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淡荡春光寒食天
一番下来,直到黑云越压越沉了,也还一条鱼没上钩。
应怜泄气得很,想着从前家中锦鲤争相咬饵的光景,不禁纳闷:“莫非这水太清,养不下鱼?”
“哪条河的活水不养鱼?只是你没钓着而已。”宗契笑道,“亭台小园里作景的金红鲤,因是向来喂惯,呆呆傻傻,你来钓,它求着你还来不及;这又不比园池,河水东西流,鱼儿自在惯了,你若钓,便是你求着它,怎么能一样?”
应怜从未想过此,教他一点醒,若有所思。
非止钓鱼,似乎往昔里般般件件,无论事或物,只要她想,言语一声,它们便一股脑送在她手里;可天下好物,如鱼鲜嫩,却不是手心朝上等来的。
她得去求、去取。
宗契见她怔怔的也不知想什么,以为她钓不着鱼着恼,便宽慰:“无妨,我早先见路过处有家张挂酒旗,想是个村店,待买些酒米撒了,另挑一处水草丰美的,自能聚拢来鱼。”
正说着,天色浓阴,雨点子却一晌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这一场春雨来得意料之中,却又急不可耐。二人忙忙地回转,正摇着桨,轰隆隆隐约的雷声闷闷响彻山外天边,惊了蛰虫、湿了百花。
应怜有些怕雷,急急地催着船行。饶是宗契船走得飞快,到了竹屋,两人也浇得一头一身湿哒哒的雨水,滴滴答答顺着衣襟鞋袜往下淌。
宗契找来手巾与应怜,又要炉里生起火烘一烘湿衣,却被她拉住,“别动烟火了,我穿你一身衣衫就行。”
“那可不大合身。”宗契道。
应怜散了长发,手巾里慢慢地搓,歪头望着他,有些零星的笑意,“我凑合凑合。”
也不知是被她笑的,或是想到她将要穿的是自个儿的衣裳,宗契有几分脸热,回马车挑了又挑,取了一套再干净不过的衣裤,腰带齐整地搁在上头,并一双崭新的靸鞋白袜,交与她,便回了马车里等。
一会儿,竹屋里头喊:“我好了!”
宗契推开门,望见一
个靛色短衫的小郎君,肩腰都仿佛被裹在宽长的布衣里,一根玉簪别住乌黑长发,黛眉秀目、婉然含情,唇如破蕊红樱,别有一番深藏的春色。
那衣袖裤脚对她而言,委实长大了些,露着一双凝霜似的腕臂,卷一卷袖口,又弯下身拽一拽裤脚,才俯下些,牵动了束得紧紧的纤细腰身。一个错眼,宗契又约略瞧见了一抹极白的痕色,从遮掩不住的领口里,欢快地打他眼底一划而过。
应怜再一次挽好裤腿,直起腰,轻轻一踢,那宽大的裤腿又下掉了三分。她有些苦恼,一瞧宗契,却见他别开眼,盯着竹面的墙,也不知什么可看。
才要开口问他瞧什么,他却察觉动静,扭回头来,声音有些发干,“太宽大了些。”
“都吃一样谷米,你怎就长得这般长手长脚?”她半抱怨半玩笑,踢腿给他看,“卷起来也不行,三两下总散了,喏。”
宗契才反应过来,道了声“你等会”,转身又去了马车里;不多时再出来,手中攥着两根白布绦子,便教她坐于榻上,垂了两条腿,自个儿蹲下身,从她小腿肚起,为她一圈圈细密地绑了腿绷。
应怜乖乖坐在榻上,他伏身为她绑腿绷时,她便悄悄地瞧他。春衫轻薄,替换了臃肿的冬衣,便显出他结实隆起的肩背来,随着他动作,块垒遒劲地相互挤压,使人几欲觉察其间溢出的汩汩热意。那热意顺着他的手臂、指尖,压在与他相触的应怜的小腿上,她觉着从自己小腿肚起,似乎也有一股热意缓缓攀上了腰身。
应怜咬着唇,忍着不知哪里游窜的麻痒,实在忍不住,轻轻动了一下那只被他双手圈牢的脚。宗契只当她淘气,一把扣住脚踝,将松开的腿绷重新系起,“别动,就好了。”
他低着头专心系绦子,丝毫未见她面上已红晕一片。
应怜心里恼他一板一眼,却又爱他这无关风月的专注模样,心尖上只觉被人轻轻地一挠,酥酥痒痒的,不知做点什么好缓一缓。
她于是另一脚踢了靸鞋,穿得是一双合他脚长的新袜,松松垮垮缠在自己脚上,便用这脚悄悄地、轻轻地从他肩臂划过,在他不解抬头时,搁在了他肩头。
那只脚的力道不比一只蝶儿更轻,蝶翼轻展,她足趾在晃荡的袜里也微微地蜷了蜷。这一蜷,便被他觉察到了。
宗契的脸到耳根也红了,只是顿了顿,再没脾气地斥了句:“……胡闹。”
他取下肩头她那只小巧的脚,掌心里扣着,一时没放手,接着才捡起鞋为她套了,开始缠另一只腿绷。
应怜脸红耳热地任他施为,又拿那只松开的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碰他,支支吾吾,“宗契……”
“怎么?”他又抬起头,专注的眸子望着她,嗓音有些哑。
应怜被他这样的目光瞧得有些迷糊,动了动身子,不知是热还是不自在,“我、我没穿抹胸。”
他低下头,手中动作不停,“嗯”了一声,半晌两边都缠完了,才起身,望见她宽大的领口,便别开眼,“我裁一条与你,你权且用着。”
应怜好奇起来,“你哪来布裁?”
宗契不答,只笑了笑,教她下地走几步。应怜依言,来回走了一趟,惊喜发觉他那腿绷绑得实在利索,既不太紧,走起路来又不再被那裤脚拖泥带水。有这一双腿脚,真恨不得再走上一二百里。
她旋风似的四个角窜了好几圈,末了在他跟前停住,啧啧称奇,“倒比衣裙省事得多。想来若非女子总囿在后宅不走动,往后定也爱穿这样的衣裤!”
她见宗契发笑,眉眼里也不知有多少喜爱,心头发热,一下踮起脚来,捧着他的脸,在那略厚的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宗契笑意更甚,总有些赧,咳了咳,往外走,“我去裁抹胸,晚食前定与你用着。”
他走到门口,手上却被应怜一拉,回过头,见她眼眸亮晶晶的,万千的毓秀都蕴在里头,冲他勾勾手指,压低了声儿:“再亲一下。”
她的唇比蜜糖还甜。宗契顺从地低下头,想吻一吻她唇。她却比他更快,勾下他脖颈,趁他低头间隙,在那颗才剔过、又长出青青的发茬的光脑袋上飞快地亲了一记。
那声音又脆又响,宗契头皮上过电似的炸开一层酥麻的甜,捂着被亲过的地方,瞬间面红过耳,半晌没说出话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回了马车里。
身后传来应怜得逞的清脆的笑声。
晚饭前,宗契果将一条白细布的抹胸与了应怜,教她试来,看合不合身。
那抹胸布面素淡,极是柔软,针脚算不上高妙,却也瓷实,两头系带各自细细地缝了,应怜穿在身上,嘴上不说,心底猜着几分,想是宗契裁了一件自个儿的衣裳制成。他本就不是重外物之人,宁德军再多的赏赐,一股脑只留与她用,自己在穿戴上并不很讲究。这样轻软的细布,在他衣物里绝不大多。
如今在路途中,他随带在身的更多是些粗糙耐磨的麻纻,这样一件细软素布的,他裁断了与她来用,自个儿也不知还剩不剩。
宗契依旧外头等了一时,敲门来问:“可成么?”
“合身的。”她又拽了拽有些发紧的胸口,回了一句。
晚食是几里外村店里张罗的冷豆腐、生茭白,腌蜜枣,并几张早烙得的饼子;另还打了一角村酒,不为喝,宗契将酒混在黍米谷子里头,又将买来的巴掌大的糖糕掰了揉碎,搅和匀了,灌入个小盅,封了盖儿;做完了这些,才来用饭。
外头雨还飘着,丝丝片片,落在屋后的水泊上也静谧无声。天色已黑沉沉的,往常时分早已掌了灯,这日应着寒食,便不起烟火,二人将一只藤凳作桌,摆了碗碟,筷子绊筷子地囫囵用了一顿。好在此时节春暖复萌,并不多少寒冷。
应怜心情舒畅,觉着眼前大和尚眉宇俊朗,佐酒下菜甚是令人食指大动,有滋有味地啃着干饼子,啃完了,掰着手指与他数:“你前几日一身鸦青的衣裳,今日钓鱼时换了身浅灰的,这会子又换了干爽的一身,与我一套靛青的、裁了一条白细布的,少说也有五六身换洗的衣裳……这位师父,你说送我一程,恐怕不止是一程,存的是一路送我上京的心吧?足以见得你果真心中放不下我。”
宗契被她调笑,有些难为情,好在仗着黑灯瞎火看不大清,撑着给自己打圆场,“防人之心不可无,谁能料那一行人中是否混了歹人,万一途中有变故,我也好照应。”
“真的不是你舍不得,思我……唔唔唔?”
她嘴里嗦了颗对面塞来的蜜枣,甜津津地让人心也化了,眼巴巴地望着他。
宗契对面说话,声音似乎镇静,“一则怕出疏漏;二则心中爱你。好了,莫拿我取笑,吃枣。”
应怜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终于歇了好半晌的话头,一时只有竹筷碰动的细微声响。
她红着脸啃完了一张饼,那枣的蜜意从舌上甜进了心尖,又把她的脑子给甜得想不出一丁点招数了。
第112章 第112章意有所思,情有所爱……
翌日,应怜清晨才起,已见屋外河畔宗契生了篝火,围晾湿衣。破晓的天光冲散了淡雾,冲不开浓云,仍是阴沉天气。
昨日酒米浸了一夜,她揭开盖儿来闻,扑鼻的醺香。
外头宗契招呼,就着篝火煎了一壶野茶、几张胡饼,与她用过一顿简便早食,取了钓竿酒米便又上小舟,如昨日一般,只是另寻个钓处,收桨放钓。
应怜闹了一回笑话,不敢再托大,任宗契钩饵打窝,静悄悄下了钓。二人屏声静气,瞧河薮里鱼儿散聚穿梭,耐心地等待。
等待并不焦急,反倒有些悠闲的滋味。天色逐渐发白发亮,云气朦胧愈淡,不知多久,有一线耀金光芒剪开云边,乍泻下一二缕,天光瞬间明亮起来,点缀得河面粼粼。应怜甚至遥望见鱼儿摆尾、欢畅摇曳的水花,顾盼间见他在侧,偶尔目光交错,彼此情意里有着无限的欢欣。
若是以后,他们年复一年地在一处,闲来无事,春昼初晴时便这样散漫地泊舟、钓鱼,待到黄昏,肩并肩地归家,哪怕空手而归,她心里也是满满当当、很乐意的。
应怜出神地盯着水面,余光里是他高大坚实的身影,盘坐自己身侧,巍峨的山石一般,给予她无限的宽厚与依靠。
正漫无边际静思时,忽一双手握住了她的,宗契沉稳的声音身畔响起:“咬钩了,拿稳。”
手心里一沉,羽漂吃进水下,涟漪水花骤然翻起,粼粼日光碎金之中,应怜但觉那双手牢固、温热,带她纵着钓竿随游鱼而去,压着她的手,并不急着起钩。
“份量不轻。”他话里带了笑意,目光紧随水花掀动,“这竿儿有些脆,仔细别折了。教它跑一会,累了便不再挣了。”
应怜有些紧张,攥着钓竿,
依他的话,任那鱼挣逃了一回,渐渐觉着那力道缓了,又片刻,听他道:“起!”
二人手把手一处,当即将那竿儿一拉,哗啦一声,一条漂漂亮亮的长鱼便啪嗒弹落在了脚边。
应怜快活极了,稀罕地伸开二指比量了一下,“这鱼真大,得三拃长了!”
“草鱼。这物长得快,两三个月便翻着倍长。”宗契取了钩,熟练地搓了草杆穿过鱼鳃,拎了拎,“只是急水里生得多,不意这小河沟里竟被你得了。”
应怜头一回钓野鱼,新鲜劲儿上来,顾不得腥气,拎了草杆的串子,喜滋滋地贴着脸瞧,冷不防被甩了一尾子水,惹得宗契大笑。
她以为才没一会,望望日头,竟已午时过半,才惊觉时辰之快;便与他一道回舟,商量着先到前头那村店里,托店家炙了鱼,顺捎些酒食回竹屋;歇过一夜,明日清明,烧些纸钱为家人遥祭一番,便接着赶路。
一道说说笑笑,二人沿着一条半荒不荒的野径,行过几家零落低矮的茅舍,向村店方向而去。
正争论是沾芥酱炙烤更辛香,还是涂了蜜炙烤更甜美,行径一处松散篱笆围绕的村舍时,却恰听着叫骂哭声。
篱笆破敝,上遮不住蟊贼,下拦不住野犬,里头一个憔悴褴褛的妇人,正骂自己的孩儿:“恁地娇气!手指头自个儿吮吮,莫沾污了苇子!编得了再吃饭!”
那孩子的哭声传来,又细弱又委屈,“娘,我疼呀!我饿——”
“哭哭哭!没人要的小娼。妇,怎不哭死了你去!”她娘道,“没得苇箔,哪来换钱吃食!你快快地做,我劈了柴,送去城里换黍子,换得了给你熬粥!”
说罢,她娘便去后院劈柴。那孩儿抹了抹泪,把手指头嘴里吮着,孤零零地坐在地上,身旁散落一堆杂杂乱乱的长苇子。
应怜路过,越过干枯残损的篱笆,望见那又瘦又小的身影,还不如编出来的苇箔长,正埋头灵巧地做活,一蓬杂乱发黄的头发上还粘着草茎,是个女孩儿,瞧着也不过萍儿一般大。
她望着,便想起了萍儿,驻足立了一会,于是到门前。说是门,不过一道横木,贫苦得连贼儿也不来的。她推开横木,见那孩儿惊奇地抬头望来,脏兮兮的瘦脸上还挂着泪,一双手也脏,更粗糙得不像孩童的手,痕痕道道,指头上被苇子锋锐划破了,血珠子又隐隐渗了出来。
四面徒有些凋敝的破屋,也没个邻人,不知是走了是死了。院里匍匐生长的野花,一经风吹,盎然里透出荒败,徒然辜负春光正好。
踏在这样一方地上,应怜自个也不大晓得要做什么,于是笑了笑,向那女孩儿问:“你多大了?这苇子是你编的?”
对方只是睁大眼,警觉而惶恐地盯着她,似乎不会张口说话。
她和萍儿一般大。萍儿梳三丫髻、戴花朵一样的珠缯,寒冬里裹狐裘、貉裘,暖和时穿葱绿鹅黄的绫罗襦裙,女使婆子跟在后边追跑;她坐在泥地里,吮着手指上的血珠子,将苇子编得又密又好,见了生人,害怕得不敢再哭。
小舟里钓鱼的快活慢慢便如飘云散了,应怜半晌才领悟想做些什么,仍笑着问:“这苇子,你卖么?”
她点点头。
应怜便从袖里摸出个荷包,里头叮铃哐啷些碎银子,抓了一把过去,“我买你这苇子可好?”
那孩子瞧瞧她手心,又瞧瞧她,瑟缩着不说话。
身后宗契拍拍她,将银子接过去,随手扔进剩了小半的酒米里,同一小串铜钱一并递过来。
应怜恍然大悟,这样人家的孩子,恐怕不认得银子。她瞅了瞅那一条三拃长的新鲜草鱼,顺手也抄了过来,活蹦乱跳地搁在地上。
“我用这钱与鱼,换你的苇子,好不好?”她放轻柔声音,又问。
这一下那孩儿眼睛亮了,点点头,露出个笑,又有些害羞,把苇箔卷了,踮起脚往应怜怀里一塞,生怕她反悔不要。
应怜把鱼、钱与酒米一齐换给了她,她便一溜烟跑去后头了。
没待屋主人再出来,应怜同宗契携着编了大半的苇箔,慢慢地向村店去。
她心里头想得杂乱,无非是这家的男人约摸也像邻人,不是走了就是死了;又想到那些人或许被征了为官府做活,像年前被征去固堤的人那样,堤毁了,人也就冲走了;或他们此时就在江宁、在宁德军中,也不过是妻离子散。
便又想到,不知往后哪一年,宁德军打去洛京,也要行径此处,到那时这一家母女是否要罹难,或在那之前就已走了或死了,就连她将要去的挂了酒旗的村店,也不知那时是否还能留存下来。
这些注定没有答案的疑问太过沉重,连这几日的欢乐,一并都从她心中抹去了。
直到宗契出声,打断了她愈发消沉的想象,“只是可惜,再没沾了芥酱的炙鱼了,嗯?”
应怜思绪一断,心神被拉扯回来,偏头望着面含微笑的宗契,他英朗的眉眼浸在柔和温暖的午日光亮里,那一份眼角眉梢的锋利与棱角在她怔然的目光下,连安慰也变得和缓无声起来。
她勉强笑了笑,又觉得难为情,“有人终日冻饥,我却还为芥酱或蜂蜜争执。”
宗契叹了一声,那叹息中也有隐约的笑意。
他一只大手蒲扇般盖上了她头顶,将阳光遮去,也将她钻牛角尖的劲儿遮了,轻轻抚了抚她头发,片刻才开口:
“这世上人本就多。有人贫、有人富、有人饱、有人饥,你有饭可食、有衣可穿、有屋可避风雨,这是你的福运;而没有得到这些的人,他们固然可怜,却不是你的罪过。有多少人只是在心里悯弱怜贫,实际上却连一个子儿都没施舍过。你能见贫弱而施援手,已是很好的善举。若你行了善事还仍羞愧,那么天下未行善事的人岂不得掩面自尽?”
应怜默默听着,他话声不大,却如浸润山林的酥雨,一点点渗进她心中,使她心中的焦渴得以减轻,那股不知由来的愤懑也一丝一丝被抚平。
但毕竟还有些怅然若失,仿佛一叶障目,她只差一点,得以仰见巍巍泰山;只差一点,却心中有毫厘阴翳,就犹如隔了天堑。
“以我只身一人,今日行善、明日行善,哪怕日日行善不绝,一辈子又能善施几人?便如那妇人家,我施予的银钱总有用尽的一天,到那时,她们不还得堕入贫苦么?”
二人在春日中漫漫地并肩走,踏过多少早已无人迹的野草荒郊。应怜将心中磐固不去的失意缓缓道出,不奢求他能指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纯粹地与他分享心底里的烦恼;又想起苦难并非只源于贫困,如自己、如定娘,甚至如那个生在天底下最尊荣、最威赫的富贵窝里的六皇子郭显。
“贫困时因贫困而悲苦,富贵时又因富贵而生出种种恐惧。”她琢磨自己的心意,试着将心中所想用言语吐露,“难道为人的一生,总有数不尽的烦恼?先前我因不忍见那对母女贫苦而施舍银钱,按理说施舍后应该快意满足,可却因此又生了更多的忧思——只因愿天下人皆衣食有着,却也明了这根本是痴心。若如这般,因有所思有所想而一辈子困在樊笼中,岂非还不如无知无觉的鸟兽鱼虫快活?”
宗契定定瞧她,唇边似有笑,眼却清明如镜,照她所思所想所烦忧所困扰,听她说罢了,静默了片刻,道:“佛中所言人生八苦,你便陷入‘求不得’之中。可正是这样求不得,你才会去求。你愿天下无饥寒,便尽你所能去施善。又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你如今能做的也只有施舍寒户银钱;至于庇佑天下世人这样的心愿,该是为官为君者所举。若他们也有这样的求不得,又如你这般去求,那天下迟早河清海晏。鸟兽鱼虫无所求,便无所进益,又安能比类?”
应怜若有所思。
直待遥望见村舍酒旗,又是过了大
半时辰。道中初晴的尘泥,是她一路踏足;幌帘招摇如柳,在她眼里渐行渐进,直待近了人家,她终悟了其中一点,“无所求,便无所进。鸟兽鱼虫无所求,高人隐士亦无所求。但我在高人隐士之下,又比鸟兽鱼虫高几分,不高不低的,求便求吧。至少我让那妇人与她的女儿,往后一段日子里好过了一些。”
“这就是了。你做到了你所及之事,这便够了。”宗契笑了,“若非你行善,恐怕我也活不下来。”
村店里没什么好物,不过山水人家常供的鱼米雉雀、莼菰菘韭等等,宗契买了些吃食,又教店家炙了一尾鲜鱼。自也没应怜爱的芥辣作酱,只能求些野蜜了。
好在脆甜酥香的炙鱼也别有一番滋味,店家殷勤备至,又洗净一支老姜切了碎末,供应怜蘸来佐鱼。
用罢了,二人又带了些归家,以做晚食。一路上仍沿原路而返,宗契忽想到一事,便来问:“你既钓上了鱼,我便应你一事。是什么?”
应怜先前与他赌赛,本来已忘了,教他一提醒,想了想,有些脸红,见道旁附近无人,支支吾吾:“我胡想的,算了。”
“胡想?”宗契不解。
他含笑发怔的模样有些憨直,瞧得应怜又有些心痒,走出一段,在他身侧小声道:“本来是想要亲香一个。”
日头偏西,扑朔的暖意晒得他脸上发热,仍答她的话,“……已做了。”
“嗯,做了的就不算。”应怜瞧他一眼,又扭过脸去。
又走了一段。
“那换一个?”应怜扭回头。
“嗯?”
她面颊染玫瑰色泽,眸儿里晶亮,宗契细瞧时,里头盛着几分促狭的笑。
她附耳过来,悄声言语了一句。
宗契轰得通红了脸和脖子,想也不想,“莫闹,不行。”
他推开应怜过近的脸,掌心里沾了一片羊脂般柔腻的触感。
应怜撅起了嘴,瞧他羞恼,自己就不急了,哼了几声,“我本已忘了的,又是你撩起来;我说了,你又恼。好好好,我是登徒子,行了吧!”
她别了脸不理睬他。宗契转到她眼前,她抖开一片苇箔,刷拉挡住了脸和半副身子。
宗契无法,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热意退不去,低眉顺眼地哄:“不是我不肯,你是个女儿家,怎好……”
苇箔编散的间隙里,露出两颗乌如墨、明如玉的眸子,眨了眨,长长的眼睫便蝶儿似的颤了颤,含着些半真半假的怒,“你这野僧,晓得我是个女儿家,却还每日里歪缠我厮混!”
宗契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应怜也不是真恼,自忖不过玩笑,只是宗契心直,见她不语,倒仿佛他理亏似的,直到日色下了,煮茶、收拾衣衫、安置晚食,把她像个菩萨供在龛里,妥妥帖帖。饭毕,应怜嚼一片姜消食,瞧他忙里忙外,得了空竟还续编上了那苇箔,虽不如已编得的那般细密,到底锁紧了边,又将散着淡淡青草湿气的整幅苇箔挂在门墙上,动作利索稳当。
应怜正想那马车里狭窄,以他宽长身量,睡在里头恐怕腿脚蜷缩不开,不若便换一换他睡榻、自个儿睡马车里,却听宗契道了句:“我出去一趟,有事你便高声喊我。”
她散漫地答应一声,拿茶漱口,才见外头天色已沉沉地黑了,但见近处一片河水,却瞧不清远山连绵。
有她在侧,宗契每日里下榻前,都得附近巡查一番,得个安心,今日也如此,不见她更多叮嘱,便取了角落里摆靠的镔铁棍,同往常一般出了去。
应怜推开窗,临着河,歪头望他一路行去,拐了个弯,身影便隐没在一片青幽幽的苇丛后了,连渐升上来的半轮月也照不见他身形。
她便落了窗儿,粗毛竹横栓了门,把自己守在竹屋里,等他回来。
过了二三刻,有沉稳的步履行来,是宗契怕她害怕疑为歹人,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今日他又慢了些,一步步上了竹屋,停在门前,扣了扣,“是我。”
应怜忙来开门。
天已黑透,月色却清明,透过竹木的窗隙,丝丝漏来。她放宗契进屋,隐约闻到自他身上传来的一二分清新的潮意,以为是春夜水气空濛,沾了僧衣。
宗契入得屋来,直着身子,便将她身前月光占了大半,愈发显得竹屋里逼仄。他转身关门,依旧横了竹栓。应怜觉着太暗,便去推开了半爿小窗。一霎时,泓明的月色水一样淌进来,沾了人与物一身。
他立在屋里不动,木柱子似的,只是目光跟着她走,半晌低声道:“……你别恼。”
应怜才反应过来,噗嗤一声,想说先前不过闹着玩儿,回头瞧见他忐忑沉默的眉宇,仿佛含了什么古怪的决心,又羞于与她启齿,便又一声不响地近前几步,任明月清光映出魁硕身形,白腻的糖霜一般,倾落在他头脸上。
“嗯?”她不解。
月色下瞧不出他是否脸红,只是手搭在腰带上,那长绦与衣衫一色瓦灰,不细看瞧不真切。他微微一扯,解了腰带,宽大直裰便松散开来。
月霜皎皎,泻了他铜色胸膛一身,肌肉遒劲鼓壮,蓄发着蓬勃的力量与热意,幽微潮湿的气息一瞬勃发,浸透她周身。
三四月春暖宜人,他一身直裰,里头仅着长裤,丝毫不觉夜凉。
应怜觉着自己心跳都窒了窒,屏住了呼吸,愣愣地瞧他,热意被感知,直窜她天灵盖。
宗契手握着绦带,似乎迟疑下一步如何,见她眼神直勾勾的,便好似在油里煎的鱼一般,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分明是春夜,却热得仿佛又闷又潮的夏,每个毛孔着了火似的,背上已有了难忍的汗意。他愈发在她的目光下难以自处,索性蒙住她眼,将绦子在她脑后一系,牵过手,带着她来到榻边。
“我……应你,还不成么。”他无奈至极,嗓音又低又哑,字字敲在她耳膜。
应怜着了魔似的,直到眼中一暗,才回过神来,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他,差点被绊住,倒在他身上,既心虚又有一种失控的欢喜,不满地抱怨:“你蒙了我的眼,我什么也瞧不着!”
只有她自己晓得,这抱怨有多口不应心。
她嘴角克制不住的笑意,被他清清楚楚地瞧在眼里。宗契有种自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的尴尬难耐,咳了咳,尽力平稳声调,“不能瞧,会害眼病。”
他盘腿在榻,捉着她的手,带着一点点下移。那只小巧又温软的手却不听话,指尖一舒,在他腹上划了下去,力道如鸿毛,却烫得他浑身肌肉一紧。
应怜任他领着,在他身前笑得花枝乱颤,只是一双眼瞧不见,因此宗契任她取笑,隔着衣料,将她手按下去。
她便不笑了,手一抖,微微的一声惊呼从喉间低低溢出来,笑意再遮盖不住害羞,又十分地好奇,惊异地捏
了捏,“硬的。你平日里放哪?”
宗契“嘶”了一声,声音哑得不像话,“轻点。”
她神情惊奇,想起青玉阁的那些屏纱绢画,有些模糊的轮廓,却到底不能尽懂,耳畔听着他压抑不住的粗热的呼吸,自己也跟着热了起来。
片刻,她更诧异:“变大了……你……”
宗契捂住了她的嘴,任她泄出几个表达不满地音节。
一片黑暗之中,他喑哑着嗓子,她几乎可以想见那双再英气不过的眉峰是难抑地拧起的。
“平常是软的,有了欲时才如此。”
那轮廓清晰且有一抹难以忽视的滚烫。应怜又有了一点领悟,唇角翘了起来,另一只手按在了他急乱心跳的胸膛上,听了一会。
“这是欲。”她指尖描了描那形状,又点点他的心,“这是情。”
宗契此时约摸再没有更窘迫的事了。她的羞与爱也如夜间水泊上弥漫的雾气,渐渐涨满起来,不再轻薄,撤了手,在他肩臂上,摸索着凑过去。
他一把接住她,在怀中渡了一个绵长的吻。
那物件的存在感不可忽视。应怜动了动,促狭心上来,又想调笑。宗契即刻心有所感,将她按住不得脱,亲了亲她被布带遮覆的眼眸,笑意随之而来,“是软肋。凭他武艺高强、铜头铁臂,你只踢他这处,他便束手就擒。”
“当真?”应怜将信将疑。
“当真。”他道,“女子若被欺,以此自保,百试百灵。”
应怜笑起来,又笑倒在他身上。她拉下眼上布条,瞧见了月下他含着欲与情的面庞,眼中有对她的爱恋与痴迷。
一股奇异的怜爱从心头升起,她扪清自己内心,有些惊诧,又有些欢喜:我怜爱他。
于是她又捧着他的面颊,细细密密地亲吻了一遍,从额头、到眼角、到鼻梁,最后在唇上轻轻地咬了一记,带着一颗同样跳得又急又乱的心,下了榻,胡扯了个由头,“屋顶有些漏,昨夜雨落进来,被褥都湿了。我要睡马车里,你睡榻吧。”
宗契草草系回了腰带,闻言在几处床褥上摸索了一遍,“湿么?我换床褥子来。”
他便要起身去拿马车里自个儿的。应怜把他按下去,不由分说,趿了鞋便向外走,“算啦,明晨就走了,你凑合睡一夜。”
宗契向来顺她的心意,见她坚决,便不再执意,望她进了马车。他四面将车辕与竹屋的木柱又系牢了几分,仍不放心,索性将竹榻拖来门前,就这么敞着门,镔铁棍靠在身边,盯着马车,慢慢阖了眼。
一夜月明如水,鸦栖人静,水泊雾气氤氲,升腾弥漫,萦绕梦魂之中。
第113章 第113章行行复行行,离人长将……
转过天来,到了清明,二人将早买得的纸钱花果遥祭了一祭先人,收拾了铺褥器皿,归在马车里;又饮了一回马,踏着蔚蔚蒸蒸的朝霞,动身上路。
三月,杨花缭乱如素雪。
杨花沾在驱车的宗契短衫上、沾在梳洗得柔顺的马鬃上,又沾上了正掀帘观澹荡晴光的应怜发鬓间。
“杨花入水,次月化浮萍。”她道,拂去宗契肩头的杨絮,“那么这些未入水的,又会变作什么?”
宗契反问,“你晓得这是胡说的吧?杨花根本变不成浮萍。”
应怜与他争辩,“变得成的,是我家女使亲眼得见。她们轮流守着小池值夜呢。”
宗契道那是女使偷奸耍滑,逢迎她而已。
应怜总不信。从此车中多了一瓯清水,内里浸三月的杨花,直浸到四月。
四月,子规啼在春山里。
幽幽清鸣,车马行过山野。宗契勒马,遥指前方,“瞧!”
野无人迹,车帘早被卷起,应怜怏怏地晃荡铜瓯里残水,妄图杨花化萍的念头成了死灰,闷闷不乐地撩眼皮向他指点处望。
“呀!”她惊喜起来,郁闷一扫而空。
满坡满野炽烈的红,彷佛金乌栖处,他们行到了日落天尽头。
“是杜鹃花。”宗契道,“还有个诨名,唤作映山红。”
应怜扔了瓯,满眼里是染了望帝血的杜鹃,转头见宗契舒朗眉眼,眼中盛的是她与花红。
“想要?”他问。
她想了想,摇摇头,“望帝死后化作杜鹃,啼血染红此花,因此也称杜鹃。我还是莫去簪它了。”
宗契瞥一眼那瓯,“只是我没法把那望帝捉来,否则咱们也瞧瞧他能否化只雀儿。”
他浓深的眉眼里噙着笑,应怜才回悟他是在笑话自己,恼得去戳他脑门,却惊了那马,前走几步,抖了一抖。车身一颠荡,没防备下,应怜踏足不稳,狼狈扑了下去。
正被他一舒长臂,捞在了怀里,心悸之余,又向他嫣然一笑。
宗契眸中花红褪尽,填满的是她的倒影。他不语,俯首亲吻下来,手按在她脑后,逐渐炙烈肆意,烫得她眼睫沾了溢出的细泪,在一片迷眩的心神里,又见了那杜鹃灿灿漫野的红。
五月,桃李梅杏莘莘忙。
“停——”应怜将探出侧窗的脑袋收回来。
宗契住了马,四望一条野蹊青草依稀,也无人家也无城,回头瞧向她。
应怜扶着他手臂跳下车,道了声“等等”,欢快向后头奔去,丛草里踩出一条浅浅的足迹来。
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宗契便望见了道旁一株茏葱碧翠的树,并不大高,累累结着青红硕果,压弯了枝条,颇惹人喜爱。
是李子。
苛政日重,兵祸盗匪又连年,许多乡里村舍早已败坏零落,凄凄古道,徒生长着硕硕桃李,却无人来羡,更无人采摘。
应怜得以挑了一长枝,串着一串向阳的红映映的李子,得意地向他招摇,“约摸是无人晓得此处有一株这样好的李树,倒便宜了咱们。”
她掐了颗最大最红的李子,擦净了,想要吃,却又想到道旁苦李的故事有些道理,转了念头,抿着笑,与宗契很亲热地挨在一处。
“你一路赶车辛苦,便吃这最好的一颗吧。”她将李子抵到他唇边。
宗契挑眉,目有笑意,洞明她小心思,却也不言,受用了她玉指红李美人面。
应怜巴巴地瞧他,“酸……甜吗?”
宗契将果子吃了,吐出核儿来,“甜。”
他神情自然舒展,应怜便放下了心,又采一颗,在他注视下啃上去,险些酸倒了牙,皱着脸气愤愤连皮带肉吐了。
扭脸见宗契一边漱口一边笑,晚春的晴光洒在眉峰鼻梁上,熠熠生着光彩。
应怜眼眉仍带着恼,拔开水囊喝水,余光却住在他挺拔如山巅青松的轮廓上。他若有所觉,行囊食匣子里翻出一小块蜂糖糕,塞进她口中。
酸苦后又生了甘甜。她在清甜滋味里,尝到了他甘醇的心意。
六月,莲叶翠底有鸳鸯。
正夏时分,即便卷起车帘,马车里仍十分闷热。牙道上行人既零星,应怜便不爱闷在车里,时常坐上车辕,在他近旁扇着香风。
离洛京已不算太远,时常可见墅宅田庄,收拾得齐整盎然,与曾所见的荒败破屋景象截然不同。
行径一池莲田时,正是莲叶青碧如盖,垂连数顷,风送荷香。
应怜手搭凉棚,就这么火辣辣地晒着日头,却贪看莲塘风光,指点他赏那硕大的莲花莲蓬。
宗契三分瞧莲,七分瞧她,跟着下了马车,朝莲田而去。
便也跟着下车,“做什么?”
话音才毕,鼻端一香,艳阳被一片碧翠遮覆。
宗契折一枝浑圆厚绿的荷叶,盖在了她脑瓜顶上。
应怜笑着将荷叶摘下,擒着伞盖,与他凑着一双脑袋在叶下,“这莲田必是人家栽的,你怎好攀折?”
“皮娇肉嫩的,别给晒化了。”他心情好来,远望莲田对面主人家严整阔气的院墙,念了声佛号,“小僧犯了偷盗之罪,下回再还了钱财与那朱门人家吧。”
话说着,碧波塘里游来一串粗噶的禽鸣。宗契回身去栓马,应怜独个撑着荷伞,半臂襦裙鹅黄绦,再漂亮不过的磨喝乐似的,低头好奇地去瞧那禽鸟。
“是鹅!”她睁大眼,欣喜地望那几只嘎嘎叫着来迎自己的雪白大鹅,心驰神往,“这是王右军最爱的珍禽呢!你可晓得,他手书精妙,昂扬姿态正如……”
宗契顾不得栓马,叫道:“快回来!”
娴雅可爱的磨喝乐荷伞下回过头,目露疑惑,莫名不解。
那鹅四五只上了岸,拢翅伸颈,姿态昂扬地冲向她,一口啄在纤细的脚踝上。
应怜花容失色,揪着荷茎,大叫着扑腾,堪堪斗出了王右军手书的矫健。幸得宗契及时赶到,拎着鹅颈,一只只扔回了水里。嘎嘎乱响,莲底深处一片狼藉。
那头里惊动了护院的庄丁,气势汹汹地遥遥打来。
宗契搀扶应怜,往车里一送,也不栓马了,一抽鞭子,飞驰离去,徒留那一群庄丁与白鹅面面相觑、聒噪相骂。
一刻后——
应怜发松裙污,车里狼狈地褪下鞋袜,揉足踝上一片红痕。
“伤着了么?”外头他问。
“没。”她气恼地拔下一根根沾
上衣裙的鹅毛,“万幸万幸,若是留疤了……”
“王右军手书,必也好看的。”他接话。
“……”
六月十七,荼蘼尽矣,蔷薇红盛。山水迢迢,他们终于近了京畿。
宗契入不得洛京,便只在十里外送她归去,早做了打算。
“城南香山上有一座香山寺,我家自来只请他们做门僧,年节也都不失香油供奉,上下僧众多为相熟。我便教个小沙弥入城报信,省得只身归家,为人非议。”应怜与他计议,“我家宅园早先被查封,如今也不知什么光景,从前老仆们是否有放回的……”
她说到此处便停了住,缄默不语。
宗契猜想得她是念起了亲人,二三年笼统风波,再有多少被放归的人,总没有了父母与兄长。这一家一户,唯独只剩了她一人。
他也再不能相从,与她排遣忧闷,只得缓缓行车,到得山下放马处,停了住,将她接下车,陪她最后一程。
香山寺一向有香火,正门前车马不绝。为避闲人耳目,应怜绕至后山,与他捡小路拾级而上。
山岭长巍,苍苍绵亘,蜿蜒小道上石阶古旧。二人并肩上山,宗契侧头望她,却只瞧见飘曳的帷帽纱帘,如山间濛濛白雾,遮挡在他与她之间。
应怜春霞朝云般的脸便在雾白的纱后,似乎也在瞧他,那一双眼眸沉静似月,有了些脉脉的情愫浮沉。
石阶一层一层,山路周而复始。宗契忽然忆起,从前仿佛也与她这样走过,也是晴光斑斓,洒落一地。那时他以为山路尽处,便是与她短暂缘分尽处,却不想才是一段相始。
这一回,到得山路尽头,也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别离而已。
他仰头,隐隐望见婆娑枝叶边缘镀射的日光,耀人眼目之中,现了山寺飞檐的一角;铜铃摇动,耳畔传来的却是浓荫里鸟鸣清幽。
走走歇歇,上得山寺。
宗契上前扣门。不大一会,便有缁衣僧开门,正欲询问,却一眼见旁立的应怜,有些迟疑。
应怜取下帷帽,拭了拭额角细密汗珠。那僧人盯着她,顾不得失礼,辨认了半晌,合掌大惊,“应施主?”
“是我。”她微笑道。
僧人不住地念阿弥陀佛,望天而拜,急请他二人入内,见了正内殿里参禅的住持,一时间纷忙迭至。
应怜便道了来意,住持自然无有不允,当下唤来个伶俐的弟子,去到城中应氏旧宅探看报信,因着她家早先的遭遇,又叹息了一回。
应怜是女客,住持不便久陪,便唤来个龆龄的小沙弥,教听候吩咐;自己告了失陪,转去前头宝殿了。
那小沙弥剃得圆溜溜的脑袋,行止学了些规矩,却藏不住幼童的天性,叽叽呱呱地缠着宗契说话,口口声声唤他“师兄”。
应怜瞧着发笑,便问:“你那时也似这般?”
宗契眉峰舒展,想了片刻,有些出神,“那倒不是。”
二人转过寺僧的寮房,四面走了一走,寻个僻静开阔的地儿坐下,望云天寥廓。应怜好奇,“那你是个什么样儿?”
“闷葫芦一个。”他一面回忆,一面道,“头几年才上山时,总想着爹娘家事,心里烦得很,见谁都不说话。师父便教我每日擦半个时辰的弥勒金身。我日日独自擦那佛像,瞧见弥勒慈悲常笑,一来二去,心里熟了,便将心事说与他听。他也不动,只是笑。”
“他若动了,那才可怖呢!”小沙弥插嘴。
宗契敲了敲他溜圆的脑袋。
“……擦了十来年,照看得佛像精光圆滑。一日浴佛,师父将弥勒抬在大殿,湛湛金光,受人膜拜。我见他大肚笑口,听世人多少坎坷过往,却只许一片光明未来,忽有所悟。虽说不出悟着什么,却实在慢慢地将前事放下了。”
应怜静静地听着。
山风漏过苍朴古树浓荫,扑朔朔送将来,拂在他一身浩荡身躯上,展平他眉目,吹送了隐约一点笑意。
“我也有一尊佛。”她见岚光与流云,见了他,道。
他于她身侧瞧来。
可应怜便不再说下去,将那佛看在眼里,藏在心里,向他而笑。
日午便在香山寺用了斋饭,饭毕,又等候了一时,到得晌午,那小沙弥忽来道:“山下来了多多的车马,有人上山,道是来迎应施主!”
应怜蓦地抬眸,半晌默然。
宗契道:“想是你家人来接,你去吧。”
“你就走么?”她问。
他“嗯”一声。
二人起身。宗契依旧从后门下山。应怜道:“我送你几步。”
宗契失笑,“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也不知说的是谁送谁。
只是笑过了,又归于寂寥,彼此无言,转到寺口山路,应怜望他下山。
溽夏繁荫,婆娑树影,镂在他宽展的直裰上,斑斑缕缕拂之不去。他眉目间也落下了光影,最后一眼沉默望来,像是要将她生生烙在心底,打上永世不忘的记号。
应怜定定地立在石阶尽头,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仿佛一眨眼他便散了。
“去吧。”他宽沉的声音含着安抚。
她张了张口,却难以发出什么话,一切画面随着他转身、一步一步地沉沉离去而苍白失色。
两年前,与他初识,相送一场,她也如此目送他去。
一切一切,周而复始,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不,不一样。
她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忽记起来一事,提着衣裙、三步并作两步,奔下石阶,“宗契!”
下山的路不平,他陡然回过头来,怕她一脚踩空又摔着,忙伸出手,迎了上去。
她唤着他的名字,急促而激动地奔来,十几步石阶前,一把被他接住,扑在暖热的怀里。
“当心些!”宗契稳稳揽住了他。
应怜白玉的面颊红了起来,目光如月皎皎,乍破了暗涌的乌云,顾不得才立稳身,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个物件,塞在他手里。
“这个给你!”她急急地开口。
他低下头去瞧,微微怔住:手心里躺着一只勾了银丝骨的青纱闹蛾,两只翼翅轻薄,在一点漏下的阳光里颤动欲飞。
他下意识合拢掌心,将蛾儿锁在掌中,半晌,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你一直带着?”
她脸颊微红,眼眶也有些红红的,却笑了笑,点点头,在他怀中的心跳仍清晰鼓噪。
“我等着你,”她按捺下喉头哽咽,想临别时在他眼中仍娴静美丽,而不要像从前那样,回回哭得花了脸,努力平复心情,道,“若是……若是……无论怎样,你一定好好的,哪怕不能来,我便去寻你!”
宗契虚拢着闹蛾,抚着她鬓发、眉眼、脸颊,最终忍不住,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好。”他一声应。
应怜眼中酸涩,从他怀里挣出来,最后望向一眼,再不流连,转身落落归去,身形挺秀,肩头却伶仃。
那只蛾儿从他掌心里翩翩飞去。
宗契最终望不见她的绰约的身影,轻轻又轻地将闹蛾藏在怀中。来路依稀,他只身离山。
第114章 第114章偏是宿怨来相对,醉眼……
她走在宫禁的廊苑中时,宫人们各自停下手中活计,敛容垂首,口称“娘子”,避让在一边。
过嫔御殿芜时,有眼尖的小宫人遥遥见着,一溜烟回身,几息之后再扬着笑脸出来,与她作礼,“祝娘子奔走辛苦,咱们小娘娘教问:早食可曾用了?若不曾用,便来吃些茶点?”
“不了,我有事出去一趟。”她步子只顿一顿,又往前去,“代我谢过小娘娘。”
宫人们艳羡尊崇的目光中,她携几个与有荣焉的女史出内宫门。閤门内吏望见,便堆起笑容,收了出宫的腰牌,放外宫行走的牌子,磕绊也无,亲亲热热地送出一程,这才回转。
外宫门的阍人也如此,收换了腰牌,更道一声:“娘子好走!”
她点点头,在女史的搀扶下,登一辆翠羽香檀的安车,檐角琉璃夺人眼目,金玉铃铛、孔雀翎羽纷纷四垂。响铃清越声
里,驷马鸣嘶,启程而去。
祝兰坐在御赐的安车里,轻缓的声儿道:“去元相家中。”
御者难得犹疑了一下:“是那将要致仕的元相?”
“怎么,你也闻听了?”祝兰笑了一声。
安车便缓而稳地行驶起来,沿御道走过内城门。御者道:“谁不晓得呢?他家三郎前些时日吃醉酒纵马撞伤了行人,苦主告去府尹,很是闹了一阵子呢。”
“此案已交大理寺了。”祝兰道。
御者吓了一跳,“不过撞伤了人,又是元家的郎君,也这般阵仗?大理寺那帮人可不是吃素的。”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纨绔子。”她不以为意,不再纠扯这话题,玩笑道,“因此你得勒稳了缰绳,若也撞了人,便自去大理寺告首吧。”
非止御者,连随车而行的女史们俱都掩唇而笑。
安车轻轻松松,一路御道而行,半个时辰,便到了元家的乌头门。
门前依旧气象严整,四个门人立定守着,衣着光鲜崭新,驱赶驻足布衣,勒索投帖家人,并笑脸迎那贵客。
安车车驾一至,四面孔雀翎流光溢彩,晃花了人眼。门前人忙恭迎上来,噤若寒蝉,听候吩咐。
女史上前,告明身份,无需二话,两个门人便慌不迭地入内告禀,另两个牵马坠蹬,恭请贵人下车。
祝兰踩在铺了锦绣的杌凳上,由女史搀扶着,端然下了车。此时过了乌头门,元家紫檀旧匾下中门大开,红毡铺道,不多会,家中男子、女眷俱来相迎。元相因去了宫邸官署,并不在家,主母刘氏便亲持迎迓,又告急切失礼之罪。
祝兰倒安之若素,并不怎么摆官家眼前红人的架子,望向郎君之中的第四子,道:“我此次前来,是为寻你家四郎,可否借一步说话?”
四郎元羲,向来与后宫无甚联系。刘氏疑惑且有几分不安,仍摆上了笑脸,诺诺应下,当即唤元羲作陪。
外人退去,元羲引祝兰入了自己的院子。祝兰一面走着,一双清明妙目不动声色观量四面,见院落里奴仆女使,皆屏息肃然,垂头而立,很有大家的规矩。
廊下小僮入正厅奉茶,依着贵客的吩咐,便将门敞了,静悄悄依旧侍立屋外廊下。还未听得里头动静,却见自外匆匆进来一人。溽夏晨日升起,他脑门上便热出了细细的汗珠,一面掏出帕子囫囵地擦,转过院门,先一眼见外头两三个端庄曼妙的女史,愣了一愣,眼尖地认出腰牌,便趋步而来,极灵巧地向那几位行了个礼。
“小子是四郎家人,见过女史姐姐。”他一笑起来,和善又伶俐。
里头传来元羲的声音,“进来。”
元平跨进门槛,依样与主客作了礼,冲元羲点头,意有所指,“来了,才入城。”
元羲目光一凝,隽秀的面上绽开一缕笑,极是丰神俊朗,竟湛湛然使人无法逼视,那喜色却只一闪而过。他望向对座的祝兰。
祝兰虽无笑,一双眼目中噙的却是柔和。她常行走后宫,清淡眉目之下,总有一份孤傲,甚少露这样神色。
“是谁来了?”她问。
这是元羲的私事,凭她问来,总有些突兀。
元羲稍一怔,抚平那一点笑意,语焉不详地答道:“是臣的……一位朋友,近日来到洛京,本待要去见一见。”
她见他神情里添了一分迫切,便不追问,单刀直入,“我来,是向你讨要个人。”
“何人?”元羲不解。
“范碧云。”祝兰微微一笑,任凭他诧异犹疑的目光扫量,“她未必会同你讲明我们的关系;甚或……她以为我早已死了。但无妨,我听闻她在你处,你可肯割爱?”
元羲迟疑片刻,“她不是卖在我家的奴仆。去留与否,我唤她来,当面与你分说吧。”
说着,吩咐元平将人唤来。
院中并没有范碧云的身影。她被指使去花匠处寻一盆蕙花,花匠今晨起却又不在,她瞎踅摸了二三回,寻回一株开得硕大芬芳的,回来却被耻笑为不识花,只因拿的是一茎一华的兰,并非一茎九华的蕙。
这时节元平将人找着,急匆匆带入院。范碧云心里忐忑,问:“那前来的女官娘子姓甚名谁?当真唤出我名姓?”
元平领着她,道:“我两只耳朵听得真真的,哪里会有错?你也曾长大在洛京,此地难道没有三两个显达了的亲戚?或是她记得你,要带你去那帝王乡,到那时你可别忘了我家提携你的好……”
他越说越有些酸溜溜的,心下又怅惘了一回。哪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他家眼见着势衰力竭,就要树倒猢狲散;这小小的丫头竟能得贵人惦记,一脚蹬他们在足下,直入青云?
范碧云却不语。
只有她自己清楚,哪来什么显贵的亲戚?若有,她还至于被她娘卖了做生计?
“哦,对了,那位女官姓祝,据说是官家潜邸时的旧人,如今恩宠加身,连中宫娘娘也要礼遇三分的。”元平又道。
范碧云先是心头一跳,而后安下心来。
祝姓不常见,但既是潜邸之人,那便不是她所识得的那一个了。
况且……
她心中暗嘲笑自己愈发鼠胆,跟着元平进院子,鼓足了勇气,低头进屋。
屋里原有说话声,他们进来时,便停住了。范碧云低垂着头颈,感到仿佛有视线逡巡在她身上。
那是那座皇宫禁院里出来的人,是官家的圣宠、云端里下来的仙娥,贵不可言。若自己真有那造化,得她一言襄助,那便能直上青云。到那时,非但连日来纠缠自己的烦心事可烟消云散,她也更不必因自己的心意动摇而有负罪感。
元羲,元羲。
元羲再好,哪能抵得过宫苑里的凤翥龙翔?
“娘子瞧瞧,是否是这一女子?”元羲的声音依旧瑰采华章,但渐渐已不能拨动她心弦。
贵人淡淡地“嗯”了一声。
是个年轻的娘子。范碧云心中暗暗描摹那一声,想象她因圣赐的宝簪玉梳而愈加华美;她必定梳着高鬟云鬓,婵娟一般静美。裙裾的宫纱翩跹,她目光略向上移了三分,不大清楚地瞧见裥裙之间隐现的琅玕环佩,连系佩的宫绦也如水波稠丽。
“抬起头来。”女官又道。
范碧云不敢不抬头,却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那股被压下的惶惑成团膨胀起来,盖过了所有对华美宫禁的联翩浮想。
这声音好熟悉。
她斗胆抬起眼皮,将目光一扫,望见了个清雅娴淑、却乍然使人魂丧胆裂的剪影。
蓦地一下,范碧云好比三十三层云霄一脚踏空,堕入深渊玄冰的窟窿里,骇然不知身所处,牙关不住地打起寒颤来,眼却被钩子勾住似的,死死定在了女官的脸上。
姓祝的女官笑了,大度而温柔,“怎么,不记得我了?还是说,你不愿见我?”
范碧云周身发冷,目光恍惚,神色空白;一刹那后,双膝发软,噗通跪倒
在地。
元羲乖觉地想要带着元平出屋,给她们留独自说话的机会,却被祝兰叫住,“不,不必走。我与她没什么阴私的事——是不是,泰娘?”
“是……”范碧云心胆快要吓裂了,满脑子尽是扬州、马车与歹人,“……是,娘子。”
祝兰叹息了一声。
“你起来,并未有过错,又为何下跪?”她道,“若非你,我又怎能兜兜转转,侍奉在官家身侧?说起来我还得谢你。”
一旁的女史上前将范碧云搀扶起。范碧云抖衣而战,彻底消了那点做神仙的心思,蔫头耷拉脑,以待听训。
没料祝兰却未训责一句,只道:“夫妻大难临头,都还各自离分,何况你我?你不经事,有难当头先我而去,这是你的本性。如今我再问你,可愿随我左右?”
范碧云下意识要说不,却对上了女史们的眼神。她们各个审视、核量着她,仿佛要看穿她身上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能引得女官祝娘子青睐。
也不知是由于惊惧、惊诧,或是那没根底的一丝丝惊喜,范碧云糊里糊涂,咽下了那一声回绝,半晌没个头绪,忽然想哭,红着眼含糊问了句:“娘子不怨我?我……我卑劣自私……”
祝兰道:“从前是怨的。”
范碧云的目光穿过泪眼,模糊地望来,望见果然戴了宝簪玉梳的祝女官,脸庞白皙、眉眼秀丽,除了隐隐的那一点羸弱不足,通身是一派贵气天成的模样,丝毫不见往昔被禁在夫家、形容枯槁的疯癫。
她不知她是怎样逃脱、又如何辗转上了云霄,只心中盘旋着她的话:从前是怨的。
——如今看淡了,不怨了。
也是,她如今身在锦绣天家,早该看淡从前那点不顺遂。况且若换任何一人,处在自己那样的处境,难道能比她做得更好?
她不曾想为自己开脱,只是经祝兰一提,没由来的委屈一股脑袭上了心头。范碧云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直哭得面红耳赤,也不知是怕是羞是喜。
祝兰再问:“你可愿随我左右?”
“愿、愿的!”范碧云不敢瞧元羲,抽泣着点头。
祝兰便从从容容地笑了。
“行了,我宫禁里行走,不得自由。她既跟我去,我便忝颜向你要人了。”祝兰呷了口香茶,站起身,向着元羲,“也不耽误你正事,不必送了,替我向你……朋友问好。”
元羲颔首,“娘子好走。”
祝兰略望望身后,女史们鱼贯随她出屋。范碧云麻利地跟了上去,出在院门口,脚步顿了顿,匆促回身,向元羲施了个礼,权表收留的谢意,便低头而去了。
元平皱着眉,驻足在院口,待人入穿堂了,这才道:“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枉咱们家待她不薄,平日里她口口声声要报答郎君的恩情;如今家中落难,她倒好,尥蹶子就跑了,真真攀高踩低的小……”
元羲扫了他一眼,将元平一肚子骂人的怨气憋回了肚里。
二人又马不停蹄地准备出门,半途却被母亲刘氏截去,先埋怨了几句,道怎么就任祝女官走了,她如今是宫里红得发紫的人物,好歹得摆开一场筵席,款待了再恭敬送回;又连声追问那祝氏是否与他相识,否则寻个奴婢而已,何用亲跑一趟。
元羲只答没有。
刘氏将信将疑,又留了元平私下质问。元平低眉顺眼,答得只字不漏,坚定地说没有。
刘氏这才放去了,唉声叹气地埋怨三郎吃酒纵马,埋怨御史小题大做,又埋怨丈夫吃错了药、想不开非要上表致仕,闹得家里仆从遣散了大半。
元羲听不着这些话,早急急地出门,吩咐牵最快的马来。
下人面面相觑,大着胆子劝:“四郎可莫要学三郎,要那快马做什么?城里人多又跑不开。”
“教你们去就去,哪来许多废话!”才被刘氏放出来的元平匆匆奔来,踢了说话的小厮一脚,那小厮闭上嘴跑了。他自个儿溜到郎君身边,低声地嬉皮笑脸,“适才主母相问,我可一个字儿没漏!您只管去勾栏茶坊吃酒,哪一回把小子我也带上……”
连月来,元羲携他出门、临了又把他撇下独自耍乐的事也不止一回两回。在元平看来,少年郎君舍了心腹的家人,无影无踪好几个时辰,铁定是风流快活去了。
元羲却不置可否,眼风也没给他一个。
焦急地等候马匹间,门口那几个门子取笑的话便一句不漏地飘进了他耳里。
“你只顾瞧脸,没瞧见后头才妙呢,她就这么一撅,那背、那腰身……啧啧啧……”
“那是马墩子,又不撅着腚,有何可看?那双眼泪汪汪地才好看呢,平日里她对咱几个爱答不理的……”
元平听着新鲜,把门子叫过来问,门子挤眉弄眼地说了。
“咱们见那女官出了门,嚯,好大架子,说脚疼,踩不得杌凳,要踩软和的,便教跟着去的阿范给她作人凳,阿范要哭不哭的……”
元平愈听愈解气,末了评了一个字,“该!”
才家门口就吃了这样一个下马威,至于那丫头跟着去了,又得受什么磋磨,元平想,那他们家管不着了。
不一会,两匹快马牵来,元羲一踩马凳,翻身上马,带着元平一路扬尘而去。
洛京大小街道四面纵横、坊市相连,中有洛河穿城而过,叉开细渠若许,无数石桥、木桥、飞虹桥跨河而过;无论外地州县怎样凋敝荒芜,天子脚下,大街小巷、尤其内城之中,连一砖一瓦、一木一栏总是严整优雅的。这样,天子从五凤楼头,才能居高俯瞰,望见阊阖而外,千家华宇庄严连绵、百姓安居乐业,才能感喟江山稳固、福祚绵延。
这样熙熙攘攘的街面,除开三哥那般醉酒硬闯,根本跑不开马。
元平与他并驱,问:“一会儿见着了,四郎要上前说话么?”
元羲默了片刻,摇摇头,“见着就行。”
元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既然不相认,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就这么策马溜达一段跑一段,二人向西南而行。当中一河拦道,上有一条弯弯的石拱桥,桥身并不宽长,普通轿马堪堪可擦身而过,桥上行人络绎,又有小贩张罗叫卖,更是拥挤。
“应娘子便是西南城门而入,想来咱们过了桥,若望见香车宝马,便是御赐的官驾。”元平早已探听明白。
元羲点头,“走。”
马行上桥头,才要挨着人过去,不期然对面却踏上一队车马的行列,前簇后拥,当中二马骈行,载着大抵是新入京的官员。
洛京城中,大小官员遍地跑,这本是常事。元羲只略略望一眼,便别过去,目光继续寻应怜的车驾。
不想那骈车与他对面而来,将要走过时,队伍骚动了一霎,跟着便有家奴拦住了去路。元羲被截在桥头马上,微微皱眉,越过家奴,向车中人略做了一礼,“敢问相公……”
“当不得一声‘相公’。”两旁车帘一拨,当中现出端坐的人来,朱袍革履银鱼袋,身形宽胖、官样文章,“下官才外放回京,忝居五品,比起贵大人还差得远。元郎君,别来无恙啊?”
元平眼尖,望之变色,“哟”了一声。
元羲形容淡淡,并不下马,认清了车中人,“黄官人。”
黄仲骕。
他在江南义兴县时,曾与此人有一回照面。那时他循着应怜的踪迹,到得义军帐下,为赵芳庭驱使,说项太湖对面发兵的黄仲骕,连骗带哄,哄得他班师而回。
有一阵子,朝廷听了黄仲骕邀功讨赏的表奏,以为义军已散,便大肆褒奖提拔;结果不到几月,那帮人重又啸聚山林,势力更大;朝廷派出的斥候也探得了信报,说是黄仲骕弄虚作假,压根没有战胜之事。先帝一怒之下,将人贬官外放。
黄仲骕落了个凄凄惨惨的下场,怎能不恨元羲?
如今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更兼同宁德军暂缓了关系。这黄仲骕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得复了官身。旧日的怨怼,今日好
巧不巧挤在桥头遇见。
第115章 第115章见归人处,何处更似此……
元羲不欲多言,便要从窄桥而过。
黄仲骕的亲随却再次拦住了他,并以恭敬的口气说出了倨傲的话,“桥头拥挤,官人的车驾不可冲撞,还请郎君退至桥下,暂避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