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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 烛泪落时 27603 字 24天前

水声哗动。宗契水中走了过来,近处的边缘停下。应怜再抬头,他已在几步外不远。花架上连着顶棚,潺潺雨幕与花木掩映,为他肩颈与胸膛起伏隆涨的肌肉增添了不真切的模糊感。

他也不知瞧没瞧见应怜的伞,只是笑音从喉间震出,“过来,外头雨大,别受了寒。”

应怜绷紧下颌,抿着唇,耳尖发红地从花架后转了出来,一手拄伞、一手提灯,眼盯脚面,一步一挪地过了来。

地面垒着碎石,雨水流过,松散的土块污腻一片,她险些滑了脚,好容易才入得里间,束手束脚;但扑面的暖意又驱散了清寒,教应怜不由自主放松了身子。

没什么可羞的,她默默念叨,他身上哪处她不曾瞧过?

宗契卸了平日里警觉与沉稳,再放松不过地泡在池水里,双臂闲散搭在两侧石壁,静静地瞧着她。

她寻了池畔一块平整的青石,盘腿坐下,将风灯搁在身旁,双手交叠,搭在过膝的衣裙上,目不斜视,那模样规矩极了。柔和清澈的火光映亮雾气,氤氲蒸腾之间,笼罩着她昳丽的眉眼,是连笔墨也难描摹出的动人心旌;她坐一会,又飞快地抬眼,在瞧见他身形时,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宗契爱极了她如此模样,眼也舍不得眨,贪看了许久,便使得她乌松的鬓发间那只小巧的耳朵又红了一层。

雨帘隔绝了这一方水雾缭绕的小天地。

应怜坐得久了,腿脚生出酸麻,忍不住挪了挪身子。宗契隔着几步之外,这时也缓缓到了她跟前,这一处池水深凹,没在腰腹之上。应怜偏头,微微低垂,红着脸瞧他。

他像一只蛰伏的、已被驯服的猛兽,心甘情愿低她一头,因着主人惧怕他,便有意趴伏在石壁上,侧身对着她,闭上了眼,仿佛专心享受温泉的浸泡。

应怜果真松了一口气,更自在地偏头去瞧他近在咫尺的身形。这个距离,得以再清晰不过地瞧清他隆起的肩和宽阔魁梧的背,伤疤纵横交错地布在起伏与沟壑之间,使得肌理的纹路增添了几分野性狰狞。

水珠滚落在他头与颈、肩与臂之上,又顺着肩胛汇入水中。池水腻滑,淡淡的浑青遮掩了其下光景。分明水汽晕湿,不知为何,应怜却觉得口干舌燥。

宗契闭目,与她说江宁的人与事,声音低沉悦耳,“李娘子去了洛京,大半守将的家眷都同去了。封赏的诏令已至江宁,吴先生任了中书舍人。中书舍人是什么官?”

“是为天子草拟诏书的。”他不瞧着,应怜便得以自在地舒展了一下腿脚。

“这么说,是很要紧的官了?”宗契又问。

“也未必,端看官家允不允他兼知制诰,否则便只是空拿饷的官。”

他“嗯”了一声,也不知是懂了,或是因池水舒适而喟叹。应怜心思也活络起来,虽不能如他整个浸进去,索性悄悄褪了鞋袜,撩起些裙裾,便在他身侧,将两只脚伸进了池中。

暖意窜上肌骨,她熨帖地弯了弯眼眉,又小心地避开了他水下的身躯。

两人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靠着池水,说起闲话来。

随入洛京的宁德军将领,各依战功大小,获了官爵,文封文官、武封武将。使人意外的是,单铮被封了大理寺卿,掌刑狱之事。

“好是好,只是……”应怜想不通,“这是个文官,以单将军统兵征战的能耐,他本不该做这样的官。”

她喃喃不解,却见宗契偏过了头,懒懒地支着臂肘,望着她两只水下乱拍的脚,隐约发笑,眉眼在灯火下显得十分幽深,挺直的鼻梁上沾了一点水珠,欲落未落。

应怜瞧得眼发了直,半晌回神,嗓子眼发紧,咳了咳掩饰心虚。

“你呢?”她胡乱地问,声音还是如常,两只脚却在水下绞紧,脚趾蜷了起,“……他们给你封了什么官?”

宗契闻言,略拧了拧眉,很快又松开,似乎短暂划过个微不足道的烦恼,“国师。”

应怜一怔,接着哈哈大笑,池水也跟着泛起急促的涟漪,一圈圈震在了他胸膛上。宗契伸出手,做了件他方才一直想做的事。

应怜不笑了,一瞬满面通红。她的脚被握住了一只,不轻不重地圈在他掌心里。水流温热地淌过,却不如他的手掌更炙烫。

宗契就这么托着她一只不大的脚,本能地指腹在那一排珠圆玉润的脚趾上摩挲而过,激得应怜叫了一声,不比个猫儿声音更大。她一缩脚,半途却卸了力,装模作样地挣了两挣,也就红着脸任他握去了。

“他尽可封,我不受便是。”宗契单手将她足趾笼着,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她每个细微的愉悦神情。

应怜咬着唇,微勾了勾,抵在他掌心,声音很轻,“你可晓得,你这官比他们都显要。且不说荣华富贵,一旦封了,便受天下人敬仰,连你那佛光寺也跟着沾光,可抵得过洛京的大相国寺呢。”

“上一位国师是大相国寺的慧行禅祖,他与我师父是同门师兄弟,也不见得师父有多推重他。”宗契说回此事,“且我若受了,便一辈子还不得俗,与你又怎么好?”

应怜乌圆的眼儿盯着她,蒸腾的雾气在眼睫凝成了细碎的水珠。她眨了眨,水珠晕成一片,那双水色横陈的眼眸愈发望进了他心底,“咱

们从前……不也见过出家的僧人,照样娶妻生子。”

宗契心中的爱意与怜意愈炙,松开她的脚,跨近前了一步,在她眼前,微微仰首看着她。热意伴着水汽弥漫,白雾之中,有两人相抵的心跳,错落起伏。

“平白教你受人口舌。”他道,“我也不愿做什么国师,倒不如像你说的,开间客栈茶坊,会南北各色的人。”

应怜噗嗤笑了起来,热气蒸出一副湿红的花容,颊面嫣红,低头瞧着他,伸手指尖拭去了他鼻梁上细密的水珠,拂上他细长伤疤的侧脸,又划过耳畔,最终按在了绷紧坚硬的肩上。

“我做掌柜,你跑腿。”她轻声道。

宗契竟认真考虑了她的话,微微皱眉,“我——嘴皮子不那么利索,行菜还可,唱念却不会。”

应怜笑得前仰后合,“那你做铛头。”

“……也不大够。”他犹豫。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会什么?”她横了他一眼,眸中粼粼的水光几欲溺他深陷,“不如我把这掌柜的位子让与你得了。”

裙裾不知何时已浸湿了,黏腻地乱叠在膝上,与纱白裆裤的裤脚交错,凌乱推在膝头,踝足玉**致,竟使他一掌圈住仍有余。

他近在咫尺,嵌入那一叠罗衣裙衫之间,微微仰头,应怜得以清晰瞧见他沾着水珠的喉结怎样滑动。水珠汇聚、垂落、流淌,又顺着她衣衫的素纱,蔓延到仍未湿透的布衣之中。

宗契英挺的眉峰动了动,眼中透出笑,“那你做什么?”

“我做……”她抿了抿发干的唇,低头时一绺散发垂落,发梢湿漉漉地盘旋在他侧颊与肩颈。应怜硬生生编排了一个,“客栈前指挥使!”

“那是什么官?”宗契困惑。

应怜道:“就是管辖掌柜的官。”

她说罢,却只见宗契松了神情,不住地笑,便梗着脖子耍赖:“你笑什么?”

他笑了一会,胸膛里逐渐震动平息,心跳却急促起来,双眸湛亮,盯着应怜。

“不是这个名头。”他道。

应怜问:“那是什么?”

宗契便凑到她耳边,忍耐不住,亲上她早已红透的耳廓,低声道:“叫内掌柜。”

第137章 第137章莲生并蒂,人逐欢情意……

夜雨潺潺靡靡,雨声盖不住狂乱的心跳,也掩不住罗衣轻衫下炙热的情意。

雾黄烛光在应怜眼角。她透过迷蒙湿气,瞧见咫尺的近处,宗契眸中幽深滚烫的暗潮。

她双手撑在他肩头,从肩至颈,感受他皮肤下滚烫的血液在流淌叫嚣。宗契急促地吻从耳畔到了唇边,脸颊的水渍凌乱落下,淌入她被纠缠的唇舌之间。

手被他捉住,指尖指缝一一抚过,激得她颤栗发软,难耐的痒意从头顶直窜到脚尖。涟漪水声之中,她微蜷的足趾划过了他紧绷如铁的侧腰。

应怜觉着热,别过脸喘气。宗契却又亲上了她最脆弱的脖颈,迫得她仰头,眼中早已湿润一片,潮红难以自抑,蔓延上眼角,又在他唇齿沾染的每一处靡丽地绽放。

“你……”她抚上他英挺的脸颊,想要说什么,脑中却仍是他迫切的吻。

宗契胸膛剧烈起伏,勉强秉持一丝理智,唇触碰着她掌心,面上现了难以察觉的愧疚与窘迫,“上回我醉过了头,不大记得……”

应怜被亲得迷迷糊糊,眨了眨潮湿的眼眸,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前襟的素衣淡而薄,沾湿了凌乱在领口,难掩一片腻如脂玉的莹白,也跟着颤动起来。

“傻子,我诓你的。”她既得意又爱怜,看着他满布情。欲的脸,“那一回你睡过去了。”

宗契呆怔一刹,罕见地浮现了无措的神情,似乎拿她不知该怎么好。

应怜绯红的指尖划过他侧颊黯淡的细疤,向下到涨红的脖颈,又到起伏的胸膛,按在那一块跳得猛烈的心脏上,与他四目相对,面庞犹如春夜凝露的海棠,独怜他一人而悄然绽放。

“这一回……可别再睡了。”她在他耳边极轻声地道。

海棠嫣红,在他复又重燃的炙火之下款款舒展。看花人成了痴,折过春。宵,且与她一生欢好,从今夕始。

也不知如何回的厢房,只记得秋雨经宿,似乎是一枝伞内,卷卷缠缠,踢了门、灭了烛,褪了衣衫。

应怜眼中迷蒙的雾气终于凝成湿意落下来,一夕忍耐温存,将他背上挠出了纵纵横横的红痕。

宗契却也难进难退,帐中哄了又哄,亲了又亲,才生涩地伺候得这个娇娇儿舒艳了眉眼、缱绻了意态,慵慵懒懒地被他揉搓得伏贴了。

末了雨散云收,却仿佛两世为人,血肉里又长出一副血肉来,是玉做的骨、冰做的肌,从此相生相缠,与他一世再不可分。

应怜已累得睡了,花容艳绽尚未收却,鸦青鬓发枕上松散。宗契侧卧在畔,秋雨秋风的夜中凝望着她,唯觉心底满得将要溢出,曾望明月于天上,怎知明月也有心,独独落在他眼前。

他便将这一副冰肌玉骨揽在怀中,亲了亲她尚有泪痕的眼角,黑暗之中温柔与独占的欲。望肆无忌惮地滋生,与她相拥睡去。

一宿的秋雨,清晨时才放晴。小乙提着食盒茶瓶,踩过院墙边湿润的土壤,先到了厢房院东头,宗契高僧的那一间。

门掩着,里头静悄悄的。他扣了三声门,又叫了一声,仍无动静。

他犹豫了一下,推开门,但见里头静息无声,浮尘悠悠,地面是毫不曾沾湿过的清爽,这才放下心,将早食茶饭搁在桌上,也不张罗出食盒,空着手儿,自自在在地把门一掩,依旧走了。

一墙之隔。

应怜捂着宗契的嘴,眼像猫儿似的瞪得圆圆的,大气也不敢出,直待那溜溜达达的脚步声走远了,才猛地松一口气。

宗契忍着笑将她的手捉下来,“走了。”

鸳鸯枕上一双人,应怜瞧瞧他又瞧瞧自己,臊得满面通红,揭衾被盖过头顶,把自己蒙在了里头。

地上凌乱交错着他的与她的衣衫,那一大一小、一黑一红两双鞋也杂沓地扔着。素净的纱帐里,衾裯縠皱,遮不住下头一截温玉似的小腿,只瞧一眼,便叫人口舌发干、心底发烫。

宗契将她从层层布料中剥出来,拂去了蓬散的发,露出那一张嫣红彷如朝霞的美人面,乌眸秋水,一点红唇绽破了樱桃,透着已知了人事的无措的风韵。

大清早的浇不灭火气,宗契多看几眼,便又心浮气躁起来。

应怜本来脸热,略略一瞧,惊恐地将他床下推,“去去去!你这、你这……孽债!”

不想没推动他,却牵了自个儿的腰,往前一歪,恰好被他接住。宗契就跪坐着搂她,心意餍足,与她的慌张相反,将手在她软玉一样的腰肢上极轻地揉捏。

干燥的热意传来,熨帖在腰间。应怜半推半就地趴好,舒适地眯着眼得他侍奉,又口不应心地哼唧两声,娇气性儿做了十足,“疼,酸……”

宗契缓缓地为她揉腰,不说话。

应怜手臂支着下巴,被按得舒爽着了,水润的眸子半阖,又扭回头望他;但见人还是那个人,却彻底破了僧家那一戒,一眼一眉便多了些惹人心动神摇的七情与六欲,在他宽健的胸膛起伏间,在手臂每一牵动时、微显的筋脉间。

她简直对他再喜欢不过。宗契对自己却有些不大确定。

“还是疼么?”他微微皱了眉。

应怜泛红的耳尖藏在云雾半蓬的发里,怎么也难为情与他细究昨夜的感受,只得囫囵点头,又摇头,“疼,也不尽是……后头……哎呀,我饿了!”

宗契便捞了衣裤穿好,背身穿那衣衫时,借着已大亮的天光,应怜清楚地瞧见那些纵横的伤疤之上,昨夜又新添的几道凌乱的红痕。

那一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涌入心头,仿佛那些情难自已之下的痕迹是她予他的花押印。有了这些,她便

彻彻底底地拥有了眼前的这个再好不过的人。

“小乙想是来送早食。”宗契声音如泉漱石,低沉却清湛,眸中尽是肆意的温情,“我去取来。”

他便要下床。应怜拉住他,“慢着。”

在他询问的目光中,她红着脸,眼中却有笑意,拉过他手臂,示意他俯下身,便在他唇上流连了一串浅浅的吻。

宗契一窒,反衔住她唇舌,屈起一膝在床缘,晨起时那一簇火被轰得点燃,烈烈地向她烧来。应怜一个支撑不住,同着他倒在凌乱不堪的衾褥里。

……

延祥寺里幽静,前头哐哐啷啷地修声不达后院。温泉池畔,他们又度过了一个昼夜。

白日里众人只道平常。夜来那一间厢房仍是空着;这一边的枕上,有鸳鸯交颈,食髓知味。

梅蕊初开,经不得狂狼,事到临头,应怜哭咬也不济事,只得委委屈屈地跟着他行那夫妻恩爱,到头来她得了滋味,把宗契闹得不亚上了战场,千军万马地破阵,再难禀平日的自持;直将她欺得嗓子也哑了,第二日心满意足地受她数落。

第三日,小乙将路上吃用、车马齐备丰足,亲自送二人离开。

马车被换成了宽敞舒适的内厢,应怜安安稳稳靠在里头,辞别了小乙,随宗契北上代州。

小乙办事十分贴心,行囊里备了各式各样的果子脯条。应怜里头拆出一个包儿,盛的是蜜渍的甜莲子。

莲子无心方甜,那甜入她口中,却更觉心欢。宗契赶车的宽阔背影就在咫尺,应怜拈一粒递去,他微偏头,就着她蜜甜的指尖,张嘴将莲子吃了。

应怜笑眯眯的,一边吃,忽想起一事,“我得给家中去封信,有好些事要嘱咐呢。”

“哪些事?”宗契问。

她掰着手指数,“给元羲报平安、请定娘表姐照料妥萍儿、香山寺里逢年过节的香油钱、你赠我的那三株红莲……”

马车不疾不徐,她再喂了他一粒莲子,听宗契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莲花如何?”他问。

“什么如何?”应怜不解,反问,“那回你偷摸着半夜过来,没瞧见?廊下那大瓮里栽的便是。”

宗契拧眉想了许久,唯记那一夜教怒火与妒火冲昏了头,哪还记得什么瓮里莲花?

“那三株莲花虽与旁的没甚不同,可因是你送的,我很喜欢。”应怜说得十分认真。

宗契松开眉头,放缓了缰绳,任那马在牙道上自在地走,侧过半身,含笑的眼眸深深望向她,“那三株并蒂莲,我总想着是你跟我……”

“并蒂莲?”应怜纳罕,打断他话,“只是三株寻常的莲花,不是并蒂莲。”

这回轮到宗契发怔,“那花匠说得分明,确是并蒂莲!”

末了得了她好一番笑,又问花了多少钱财买的。宗契脸面黑了又红,红了又黑,“一百贯。”

应怜惊呼。

“……一颗。”宗契脸色彻底黑了。

应怜抹了抹笑出来的泪,忆起当时与他阔别的思念,心中又生起了无限的温柔。

“并蒂莲是世间罕有,并非育种可得。”她慢慢道,“我曾偶一见之,十分玲珑。往后咱们若有缘法,或许也能得见呢。”

宗契捏了捏她的手,却也笑了起来,心头月明在畔,便不去偏求那莲花是否并蒂了。

又行了一会。

他仍是好奇,问:“那并蒂莲果真是什么模样?”

应怜想了想,将身挪在了挨着他的车座旁。四下罕有人迹的牙道上,秋霜秋草,秋水蒹葭,缓缓伴着他们摇曳而行。

“像这样。”她凑上前,将下巴搭在他坚硬的肩上,与他头并头,眼儿弯弯,像柳梢上的新月。

那悸动与欢悦从应怜心中蔓延向宗契的胸膛里。他接过她倾来的身子,偏过头,轻缓而绵长地吻上了她的唇。

第138章 第138章下山入世两相随

南北迢迢二千里,二人一马一车,只当沿途赏景,一路而至。三月倏忽过去,便从深秋走到了岁暮。

也是凑巧,腊月廿六,挤着挨挨的车马行人,应怜二人赶至了代州五台山。

此历来便是释家名山,山脚山腰山腹里也不知多少大小庙宇,究其来历,最早可溯至北魏,佛光寺便是其一。

山脚之下,宗契轻车熟路,驱至本寺的马厩,放了马匹。应怜仰首望不尽的连绵山脉,心生敬畏,道:“不如我便在山脚下,投一间客店住了,毕竟不大方便入寺……”

“有甚不方便的?”宗契将车也卸在马厩,搀了她下车,“寺里不禁女客,且正值交年,你瞧前来供奉香火的人家,哪个不是携儿携女?”

果真,自山脚绵绵向上,数条山道之中,也不知多少拜佛的行人,男女无忌;妇人更不遮覆头脸,谈笑自若,与洛京风俗世情又大不相同。

应怜瞧着奇异,渐渐地便也心生了悦意,将本要戴上的帷帽便撇在了车中。

宗契携着她,捡了条上山的石径,并肩而行,路上逢有好奇探究的目光也不在意;却又有小沙弥见着,远远地便来说话,目中是掩也掩不住的惊喜激动。宗契便教回寺知会一声,那几个小沙弥应了,猴儿似的便窜腾了回去。

“那些俱是本寺的师弟,几年不见,都也长高了。”他道。

应怜“嗯”了一声,瞧瞧他,又瞧瞧寒山松林掩映的古寺翘角,又瞧瞧他。

“怎么?”宗契被她瞧得发笑。

她说不出此时心中所想,唯觉心中某处丝弦微动,彷佛刹那悉知眼前人与脚下山本为一体。她与宗契的命运相连,却从不知他少年时怎样度过;如今见了山,便彷佛聊以想象,旧年间日日月月中,少时的他也曾如那些小沙弥,穿着古朴的灰衣,蹬着粗麻的僧鞋,来来回回踩在这方石的阶上。年复一年便过去,他成了如今山岭间松与枫的模样。

万千思绪萦在心中,应怜摇摇头,虽未开口,眸中却流淌过一缕温情。

宗契有所领会,心绪一时如穿林打叶的山风,簌簌有所动。

这将是他作为一个僧人,最后一程出世的路,由她陪伴着。

二人一路少有言语,宗契放慢步子,同着应怜一步一步走他经年踏过的山路。转过重重不老的山松林荫,又穿过山中枯林寒水,赫然便见了一处开阔的场院。山门在外,一重灰瓦的院墙隔绝了红尘内外,前后、东西大殿俨然巍峨,门廊洞开,山场前灰布直裰的僧人执帚扫清尘埃,一如既往。

这即是佛光寺,宗契的来处。

寺中香火络绎,行人不绝,将一座世外的庙宇,染上了不尽

的人世喧嚣。宗契领了应怜自山门而入,又拾几重石阶蜿蜒而上,寺中师兄弟重逢,纷纷抢上前来问候,便有无数双惊奇的目光落在应怜身上。

应怜乖觉,人散后,将宗契拉在一旁,悄悄道:“你去与住持说话,我不去了,在外等你。”

这处不比山脚,僧俗毕竟有别。宗契想一想,便也应了,便叫来个小沙弥,教四处陪着走走,自己去方丈室寻慧理住持了。

日午才过,薄光散淡,无风便有暖意稍住,令人安心,也令宗契十分熟悉。

按惯例,慧理住持此时在方丈静思。

方丈室在寮房上首,一应布置与僧众寮房并无不同。他蹬上傍山的石阶上行,一二丈高后,便到了方丈,门外先扣了扣。

里头传出声音,虽苍老,却很是矍铄,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是宗契么?”

那声音教宗契有了一种归家的牵念。他答道:“是,弟子回来了。”

慧理道:“进来。”

轩窗敞亮,明净不尘,竹藤的桌椅案架皆是旧时所用,连一瓶一炉的摆放也未有丝毫变动。倚墙设了一张竹榻,榻上盘坐一人,年迈苍苍,容皱身缩,已是八十许高迈的年纪。仿佛年岁一高,再多添个三五年也不过是沙山之上蒙尘埃,毫不为人在意。

时光在这一室一榻一人上,全然凝滞。似乎自三年前辞别师父,他一旦踏出方丈的门槛,里头人与物便从此停滞不动,直到今日他再归来。

宗契禅床前跪下,先磕了个头,“弟子愚鲁,三年前别师下山。本计较迟至半年便回,不想世数变化,留至如今,师父一向安好?”

老僧将眼皮撩开,“好,好得很。我僧在家中坐,福自天上来,岂能不好?”

“师父这福,指的是……”他纳闷。

慧理冷哼了一声,抖衣下榻,全然瞧不出八十高年的衰迈,从旁边竹奁里头取出一物,劈面扔到弟子脸上。

宗契手疾眼快一把攥住,却是张卷轴。摊开来一瞧,轴柄乃青黑的犀角制成,锦帛细腻,织了描金云纹,上头行楷如流水,押印威赫鲜明,分明是一卷圣旨。

“读。”慧理阖上那一屉的杂物箱奁。

帛上字迹昭然,却繁杂冗长。宗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门下,代州五台山佛光真容寺第三十二代僧徒宗契,伟膂慨德,释理以深,性明自成……”

读着读着便噎了住,他颇尴尬地挠了挠头。

慧理道:“读啊,怎么不读了?万真宏照辅国显教至善西天正觉自在大国师?”

宗契窘得没话可说,只得嘿嘿地笑,“师父,我……”

“你人未归,敕封的圣旨倒先来了。徒儿,你干的好大事啊!”慧理扯过他手里圣旨,胡乱卷做一团,仍旧塞进那一竹奁里,冷着脸,“这一次回来,是再不走了,还是另有打算?”

凡事都被他照得明朗了。宗契实话实说,又磕了个头,“弟子不孝,愿归世俗,成在家的凡夫。”

有一时,慧理没再说话,方丈静谧,风声鸟声,而后是他深重地叹息声。

“前年你的信至,我便早有此见,料得是俗世绊你,恐怕你再回不得山寺。”他紧盯着高大的弟子,问,“是同来的那位娘子之故?”

“是。”宗契直视师父,“弟子已决意与她结为夫妇。”

“你倒不惦记富贵显名,给我惹来忒大麻烦。”慧理并不意外,也不惶恐,只有些嫌弃,“罢了罢了,终究世事难料,这也是你的缘法。你虽不能承我衣钵,到底传了贺家的香火,你父母在天有灵,该是宽慰了。”

“正要与师父一讲,我已寻明了爹娘的旧事,母家的亲人……”

慧理一边听他说,一边缓缓出方丈,迎着外头煦明的日光,瞧着一手养大的、更比从前沉稳的弟子。岁月在自己身上愈发苍老,在年轻人身上却日渐隆盛。他对这种偏爱感到欣慰,也勾起了一些陈年的旧忆。

“再住几日,过了这一年,我为你还俗。”他严苛挑剔的目光中隐隐闪现慈爱,话中平和,少有地透了些衰迈,“趁着这几日恰好,你与我讲讲三年来之事,我也去见见那女娃,看究竟如何。”

宗契不大放心地跟在后头,沾了应怜的事,便罗唣起来,“她年纪小,师父您可别拿辈儿压人,莫吓着她!”

“我省得!”老住持冲着日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二人一前一后,听鸟鸣梢、风鸣廊,缓缓地去了。

应怜随着小沙弥在佛光寺内四处闲看,东西殿皆拜了一拜,祝祷些平常祈福之语,又捐了香油钱;转到山门前宽敞的廊下,又见诸多小贩杂卖叫唱,图画、香药、风筝、泥人、腊梅水仙、羹酒果蔬,样样皆备。甚而有卖各样缎匹绣作的女尼,游人也熙熙攘攘,挑拣还价。

她兴致勃勃赏看了一回,买了几枝横斜的红梅,擒在手中,一时等不到宗契,便转一圈又去了清静些的后院看山。

寺内后院有成排的厢房,也辟了赏景的园林,四处皆疏落有致。小沙弥为她爱花木,便带她去了一丛梅林。正是梅树恣意寒香的时节,抬首又见浑朴的苍山,应怜捡人迹罕处逛了逛,正待要回,却见隐隐的一层梅枝后,掩着一座不大的八角亭子,因着地势略高,教她瞧得见几分,里头背向坐着个人。

她瞧了几眼,总有些疑惑,却渐渐挪不开目光,但见那人一身靛蓝的衣衫,高挑劲节,斜斜地倚在栏上,一只膝头屈起,十分闲散里透着一二分世家子的气度,也正仰头望那高山。

小沙弥见她干立不动,便问:“娘子不走吗?”

那人戴着一顶箬帽,又不回头,应怜怎么也瞧不清模样,才转头问:“那人是谁?”

小沙弥奇怪地望着她。她怔了怔,才觉这话问得冒失,心中却漫起一股刺痛的滋味,听小沙弥讲:“许是借宿在此的香客,并不知名姓。”

应怜便又回头去看,目光一转,却见那亭中空空,已失了那人所在。

到那亭中,但见石桌石椅悠然,四下环望,却再不见人。

她若有所失,再没了赏景的兴致,回味着那背影的熟稔,茫然回了前头,照样听喧嚣的买卖之声;穿过前廊,到了山门相对的天王殿。

天王殿里有宗契曾擦拭过的弥勒金身。应怜顿了顿,再一入内,仰望高高的未来佛常开笑口,也有人拜、也有人走。

方才才拜过,她又捡了一张蒲团跪下,双手合十,心中不知念什么,唯有方才那散漫斜倚的身影回荡不绝,令人难忘。

他像极了应栖。

父兄赴曹时,她被押在牢狱,并不得见,也就失了诀别的最后一面,不知应栖含那样大的冤枉,该怎样愤恨。如今前尘早已落定,她原以为沉痛也已抚平,可当真不过见一人背影肖似,才觉那痛其实锥心,再多少年也难平。

愿来日河清海晏。愿终有一日,世间再无人可操生杀予夺大权,人命皆贵,不再如草芥。

她低头再拜,望着未来佛,许下了此愿。

宗契与师父到天王殿,香客已出,殿前一人在偌大的佛前跪拜,回过头来。

她面有悲悯,竟与菩萨化身相类。宗契晃了晃神,迈入殿内,将她搀起。

“怎么了?”他见应怜神色黯然,便问。

“我偶见一人,背影肖似我兄长。”应怜摇摇头,不再提此事,望向住持,迎上前,端端地施了个礼。

慧理住持瞧着很是和气,搭上那副苍而矍铄的面容,十分像宝殿里的燃灯佛。他问了应怜些话,毫不端着世外高僧的架子,就如个自家的长者一般,使应怜觉着慈和。

问完了家世来历,慧理住持便更慈和了,“年前便住在这寺里,若要热闹,州城里逛一逛便是。待过了年,一应事你们再处置。”

应怜自然应好。

又一会,两下里相别,宗契同她去往后院的厢房,便商量,“往后洛京里你去少离多,不如将亲人的牌位接来,咱们在寺里供三盏长明灯,旬日年节时皆可祭拜。”

“我也是这样想。”她听出了他话中的关切。

又说起住处。宗契有些赧,见无人处,道:“这几日委屈你独自在厢房睡,毕竟是寺里,且人多眼杂,外人不明情由……”

“我晓得。”应怜微微红了脸,背过身去,噙着笑走了。

昼夜倏忽,这一年新旧更迭,他们在佛光寺度过。

每每想起来,应怜总有些不敢相信,曾心愿的与他去代州,观四季分明的山色,尝截然不同的世味人情,到如今,果真一一实现了。

新年过了初三,慧理住持拨开冗芜的杂事,单在一日清晨,唤了宗契在释迦佛前,寺中诸人的见证下,按惯例,收了宗契度牒、僧衣僧鞋,却独不见那一串下山时所带的念珠。

“念珠何在?”住持问。

清晨的光照映入殿,辉光熙熙,浮尘里,盘余着苍老的声音。宗契闻言,面有愧色,“向年下山赎人,因买药钱不足,已质当了换药。”

住持并不怪罪,只是长叹一声,“是缘分若此,偏教你弃佛入了世。”

说罢,一样一样点检,将度牒上法名划了。从此放了弟子还俗,还归贺姓,为贺宗契。

众僧皆去,慧理独留下宗契,又私取出一匣,令他带去。

“这是什么?”宗契想打开。

慧理止住,并挥手喝他离去,“是你不惧内的本钱,下山再看,竖子!”

宗契摸不着头脑,只得再三应承了初一十五必上山来拜望,在师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满之下,出了山门。

向下的山路前,立着正等候的应怜。

宗契再回头,向着自己待了将近二十载的山寺,与他视作父祖的师父,如今已过耄耋,苍苍然同此山一般,衰老却坚毅。

他在山门前,郑重跪下,向慧理住持拜了三拜。

“弟子幼年丧亲,全蒙师父养育成人,磨我心性、教我事理;又传授武艺,我才得以立于此世。师父再造之恩,无论我出家在家,永世不忘。”他道。

慧理想说什么,一辈子找茬抬杠的嘴皮子如今翕动了一下,最终却没说出话来,只是挥挥手,又挥了挥手,教他离去。

曾经的孩童

长成了人,有了主意,离了旧巢。他欣慰之余,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双见惯了冷暖世情的老眼,也有了点久违的湿意。

一会儿,应怜过了来,十分乖觉地在宗契身旁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慧理大惊,忙教她起身,“你这是作甚?”

“我的性命是宗契所救,您是他的恩师,便也是我的恩师。我为您做不得些什么,只望您弥老弥坚,大德布泽世人。”应怜道。

慧理哈哈大笑,擦了擦眼角,点头道:“好、好!此乃佳儿佳妇,一同下山去吧。”

宗契将应怜搀起,二人相视一笑,别过住持,并肩下山辞去,背影终成连理,消隐在岁始新春的山路尽头。

山中无寒暑,世路有分明。应怜曾两回山寺前送他离别,也曾画过、梦过随他而去,到如今,终是遂了心愿。从此她随他下山,他随他入世,无论寒暑年月,再无易节。

山寺后院。

他收拾衣物行囊,本来简洁,也无甚好整备的,最大不过那一雕花的方匣,静静摆放在最显眼的桌案上。

他将那匣收起前,最后打开,瞧了一眼绸锦之中,嵌进的那一块金玉。

凤印。

天下至宝无非有二,一为玉玺,一为凤印。他盯着这枚天下女子之至的、独一无二的珍宝,瞧了一会,最终将匣盖阖上,如一般物件,塞进了行囊。

外头传来缓而庄重的脚步声,苍老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人走了。”

他背了行囊,抄起手边箬笠戴上,如同来时一人,去时依旧一人。

开了门,老住持立在外,不冷不热,却眯起了眼,仿佛要探究箬笠下是怎样一副面容,“这几日情形,你也瞧清了,该死心去了吧。”

他一言不发。慧理余光向下,瞥见了他露在外的一双手,坑洼疤痕,筋脉布结扭曲。

那是一双被火烧毁了形状的手。慧理虽不曾见他真容,但不难想到,箬帽下的脸,或许也是如此。

“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你来何干,”慧理道,“但却晓得,你所求者,未必是彼所求;与其强塞与人,不如少管闲事,乐得逍遥自在。”

“老和尚,你懂什么。”他声音嘶哑干涸,神色却难得的平和,久不曾与人争执,今日对着这秃驴,也不知是心中放下了执念或是破罐子破摔,却来了反唇相讥的兴致,“她生来便在锦绣堆,吃穿生计何曾挂在心上?她该得的是无上的权势,你那弟子又能给什么?”

慧理也不恼,十分慈和地与他辩经,“虽不能以率土之滨相赠,总能给一匣子地契作聘。你想是与她娘家人有几分瓜葛,那我问你,甭提那送不出去的印,实打实的嫁妆你出了几贯?”

鬼面人不说话。他箬帽底下沉默了。

慧理呵呵笑着,打佛礼送他离去,好意提醒:“回去典典当当,弄些嫁妆来吧,谁家女儿空身人出嫁?娘家人好大的脸……”

鬼面人抬脚便走。

慧理也不送,老眼里瞧着负气而走的人,迎着日头,感喟地叹了一声。

生生死死,俱是缘法;坎坷多磨,到底比他这半入土的老朽好一些。

“年轻人啊……”他木底的麻鞋哒哒踏过地面,一边念叨,一边远去了。

这一年,新帝仍是姓郭,继位正统,弃了旧年继隆的年号,经群臣议定,改元宁德。

这一年,战事初平,百废待兴。小股的贼寇被剿灭,走出山林的人们纷纷拿回了犁与锄,在荒芜了经年的野田里耕种。朝廷得以腾出手,应对边疆报来的战事——匈奴诸部联成多支人马,趁边军回师、关防空虚之际,南下侵扰。

这一年,是为宁德元年。

第139章 第139章楼头云起,风雨晦不明……

宁德元年,才正月,边疆急报传来,匈奴多部联结成一支十多万人马的大军,汹汹欲袭边境西凉府。

这战报非来自于边将,而是从乌孙的小昆莫部飞书至。小昆莫部势力衰微,并未跟随侵边,却有意暗中交好。故新帝郭显得以早做打算,先使郑武陵帅兵依旧回边,又新调了鬼面人迎击。

他自代州而归,将凤印交还天子,郭显仍有心思闲聒一句,“朕可不是无信义之人,有心求娶,你也瞧见了。怎奈如今连人也不见,朕恐怕是古来头一个求娶不成的天子,唉。”

说罢谈起边关战事的信报,令他即刻领兵前去,不得贻误。

鬼面人领了虎符文书,几日间拨辎重、点兵将,便腾不出手来处置库里成堆散落的金银玉器。他也可寻个经纪倒换成财白,却鬼使神差,最终递了张帖子与李定娘,请她过府一叙。

自那回在汤山延祥寺的温泉,自己狼狈离去,与她便罕有相见的机会。她有心躲着,他也没什么由头来见,一路到如今,兜兜转转回了洛京,却成了陌路。

李定娘如期前来,见家宅阒静,鬼面人一相见,便领她径入库房,不由得笑笑,从女使手中接过食盒,将人遣走。

“将军坐拥千万家资,求我办事,却连桌酒食也吝赐。”她如此说,却并不真的在意,将食盒漆木的盖儿揭开,“我有酒无菜,你有财无心,凑合着吧。”

鬼面人面无表情——

准确的说,没人能瞧见他鬼面下的表情。

但她便静静立在这一堆金光耀眼的宝瓶宝器之中,是唯一温柔的素色。仿佛刹那之间,从她身上褪去了少时至今的遭遇,她又成了那个比日光还耀眼的李定娘。

他的心因此狠狠地扯动了一下,极为怪异。

满库他所拥有的金银珠宝中,唯一不属于他的珍宝在其间晃了一圈,四面看看,末了捡了张玉枕坐下,并很好心地将一双鸳鸯玉枕的另一只搁在身旁,拂去尘土,拍了拍,“坐。”

他在某只奁里,翻出了一匣地契——足顶得上那老秃驴所给的两倍——递了过去,默不作声在她身旁坐下。

李定娘一手接过,跟着还来一只银盏,醇酒四溢流香,混在这散满浮尘的库房中。

他在面具下饮酒,她则叼着空盏,埋头数匣里的地契田契,从头至尾数了一遍,才从满眼的缎庄银铺茶酒坊中抬起头来,惊叹道:“原来做将军这样有钱!”

“你想要什么,拿去便是。”他攥着那空盏,舌根都发紧,话仍是漠然。

李定娘摆了摆手,浮尘受她扰动,在她脸庞周遭飞舞。

二人便在这金山银山之中,坐在一双鸳鸯枕上,也无侑酒的菜,就这么空空地对饮,如同熟稔多年、唯剩了亲情的夫妻。

李定娘喝着喝着,忽想起旧事,便道:“从前咱们也进过一间库房,你可还记得?”

实则他从头至尾也不曾承认过什么,可她只是笃定,并且默认他也承认了。鬼面人便不愿费口舌再纠正,任她去了。

不过他当真记得,并且记得她从不曾记得的事。

“那一日你不知怎么,弄到了姨母家库房的钥匙,诓我说那库里有珍奇的至宝,将我哄进去,你却在外锁了门。”到如今她想起来仍有些咬牙切齿,皱着一双柳叶的黛眉,微颦时也自有一番风致,“你支走圆儿,与姨母说我归了家。我爹只道我在姨母处,因此无人来寻,生生将我锁了整夜。”

那时的应栖当真讨人嫌,李定娘恨不得拿锥子戳他两个洞。

鬼面人没有前尘,他不再是那样人憎狗嫌的模样,只是如木雕泥塑,同时想起那段她不曾知道的事。

那一夜过了,他溜进库里,蒙蒙的日光洒下来,淡淡匀在她红粉的脸上。她似乎哭肿了眼,有些可怜,窝在几匹缎子里睡了。各样艳丽的锦绣萦缠在她身畔,当中的那一个人,竟比画中的织女更秀丽。

似乎也正是那日,那一时辰,那样一个刹那,十多岁的应栖突然间便不再是孩童,生出乱缠的心思,蜕变成了一个少年人。

他呆呆瞧着她未醒的睡颜,百爪挠心,懵懂便一步步走去,跪在那堆锦缎里,伸出手,想要触碰。

后来,李定娘醒了,打了他一巴掌,又踹了他一脚,恨恨地飞奔了出去。

他曾多少回梦见当真触碰到了她,往后又亲吻了她,又有多少回便有了男欢女爱;只是白日里醒来,仍是与她像一对猫与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李定娘道:“每每想到你,我便觉着阿苽也能看得过眼了,好歹不那么惹人嫌。”

他们又饮了一杯。李定娘又问:“惜奴那边如何?”

他捡只言片语答了,干巴巴的。她听过点点头,“我早料得,她与那和尚能善始善终。”

鬼面人转过脸来,张牙舞爪的青铜恶鬼里,一双幽沉的眸子紧盯着她。

“是你关心则乱。你难道不曾见,她每向宗契时,眼儿都亮了?”李定娘与他分析,“凡事都得讲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元墨池虽也有心,却输在了天时。从前她年纪还小,能懂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

半晌,二人喝光了一壶酒,再没更多,李定娘便道:“听闻你要西征了,这一回也算是我为你践行的酒。往后不知咱们是否还能相见。但我总想,莫若不见,免得都不快活。”

浮尘散在日辉中,黄昏像极了清晨,他推开门,瞧见辉光中照映的她的颜面。

她不快活,他们相互会从任一一个眼神中,回忆起各自不堪的过往,因此不见方好。

李定娘酒后有些微醺,心情却正好,点齐了那些胡乱搁放的金银,估了个大致的数目;又与他商量准,将匣子里契书留一小半,其余换了作财物,也免得应怜人在代州,还得分心支应洛京里外的铺面。

鬼面人交了库房钥匙。她道:“过段时日,这一处都处置妥了,我便将这些作她的嫁妆,去一趟代州,顺便捎了萍儿去。”

说罢,她不再逗留,抬脚出门。

鬼面人忽开口,嗓音嘶哑含混,唤得她留步、回头,日光一如从前,照映在她白玉般的颊面上。

“那时,”他到底承认,且此时也不知是狼狈是不甘,或是仅剩的一点执念,将话问出口,“你为何不愿嫁我?”

李定娘幽静的目光住在他身上。有一瞬间,她仿佛掀了掀唇,想要张口,而最终却什么也不曾说出来。

从春园事发,他杀了那贼人;三个月后,她因孕小产,纸包不住火,闹得洛京里流言蜚语,名声尽毁。他想要娶她。

本以为不是什么难事,前一日在她家中,她分明点了头。转过几日,便听闻了姨父上疏辞官,她随父将去扬州。

李定娘说不出答案,转而挑了挑眉,没心肝地笑了,“幸好是不曾嫁,否则你获罪身死,我岂不跟着吃挂落?”

她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十日后,粮草辎重先行,人马齐备,鬼面人奉命西御匈奴。那一场战事不知何时了结,因此他们当中,也就彼此皆不清楚,这即是最后一回说话,也是所见最后一面。

余生,他与她再不相见。

君臣纲纪,偏有人不吃这一套。

大理寺卿单铮连上数道奏疏,请去戍边御敌,俱被新帝驳下,不许。敌情已至,烽火狼烟起,单铮竟卸官衣,重着戎甲,自作主张联络旧部,将四万人带去了西关。

四万人马,尽是当初宁德军所部,虽已入禁军,却仍奉单铮为主,待将军一号令,齐声炸出连营。

天未平明,大小旧部兵将奉单将军令而出。一个时辰后,遥坐金殿的天子郭显得知了消息,气得面色铁青。

正值升朝,文武官员这一日惶惶,俱议论此事。元羲道:“虽私自领兵是大逆,但军心正是壮时,又为着御敌保家之故,不可强召而归,否则军中定然积怨。”

“仅此一着,便等同谋篡,那单铮居心叵测!”有异议道。

又有人出言:“四万人马,又无粮草,能走多远?难不成他仍要做那打家劫舍的生意?”

群臣哗然,争论无休无止,有的道追回严办,有的恳请宽宥。郭显但觉心寒,对单铮更增添了恼怒,道:“朕并不以出身薄他,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下乱子,教朕如何宽宥!”

当初他才登基,正要论功封赏,诏令还未赐下,单铮却先只身劈入了刘升营中,激刘升立下生死状比试,末了一杆长枪将人搠穿,钉死在了三丈的校场上,染血的煞神一般,将来宣召封赏的中官吓得好悬没摔下马,这俱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所见。当时郭显费了好大心思,以旧怨了结的名头,揭过了此事;后为着他耿直清正,令他做了大理寺的主官,他果然再秉公不过,但凡上核的刑事,皆依法办了,谁的情面也不讲,又因此得罪了好一批勋贵旧戚。

事到如今,郭显扪心自问,对他的心思,连自己有时也猜不透。

——或更确切地说,不愿猜透。

他难以对自己直言,从入洛京那一刻起,单铮便从助力成为了某种威胁。郭显想,比起欣赏,他更多地该忌惮。

难道他不知大理寺卿是个什么样的位置?难道他不清楚单铮嫉恶如仇的为人?难道他从未预料过他与贵戚之间将有仇隙?难道他不知今日此言,公诸于臣子,将使他们明了自己的心意?

果然,他说了此话,那些求情宽赦的声音便小了。朝堂之上又喧嚣起来,大声争议的是怎样定单铮不遵王命的大罪。

郭显只是漠然听凭事态发展,任不满的骚乱滋生。

然而,其间忽有人奏言,郎朗之声打断了发酵的指责,“单铮虽自专,却实一片公心。且国有外侮,执刀刃当向外,岂可先剖腹内丹心!”

那人身着绯红袍、腰佩银鱼袋,面容清瘦,行止有节,是一向亲近帝王左右的中书舍人,如今领知制诰衔的吴览。

相较于宁德军中那一班武夫或屡试不第的秀才,吴览是个标标准准的官身。他已做过二十载乡县的官,懂得体察民情,也懂得怎样与同僚答对,在归于旧日所熟稔的官场中,他本该尤其如鱼得水。

可连月来,吴览却反常地消沉了下去,旁人有何策议,他只是唯唯附议而已。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到了如今,一众言辞愈发激烈的斥责单铮谋篡的声音中,他却独独为他说起话来。

郭显眯起眼,话中有了些寒意,“卿所言,单卿盗兵出营,朕不仅不当罚,还应当嘉奖?”

“奖惩与否,何不搁置再议?”吴览执笏奏对,并不惊慌,眼中有郭显看不懂的死寂与执拗,“如今当务之急是御外侮,不如便教他领兵去,若果能克敌,便将功补过;倘或败了阵,再并罚不迟。”

元羲也出班来奏,“这数万人马,是军是匪,只在陛下一念之间。陛下若能容,追拨辎重粮草,他们便是为国尽忠的好儿郎;若不容,但得二三日所携粮草尽了,沿途劫掠,便又成一支叛匪,到时再想收伏,却是万难。”

郭显岂能不知,心意与理智两难之间,忽有奏事官趋步入殿,报外有校尉杨兴,捧天子御剑,求谒天子。

“宣。”郭显道。

杨兴便双手捧定一柄乌黑镶银的长剑入内,柄端嵌玉,玉色温润鲜明,方拙古朴。剑在鞘中,众人不见其锋芒。这一位随着单铮征战南北的亲信心腹,如今的六品的振威校尉,全然仍是从前出鞘的刀一般锋锐,直面向着天子,毫无一点惧色。

“臣为此剑而来。”杨兴凛然道,“单将军去时,将剑予我,要我归于官家,并教我问一声:官家可还记得当日之誓?”

郭显冷冷盯着他,仿佛在瞧一个真正的叛臣贼子。

杨兴不懂官腔,不懂礼节,连怎样谒见天子也不懂,唯有一副忠心。

——对单铮的忠心。

他见郭显不言,便扬起头颅,眼中迸出熊熊的烈火,与那时的单铮如出一辙。

“平荡胡虏、保疆安民。”他一字一句,“官家还曾道,若有朝一日违誓安溺,可执此剑,杀之。”

群臣

皆震骇。

“殿前仪节,岂容你如此胡言!”有人喝道。

郭显缓缓呼出一口气,扬起手,止住了即将前来捉拿下殿的侍卫,也止住了众人责难的沸釜之声。

“这是朕的誓言。”他道,“天家有信,朕不违誓。你去,告诉单铮,教他奉朕命西关御敌,粮草辎重,随后便至。”

杨兴眸中烈焰陡然化作骄傲的神采,嘴一咧,高举长剑,下拜领命,掷地有声,“臣领旨!官家英明!”

中贵取了长剑,奉在天子案前。郭显意懒神倦,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将杨兴挥出了殿。

议论峰回路转,事已落定,众臣将各自奏疏一一报来,都是些陈词滥调。郭显按惯例处置了,退朝回内宫。

内宫之中也清清冷冷,并无中宫料理主事,原先郭禧的嫔妃们俱已安置在西宫,那处妇人们的哭闹计较传不到他的寝宫中来。

郭显仍回想着那年轻莽撞的校尉,想着他拙嘴笨腮的一句“英明”。

我英明么?

“官家自然是英明的。”身畔的宦官恭敬答对。

他才发觉,自己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于是瞧着宦官柔顺粉饰的脸,忽然觉得心中厌烦。

坐在御座之上的人,自然都是英明的;御座上的帝王换了一茬又一茬,哪怕御下列国不宁、民怨沸腾,他也还是英明的。

他从此听不见真话,无法相信人心,哪怕是从前一度心中敬重的英雄。他更不敢信,那誓言竟是自己口中所出,平白授人以柄。

郭显枯坐陈锦堆绣的圈椅之上,寝殿外室之中,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良久干渴,便有一双手执着玉盏,在天青碧翠的杯中盛了新煎的茶汤,汤中膏泽乳白如雪,那双手竟不亚于,反又多一分柔润鲜嫩。郭显呷了口茶,才回过神,却见身旁不是宦官,却是个面生的宫人,年华碧玉,鬓云环翠,眉眼鼻唇生得极是可爱。

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笑了一声,又将目光落向她那一双赛过凝脂的手。

“你唤作什么?”他问。

那宫人面微粉,更有一种别样的明媚,眸光流盼,轻声答:“奴姓范,双名碧云。”

“范碧云。”郭显点头,“好一双巧手。”

“多谢官家夸奖。”她更羞赧,乖巧且柔媚地悄悄瞟了他一眼。

郭显面容如玉,比他两个帝王兄长皆更俊美,哪怕没有无上的权势在身,仅凭这副容貌,也能得多少妇人娘子青眼。

这是范碧云最后的机会。她花光了所蓄的钱财,再不能故技重施第三回。她更不愿回到那个挤满了失势嫔妃的西宫里去,那里连皇后卞氏也活脱脱煎熬成了怨妇。

她要出人头地,哪怕将来名分更不光彩,总有的是机会……

“李胜儿。”忽闻郭显开口唤人,唤的是寝殿外侍奉的宦官,“把她拖下去,砍了手来给朕。”

范碧云尖叫着被低头入内的宦官李胜儿攥住了手臂,面如土色,瑟瑟挣扎。郭显心中复聚的那一团恶念的乌云才散去了一些,又吩咐,“那收了好处的内侍,一并发落,首者罢黜,余人各贬一级。怎么?”

他望着死命挣脱,跪伏抱住自己双腿的范碧云。

范碧云已没了方才巧笑倩兮的明媚,灭顶的恐惧攫住了她。她那双才被夸过的巧手指节掐得发白,惶恐磕头,告罪哭道:“奴不敢了、奴不敢了!官家饶奴这一回吧!”

李胜儿乖觉地侍立在一旁,垂头不语。郭显心中暗道了一句人精,踢了踢范碧云,解脱自己那一双脚,也不当真要剁人的手,又觉得聒噪,问:“你除了献媚,还会做什么?”

“奴、奴……”范碧云哭花了脸,惊恐地抓住一线希望,结结巴巴,“奴会绣!奴绣的花样是宫里出了名的!奴要手来绣的!”

郭显挥挥手,这一回叫李胜儿实实在在将她弄下去,“发去尚衣局,做绣活去。”

李胜儿犹豫片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修容?”郭显挑眉,那目光不再教范碧云觉着欣喜,反令人想起了森罗的阎君,“什么修容昭容,如今既是宫人,便不用回西宫了。”

范碧云鬓散容乱,呆呆地便被拽走了。

郭显见妇人献媚,便想起了中宫虚置,继而想起那枚空空而归的凤印,再便想起了应怜。

他忽有些羡慕那得了她青睐的僧人。以那样卑微的身份,又不容于世俗眼光,她宁肯舍弃生来所拥有的锦衣玉食,舍弃只要一点头、将来也会拥有的威赫权势,去与他结为夫妇,想必那一片心才是真正赤忱。

若他能有这样一片至真至纯的心,是否如今便不会觉着偌大的宫殿太过空虚?

他不敢说十分爱她,但真真正正的,想拥有她。

今晨的奏疏被搬至了寝殿,厚厚一摞,俱等着他今日批阅。郭显揉了揉额,不教自己沉溺于胡思乱想中,开始处理政事。

奏疏俱是臣子所进,所奏事有些朝会时已议论过,有些不必在朝会上讲,专与他进言。郭显一本本地翻,翻到其中一本,目光驻留了片刻。问身边人:“前些年那身死的江宁知府袁淮,可还有子弟在朝?”

李胜儿应一声,竟不用查看往年的簿子,想了想,答道:“袁淮仅一子,昔日已被戮,朝中并无子弟。”

“可还有什么恩师亲族?”他又问。

李胜儿答:“袁淮乃康成皇后之父、卞温的门生。”

郭显便了然。

随着他的好三哥郭禧禅让,外戚卞氏一族如今说话更没什么分量,早已夹起尾巴战战兢兢做人。

他执着奏疏,皱眉想不通彻,“仇家俱灭,他为何却要辞官?”

这一问,李胜儿便不答了。他晓得何时该张口,何时该闭嘴,这会只垂首退在一边,任天子喃喃自语,但也未错过那一瞥间,瞧见的奏疏款名。

那上头字迹板正清瘦,奏的是辞官归乡事,题的是中书舍人吴览。

郭显将奏疏扔在一边,食指扣着桌案,“哒哒”的声响,落在寂静无闻的寝殿里。

“好啊,这也要走,那也要走,显得是朕亏待了他们。”他瞧不出喜怒,半晌哼了一声,“走便是。走了,再不要回来。”

第140章 第140章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他走了。”

琵琶声久不弹起,多了几缕生涩,却逐渐珠落玉盘,宛然有韵。

折柳开口,是哽喉的涩意,指下却未停,依旧如风拂柳,那串再和美不过的琵琶语声,便泠泠淙淙地入了秾李耳中。

非但琵琶,无论笙、箫、笛、琴,折柳都能信手拈来,指下生春。秾李的琵琶也精熟,便是她亲手所教。

折柳曾是她见过最华艳的人,到如今也仍是风韵,但总是不再青春,熬红

了双眼,平添几分憔悴可怜。

就像她一路行来,所见廊庑下喜庆的灯彩与壁衣,是两个月前,单铮与她明媒正娶时所张挂在家宅里,为着折柳喜欢,便一直未撤下。风雨一吹,便憔悴了几分颜色。

秾李问:“姐姐为何不拦住他?”

折柳恹恹地,龙香木的拨子弦上划过,发出一串烦闷的弦鸣。

“我如何能拦住他?”她话里有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没有仇恨,就没有他。如今他为复仇而去,我若拦下了他,那个单铮便死了。”

秾李不大理解,“可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君心,便是立下赫赫战功又如何?下场非死即伤啊!”

折柳垂下眉眼。琵琶声歇,一室荒凉的寂静。

秾李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心头梳理单铮一路行来的种种,忽觉姐姐实不该打他的主意,从一开始,路便走错了。

或许自林江啸身死,她们姊妹便该离了那股贼匪,另寻个生计。

只是那时兵荒马乱,两个女子,又能寻着什么生计?折柳若不死皮赖脸地留在那伙人里,恐怕她两个到头来仍旧要落得个倚栏卖笑的地步。

哪是赵芳庭逼她们到了这一步,分明是命运推着她们,一步步到了如今。

她眼睁睁瞧着、等着,似乎瞧见了折柳可以预见的惨淡结局。

——她将会随着单铮的陷落而陷落,随着他而香消玉殒。

秾李打了个寒噤,回过神,仍瞧见折柳心不在焉地蹙眉发怔。

折柳忽问,喃喃地有些伤心,“我从前一向盼着赵芳庭死。这会想来,若那人还活着,他未必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吧?”

秾李不答,只安静而锐利地盯着她。

半晌,她放缓了目光,将一只手搭在折柳手上,柔声劝慰,“死者已矣,再说这话有什么用呢?不如想想咱们的出路。”

脑中想的却是:若他不死,你哪还有生路?

“你知道吗?”折柳忽笑了,面色仍是苍白,“他临行前,留了一箱财货与我。好大的数目,抵得上我那些年所得的十倍之多了。他又为我得罪过郑将军,现去了边关,怎能与之相处?他若当初应肯,与郑将军结了姻亲,朝中好歹还有个根基,全是我坏了他的事。他此一去,满可拥兵西凉府,再不回京受制于人,又是我拖累了他……”

她絮絮地念叨,秾李静静地听,捂不热那只手,自己的手心也冰凉。

罢了,秾李同她用了午食,辞时叫她放心,“单将军是我家官人的恩人,他二人又有生死的交情。我回去同官人说一说,请他出个主意,必能保全了单将军。”

折柳不迭地点头,又叮嘱了数语,殷殷送她离去,满目中是重燃起的希望。

秾李上马车离去,在她瞧不见的背身处,宽慰笃定的容色蓦地卸下,由心头升起的茫然蓦地沉重压来,在昏暗的车厢里被无尽放大。

她被挤占了空间,渺小又卑微地缩在一角,无力地想,吴览又能做什么呢?他连辞官的奏疏都呈上去了。

自那半截玉笛后,他们再未亲近过,吴览与其说是厌恶她的行事,不如说是自弃。他同样厌恶自己的同流合污——抉择摆在眼前,他投向了郭显,而选择向单铮隐瞒。

马车平缓,她一路浑浑噩噩地想,不知不觉便到了家;下地的那一瞬,思绪重又变得清明。无论情势怎样如恶潮,她但得有一根定了心的锚,便任惊涛乱卷,也失不掉方向。

那根锚便是折柳。无论怎样,她得护她。

吴览想要辞官。

这事他已告与秾李,今晨得知她去了单将军宅,待到日午方回。他下了朝,独自一人坐于书房,冥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恰逢女使来请,道秾李娘子请去用晚食,吴览应后,心中叹息。

他与秾李,到底非一路人,从前因着怜爱与私欲,拧在一起以为和美,其实不过是她有意逢迎而已。如今他既愿辞官,想着回乡守妻女的坟茔,更无可能强捆着她一道。

晚食是秾李亲自下厨,因着早春,又兼入黄昏寒冷,尽是暖暖和和的热食,酒鸡酿鸭、盘兔旋炙、煎鹌子、紫苏鱼,又有羹蔬醪糟,温了暖口暖心的热酒,只待他能多用一时,二人说一会话。

她侍奉自己,从来尽心。吴览瞧这满桌满盘的佳肴,忽想到,她晓得他爱吃什么、爱哪一口酒,甚至爱用哪一双筷,却从来只道自己样样皆可。到今日,他竟不知她真心爱什么。

屋中点着炭火,暖烘烘的。秾李伺候他坐下,褪了氅衣。吴览道:“如今不似从前,家中许多僮仆女使,你何必亲自整治酒菜?”

秾李道:“无妨,他们做我嫌不尽心。这二年来为你也做惯了。”

吴览心头又起了愧疚。

秾李为他布菜,又斟了酒对饮,酒入心肠,新添了辣意与涩意。吴览酒力尚可,今日却借故有些醉,红着脸,将平日里听了都嫌齿冷的话,委婉地道来:

“我已呈了辞官的奏疏,你晓得的。我祖籍在舒州,自数载为官,多年未归。前三年将辛娘与彩儿的坟茔迁了回乡,因身份上尴尬,竟也不曾去吊过。这是我不孝不亲的罪过。我打算辞官后,便回故里,残剩半生,也算是落叶归根。”

秾李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官人回了故地,想要做些什么呢?躬耕的话,未免辜负了您一身才学。”

“我已四十有三,筋骨日渐衰朽,哪还能躬耕劳作?”吴览想到今后情形,不免微微笑起来,驱散了些阴霾,“便支应个馆学,收几个村童弟子,将书念一念罢了。”

秾李一盏酒饮下,颧上红润润地起了鲜妍的光彩。吴览所见的女子中,青春妖娆的也强胜于她,却无一有她如此聪慧的风情。

“那,我呢?”她问,“官人将我安置在哪里?”

吴览目光无法与她相视。他做不到问心无愧,便愈发羞惭,但牙一咬,终将话说出口:“秾李,我归乡但只一人,你……自去吧,我将所余钱财尽数予你。”

秾李静而柔和地瞧着他,并无他预想中的惊愕或伤怀,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已想到有这一日。”她缓缓道。

吴览无言,眼瞧她独自饮了二三杯,面色愈红,眼眸里也有了雾一般的湿润。

半晌,秾李道:“官人,你可曾想过,你因辜负了单将军而心中懊悔,不愿再做郭氏的官;可若你一走,他在朝堂岂不更势单力孤?”

吴览摇头,面现颓丧,“我救不了他,何不早去。”

如同折柳拦不住单铮,吴览同样也救不了单铮。自古成王败寇,以单铮英杰,有项羽之勇,又

有刘邦之雄,输便输在他竟同时有着兼爱天下的仁义。

他做不了枭雄,草菅人命而逐天下;也不能自污自弃,使人主卧榻安心。从他向郭显称臣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有了后路。

秾李与吴览一样,洞彻这一点。平心而论,对于单铮,她并无特殊的崇敬。她只想拉折柳一把。

“官人所求,与我不同。无论是我强留您在京,还是随您回乡,咱们都会彼此不睦,不如便各自离分。”她道,“您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当初若不是您,我与姐姐几无立锥之地。人各有志,您守亲眷的坟茔,我归在姐姐身旁,与她同进退,也是一种圆满。”

吴览皱眉,“单将军此次盗兵出征,已是大忌。折柳娘子下场未必中意,你又何必……”

秾李微抬手,以一个柔和的目光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们二人仿佛交谈的不是各自的命途,而是家常的琐事一般。吴览却只觉平静之中自有一股骇人的潜流。他心底逐渐不安起来。

“官人想必觉着我傻。我想与官人讲讲我幼时的事,您便不难懂我了。”

逐渐灯昏夜深,一壶酒罄尽,不知不觉烛火也变得悠长,摇晃得壁上一双人影幢幢。吴览随着她的话,仿佛年岁倒转,回到了她娓娓道来的那些岁月。

【幼年的记忆十分模糊,从前的事她一应不记,只依稀从某一日起,忽而明亮起来。

她坐在道旁,因着饿与冷,茫然只晓得哭。白日里行人忙忙碌碌,无人肯顾她一眼,偶有善心的,扔过去一角干饼,她便接过来吃了。

夜里是最难熬的,风呼呼地刮进她衣襟,刀子似的;不知哪一条深黑的巷里,又总有凶恶的狗追逐来,冲着她狂吠。

狗咬她,她跑便跑开了。她最怕的,还是人。人竟不如兽,她跑也跑不开。直到一日,她误打误撞,到了一处高大朱翠的门楣前。四面的屋舍,没有修得这样花花绿绿的,彩楼下挂着栀子灯,瓠瓜似的可爱。一入了夜,神仙似的娘子便点亮了烛盏,那栀子灯亮起来,驱散了浓而可怕的黑暗。

又有多少衣饰华丽的郎君官人们进进出出,几乎踏破了此间的门槛。欢声笑语,直闹到三更后,才渐渐冷落。她安心睡在光亮里,不过一个时辰,天亮后,自有人将些残羹冷炙一股脑倾出,她便捡了,竟也能吃野兔獐子鼋鱼之类的美味。

那门楣的匾上三字,很久之后,她方认得,写作“青玉阁”。

过了些日,后门里丢出来个磕了沿的破瓷碗,并一双竹木的筷子,她不知它们因有什么毛病才被弃了,只觉那碗上花朵好看,筷子也崭新,便收作己用。

那一日黄昏,出来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娘子,便是一向拨灯点烛的那个,挑着一双柳叶似的弯弯的眉,两只眼儿又大又亮,穿得一尘不染,连鞋底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她忙躲到一边,却见那娘子一手窝着汤婆,一手舀着个瓢,瓢里咕嘟嘟杂着米面肉菜混合的香气。

那娘子唤猫儿狗儿似的,不大耐烦地将她唤来,“怎么还讹上我家了,真是……碗!”

她愣了半晌,忙将碗捧过去。娘子的瓢一扣,咕嘟嘟热气的羹菜便落进碗里,香味直冲她天灵盖。

那是一顿再美味不过的佳肴。

自那之后,她的日子过得奇妙起来。

那位娘子时常与瓢同来。她来时有热腾腾的粥或饭菜;她不来时,里头隔三差五总抛出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好比絮了绵的窄褥子、长短不一的木板条、涂了桐油的纸伞,竟还有几双厚底的布鞋。她将一应琐碎都捡拾起来,在那一间后门的拐角,悄悄为自己搭了间小屋。虽比人家狗笼也不如,到底算是有了家。

就这么拉拉杂杂,在那娘子的院墙外住了下来,一住便是半年。

天光渐暖,日子好过了许多。她手上的冻疮结了疤,又褪了疤;身穿的是那屋里扔出来的衣裳,很合身,想来是里头那几位稍长的小娘子们穿不下的衣裙。屋里时常传出些丝竹之声,很是动听,她听得也很是快活。

直到一日,那娘子午时打着哈欠出来,没带着瓢,手里却抓着把瓜子,门口绣墩上一坐,眯着眼冲盹儿,嘴皮子却利索得很,一会儿,磕了一大把,末了瞧瞧“狗笼”里的她,唇角一挑,招招手,“来。”

她羞赧地挨过去,娘子捏着鼻子,给了她剩下的瓜子。

瓜子浸了糖,沁甜鲜美。那娘子瞧她又惊奇又喜欢的模样,开口问:“小乞儿,你有名姓没有?”

那是此生,折柳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她噙着瓜子不敢咽,小声地吞吞吐吐回答“有,叫李家丫头。”

对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李家丫头?什么破名儿!”

她忽觉着很羞惭,低了脑袋不说话。

娘子又问:“你家哪儿的?家大人怎么就扔了你在外头?”

她茫然摇头,并不懂这话。娘子再问:“你娘呢?”

“我娘睡了,被他们拉走了。”她老老实实回答。

娘子便不笑了,拿奇怪的眼神扫量她,半晌叹了一声,不再与她搭话,晒了会日头,便进去了。

她只以为是自己的话惹了娘子生气,胆战心惊的,好容易挨到傍晚,得了对方的晚食,憋红了脸,蚊子哼似的,“神仙娘娘,你莫气。”

娘子没说什么,又回了。半晌却旋身出来,抬高了下巴,有些傲慢的神气,“我叫折柳,甭瞎喊!”

自此,她便在心里暗暗将这位娘子从“神仙娘娘”换作了“折柳娘子”。

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尚不懂什么是营生,只觉折柳娘子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并心生了艳羡。她也歆羡那几个里头的小娘子,她们有吃有穿,识得字、学得琴。她们唤折柳“娘”。

做她家的女孩儿,想必是很好的事。只是她自有娘亲,不是折柳的孩儿。

成日成月,又过夏入了秋。

一日,折柳板着脸,给了她饭食,却开口:“李家丫头,你走吧。”

她慌了,捧着瓷碗,“走、走去哪里?”

“做女使、做养娘。我给你洗刷净了,再舍你套衣裳,往后别来了。”她语气硬梆梆的,有些恼怒,“我这处不养正经的女娘,你又不是我买来的,没得丢人现眼。过来!”

她直觉折柳是要将她“洗刷净”,再而要赶走,眼中射出了惶惑的恐惧,头一回不似只狗儿,教她一招便去,反退了一步,抿着嘴跑了。

后头传来折柳气冲冲的咒骂声。

……

翌日,秋光晴明。过了日午,她怏怏地回了,缩在折柳笑话过的“狗笼”里,只因无处可去,肚子又饿。

一个女孩儿出门来,瞧着要掀她撑伞的“屋顶”,手才伸,教她吓了一跳,冲里叫道:“娘,她还在呢!”

折柳抱怨着出了来,将眼眯着,透过晌午的日光瞧她,“又回来作甚?当真赶不走了……”

她目光凝住了,将女孩儿赶回屋,又将她死拖活拽从逼仄的阴影里掐了出来,寒着脸上下一打量。她在这目光下似无所遁形,提了提昨夜里失掉腰绳的裤子,从她手下挣出来。

折柳什么话也没问,却指着门里边,“进去。”

她给她洗了个大澡,从头至脚,换了四大桶水,将大小虱子乱窜的蓬发剪得干干净净,指甲缝里也不许留一点泥。虽动作粗鲁,却奇异地很轻柔,落在她身上,一毫儿不似昨夜里的人,教她难受。

折柳洗到她一年来长了些肉的大腿,咬着牙骂了一声,“下贱的穷鬼!”

她一缩,折柳将她提溜回来,“不是骂你!”

折腾了一通,她万不敢信,今日竟交了天大的好运,整整齐齐地立在这一片方砖铺的院落里,穿了再洁净不过的衣裙鞋袜,虽光着的脑袋有些冷飕飕的。她捂着头,龇牙笑了起来。

折柳却很糟心,“你是什么都不晓得啊……”

她围着她,转了一圈,啧了几声。院儿里几个小娘子都围来瞧看,嘲笑她的秃脑袋。她们各个都俊俏可爱,玉娃娃似的。

“她真丑!”那个叫白露的女孩儿道。

“长开了不比你差。”折柳不耐地挥挥手,又将人通通赶进内院,“练琴去练琴去!”

折柳将她带进了一间尽是陈设的屋子,那些瓶、鼎、架、案瞧得她眼花缭乱。她被折柳按在一张椅上,那椅过分得宽大。

“你晓得我这处是做什么的?”折柳问。

她不安地坐在椅子里,摇摇头。

折柳嗤笑,“就是做你昨夜那种事的。”

她惊恐起来。折柳赶在她跳起来之前,又道:“好不到哪儿去,但总要好些——他们给钱,也能等得你大些。”

她战战兢兢问:“多、多大?”

折柳道:“十四……十五吧,我说了算。”

她一下又放了心,乖顺地缩在椅子里。折柳有一时面色很复杂,蹙起了弯弯的眉头,却更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美丽。

“你无处可去,呆呆蠢蠢的,做人家养娘恐也难得。我在此间名声不好,也难将你付个正经人家。”她盘算着与她说话,仿佛对面是个与自己一般大小、而不是几岁大的娃娃,“我自可以收留你,只是也不养闲人。你入了我的门,便要随我操这一行营生。不光彩,也没名节,但总有饭吃。”

她便忽有些明白,自离了母亲身边,所遇的那些事,原来是“不光彩”的。

前者是不光彩、也没饭吃;如今是不光彩,却能填饱肚子。

于是,她努力做出大人的成熟,点头答应,“我愿的。”

折柳又叹了一声,想了更长的时间,想定了,便开口:“成,你姓李,我给你改个名儿。你今日起,便唤作秾李了。”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她一般吃、一般穿、一般学、一般挨折柳的板子。

她与折柳一般,过上了不光彩、但有饭吃的日子,直到林江啸的人踹开青玉阁的大门,世界天翻地覆。】

吴览静静听她说完了过往,面有微微的不忍,三分醉意已心头褪去,说话十分冷静,“她并非全然为你。这些年来,你所能答报的也尽够了。如今各人四散,你何必非得与她在一条船上?做自己的事,不好么?”

“做什么?我因她而生,长在她手心里,她便是我的天。”秾李尽所能与他解释,但究其根本,其实连自个儿也不能解透,“好比一只兽——虎、熊,或恶犬,我长在它肚子里,吃的是它的血肉,它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它冲谁吠,我便憎恨谁。我不是自己的,我是它的。若有朝一日,它

死了,或将我从它肚中剖出来,我也活不成。外头的天、地、风、水,我都不想要。我只想回到它肚腹里去。”

吴览默然。

“官人,求您帮我。”她道。

他有些无力,“我能帮你什么呢?”

秾李目视他的眼眸,看进他心里,一字一句:“您帮我,笼络天子一宵。”

他眸中终于有了震骇的神采,面色先涨得紫红,又变为铁青,将话从牙缝中挤出来:“你疯了不成!”

“成败与否,我总得一试。”她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却更加冷静,“天子坐拥四海,多纳一个妇人,算不得什么。他若连这点随心所欲都不能,还称作什么帝王?倒是您,您口口声声愧对单将军,如今他有一线生机得活,您难道顾念男人的脸面,不愿为此事尽心么?”

吴览被她激得心内如针扎,酒菜再难下咽,所闻之事又太损人伦,豁然立起,又僵立了半晌,末了颓然应答:“你教我想想。我……我想想。”

秾李微低了低头,以答谢意,起身送他离去。

他消失在院口的背影有些气急败坏,匆匆逃窜似的。但秾李晓得,他会应允。

他是君子,君子如璧玉。白璧微瑕,他已为那一库的公用钱懊悔终身;单铮之事,又怎能不在他心中终日噬咬?他向单铮隐瞒了那半支玉笛,总也想有个法子,加以补救。

果然,不出所料,未至深夜,她才要睡下,外头女使传来回话:“官人说了,三日后是旬假休朝。他前一日将请官家赏临,望娘子早做准备,备晚食佳肴,以迎圣驾。”

他应下了。秾李吹熄了灯烛,独自安寝,睁眼望着昏黑床帐的顶,缓缓地叹息了一声,终于有了安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