,将湿热的泪意全抹在他心口上。
而后,她忍着羞意,想按那些个命妇们私下里递与的册子行事,便从他胸
膛上撑起身来,推推他。
宗契不动。
应怜臊得脸抬不起来,又推推他,半晌不见动静,才疑惑地抬头。
宗契四仰八叉,一只胳膊还牢牢箍住她腰身,只是阖着眼眸,睡死过了。
烛芯燃得十分长,又无人来剪,爆了几爆,摇晃的烛火勾勒得那静止的颀秀身影也微颤起来。
他在阒静的新房里、撒了零落满床的金银彩果的合欢帐中躺了一会。外头朝臣们闹了半宿,后半夜尘埃已定时,才各个惊疑不定地被送归家去,此时寂夜无人,已静得很了。
满目是喜庆的张灯结彩,那朱红翠绿刺眼,他索性阖上了眼眸。
不期然便冲了个盹儿,做了一个经年期冀的荒诞的梦。
梦里没有变故,他与她像旁人期望的那样,稳稳当当地结成了连理。少年的夫妻,操持相伴,也有争执、也有口角,也有鸡零狗碎惹人心烦的琐事;生儿育女,儿女又各自成家立业。他们便白了头,同穴而眠。
就这么依偎着长眠。
“官人,鸡唱了。”说话声伴着叩门声,并不很大地响起。
元羲睁开眼,梦还真实着,心跳声尤其清晰。
醒来的一瞬,他便从幻梦里抽离,并不意外,整了整稍有些皱乱的朝服,去开了门。
门外立着一宿未阖眼的元平,眼红红的,似乎来的路上哭过。
“何时回的?”元羲揉了揉额,望着外头隐约泛白的天色。
“一个时辰前。”元平回答,声音还带着哽咽后的沙哑,“您吩咐鸡唱便去朝中点卯,何必这样辛苦……”
他摆摆手,示意无需多言,“今日不同以往,大事初定,我得去。”
又道:“你哭什么,谁给你罪受了?”
元平垂下头,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盯着脚下一方新人曾走过的毡毯,不见喜庆,唯觉心酸,又摇摇头。
元羲便不理会他,向外而去。
车马早已齐备,元平亦步亦趋,跟随主人家踩过满地狼藉的廊院、穿堂、花厅,登上车马。
浓云淡雾,破开黎明墨色满盘,挣出一小片虽不光彩、却究竟明朗的天空;再不多时,熙辉便会自那处先破,终会有新的一天昭昭而始。
他将那梦掩藏在心底,随着徐行的车马,渐渐如阴霾被遗忘。
第134章 第134章人双影对今方好,从今……
晨钟暮鼓,宗契一日日山中擦拭殿上的弥勒佛,扫塔林下的碎石与枯枝,练武、奉香,磨砺尽了尘世的气血与心性。
他从未下山,也从未遇着过什么人。恍惚中这又是一世,一世清静一世佛。
但他越是念佛,心中便越是空寥,那无着无落的死寂泥潭一般扩散,逼得他血肉里生出翻腾的焦灼,仿佛在叫嚣,总少了点什么。
他少了谁。
佛光寺的钟鼓里,他再也寻不到完满。那缺口从他心底深处,撕裂出一道巨口,沉沉的无底深渊幽暗地将他吞噬。
宗契猛地睁眼。
那股焦躁失落,伴生随之而来的难忍的暴戾,从魂梦延伸至昏暗的现实。他脑中钝钝地疼,不知怎样得以缓解;动一动,手臂却微沉。
他偏头,不期然便极近处瞧见了应怜沉睡的脸,瞬间一阵微妙的、令人震颤的心悸。
她云鬓半松,拂在白皙饱满的额边,拂过挺翘精巧的鼻尖,划在睡得嫣红如樱的唇上。她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又埋着半张霞锦似的粉面,向他臂弯里蹭了蹭,继续酣睡。
心中的空洞与焦躁一刹便被填满,失而复得的情感激荡胸臆,令宗契一时竟眼眶发酸。
是了。他魂梦中残缺的那一块,总也找寻不得的那一人,正是她。
狂喜的激动攫住宗契,他半梦半醒,不知该怎样喜悦,长臂一卷,将她紧紧收在了胸前,虔诚而感激地亲吻她的鬓发、额角。
怀中人被闷得不大舒服,挣扎喘了一声,带着浓睡未醒的慵懒,动一动细脂香凝的身子,在他肩膊、腰腹间交错。
宗契渐渐清醒,继而愣住,继而僵硬。
昨日种种,迟钝却凶猛地涌回脑海,他望着眼前一切不胜餍足的绮靡景象,心火乱窜,却呆怔怔回不过神。
直到应怜也醒来,懵懵懂懂嘟哝了一句:“天没亮呢……”
她还要睡,宗契却喘着粗气,如遭雷殛似的腾地坐起身,在她绵软无力的拥缠下面红耳赤,又转青转白,最后几乎咬着牙问:“惜奴、惜奴!你……我……我……”
应怜被他一闹,枕了个空,再睁开眼,好整以暇地望着这个窘迫尴尬的秃厮。
“什么你啊我的,如今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了。”她掩了掩唇,遮住止不住上扬的嘴角,笑意却在眼眸中显现无疑。
在她的注视下,宗契连话都说不利索,“昨夜你、你分明……大婚,同、元……”
一颗心又沉到了底。他捂着额,里头突突地拉扯,挖空了回忆,只是记得出城喝酒,其后的事竟分毫也记不清。
难道……醉后失态,大闹了人家喜事,将她掳了来?
宗契喉梗了几梗,说不出一个字来。
若是这般,那惜奴的名声便教他败得一毫也不剩。他万死也难弥补其罪。
那双微微笑着的极清亮的眸子,见他颓唐后悔,渐渐便不笑了,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乌瞳银丸在氤氲的水间,轻轻开口,“不是你强迫了我,是我自个儿追来的。怎么,你不要我?”
宗契最见不得她伤心,猛地便道:“我怎会不要你!只是……”
他脑子乱得如麻,也不知想着什么,一股脑便倒了出来,“我不通文墨,不懂风雅,又没个爹娘亲族,夯疏惯了,还是个和尚……”
“你那会子也是一样,怎么就爽直,与我订了终身?”应怜也坐起身,长发瀑散,半遮朦胧挺翘身段,眸中水色欲落未落,像是诉情,又像诉怨。
宗契望了一眼,便不敢再望,沸腾的杂念难消,只道:“那时不一样,那时我……如今有元官人,无论亲事如何,他对你总是真。那样一人,玉一般……才配你。”
应怜皱着眉,见他在黯淡天光中起伏的胸膛,以及眉宇间难解的郁气,心疼他自薄如此,又怜爱他自薄如此,索性靠过来,手臂绕过他胸腹,搂住了他蓦然僵硬的身子。
她将脸贴在他背上,听着那一声更比一声剧烈的心跳,问他,“你还记得,当初你送我来洛京,咱们钓上的那条鱼么?”
宗契发干的嗓音震动胸腔,“记得。”
“你那时说,鱼儿自在惯了,我若要它,便得想法子去钓。”应怜道,“我那时便想,你说得对。好东西,得自己争取。你在我心中,件件都好,我不该只等你回心转意。因此,这一回,是我来寻你。”
她察觉他身子一震,喘息声也顿了顿,仿佛怕出一口大气,便惊走了她似的。
她想瞧他的脸,于是转过来。果然他脸绷得铁紧,耳根子仍是红的,眉峰疏朗,眉骨英挺,略微丰厚的唇紧闭,眼底却有异样的光彩闪动。
应怜心中那怜爱之意便愈益如水落石出,目光描摹他微红的眼眶,发怔的眉眼,甚至那道颧下的细疤,开口时是自己也不曾想到的温柔,“至于元羲,他是很好,可风华卓绝又如何?”
“你尊师敬友,重一诺而轻千金;不媚上,不欺下,勇可冠三军,坚可定磐石。你知恩、怜恤,曾为我赴千里,散尽财帛护我得生。外人只道你是破戒僧,是反叛,是贼寇;可在我心中,你是神佛,是罗汉。”她一字一句,水汽横陈的眼眸里已满是他怔愣的倒影,“我心中,从没有什么玉面郎君,唯有这一尊顶天立地的罗汉尊相而已。”
天光渐亮,窗外树影、鸟鸣却已入不得宗契的眼、耳。他唯长久的发愣,目中她色相光艳动人,本相清慧怡和,世间再难有第二人令他心旌如此颤动。她语声清灵,字字如风动竹、如竹扣窗,泠泠地教人感受无尽平静喜悦。
宗契便在这样颤动与喜悦的心境中,迷失飘荡,许久后喘出了一口气,心绪一松,却久违地察觉眼眶发烫,天光依稀模糊,非但此前阴郁一荡而空,更多了一股激荡在胸的莫名情愫。
他苦苦压抑,唯怕她笑话自己软弱,顾不得失态,打一个挺跃下了床,胡乱扯了件衣衫,在她吃惊的目光中,既狂喜又窘迫地寻了个由头,“……我去问店家要些早食!”
说着竟落荒而逃。
应怜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一句还未出口,却只及见他一道闷扎出房门的背影,张了张嘴,话在屋中消散:
“店家就是我呀……”
宗契一口气东逛西窜,也没个人拦,直奔进了厨房。
灶间有个旧木桩子做凳,他着了魔似的,躲进犄角旮旯里,叉着腿抱头坐着,心里一面问自己:我是做什么?
哦,是了,店家也不知哪家串门去了。他自煮些米面,免得应怜饿着。
又问自己:那方才说的是谁?她一句一句,那样好的一个人,总不成是他自己?
兴许是。他那样欢喜。
又不是。不是吧,她说错了,或认错了?
便丢了魂儿似的,脸孔发烫,耳根子发烫,眼眶也发烫。脖颈发烫,胸膛
发烫,每根手指都发烫,动动指节,一根根末梢窜上一股似悸动、似酥麻的难耐感。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甫一笑便收不住,那喜悦成倍成百地弥散,和乱窜的心火搅和在一起,又一遍遍同她柔软爱怜的声音绞缠着回荡。
角落里灰暗,宗契的心却亮了起来。
他抬起头,望外头倾进来的天光,那光彩教他想起方才的应怜,美好得不可方物。
它照着他,他便在这缕光中,心境开朗,慢慢重识了自己;一面又不禁惊讶:她怎么那样聪慧,不啻于拿最好的话来褒奖他。她怎么那样惹人爱,又那样爱他?
天上的明月,竟也有独自照耀一人的时候,那这个人,岂不是世间古今最得意、最欢欣的人?
这个人是他自己。
应怜仓促裹了一件中衣,蹑足从布帘儿缝隙中向内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厨房里弥漫着黍米的喷香,雾气与火光腾腾摇曳,宗契的脸孔便被灶膛里的火映得通红。他一面添柴拨火,一面若有所思,似乎入了神,嘴角挂着笑。
那笑有些发傻。他两目瞳中又有火焰跃动,无端令人心迷。
应怜松了一口气,掩唇无声地笑,这才放下心来。
她还担心自己是否太过冒失,将他吓得从此走远了。
宗契往常甚是警觉,这会子被窥视了许久,竟一毫儿未觉察。直待应怜作声咳了咳,他才猛地如惊醒,一眼望见她,眸中猛地绽出光亮,长腿一伸,腾地便起了来。
那壁上挂着个旧木架,宗契一头便顶上,又捂着脑袋坐了回去。
如此前所未有的笨拙无措,应怜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掀了帘儿近前,摘开他的手,“你这脑袋是铁瓢做的,倒没怎么,反是架子松晃了。”
宗契脸面更红,顷刻头上又教她轻轻吹了吹,应怜晶亮的眸儿眨动在跟前,“怎么,就这么欢喜?”
“欢喜。”他喉头动了动,憋出两个字,又怕她更笑话,索性一把拉下来,跌坐在自己膝头。
应怜一阵天地倒转,转眼已如骑马鞍,这使人格外地羞赧,又更生遐思。
胡想的不止她一个。宗契喉结滚动了一下,揽着她薄薄绸料下柔细的腰肢,触手生温,莫名有些干渴,低声问:“你……还成么?”
应怜懵懂不明,顺着他话点头,“还成。”
说着又啄了一口他丰阔的唇。
宗契意动难以抑制,青天白日地又不好太孟浪,便捉着她唇舌,抚着她脑后如云的乌发,再深不过地尝了进去。
两人都有些气喘。宗契轻轻揉着她腰,沿那青丝垂落的一路抚摸,又开口,有些结巴,“疼……么?……酸?”
应怜眨眨眼,恍然领悟,臊得满面通红。
她又不好说什么也没做,仿佛她成心骗他似的,便支吾着去蒙他的眼,“还成、还成……”
他再一次笑起来,下半张脸的鼻唇面庞英气得难以形容,惹得应怜一颗心左突右撞。
“你与我说说,昨日你们仔细的事体?”怕他又说些什么,瞧出破绽,应怜转移了话头。
第135章 第135章雁成其双,共秋长……
宗契便珍宝似的搂着她,与她讲了一宿前发生的事。
“主营兵马尚未至,六王先带了二千亲兵,叫开洛京城门,乘皇帝銮驾,趁着入夜昏暗,蒙进宫城里。”他说得却也不大细致,只道,“我令人调换殿前各处的巡军,并未随入銮殿。一切安排停当,那郭禧不回则可,一旦回宫便是瓮中捉鳖。”
应怜默想片刻,便一一对上榫头,“入城之事,是元羲与六王里应外合,銮驾车马也是他所备。内宫之中也有接应。先帝的发妻顺成皇后、近侍李胜儿皆暗中憎恨郭禧,因此约定,于昨夜扣住宫人。宫禁换防,便是有人生疑,一旦顺成皇后的谕旨抵达,宫门的守将迫于压力,也不得不从。”
宗契望着她,心中没由来的温柔与欣赏如潮涨涧满,漫上了生春草的堤岸,不禁开口:“果如你亲见一般。城门、宫门皆有人接应,否则我们不会进入得那样轻易。只是你却拿你自己做了一场豪赌,竟连我也瞒了过去。”
他微微粗粝的指腹抚过她鬓发、眼角。应怜闭上眼,感受他热切的目光注视,微赧地一笑,手臂拥去,与他交颈厮磨了一阵。
“不会了,今后再没有瞒你的事了。”她在他耳畔道。
二人权且用了一顿素淡的早食,又寻出店家两套干净衣裳。应怜也做了郎君的打扮,一身青灰的短衫,头巾覆发,干净且爽利。
“如今大局已定,正是封功行赏的时节,你真要走?”她问。
宗契瞧她唇红齿白的鲜朗模样,一晌挪不开眼,忆起在扬州时,也曾见她如此伶俐扮相,如今更比记忆中眉舒眼媚,从头到脚是粗布衣衫掩也掩不住的一段春意风流。
他心猿意马,又微有些困惑:她比从前二年,似乎哪里又不大一样了。
应怜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神怡乐,嘴角微微勾着,又叫了他一声。
宗契这才回过神,一刹微动,“嗯?哦,是要走。”
他别了已擦净的刀在腰侧,执了镔铁棍,左右也无行囊包袱,落得一身轻松;才转半个身,却见应怜已并肩身畔,抬脚出了门槛。
“赏赐无非钱财功名,我一出家人,要来何用?”他将昨日念头说出来,却只见她瞥来取笑的眼眸,意态鲜活明媚而不自知。
宗契咳了咳,大掌一按她脑袋,隔绝她盈满笑意的目光,唇齿乃至心口里都热辣辣起来。
“那你这出家人何时还俗呀?”她摘下他的手掌,眸子乌黑晶亮。
宗契任她牵着,又反捉住了她柔软的手,“这一趟先接了萍儿,咱们一道,你去见见我师父,如何?”
应怜笑眯眯地点头。
二人来到空阔寂静的院子,已是金阳洒落,晨曦里一草一木皆生动,枣红战马依旧闲闲懒懒地嚼天嚼地,蓑草席拼拼凑凑的马厩茅顶上,落叶叶缘镀着金红的光,光里折射出悠远的天空。
那马一夜未卸鞍,脾气有些差。宗契简单刷洗了一下马匹,又喂草料,饮了一会,这才又搭了鞍韂兵器,与应怜两个,溜溜达达地牵着马而去。
那客店才买下一夜。应怜锁了院门,有些感喟,“只可惜咱们要离了此地,否则便就张罗起来,我做掌柜,你就……做个茶酒博士,会会南来北往的人,倒也挺好。”
“那咱们在代州张罗一家行当,客店、茶坊,不拘什么,你做主便是。”宗契道。
应怜却想起一事,不迭地后悔,“早晓得便多捎些财白出来好了!说要生计,我却没钱,这可怎么好?”
宗契道:“不要紧,我在寺里存了些身家,够生计了。”
“那好……”她松一口气,却见他只是笑,便问,“你笑什么?”
宗契不答,应怜便缠着他问,两人走走缠缠,逐渐荒芜的草径里愈走愈远。
到前头老远,秋风吹没了低伏的草迹,高爽的秋阳里才传来湛湛然笑意的回答,鸟雀也不惊动,伴着和悦的声线啾啾鸣空:
“笑你长进了,出门记得念叨钱了……”
没几日,义军大部兵马赶至洛京,斗柄移转,尘埃落定。郭氏兄弟相继,继先帝之后,郭禧坐天下八月,未满年,便腾出位子,出诏书禅让与了六王郭显。
这是一次再温和不过的朝堂震荡,温和到朝野并未为此多流一滴血。百姓们日落归家,月出闭户;转过天来,各自开始忙碌一整日的营生时,上头已换了天子。
应怜并不意外,每每想来却仍是为此吃惊,想起郭显那张平静俊秀的面容,又想到了他如何入宁德军、如何从寂寂无名到立稳根基,又如何不动声色地掌握了这一支草莽的
骁勇,只觉如隔云雾,始终瞧不真切。
“单将军呢?他甘心将权柄拱手让人?”她问。
宗契赶了一辆新车——拉车的枣红马对自己从战马沦落为脚力的现状感到委屈,不时喷一喷响鼻,拧拧巴巴地向前走——道:“他并不是为一己之私、便执意动干戈之人。”
应怜若有所思地点头,“郭显之所以这样轻易便得了天下,正因为他姓郭。闹来闹去,不过是郭氏自家的争斗。若换了单将军,朝臣未必肯服。”
宗契深以为然。
一则单铮的兵众毕竟有限,二则他出身草莽,远非郭氏血统,想要取这天下,必得与郭显决裂。到那时干戈再起,也不知这血是否要染厚三尺。
“单将军是个十分得军心的雄主。”应怜叹了口气,掀着车帘,越过他宽阔的肩头,望车前的一条碎石嶙峋的牙道,“只盼郭显心胸当真如他所表现得那般宽厚,能容得下他吧。”
马车徐徐向前,前方漫漫千里,是战事平定后的江宁。
一个月后,二人渡江南来。
渡江的路颇是迂回,只因前一番攻守,渡口毁去了好些,久久也不及重修。也非是守军惫懒,而是附近州县城墙屋舍都在紧锣密鼓地修缮重建,人手很是紧缺。
直到上游至真州,他们才得渡人载车的渡口过江,此时去江宁,反得回西而去。
途中宗契偶逢各路修整的宁德军,有小校报说,守城的吴先生已携将领们的家眷动身前往洛京,如今江宁城中恐怕只剩了不愿走的一些军民。
沿着牙道,又到了上元县。城中各处也在修整,宁德军的身影无处不在,倒是一派百废待兴的繁忙景象。
那牙道因千军万马踩过,已失了旧样,尤其破烂不堪。应怜一路来被颠得浑身骨头缝都酸,因急着去接萍儿,又不似前年游山玩水般轻松,直是有些吃不消;入城后,索性下车,与宗契慢慢地一路走。
四面是叮叮咚咚的凿石声,又有拉倒焦黑残破的木梁墙垣的噼啪声,人们在一座废墟之上重建家园,奔走忙碌,四面交谈。应怜一边走一边瞧,唏嘘的景象看多了,便也习惯了。
忽又有人先瞧见了他们,从一座才起了骨架的桥头奔下来,拨开人群,欢快地叫着跑到近前。
“高僧!柳……应娘子!”他高叫,脸上沾了灰土,眼里却迸出兴奋的光彩。
应怜见他穿了一身像不像样的衷甲,甲片鱼鳞似的密排,在布衣下互相碰撞,很有个威严的架势,一时未认出来,直到宗契出声,“小乙,你如何这副模样?”
一旁有随从递来手巾,小乙擦了把脸。应怜瞧他五官样貌,这才回忆起来,这是从前江宁时,看守宗契宅院的家人。
小乙既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挥走瞧热闹的兵士,牵了宗契的马,与他们慢慢穿过城,道:“官兵撤走,他们烧毁了许多房屋城墙,到处都在修。这不是人手不够么,我便也来,沾高僧的光,如今也算得一个校尉了。怎样?这身甲足不足够威风?”
“威风。”宗契笑道。
他便又问了些江宁中事。小乙晓得他们此来意图,便也道吴览前日里已离开,带了不少人,当中或否有萍儿,他却不大清楚。
宗契瞧一眼应怜,见她虽心情愉悦,脸色却有些憔悴,心中一动,想到一事,便问:“我记得这处有一座延祥寺,寺里有温泉池?”
“是!”小乙道,“延祥寺也毁得不轻,不过修得最早,那温泉池想来也疏通了,怎么,二位想去?”
应怜也瞧着宗契。宗契便与她商量,“此去江宁,不过五十里路程,我骑快马,半日便可来回。不如教小乙陪你在延祥寺候半日,你解解乏,我探听个准信,日落前便回,如何?”
应怜想了想,“这却好,我跟着你,车马到底慢,不如你一人独行。”
小乙也满拍胸脯,教他放心,自己必跟紧了应怜,寸步不离。
才是日午,二人说定了,宗契要了匹饱壮的快马,又叮嘱她几句,当即驰向西面江宁而去。
小乙则说说笑笑,拨了些人手,一同送着应怜到了城外延祥寺。他办事缜密仔细,前前后后亲手操持,单为应怜在寺后的温泉池畔辟了一处安静的院落。
一路行来,前头已重修得七七八八,仍有工匠不停地忙活。小乙带来的兵士便也跟着垒垒土、架架梁,不一时忙了开来。
延祥寺的后院静谧,越发听得前头叮铃哐啷的凿锤声响。隔着一道墙,应怜又闻听得有人来问:“厢房才新修,有些灰土,咱们哪一间先洒扫铺整,供客来用?”
又说了什么,凿击声震了过去,而后小乙的布置十分稳当,“西面那间不行,太小……冲南那间?不好,靠着月门,人多眼杂的……最东头那一间便好……这位娘子是贵客,占一间大的怎么了?少废话,快去置办!”
一会儿,却又有妇人捧了罗衣鞋袜、提了铜瓯茶瓶,殷勤带着应怜踩过新砌的小石子路,到了温泉池。
应怜往昔曾来过一回,一般的雾气缭绕,却又新栽了些花木,如今正是桂树盛放,满院温暖馨香;池畔有些碎石堆垒,湿润的石块压伏了凌乱的野草,果是才修整不久。
晌午日头有些沉,起了黑云,风一刮,便有些发紧。温泉池四畔搭了长架,上又有棚顶,虽不见日光,却因泉水更不觉寒冷。应怜谢了妇人,打发人走,独自在这池中泡了小半日,浑身都松快懒散起来。
她解了乏,消了渴,迟迟地穿戴回裙钗装束,将发拧干,见阴翳蒙蔽了日光,也不知黄昏了没有,想询问个时辰,便走出院子,却听得先前那妇人与砌屋的匠人聊天,说的什么膏药。
“才新得的呢,那老大老长一只!”那妇人将臂张开,比出一个长度,声言振振,“在水底下气力可大,能拖人下水;捞上来就弱了,爬也爬不远……”
那匠人问:“那东西你们得了,可怎么处置?”
妇人道:“炼了呗!你不晓得,那一种獭子熬油,比寻常的又更好,陈年累月的旧疮疤也能抹了,往常官府都差人来索要呢!”
应怜听得心中一动,走出来,问道:“是什么样的油膏,当真能去疤?”
“可不是!”那妇人见她来了,堆起笑脸,忙来道,“前些时日清河道,网子里钻了只恁大的獭子!才熬了新油,娘子想要?”
“若有的话,匀我几分,那果真好。”应怜道。
她想着宗契那一身的疤痕,脸上一道也结了疤,颧骨到侧颊好几寸长,怎么也不忍心,便忙忙地叫了小乙,拿几
贯钱,塞与了更喜笑颜开的妇人。
“够了、够了!”妇人将钱揣在腰下,抬脚就出山寺门,“那能值几分钱?娘子且等着,我取回油膏就来!”
第136章 第136章山外云雨,池畔鸳鸯语……
那巴掌大的一罐獭子油讨来时,天色黑沉得紧,淅淅沥沥的雨点已落下来,更兼到了昏时。应怜心头揪起,不知宗契可已回程;又怕路上坎坷,或有歹人出没,万一有个好歹,连照应也无。
她又后悔起来,懊悔不该贪那几十里的懒散,驱他独自上路;眼见着雨势愈发地大,秋风又一层紧似一层,吃了饭便拄着伞,到那山寺前张望着等。
昏蒙蒙黯淡的风雾里,冒着雨,遥遥驰来一人一骑,穿过树林,牵马上了平缓山路。
应怜几乎望眼欲穿,才见那高大灰朴的身影到得山场,便提灯撑伞,迎了上去。
雨势越发收不住,宗契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脸颊向下淌,直流入衣领内,接过她手忙脚乱递来的帕子,带她回到本寺。
“萍儿跟着李娘子同去洛京了。”他一面走,将那帕子握在手里,并不去擦。
应怜道好,“有定娘表姐照顾,阿苽又与她玩耍惯了,无一不妥,你无需挂心。”
“我也这么想。”宗契瞧向她,只用衣袖抹了把头脸,笑道,“这便不急。咱们先回一趟代州?”
应怜不说话,低头收了伞,塞在他手心里,又扯了那帕子回来,瓷白的面颊凝上一层轻粉,唇微微上翘,像月牙儿那一勾,勾得人心底发酥,却又比月牙儿多了几分嫣红。
她要替他擦一擦脸,伸手到一半,想行人路过瞧见,又怕臊,索性将他往后院里推,“你去温泉池里洗一洗,我教小乙给你拿套干净衣裳。”
宗契眼眸中含笑,低头瞧见她发红的耳尖,染了妆粉一般,沾了细碎的一点雨水,饱满得似凝珠。他应声便心不在焉起来,步子向外走,脸却扭着去望她,又想拿那手指头捻一捻她耳垂,熬得手指尖都发烫,到底被她打发了走。
应怜心跳匀了,这才作若无其事的样儿,教小乙送去了一套衣裳。不一时,小乙回来说话:“衣衫鞋袜簇新的一套都送了去,娘子若无别的吩咐,小子便去睡了。”
她答应一声,留在房中,窗边托腮听着风声雨声。
宗契的屋就在隔壁,也不知他几时才回来。她忽想到,温泉池到此,仍有一截子顺墙根的路,顶风冒雨,又不知他有伞没有,可别洗得一身干净清爽,回来又成了落汤鸡。
她放心不下,干脆又提了盏避雨的风灯,还拄了那一把湿哒哒的伞,深一脚浅一脚地顺墙根摸过去找他。
温泉池附近,风絮雨丝也变得柔和黏腻起来,暖意直往人心缝里钻。应怜小心翼翼绕过新栽的花木,在一汪灯火照映的光亮里向前,转过院墙,果然瞧见深深的浓暗之中,也有一团橙色的暖黄,那是搁在池畔的一只灯笼。半明半暗的光晕里,坐着一人,半身没入池水,水面之上,蒸腾的雾气中,勾勒出大片宽厚的铜色身躯,流镀着灯火金黄的光耀。
应怜的心又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雨帘垂下,见他闭目凝神的面容断断续续,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惊动。
宗契却先听得动静,睁了眼,“小乙?”
“是我。”她总有些不大好意思,于是别过眼,一道花架虚虚掩映下,到了池畔对面。
宗契本闲散仰靠石壁旁,腾地坐直,抹一把脸,低沉的声音里携着尚未驱散的懒散,大不似平时,“惜奴?你在那头作甚?”
雨声淅淅沥沥的,应怜隔着稀稀落落藤叶的花架,回答:“我来送伞……”
说罢才迟钝发现,她好像没带伞,只手里这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