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絮果飘摇沉复起,向日……
不是子承父业,却是兄终弟及。转过一年,堪堪开春之时,三辞三让的戏码匆匆过完一遍,三王正坐大宝,登基为帝。
此一年为继隆二年。因三王即位,来路不正,欲要大显人主之能,又想掩人耳目,因此在元羲的谏言下,将改元之事暂缓一年,也免得祭天祭庙又闹得兴师动众。
新帝甫一登基,急待把稳手中权柄,又想做些万民称颂的事,寻来寻去,眼光便盯上了江宁。
先帝在位时,朝堂羸弱,不欲与江宁起战事,固上下皆有睁一目眇一目、与宁德军相和之意,久未发兵攻打。轮到新帝,便有些意动,不愿见宁德军再坐大,想要除之而后快。
然到底根基尚未稳,得位又有些不正,因此上便瞻前顾后起来,索性开了一回朝议,专讲那宁德军之事。
若论本心,新帝郭禧是想打的,且自负一身刀马弓矢之能,恨不得御驾亲征,剪灭叛匪,与朝臣们言语之间,便点出了三分意来。
没料想以几位三朝的老臣为首,不接这话茬,反倒提起去岁秋冬匈奴犯边的事来,说镇军大将军郑武陵又多求粮草军饷。郭禧好一阵闷闷不乐,却又不好发恼,只因那郑将军是元慈太后的母家人、先帝的表兄,拥重兵于边疆;先帝不明不白殡天,若他当真不依不饶,恐怕郭禧也坐不稳这龙庭。
“大将军屯兵戍边,本是劳苦功高,便多发些粮草军饷,也是应当。”郭禧捏着鼻子认了这么个讹诈事,又不理那几位老臣,目光放远,再问,“江宁匪祸日甚,万民以此为苦,何如?”
又有臣子来谏,道是度支不足。气得郭禧御案下拳头捏得咯吱吱响,差点骂出声来。
此时终有人出列上奏,正是新近才升任大理寺少卿的元羲。郭禧本也要点他的名,见他出班言语了,胸中一口闷气便散了一半。
元羲果然明晓帝意,力主一战,且给出的理由无可辩驳。
“昔春秋时,三家分晋,本害正统,当为诸侯所攻灭;然前周室天子羸弱,竟坐视其大,且允其裂土,三家由是正名,诸侯再无攻伐之理。礼崩乐坏自此始。今我朝比之周室,地愈广而国愈盛;彼贼人仅踞一城,远逊韩、赵、魏三家列卿。剿绝之势,如箭在弦上。不然,如其效三家之不义,而我大周竟拱手壁视;当剿时不剿,欲剿时已而不能,岂不学前周之自取灭亡?”
首列几个老臣仍欲辩奏。郭禧却点头,望向一边心腹的武将,便有亲信将首出班附议,言辞凿凿。郭禧听罢主战之言,胸臆长舒,竟不再给余臣说话的机会,起身罢朝。
私下里又留了元羲说话,只在资政殿的小书房里,以示与臣子的亲近。
元羲主战,还有个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只是朝堂之前不好明说。此时君臣二人相对,他便将话无所保留地讲了出来。
“官家得位,虽问心无愧,然终有人不服,究其根本,是因兵权未稳。江宁需攻伐,官家也急需如此一役,待贼匪诛尽,将士齐心,官家可将兵权尽掌于手,到时便再无人有二心。”
一语正中郭禧隐秘之处。
郭禧颔首,连声道:“墨池甚得朕心,可为股肱!只是边疆乃朕的心腹隐患。郑将军是先帝的戚党,恐怕难为朕所用……”
“郑将军是个粗豪忠正的武夫。”元羲宽解上意,“他如今要粮草,正是不知官家如何发落他、为着试探帝心之故。官家只当厚恤他军民,粮草辎重较以往更丰,以示安抚,他今后必以您马首是瞻。”
郭禧觉着十分有理,心中又对元羲倚重了三分,不觉面上漾出了笑意。
以往便知他是个潜龙似的人物,如今再一观量,果然无处不好,当真是君子如玉、国才之器。郭禧与他又商对了一些时,讲罢正事,便提及了他家人。
“元翁身子可安好?朕心中一向挂念他,听闻你父兄回了祖籍池州,虽是山水秀丽,他却不当只图闲散隐逸,还得替朕多担一担冗重之事啊!”郭禧道。
他话中明白清楚地透出复起元氏之意,本以为任元羲怎样老成持重,到底一后生新官,也该面上禁不住喜色;却没想对方听了,不悲不喜,只是沉默片刻,拜上说了一句:“我父书信之中,常悔恨应氏祸愆,自言不该陷清正于不复。”
即说罢,久久未曾听帝君有何反应。元羲微垂首,余光却见他于御椅之上,仿佛定滞了一般,也不知心中有多少惊涛骇浪。
半晌,郭禧才拾起话头,道:“卿身正心清,元氏有子,夫复何求。”
便也不再提那复起元氏子侄之意,匆匆揭过了话头。
没过几日,天子为春社祭祀宗庙,行驾归来,分赏社肉社酒。余人皆由礼官传赐酒肉,唯独元羲那一份,为天子亲手赏赐。
去岁门前可罗雀,今朝车马沸盈声。从此大理寺元少卿炙手可热,更胜从前。
登位之初,总有这样那样的冗事,有的没的,都烦到郭禧跟前,比他从前为王时更芜杂。郭禧本是马上的良将,不怎么爱理会奏疏国事;初初一二月尚可,如今春暖,困在各殿之中,或披奏、或听经筵官讲学,实在心中乏味,便将眼光复又放到了后宫之中。
先帝的嫔妃们遣的遣、散的散,如今宫苑里佳人彩女尽属他有,郭禧今日幸一个、明日幸一个,总想着群芳之中遍览一览,方不失为人主之乐。
这一日拂了积案的奏疏,郭禧兴致来时,携了几个心腹的中贵,随意到得宫后苑里游春,但见草长莺飞,观不尽的池
园春景;又有那中贵人随问随聊,谈说起各朝后宫的纷纭旧事。郭禧听得有滋有味,转过一处一处,信步而至,也不知到了哪一宫,人烟逐渐稀落,忽却听得某处宫墙之中,隐约传来哭声,颇感败兴,又总有几分好奇,便唤中官,“去,探探是谁人在哭。”
中官诺诺而去,不过多时,果然从一个小园内,领出一穿青绿的宫人来,乌鬟垂垂、雪肤盈盈。她微低着头,郭禧瞧不细致,通身看来,窈窕秀丽,行步分花拂柳,是个难得的衬景人物。
郭禧稳坐一池畔凉亭,受过宫人一礼,“抬起头来。”
那女子闻言抬头,不敢直面天子,只将乌黑的睫毛密密垂着,向他脚面上看。郭禧看时,她泪痕犹在,好比垂露的海棠,凄凄艳艳。
“你是哪一宫的,在此哭泣?”郭禧心中几分恼怒在望见红桃粉李之时便已烟消,所剩便是对此女的一番兴致,“是同宫之人欺凌于你么?”
“并未。”她轻声答,音色也好听,带着柔顺恭淑。
郭禧问:“是想念家人?”
“并非。”她又答。
“那是为何?难道是不满朕所治处?”郭禧沉了沉脸。
宫人这才跪倒,口称恕罪;虽称罪,言语之中却十分沉静,“奴哭,是因哀悼先帝。”
此话一出,非但郭禧阴沉了面色,连他身边的中贵也骇然震惊,侧立在天子身畔,连连拿眼色示意她。
郭禧声音不辨喜怒,唯眸光森冷,“好一个忠心的奴婢,想必先帝曾恩宠于你。”
哪想那宫人却又摇头,“并非。奴虽曾侍奉先帝,却是被迫,非出本心。”
“既是又非,怎么是个如此反复的性子!”郭禧被闹得烦心,又被吊足了胃口,忍不住训斥。
此时,那中贵却向他悄声耳语了几句。
郭禧挑了挑眉,“竟有这事?”
他令她起身,耐下了性子,教她将前因后果细细将来。
“奴住的这蕙兰台,原是有主,是先帝曾宠爱的一位祝娘子。她获准宫禁内外行走,不想却恃宠生骄,一日逃出了宫掖,使得先帝恼怒伤心。祝娘子虽有错行,却实实地对奴仁厚。她是奴的主人,先帝恩宠于她,便是对奴也有恩惠。”宫人道,“故此,心中不但不敢怨,且要洒两滴泪,权做祭拜。”
郭禧听来,只觉新鲜稀奇,细细一想,又十足地对她刮目相看起来,“如此说,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你姓字为何?”
那宫人深深下拜,“奴姓范,唤作碧云。有个小字……”
那中贵倚着旧日侍奉郭禧的情谊,轻斥道:“官家问你名姓,何曾问你小字了!”
郭禧却双目凝视,在她眉眼鼻唇上游走,竟隐现了一点笑意,摆了摆手,“无妨,讲来。”
范宫人似乎才及反应,受惊似的微红了脸,目光不觉与他相触,一触即离,抿了抿小巧的朱唇,声似飘絮,轻轻拂进了帝王的耳里,“奴小字……小字泰娘。”
中贵以眼色示意凉亭外垂首而立的内侍,教将一向温来备着的清茶奉上,金注银盏皆齐盛在亭中白玉石桌了,却缓了缓,并未斟茶来。
范碧云按捺下砰砰乱跳的心,悄然掀了掀眼帘,一扫之下,望见的仍是郭禧睥睨恩赐一般的微笑,以及他身背后微不可察示意自己的中贵。
她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内心却稳了三分:前几日搜尽了蕙兰台众人的钱财,没有使不到的坏处。她予了多少好处给这阉人,今日统统尽得还报了。
鼓起勇气,她只当自己胆大鲁莽,恭恭敬敬地上前来,没及任何人发话,将金注子里缠枝莲花银盏执了,一面拭净了温水,一面巧巧地斟了一杯,双手奉在郭禧跟前。
一时间,斜斜的日头暖而金黄,点点摩挲在她暖玉嫩柳似的双手上,执着的那玉瓷样小杯,画不尽的活色生香;一时间,瞧在帝王家眼里,勾起了十二分隐欲。郭禧眸光深沉暗潮,受了她一敬奉,却将茶作酒,满饮了一杯。
是夜,官家召蕙兰台范宫人侍寝。
鸾凤一宵。次日,亲由天子口授皇后入册,示意擢为嫔御之列。
女官点检往昔内起居注,报于皇后。皇后深以此烦恼,“她是从前先帝幸过的宫人,怎好即今又侍奉在侧?”
当下札奏奉于帝王书案;不一时回来口谕:“未及在册,便不算悖伦。少要聒噪,办去便是。”
皇后无法,只得将嘴眼一闭,昧了心思,把范碧云的名姓籍贯添在了九嫔的大册上。
第122章 第122章荼蘼三春尽,莲花并蒂……
自应怜回洛京,将父母、兄长的衣冠冢立起,重修了家庙,四时八节香火不绝。春社后一些日,到得清明,便要做一场大祭,延请僧道设坛做醮。
原想着自个儿主持便罢,却没想元羲登门,代了她多半的事体,忙前忙后,将一应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两家离得本就不远,早至晚归,十分熟稔。
渐渐地便有些风声传出来,有那到应怜门上道喜的,言语间尽有元羲将与她修旧好之意。
清明过了,各样僧道俱被请回,却又有一起花匠,携着竿索橛杈到家,后头且跟着一同而来的元羲。
应怜迎上来,问:“你这是作甚?”
元羲束冠郎朗、襟袍展展,今日值朝回家,先换了一身闲雅的,才来见她的面,闻言指着竿杈道:“你那西面园子里,我瞧当中少副花架。今日闲来无事,便为你打上一副,栽上荼蘼,再过几月,便能见素云珠海的花盛光景。”
应怜想了半晌,一拍脑袋,笑了起来,“早二年前说的事,你竟还记着。”
那时许是在江南,他万里迢迢地找寻来,兴致勃勃说要与她栽些荼蘼。
比之从前,他如今要老练得多。应怜瞧着他有条不紊地令人东来西去,敛了一身清贵光华,仿佛真如个平常的邻家子,兄长一般地照应她。
花架架起,荼蘼栽下,一丛一丛以栏杆护持着,不教狂风乱雨吹打了去。
元羲也在她身旁盯着。他带来的小厮元兴正与花匠们吩咐着什么。应怜想起来便问:“久不见元平,他又为你办哪桩事去了?”
“那厮惫懒,被我遣走了。”他随口答道。
这倒使应怜有些纳闷,格外多扫量了他两眼。元羲瞧见,换了个话头,“许是下月,我去城外烧香,你陪我一陪?”
“去就是了。”她应下,只是又有些迟疑,“听闻近日京畿校场点了大阵仗的兵,通衢之上早晚有传报的骑校,可是又要攻伐了?”
他点头,“军纪要务,我不便就与你透露。下月烧香,你一定要来。”
应怜又答应一声,掩下心中不安。一些日来尽听人言,校场点起了十数万的兵众,也不知是要发向哪里。有人道去关防,有人道去京东路,更有人道——是去攻江南的叛匪。
四月初,元羲果遣人来请,要携她去城外上香。
应怜昔时在家,上香俱往城南的香山寺,元家也是如此。这一回却不同,车马带去的却是城东门外二十里一间不大的山寺。到得山门,门楣上题着“白鹭寺”,向山而上的一条路窄小而陡峻,不比大的山寺平缓,难怪人马稀至。
早有小沙弥等候在山门外,迎奉上了山。上行一段,应怜气有些喘,不觉放缓了步子,遥遥望见山腰,老旧石阶之上、婆娑掩映之下,隐约有个戴席帽的文生,穿的一身天青直裰,长身玉立,风采耀日,即便望不见面容,也无端使人自惭形秽。
应怜却再熟悉不过,正是元羲。
元羲带她上山,见她气喘,便走走歇歇,好一会才至山顶,但见一座不大的寺院,四面只一道粗砌的山墙,内里一望无遗,不过一
二间单房而已,不用想,也晓得香火冷落。
“你怎么找了这样一座不显的山寺?”她擦了擦汗,问。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他道,一面领她入内,果真进了一炷香,佛前拜愿,“庙宇又何须大,如愿则灵。”
他已摘了席帽,跟来的小厮元兴捧着,领命先下山去了。应怜望着他似虔诚的侧脸,鼻直唇朗,是一副再隽秀沉静不过的样貌,饶是自己看惯,也不由为之赞叹。
“你的心愿又是什么?”她问。
元羲进毕香,闻言想了一晌,才开口:“你问从前,还是如今?”
“从前又如何,如今又怎样?”
“从前么——你莫要恼——是想娶你。”他见她果然瞪圆了眼,颊面浮起薄薄的红,就要发恼的模样,不觉便笑了,回了几分往日的少年风姿,“你笑话我没大志向么?我确没什么修齐治平的心愿。不怕你更笑,岂止是想娶你,我还发梦想要赘去你家。”
白鹭寺实在是小,除了先前山门下迎接的小沙弥,这一时便只出来个颤巍巍的老僧,又聋又哑地向后室里奉茶。那茶也粗,不知是哪一株野树上采下,苦涩熬牙。应怜喝不上两口,又不愿仄在狭小的后室,便与元羲两个出了后门,临着一处山崖坐下了。
山风浩荡,清气寰宇,吹彻人眼目,望见寥廓的天幕下,遥遥二十里如弹指;洛京方正,南北通衢、琼楼玉宇竟皆在眼底,纵然望不真切,也隐隐得见一派纷纷的如潮涌动,那是各街市坊巷中人马穿梭,好一派竟如海市蜃楼一般。
她望得不移目,从未见如此天城盛景,一时被波澜壮阔之色所怔,痴痴地盯着,心潮迭起,连方才元羲惊骇世俗的入赘之语也忘了。
好半晌,应怜才从震然中回过神,赞道:“好一番盛世的光景……”
说未罢,心中不知怎的却划过了许多不相衬的场面:度尘青黑凄惨的面、润州破落的连片荒屋、伏牛村的章杏娘、千方百计投来宁德军的流民、忍疼编苇箔的孩子……
天城盛景,那是一株扎根极深的盘曲的树,吸饱了四围百姓的脂膏,反哺滋养出血肉、皮毛皆光鲜亮丽的兽。
元羲指着城外一处突兀的彷如青黑流沙般的所在,道:“若是铁蹄踏破,还能存几分盛世光景?”
应怜微惊回神,依着仔细去瞧,那一点点四四方方的斑驳,连成一片,好比苔藓、好比污渍,却更为鲜亮,不时映照出明晃晃的日色。
“那是……禁军?”她不敢确认。
“二十万禁军。”元羲接话,替她做了确认,“一些是周边近日征调而来,一些是常年操演的精兵。”
“要去征战何方?”她艰涩地问。
他望着她,分明近在咫尺,却彷如隔了江海,丰朗的唇中吐出两个幽沉的字,“——江宁。”
应怜一时手足冰凉,不知作何反应。虽隐隐预见宁德军与官兵之间,最终总有一战,但万没料到,情势如此之急,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太仓促了。
她离开时,江宁虽蒸蒸日上,单铮等人殚精竭虑,也不过才三万的兵众,与沂州军二三万兵马遥遥相扶持,又怎敌这样一支训练有素、铠甲精全的二十万官兵?
她又一次想到宗契,心中便似绳索纠缠了一般,狠狠地一痛。宗契那样的为人,哪怕心中有所牵念,也绝不可能弃城做个背信之人,城若难保,他必万劫不复。
应怜不说话,元羲陪着沉默一会,不知是不是怕她怨怒,便为解释,“官家轻率易怒,攻江宁之心急切,不愿再蹈黄仲骕、六王等人覆辙,因此此一回发重兵压境,便有一举剿灭之意。”
“六王陷在江宁,他就不怕投鼠忌器……”她急切切说到一半,生生咽了回去,浑身一冷,讽笑起来,“手足相残的事也不是没做过,怕什么投鼠忌器。”
元羲毫不介意她的大逆不道,复道一句,“六王在江宁。”
六王郭显,仍在江宁。应怜心中默念,半晌微微悟明,迟疑瞧着他。
话至此时,才是日将正午,却有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惊动了二人。应怜回身看时,但见一道旋风似的人影,一身粗布麻衣,摘了顶头箬笠,露出一张晒得黑黝黝瘦棱棱的脸,咧着嘴径向此而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惊了应怜满眼,腾地起身,瞧看仔细了,“元平!?”
元平扑扑身上尘土,也不顾腿绷已是污泥深色,先喜气洋洋地一拜,“应娘子!四郎!”
应怜才及醒悟,为何元羲要舍了大庙,非至这破落的山寺来烧香。
元羲向他点头,“辛苦,事可还顺当?”
“顺当!”元平一路上山来,累得热汗直喘,接了应怜递来的粗茶,也不讲礼节,咕咚咚牛饮得一滴不剩,才道,“我这一程可快,一个月不足,便已一个来回!话不絮叨,四郎,你教我办的差事,我全办妥了,那头尽晓得事体,只是也为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通共人等不过五万,这个难关怕不好过。”
应怜听了个真切,心中约略明了,又掀起一阵惊涛。
不消说,能使动元平亲自往赴一趟的地方,除了江宁,再无别处。元羲对外只道打发走了他,实则这样机密的事,也只得元平这样的心腹做得。
元羲又问:“可估说了哪时将至?”
“若不遇敌阻,一路行来,少说也得两个月。这还是快行,否则半年、一年,都说不准。”元平说着,放眼望向二十里京畿处,狠狠一皱眉,“怎么,集结如此,竟已要开拔了?”
“是。他已等不得,谕令催了三番五次,辎重已先去了,大军不几日便要开拔。”元羲叹道,“我已尽力拖迟了大半个月,再多的时间,也争不得了。”
元平方才一身归家的心喜已渐渐消散,口中却仍宽慰,“六王极有机略呢,他定能想出万全的法子的。”
说着,忽想起什么,又展开来眉眼,从怀里掏出一物,却仔细地交与了应怜,“这是我来时,高僧托我带来的。我这一路过州县,重重搜检,书信万不能递,好在这物件他们不稀罕,才留了下来。”
应怜几乎惊跳了起来,方才种种揣测,到今统统化为激荡心间的一股情绪,收了那巴掌大的雕花小匣,顾不得打开来瞧,急急地问:“你见着他了?他如何?一切可还好?他、他怎样说?”
元平被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赧着脸笑起来,却又拿眼瞥了瞥元羲,见他早已别过脸去,仿佛观览山色,这才道:“好得很、好得很!他还是那般又威风又仁慈,教我递话,说不要顾念他,你在家时,需多餐饭;春寒才过,不要急着换单衫;出门需多带随从家人……”
他一句句地说,应怜一字字地听,眼眶逐渐发热,却又在人前觉着难为情,心中又喜,元平讲一句,自个儿便跟着点一点头,又问了许多旁人等事。元平一一回答了,又道:“娘子且打开匣儿瞧瞧。”
应怜这才想起瞧那里头是什么。
雕花的小匣揭开盖儿,里头又是一重更小的锦盒,再揭开,内里盛着一灰素的锦囊,小小的不知有何宝贝。应怜挑起锦囊,松了络子口结,却倒出来三粒饱满硕壳的物事,硬梆梆、青黑黑、圆滚滚。
“莲子?”她拈起一粒,只觉石子儿一般,不住地好奇。
元平嘿嘿地笑,道:“我也说,怎么这不赠金、不赠银,也没见递个汗巾头钗,却千山万水送个什么莲子。高僧只讲拿来种下,我问是什么天心莲黄金莲,他却也不说,只教一定带到,我这不就带送来了。”
应怜心里头猫挠似的,珍而又珍地将莲子依旧重重存好了,扭过头来,却恰好与元羲对瞧了个真切。
元羲清明的眸中,盛着不知是什么的情绪,对上她时,略怔了怔,展露出一个极轻的微笑。
那笑意很淡,也十分真,从前每每听到“宗契”二字便生的嫉妒怨愤,如今终化为了豁然,不过只残剩了几分对往昔的遗憾。
“我正有一事,思来想去,求你帮忙最是稳妥。但也不知你肯不肯。”过后,他道,“此后必定一场争斗难免,他自家内讧,总要少牵累无辜。我有个计策,只是不大能上得了台面。”
应怜认真瞧着他,“但讲无妨,若能免生涂炭,我怎么不肯。”
元羲便指着山下洛京里最恢弘高大的正中一点,道:“那里,是帝王所居。宫禁层层,水泼不进。他为骨,文武百官是裨附的血肉。唯有天子出、百官缺,这座坚城,才能不动声色地易主,便如那夜兄终弟及。也只有如此,方免两虎相争、殃及无辜的惨事。”
她静静听着。
元羲从她双眸望进心底,剖开自己的一颗心,与她坦诚相见。
“自然,我也有一点私心,想遂了曾有的念想——惜奴,你嫁我一遭,我予你做一场最风光的亲迎礼,全了六礼之缺,教你做天下女子最艳羡的新妇,如何?”
山风盈耳,映日暄暄。
这真是个好计策,也是真荒唐。她怎么就肯答应做饵?他又怎么就开得了这口?
“我不明白,”她蹙眉,“你是天子最器重的新臣,将来可登峰造极,却为何要甘冒大不韪、行此谋逆之事?”
元羲却泰然,与她席地而坐,久久望着春日城池之景。
“那据你说,我这样前途远大,你又为何舍了我,却去就一个化外的僧人?我比他又哪里不如?”他平静道。
应怜反驳,“心本如此,这哪里是能比的?”
“那便是了。人可比,情怎好比。只因他故,我失一切所爱,无论是你、你的兄长,还是我父亲。”元羲目渺渺,遥望帝京宝殿,照日之下微微眯起眼,“你说,我怎能不怨极了他?”
他们沉默了半晌。应怜终道:“你……你让我想想。”
这日便在山寺里用了斋。元平不入城,依旧别去;元羲车马送应怜归家,二人于应宅门口相辞。
天气已然温暖。不劳旁人动手,应怜亲自将宗契送来的那三颗莲子剪了壳,又寻来一素白的瓷钵,日日温水得当,暖照下看养着。
她瞧那黑秃秃的莲子时,心中便想着宗契,想他挑来挑去,也不知挑了什么样的莲花;又不知战事迫近,他是否愈发地忙碌,以迎那不知生死的鏖战;又难以避免地想到,若他实在过不了这关,就身死了,那茫茫世海,她便又失了定锚,孤舟该漂向何处。
便如此,从白到黑,从昼至夜。几个轮转,时时在夜间惊醒,应怜心中总惶惶不定,披衣起身,便去瞧那清水里莲子。
一日想了半夜,迟至黎明才昏昏地睡着,天一亮,又仿佛见他浑身沥血地苦战,一惊来便醒转。应怜望着照入窗扉的日头,叹了一声,如常去瞧一眼那莲子。
一见之下,却微微怔住,不由惊喜。一脉碧丝已抽出破茧,新绿惹人,三颗莲子皆已出芽,沐着蒙蒙的晨曦,欣欣待发。
应怜眼中望着新莲,心中也仿佛有什么倏然破土,一念忽彻明彻清,百感交集。
与他的安危相比,与那些少流的无辜鲜血相比,便做一场虚与委蛇,她又能如何。
她唤来女使,教去元家一趟,虽有经宿的憔悴,春水的眸子里却折射出了粼粼的光彩。
“你去见元官人,便与他说,我应下了。”
第123章 第123章百人百口百样心,殊途……
元羲所说不差,四月才望日,浩浩官兵自洛京开拔。水师艨艟、陆师车马于城南祭旗誓师,而后如乌泱泱漫卷的黑云,一路向东南而去。当中又有先锋精兵二万,急行军先至江南东路,与周边镇守的宁德军相抵,几场恶战,相互损失人马无计。
然宁德军兵马有数,朝廷援兵却不绝。新帝郭禧不计代价,又将各州县所缴之税上拔三成,哪管他民怨沸腾,铁定了心要绝江宁匪患。因此辎重粮草源源自京师而来。江宁周遭几个州府,宁德军困闭坚城,几番拉锯,终究不能守,战将或死或退,又有十几地飞书急传江宁,请兵求援。
江宁城中,气氛焦灼如沸釜,哪怕一滴油星,都能将军心民心炸成一锅乱粥。
好在前有元平传信,单铮早得了消息,已向沂州去书,要沂州军南下驰援;如今回信已至,那处陶慨应了率本部人马十之七八拨来相救,好解燃眉之急。
接连月余,中军帐里常常会至夜深,议论官兵压境之事。
“日前滁州已失,咱们向北的屏障,十已去六。他处官兵丧损虽多,却总有后援。比家底,咱们必定比不起。”钱美才退拒一支试探夜袭的官兵,此时铠甲未除,不顾通身的血污,点指舆图上已失之城,“滁州据此不过百里。官兵不日便至,咱们得有个对策。”
单铮得用的战将围列在侧,皆眉头紧锁。军师林文贵指了指所剩几处为屏障的州城,道:“分兵不是良久之策。这几处城池迟早为敌所克,不如将守兵召回江宁,咱们便以天堑坚城为守,与他相峙。”
“相峙,而后呢?”单铮道,“坐困于此,眼睁睁见孤城守至最后一人么?”
“那趁他大军未来之际,咱们徙去别处,可行?”李三郎问。
此计在两可之间。不是没人想到过这一点,只是如今不比以往,他们还是游散山林的流匪,聚也容易、窜也容易。如今宁德军称得上家大业大,再要散入山林万不可得;只是若要迁徙,急切之间,又能迁去哪里?
吴览沉吟已久,此时计议,“若要徙,倒是有个现成的去处。”
众人皆望来,等他言语。
入了夜,一室灯烛愈发晃眼,携着摇动不休的光亮,向他游移的指节投下阴影。阴影自东而走,溯江跨河,直到了南蛮瘴地。
“川蜀。”吴览道,“自江宁向西,过蜀道,入邛笮,关隘险绝。只要咱们留一息尚存,占得蜀地,以此为根本,便能与官兵相抗,而后再徐图中原不迟。”
林文贵点头,“军中有历经数战的老兵,便是从川蜀而来,若要去,军心必然相从。”
正有人附议此计,纷纷道是一条明路,单铮之下的赵芳庭却抬手,斩钉截铁,断了人念想。
“蜀地不过一时稍稳,怎为长久计?从来只闻入蜀入蜀,一旦入了,哪还有再出之日?”赵芳庭冷笑,“便是诸葛孔明,也只得困死当中。诸位比诸葛孔明又如何?难道咱们涉足百战,只图做个安乐的富家翁么!”
单铮为主帅,智计良谋种种,全待他或应或否。如今生死关头,一旦所虑差失半点,便足以覆灭整个宁德军,不得不殚精竭虑。他已不知几日夜未阖眼,全心思虑的便是这一场对敌。
兵势悬殊,好比以卵击石,他如何不知。
“宗契,你怎样看?”他扫视众人,三巡后,目光落在宗契极有压迫感的身量上。
宗契已除僧衣,半身衷甲如玄铁,更衬了身形岿巍,眉宇中缀沉星落海,疏朗而幽深。他不能如文人说得头头是道,只单刀直入,问:“何不绕道北上,避开官兵锋芒,直取洛京?”
林文贵反问:“怎样避?怎样取?”
“发精兵,疾行取道庐州、信阳,过淮河,自武胜军北去,直抵洛京。路途虽远些,却能上避官兵陆路、下避自淮入江的水师。”他道。
“过为鲁莽!若他察觉,后方直追,切断了我粮道,我岂不成一支孤军!”吴览断拒。
话入各人心。赵芳庭却被激起了一丝光彩,深想了一回,不由得豁然开朗,“诱敌,守城,虽难而可行。”
“诱敌以拖延。官兵既发二十万,洛京必定空虚。咱们先设一支饵兵,引诱拖延,将他困在此;却发精兵背道而出,南路取北,直抵洛京。后备一军坐守江宁,若他
攻打,这一支人马与饵兵前后照应,可保江宁不失;若他察觉不对,回师去救洛京,后备军便可出江宁追击,扰其军心。”
他循循解释,十分透彻浅显,却格外有一种坚定的残忍,若置人于薄冰之上,使人战战兢兢。
依计而行自然是好的,然而障碍也十分明显。
——再有怎样好的计谋,在绝对的优势兵力面前,也不过是玩闹一般。
宁德军不过四五万,沂州军更少,怎样抵抗二十万官兵?
众人相望,眼是心窗,互相从对方眼中望见了以死图效的心。
年轻压不住性的李三郎,率先笑了一声,眉梢眼角竟挂上了轻松的喜色,“好说,杀他几个,死了也赚!”
一室凝阻的气氛竟为之一扫,不知哪人行走的风刮动了烛焰,仿佛连火光也为之雀跃摇动。将领们围簇在舆图与单铮周围,相互也笑了起来。
水险山恶,都已走到了这一步,还怕个什么。
唯死而已。
当下又补充了些细节,以备种种状况。单铮亲笔写了急信,教斥候星夜驰去沂州军陶慨处,讲说计策分明。
才遣去斥候,又打发了众将歇息,单铮抬眼环望,忽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伸头缩脑在门槛外窥听,叹口气,喝道:“小山,进来!”
一年多来,身量高了不少、却仍稀瘦的陶岳猴儿似的一个蹦窜,便窜到了近前。
“你入夜不睡,外头瞎踅摸什么?”单铮道。
陶岳是他的义子,这一二年尽学了不少他家传的枪法,又将宗契的棍、鬼面人的剑等等也不知学了多少,养成了个天地也不怕的野性子,只是敬慕单铮,又十分地畏惧他。
“就睡、就睡!”陶岳睁着一双凸大的眼,半毫儿睡意皆无,绷着脸,却止不住地咧嘴,“义父,我爹可是要到了?”
单铮连日不寐,见他这模样,倏地反去了几分疲倦,忍不住一笑,点点头,“我还能藏了他不见你?急什么,快去歇了!”
自随来江宁,陶岳便再未回过沂州,此时见说他爹陶慨当真要来江宁,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嘴咧到了耳根,半晌学着大将的风度,重重抱了一拳,应一声“是”,蹦着便出了中军帐。
单铮心中将他作亲子一般看待,直瞧着他没入夜中不见了,才扭回头,却见赵芳庭仍未走,心事重重,欲要说的模样。
“怎么?有话不便人前讲么?”他问。
赵芳庭先是沉默,而后道:“哥哥,你觉着方才的计策可稳妥?”
“计是好计,只是……”他两人自小伴着长大,亲兄弟般的情谊,单铮种种的心事再没瞒着他的,“兵力不敌,实在无法。”
众将跟前,他为主将,便有一些扫兴的话,为着不动摇军心,也得自个儿肚里吞了。可即便不说,他心里却明镜也似,没奈何,对着赵芳庭,才沉沉地叹了一声。
赵芳庭却道:“若我有法,能搬来十万援兵呢?”
单铮揉了揉额角,“莫要玩笑,你难道有呼风唤雨的能为?”
“我说有,那便是有。只是哥哥未必肯要。”赵芳庭毫没有玩笑的意思,“但哥哥要晓得,咱们此时,已危在旦夕。城若破了,多少年经营一朝俱丧,家国的仇又谈何去报?”
单铮的目光沉凝起来,直直盯着他,等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援兵十万,自边防西凉府向东,便不远赴江宁,只临洛京,足可解我军燃眉之急。”话既出口,赵芳庭再没什么好顾碍,“边关总将——镇军大将军郑武陵,是那位先帝的表兄。皇帝死得不明不白,他自然不会甘心。另有,那六王郭显与先帝虽不是同母所出,却也从小长在元慈太后膝下,是名义上的嫡子,与先帝相交甚笃。比起当今的天子,郑将军定更属意六王。且边军向来对抗匈奴,久经历练……”
单铮面色骤变,一咬牙打断他话,“你也晓得,边军对抗匈奴!那你此话出口前,可曾料想,一旦边军回师,边关百姓又如何?匈奴铁蹄南下,关内苍生又如何!”
赵芳庭也有些恼,说是恼,莫若说犹如被揭穿的耻辱与惭愧,悉数更化作愤恨,“先自保而后保人!咱们眼前且要断绝,还谈何百姓苍生?他边关的百姓是命,我江宁军民十万便不是命?”
单铮目眦欲裂,却一时无法更说,眼睁睁望着他亲如手足的兄弟,不可置信,起先震怒,而后却心生了悲意与痛意,心念了一遍又一遍:罢了、罢了、罢了。
旁人不知我,旁人尽能说此,你又怎能说?你难道忘了,我与你是因何杀官造反?
当初胡虏侵边,烧杀淫掠,满地的血、漫天的火,你趴在死尸上哭,难道也尽忘了?
咱们受过的丧亲之痛,如今为了什么,又要教无辜百姓再受一回?
他气涌心头,仿佛血也倒涌,只觉眼前发晕,竟一力不支,撑着桌案颓然倒坐椅上,慌得赵芳庭忙来搀扶,哆哆嗦嗦地递上水,惯能说道的一张嘴,语无伦次起来,“哥哥,你别恼、你别恼!再有气,打我骂我便是,莫伤了身子!”
单铮一言不发,也不瞧他,一双眼死死盯着舆图,盯着西凉府,额上青筋突突地颤,半晌方才压着自己缓下来。
赵芳庭满嘴的苦涩,发慌发窒,却终究不能甘心,忍了又忍,见他和缓了,才又慢慢地劝道:“哪样不难?哥哥,咱们起家难、创立难,如今守业更难,大小阵仗过了无数,死散了也不知多少弟兄,他们那些家眷,难道就不难?哥哥啊,慈不掌兵,你想那如今的皇帝又能是什么明君?他为置气便能兴兵二十万,又涨赋税,闹得民怨沸腾,若他再坐天下三五年,莫说边关百姓,这四宇海内,哪里还能聊生?”
他的话情真意切,可愈是情真意切,便愈是将单铮陷在两难之地。单铮便如被架在刀尖之上,欲进,痛彻心扉;欲退,后退无门。整个人好似剖成了两半,一半有心有情,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另一半残酷、麻木,却洞彻得更深远,分明晓得,赵芳庭所言句句是真。
“是谁同你说的?郭显?”半晌,直至夜深甚至幽寂,单铮才冷冷开口。
赵芳庭没否认,“他虽私心甚重,但终究能解咱们兵微将少的难处。”
“好,我去同他谈。”单铮已不复方才怒急攻心之色,却又罩上了一层近乎冷漠的麻木。他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而后起身,草草扫了赵芳庭一眼。
如今也不知是几更了。赵芳庭渐渐觉出困意,或更近似一股突如其来的倦怠,只觉那沉重的疲累从心内扩散到了四肢百骸。他跟着起身,甚至不知该说一句告辞的话,沉默迟缓地迈出门槛,便要离去。
“十八。”单铮却在后头叫住了他,向着他被愧疚压垮了的瞿瘦背影,用轻淡得令人不安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我便一桩桩事都做了,再没了怜恤百姓的心,又如何能做得人主,心安理得?”
赵芳庭没答他的话,也没回头。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便终于另一只脚也迈过门槛,茫然在幽深晦暗的廊下伫立了一会。
前路几乎望不见,他依着一贯的路径向前走,一步一步,愈向前,心内便愈冷硬,先舍了对他们的仁慈,再舍了对单铮的怜悯,最后舍了自己的一身。
他归家而去。
第124章 第124章花好时将谢,月明处还……
单铮夤夜回了一趟府署,去见六王郭显。按理,大半夜相见十分失礼,然而他顾不得,仍是去了。
连日来因战事吃紧,他只宿在城外军营之中;今日因回府署,离了郭显时已是后半夜,索性回后宅暂歇一宿。
打发走了随从,他独自入了悄无声息的院子,仰见月明如洗,廊下挂着折柳一向为留的风灯,本待要入内,又料想她已熟睡,与其折腾她醒,不如去书房熬睡半宿。
正转身要去,主屋中堂的门却开了,里头朦胧立着个披衣曼妙的人,慵困惺忪的,拢一拢曲散的长发,见是他,惊讶起来,“这会子怎么回了?”
是折柳。她轻便熟稔地来挽他衣袖,张罗进屋。单铮便不由自主被她牵了进去。
桌上残剩了半盏冷茶。折柳也不劳动耳房的女使,自个儿将温茶瓶里又添了半盏,递来与他;一边拧热手巾为擦脸、宽衣脱靴,半途上哈欠连天,眼儿都半睁半闭,梦游似的。
单铮不过意,将她按回床上,“你自去睡。”
他低沉的声音放得轻。折柳点点头,将他换下的外袍搁架上,困乏地嘟哝:“去西院了?”
他衣上染了那院儿里的炉香。
单铮“嗯”了一声,入帐与她同眠;抱着她暖热柔软的身躯,久不曾如此安心,陡然放松,魂梦思绪便散漫不羁开来。
他似梦似醒,黑暗中的一切却缓缓明亮,怀中人盈盈的笑意也教人心热,百般牵挂,放心不下;又有几个儿女绕在膝头,学文学武;十八仍是十八,有些偷奸耍滑,又在松窗之下与他对弈,不耐烦地听他催促成家。
他一半的灵魂无知无觉,另一半却摧扯人心肠,便不自觉将折柳抱得紧了,盯着那些画面美妙到近乎荒诞,自眼前一幅幅溜过。
折柳才浅睡,察觉他无眠,勉强又精神了些,什么话也没说,安抚般亲了亲他下巴。
夜深不知时辰。他低微开口:“我要离开一趟。”
“多久?”她模糊地问。
单铮答不上来。他并不知究竟多久,也不知究竟回不回得来,一念升起,又咽回肚里,末了道:“这一趟吉凶难料。我若死了,你……”
折柳蓦地便惊得清醒了,浑身彷如过了一筛,渐渐又镇定了下来,转而有些恼,想他大半夜不睡,说什么丧气话。
“你死了,我便改嫁。”她语气冷硬。
单铮满心里放不下她,冷不防却吃了一瘪,多少为自己有几分不平,与她辩对起来,“你这妇人!好歹夫妻一场,便为我守个三年又怎么的?”
折柳冷哼,“三年?我都老了,又嫁谁去?”
帐里夫妻絮语,半是玩笑半是真。单铮总觉着她冷情,磨扯道:“不然,以月代年,你总得给我守三个月!”
“做你的春秋大梦。”折柳十分嫌弃,拧了他一把,“你死都死了,三年还是三个时辰,尽
由我说了算……你且顾眼前吧,官兵打来,若城破了,你我便只好做一对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鬼夫妻,谁也别给谁守。”
她满不在乎说着,到底却压不住心底的恐惧,沉沉叹了一口气,又抱紧了他。
单铮终无言,黑夜中一下一下摩挲着她乌厚柔顺的发,也不知是安抚,或是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比起江宁、江宁城中军民,比起跟随他的弟兄们,比起折柳,天下苍生对他而言,到底太过遥远。他顾不得顾苍生,只得顾眼前、顾身边所爱。
边军回师,到底他棋差一着。郭显赢了。
单铮终于应了联络边军之计。
此事仍要与众将商议。转过天来,他再召集部将,讲明了一切,又有许多布置安排,即刻便整装待发。
官兵人多,他们人少,分兵实则是大忌。然精兵一支、守兵一支,实无可奈。当下拨出万余人,这一回由单铮亲自领兵,迂回北上;又留了宗契、吴览等人守城,并接应南下驰援的沂州军。
有几件事,在浩繁冗杂的布置事宜中,像沧海里几粒粟米,不经意便划过了。
一件便是郭显本人自请随单铮北上,理由无可厚非,只因他是郑武陵的表弟,若想说动郑武陵调集边军,非他出面不可;由此,赵芳庭重新做了一些部署,以护保郭显为由,又多添了些自家心腹战将。
另一件是吴览身边的一名小厮袁武,独自来见单铮。单铮打心眼里厌恶匈奴人,只为着他曾于吴氏有恩,才留他在宁德军,一向只眼不见心不烦。没想这一回他却自个儿找来,头一句开口便是:“我本不叫袁武,是乌孙小昆莫部蒲察贵主之子。我仰慕将军的为人,故今日请行,回到乌孙,一则与家人团聚,二则可时时关注部族,若有异动,便提早报与将军。”
单铮神情冷峻,极锐利地扫量了他一番,问:“你是匈奴人,为何反帮着异族?”
袁武身形高挺,兼有初具的锋芒与深邃的俊美,随着二年来长成,面貌与中原愈发迥异,“我不独为中原,更是为己。若与中原讲和,以草原的牛羊换取你们的米粮布匹,用不着流血便能养活我们的妇人与孩子,这是我乌孙的百姓都乐意见的。我若促成了讲和,必受子民拥戴,归蒲察氏后便能立稳脚跟。”
“边关曾也设榷场交易,可你们还不是背弃盟约、烧杀抢虏?”单铮十分冷淡。
“邻人之间尚且有争斗,国与国又怎会有永不背弃的盟约?”袁武并不慌张,仍道,“且不论从前的榷场中,中原商人怎样欺骗诡诈,至少战争对双方都无好处。我愿榷场再开,并承诺有朝一日,若能为主,必约束子民,再不发争端。”
对此,单铮给出回答:“你是吴先生的随人,去留与否,无需我首肯。我不扣你,你只与他求情便是。”
袁武立直了身子,低头攒手,郑重行了个乌孙的礼,而后离开。
选调精兵、集结粮草仅花费了一日夜。一切俱备后,单铮率一万兵士自江宁南门而出,趁着月晦星淡,人衔草、马衔枚,几乎是悄无声息出离了江宁。
不过前后脚功夫,翌日天明,离江宁州城二十里上游处,江面之上,自西而来了一支浩无边际的战船队列,大如飞虎、小如海鳅,上列战旗飒飒,映日的盔甲连片成行,森然罗列。
随着一声警醒御敌的战鼓沉雷般轰鸣,宁德军战舰倾出,汤汤江面之上,就此展开水战。战船之间厮杀无数,击沉船只亦无数。碎橹残骸、尸首断躯源源不断自上游漂下,鲜血随浪翻滚,染得滔滔江水成了翻滚的赤色波涛。
宗契率兵从天晓直杀到日入黄沙,终于闻得对面鸣金而退,才摆阵回师;点集兵马,伤损了二千余,估摸着对面死伤数倍于自己,勉强算得上退敌大捷。
然攻守之势未变,且据斥候传来的战报,后方官兵陆续集结,到如今已有数十万众,夜间连营灯火彻地连天,几乎照得黑夜通亮,彷如日坠于野。
渡江强攻未必能取胜,可随着时间推移,更远处上游早已渡河的官兵终于自江南面而来,发起了陆路的进攻。
情势之急,犹如千斤悬丝,每一时辰,都有派出的斥候回报,告知敌情。吴览迁江宁城外百姓入城,拆毁城外房屋、坚壁清野。城中百姓惶惶,不分昼夜,常听震鼓浑浑,无数兵士列阵飞驰。
好在此时节,旱地逢甘霖,沂州的援兵二万,由陶慨领着,自东北渡江而来,终于入了江宁。
陶慨仍是那样豪壮的性子,甫入了城,在急来迎接的将领当中,便问起单铮与宗契;吴览多日未曾阖眼,一身衣衫皱褶、胡子拉碴地出迎,详细说了一遍分兵取洛京的计策,又道:“军情急迫,无暇召回部将,为将军接风;待来日江宁之围解后,再谢将军义气!”
陶慨摆摆手,大步随他入中军帐,听了近几日来的军报;还未怎么析出条理,忽听一声响亮的叫唤,猛抬头,见门外映着日耀,亮晃晃立着个半大的小子,身条抽长,凸眼长脸,浑身幼龙乳虎的精气神,直透出万丈的喜悦来,当先一步,跨到他身边。
“爹!”陶岳一嗓子震得山响,里外三层院都惊飞了雀鸟。
陶慨一时发怔,心怪这小子怎么忽地又拔高了一头,眼眶里却发热,鼻孔翕了两翕,狠狠压住了那一股突如其来的酸,粗大的巴掌往儿子肩头一拍,拍得人龇牙咧嘴,斥道:“嚎哪门子?礼数!”
陶岳窜上跳下嘿嘿地笑,围着陶慨团团地转,又问东问西,嚷嚷着要随父出城退敌。跟来的吴览只一旁瞧着,连日来拧得解不开的眉头终于也放松了几分。
时值晌午过半,城外江畔御敌的宗契发书至,道双方仍僵峙,官兵今日无异动;西南陆路拒敌的鬼面人也报回敌情,今日未有大的阵仗。吴览打发了斥候,一面主持安置沂州兵马,一面吩咐整治将领食宿,席间又亲自把盏,再三谢过了陶慨。
当晚,沂州军饱餐休整,歇宿一宿;陶慨与儿子同塌而眠,听他说不尽的二年来大小事,直聊到迷迷糊糊了,嘴里还义父长义父短,心中好笑,又感激单铮,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半是搪塞半是认真,“好好好,待你义父攻取了洛京,与那昏君换换。他做了皇帝,你为他前部大将,东征西战……再不要聒噪,快睡!”
没料想陶岳听了,竟认真思想了一回,“义父待我甚好,我学他武艺二年,得倍加地报答他。往后他做了皇帝,我便做四年将军,为他杀敌。”
“四年之后呢?”陶慨觉着他这算学学得古怪。
“我、我还是想随您回沂州。”陶岳难得害起臊来,支吾道,“爹,我听说鸟尽弓藏,那反倒不好。咱们还是回家吧,年节还能为我娘祭扫。”
陶慨被口水呛住,半晌骂道:“谁教你这胡说八道的?才学会几个词儿,就
显摆上了!”
陶岳还要再说什么,被他爹又催着睡,只得满腹八字没一撇的心事,沉沉睡去了。
第125章 第125章生死俱为杰,成败史家……
黎明未至,忽有急促的扣门声响起,惊动陶慨。却是吴览立在屋外,满面焦色,手执一张信条,交与他,“一个时辰前的信报。西南五十里外,官兵忽掉头西去,数有七八万众。想是彼军探得单将军北上,纵兵急追。”
陶慨匆匆穿整,顾不得与儿子说话,大步随吴览而出,心中盘算路程,单铮那一支已行了四日,虽是疾行,至多不过三四百里,又是南面迂回,若官兵直道急追,恐怕两日便能追上。
单铮那万余兵士,是江宁为今一切的希望,断不能为敌所扣。
“我此下江宁,调选的俱是强干精兵,一霄饱餐休整,今日便能出城迎敌。”陶慨道,“鬼面将军自领一万兵,我即与他汇合,便是死,也必羁留官兵。”
吴览咬牙,“我再抽调一万守兵与将军,陆路官兵至今仍不断集结,望将军马到功成!”
陶慨却迟疑了片刻,推了一半人马,“先生只予我五千兵即可。城中本就兵力不足,一旦大军抽调,他若趁虚而入,咱们便连家也回不得了!”
当下点齐了本部的沂州军,陶慨又领了宁德军五千的兵权,轻装简行,疾行奔驰至五十里外的战场。
南城门吊桥放下,跨过泱泱江水,行军队列犹如映日的飞虹长贯,肃穆且昂扬。
陶慨朝晨点将行军甚急,没一刻工夫分与陶岳。陶岳便挤在人群之中,为瞧真切,索性窜上城楼,将脑袋搭在女墙的垛口,果然遥遥望见带领全军的主帅,一马当先,金盔铁甲,耀得寒光朔朔,只觉异常威武神勇,满心与有荣焉,不由得挥舞双手,竭力大喊:“凯旋!凯旋——”
或是城中人声太嘈杂,他爹又离得太远,终究行在马上,没有回头。陶岳目送父亲离去,眼睁睁望那一支再长不过的队列消失在了苍翠山水尽头。
陶慨的二万五千兵于黄昏赶上了官兵,恰逢一山坳谷地,鬼面人的兵马正苦苦与之厮杀,闻得援兵驰至,军心大振,竟一时反守为攻,压过了官兵一头。
天色愈晚,那处索性鸣金。双方各退数里,摆开连营军帐。宁德军伤残过半,鬼面人集结残部,一张精铁鬼面斑驳血染,两只幽深的眼珠直射出近乎凶狠的光芒,连带为人瞧见的裸。露的肌肤上,筋脉也扭曲地抽搐。
“前部精兵行军路线被泄露了。”他不惯说话,一旦开口,嘶哑难听,如生铁刮擦人的耳膜,“官兵不沿去路追赶,却抄近道拦阻。我得去报信,另带兵马救援。”
然此处的官兵数万,不会那样轻易由他过去,他们胶着在了这一片谷地周围。
陶慨道:“你伤损过多,这样,我将所领的五千宁德军填与你,你率兵但去,我为你把守后路,管保教他们再追你们不上!”
他虽说得豪气,但鬼面人默默盯着他,灯火将两人心知肚明的影子投在帐布上,一时间谁也都没再开口。
七八万官兵,哪是那样好打发的。
“珍重。”许久,鬼面人应了他部署,唯道了两个字。
陶慨久经风霜磨砺的脸上,神色并不因此感到凝重,反绽露了一丝笑容,笑中有些感喟,“多承你情,教授犬子武艺。往后他若不成器,还望将军看在今日我的情面上,多照应他。”
鬼面人道:“好。”
二人诺定而别。当夜,鬼面人率兵离去;翌日平明,官兵欲过山谷,为沂州军死死咬住不放。前日死尸未收,又被今日兵马踏起的黄沙覆盖,洛京的禁军、州府的厢军、北边的沂州军的尸体,层层堆垒,不分彼此地倒在了对方身畔。
陶慨咬牙苦守,与这数万官兵反复占领高处,以制山谷坳口,几度拉锯,硬生生绊了官兵的脚步十日,终因兵力悬殊,抵敌不过,一次在身先士卒的白刃战中,连人带马陷入枪尖之下,尖刃攒身,以死相殉。
失了主帅,残兵败将丧的丧、逃的逃,所剩十不存一。好在官兵急于追缴已去的宁德军,并不淹留,随即向西而去。沂州军残部艰难打扫战场,巡回陶慨的尸首,送回了江宁。
而江宁正守城苦战。二十万官兵中,后发之师将近半数自下游润州渡江,东面而来,与原本江面之上的官兵水陆并进,夹攻这一座石头坚城。宗契被迫留副将继续镇守江畔天堑,自己率兵死守东门,倚仗城高池深,昼夜退敌,几乎不曾从城墙之上离开。
城中危急若此,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无法为陶慨举办。殡葬之事,便全权压在了府署内宅的折柳身上。
折柳忙得抽不开身。她也想风光发葬了陶慨,却一时连做斋的僧道都找不齐。布坊缎庄十家之中,闭门七八,仅有的几家铺子,麻衣衰服早已不凑手,只因城中家家户户父兄亡故,发丧举哀,哭声遍于街巷。
权益从变,折柳只得亲自连夜裁了衰服,从府署里找来奴仆女使帮衬停灵,将大小殓并而为一,又教陶岳怎样举哀、怎样答对、怎样守灵。陶岳只管听着,仅仅二日,本就凸瘦的腮边愈发没了肉,脸色苍白,大大的眼肿胀起来,也不哭,听罢只道已会了。
折柳心疼他,手头却仍有一堆琐碎的事要办,忙得也几乎不曾阖眼,摸了摸他脑袋,叹了一声,又脚不沾地地忙着去寻做斋的僧道去了。
她午时去,至晚才两手空空地归来,与一同忙活的秾李商议:“此时节不比平常,哪还有什么僧道,便有也早被人请去了。咱们难道还能从人家家中拉扯来么?最次,寻个在家的居士,会念经便是了。”
正为难着,忽从人来报:“高僧回来了!”
宗契几乎紧随其后而来,沉重冷肃,尚带着从城墙上下来的浓浓的煞气,入了府署中堂的庭院,举目望见张挂的白幔,瞧见已布置好的灵堂,与灵堂内外妇人孩子红肿的双眼,才仿佛知觉了一般,收了几分对敌的杀伐之心,缓了缓面色。
“听闻你们寻僧道?”他也不知如何寒暄,开口便荐自己,“我便是。我来念经。”
折柳忙乱悲痛了两日,闻言好悬没笑出声来,可不敢教他煞神拧做菩萨,迟疑着道:“只是念经……”
“我念《往生咒》。”他道。
说罢,也不待人应肯,先去将一身染血的盔甲换了,换上了往日里常穿的一件灰布直裰。
他不像个僧人,谁也不敢找他做斋念经。众人口里称作“高僧”,却也并不怎么把这早开了杀戒的人看作佛前的弟子。连宗契自个儿也不自认做僧人。他心所想,即是此役一后,回五台山,告师还俗,携应怜做个红尘里的一对平常夫妇。
当夜,灵堂空空荡荡,守灵的有麻衣衰服的陶岳,木愣愣坐在木棺旁,仿佛望着前方,却什么也没望进眼里。
他耳边有宗契低低念诵亡人经咒的声音,一遍一遍,渡送结义的弟兄一程。
宗契师父平日里从不念佛。陶岳忽发了奇怪的念头:佛祖与他恐怕不相熟,也不知承不承师父的情。
但他爹是个有情义的大英雄,好人总不会堕入地狱。
宗契闭目垂首,双手合十,虔心念诵,却于贯入半明半暗灵堂的凄冷的夜风里,逐渐闻听得一阵压抑的啜泣。他睁眼看去,原来是陶岳终于哭出声来,瘦小干瘪的身子一耸一耸,耷拉着脑袋。陶岳浑浑噩噩地憋愣了两日,这时刻一旦哭了,便如洪水出闸,再也压抑不住,由啜泣渐而成了嚎啕大哭。
“我要……我要报仇!”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通红的双眼里有切齿的仇恨。
宗契又念过了一遍经咒,才停下来,望他时目光仿佛穿过了经年的阻隔,望见了曾经同样切齿仇恨的年幼的自己。
“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好好习文练武,不负你爹在天之灵。”他道,“报仇的事,有大人来做。”
他说罢,接着闭目念诵。经咒诵声与声嘶力竭的哭声相伴,随着缭绕的香烟直上,达了天听。
另一头的单铮处,已然行了半月,绕行至淮水源头,继续往北。若不迂回,此时恐怕早已到了洛京。
然崖高涧深,弃牙道而择荒野,行军本就不易,又逢着入夏多雨,昼夜行在泥泞之中,更为艰难。
他们一路上遇到过小股的州府厢军阻截,爆发过几场不大不小的战斗;厢军不是最凶险的拦路虎,尾随的追兵与源源不断从洛京后发的禁军才是。
万余人的兵马,再怎样避人耳目地行军,总无法全不露马脚。很快,官府的斥候眼线发觉了不对劲,急报一分为二,其一传至洛京,其二报与正在江宁的南征军主帅刘升。
故此,刘升才回拨几乎一半兵马,掉回头直追击单铮。期间又陆续得了几次信报,里头说得分明,那江宁叛匪的头目单铮与劫留
为质的六王郭显皆在阵列之中。
刘升初觉为难,本想着投鼠忌器,若为剿匪而伤了皇亲,自己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而帐下的幕僚却谋划道:“六王虽是皇亲,然龙子相斗,官家未必愿见其归朝。若官家顾念手足之情,那将军更不可轻易放过那股贼匪,否则稍有不逮,被有心之人参一个营救不力的罪责,将军更难脱其责。”
刘升深以为然,且因晓得二十万禁军发出,洛京实则空虚,若任敌攻进,必会震动朝纲,便驱使部下兵马,昼夜不敢稍缓,追之愈急。
由此兵马苦不堪言,只因先前为陶慨的沂州军羁留,十日恶战下来,伤残甚多,却连休整也不得,马不停蹄又要追击单铮等人;本已折兵数万,路途之上,又伤残困病,以致掉队逃逸者无数。待得终能探听单铮贼匪确切的位置动向时,一点集兵马,只剩了三万不到。
饶是如此,比拼单铮的一万余人,也尽够了。
单铮的兵马也已是强弩之末,昼夜行军半月,久已疲乏,若再不得郑武陵的边军回应,恐怕再有几日,教刘升的追兵赶上,足致覆灭。
单铮心中焦灼,却丝毫不得露于面上,否则军心不稳,接连多日,神色虽不显,嘴上却生出了燎泡,随着洛京愈发临近、追兵愈发急迫,面容也愈发冷峻。
终有一日,望穿了秋水的众人等来了西北联络的斥候的信报。斥候带着镇军大将军的亲笔手书归来,激动之色溢于言表,“郑将军已发重兵,在赶来的路上,道再有七八日,先锋骑兵必能驰至洛京城下,步战随后,与将军合兵!”
单铮精神为之一振,一面拆信,一面急召部将商议,连道三声,“好!好!好!”
然振色过了,眉心又重拧紧,愈发地心烦。
信中郑将军道七八日。七八日,眼下的局势,追兵恐怕一日便能赶上,他哪里能争得七八日功夫?
战将军师们齐聚,甚至行军未停,众人策马攒拥,以单铮为首,各自传看了信报。
“郑将军终与我军联络,七八日俱可备。以诸位看来,怎样能拖得那刘升七八日?”单铮开口。
诸将沉默一晌,李三郎最先出列,与部下一样,已露疲惫,目中却透出火一样的灼烈,当即请缨,“沂州援兵为阻官兵,几乎死战殆尽。他客军远来尚能如此,我本部为何不能!请将军予我两千兵,我必以死战拖迟他几日!”
他之外又有数将同作此想,一齐出列,请缨出战。一旁久不作声的六王却勒马先行了几步,与单铮并辔,道:“我兵马是疲惫之师,人数匹敌又悬殊,军心本就易乱,如今便是全部将士与之作战,尚且不能敌一二日,更遑论分出三五千对敌。将士们有死忠的战心,却不当轻易抛命而无益。”
钱美日头下眯起眼,不大客气地盯着他,“那你道要如何?”
“等。”郭显只说了一个字。
他只望向单铮,单铮便懂了他的意思。
“咱们最多等上两日。”单铮沉沉道,“鬼面将军率万人驰援而来。是我已变换路线,他迟至今日未至,但想来已不远。”
众将顶盔掼甲骑在马上,愈发地一逞威雄;独独赵芳庭,本就不壮气,哪怕穿了盔甲,甲下也不过一把清瘦的骨肉,拨马行来时,反倒有些吊儿郎当的纨绔意气。而众将之中,若论心智心眼,束起一沓来,也不顶他一个好用。
“鬼面将军上一回信报在六日前,此后音讯即无。咱们无从得知他已行到了哪里。若要等,风险太大。”他顿了顿,道,“——这不是等,是赌。”
赌上全军将士的性命,堵上江宁苦守死战的宁德军的性命,堵上城中数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
“除了赌,还能怎样!”有人压抑不住,低骂了一声。
赵芳庭却老神在在,不急不忙的模样。
他向来有主意时,便爱吊人胃口地显摆。单铮早已瞧惯了他如此,便晓得他已有了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