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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 烛泪落时 23108 字 26天前

街巷桥路,两拨人马兜头相遇,必要退让时,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卑者退、高者进。

元羲去年逢恩科进士第擢拔,选为著作佐郎,掌修典史,虽清贵,到底是个六品官,低了黄仲骕一头。若说从前,有元相在朝,作为元氏的郎君,哪怕无品秩在身,阖京人也颇得另眼相看;可如今元相失势在即,以黄仲骕人品、过往嫌隙,寻了这机会,便要踩上一脚。

“我从旁取道便是。”元羲道。

黄仲骕却讽道:“下官闻听,前日里有人当街纵马伤人,是令兄长否?汝家马快,的卢不能及,下官可不敢挡其锋锐!”

桥头来来往往看热闹的闲人多了起来,不远不近地私笑窃窃。

“你这下吏,怎样说话呢!”元平跳下马,扯起方才无礼的亲随腰带,揪着不放,大喇喇地指桑骂槐,“我家官人温良敦雅,你是什么腌臜东西,桥面儿上站一站都污了方圆十里的河水!”

眼看对方脸面气成猪肝色,随从们围聚来,正要推搡动手,忽听一阵笙箫奏乐,对面飘彻而来;当头开道官鸣锣,分拨桥上人众,竟也挤上了桥,与黄仲骕的人马齐头并进,气派却压过了不知多少。

侍女仆从之中,拥簇着一辆宝盖雕车,银铃清脆,缓缓到了僵峙的两方之间,无声歇住。

车中伸出一只白玉纤纤的手,五指如葱。清雅的声音问出:“为何桥上人头攒聚?”

揪着人腰带的元平一愣,将人一搡,当先回过头,望见马上元羲。他明净的面庞在昼日映照下湛湛通透,却仿佛出了神,眼直勾勾盯着雕车,半晌无言。

女使与周围人打听得了,回禀主人,低声言语几句;对方指尖轻点了点,女使乖觉,递进一顶帷帽。

顷刻后,一袭窈窕娉婷的身影,在女使的搀扶下,悠悠地下了车。

元羲的目光随那身影流连,不期然的照面,喉头如哽阻了一般,竟不知头一句该说什么。

瞧着这样被勾了魂的郎君,元平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施了个礼,“……应娘子,今日凑巧,在桥上相见。”

帷帽纱帘轻轻掀开一角,里头果然露出应怜桃杏春萼般娇润的面庞。

她向元平点头,微仰首,迎着日光,瞧见了元羲。

他回过神,扶鞍桥下马,到她近前,定定地望进她眼眸,压下陡然高涨波澜的心绪,又退了半步,行了一礼,良久才开口:“娘子回京了。”

“嗯,回了。”应怜笑了笑,眸中温暖。

他这厢故人重逢,悲喜暗涌;黄仲骕**晾在侧好一会,本待不满痰嗽一声,乍见开道官腰间执物,赫然是殿前司的牙牌,晓得是御赐的圣驾,登时吓得不敢再拿乔,滑下了车便拜。

争执的始末,应怜听了一耳朵,很是和善地请黄仲骕免礼,劝道:“官人不必多虑,元郎君那匹坐驾我是识得的,最是温顺,从不冲撞人。”

“是、是、是!”黄仲骕哈腰点头。

“莫说是人,便是只会说话的畜生,它也不冲撞的。”应怜又温言道。

“是、是、是!”

她这才笑眯眯登了车,向元羲道:“许久未见,我正要回旧时家宅,郎君若无事,不如与我同行?”

元羲又一怔,才道一声:“好。”

开道官将黄仲骕的车马挤在一旁,伶仃可怜,护着文献公的家眷仪仗泰然安稳地过桥去了。

元平跟着元羲重又上马,紧随其后,路过脸色憋得通红的黄仲骕时,着意一拍马脖子,夸了句:“好畜生!”

那马打了个响鼻,马尾垂梢的流苏一甩,堪堪抽了黄仲骕一脸,与主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了。

城楼之上巍巍苍天,下瞰千门万户,檐飞似群鸟翔集;条条幢幢,是通衢的道路。人群如蚁,渺小得令人诧异。

范碧云就这样诧异地俯瞰着这一切。她于洛京长大,印象里却只记得左邻右舍高大的屋舍,洛河那样宽长,几乎望不到尽头。而在城楼的垛口里,洛河缩成了细细的一条,还抵不上她娘手捻的一簇绣线;屋舍也小、人更小。原来她满心琢磨的旁人的善念或恶念,到此时甚而不如一粒粟那么大。

只要她登得够高,就全可以将那些善恶踩在脚下,将人也踩在脚下。

祝兰目力深远,静静凝望某处桥头如蚁聚的那一团,待那处乌压压散了,她指与范碧云,“那里,那一穿天青的,是元四郎。”

范碧云心头一揪,先前元家门口被奚落的光景又尴尬羞恼地浮现出来。她被祝兰戏耍,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人凳,供她登车。那时羞窘得想要跳河,这会子一回想起,后背隐约还火辣辣的,那一双脚的鞋印子几乎踩进了她脊梁骨里。

她望见那一抹微小的天青色身影,缀在草茎般细弱的桥上,仔细盯了许久,除了衣色,仍瞧不出一点元郎君羡人的风采;终于惊诧地发觉:原来风华卓绝如元羲者,当她居高俯瞰时,他竟也寂寂泯然于众人,不过尔尔。

范碧云若有所悟。

“那一行列,想来是应娘子了。”祝兰又道,话音几不可察地柔和下来,“应公平反昭雪,她也算是苦尽甘来。”

她们都还记得,去岁的新旧年交,扬州深深的宅院里,她们相依偎地守岁,同饮了一壶里的椒柏酒;熬到明日,各自肿着一双眼皮,哈哈笑着拜年,口中咝咝白雾,将寒冬也融化了去,“吉吉利利!百事如意!”

她有一瞬的怔忪,继而便又忆起了临行的车马、道深路险、她心慌意乱地弃她而去,又想起了踩低她脊梁的脚印。

“你不该只怨我。”范碧云心中怅惘及懊悔在这一瞬几乎压垮了她,更伴着浓浓的委屈,“马车不是我雇的,歹人不是我引的;搭救你出王家,我也有份;平白经那一遭惊吓,我的苦又向谁说?你要怨,也只该怨正主,又来磋磨我作甚?”

祝兰收回目光,冷眼瞧她,“李定娘?”

范碧云不说话,面色难堪。

“她已得了还报,家败人散。听闻那王渡与她也不偕,如今一死一伤。”祝兰噙着又冷又轻的笑意,数丈高的楼头,缓缓舒出了胸中恶气,“你该庆幸,只是私心离我。否则,你便是这城墙下一抔黄土。”

“她、她遭遇不幸,分明是贼匪所为……”

范碧云望着她闪烁明亮笑意的眼眸,六月中夏,却只觉后背恶寒、冷汗披沥,丝毫热意也觉察不出,一霎时,隐约明白了什么。

“你是怎样逃脱的……”她恐慌之中,后退一步,背抵在了冰凉的城

墙夯砖上,“你手眼通天、你……你已得了这样的富贵权势,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祝兰却伸手来,攥住了她的腕子,毫不计前嫌一般,“当心。”

继而将她拉来一步,免得失足坠楼。在她畏缩无措的目光下,斯条慢理道:“不要急,你是我放在心里的人,这些小事,我都会一样一样与你讲来。你曾经应过,刀山火海,随我共赴呢。”

她喜一阵恶一阵,范碧云如被架在火上烤,每时每刻都在受煎熬,浑浑噩噩地任她牵着;她说的话,钻进耳里,似懂非懂。

“那日你先我而逃,果然,随后那些个假标师便要害我。是我情急之下,纵身投水,本怀着必死的心,没料想上苍怜悯,竟为人所救。我求了些川资,寻到一旧相识的官宦,辗转赴京,那时举目茫茫,更不比你如今惶恐。好在天不绝我,阴差阳错,我入了时为太子的官家府邸,治好了他的病,由此才立稳了脚跟。如今官家为圣主,我自然随侍左右。说起来,我能有今日的显赫,这其间还有你一份功劳呢。”

城楼的风有些紧,裹挟着热浪吹在范碧云脸面上。她木然任着风吹,缭乱的鬓发细微地刺着脸颊,是祝兰轻轻地替她撩开,别在了耳后。

范碧云忽活了回来,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的手,哀求已极,“你……贵人放了我吧,我不敢肖想了,我情愿再回元家。他家要败了!我落不了好的!我、我跟着他们吃苦受罪,遂你的心意,好不好?”

此时祝兰却又仁慈起来,笑她说傻话似的,“跟着我不好么?宫里去过鲜花着锦的日子,强似在元家行将就木。你好好的,今后不再叛我,我必给你指一条明路。”

她宽和大度地笑,范碧云瞧着瞧着,哇一声却哭了。

那时她光顾着怕,全然忘了她话中之意。这是范碧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上洛京内城的城楼。她以为她从此将被困锁樊笼里,再不见天日、不得安稳。

很多年后,当她兜兜转转,又回到曾所厌恶的那种庸碌卑微的生活,在城下徒然仰望城楼,才发觉原来那里离天那样近。她站在那里,伸手能触及苍天、展翅将欲翱翔。

她曾有机会翱翔,却终被浮云遮障眼目,生生剪断了自己的翅羽。

第116章 第116章芭蕉绿,芳时歇

应怜同元羲回了旧宅。

说是旧家宅,实则二年前被查封后,早已归了他人。那一户就着原先屋院园池的格局,改改修修;又嫌主家曾有逆事,在堪舆风水的指点下,填了一园小池,尤其将先人祠堂掀了个底朝天,植上了郁郁的花木。

应怜立在一丛丛葱茏争艳的蔷薇与素馨之间,艰难地辨认祠堂前曾矗立的那块碑的方位,却只瞧见一片连绵的青翠朱红,茉莉欢畅地拂过同样欢畅来去的女使的裙裾,毫不再残剩那一道长长的拖曳的血痕。

父母所居的正堂也已被推倒重修了。应栖院里、他向来最爱的那块假山石被挪在了新的小池畔。一切面貌全非,全无了旧人的痕迹。

家中旧仆各自流落,零星几个被寻回,围簇着她,一时嘈嘈杂杂地说话,一时悲悲切切地笑,一时背过身去偷偷抹泪,争相打理家事。

元羲道:“屋宅、奴仆俱是官家着意为你寻回的,可见他念应公旧情谊。”

“是啊。”她觉着有些恍惚,眼前之景处处熟悉,又处处透着陌生,教她悲也不知悲从何来,“我家为他获罪,这本是人之常情。”

他们一面走,却又在一处天井的廊外瞧见一株巍巍硕大的芭蕉,叶叶如盖,深青新翠,溽夏里说不出的蕴凉可爱。

“这芭蕉竟也还在么?”应怜说不出的感慨,如重逢了旧友,轻轻捏着它伸来的一枝大叶,欣喜地瞧之不尽,“还是这般绿映映的……不过仿佛矮了些。”

元羲于她身畔,见她鲜妍清婉的面容,半臂襦裙像极了芭蕉最嫩的一点蕊黄,笑靥比翠玉流光更留人心魂,不由望了良久,便忽地忆起一幅画面:她髫龄丫髻,欢笑地在芭蕉叶底穿梭,与他玩捉迷藏。

那也不知是多久以前。这株芭蕉望着他们长大,从两小无猜,到情意逐渐懵懂。

“那是你长高了。”他道,清润的声音教人想起芭蕉叶间拂来的风。

应怜心有所感,似笑似叹了一声。

此时女使又来问,先前朱女官送来的那几车行囊家当怎样安置。应怜一一吩咐了,有条不紊,又格外教仔细当中那一盏红鲤无骨灯,摆放到她床头去;过后才来与元羲说话。

元羲噙着笑,微有些出神,待人走后,才道:“你如今,很有当家做主的模样了。”

他说罢,又怕这话勾起她惦念亡人的伤心事,随而换了个话茬,“朱女官携了你的行李,却未与你一道归来。我听了些风言风语,道你与……”

他难得迟疑了一下。应怜却了然,情不自禁有些脸热,却坦荡应了,“我与宗契师父同行而来。”

元羲沉默了一晌,渐渐地,俊明的脸上隐约颓然了下去,却也不再像从前,听到他的名姓,便要捕风捉影地狐疑、恼怒。

但终究还是不肯死心,再问:“你……你十分看重他……”

“我心中有他。”应怜接了他的话,神色郑重,无一毫隐瞒,“且我与他,早已许了百年之好。”

——那么我呢?

元羲极难、极涩地将那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里,死死按住,不让再冒一点头。

他瞥眼匆促地瞧见芭蕉,瞧见枝干上深深浅浅的一片斧痕,那是花匠斫去的几片老旧的蕉叶;便蓦地一念了悟:我是她已斫去的那片蕉叶。

芭蕉常绿,哪怕再过数岁隆冬,新叶翠色转深,并不枯败。可因查抄府宅之时,兵荒马乱,伤倒了那几枝蕉叶,转过年来,它们便被斫去了。

他便是被斫去的伤坏的蕉叶,宗契则是生发的新叶。

她仍是这一株盎然的芭蕉,甚而比往昔更修挺碧翠,只是再不必有他。

他点点头,开口才觉喑哑,又说不出道喜的话,只枯涸地挤出一个字,“好。”

他们良久皆未言语。应怜心头慢慢地生了些难过。

清风拂过芭蕉,蕉叶微摇,满眼浓浓淡淡的绿。

“上回忘了问你。”她轻声道,“你已加冠了么?”

“嗯。”

“字呢?仍是早先定的那个?”

“是。”

应怜勉强让自己笑起来,笑着笑着,当真心涧里散开了一点清风。

“墨池。”她道。

唇齿生香,抹掉了元羲心中那一点不甘。他望进她依旧明澈的眼眸里,望见那倒影,有了光风霁月的虹彩。

范碧云以宫人的身份入了宫,在祝兰所居的蕙兰台侍奉。

蕙兰台里的宫婢内侍早塞得满满的,合香者有、煎茶者有、捧花果者有,连专司洗脚的都有。祝兰又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将人领了回来,角落里一丢,先忘了些时日,直待宫婢问起,才随意安了个差事,“听闻她针黹的手艺不错,教她二三日呈一绣品与我。”

宫婢才要去,又被祝兰叫住,“唔,也给她派个值夜的班次,好教你们几个清闲清闲。”

如此,范碧云便支使得日夜不得闲,又气恼又愤懑。

更可气的还在后头。

当她重又拈起最厌恶的绣针、捻金银入线、分丝穿锦,绣到头晕脑胀、腰酸背僵,好容易一幅松鹤祥云的帕子绣得了,引得众人瞠目夸赞,纷纷道她有一双再难得的巧手;范碧云怀着微妙的既得意又报复的小心思,将锦帕献与祝兰。祝兰只略扫了一两眼,点点头:“不错,比尚衣局所出更精妙。”

接着,教人取来金剪子,当着她欣喜的面,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将帕子剪了;裂帛一声,断了鹤的翅羽、折了松的枝叶,也僵了范碧云来不及显出震愕的俏脸。

“去吧,接着绣。”祝兰道。

自此之后,蕙兰台里,范碧云的地位一落千丈。

祝兰却又保着她,罚了两个欺生太过的宫人。范碧云心中更不比那些个宫人糊涂,还未理出个头绪时,却先渐渐察觉,自己成了最受忽视、冷落的那个。

奴仆总是瞧着主人脸色行事的。主人的好恶既不明朗,最稳妥的自是不亲近、不挤兑,但无视了。

这样的日子,范碧云过了两个月。

两个月来,祝兰也不知毁了她多少针线,夜来若醒了,必定又要香壶、又要热茶,生生磨得范碧云险些崩溃。

她无数次十分想照她略显苍白的秀面唾上一口,指着她脸门骂,“你若要杀,与我来上一刀便是!难道你装疯作疯,当真疯了不成!”

又多少次生生忍了下来。

说来可笑,偌大的宫城,上下讳言“疯”字,只因官家得过疯症。

某一日,她似乎也被这宫禁里隐隐的疯癫传染,没由来一念顿悟:她不想被这么漫无止境地折磨下去。她要……她要……

要什么?

她闷头在角落做针线,听打帘来报的宫人细声低语:“娘子,官家今日将过来用晚膳,请您吩咐如何安顿。”

恍如一声惊雷炸响进范碧云耳膜。她怀着近乎惊厥的狂喜与恶意,绣帕捏得死紧,手心里绞出了热汗,不动声色地想:

祝兰只是女官。而她要做贵人、做四妃,甚至……甚至……做皇后!

她要将祝兰在脚底踩得死死的,将一沓绣帕扔在她脸上,教她没日没夜地绣;要像祝兰侮辱她那样,剪碎她的鹤、她的云、她的松。她要将她的一切统统剪碎!她要剪碎她的头发、剪烂她的脸!

“安顿什么,还如每回那样,不就行了。”祝兰淡淡的回答,漫不经心拂开珠帘,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范碧云如兜头一盆凉水泼下。

她从谵妄的臆想中回神,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祝兰是官家视作眼珠子一样的人,别说宫妃,就连皇后也得敬她三分;而她还是那个她,卑微地、可怜地缩在角落里做针线的范碧云。

但一个念头,强韧如野草,在心中生根,便再难拔除;一旦

逢了丁点雨露,疯狂抽枝发芽,任谁也无法抵挡。

转机发生在入宫后的第三个月,时值仲秋,寒露已降。

宫人们都已习惯了范碧云不尴不尬的地位,连范碧云自个儿也习惯了,若哪一日祝兰未向她阴晴不定地发作,反会教她心中没底。

这夜漏至三更,她如常睡在外间小榻,并睡不安稳,又不敢翻身,怕惊醒祝兰,惹她不悦;只得直挺挺地僵躺着,越发地睡不着,只等着困顿朦胧的时刻来临。

外头忽起了一阵骚动,急急的一群人的脚步声,偶尔有一两声私语,却喁喁地听不清楚。范碧云被惊动,披衣下榻,蹑足到门口,才碰着一道边,也不知是她开了门,或是外头大力挤进来,险些被搡了个一踉跄。

宫禁内苑,哪里有粗蛮的歹人,胆敢抢入宫室;待她瞧清那人脸貌身形,吓得登时腿软,噗通跪倒在地。

那是只穿了寝衣的天子,胡乱披着件绣罗袍,头发也松散着,全无圣主的气度,夜月一衬,反倒发青发白的面色,紧抿着的唇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身后仓皇跟了一批人,皆是服侍就寝的内侍宫人,跟到门廊下,反倒不敢入内,噤声屏息,分列在了两旁槛外。

范碧云心惊胆战地听里头动静,依旧衬着月色,遥望见内间绣闱之中,水样的绸纱帘一荡,依稀里头人惊醒,很快短促地唤她:“泰娘,倒茶来!”

祝兰的声音听着并无惊慌,从从容容的,便稳住了她的心神。

范碧云答应一声,也顾不得外头人众,将门阖了,将入夜便温着的热茶斟了一杯,低眉顺眼地端了去。

淡淡的湖青帘帏半开,里头隐约偎着一双人影,却不是鸳鸯交。欢,仿佛一个受惊的孩儿,钻进母亲怀中寻求慰藉似的。白日里那个圣明威严的天子、云端之上的帝王,如今便是这样,毫无顾忌地攀缠着祝兰,脸孔埋在她腰间,两人垂散的发乱散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祝兰才从睡梦中惊醒,尚带几分困乏,神情便显得淡漠,屈腿而坐,轻抚着腰腹间男人头颅的动作却耐心而温柔。

揭开帘帏,范碧云瞧见的便是这样如胶似漆的一双人影。床帏里帝王惊惶而急促的喘息鼓荡着她耳膜,范碧云只觉得粗蛮又诡异。她望了一眼,便不敢再望,将手中茶盏递与祝兰。

祝兰像哄孩子似的温吞地哄他,“来,张嘴。”

官家顺从地仰起头颅,任温热的水流灌入口唇。他喉结上下滑动,才止住了发抖的身子,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颓然伏在了她腹上。

祝兰将茶盏还给范碧云,示意她离开,又使唤她:“将灯点上半盏。”

那宫灯有厚厚的遮罩,转上半圈,里头便暗了一半。范碧云依言,无声点了半盏灯,在堪堪映明轮廓的宫室内,垂首蹑足退去了外间。

她木雕泥塑般躺回小榻上,心口仍扑通扑通地跳,总觉着恐惧,又说不出的兴奋,仿佛森冷坚冰似的宫廷巨兽倏然磕出了一个缺角,她得以乍窥见里头扭曲绞缠的血肉。天子悚怖急促的喘息尚在耳畔,有声音低低浅浅地传来,不是错觉,是内间床帏里人的私语。

“又做噩梦了?”

“宽心。这是蕙兰台,我在呢。”

“您登基了,是天子,不会再有人害您了。”

“有我呢,睡吧。”

……

祝兰的声音比之往日,更加低柔,含着无限的安抚。伴着她的话语,天子惶惧未定的话声虚弱尾随:

“我真的不是疯了么?”

“他们都说我疯了……他们在我脑子里,他们在叫!”

“兰娘,若这都是一场梦,我醒了,被废、没有你……我如何活!”

内室灯火虽昏,却依旧蒙蒙地映照出来。里头的人似乎已忘了范碧云的存在,低低的私语时断时续。她也不知受何而引,竟昏暗之中,复又下了榻,鞋履也未穿,赤着足,猫儿着地似的无声,一点一点挪在了隔墙边,将耳贴在熏得馨香的墙上,窥听那头受了伤的巨兽身子里的血肉脉搏的砰动。

天子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长久的宁静沉沉压下。

而打破宁静的是祝兰。她说起了范碧云从未听过的一些话。

第117章 第117章学舌作金雀,身向樊笼……

“三殿下年前奉先帝旨意出兵讨贼,如今也不知怎样了。说是一病病在了途中,陛下也使御医遥去医治,可始终不见究竟。如鲠在喉,怎能安稳?”

天子呜咽了一声,从胸膛深处发出,更似兽,而不似人。

祝兰温柔而怜悯地抚着他披散的发,一下、又一下,眼出神地望出帐外,望那半盏宫灯里明暗的灯火。

又是一阵沉默。

正当范碧云以为他们近乎睡着时,祝兰又说话了。

“咱们走吧。”她道。

那里头传来天子困惑的反问:“……走?”

“走。你跟我走。”她话音轻得帐帘也掩不住,一层一层泛荡在半幻半真之中,“你不是想瞧鸿雁的居处么?咱们追着鸿雁的踪迹,去南地、去川蜀、去邛笮,咱们去麻逸、三佛齐,好不好?”

帐帏里传来了他似哭似笑的叹声。

“天子富有四海,却不能至四海之边。非但不能至,甚连皇城也出不得。”他道,“兰娘,朕是天子,朕不再能望飞过院墙的鸿雁了。”

祝兰道:“那就不做这天子!你从前被囚在东宫之中,如今被囚在金銮殿上,可能得几分安稳?何不与我去了,逍遥做一对燕雀?”

天子反倒冷静了下来,尤其被她惊愕住,半晌道:“你胡说什么?天子即朕,怎能去位?”

隔墙这头,范碧云瞧不真切二人面容,唯觉一阵古怪的冷漠与生疏,仿佛那只巨兽轻易填缝了血肉,重又张牙舞爪地盘伏在黑黝黝的禁宫之上,露出口是心非的狰狞之态。

她更缩在了一边,忽听里头起了几分窸窣拉扯,似是凌乱的衣衫摩挲之声,间杂了男女的轻喘。

这声音她在王渡与姬妾之中听过无数回,并不陌生。

只在她暗自揣摩天子雨露也不过凡夫相交时,湖青的绸帘一阵晃荡,竟是祝兰好容易挣脱了出来。

她赤着白皙的足,整衣拢发,面色寒霜,向着欲而不得的颓然的天子,语气也冷了下来,“官家三千美眷,不该强逼我一无心之人。我不愿与人共侍,您难道忘了?”

天子倒在温暖却空荡的床帏里,手掌遮住了脸面,良久起身,恢复了白日里常态,不再见一点被魇住的癫乱之色。他勉强将寝衣穿戴整肃一些,仿佛以怒容掩盖尴尬,不发一言,拂袖冷哼而去。

范碧云惊怖欲死,浑身冷汗如雨;祝兰却仿佛司空见惯,丝毫不见惶恐之色,反倒怔忪了一时,叹了口气,枯坐在了床上。

此夜灯再未熄。一里一外,两个人虽皆醒着,却各自存着自己的心事,一夜无眠。

那夜之后,范碧云惴惴不安,总以为蕙兰台受了天子冷落,很快逆事将至;没料想等了两日,她吃睡不下,却等来了圣上的嘉奖。

天子赏赐了三尺的红玉珊瑚一对,缕金云月冠及东珠头面四套,罗三十匹、绢二百匹,金银不一而足。范碧云奉命将钱物与宫人抬入私库,听人小声议论:“官家既夜寝赏赐,为何不升咱们娘子的品秩?”

众人皆猜议纷纷。范碧云却又忆起那夜里十分僭越的私语,以及祝兰的抗拒。

是她不愿,而非官家心不许。范碧云从未料过,竟有痴人不愿伴驾帝王,承人主恩泽的。

虽想不通,但赏赐既下,她心中终安稳了。

这一日,祝兰又要出宫。

她往日里出宫办事,总要带上范碧云,将她作个随身的物件似的,日日非要挂在身上、摆在眼前。这一回范碧云自觉要随,却被她拦住了,“你留下,等我归来。”

“娘子要去哪?”范碧云意外。

祝兰却不答,“做你的针线便是。”

说罢便带着宫人去

了。

范碧云便乐得清静,独自在外间屋做了一会针线。

屋四角的冰仍镇着,凉夏宜人。前头的门虚掩着,宫人们皆在耳房或院中歇息,无人进来搅扰。范碧云捻了一回绣针,心思不由自主,又飘回了先前窥见的那一夜光景。

天子伏在祝兰的腰间,依恋她似母,却又紧密纠缠,菟丝攀援松枝也不过如此。他们之间彷佛有一种外人堪不破的隐秘与扭曲。

祝兰不愿。

若换成是她……

正胡乱地想着,忽听外头中官说话,是教宫人传禀,圣驾来到。

三宫后妃处,凡官家欲至,必得提前去话,好教宫妃有备迎驾;唯独蕙兰台,他一念兴至,随时便来,有时逢着祝兰漱洗未毕,披头散发地便也相见了。这些官家都不在意,只与她说上几句话便好。

今日不凑巧,正逢着祝兰不在。官家扑了个空,听院中宫人回禀,有几分气闷,抬脚便要走。

那念头在范碧云心中也不知存了多少时日。她一收针线簸箩,按了按跳得厉害的胸口,眼瞥见小妆台上的菱花镜。镜中人笑靥微露,一双再灵澈不过的眸,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纯善。

她与祝兰截然不同。祝兰高挑,她则纤细;祝兰面冷,她巧笑倩兮;祝兰孤傲,她可以做小伏低。

官家心里有祝兰,没有她。

外头几双脚步已然要走。范碧云飞快开了门,步下廊阶来迎,于一众侍人莫名的目光中,平心静气地下拜,“官家请入内少待,咱们娘子去去便回的。”

才要走的官家又回转身来,眼光在她头顶住了住,略一思索,“善。”

他去而复返,入了祝兰的屋子;中贵人亦步亦趋,随驾侍奉。范碧云也要入内,教躬身垂头的宫人一把拉住,悄声斥道:“你这烂舌根的奴婢!祝娘子至晚方归,你胆敢哄骗官家,不要命了!”

“官家固然盛宠,可咱们娘子三番五次忤逆,又没有妃嫔的品秩,后宫之中树敌多矣。”范碧云匆促低语,“一旦圣心稍移,咱们阖院宫人难免遭殃。我有法子,为娘子固宠。”

几个宫人将信将疑,又惧怕起来。范碧云微笑自若,不待几人再言,跟随进屋。

炉中燎着瑞脑沉香,冰鉴里盛着鲜红如美人指的荔枝,交映在一堆碎玉琼冰之中,丝丝寒雾,溽暑尽消。锦屏之上荼蘼盛放,薄薄绢纱之后,燕服冠袍的天子端坐于花间,面容隐约,自有一份常年浸染的清贵气度。

天子算不上年轻,行将至不惑,若单论容貌,自追风也难及元家四个郎君;然天下至贵若此,本无需容貌锦上添花,无论美丑,皆是天颜,使人战战兢兢。

中贵人只随入一个,是早年便跟在天子身畔的宦官李胜儿,最是通上意,此时正近旁侍立,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

范碧云步履轻盈,转过绢屏来,拜见因略微头疾而皱眉的天子。

“她可与你说过,今日去了哪里?”上方的男人淡淡问。

她摇头,“并未。”

“是朕惯得她。”沉默一顿,他叹了一声,眉心又拧紧了三分,“她那孤标的性子,若离了朕……”

他却又很快不再说,似乎觉着这话不该,甚至想也不该。

李胜儿专注地侍奉,缄默寡言,并不接话。

范碧云垂头默立,终于将心横下,是成是败,总有豁出去的那一刻。

“娘子吩咐奴,有一物要独示于官家。”她略抬起眼眉,盈盈一望,很快又温顺低下头去,“奴这就去取,请官家少待。”

天子有些意外,果被勾起了好奇,微扬了扬手,李胜儿停住,乖觉退下。

范碧云掀帘入了内室,行过香案时,纤纤身形带起一阵缭乱的瑞脑香。她回头,轻望了一眼,正对上天子扫量的目光,略一驻足,手拂鬓发而笑。

那双手从不曾被圣目所留意,此时一抹纤白如温玉乍现,柔美仿佛无骨,嫣红指尖恰似美人唇一点,鬓角上微微一勾,便勾住了男人的眼目。

极短的一瞬,她抹过身去,不见了身影。

里头仿佛没有了声息,那有着一双妙手的宫人不过春。梦一缕。天子心弦微动,本已止息;不过片刻,却听里头传来轻柔的宫人说话:

“此物已备,官家请屈驾玩赏。”

天子依言移步。

里头却四望不见人与物,唯祝兰铺陈了锦绣的卧床之上,湖青帘帏如水波轻晃,里头隐隐约约,勾勒出个曼妙的轮廓来。

他想象着里头坐着祝兰,一步一步上前,揭开帘帏,一刹那失望后,果见那小巧的宫人,柔媚地披散了发,褪了轻薄的褙子,穿着一件湘色的抹胸,缘角精致绣了一枝带朵的胭脂海棠。

那是祝兰的抹胸。

“你姓字为何?”天子不见惊讶,目光却深了三分。

“官家想唤什么,便唤什么。”她话音低得仿佛在他耳畔,却大胆地伸来那双暖玉一样的手,轻轻一勾,便将他勾向床帏。

那双手轻轻摘了天子的玉冠,散了他的袍带,十分僭越地将他按在了她腰腹之间。

范碧云屈腿坐起,如那夜景状。那枝海棠温热柔软,紧贴天子的头脸。他惊诧于她的胆大,一时却闻到了祝兰常用的那缕衣香,散在她年少的、汩汩生春的身躯上,奇异地糅杂成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

“唤我。”她再轻不过的诱引,一点一点,带着他重温那夜的幻梦。

暑热又起。男人的呼吸湿润了海棠,由轻而重,渐而浑浊。那夜他是恐慌,此时是焦渴。

“……兰娘。”他从胸腹中发出声音。

范碧云勾起了唇角。

第118章 第118章伞上微微雨,不知晴何……

晌午时天色昏昏漠漠的,又卷起了风,残夏已了,不知是否要落一阵秋雨。

应怜才送走了客。

新来的女使们进进出出收拾

残盏,她便将花厅让与她们,自己默默到了廊下,一时漫无目的,茫茫地走。

客是贵客,人是故人。她从未想到,祝兰竟还活着,惊喜交加之余,互诉了阔别后的境况,自是无限唏嘘。

祝兰此来,是为重逢,却也说得明白,这一登门,往后便再不相见。

“洛京乃深险之地,我不愿再久留于此。”她道,“今日来,一是圆了与你契阔之谊;二是与你赔罪。再有,总有些事,我不吐不快。”

应怜百般地不解,“赔罪?这是哪里来的话?”

祝兰深深地望着她,“这事几经波折,我与你慢慢地讲吧。”

“一切要从二三年前,一本忽入王家的账簿说起。那时我尚在扬州,为王家一疯妇。他家上下人等,皆以为我神智尽丧,便有些事当着我面做来,甚不够仔细。我从王渡的言语里得知,有一孙姓的先生,从前做得固堤度支的账房,里头曲曲道道,尽是偷省、挪用。那堤你想必曾记得,后来毁于一旦。孙先生惧怕被牵连祸殃,来到王家避祸。可笑王渡当时存着想要投效贵人的心思,稳住了他,骗得了这一账簿。

“你可知那时派去固堤的州官,十有八九是为新任?只因彼等为三王麾下之人,结成朋党,要做些政绩来,因此又要修堤、又要开河,惹得民怨沸腾。彼时我为王氏夫妇所害,幸得活命,满怀冤怨,颇费了些功夫,探听得曾与先父交好的前任扬州知州,正因二党相争事贬官外地。他自是如今官家那一头的人,急切想抓些三王的把柄。可巧,我去投他,那账簿之事便做了敲门砖——我本藉此了己私怨,但那李氏到底是你的表姐,我行此报复事,终究与你有损。这是赔罪。”

往昔的一桩桩、一件件,本以为是伶仃的琐事,如孙家投宿、王家法事,却未想它们竟串成了一条明里暗里的线,伏脉至今。应怜心中滋味百转,问:“我曾听闻王家那一起匪祸来得蹊跷,想来……”

“是官府行事,为的是搜检那一本账簿。”祝兰承认得很爽快。

她这一招借刀杀人,拉仇家下水,手段实在利落。应怜无话可说,只得又问:“那……找着了么?”

祝兰点头,“我带着账簿,在知州的护保下,入了洛京,得见了官家。”

她所言并非先帝,而是时为太子的新帝。

合一合时间,那正是太子失势疯癫、朝中动荡不安的一段时日。

“我到了他身边。打头一眼,我便心知,他所患疯症,与我是一般。”她微微地笑起来,眸子里有奇异的悯色,“我自然没有你当初治我的那一碗符水,不过与他讲了些话。许是那番话与那一账簿,愈了他的病。他病症已去,便入宫见先帝,再不提什么兄弟不恭,也不提朝臣相斗,只涕零重叙父子情谊,终得了先帝一句‘吾儿知错甚善’。”

“朝臣皆道他天家父子失和已久,你是否觉着纳罕,为何最终登位的是官家,不是三王?”

这些尽是宫闱秘事。所幸二人所在内室,便是有人窥听,也听不真切。然应怜仍觉着心悸,匆匆向门口瞥了一眼。

祝兰道:“这便是我要与你讲的第三件事。我想,这是他为你做的,若就此埋没了,总是可惜。”

“我从此侍奉东宫。时逢先帝沉疴反复,官家便日日亲奉汤药,纯孝之至;哪怕三王口角讥讽,他也一盖揭过,不予争论,慢慢地使得先帝软了心肠。恰逢江宁叛军上表,请早已落入敌手的六王为质,触怒了先帝,便令一向善于弓马的三王再领大军前去围剿。可先帝那时已将近灯枯,大行在即,三王哪肯离了洛京,磨磨蹭蹭,又暗自群集了心腹党羽,询问对策。

“你可晓得,自你家败落,元家早已交好了三王?元四郎又是他兄弟四人中最才高智绝者,一来二去,得了那殿下十分的青眼,甚而出入随行。他向三王献了一计——先帝弥留,三王可速备冠冕仪仗,以免即位仓促,贻笑于人;又言,宫禁之中有通情者,一旦先帝大行,可速报知,三王即携冠冕绛袍入内,先定名分、后置大典。三王极善之。”

“通情者,”应怜将话听在耳中,又落在心里,如巨石激荡,“……是你?”

祝兰一笑,予以默认。

“先帝心中已不再怨怼太子,从前未褫夺他名分,如今更不会。三王只得兵行险着,非如此不得登大位。一日先帝病笃,信报传出;三王未得容禀,随行即带了赶制的冠冕,闯入后宫,恰见先帝正进汤药,因此狼狈至极。近侍又搜出了绛袍与冠冕,先帝大怒申斥,本欲要贬黜三王,在元相等人苦谏求情之下,才改为了命其速下江宁剿匪,不得再拖延。三王挨不过,终领了六万兵马离京。不多日,先帝薨,官家即位。又有飞书至,言三王恸哭、哀毁骨立,以致病在途中淮宁府,进退不得。”

元相乞骸骨归乡,辞表再三,月前已终获允,连带四个儿子及其亲族,外放的外放、辞官的辞官;唯有四郎元羲,暂还领着著作佐郎的差遣,想必在这位子上也留不了多久。

回京三月,从夏至秋,元羲绝少与她会面。除了初归巧遇的那一回,他也只上门过一次,说不过几句平常寒暄,便匆匆离去了,似乎不愿与她接近一般。

倒是元羲的母亲刘氏,亲自递过一回拜帖,亲亲热热地登门,与她好一番阔谈,话里话外透着撮合小儿女的意思,磨了半日,才恋恋地去了;此后却也不再来。任从前两家怎样亲近走动,如今却成了洛京里两户最生疏隔阂的人家。

他做了这样惊涛骇浪的事,分明有拥立之功,却又宁肯寂寂埋没,若非祝兰提起,连她也不知晓。

祝兰走了。徒留应怜一个,在新的、旧的、识得的、不识得的人与物之间,百般的滋味,化作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心口木木的疼痛。

父母兄长皆已去,她成了顶门立户的那一个,女使奴仆见了便来行礼,问茶水问饮食、问采买问修;又有许多生的熟的脸孔,都向她摆出一样的笑,既亲热、又怜悯。他们拉着她,说各式各样的话,问遭遇的、感圣恩的,又有保媒拉纤的,那架势非从她嘴里得出个准信不可。

应怜忽心中十分厌倦,不愿再见人迎着笑来问东问西,几步顺着连廊,向着人少的去处躲避。宅院半新不旧,在密布的黯淡浓云之下,也与她一般,倦怠无力。

走不知多少步,却来到了一座假山石畔。那等身高的嶙峋山石,中有孔窍、玲珑多姿,十分地眼熟。她想起来,那正是从前在应栖院儿里的那座。

假山中有洞,能容二三个孩童挤在一处。她年幼时,常与应栖、定娘与元羲在此玩耍,若是捉迷藏,里头准保躲着一两个,一捉一个准。

应怜自己也喜爱这石洞,如今稍弯着腰,像会一个旧友似的,反倒新奇地蜷身钻了进去。曾觉十分幽奇宽敞的地面,如今直起身是不行了,她蹲坐下来,才有了七八分安稳,四面见不是石就是暗沉的云天,反倒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她仍能在这处,躲一躲世人的眼光,连心事也不用想,只是发怔。

又不知多久,头顶上响起了空荡荡的啪嗒声,有几瓣水珠溅上面颊。应怜伸手一抚,外头听来,才晓得是落雨了。

秋雨卷尽夏燥,细细密密。石壁上洇出水迹,一会儿却干了,里头仍是安安稳稳的。应怜想了一回宗契,猜他如今正做什么;又想提笔给他写信,只是书信不能通,写得了,也只能压在匣子里,积得多了,成了满满一匣的絮叨。

她茫茫地地窝在假山里。外头昏暗,更不知时辰,直到蜷得累了,才后知后觉,石窍虽多,雨水渗来的却少,稀罕之下,提裙裾出了假山,却蓦地入了一青绢的伞下,便是一愣。

有人撑着伞,替她与假山遮雨,一般竹青的衣衫沾湿在空濛的

细雨里,愈发轩朗滴翠,真如一株修挺的青竹。

“你何时……”她心绪如潮涨落,望着半边肩头有些湿意的元羲,话不知从何而起,“……你怎不出声?我竟不知你来了。你今日如何来了?”

“是你想得出神。”元羲道,“偶然路过,便想来瞧一瞧,因此未及投帖,你莫要责怪。”

应怜横了他一眼,“你来何须什么拜帖?是你自己生分,我回洛京三月,通共见了你三面。”

外头细雨绵绵。二人在一张伞下,慢慢地往回走。元羲温温郎朗地与她辩解,嗓音已有了青年人的低沉,道近来家事繁杂,为父亲辞官之故,与人总该避嫌。

“方才我听老仆道,宫中有人来?”末了,他随口问。

应怜笑了一声,“若她不来,你想必仍不会偶然路过吧?你何时这样多心,怕她与我说什么呢?”

元羲面上瞧不出忐忑,只是顿了顿,才道:“无论她讲什么,惜奴,你信我。”

一路行至附近一座翘檐的小亭里,应怜捡了一张倚栏的长凳,与他同坐下。二人并肩瞧亭外濛濛的湖面上雨丝风片。

她问了他家中近况,又安慰了一些闲云野鹤尽逍遥之语;他也一一作答了,又替母亲的唐突登门致歉,道那是家大人一厢情愿,非他本意。

那假山石嶙峋孤独立于池畔,早已不见了从前猫着腰捉迷藏的玩伴。物是人非,掩人心事,不过如此。

第119章 第119章红去碧来深深锁,朱墙……

自那日之后,官家便常背着祝兰,私幸范碧云。

按理,这事不当偷偷摸摸,只是官家对此甚多心虚,回回范碧云问起名分,只推说前些时才进了一批佳丽,不好此时又添,意竟在不许。

范碧云哪里不晓得他真正的心思,不过是兔子吃了窝边草,怕祝兰耿耿于怀而已。却委屈了她,承的是天家的雨露,守的是宫婢的卑贱。

徐徐图之。她在心底这样宽慰自己,这样的事,便如纸包火,哪里能瞒得住,祝兰迟早要晓得,到那时便捅破了这一层纸。自己终究能得个嫔妾的位份。

只是一日两日没动静、三日四日还遮掩,到了半个月头上,范碧云愈发地不能平心静气,逮着一回,恰与官家厮混时,“不慎”勾破了燕服袍袖。宫中风气奢靡,官家损了一处袖口,这衣裳便得弃置。范碧云却留住他,温温软软地劝:“民生多艰,民力不易。官家体恤百姓,如何为了一只袖子便扔了这衣裳?奴试为补全便是,只是您不要嫌奴针线粗陋。”

这话在人听来,既贤良又温情。官家不由得心悦,又对她刮目相看,“你补来一试。”

当下褪了外袍。范碧云也不教多等,将现成的锦绣丝线比了几个色儿,本就手巧,更用了十二分心思,细细地补来,非但丝毫不露痕损,又于袖口绲缘上绣了一片素逸的祥云,较尚衣局、文绣院更不差分毫。

官家赞叹之余,自又多了几分昵爱,尤其把玩那双玲珑无骨的小手,好一番床笫里颠倒狎玩。

今日他便未换衣衫,就着那只缀了祥云的衣袖,昏时又至,与祝兰一道用膳。

席间范碧云垂首侍立一旁,偷眼瞥祝兰神色,见二人如常说话,官家举箸饮酒,扬手抬袖之间,不经意将那云彩露在人前。她分明瞧见,祝兰某一时刻动作忽滞了下来,目光凝在那云上,其后,连笑容也仿佛勉强了几分。

官家归罢,祝兰回转。范碧云的心狂跳起来,忐忑而激动地等着即将爆发的诟骂或斥责。

然而祝兰回屋,只是轻飘飘瞧了她一眼,如往常一样,问了几句绣活,排布了值夜,便不再多言,自掌了灯,饮茶去了。

一切彷如无事发生。秋风夜起,渐渐吹凉了范碧云那颗狂热的心,也吹醒了她的脑袋。

她咬牙冷笑,肚内骂祝兰好个缩头的乌龟,竟给她来了个佯作不知!

她这厢忿忿地倚着墙冲盹儿去了;祝兰却就着灯火,又继着先前未写完的书信,添了寥寥数语,待墨渍干了,依旧锁进墨宝的匣儿里,这才吩咐漱洗。

转过两日,一大清早,中宫里有人匆匆地来请,道宝慈宫内,太后又为着毫毛的小事与皇后闹将起来,眼见着要闹出阵仗,万要祝兰去走一趟,好生开解开解。

祝兰插手这杂乱令人头疼的事,也不止一回两回,闻听人言,囫囵填了两口点心,交待几句蕙兰台中事,便跟着去了。

她也未吩咐再要范碧云什么绣品。范碧云便难得清闲了下来,只是今日自晨起,便有些饮食不济,不知是否夜来受了寒凉,正坐在廊下歇息,忽耳闻一阵啁啾的清鸣,睁眼来看时,跟前对面,一枝竹梢上,却停了一只黄嘴的白雀儿,百种啼声清扬婉转,也不惧人,红宝似的两眼盯着她,高低枝头地扑飞。

那竟是一只十分稀罕的白画眉,百金难求,想必是谁的爱物,撒手弄丢了去。它叫声实在动听,范碧云不禁起了喜爱的心思,悄悄地踱到小厨房,抓了一把黄米,伸手捧着,一动也不动地觑着它来食。

人养惯了的雀儿,胆十分地大,三两下便不怕她,竟扑腾着啄她手心里黄米。范碧云瞅个空,一把合了手掌,将个欢蹦乱跳的画眉拢在了掌心里,喜笑颜开。

许是这宫里一样脸孔百样心的人见得多了,她便越发喜爱这扁毛的畜生,东西两处地找,寻思哪里弄只笼儿,将画眉养了;正廊下走动着,忽泼剌剌涌进一帮人来,靛灰的是内侍、葱青的是宫婢,另有七八个妇人,皆是乳母,团团围簇着一个锦衣的龆龄幼童,吵着嚷着,四面要寻什么物事。

当中一个眼尖,隔着半个院子瞧见范碧云,点指着便言语什么。那幼儿怒气望来,也跟着点指,一边来一边嚷:“那婢子!你手捧的可是白刺史!”

宫禁里横行的孩童,不用想也晓得是天家贵胄。既是他处走失的雀儿,便再不能为范碧云所有。她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一声,捧了过去。

那也不知是排行第几的小殿下,得意之余,又咬牙切齿,“教我在七哥跟前丢人!要死的畜生,我便拿它去喂狗!”

范碧云没走两步,听得那样的言语,又觉手心里毛绒绒一团,白刺史两只豆大的小红睛眼巴巴透过手缝儿望着自己。她也不知如何,忽地便想起自个儿曾辗转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的可怜样儿。

她一脚绊在了廊外小阶前,惊呼一声,扬手飞了受惊的画眉,待小殿下怒火攻心地赶来了,顾不得揉搓发疼的膝盖,瑟瑟地跪了下来,不住告罪。

“好哇!你丢了我的白刺史!”小殿下恼得跳脚,指在她脑门上怒斥,“我要打你!”

乳母手忙脚乱地拦不住,终是范碧云情急之下,为了自保,求告道:“殿下若宽恕,奴可做一只漂亮的小雀儿,毛羽璀璨,保准殿下喜爱!”

小殿下将信将疑,为她再三求饶不过,才高了高手,命道:“那好,明日你便做来,若果真不错,便饶了你失物之罪;否则,我定告娘娘,重重地罚你!”

范碧云千恩万谢,忙忙地答应下来。

饶是如此,为出心中一口气,小殿下仍令盯着她在廊下跪足了一个时辰,这才揭过不提。

范碧云回到屋中,已是日午,膝头痛胀,肠胃里难受,因着承下大话,又不敢耽搁时辰,捉了剪子裁开布,马不停蹄地又开始绣起雀儿的眼眉来。

她做这些,是连绣样也不用画的,早已熟稔在心,手中忙活不停,心里却胡思乱想;一时想那雀儿在手心里还没焐热,一时又想那孩子托生得好,从娘娘肚里一出来便是人上人,哪像她家小郎,什么玩意儿也没有,只有姐姐拿碎布断线为缝的那几只布老虎、布小鸟……

祝兰忙乱了一个上午,好容易将那对婆媳各自劝哄开了,得了几句夸赞,饥肠饿肚地折返回了蕙兰台。

还未进院,紧挨着墙垣的一洞花窗下,却恰瞧见了对面窗牖

半扇,空着的里头坐着一人,隐隐不大真切,举着手来回晃着。

她脚步顿了顿,仔细望去,半晌瞧清,却是范碧云,尖尖的下巴,小巧的眉眼,手里捉着个七彩斑斓的物件,自个儿与自个儿玩闹。

屋后的窗与墙挨得近,院前听不着,院后却隐隐能闻听。她在自说自话:

“啾啾鸣不休,东西南北头。黄莺黄莺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扑扑飞不休,东西南北头。画眉画眉去复来,来到小郎屋上头……”

祝兰饿着肚腹,微微捂着,火烧火燎地仿佛到了心里,空落落地难受。她抬脚要走,那声儿却停了。

她不由得又扭过头去瞧,却见屋里青春正少的女孩儿,也白着脸、皱着眉,低头捂嘴,仿佛要吐,好一会儿才缓过了劲,怏怏地坐在一边,也不去耍那只布雀儿了。

她发怔;她也发怔。

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祝兰却想通了:何苦为难她。

她跨入院子,各处惫懒的宫人们皆出了来。慌慌促促出来的,还有范碧云,抿着嘴,面上摆开的是一贯澄澈的笑意。

祝兰教张布饭菜,慢慢地吃了一会,肚腹里这才缓了,教旁人出去,只留范碧云一个侍奉。

范碧云为她正剃鱼骨。祝兰问:“我记得你家在洛京?”

“是。”她低着头,筷子不停,“只不在城里,在二十里京畿处。”

“家中都有谁?”

“我娘;还有个兄弟。”

“多大了?”祝兰又问。

范碧云觉着她此问稀奇,不由得抬眼瞧了一瞧,很快又垂下头去,“今年八岁了。”

她将剃了骨刺的鲜嫩鱼肉奉上来。

祝兰瞧着她,“想家么?”

范碧云迟疑了一会,觑她面色。

祝兰便清楚,她不是不知想不想,而是不知怎样答才更讨自己欢心。果然,片刻后,她答:“我娘已将我卖了……但为人子女,哪有不念亲人的。”

“那我放你出宫,可好?”祝兰道。

范碧云不知她今日吃错了什么药,心思百转,便想明了:必是此女善妒,已晓得她得了天子爱宠,明面儿上不说,却故作好心,要遣散了她。

从前蕙兰台里不受待见,日夜劳苦,没见祝兰放她走;如今她已沾了雨露,眼瞧着脚下一条通途,却饶她来假惺惺。

范碧云哪里肯依,忙求道:“娘子不要我,我能哪里去?那家我是再不回的,情愿留在宫中,与娘子为伴!娘子便将我作个猫儿狗儿,得闲时耍上一耍,我也愿意的!”

迎着她百般乖巧笑脸的,是祝兰久久沉默凝望的目光。

当真奇怪,范碧云觑上一眼,极不真切地觑见了里头隐隐的怜悯。

她搁了牙箸,拜伏在地,“求娘子留我在宫中吧!”

祝兰仿佛一尊被她跪拜的泥塑观音。长久地、从头顶上方传来了她的一声叹,以及一句令她回过味后激动不能自已的话:

“既如此,请尚药局的奉御来按一按脉吧。”

凡诸宫人、内侍,病者只可自去尚药局求诊,或移居别院安置;请来奉御按脉的,必得为嫔御之列。祝兰这话,即是认了她的名分,更宣之于诸人。以此为凭,不久之后,她便能获一进封。

范碧云喜不自禁,正要再拜,祝兰却摆手,“你身子不爽利,先回去歇着,诊过再说。”

这才点醒了她,才想到,已大半个月未见信至,难道……

范碧云如踩着轻飘飘的云团,手脚发软地回了屋,肠胃里那一点不舒坦早已被抛在了脑后,直待奉御到了眼前,她仍有些回不过神。

算算次数,猫儿偷着腥也总有个十几回,她又正值年华,若真能诞个一儿半女,从此便当真一飞冲天了。

……

奉御按了脉,点点头,开了张方子,向一旁的祝兰恭敬答言:“是受了寒凉,又因年少,气血不足。无妨,用些调补的饮食即可,近几日不可多沾油腥。”

范碧云那一点愈涨愈大的心思,嗖一下又被一针扎破,难堪得面孔上火辣辣的,勉强谢过了奉御,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翌日,祝兰又有事出宫,带了个轻省的荷包,又留了一只带锁的匣儿与范碧云,丢下话来:“这一匣,你收着。目下用不着,过几日再打开。”

“这里头盛着什么?”范碧云纳闷,又问,“娘子要去哪里?”

祝兰却不答,待出得廊阶下,映着秋晴方好,在和煦的金风里,仰头上望了望。

范碧云也跟着上望了望,却只除了四四方方碧瓦琉璃的宫墙,余下什么也没瞧见。

“我走了。”祝兰今日不教人跟随,独自一个,遣了旁人各自去做事,唯剩了范碧云一人在侧。她难得迟疑了一下,“你……”

“娘子有何吩咐?”范碧云忙问。

“那回你将我丢在马车里……”

范碧云就怕她翻旧账,慌不迭地插言表忠心,“我再不敢了,娘子宽宏……”

祝兰望她,如那日她望手心里拢着的白画眉,眸中有了怜悯,更有一份释然,微微笑了笑,使得向来那一张略显苍白的面上增添了鲜活的颜色,“行了,咱们扯平了。”

说罢,她赶她回去,独自慢慢地离开了宫苑。

范碧云不大懂,以自己的心思揣度,兴许她指的是这些日被反反复复剪碎的绣帛。她未深想,总之已过了明路,便携着一份对未来殷殷的指望,含笑回了深深的宫墙。

第120章 第120章昨霄冲天去,今日下江……

谁也未曾想,祝兰走得那样决绝,不仅舍弃了蕙兰台里所得的一切,连天子的荣宠、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抛置在了身后。

头一夜时众人虽私议纷纷,却还可瞒了不报;第二日仍不见归,宫人们着了慌,因着范碧云新得宠,俨然将她推作主,催着她去寻一寻。

范碧云也六神无主,又委屈置气起来:“她是两只脚的活人,官家允她宫外行走,我又怎晓得她去了哪儿?怕不是她这一走,合该咱们全抵了命就是!”

就这样惶惶到了第三日,事终漏了,官家亲来蕙兰台质问答对,闻听得早三日前她人便走了,一怒之下,气得头脸涌上血来,手足却冰凉,睨着抖索跪了一地的宫人内侍,发白的唇颤颤巍巍,也不知点指谁,“找、给朕找……”

范碧云跪于下首,也不知怎么灵光一闪,猛地一拍脑门,叫道:“娘子有一物留下了!”

官家教她拿来,正是那只四四方方的小匣儿;着人勾解了锁,揭开匣盖,却见了里头几张薄薄的书信,头一封便是写与他的。

官家不住地颤着手,甚连紧攥的书信也颤个不停,白纸黑字,目视了一遍又一遍。

范碧云瞧不见写的是什么,但见一向来高高在上的天子,面色由恼怒的涨红转为铁青,渐而白了下去。他抄起手边的莲花金盏,似是想掼,半晌却又未掼下去,重重摔回桌上,震得茶水四溢,沾湿了袍服也不觉。

他又将其下的书信拈开来瞧,一目十行,已颓丧而沉默。

后宫的仪仗还在廊下等候。李胜儿久等在侧,见官家也不知要出神到何时,凭着亲近得用,小心翼翼问了句,“可使皇城司追回……?”

“不必了。”官家又沉默良久,失了力一般,摆了摆手,又目视垂首而跪的范碧云,语声艰涩,仿佛为外人所使,不得不如此,“擢此女暂辖蕙兰台,一切如旧。”

说罢,起身缓缓而归。

圣口玉言,点了范碧云为蕙兰台之主,此地便全能照旧,不必封宫贬黜;却又没给个准信,究竟要擢成哪一品秩,从这一日起,便成了一笔糊涂账。

祝兰的消失成了后宫中的一则禁忌,无人敢提、无人敢问,只当此人从未出现过。蕙兰台果然一切照旧,范碧云心惊动魄之余,一面颇感庆幸,思忖祝兰留下的手书里,恐怕为自己及蕙兰台求了情;一面又颇为困惑,乃至焦躁,以致官家几次来时,她实在忍不住,旁敲侧击问了几回进品之事。

是的,纵然失了祝兰,官家也仍常幸蕙兰台。念旧伤情是一码事,宠爱小意伶俐的范碧云是另一码事。

因此范碧云敢问,也因此官家皱了几回眉头,末了含糊搪塞了一句,“皇后处正拟序品秩,你等着便是。”

说罢,又教她穿着祝兰的旧衣,趴伏在锦褥里。湖青的帘帏一下,男人的恩爱冰冰冷冷,范碧云喘不过气,唯觉后方耳畔传来的声音像兽一般急切且无人伦,“兰娘、兰娘、兰娘……”

她恨极了这聒噪的声音,却只敢低低地应“我在”。一旦稍稍放浪形骸,松懈了去,那男人便毫不留情地手掌抵住她后脑,威胁似的,“不许回头!”

都道床笫之间千奇百怪。范碧云想,此人恐怕全将她视作了祝兰的替身。可笑堂堂一人主,掩不去骨子里的懦弱平庸,不敢留下真正想要的人,却只在旁人身上发泄扭曲的欲。望。

她虽瞧不起,却也不大在意,唯独在意的是——皇后将她的品秩定下了没?

怎奈朝中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官家的神色日渐凝重,来蕙兰台的次数也愈见稀少。眼见

着仿佛便要失宠,名分又迟迟不定,范碧云心里呕得要死,回回还得穿着祝兰稍显宽长的小衣,陪着他逢场作戏。

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了,颠鸾倒凤之时,趁他销魂已极,便扭回头,将那双蜜一样的含情目望向他,“官家……”

才说了两个字,对方倏然而怒,猛地从对祝兰的肖想回忆里分出神,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面容骤然铁青,草草地完了事,唤人来侍奉穿戴了,抬脚便走。范碧云自知惹了祸,苦留不住,眼睁睁瞧着富贵权势从她身边水一样流走了。

自此,官家再未幸临蕙兰台。

迟至她被冷落,范碧云也还未捞着个品秩,名为蕙兰台之主,实则与宫人的奉例一般无二,内心颇感耻辱。

外头局势无论怎样紧张,风声递不进她小小的蕙兰台。从秋至冬,这些时日,范碧云忙活的是另一件事。她偕同此处零零落落所剩无几的几个宫人,找来了祝兰从前的墨宝,摹着她的手迹,学那风骨刚正的笔体,一遍又一遍。

有从前元郎君教予的手书要诀,她磕磕绊绊,好歹是仿出了一封瞧不错眼的书信,塞在套子里,假作祝兰曾写,便以此为由,辗转托人情面,直至求到李胜儿跟前,说动官家念起旧情分,再踏足一回蕙兰台。

宫人们扫尽了宫苑的秋叶,于初冬一日,迎来了圣主再幸。

范碧云这回再不敢拿乔,想通了个中情由,也并未再如祝兰一般妆扮,却简单梳了个发髻,好似个扬州的小女使一般,留官家晚膳时,主动谈起往昔祝兰在王家的一些旧事。撇了坏的、捧起好的,有的没的一通瞎讲,自然都是祝兰从未提起过的事,果然勾住了官家的欢心;她趁势又取出那封书信,道是祝兰从前的一封家书,两下里细细地瞧看,共忆旧人,唏嘘了一番。

眼见着天色将晚,李胜儿问何处歇驾,官家瞧着范碧云乖巧秀丽的面孔,沉吟片刻,“蕙兰台歇了。”

范碧云心中得意,且观今日模样,她可不必再是祝兰,床榻之间,也好做一回自个儿,要官家眼里真正瞧得进“范碧云”此人。

晚间,她娇羞晕红着双颊,侍奉天子就寝。

宽衣才至一半,外头闹来些嚷嚷的声儿。李胜儿出去斥责,片刻却回来,谨慎小心地禀道:“是皇后处来人,道她身边的魏美人不大好,夜间惊厥。”

官家悚然而惊,急急地披衣,顾不上呆怔的范碧云,催道:“去瞧瞧。”

他来得快、去得也急,范碧云委屈地唤了一声“官家”,却只得了一句,“你自歇了。”

她恨得几乎绞断了指甲。咬牙心中骂那魏家贱婢,仗着面貌上有几分生得像祝兰,不过也是皇后手里的一只狗儿,争宠的手段实实上不了台面!

她这厢肚里含着气,迷迷糊糊睡了,却哪料到是祖坟冒烟,祖宗八辈舍了神魂来保她,这才不至一刀成了宫墙里冤死的鬼。

转过天来,瞧着又是冷冷淡淡的入冬时节,还未过年,宫城里便换了天。

原来早在月前,三王的兵马未至江宁,便打着主帅病重的幌子回师,大军乌泱泱压至洛京城外五十里,三王却借故不还兵符,朝中正是为此争执了半个多月。局势日渐紧张,三王递出书信,道是要学三代周的建制,裂土封王,也不要好地,哪怕就将荒漠如凉州的土地割与他,他便就此赴国,永世再不回洛京。

未料想此招是缓兵之计,禁军尚未动,一日夜间,三王却带精兵强将,与早买通的閤门守官按照既定的时辰,赚开了宫门,径入内苑,寻到正在宫妃处歇宿的官家,揪将出来,本欲囚禁后再逼禅让,又不知怎的,稀里糊涂一刀捅了个对穿。

三王郭禧正自懊恼,一见小殿内室里慌乱逃出来个女子,正是方才陪驾的宫妃。她魂丧胆裂,指着死不瞑目的血人一样的天子,浑身寒噤说不出话。

情急之下,郭禧身边的武将一把揪将她来,一刀割下了宫妃头颅,血淋淋地高举着呼喊,“刺客已伏诛!余贼杀尽,莫放走一个!”

就这样,此夜本当在蕙兰台范宫人处歇宿的官家,莫名其妙成了先帝;而谎称夜惊争宠的魏美人,含冤受屈地成了谋逆的刺客,连带三族,其后一齐被夷灭。

转过一夜兵荒马乱,平明日起,百官入朝,正打算接着摩拳擦掌,再吵一顿嘴架,争那三王是否该受列土封疆,却愕然发现,争议的中心——三王已自侧立在了金銮殿上、御座之旁。

更令人惊恐的是,三王非着常服,却着衰衣麻绖,满目哀恸,道昨夜因有逆贼谋叛,行刺了先帝,以致山陵崩,如今率土之滨无主、天下之臣无父,自己心乱如麻,还望百官拿个主意。

若按惯常,百官之首,当推元相率先表态。可如今元相辞官,相位一时虚置,臣子们你望我我望你,有一刻谁也不敢先发话。偌大朝廷杳然寂静,针落可闻。

僵持不是良久之策。有人终出班站列,已是离御座遥远、却靠近门廊之处,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

“臣议,先帝既行,虽治国丧,却乞殿下登位,先统臣民而后服斩衰。其由有三。”

那小官虽只六品,绯色官袍著身,望之却愈发清隽,声言郎朗,震荡殿堂,其人其声皆如玉琅玕,有君子之器。

这样大事,本不该一六品官先定调。然众臣目望是他,各自心中雪亮,无人扫兴,来驳他话头。只因他是元家郎君,早便才绝名满洛京;又只因元家与三王亲厚,阖朝人臣皆知。

元羲铿锵之声如金石,久久在朝堂回荡:

“——其由有三。一,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人不可一日无首。先君已去,哀虽甚矣,却当早立新君,此为夺情而顺天;二,继位大统,乃从嫡、从长,顺位不可逆乱。先帝乃元慈太后嫡长,既已崩,按行次而下,二王早薨,论长当属三王继位;三,内外臣民皆知,三王勇直信智,强体仁心,且早已立世子,嗣位顺矣,国祚绵延。三者并立,国统非三王不属,民心非三王不顺。臣虽微末,愿请天子登极,固效死而已!”

说罢,一躬在地,行了人臣大礼。

他先定了调,其后若再有人异议,便是不识时务了。

当班朝奏之中,也有小声议论几位年幼的皇子的,但在愈来愈多的拥三王为君的主调之中,逐渐声微不闻,乃至淹没于洪流之中。

原本亲附官家的一干旧臣,譬如敌已至而结城下之盟,哪有的选;不情不愿地,含糊其辞,心中却清楚大势已去。从前他们有多针对三王,以后的宦途便有多难窄险。有些行礼之时,已在默默打算效仿元相,寻个事由便辞官去;有些心里却艳羡起那小小的六品著作佐郎来:瞧人家元官人,振振其词,今日一役毕了,还不知怎的得新君青眼,要扶摇直上呢。

三王郭禧麻服之下,心喜却仍面悲,请了众臣起身,仍按三辞三让的

规矩行事,辞过了第一回,勉强应了周公之职,暂行辅政之权;当日下朝,留了几位老臣议事,又亲令元羲也留在侧,一并商议先帝葬殓之事。

中朝的事传到后宫,已是半日之后。各处宫禁之中,唯见禁军突闯罗列,纷乱了两个时辰,到得天亮,便又有了森森的秩序。以从前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为首,其次端坐着已顺位的太后,以下嫔御美人,凡曾承恩在册者,皆罗列在宝慈宫内外,拥着尚且年幼的几位皇子公主,瑟瑟然惶恐围聚,不知命运前途为何。

当此人心惶惶之际,却独走漏了一个美人,便是蕙兰台的范碧云。

全因从前的官家、如今的先帝庸懦反复,虽与她早有首尾,却迟迟不见册封。范碧云没个名分,享不了嫔御的富贵,如今却也不必领受嫔御的遭遇,只是一颗心怕得像秋风里的旋叶,无着无落,与几个宫人闭门瑟缩在内,饿着肚子,从早候到晚,连头也不敢冒一下。

直等到入夜,才有秉着灯火通夜传告的内侍,道先帝殡天,在册后妃嫔御,一品四妃以上及有子者,不移宫、不减奉;四妃以下、二品以上如淑仪昭容者,移居别宫;再下的在册嫔御,通通发出宫门,为先帝守陵。

余者宫人内侍,例行不变,各宫侍奉。

范碧云总也不愿一辈子守那劳什子的陵,因此向那几名同样惊惶的宫人,悄声道:“咱们蕙兰台同气连枝,我若不得好,你们也必吃挂落。从此后,无论谁来对质,咱们只是一般的宫人,官家从前幸的都是祝娘子,可记住了?”

“内起居注上记得明明白白,你怎样差对?”一个小宫人道。

范碧云答不上来,胡赖道:“兵荒马乱的,谁顾得上内起居注?你们只休提这茬儿就行!”

实则她心里也没个定准,不过想着一贯来运气不错,连抵命的事都有那替死鬼魏美人做了,那便再赌一把,赌那诸后宫娘子们急着灭自家的火,无人记起她来,她便可逃过这一劫去。

一日、两日、三日、四日,无人再来蕙兰台。

新挪进宫的一后四妃九嫔,纷纷忙乱眼前的事,暂且顾不上整肃内宫。蕙兰台仿佛被遗忘了。

她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