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你有何计,但讲来,不要卖关子。”他道。
赵芳庭一笑,回望众将,最后望明光耀眼的日头下,望向单铮,“哥哥,我的确有了计策。不是等,是诱。”
“咱们两方斥候探马俱心知肚明,我知他主帅何人、部将哪些;那主帅刘升也知我处有主将与六王。六王是皇亲,他是官身,必不敢攻伐,只想着拿下哥哥。咱们便使个诱敌之计,分出两拨兵马,一拨由哥哥领着,携六王北上合兵;另一拨为诱敌之兵。便假做六王乱中说动一支兵马逃出宁德军,一面传信与那主帅刘升,教他捉拿叛匪;一面北去洛京,名为归朝。那刘升必不敢疑心六王,只以为哥哥在饵兵之中,必然放纵直追。那时节饵兵将他兵马带离,哥哥便再无后顾之忧。”
单铮拧眉,再三思索,沉吟半晌方道:“此计虽险却可行。只是饵兵需随机应变,稍有不慎,为刘升看出破绽,便前功尽弃。且此计一出,饵兵必然险绝,若是……”
“咱们已垒土千层,若是功亏一篑,那才可惜,又何曾惜命?”赵芳庭压下众人请缨势头,言笑晏晏,“这计是我所出,活计自然由我所领。且这活费心思,除却我,还真无人可做得精细。至于险绝——我只需拖他个三五日,待得鬼面将军一至,解了燃眉之急,便是逃之夭夭。你们那处成了,我也不担罪责。”
他虑得越精细,单铮却越觉着没把握,当时不说什么,全且应了。不过一刻,只他两人碰头,单铮便问:“你做饵兵诱敌,有几分稳妥?”
“哥哥所言稳妥,是指什么?”赵芳庭反问。
单铮眉眼沉沉地盯着他。赵芳庭只得收了油腔滑调的态度,撇撇嘴,“咱们所做,皆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哥哥怎么愈发胆怯起来?我若说有十分稳妥,你却也不信;我说有三分,你又怕了。”
“不是怕……十八,”单铮心乱如麻,只觉前路渺渺,离当初心目中所想已隔了云山十万重,“是,我有私心。我只你一个手足兄弟,万不愿见你有什么闪失。你若没把握,早与我说,咱们再另想个计策。”
赵芳庭含着笑觑他的面,眉眼垂了垂,思想什么心事,一会儿道:“哥哥,你恁的婆妈。如今不是买卖挑菜,你这个不好,尽可挑那一个,没见那姓刘的主帅恨不得狼叼肉一般把咱们叼了去么?你放心,哥哥,我从不托大,你惜我的命,我可不更惜自个儿的命?我还得睁着眼,瞧你过关斩将,登那人极之位呢!到时你做唐祖,我做你的魏征,咱们便以起家之地为国号,就叫凉……啊忒,实不吉利……”
他叨叨叨,单铮没奈何,巴巴地听着,揉揉脑袋,翻着白眼教他去了。
第126章 第126章来日自有语,断功过有……
袭营的消息传来时,刘升正自枕戈待旦,兵甲也未除去,闻讯猛地一跃而起,粗魁的身躯不可思议地轻敏,一面攥渴望饮血的兵刃,一面向亲兵发下号令:“令左右二将军整肃兵马,反攻他袭营宵小!我便早知他有此着,他敢来,我管教一个也跑不脱!”
刘升是此次将领里提拔上来作统帅的那个,极迫切立些军功凯旋。本想着宁德军那股匪徒,能有多少斗志,因此预料二十万大军去去便返,他好因功授爵;却没料到如今,二十万人拖住了大半,死伤无计,却也没捉个匪首,他自家脸面上无光,又怕镇不住手下副将,心思愈发急切,思忖对面却也山穷水尽,袭营之举早在预想之中。
因此那头并未打个措手不及,反倒教刘升杀死捉伤了好些,拼得个鱼死网破,才走脱了将首。
刘升教带来几个能说话的俘虏问询。俘虏们皆道:“军中粮草已罄尽了,将军们彼此不睦,时常争吵,有同六王交好的,俱被单将军罚贬了!”
俘虏们被押下去。左右亲近的将领之中,刘升哈哈大笑,旁人问及缘故,他道:“你们只管密切注视那营中,想必这一二日便要变故。六王若机灵,趁此时机也可逃得一命。”
果真,不出他所料,才转过一日,斥候传来密报:“匪营中内讧,正反出一股人马,数目约有三千之众,分道北上去了!”
“那许是依附六王的人马。”刘升唤来左右心腹,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主意,“若如此,我分出一军,护保他回京也就是了;可若不是,咱们又得分兵去追……”
别说他宁德军是乌合之众,刘升心中清楚,自己这一支人马也将近山穷水尽,再要分兵,不是上策。
他一个心腹的幕僚道:“将军何需分兵?依某想来,咱们只抓那匪首单铮即可,他若被擒,余贼无首,自然溃散。”
“说的是,”另有一人道,“可急切之间,咱们怎样得知,那单贼在哪一支军中?”
众人纷纭出言,总说不准个必然。刘升听得心烦,一挥手,“是与不是,先打一场再说!”
当下点将整军,趁着那头内讧,数千人的队列拥滞不前,刘升亲帅一支强劲的精兵,轻装骑行,追上乱匪,切入营腹之中,打了对方一个人马大乱,丢弃了无数辎重、甲兵,甚至随身的锅灶。
刘升在此获得了一场大捷,却只见折倒的匪军大纛,上绣的“宁德”二字污渍泥泞,却不见匪首单铮,因此疑心单铮并不在这一支军中,心中好一阵窝火。
正烦躁时,却见幕僚点清了清剿辎重数目来报,于无人时,悄悄取出了两截通体碧翠的断笛,低声道:“将军还记得从前咱们耳目所报么?那单贼有一心腹,姓赵,他随身便有这样一支玉笛,据说极爱此物,连字号也因此而改。”
刘升恍然想起,抚掌大悟,“确有此事!确有此事!那赵……赵……”
“赵芳庭。”幕僚提醒,“字玉笛。”
“赵芳庭!”刘升目中陡然射出志在必得的光芒,“是了,他与单铮从来焦不离孟,此次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连心爱之物也顾不及了。咱们只穷追这一支贼兵即可!”
当下使人马不停蹄传告后方大军,向此处进发。像是要印证他此一论断,一日后,另一支北上的贼军之处,回来了自家的斥候,带着一封简短的密信,交予刘升。
刘升匆匆览过,大喜道:“果然,六王说动了一支贼兵归附,咱们所言不差!传我号令,咱们拨出一支人马——不要精兵,精兵还得留着与我剿匪——三千即可,护保六王回朝……无需与他过密。六王如今身份尴尬,我但求无过,哪盼什么功劳?”
三千人领命而去。刘升留在此,继续紧追那一支即将溃散的逃亡匪兵。
“追上来了?”赵芳庭望来报信的斥候。
这斥候污泥满脸,衣衫早已瞧不出本来颜色,褴褛不堪,望面容甚至辨不出是二十、三十或四十的年纪,唯有两只眼绽射出精明冷静的光亮。
军中必不可缺查探情报的斥候,做这一行当的人挑之又挑,首先要久经沙场,懂得军阵、辎重、行伍队列;其次性情沉稳、头脑灵活;最好后方留有家室,才能确保忠心。
他眼前便是这样一个斥候。
那人报说了所见的一切,不掺一点自己的看法,同以前无数回那样,报过便要离去。
这一回赵芳庭却叫住了他,“你可探出他们因何而笃定是我这一支?”
斥候道:“……惭愧,卑下进不得他营中,无从探知。”
赵芳庭并未怪罪他,反常地却也未遣他走。于是斥候只得干立在他身畔,间或瞧一眼比自己形容也好不到哪里去的主帅赵芳庭。
他们刚吃了一次败仗,好容易重新集结了散失的人马。赵芳庭命令向西而去。可向西是去哪里,谁也不晓得。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甚至一生从未西去过这样远的地方。
“也罢,拿这话问你,我是在欺负你。昨日追战之时,你尚不知在哪处探信呢。”赵芳庭笑了一声。
时值天晚,他们宿在一处滩头,脚下是粗粝的石子与河水。周围有来来去去拾柴生火的士兵,从此经过,并未瞧见搭得简易粗陋的木棚中的他们。
木棚中有松明火把,映亮了赵芳庭瘦削却平淡的脸。
“他们拿了我的玉笛。”他道,“真聪明,连我都没想到这一节。是我小看了她。”
斥候听得半懂,沉默以对。
赵芳庭忽然又问:“你叫什么?”
“卑下陈松。”斥候道。
“陈松,”他问,与军阵毫不相干,“你可有家室?”
陈松回答:“有母亲、妇人在江宁,无儿女。”
“会有的。”赵芳庭点点头,闲叙了几句,“会有的——待你回到江宁,一家团聚,过个二三年,儿女便都有了。你那妇人……”
他截了截,似是觉着这样谈论人家妇孺不大好,转而又不知想到什么,神色轻松起来,“对你浑家好些。妇人么,都是属黄蜂的,你亏欠她一点,她扭过头便蛰你一下……”
他说得怅然,可斥候陈松还是听不懂,有些莫名其妙。
说罢多时,赵芳庭叹气,“你去吧,谨慎些,别丢了命。”
斥候领命去了。
六月的夏夜湿热,河滩的夜雾水汽漫进木棚,空气黏腻窒闷。时常有人来覆命、来问询,赵芳庭无暇想他的心事,索性出了棚,立在河滩旁,望四面环山绕水的地形,想今夜之后的攻守,最后才望见今夜星繁月浩、山水空阔的美妙夜色。
西凉府是郑武陵的边军所在,他们正从那处班师。西凉府也是他与单铮的家乡。
西凉府的夜空清爽,比此地星月更浩瀚。若天留他一命,他还能回去,便能望见那美上千万倍的夜空。
但……
“恐怕再难归了。”他喃喃。
“将军?”身旁恰来个问事的校尉,听见模糊低语便问。
赵芳庭撇下星月,眨眨眼回神,“无妨,讲。”
他将家乡抛到了脑后,满心重又盛起了行军与算计。
绣有“宁德”字号的大纛被复立起,这一支五六千人的兵马餐风露宿,便艰难地跟着大纛的方向向西挺近。
后方的官兵却精神大振,直追不休,又不断发轻骑兵袭扰,终于在第六日,追上宁德军。两方便在一处开阔的石碛滩地上展开了血战。
这一场杀,漫漫昏昏,铠甲相接得如乌云,蔽日无光。宁德军连着伤残疲惫共只数千,对上官兵数万,被围了个里外不通,层层被割下血肉来,死伤累累。
赵芳庭刀枪的武艺并不出众,马战也平平,如今斗乱了场地,也率众厮杀冲突,却怎么也难出重围。身边有副将掩杀而至,满身血气,到他跟前,也顾不得上下,大怒道:“不是说援军已至!援军呢!”
援军的确已至。斥候才探得的信报,道是有一支兵马万余,为首的主帅覆精铁鬼面,距此只有四五十里,显然便是他们渴盼已久的鬼面将军的兵马。
赵芳庭奋力将一个近到身前的敌军斩于马下,脸上的血滴滴答答,“突围!想个屁的援军——”
援军压根不会来,鬼面将军一向与郭显交好,如今想来,或许根本从一开始便是他的人。
郭显想要他死,秾李也想要他死。他们一拍即合,携手将他陷在了这处。
黄沙漫天,飞石染血,无数尸首,是他从江宁所带出的部下。他们千里万里跟随他至此,把性命交在他手,被蒙在鼓里,最后随他一道,赴上黄泉。
他们以命来保单铮。
保单铮……保他什么呢?
有一瞬间,赵芳庭竟有些茫然,麻木地奋力执戟,斩杀一个又一个敌人,直至战马的马腿被斩断,自己也跌落马下,又在亲兵拼死的保卫下爬起来,顾不得盔歪甲乱的狼狈,顾不得血雾模糊了眼眶,弃戟抽刀,混战在了人群之中。
他压根不想什么援兵,麻木地执刀劈砍,一个、一个、一个。
直至自己的腿如方才战马,被不知何处的刀
枪劈刺砍中,而身边已再没了护卫的部下。
官兵到此时,反而杀势稍缓,各个欲要将他活捉,记个首功。这给了赵芳庭片刻喘息之机。他几乎力竭,在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的“降将不杀”的呼声中,又连杀了数人,身躯中迸发出了最后一股疯狂的力道。
官兵拦他不住,不得生擒,只得下死手,取他头颅。
最后一刻,赵芳庭力竭不支,倒在坚硬肮脏的石滩上,望见高远赤红的晴空,薄云在转,在飞逝。
死亡最终予了他片刻的宁静,让他想通了方才想不通的事。
他再不能保单铮,也再无人可保单铮。
死后魂灵若能不灭,他将睁着眼,望着单铮与那最高处失之交臂。
他将徘徊桥头,等着单铮,等他与他一道共赴黄泉,来世真正做一对兄弟。
他再保不了他了。
赵芳庭的首级被割下的那一刻,鬼面人的援军终至。
“赵将军被杀——”他嘶哑的声音犹如泣血,却更像来自地狱里的恶鬼,“剿尽敌兵,为赵将军,复仇——”
“为将军复仇!”
“为将军复仇!”
为将军复仇——”
万余饱餐战饭的援兵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悲愤的怒吼声穿透了生死,使人无所畏惧,如势不可挡的潮水,汹涌卷向才经历了一场恶战、伤疲交加的官兵。
潮水冲垮一切,摧枯拉朽,将刘升的兵马与士气尽数剪灭,夺回赵芳庭血淋淋的头颅,辗转交在鬼面人手中。
那双眼尚不能瞑目,贯彻死气的瞳仁赤红,直瞪着他,仿佛在说:我已看穿了你。
鬼面人将那头颅盛放在一个铺了柔软锦绣的匣子里,阖上匣盖,遮住了死人的双眼。
看穿了,又能怎样。他蜷曲痉挛的嘴角稍牵起一丝微笑。
你死了,单铮便不足为惧。若要怪,便只能怪咱们各为其主。
第127章 第127章争斗几时休,不若隐隐……
赵芳庭的死讯传来时,恰值宁德军北上、与郑武陵的前军汇合,尸首已草草拼合,盛在一临时寻来的棺木之中,勉强整治得像个人样了,才见了单铮等人。
单铮忽闻此,半晌不敢置信,待及见了那尸首,半晌僵立,如遭了雷殛,急火上涌,竟一口血喷出,面如金纸,险些站立不稳。身旁人欲来搀扶,被他一把甩开,只死死扣住棺,往里盯瞧,从上到下,将他的尸身惨状一点点刻在了眼里,最后停在那一双尤不瞑目的眸子上。
“你若有灵,且缓缓再走,”他咽下血气,目中燃起了滔天的恨意,“我必杀刘升,为你报仇。”
而刘升的兵早已不敢再追。他的三万先锋在追击赵芳庭那一支中消耗不少,如今只得召回江宁附近盘旋的大军,准备待齐聚了,再与郑武陵的边军一战;如今倒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只遥遥观望,并不近前。
赵芳庭的后事由钱美几个主持料理。两军对垒之中,诸事不便,草草停灵了一日,单铮亲为守灵。
钱美哭了一场,与旁的几人一商议,还得来问单铮:“如今天热,尸首恐盛放不住……咱们就择地殓葬了,或是想法子送回江宁?”
单铮漠然不动,许久方道:“葬在此吧。”
他声音哑得不像话,面色已然委顿下来,只半日,便憔悴得仿佛垂老。
钱美依言,欲要安慰,出口却只是些干巴巴反复揉皱了的话,苍白无力,沉沉叹了声,出去了。
外头又正碰见六王郭显,两下里说了一番。郭显嘱咐道:“虽就地落葬,却要好生看护坟茔,待来日迁葬回乡,或伴王陵。及赵将军一些随身之物,总要送回江宁,凭吴先生做主,是否要立衣冠冢。”
钱美心中感激他想得周全,一一依从而别。他这头去后琐事不提,那头郭显好言安慰了单铮,半日方回,帐中见表兄郑武陵仍埋头勘瞧行军的舆图。
郑武陵自年轻时便随父镇守边关,到如今已过不惑,自有一番粗粝如磐石的气度,又养成了不敬天不畏神的十分狂妄,见自家的便宜兄弟来了,眼也未离舆图,不过略一沉思,随问了一句单铮如何,又道:“此人倒是真心体恤部下,又极有担当义气,袍泽若此,真是人之一幸。”
“怎么,兄长起了爱才之心?”郭显问。
郑武陵撇了舆图,有些意动,“是也不是。我且问你,他可有家室?”
“听闻他发妻早已亡故,只有一妾侍奉,旁的倒不曾听说。”
听他如此说,郑武陵果然起了心思,踅摸了半晌,微微地笑了,“不急,他尚在哀恸时,日后徐徐再图也可。”
赵芳庭的尸首难归,随身的一些物件却最终送回了江宁,全城举哀。
留在府署里的折柳闻听,也默然无语,半晌只道:“罢了,愿他在天之灵,当真能护佑宁德军吧。”
秾李便陪着做了一场亡祭,又兼城里冗繁的战事压得人喘不过气,近来才觉稍清闲一些儿,揉揉发胀的额头,黄昏归家,贪着此时无琐事相烦,便想倚着榻瞌睡一晌。
才躺下一二会功夫,忽闻开门脚步之声,晓得是吴览回来了,只是身上疲倦,实在不愿起身。
吴览向来没那样大的规矩,与她之间甚是相得,便如夫妻一般和洽。微微擦黑的小间里,她没头没脑地想,赵芳庭既已死了,日后若有个出路,自己也该正经想想与他的事了……
正漫无边际,猛地身上被掼下一物。秾李浑然一惊,才觉吴览进屋后,好一会却没开口。她一颤,睁开眼,昏漠漠的天光中,拈起了那掼在身边的物件。
——半截折断的玉笛。
吴览的声音不像惯常平和,是压抑后的冷淡,“你那支玉笛呢?”
“什么?”秾李心头一跳。
“我问,你向日收起的那支玉笛呢?”他近前了两步,到了榻前,俯首时幽暗里瞧不清面色,“你虽不拿来人前,我却总见过几眼。你将它拿出来,咱们赏玩赏玩。”
她强压着紧攥的心弦,挤出和婉的笑来,“那不过是从前把玩的物件。官人是哪里来的断笛,便想起了我那一支……”
“秾李,你不认得吗?”吴览沉沉道,压上她的榻前,逼视着她,“这不正是你那一支?你且说来,它是如何归还了本主,害了赵将军身死,又由六王亲自遣人送来?”
秾李不说话,乌黑的两只眸子在他对面映着湛盈盈的晶亮。月初初上了,漫在苍白的窗纱上,她的面色也由此变得苍白,比月还柔和。
吴览恨起来,微微咬牙,一只手按在她身畔,压在那短笛上,一只手却抚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他手心里的那只脖子纤长优雅,有多温暖柔软,吴览早已无数次知晓,也晓得那皮肉下鲜血汩汩流淌,生命脆弱得一折就断。
秾李被迫微微仰头,在他手掌的威胁下,暴露出最柔弱的部位,望着他,却不见了方才那一点摇动之色。
她重新在他手心里,生出了最坚硬的荆棘刺墙。他太近了,便被这尖刺刺伤。
“他已走了,你为何不唤他郭显?”她挤出一个微笑,在他怀里近似呢喃,“还是说,你心中敬畏他,已越过了单将军?”
那只手掌瞬间紧扣了她的脖颈,秾李有几分呼吸不畅,张开嘴,发出了细细的喘声,用那一线生机,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委屈向他,“官人。”
吴览仿佛瞬间清明,望她的神情无限复杂,猛地推开她,连自己也退了两步。
秾李倒回榻上,衣襟领口微开,柔白的肌肤在昏晦的屋中、在愈发明朗的月色下皎皎生光,惑了人的心神。吴览心头恨与爱的滋味掺杂,闭上眼,厌恶之情又一点点升上心头。
是了,她一向如此惑人,以致他爱她,愈发地爱她,却忽略了她本性。她或许从来不像示人于眼前的那般纯善无知。
秾李喘息了一回,并不很吃惊张皇,也晓得
遮掩无益,索性揭开那最后一张窗纸,叹道:“你怨我做了小人,好,我是小人,这玉笛是郭显临行前我所赠。赵芳庭的死有我一份罪愆,你尽可罪罚。但事摊在你眼前,你要如何抉择呢?官人,我想你教一教我,该怎样行事?”
“你……胡言乱语!”吴览恨道。
“怎么是胡言乱语?以你的才智,不会猜不到这是他逼你抉择吧。”秾李恹恹的,只委坐于榻,连衣襟也懒得拢好,有些讽笑,“郭显生便在龙虎窝里,一言一行都有多少个心眼子,当真肯费功夫亲自料理些琐碎的破事?他将断笛送回,无非是为了以此相告,他与单铮之间,你必要择一主侍之。”
秾李与他,仿佛攻守之势瞬易,这会却是秾李来逼问他,轮到他步步后退了。
“如何?”秾李眉眼盈盈,再问,“我与郭显狼狈串通,陷了赵芳庭一命;你手捏着这样大的把柄,若告与单将军,他必震怒,拼着一死也会与郭显决裂。咱们宁德军,从此便决不能做朝廷的鹰犬了。”
吴览几乎挫碎了牙,如今瞧她,再也没了从前的温情妥帖,只觉今日才头一回识得她真面目。
他说不出话,秾李却又进了一步,问:“又或……便投了郭显如何?你本就是天家的官身,弃暗投明,在你心中才是正道,我说得可合你心意?”
吴览被她的伶牙俐齿逼得走投无路,又不愿当真戕害了她一命,只得拂袖而去,临走丢下冷怒的一句,“我顺天地万民而行,不若你妇人奸心。你好自为之!”
秾李被她遗弃在黑暗窒闷的屋中。
她无声息地喘了良久,半晌归于平静,仍是萎靡地躺着,往日里幽深的机心此时被混沌堵塞了一般,变得痴痴愚愚,满心只浮浮沉沉一个念头:她是私心为之。
她是私心为之,可那又怎样?至少她不像他,忠了一人又一人。她所忠者,从来只有一个。
那短笛半截,玉色潺潺如泉,仍在身边。她慢慢拈起,揉在手心中,冰凉沁人。
她眼望着虚空,缓缓与他临死时不能阖的双目对视,嘴唇微动,吐出无声的话语: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算计害她。你满心为了单铮,我却也只有折柳一个亲人。你必须死。
宁德军与边军合师的消息随之传入江宁,江宁的守军军心稳固。仿佛士气化为了实在的利刃,官兵不敢撄其锋芒,断断续续竟退走了七八分,至七月中旬,已尽数退去,残留的些许虾兵蟹将,被重整旗鼓的宁德军打得溃散。宗契捉了其中有官衔的小校,问出情由,不由得精神大振。
“是郑将军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向洛京去兵,说要为先帝疑薨讨个公道。”他道,“洛京果然已不存兵马。一向道是有五十万戍京畿的禁军,实则不过二十余万。那刘升带走了实实的二十万人,如今边军一南来,便露了馅,他只得仓促回师相救。”
吴览问:“我们如今兵马清点,所剩多少?”
“三万余。”他道。
话毕,却也点中了彼此的心事。
哪怕此前并不明了,这些日来,宗契早已清楚,势力的对峙,是以兵马将勇为根基。宁德军如今满打满算不过五万,而边军盔甲精锐十万余,孰强孰弱,一见分明。单铮此一去,与其说是夺什么大位,不如说是为了整个宁德军拼个出路。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以他与单铮相知,晓得单铮是个英雄,却绝做不了枭雄。
他万不会拿部下将士做自己步步登高的踏脚石;相反,若能求得军民万姓安居乐业,哪怕教他做个走卒、做个弃子,他也心甘。
宗契自个儿也没甚执念,不过盼他保全自身。
由此,他沉吟心中事,想怎样说出口,不料却被吴览抢在了前头,“依我之见,如今江宁之围已彻底解,不若你便带大部赶去,与单将军汇合,也好壮咱们声势。”
正中宗契下怀。两下一拍即合,清点了人马粮草,又休整五日,待得七月末,二万多宁德军开拔,一路行向洛京。
临幸之前,家人小乙为宗契整顿行装,私下里道:“高僧此一去,若见着应娘子,千万为我带声好,就说小乙盼得你们团聚归来,往后再不离分、恩爱……”
话音未落,脑壳上被照着敲了一下。
“莫胡言。”宗契板着脸。
小乙却不论,只管嘿嘿地笑,笑得宗契耳根子也发了红。
“这有甚好瞒的,咱们又不是瞎子,瞧也瞧出来了。”小乙见怪不怪,“只您脸皮薄,从来不讲,咱们也就随您……”
“都,晓得……?”宗契气短,又不可置信。
小乙很实诚,挠着被敲过的脑门,忝着脸点头,又补充,“也不尽是,后门挑菜的老丈就不晓得。”
“……”宗契心思复杂地默默接过了行囊。
第128章 第128章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
宫禁森森,金玉笼锁。
可笼中金雀,到底比在外颠沛无着的野禽来得安乐。范碧云吃够了流离的苦,住在这与世隔绝的樊笼之中,反倒有滋有味。
她如今位列九嫔,被呼为“范修容”,独占一蕙兰台,满院的宫人内侍,进出只为侍奉讨好与她;她又正受着帝王恩宠,如今春风得意,是再称心也没有的了。
只是她时常也清醒,晓得自己毕竟根基浅薄,不如台臣世家的女儿,有父兄可依;因此浩荡的恩泽之中,也有些惶惶,总想为自己找个靠山。
恰前几日官家夏祭后田猎,召后妃臣子伴驾众乐。她跟着皇后居于嫔妃之中,遥遥望见那群官衣绯紫的臣子,多是发鬓斑白,因此其中那个湛然神秀、沉默高挺的青年便格外惹人眼目。
是元羲。
范碧云心中大感意外,却渐渐又在意料之中,忍不住格外多瞧了几眼,只觉如隔世重逢,生出了几分淡薄的思念来。
一场狩猎直到日午偏西,便于猎场青庐之下,官家分赐了猎获,着膳官炙烤烹煮。臣子们围坐一处,妃嫔别居彩幔之后,两下里便再瞧不见。
皇后去到了官家的青庐之中,新进的几位嫔妃多是年轻之辈,压不住性子,言语说笑起来。谈着谈着便谈到了元羲,道他如今正深受圣宠,几月来连升多级,前不久才授了翰林学士知制诰衔,选为经筵侍讲,可谓恩荣贵极;如今才是弱冠,正可想见再过几年,待年资够了,便是宰执的人选。
后妃们对他有多国之重器不感兴趣,她们更感兴趣的是他的家宅轶事。
“据说他已有一房妻室,几多波折,如今多家媒妁登门,要为他续弦,却都被拒了。”一人道。
“怎么就续弦?向来不曾听闻他有妻室!”另有人道,“我是晓得的,他曾与应氏女有过婚约。如今那应氏回京,也不知可能续旧姻缘……”
可也风传应氏女流落在外,声名已毁,想来两人是不配的。她们叽叽喳喳,便将眼光都放在范碧云身上,问她:“修容不是新入宫的么?此前可曾闻听什么?据你所闻,元官人与那应氏,可能成旧好?”
那些目光一道道探究似的往她心底里钻。范碧云吃了些炙肉,饮了两杯淡酒,渐渐地面色薄红,发了怔,没由来飞入一个念头,落入心缝里生根发芽,稳当起来。
她点头,起先轻、而后重,越来越笃定,“能的,一定能。”
一定能。心缝间那茁壮的根苗发出声音:或能,或不能,端看你是否为他美言。他与她两个,一个与你有恩,另一个与你也有恩。总之那元郎君与你也无缘,不如便彻底撒手,帮他一把。他得了好处,念你的好,岂不是你现成的靠山?
她打定了主意,为求稳妥,千方百计又托人宫外行走一趟,打听了些风闻。
那位女官回来,悄悄儿说给她听:“这一二月间,走动愈发频繁,三日登门五回是常有的事,都说念旧、好事将近呢!”
范碧云便彻底放了心,打发了女官,回头找了个时机,侍寝伴驾之时,拥着人主郭禧道:“妾寒微时的旧事,三郎一向是晓得。那时多蒙元官人收留,在他府上存身,如此大恩,总想有朝一日还报。前日恰巧听闻应氏女回京之事,三郎,妾便求您一桩姻缘,可好?”
堆锦的销金帷幔之中,郭禧被她尽心侍奉了一回,正是心意舒爽,闻言眯起眼,摸着枕边人浓密柔顺的乌发,并不惊讶,“朕做皇子时便早知他二人,是一对玉偶。只是如今墨池是朕的股肱,那应氏女差意了些。”
范碧云心头明镜似的,哪里是差人意,不过为着她是应公之女。应公与郭禧多有阻碍,连带着应怜便不入他的眼。若不是先帝已平了应氏的冤狱、定了文献公的名分,郭禧早便另指一门婚与元羲了。
“虽身份上差些,但俗言说得好,做生不如做熟。”她晓得郭禧喜恶,便只字不提什么文献公武献公,专挑人主爱听的来讲,“三郎是要用元官人,样样都想与他最好的。只是婚姻之事,总得要称本主的心意,否则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再且说,那应氏女孤苦伶仃,若无依靠,真不晓得她在这偌大的京城要怎样活下去……”
她的话字字说到了郭禧心坎里,尤其是那一句“孤苦伶仃”,使他心中一动,说不出的熨帖,便笑道:“以你的意思,朕若玉成了他们的好事,那还是做了一桩天大的善事?”
“那是自然,便不说外人觉着三郎圣明,单就那元官人,必念您一辈子的好!”范碧云眨着一双乌溜溜澄澈热忱的眸儿,含了滚烫的情意,手肘半支起,盯着郭禧。
郭禧偏爱她这般温良懵懂的风。情,重重往她脸颊上一捏,翻身将人压在身下,威风又陡涨了起来,“莫想什么猫儿狗儿,好好侍奉,朕亲口允你,若诞下个一儿半女,进你为四妃,如何?”
范碧云自是谢恩,一宵曲意逢迎,使郭禧享尽了御人之乐。
转过天来,谕旨赐下,中贵人直入元府中门,传旨为元羲与应怜赐婚。
三日后,应怜那处,得了宫中拨下的好一番花红表礼,早已有了元羲的知会,便也不意外,只安心坐着,聊聊在锦帔上刺两针,权作绣嫁衣待嫁。
她居于自个儿院中一座小楼之上,敞着窗儿,望下便见喜气洋洋、彩幔张挂的院落,点染得幽静全无;荼蘼花残,绿盛红消,廊边琉璃瓦下却依偎着一点红粉,正是当日亲手栽下的三颗莲子,俱已长成莲叶亭亭,眠风宿月,如今打了三个骨朵,深深浅浅的嫣粉如美人的指和唇。
她与宗契已一年多未见,全凭着这三株青莲,日夜相对,琢磨着他的心思,好教漫长的时日过得快些。
只是时辰一点一滴,漏尽钟起,昼夜仍长得枯索人心肠。
正发呆时,外头报说:“元官人到了!”
应怜回神,下小楼,庭院中迎见了他。
如今已是定下了的夫妻,下人们将元羲作半个主人看待,烹茶添香,齐备了花果,又言笑晏晏地撤下,留与他二人说体己话。
元羲道:“过不上两日,我母亲便至了。”
应怜有些迟疑,“按礼,我该去拜见一回。”
他笑了笑,刹然如神仙丰彩,又携她到了荼蘼绿荫下的小石桌旁,坐着说话。
“我会看待好她,你不必去拜见。”他道,“她也不会来登你的门。婚事毕后,我便将她送回老家,侍奉父亲。”
应怜点点头。
自元相辞官,携妻子回祖籍池州,与元羲的骨肉恩情便如藕丝,渐连渐断,最终由元羲一手彻底断绝,只糊了个表面文章,父慈子孝地与外人看。
他锁着父亲在祖宅,不与外人交,僮仆皆是他的耳目;迫兄长外放边远、或罢官远游,无一在旁;母亲刘氏怨怼指责,怒他不孝,却也无法,眼睁睁瞧着箱奁行装被一一捡拾,跟着回了池州,如今因着儿子婚事,没个高堂在席不像话,又牵丝傀儡一般被接了回来,外人道她老诰命吉祥如意,只她自个儿晓得有苦难诉。
【“母亲毕生之愿,不就是门庭华彩、儿辈玉树么?”刘氏不甘回池州前,元羲临行送别,果然立于十里亭外,如道旁玉树,龙章凤姿再无出其右者,“您但安心回乡,与父亲相伴;儿子自会扫除污秽、光大门庭,不负您谆谆的教诲。”
刘氏彷如被一巴掌打在脸上,面孔火辣辣地疼,又气又臊,呜呜哭了起来,又满面地哀求,“我毕竟是你母亲,二十载骨血养育,纵有些不是,也都是为了你好!你便为了那一不值钱的小……”
话出一半,却又止在了他如薄冰般雪亮却寒凉的眸光下,期期艾艾:“……那女子……你怎能为她一人,断了骨肉亲情!你这样胡为,岂非也断送了自家的根基!父兄皆在朝,才好……”
“母亲教诲的是,念在咱们骨血亲情的份上,儿子纵有些不是,还望您涵让。但归得乡,必不使您困顿劳苦。”元羲打断她的话,亲自扶上马车,外人好道是一出母子情深的场面,唯有挣脱不得的刘氏清楚,那只手钳制的气力有多大。
她畏缩地望着儿子,望那个曾无知无觉被揉在手心、蒙在鼓里、对父母敬重孺慕的少年。晨曦洒在他肩头,落下一片阴影,高长
的身形如雪砌玉山。刘氏才恍然发觉,他不知何时已挺然长成,温雅淡然的外表下,早已侵染了浓重的冷峻与阴翳。
她既愧疚,又愤怒,更有恐惧,带着一层又一层的不甘,随着辚辚的车马走远了。】
从此元羲便是独自一人。他像一只风筝,亲自斩断了做根基的丝线,却又乘风飘摇直上,执意越飞越高,并且心中十分清楚,直到断裂坠落为止。
在坠落之前,他将登上那不胜寒的高处,心中既无原则,也无敬畏,也许还剩残留的一点牵挂,愿借好风之力,送她一程。
元羲随她去观了嫁衣。
外袍是一件厚重繁复的深青鞠衣,为天子特赐命妇规制。应怜本有些难为情,元羲却坦然,左右瞧瞧,评道:“太暮气了,压人,你穿浅的好看。”
“嫁妇都是穿青,哪有穿浅的?”应怜噗嗤乐了。
两人观量一番,指指点点,仿佛幼时得了件新奇的玩意儿,瞧个新鲜。
应怜心中不知如何,又隐隐地可怜他,想劝慰却无从开口,思想半晌,终道:“要不,我穿一回你瞧?”
元羲欣然,且道:“是了,真那一日,宾客芸芸,你又得掩扇,我恐怕见一面春山也难得,实在可惜。”
应怜便不扭捏,任敞着门窗,将鞠衣披穿在身,并未换头冠裙钗,权且与他一观,见他瞧得仔细,不禁问:“如何,还过得去么?”
她绰绰立在前,淡金的光辉映入室,流转在锦绣的丝衣上,使得那白鹤环翔、奇花吐蕊。无限瑰姿艳丽,却都不如她婉转无瑕之貌。元羲不错漏她容态一分一毫,静静的片刻后,长舒了一口气。
“我此生之愿足矣。”他唇边轻松地扬起了一丝笑意,极短暂的一刹那,又使应怜仿佛瞧见了那个白马玉壁的少年。
应怜眼眸微微湿润,与他相对而笑。
她如轻舟白水,绕过叠嶂千重,郁郁青山终遮不住,明光盛放,与他背离而去。
第129章 第129章两情相好方为姻
单铮的宁德军与郑武陵的边军合师北上,一路来也遇到官兵拦阻,却势如破竹,节节得胜。到七月末,后头刘升的禁军虽终于召回集结,却已不敢轻动。
“他是最后一支劲弩,如今箭在弦上,迟迟不发,只为咱们一旦攻取洛京、与京中所剩的兵马相持之际,他好趁势夹击。”单铮抽丝剥茧,于一堆杂乱的斥候信报中推析出。
郑武陵也作此想,十分赞同,又哈哈大笑,“兵者,刃也。他握这样一柄利刃在手,也不怕伤了自己!也好,他不发兵,正予了我反间计的时机。”
单铮稍一深想,略略拧眉,想到什么,一时却未言语。
他身旁的郭显也已料到,道:“我那三哥可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主,急躁易怒。刘升倒是个战将,也忠心,我反不忍将他推至绝境了。”
话如此说,计议却默契地定了,当下连营暂住,郑武陵遣散些俘虏,与混杂的斥候探子一道,去向洛京城中,放出幌子来,只道刘升迟不发兵攻打,是有心投靠前来清君侧的义军之故。
计是好计,只是阴损了些。刘升的家小俱在京中,他若不被逼着赶鸭子上架,匆促来攻,枉填上些人命,一家老小便不能保全。
议事散后,单铮罕见地带了壶酒回营帐,在近黄昏的微微暗沉天光里,慢慢地自斟自饮。
酒不是什么好酒,有些浑,也有些酸,更不能醉人。他独自饮着,头脑里便飞旋过了许多杂念。
一会儿,却有人掀帐帘进来,不是来报事的亲兵,却是一身衷甲未褪的郑武陵。
郑将军身量较之常人魁胖,进得帐来,便遮掩了他眼前一半的光亮。单铮抬头,只见了他毫不见外的爽直笑容,混着那副因常年在边关风吹日晒而粗粝的皮肤,愈发显得粗野。
“怎么独自饮酒?”他进来便道,当即唤人取过碗盏来,“当心多思伤身。怎么,你有心事?”
碗盏被取来,单铮便不独占,亲为他注了一碗,与他对饮,“离洛京愈近,谁能无心事?”
郑武陵却呵呵微笑,仿佛看穿了他所想,“你不必瞒我,可是觉着今日之计不妥?”
单铮道:“是好计。”
“既称好计,又何必妇人之仁?”郑武陵道,“你因刘升的家小无辜而不忍,可咱们这一支义军,上下谁又无家小?咱们若败了,那些人又该如何存世?”
“将军不必劝我,我不是初战之兵,晓得事理,不会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单铮饮了一碗酒,未见丝毫醉色,“倒是您此来有事?”
郑武陵也一口饮尽,再彼此斟满了,先笑,而后道:“既说到家眷,我多事问一句,听闻单将军家室虚置,还未有妇?”
“有一内眷。”单铮答。
“大丈夫,只有一妾算什么成家?似你这般峥嵘伟俊,便是配公主也使得。”郑武陵终于道出来意,“我也有见人心喜的毛病,爱你如此英雄气概。若兄弟不弃,我愿为你做个媒,如何?”
单铮一顿,“多谢将军抬爱,只是……”
郑武陵以为他有所顾虑,接道:“你放心,是我的内侄女,品貌一等一出挑,年才十六,家中世承郡公衔。怎样,配你这般英雄可够?”
他面上漾着笑意,已将单铮上下如所属物一般审量了二三回,越瞧越是爱重,也晓得他身份上略低一些;可那些都不算,但得他一点头,便是自己麾下人才,到时什么样三公锦绣的前途不能有?
而单铮只是面有歉色,已站了起来,却不卑恭,“将军所言甚美,我却不能答应。我已有妻,如何又能停妻另娶?”
郑武陵一愣,一口酒饮下,囫囵道:“原来是我打听错了,无妨,喝酒喝酒……”
二人又喝了一坛子,这才别过。
郑武陵微醉,并不回营帐,却晃晃地来到了表弟的帐中,掀帘便埋怨,“你哪里来的歪信儿?单铮已有了妻室,却怎么说他只有一妾?教我徒生尴尬!”
天已略晚,日头落下得迟,帐中方点两盏灯烛,烛下郭显本在看书,闻言抬头,思索片刻,道:“我并未诓骗,从不曾听说他有正妻。想来是那妇人颇得他幸爱,身份又寒微,他不愿娶个门庭太过显赫的妻子,闹得家宅不宁。”
“这么说也理当。”郑武陵仍是想拉拢单铮,于是追问,“那妾是什么家底子?”
郭显灯下的面颊如温玉,笼罩着一层静谧的淡光,十分有沉稳的君子气度,只是两只眼眸清明而深沉,藏了窥不见底的城府,“曾做秦楼楚馆的行当。”
郑武陵脸子呱嗒一掉,只觉脑子里更发昏,捂着额半晌方道:“……忒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的后生!”
恼了又一刻,他才咕咕叨叨地往回走。郭显在他身后,问道,“兄长这媒还保不保?”
“容我想想!”郑武陵丢下一句,气冲冲头也不回走了。
回去后,郑武陵果然思想了整整一宿,末了仍是舍不得单铮万里无一的出挑人品武艺,想着总不至为了一个娼妇便舍了这样大的英雄,又思索了一回自己那妻弟郡公家,饶是那头有些怨言,他也一肩担了。
主意已定,便又来寻单铮,言及婚姻之事,道已晓得他家中境况;又道那家眷无妨,他内侄女自小熟读《女诫》,最是贤淑,有容人的雅量。
单铮一双浓烈泛红的眉峰几乎拧得化不开,瞧着便似隐有发怒的架势,却仍压着性子,有礼有节地回绝,“想是又教将军误会了,我那妇人是妻,不是……”
“我已遍打听过了!”郑武陵摆手,十分不以为然,“没过明路,是妻是妾又何妨?但只教你晓得,她是什么样人?我内侄女又是什么样人?好比一个是陂池泥沼,一个是天上明珠!她好占着你的妻位不让么?”
“将军慎言!”单铮实在忍不住,不愿教人那般贬损折柳,已有了怒意,与他相峙,“糟糠之妻不下堂,她纵是卑贱,我单某也不是怎样高洁的人!我夫妇配不上郡公高大的门庭,姻亲之事,不能强配,还请将军另择贤俊!”
郑武陵被气得倒仰,脸红脖子粗地摔帘门走了。
媒妁婚事,就此作罢。
离洛京二三百里时,军营附近陆续多了不少杂卖的商贩,甚至有走脚的勾栏百艺。歇战闲暇之际,将军们倒也不拘着兵士,两日里总有半个时辰,稍稍放其玩乐,以调剂枯燥紧张的行伍生活。
随之而来的,是各样千奇百怪的消息耳闻,大抵与众人不曾见过的帝京有关,什么某某贵妃养了五只脚的犬儿、某某神祇白日显灵医病、某某校尉日行千里云云。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件最引人吃惊的事: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显贵元官人,即将迎娶旧日的婚约之妻——曾流落民间数载的贵人娘子。
这桩事本就一波三折,有些传奇的色彩,又有人编曲、编词、编戏文,军营里外唱了个遍;当中听者,又有那明白其中隐约的,回营一说道,不多时,各个便知晓了。
连单铮也有所耳闻,却不如一般将士那样欢喜作乐,反更添了一层纳闷与忧心。
好巧不巧,才接到宗契的信报,说带着二万多宁德军赶来。想他尚未听得此信;但也不知他若晓得,该作何想。
单铮不是傻子,外头普通兵丁只晓得“应怜”这样一人,以为那是高僧宗契的亲眷,甚至一度歪传成一母同胞的兄妹。但内中相熟者,谁也都瞧出来那层情好的意思,只碍着宗契是个出家人,明面上都不提罢了。
如今应娘子要嫁人,果真是那曾千里辗转来寻的元郎君,如今已做了官人。单铮忆起从前所见元羲的人品样貌,果真是极其相配。
他心叹一声,将宗契手书的信报收起,不再想那些个乱缠的儿女私事,转去思索下一步棋该如何布置了。
果不其然,三日后,才八月头上,一支浩荡荡锋芒未损的人马,赶上了义军。为首领军者,风尘仆仆却难掩峻拔磊落,卸了甲,着起常穿的灰布直裰,风骨清朗有如山巅乔木,极其惹人眼目,正是宗契。
二人相见,说不出的感慨心喜,当下接风叙旧,互通别后各自的事体,至晚方歇。翌日交接虎符兵权,将领兄弟几个,一如往昔,情深义厚;只除了有交情的几人,私下里窃窃,不知是否要
将听来的传闻告知宗契。
便一连过了几日,声势愈壮的大军再次开拔,刘升的官兵试攻过几回,但仓促不整,料想是京中君王逼迫之故,果然无功而返,平白折损了好些人马,由此不敢轻易再动,仍尾随着伺机攻取。
至此,天下泰半已入义军彀中。
宗契自交接了兵权,卸了一身兵戎,反倒比守江宁时轻松。单铮原本盘算着一同攻入洛京,再与他分说私事,却不想哪有不漏风的窗,没几日,宗契便自寻上门来了。
单铮望见他铁青的面色,便晓得了原委,叹道:“如今大军行程从容,并非不可分神之际。你若想做什么,但去便是。”
宗契久未开口,单铮也不催,只耐心等着。果然,将近一刻,他缓缓长出一口气,不知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我要去见她。”
单铮点头,并不意外。
“传闻未必真,我总得当面问个清楚。”宗契沉声道,“刘升已是惊弓之鸟,想来近日不敢再攻。我行事会谨慎,去去便回。”
单铮听他无一句诉苦非议,忍不住问:“去自无不可。但若传言为真,你要怎样?”
宗契沉默,半晌恍如梦醒,向来沉稳洒落的面孔上,生出了一丝阴霾。
“若为真,我与她,便了断干净。”他立起身,收起那一点迷惘与难堪,在单铮略有忧心的注视下,与他告辞,离开了营帐。
第130章 第130章逐月天上去,浮云几度……
应怜人在洛京城内,说见,哪是草草就能见着的。宁德军这一行人,光是画影图形,张挂在城门口的,便有二三十个,当中他的尤为惹眼,如今出入京城的僧人,凡高壮些的,都要被拿来先诘问过一番,而后才能行。
故此,宗契想了个稍微稳妥的法子。他星夜兼程,先去了一趟去岁曾去的香山寺,只在洛京城南不远,扣门问询。
开门的僧人上下打量他,似是觉着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何处曾见,“师兄前来挂锡么?”
“并非,我来寻人。”宗契门前行礼,岿巍的身量将人气势上压下一头,“向年曾造至宝寺,是送一位应氏娘子而来。”
僧人大悟,忙请入内,一面奉茶,一面殷勤问:“法师此来,是为了寻……”
因是男女僧俗之别,他便不大好道“应娘子”三字。宗契会意,答道:“我并非为寻应娘子,只愿见宝寺住持一面,有些事体要求告。”
有应家常年供奉的大笔香油钱在列,但凡与本家沾亲带故者,皆是香山寺供奉的座上客。因此宗契顺理成章地被带去后院,禅房里等不过一会,便如愿见着了住持。
禅房静谧,住持茹素修行有道,佛字随心应口,微施一礼,“法师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小僧鲁莽,敢问一句,城中有一座大相国寺,前些年上座慧行禅祖圆寂,他莲台下有位弟子僧宗海,您可识得?”宗契问。
住持惊诧,忙又打佛礼再三,一迭声道:“那是洛京最有修行的一位禅师,我等何敢不识?”
他谦卑恭顺的模样迥异方才出尘古佛之态,落在宗契眼中,神色岿然不动,眸底却划过了一丝哂笑。
“我与他有些交情,此回来便是为他。只是他庙大佛大,未必肯下得莲台,屈尊来见。因此还望住持禀重操持,成全我弟子一愿。”他道。
住持为难:“这……大相国寺是官家仙眷也常去得的庄重之所,宗海禅师更是机务甚繁……”
他住了嘴,只因瞧见了宗契晃在掌中的一锭金。
“住持为弟子周全,弟子感念,此金不足谢,权为替宝寺添灯补油。”宗契微笑。
“俱是佛前弟子,法师何说外话?”住持不动声色,将那一锭金从宗契手中拿下,轻轻安放在了案前,眼中不见俗,眼角却常瞥见,叹一口气,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也罢,老僧便支朽骨帮衬一二,只是禅师肯不肯来,却又要看机缘了。”
宗契点头,十分诚恳,“他但得亲至,弟子此愿便足矣,当再有澄黄一锭奉上。”
住持果然老成持重,只略略点头,还请宗契别居一室,从容等待了。
这一日已过半,香山寺住持当下亲笔修书,竟不遣人去送,自乘一辆牛车,将邀贴送去了大相国寺。
半日后城中回信,道是宗海禅师二日后来谒。收到准信,香山寺当下里外浣扫一新,又添足了各处的香油,将佛祖金身擦拭得油光锃亮,直是二十里外将将要绽放出大智大慧的光芒来,又有香花锦幢、宝幡华经,足闹哄哄了两日。
两日后,僧宗海如期而至。
前有宗契说得明白,住持但以自个儿的由头来请,与宗海叙了一番俗务,又谈了一番佛理,摆布了偌大的一桌素筵素酒,劝着宗海多喝了两杯。
僧宗海心满意足,席上依循旧例,收了此次香山寺的孝敬,又离了一回席,去放空那尿泡;半晌悠闲闲抖衣而回,却只在东厕后园的路上,被一个高大身影半道截住。四下里无人,便是好说话处。
宗海吃了一唬,正要恼怒问个鲁莽罪责,忽定睛看此人,只觉眼熟,心里突突地跳,也不知为何。
那僧人高挺挺、岿巍巍,如山岳横亘,偏生浓眉俊骨,生就一副惹人过眼不忘的模样,只是眼眉间无由带了几分煞气,使人打心眼里发怵。他黑沉沉的眸子紧盯宗海,斯条慢理微微一笑,“师兄,久别不见,一向可好?”
宗海想骂不敢骂,颤颤手指点着他,猛地一咽口水,想起什么,脸色变了,“你、你……你是……”
“约略四年前,我奉师命下山,来至大相国寺,为慧行禅祖贺高寿诞辰。不想恰闻禅祖圆寂,是师兄你手拿把抓,笑纳了我多少吊丧之礼,却又忘了俗务,分银不支,使我险些难回本寺。”宗契淡淡说来,一字一句如清风过耳,却锤击凿刺一般劈着宗海心虚的胆气,“师兄抖什么?我不过怕你忘了旧事,提上一提罢了。你我有些旧隙,我却也不为来寻仇,只为上回病了一场,未曾好好儿见识洛京里繁华;这一回烦请师兄为我开路,我好入城,赏见赏见。”
宗海闻言便道:“好师弟,你赏玩洛京,自去便是,何必……”
他话至一半,那脸色何止变化,陡然难看起来,又想到了什么,胆寒畏怯道:“我晓得了!宗、宗、宗契!你是那贼匪——”
猛地腰间一利刃抵触,他硬生生闭了嘴,白胖的脸如死灰,欲哭无泪。
“师兄许不见我能耐,那城墙张告上写着呢,一人十人百人,我杀便杀了,不多你这一条命。”宗契袖中匕首寒芒冷露,近身逼着宗海,两人至交一般,交谈着往回走,“师兄但只莫张扬,带我入了城,我自放了你——此番入城,我也不为杀人放火,绝不牵累
师兄,如何?“
宗海还能如何,利刃抵在腰间,只得唯唯应诺。
此后宗契便半步不离。后半场筵席,宗海两股战战,哪里吃喝得下,不多久便告辞离去。
香山寺住持领着僧众恭敬相别,各自敬佩羡望着宗契跟随而去,久久才折回山寺,又教导弟子如何看贵人眼色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宗海,去时车马仆役,归时仍旧,只车中又多了一人,在他看来,直如凶神恶煞,面露凶光。车外众仆役有来询问者,皆被他囫囵打发闭嘴,车中又百般悄声求告:“旧年亏心待你,是我千般不是,还望师弟看在咱们一祖同根的份上,高高手绕过我这一遭,我将那些钱财百倍还来!”
宗契坐于他对面,以他身量,车中逼仄了些,双腿微微叉开,沉默时如倾山倒海般气势凛人。他不说话,似乎回想什么,眼只出神落在宗海身遭,望得宗海恐惧更甚。
只在对面吓得将要腿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却开口,言语里竟多了些平和,“我不怪你,倒有几分谢你。”
宗海摸不着头脑,更不敢相问,只得任着他继续沉默出神去了。
宗契如翻一本古旧泛黄的书,回忆起旧年往事,历历在目。他并未说谎,想到那时,竟确有些感谢宗海。
若不是宗海讹诈去了他大把的银钱,他又遭时运不济,病在客栈,费去了所剩的川资,哪至于窘迫到被指点上街头耍把式求钱。
若不是那般窘迫,动了她恻隐之心,缘起一面,哪有后来与她恩情种种?
这样想来,因果天定,舛吉相随,竟不是人能预料。
他想到此,原本坚如磐石的心意,却无端软了一些。原本心底藏得深了的点滴委屈懊恨的意思,随而渐渐消散了,唯剩了些迷惘叹息。
早也晓得她年纪小,心性不定,见花是好、见叶也是好;她又生来惯于做天上云里的人,分别了一年,如今不过是归了窝巢罢了,日日相对那风华高貌的郎君,复又心动,再平常不过。
她与元羲本就是金玉捏成的一双人,才貌堪配。他又是什么样人?
宗契微微一动,在辚辚震动的车驾中再次回神,已是天光半暗,车中更隔绝了日色,尤为昏暗。他借着半明苍黄的日落颜色,低头瞧见自己一身:昼夜驰来,原本挑的一件瓦灰直裰已沾了点点的尘渍,扑也扑不下,好似长在身的污迹;腿绷也不清白,只是缠得紧,走脚的贩夫一般,只教人更觉着行路窘迫。
他原就是黄泥路上行路的人,是凡尘泥淖里打滚的一个和尚,偶一沾得明珠无瑕罢了,哪里又来的妄念,竟一时误认作那是掌心里的爱娇。
宗海在对面勉强坐得板正,不敢发出一声,时时用眯缝的余光偷眼瞥着这煞神,但见他才脸色和缓一些,却又渐渐冷硬起来,暗沉下去;唇角更抿得紧了,眉峰皱起千条凶煞的恶念,仿佛不耐烦与他一车似的。由是更加噤声,生怕泄露一言半语,就这样一路无话,小心缄默地供奉着到了城门。
以往洛京不行宵禁,如今却也复归旧例,怕的是那逼京的贼匪混入城中,外来车马尤其要仔细搜检。宗海入城门,吓掉了脑袋也不敢放任官兵搜检,于是递出文牒,半掀帘诵佛号,道:“贫僧携仆役弟子十数人,自香山寺论经而返,望乞通行。”
大相国寺的名头响亮,虽不是权势,更甚权势。官兵不敢当真检搜,只依稀望见里头又坐一名光头的僧人,躬躬身,归还了文牒,便教放行了。
宗契便周旋反复,终混入了洛京外城,却仍有一道内城要;便依旧用此法,只是先教宗海遣散了车马仆役先归相国寺,又令他与自己同行,二人一路穿街过巷,步入内城门之中。
到此时,已天色将晚,四面街桥尽是行人散归,挑担引车,更有趁时叫唱买卖的,又一番烟火市井的景象。宗契全然不顾,只照着曾记的路线,七拐八弯,到了应府那一座气派严整的门宇不远,却不去正门,反拐进了一条暗巷。
宗海于暗巷之中,一路来行得气喘吁吁,讨好点头道:“师弟,到了、到了不曾?”
“到了。”深沉之中瞧不见宗契神情,只望见他愈发崔巍的身形,遮挡住最后一丝月白的天光,“只是委屈你在此睡睡。”
“什……”
白胖虚汗的宗海问字尚未出口,后脖颈一疼,猛地眩晕,倚着墙便软倒了下去。
宗契拎着他湿汗的后脖领子,将人靠在一边,自个儿扑了扑身上尘土,戴上身背的箬笠,将头脸遮严实了,趁着幽昏月上,缓缓从暗巷里走出。
那院墙高深,也不知她在哪一院,也不知她安寝了未。家中奴仆总得避过,否则她沾了嫌疑在身,有嘴也说不清。
满心想着,步子便匆促不得,宗契按捺着焦躁的性子,望定那一连琉璃碧瓦的高墙,顺着人家檐下往处走;愈近,脑子里杂念愈多,一时想着她胖瘦了、长高了,一时想着她当真要结亲,如今是否已一心要为他人妇,而怕见自己?
说不了,一步步挨向前。
却忽然又听诸般买卖之中,有小贩吆喝叫卖酸酸辣辣的梅子姜,霎时诸般杂念猛地又止,化作一个想头:她爱吃姜。
鬼使神差,又莫名地叫住了巷口担担而过的小贩。
小贩殷勤笑问:“客人爱酸一些好、或辣一些好?”
宗契叫住了人,心中后悔,口却不应心,“……辣的。”
只待对方一纸包了瑰色晶莹的梅子姜来,钱货各讫了,他捧着那包儿,又有些不知所措,半晌索性揣了袖中,闷头去了。
他于望墙的老树下,隐蔽处又立到了月明高上,闻得各处人静声息了,又避过巡街的铺兵,这才使抓索攀过应府墙头,轻敏无声,脚步更迅捷利落得像只斑豹;落地望一圈院落格局,想她卧房在后院,便摸索着穿过几处小园,入掩门、攀墙垣,一面暗处行走,一面心内自嘲行这般宵小手段,便愈发又自弃起来。
正没头没脑地乱想,忽猛地止步,见了一座面南的小院,月下花木葳蕤,雕栏玉砌。一丛小径掩映在兰蕙的香草中,尽头没入一间朱红小楼,说不尽的清幽雅致。
他呆了一呆,心头如有弦蓦被紧扣,一个念头无声浮起,没来由地笃定:这是她所住。
应怜闲时,也曾与他谈起自己曾住的小院,那时她颇为自得,“我虽不能舍中三径,却有一条遍植兰蕙的小径,仿那披香殿名,叫做‘披香小径’。道旁花草尽是我亲手养护,株株风致,可惜你没瞧见!”
这不知是否为她旧时的那一条披香小径,他许是瞧见了。
——同时也瞧见了披挂各处廊枋间的彩幔花球,突兀的喜气,贺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宗契步履无声息,阴云一般掠过遍地香草的芳径,直到纹彩焕美的连廊下,丝毫未惊动两面耳房里已歇下的女使仆妇。
他未逗留,衣上仍有墙头的灰土,襟缘掠过廊柱旁深瓮中依偎的三株初绽的莲花,从虚掩的门中无声而入。
月满中庭,夏夜静谧,唯促织之声暂歇,半晌复起,遮掩重逢的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