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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 烛泪落时 25085 字 25天前

宗契又将信默念了一遍,“单将军击破匈奴联军,匈奴溃败在即,已有部族内乱,撤去漠北。钱美望我早去,劝说与他,阻他回师,留在西凉府。”

这一往一返,料期三月,若有淹留,兴许四五月方归。钱美盼得急,只因单铮回师在即,一旦大军起行,便绝难更改。他若要走,万宜速行。

可若就走,下月的初九的婚期便要耽搁了。

应怜望着他,宗契有些心乱。

片刻后,她开口:“你如今入赘与我了,是不是?”

宗契点头,将那信攥着,不知不觉在掌心里已揉皱了,又豁然放松,望进她留恋的眉眼,下定了决心,“是,我全听你的。”

“我想你留下。”应怜道,“待婚事成后再走。”

宗契笑起来,抚了抚她面颊鬓发,“好。婚期即至,料想这几日也耽搁不了什么。”

静院幽香,锦绣的屏风内里,应怜凑过去,亲了亲他。

“你去吧。”她眼底有某种难言的温柔,包容了挣扎的恋恋不舍,话十分平静,“过午便走,我为你备行装马匹,不要耽搁。”

宗契愣住了,“可婚期……”

“我就等在此,又飞不走。婚期赶不上,改日便好了。”应怜握住了他的手,一点点抚摸他掌心的茧痕,“你不愿委屈我,我也不愿见你失信于人。单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不该落得身败名裂。但他有自己的坚守,你去劝说,能成则成;若不能,莫要硬拗,回来咱们再想法子。”

宗契说不出话来,久久凝望她,回握她柔软温暖的手,将她拉入了怀中。

应怜果与他备了行囊,教喂得后院那良马饱足了,又一一叮嘱了宗契些路上的事,将财白分与他行囊身上几处藏稳妥了,这才送他出门。

“可惜这一趟事急,我不好同你去,平白拖慢了行程。你记得早去早回。”她道,向他挥手,“我会将家中打理仔细,待你回来,咱们便成亲。”

邻舍有人探出头来张望。宗契翻身上马,迎着热烫的日头,环顾相向,向四邻拱手,扬声告请诸邻照看家眷,众人莫不点头,又来相送。

宗契向应怜点头,“回吧,日头大,莫晒着。”

二人相望辞别。宗契踏马而去,马上背影高大,已不再是往昔僧人的模样,发虽不长,到底留了起来,覆上帻巾,便可遮掩短处。那是应怜为他扎起的——他还不大熟络怎样以帻巾覆发。

他却仍不似市井男子,爱着锦簪花,一贯灰黑的朴质,却也愈发显得沉稳峻拔;此时穿梭市道,逐渐消隐于攘攘的人众,无端教应怜想起从前的无数回,遑论白昼黑夜,他阔步朝自己而来的模样。

邻里争来相问,应怜一一答了,礼节已毕,末了早已无离人的痕迹。她关闭了院门,与李定娘一处,守着家人孩儿,悠长的昼夜,缓缓地等了起来。

等待的日子有些枯烦,却并不难熬。

宗契并不就走,却先寻了一家标行,雇请了十来个精悍强壮的标师,有男有女,只在原先自己那屋院里住下,早晚守着应怜家宅,以免他去后,专有那强横的无赖欺她家无男丁,唯有妇孺。

山寺里的慧理住持也晓得此事,先使弟子来询问过,而后专托了那正经清贫尼寺里师姑,日日跑一趟腿脚,见得应怜,说上几句,以报平安。

应怜便再不担心平生事故,有了闲暇,便将些书来,教一教萍儿与阿苽。

时日长了,两个孩子的心性不同,便愈发地水落石出,显见起来。阿苽喜文墨,不好言辞,外相方讷,心思却敏感温柔。萍儿好动,不喜文章,应怜所教中,唯惯熟那算经数科,余下心思全在摆弄拳脚上,一日里有大半在对面那院里厮混,歪缠着标师们耍子。

秉性截然不同,萍儿却很喜欢阿苽,有一阵闹着要教他骑马。阿苽正依着应怜前日吩咐,指秋为题,按去声五未与去声六御各自做五七绝律的新诗,才做到第五首,便被萍儿不由分说地扯去,只得搁下笔,十分无奈,“骑马我已会了。”

萍儿道:“你不过会坐在马上,可会仰身避箭与疾走跨马?”

“我好端端骑着马,哪里来的箭要避?”阿苽很是烦恼,觉得她蛮不讲理,“马备好了鞍,君子将不趋不乱,扶鞍上马,为何又要疾走?”

应怜与李定娘正在明窗内说话,闻得动静,都出来瞧看,正听得萍儿吵吵嚷嚷,“若路遇歹人,他可认你做君子,先拜你一拜,等你上了马,再目送你离去,道一声‘君子保重’吗?”

姐妹俩廊下瞧热闹,李定娘有些苦恼,“到底是个郎君,这样文弱的性子,难道是我从前拘得他太过了?”

应怜噙着笑,倒不觉有什么,听萍儿使人去牵后院里那匹驯马,趾高气扬的样子,从心感慨了一句,“萍儿跳脱,倒有些像我家人,随……”

她想了想,欢欣消退了几分,有些怀念,“随哥哥。”

李定娘应了一声。二人眯着眼,目光穿过明亮的日头,瞧萍儿立于马旁,拉着阿苽比比划划,后一个利索地跨鞍上马,身子向后一仰,做了个躲避的姿势。

“你还记得么?哥哥总自夸他剑术精妙,可若依我看,他的弓马其实最熟。”应怜道,“他当初那一招夺人的马匹,自作了名儿,唤李广……李广……”

“李广夺胡。”李定娘道。

应怜一拍手,“是了!他当真能夺了疾驰的奔马,竟还能撂了马上的人下去,那回将人家刘侍中的郎君掀下马,好悬没折了刘衙内的腿,教爹一顿好打。”

他们都还记得那事。李定娘凤眸内隐有浅笑,映着炽盛的烈日,竟有几分年少时无忧的韶华风姿。

那头萍儿与阿苽还在掰扯,阿苽被强推在马上,萍儿却下马,正要

一拍那马的屁股。李定娘见事闹得有些不规矩,便上前拦阻,应怜忆起了旧事,默默心中念了念,也便将这份忆念重藏进了心底。

十月下旬,家家户户捣衣已成,秋霜降,寝夜寒。

应怜收到宗契的一封来信,道已至西凉府,单铮却又在府城以西,出得关处。应怜收好了信,盘算时日,军阵之事她不大懂,却也晓得关外道途壅塞,本部人马所在并不易寻,不知他年前能否得归。

她虽思念,但晓得他平安,也便放了一半的心,耐心等待。

又转过一月,宗契又一封信至,这回比上一封长些,道已寻得单铮,重逢叙别,营中留了三日。

单铮并非不知自己处境如履薄冰,也不是不知若拥兵囤于西凉府,便可与朝廷对峙,与匈奴、边军互为掣肘,只要不明挑着生事,天子不会不顾及边境安稳,执意取他。

只是单铮与他说得清楚,他非止一人。与他同来的,更有四万追随的将士,他们有家有口,有盼归的老小妻儿,有建功立业的抱负。他们舍下禁军中安稳,肯与他千里远征,他为主帅,不能不给他们一个荣耀的归宿。他不能为一己之私,教他们顶着有贰心的责难,终身难归。

宗契信中写了许多,并非都有条理,只是一股脑将心事诉与她,同时信中也道,他三日后回程,不再相劝,与单铮辞别,不知今日别后,还能否再见。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收起信,想起了慧理住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这一封信写于十月廿三,算算日子,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他便要回来了。

应怜的心雀跃起来。早是晌午,便将信拿去与李定娘看,恰逢定娘未午睡,正坐于内室,静静地也在瞧着什么,见得她来,招招手。

应怜进屋,女使为撩开碧翠竹帘,竹节碰撞,发出沁人的相击。她在她身旁坐下,偏头瞧去,见李定娘手中也是一封家书。

李定娘将书信递去,应怜则将宗契的信与她换了。

这一封是她家中掌事写来的,催促她早归家,因天子欲册封为公主。

李定娘看完了信,抬起头来,“恭喜。”

应怜也抬起头来,不言语,起初有些疑惑,渐渐心沉了下去,喉中哽住了一般,那“恭喜”二字怎么也讲不出口。

“我本想瞧着你出嫁,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官家催得急,我得即刻回去。”李定娘微微一笑,将信还来,道,“往后你在代州,与宗契好好过日子,无故别往洛京里跑,免得人心难测,又与你生事。”

应怜皱着眉,又松开,勉强点头,“过了年,表姐你已二十五了,况你已有过丈夫……”

“你嫌弃我?”李定娘撇撇嘴。

应怜攥着那信,怎么也想不通,“那他好好儿的封什么公主?又在这关节上,匈奴多部已败退,总不能指望你和……”

李定娘伸出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应怜心里没底,却见她清清明明的眼眸,似乎通透了然。

“你所虑的,于我而言,并非是坏事。”她松开手,有片刻出神,望向窗外,似乎想起了什么,而后发自内心地有了笑意,“无论怎样,总不至坏到哪里去。来,与我道声喜吧。”

应怜闷闷不乐,却依她,一边心中祝祷,一边言语,道了声“恭喜”。

二人又说了会话,应怜出门时,也还是疑虑重重。

“我走后,记得点算那嫁妆箱底的田地契。”李定娘嘱咐,见她望来,别有所指地眨了眨眼。

应怜没精打采地点头,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郭显,将她的话清风过了耳,方才去了。

第146章 第146章红烛终相对,彩结绾同……

两三日备齐车马辎重,李定娘虽不舍,终依依与应怜别去,带走了阿苽与随来的仆婢。

偌大的宅院,登时便空了大半,应怜不由失魂落魄。萍儿虽也蔫头耷脑了一阵,到底是走马灯般的性子,过不上三五日,便又疯跑玩闹去了。

宗契尚未归,应怜独自个守着宅院,到底百无聊赖,终想起了那两只嫁妆箱。

平日里财物尽收入库,除了那两口大箱外。箱中盛了连城的财货,不便就搁了库中,应怜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放,暂且囫囵堆在新房,想着待成婚后,教宗契与佛光寺的长生库里收着,免得徒生事端。

李定娘走前似乎教她盘点。应怜左右无事,便摒退家人,独个入新房点看。

金铤摞放分明,下头皆有金匠刻印,足十分的成色,果然三千二百两不多不少。应怜再去点那田地契,先将箱底一尺见方的匣儿起出来,打开后,果见一沓地契、一沓田契,平平整整,压实了也足厚厚的一寸。

单这些产业,便不输于那金铤。应怜心中总有几分纳罕,不知那些家怎样凑来。许是定娘出了大头,她那性子又拗,怕讲明了,自己不收,便假托几家一齐的彩头。

论理,她这是二回再嫁,不该有这许多添妆。京中门户最是精明,头一回与元羲的亲事,满朝文武都送了表礼,更有借名头孝敬的。这回轮到她与宗契,一来宗契并不登朝堂,二来元羲正炙手可热,有眼色的人家,没得千里迢迢地送了礼来,触元羲的霉头。

她一面散漫地想,将那地契抄起来,却见底头又有一册簿子,先被那契书掩得严实,丝毫未露。应怜经过一回那压箱底的秘事,心里一跳,先做贼心虚地向外望望,而后去紧锁了门,这才捧起簿来,掀开来瞧。

一会儿,面红耳热,捂着胸口砰砰地跳。

定娘这册子,可比前头那做娘家的夫人所赠厉害多了……

外头似有穿廊的脚步说话声。她猛地噤声,连书页也不敢翻,待那声儿过去,才松一口气,捂着脸又瞧起来。

啧啧啧。

噫噫噫。

哎呀呀。

真教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里头花样之多,应怜竟不能全懂,头一日做贼似的看罢,第二日便偷摸着藏了只画眉墨,削尖了,如前把自个儿关在新房中。

外头女使与人道:“唉,咱们娘子思念离人,不知在房中要怎么哭一场呢。”

里头应怜掐着墨尖,在那册子上勾勾描描做注,拿出了当初学文章的究根问底来。

有些个衣下交叠,半掩半露,掩处不见龌龊,露处形势分明,竟能全学得仔细。应怜恍然领悟,眉墨一扫,【妙】。

另一些借山水之势,山有山伏,水有水迹,鸳鸯半解,又比窥得全貌更引人心动。也不错,【妙】。

又有那非但鸳鸯成双,又成三成四的,众星眠月,瞧得应怜大为惊悚,匆匆而过,惜字如金。

当中一页,她前日里瞧过,既惊奇又喜欢,里头勾勒一上一下、一仰一伏,吞吐含露,直使莺莺蹙眉啮衾,谷溪湲湲。应怜面烧如霞,咬唇在上头勾注,【甚妙】!

后头便没了图样,改作些文字,道那阴阳和合,乃是人应于天,意动情投,交才可得昌寿云云;又详解了何为势、何为谷、何为庭、何为阜,如醍醐猛灌她头顶,由一知半解彻底化作了了悟。

到第三日,她自觉将那上头术学成记在心,正阖页默想时,忽听外头连贯急促的叩门声,女使惊喜叫道:“娘子!将军回了!”

惊得应怜慌了手脚,将书向床榻里一塞,连批注的墨也顾不得,猛地开门,“怎么!?”

外院里传来牵马的动静,又有大踏步的脚步声,满含了仆仆风尘,贯入此廊。应怜趿着靸鞋,裘衣也不及穿,心跳密密如绷线,匆匆便奔向了外。

正与来人撞个满怀,被他一把扶住。应怜豁然望去,腊月冰寒之中,瞧见了宗契含了笑的面庞,以及英挺的眉目间热切思念的神情。

他口中嗬出的热气成了雾团,冷硬的轮廓变得柔和,执了应怜的手,不由分说,将她向屋里领,“怎么只穿了小袄?”

那只手宽大温热。应怜任他牵着,共入了内室,女使将火墙烧得暖热,递上热茶热水与擦脸的手巾,笑着退了,又仔细地为关掩了门。

此一去三个多月,他想是昼夜星驰,有些风霜,发又长了些,也不知怎么胡乱地扎裹了,覆在帻下;颔下生出了粗粗的胡茬,粗犷里添了几分悍朴,来亲应怜时,她被扎得推拒,却悄悄酥软了半边身子。宗契便又笑起来,将她按在了怀里。

应怜喘息匀了,面颊耳尖仍褪不去红粉一片,问了些漠北的近况,宗契捡着便与她说了,有些信中已提及,有些更详实,谈到单铮时,却只是叹了一声。

应怜便将所想与他宽慰,“事态未必那般糟糕。天子牧万民,自然在意民心。单将军节节得胜,打散了匈奴联部。他若回师,是国之功臣,声望一时显赫无两,官家必不敢动他。即便有忌惮之心,也得徐徐图之。”

“是。”他望着她晶莹微润的眼眸,忍不住又凑低头亲了亲,“若能功成身退,是再好不过了。”

应怜闭眼,眼睫轻轻一颤,再睁开时,漾出浅浅的笑意,“旁的先不急,我这有一件最要紧不过的事。”

她坐在宗契怀中。宗契细细地打量她,从额发到眉眼,伸手指腹捻了捻她嫣红的唇,胸腔里震出了深深的愉悦,望入她眼:

“咱们成亲。”

早在九月,亲迎礼的万事已俱备,只欠了新人。如今忙趁东风,赶着元日双喜,为一双新人完了婚礼。

因是入赘,比寻常嫁新妇又有所不同。这一回应怜倒不怎么折腾,只安坐新房,由四邻有德行福运的妇人帮衬,绞面整鬓,戴了团锦四时的花冠,满头为插了金晃晃的钗梳;又着深青的团花褙子、穿花牡丹纱罗大袖、云月纹的刺绣霞帔,底下结一滴通通透透的镶金玉帔坠。珊瑚郁金裙下,一双纤月窄窄,举动之间,高华绰约如仙子。

妇人们穿红着翠,各个喜气洋洋、吵吵嚷嚷,又别有一种市井烟火的生机,与上一回时的命妇截然不同。应怜心境也如此,上一回晓得是做戏,犹如隔岸观火,并不如何紧张;这一回不同,再三地对镜望颊面上珠靥,又教取来帕子,将额发间密密的细汗揾了,总担心花了妆,或那裙襕绊自己一跌,闹出丑来。

元日的寒天,她竟紧张得手心发潮,但见镜中人,两靥生春,又总掩不住唇畔眼角那一缕缕流泻的笑意。

宗契在外头打马游街,总要转经几条街巷,才入得家门来。

他今日要穿一件比自己略浅的青衣袍,按的是最低品的文官袍服,百姓人家婚嫁,莫不如此。应怜还从未见过他穿青,也不知那新衣穿在他身上是如何模样。期待犹如缠在心头密密麻麻的结线,越缠越紧,她便愈发在这一片闹闹嚷嚷中听得清自己心跳的声音,激动、欢喜。

日上了三竿,又渐升高,忽廊院里来来去去的小厮们齐皆喊嚷:“新婿到门了——”

伴随一阵锣鼓笙箫,又有傧相唱念的什么,隔着重重屏门,应怜尚听不分明,便教妇人们催促着:“新妇快快出门,迎新婿去哩!”

她瞪大眼,登时心跳如喧鼓,面上涌起了热意,紧攥着的手被不知哪家妇人拉住,磕磕绊绊迎了出去。

廊上早已铺彻了红毡,一片张灯结彩,照耀得角落里也澄亮。处处是来贺喜的人,从连廊花厅一直罗列到中堂。应怜被人引着,以红罗盖头掩面,迈进了中堂门槛。

盖头轻薄,全不掩四顾的景象。中堂上首,虚设了铺锦的圈椅,并无长者落座,当中壁上,却有一面等人高的画像,上头一矍铄的禅师喜容,是前些日应怜丹青所图的慧理住持。因宗契是还俗的弟子,不便亲请了恩师,聊以此敬为新人所拜。

中堂室内悬了一方帐帘,是为虚帐,本是新妇所坐,如今宗契既赘来家,便由他走这一过场。重重纱掩,应怜瞧得不大真切,于堂中望去,隐见一人身形岿巍,负了门外日头,缓缓而入,气度沉稳有节,待入虚帐,略坐了一坐,全此礼后,再挑帘而出,三两步向前,到了她身畔。

应怜如置梦中,一时竟不知如何行动,只呆呆瞧着他,见那一身略浅的青袍,缘饰盘绦锦重重连钱,暗纹展展,与素常灰衣皂鞋迥异,峻拔修长,尤有渊岳的峥嵘。

宗契绷着下颌,盯着她,稍稍一动,头戴的鸦青幞头两脚便迎风招晃,向来泰然的眼眸里隐忍着欢欣与紧张,见她痴楞楞地瞧,喉头动了动,轻声道:“……莫笑。”

他忍得额角的青筋都迸显了出来,幞沿耳后,做新人的被宾客们戏弄,插满了滚地锦似的绒布花,更有几枝时令的红梅,别样艳质凌芳。

他不说罢了,一说,应怜憋不住笑,噗哈哈地笑疼了肚子。

宗契满面涨红,幞脚两旁招风似的晃,连那满头的花胜也乱颤起来。簇花满面,他花阵香海之中,脖子根也红了,瞪了她一眼。

应怜抿嘴艰难地忍笑,接过傧相塞来的牵巾同心缎,一齐拜过了上首慧理住持的喜容,又教人簇拥着纷纷至新房,一旦傧相教拜,便与他争先对拜起来。

宗契佯作不察,慢她一步,教她争了先拜,在四邻儿郎们哄笑声中,才足足地与她一拜。

新房中尚未闹完。有老小俱全的妇人口念撒帐歌,催促二人喜床上左右坐了,将一把金银彩果掷去,惹得孩童们纷纷嬉笑拍手,过来争抢,又将二人推在一处。应怜到此时也满面难褪的红晕,慌乱乱羞答答地不知如何抵对,瞥宗契好几回,全见他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含着笑,有几分冒傻气。

合髻毕了,待得吃过交杯酒,应怜擒着那一只彩结系的酒盏,众人闹着教掷。她望望宗契,怕不得个仰合,坏了彩头。宗契执着彩结另一端所系酒盏,眼带笑意,下巴微朝床下,“但掷便是。”

应怜捏着盏,手有些抖,鼓足了气,向那床下掷去,心中巴巴地默念:成、成、成。

早有人俯身瞧去,笑嚷:“仰!仰口!”

她紧张地瞧宗契。宗契轻巧巧地向那处一抛,杯盏稳稳划过弧线,带着彩结而去,到得床下,轻轻一扑,正挨在应怜盏旁,只隔毫厘。

“合!”瞧看的人大叫。

众人便笑起来:“一仰一合,大吉大利!”

应怜提起的心倏忽落了回去,松一口气,转向宗契。他面色不改,微微冲她挑了挑眉,隐约几分邀功的意味。

应怜掩嘴,别过脸去,眼角眉梢却泄了三月春暄般的笑意。

不待新人眉来眼去,少年郎君们早已哄扯了宗契,放嗓门嚷着饮酒。宗契左也被拉扯、右也被拉扯,只来得及与她道一声:“我速去速回!”

接着便被推搡出门,灌酒去了。

妇人们又陪坐一会子,各自便去欢笑宴饮了,留应怜在房中,用了些饮食,坐床等待起来。

早已是黄昏后,花枝般的灯盏重重点起来,晃亮得如同白昼。应怜剪过三回烛芯,由紧张渐渐作了微恼,埋怨起宗契来。说的速去速回,二更鼓点响,他人也还未归,前头仍是喧嚷的人声,半点无歇的意思。

她叫来女使,前头去催一催。一会儿,女使回来,道:“将军被强留了饮酒呢,满院儿的人,轮番地灌!”

“教他们少饮些个。”应怜无法。

又过两点更鼓,她又教去催,女使回来,仍道在饮酒,只是一院的人散去过半,又有东倒西歪已喝躺下了的。

应怜一急,“宗契呢?他醉了没?”

“瞧不出醉。”女使答。

应怜只得等,觉那时辰一点一滴熬得漫长,望穿了秋水,几近了子时,侍奉的人早已歇下,这才闻得外头脚步飒踏,流星一般折入了内院。

她等得发恼,也不管他,自去一盏盏吹熄了烛火,要合衣睡去。烛盏良多,才吹熄一半,幢幢发暗的烛照下,宗契推门入屋,眸光映入烛火,瞳子湛亮精光,目光先四处寻她,待落定在她青衣喜服的身影上,唇边微略的笑意涟漪般扩散,旋身关了屋门。

应怜扫了他一眼,面上冷哼,心中却倏地如擂鼓般跳了起来,渐渐地轻粉的面又染上了云霞。她只背身不理会他,立在几支未熄的烛盏旁,也不去灭灯烛了。

忽而一个温热的胸膛抵上,她被从身后拥住,落入了他怀抱。

宗契在她身后,环着她,唇在耳畔,说话时相触,并不见醉意,却比往日多几分深,“惜奴。”

应怜自耳尖起,连绵地烧了起来,垂着头,扯开他手,向床畔去,不理睬他。

才走几步,后头又追上来,蓏萝藤似的缠了她手脚,下巴搭在她脑袋上,压得应怜鬓髻发紧。宗契又低低地唤:“惜奴。”

他话似胸腔里震出来,带着十分的愉悦满足。应怜被他感染,再摆不出恼意,扭回身来,与他相对。

宗契深深地凝望她,眉眼间的笑化作了专注的情意,仿佛看不够似的,眼眸深处竟有某种不可思议的惊奇。

“你瞧我做什么?”应怜被那样的眼神瞧得臊起来,不自觉笑意盈眸。

“惜奴,”他又良久,似不大敢信,喃喃道,“咱们是夫妻了?”

应怜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摸摸他额,“闹了一日,你方才晓得?莫不

真是醉了,问的醉话?客都散了么?”

他摘下她手,团在掌心里,爱不尽似的,又牵着她按到床边坐,“散了。我本要走,他们只不许,才拖到这一时……不大醉,你瞧。”

应怜尚不知他要教瞧什么,但见宗契先摘了幞头,褪去盘绦锦连钱纹的青袍,只着里头浅淡的夹袄,愈发显得蜂腰猿臂,烛火一映,眉宇间深邃,透出些往日不贯有的潇洒恣意来。

他揉拳摩掌,动了动筋骨,而后在并不宽敞的新房里,耍起拳来,招招如行风走箭,凌厉穿云,震得烛架上光火乱颤,壁影眩晕。

应怜目瞪口呆。

宗契在她目光下,愈发地勇武,一招一式还拿眼角去睇她,又招摇又炫耀。

半晌,应怜点点头,解了盘髻,长发瀑散开来,“我要就寝了,你自己耍吧。”

宗契一顿,停了住,微有困惑,却在她匀淡春霞般的面容下目光凝了住,生根了一般,渐渐地忘了耍什么拳脚,心火有些发燥,足尖一抄,将正要躺下的应怜牵着手臂一带,拦腰卷住,锢在自个儿怀中。

应怜推不动,一个绊跌,向后倒仰,却因着他摆布,眼前一旋,便与他歪在了床榻上,半撑着他起伏的胸口,腿脚缠在了一处。

她勉强支起些身子,“你醉了。”

“不曾醉。”宗契声线平稳,喉头却发紧,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将身嵌进她腿间,又喜爱地将脚去戏弄她缠了罗袜的足趾,引得应怜躲闪扭身,目光渐渐转深,“我知今日洞房花烛。”

应怜抿着唇,任他摩捻足踝,呼吸有些急促,别开眼眸,声音又轻又绵,“你放我起来。”

宗契却收得更紧,衾褥间跨了半步,将她全压在身下,从眼角起,渐渐向下,一直吻上了她的唇。

第147章 第147章朝夕尽欢,春秋富盛……

宗契的气息又沉又烫,交错在应怜鼻息间,去与她缠弄,比往日少几分柔和,多了些攻城略地的侵占。

应怜支应得勉强,又被那手掌逗弄,轻喘着拈他粗长的指节,“痒……”

他二人早已有过夫妻之事,才领略个中滋味,便久别至今。应怜初时不觉得,如今被一拨弄,方觉早已动情。宗契更是如此,呼吸尤愈急促,去解她衣带。

烛枝影长,光火澄澄。床帏里一双人影交叠,旖旎难言。

枕上相缠之时,不意里头碰着个物事。

宗契随意扯出,正要丢开,却见是本册子,动作略停了停,“这是什么?”

应怜正迷迷蒙蒙,含春雾的眼眸一扫,登时惊得一跳,却被压在锦褥里动弹不得,只拔出两只手,要来夺书,“无甚,闲书罢了!”

宗契也不争,只是以膝抵着她腰下,手略抬了几寸。应怜便碰不着,又羞又急,“还我来!”

“阴阳交泰……仙乐钧天?”他一只手掌便轻松制住她两只腕子,将它们按在自己胸膛上,另一手去翻那书页,才一见,便惊异起来,眉宇间笑意转深。

应怜掌下觉察他胸腔中愉悦的震笑,愈发羞恼,又有一丝被撞破的窘迫,赶在他开口前,先画蛇添足地描补,“这是、是成亲时妇人家压箱底的物件,我也没瞧过……”

宗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接着盘坐起身,“来。”

她正不解,腰身却一紧,被他揽臂抄了起来。宗契将她旋个转向,教坐在自己腿间,从背后拥着他,抵上她散满青丝的肩头,向那侧颈亲了亲,两手抄向前,将书翻上一页。

“既未瞧过,咱们一道瞧瞧。”他在她耳边说话,眼却向着书页。

应怜被箍在那副魁硕的身躯里,浑身热意沸涌,脸红得要冒烟,而后宗契声音却又喑哑,按着不教乱扭,“莫要动。”

便只得顺从地窝在他怀里,被迫着与他同看那图册。哪用她细瞧,早已烂熟于心,眼一搭便晓得那是在做什么。

宗契却头一回瞧此种春兴之物,有些新奇,翻上几页,失笑问:“没瞧过?”

应怜必得抵死不认,“……没。”

宗契便亲亲她那早红得要滴血的耳垂,“妙。”

又翻一页,亲了亲她肩颈,“妙。”

再翻一页,微捻弄了弄她饱满的唇,“妙。”

他每念一个【妙】,应怜气势便矮上三分,羞窘难耐,心底却渐渐涌起隐秘的酥痒。

“改日再瞧,宗契……”她颊颈潮红,回身捂她双眼,轻舔他略宽厚的唇,妄想以此迷他心意。

宗契唇舌间有些微醺醉的酒意,沾染得她似乎也有些醉。他轻拉下她的手,最后一页瞧去,指腹从她再熟稔不过的娟秀字迹上划过。

“【甚妙】。”他目光从那首尾相接的仰伏春色间离开,落在她潮红羞窘的面上,喉头紧了紧,声音添了几分哑,“你喜欢这个?”

应怜臊得抬不起头来,却被宗契轻柔地捏了捏后颈,才要别开脸,却又被他揽着腰,推在床里。

“咱们试试。”他低伏与她交凑,喘息耳语。

而后向下,大掌一伸,扯了衾裯遮盖。应怜便迷蒙只见烛红,橙红光影之中,裯下轮廓伴着她足弓难耐扬起。

……

元日春宵,良辰幸时,院落阒静,唯深深处猫儿动静,又似断续声泣,难以自抑,直闹到夜半后,才渐声渐消。

里头云暂收、雨暂消,酒意却复涌起,使人更不知今夕何夕。

宗契心甘意美,吮尽了她腮边堕的泪,意犹不足,愈瞧愈爱进了心底。

应怜乏得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一身瓷白细腻,红靡地盛开了无数海棠,青丝委乱,余韵难消,横陈在半光半影中,懒怠再动一动。

“渴。”她柔顺无力地地伏在他肩头。

宗契便下榻,倒了温茶与她。应怜枕上观去,但见那人腰臂胸膛无一不精悍健壮,极为高挺峻拔,当真是外显岿巍,内蕴蛮勇,略一回想前一番床帏里相交,便面热心慌。正眼神乱瞟、心思胡想之时,那茶已抵得她唇边。宗契将她散乱的发微拢在后,露出那一截红润小巧的耳朵来,眸光略顿,唇边有笑。

应怜就着咕嘟嘟喝了几口,余下便教宗契喝尽,将杯盏搁回了,回身见锦色衾枕斑斓,灯下凝脂春棠,美人玉色,不觉将目光在她身上良久,又引得意动。

应怜早已知他这一身筋骨力势,绝难草草便收,乏虽乏了,总有几分食髓的滋味,嘴上仍道:“夜半了,咱们睡吧,明日……明日再……好不好?”

少年贪欢,连说话时的心意都不坚牢。宗契三分酒醉成了七分,往常里总收敛着,怕吓着了她。只是情人在侧,有几个能当真收得住血气?

他便俯身去,宽容她方寸空间,不桎得那样紧,唇舌沿她耳尖向下,调摇吮弄,声音有些含混,“再一回,我保证轻些。”

应怜最禁不得戏,没几下便气喘连连,耐了乏意,半推半就地由着他去了。

床帏里又一次摇起春色,情人良宵,恨苦太短而已。花影羞闭,月懒照映,赤绳千里一系,但得如此一人,世尘滚滚,辗转重山叠水,也将来赴,从此一双我与侬,同眠同穴亦同心。

二个月后,单铮班师回朝。

四月,春正放时,洛京里信至代州,应怜展信,瞧之渐默。

乌孙使者来朝,求娶大周主女。天子选其妹李定娘为丰平公主,远嫁乌孙,与蒲察氏王子和亲。乌孙蒲察氏并未参与一年多来的匈奴南侵,因祸得福,保留了实力,如今隐隐有取代北匈奴的架势。蒲察氏几位较年长的王子各自因战或病,早已死去,如今最长者,乃是失散多年得归的一名少年。公主嫁与,也算是郎才女貌。

京中人不知情由,以北地为苦,多有怜悯丰平公主者。应怜却依稀想起了曾与李定娘有过私情的那个少年。

“袁……”她一时有些记不清,浅浅地蹙眉,“袁武,是他么?”

“是他。”宗契与她一同瞧信,答道,“小昆莫部,蒲察氏,失散多年,想来便是袁武。”

应怜眉头终于松开,“定娘表姐曾钟爱于他,若真如此,他们也算得成正果……”

话顿了顿。她发了会怔。

宗契见此,便问:“怎么了?”

应怜回过神,冲他笑了笑,摇摇头。

李定娘曾告诉过她,自己因胎宫伤损,以后不再能有子嗣。可若不能诞下儿女,往后在那部族里该怎样立足?

良久,她轻叹了一声。

“愿她将来,一切都好。”

世事无常,往后的命运谁又能早料到?非止是定娘,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今后还会不会波澜再起;所牵挂的人,能否一世相安。他们能做的,只有走好如今的每一步。

“定娘表姐远嫁,两国的亲事,绝非草草能就,少说也当有半年聘嫁之期。我想着,不如也西去一趟,就沿着你当初出关的路,送一送她,怎样?”应怜道。

宗契一切都依她,不过又问:“那之后呢?回代州后,你想做什么?”

应怜心头阴霾被驱散些,眼儿弯弯地笑起来,“这几年,你随我东奔西走,又是下扬州、又是去洛京,也尽够了。回来后,咱们张罗些产业,嗯……就开间客店,如何?”

春日暄暖,院那头萍儿与女使玩闹,秋千笑语之声飘过墙垣。应怜取过纸笔,教宗契磨墨,自个儿在一张空白纸上涂涂画画:这一间是正堂

、这是穿廊、这是后院、这是厨房……

宗契一边磨,一边噙着笑听,瞧日光透过轩窗,照射在她莹白玉映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匀红。她的眼眸因想象未来光景而清亮温暖,时而望来,那里头便溢出了深深的笑意。

当年初下佛山,与她伴一程世路,未曾想缘分牵绊之深,成他一生之幸。

往后年岁漫长,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第148章 第148章嵇氏身虽死,广陵事不……

她还有的是时间。

秾李入寝殿,瞧见了穿花薄纱的帐子里,午睡正深沉的孩子。

宁德五年,她的厚儿已五岁。

厚儿是天子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头一个皇子,即便不是嫡出,身份也足够显贵。母以子贵,天子宠爱厚儿,她便跟着升了几次品秩,如今已是淑妃,后宫之中,仅在皇太后、皇后之下。

而皇后自宁德二年入主中宫,到如今只有一女。郭显不重人欲,后宫中至今不过一后三妃,又有一妃嫔诞了皇儿,如今还未满年。

李淑妃的地位便愈发稳固,纵不大得天子宠爱,敬重总别有一份。

厚儿睡时,幼嫩的眉眼比平日多了几分憨态,十分可爱。秾李无声挥退宫人,独自坐在床边,长久的、怜爱地瞧着孩儿。

许是生在天家,又被寄予了厚望,厚儿并不像普通的孩子那样贪玩,反倒更愿随先生们学习。据皇太后章氏所言,他更像他父亲幼年的时候。

郭显儿时,便文武样样功课努力上进,在众位皇子中脱颖而出,只是后来渐渐不学上进,失了理宗皇帝的喜爱。

秾李猜想,那是因他懂得了木秀于林之故。故而他对于厚儿的好学,予以了十分的嘉奖与鼓励,甚至每日拨出时辰,亲自指点。相较于帝王,在厚儿的心中,他更像个不错的父亲。

厚儿当然是个好孩子。

只是她不一定是个好母亲。

她坐得久了,厚儿入睡醒来,有所察觉,懵懵懂懂叫了一声,“小娘娘?”

后宫无论嫔妃所出,皆唤皇后为“大娘娘”,生母为“小娘娘”,以示尊卑。

秾李伸开手,抚了抚他细软的额发,“嗯,我在。”

厚儿欢喜地笑起来,醒了,便要起身。秾李不用宫人,亲自为他穿衣。厚儿十分聪慧,见她似有心事,便问:“小娘娘要与孩儿说话吗?”

“要的。”她道,“待会儿有个人来,厚儿得唤他翁翁。”

厚儿很好奇,“是谁?”

“是你爹爹身边的李胜儿。”她道。

厚儿好奇的神色转为了纳闷,“那不是李都都知么?为何要唤翁翁?”

秾李拍拍他的脑袋,“你记着就行。小娘娘还有话与你说,来。”

偌大的寝殿,宫人们俱守候在外。秾李使人又退到了院中,留与十几步,候着他们母子说话。

她替厚儿将小小的袍服角带系严整,在他隐约不安的神色下,牵着来到桌边,坐下后,温柔地与他说话:

“你是我的孩子,更是爹爹的长子。你的身份尊贵,不源自于我,而是源自于你的爹爹。只要你好学上进,不为外物所动,心性秉坚,爹爹就永远不会冷落你。哪怕小娘娘有朝一日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因此而遭贬黜,可明白?”

“小娘娘要到哪里去么?”厚儿扁起了嘴。

秾李只是笑了笑,“小娘娘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宫中。”

只是宫苑深深,宫墙三千,足够将两个人永隔天地。

但毕竟只有五岁的孩儿,不懂得权力对于人心的禁锢。厚儿放下了心来,记住了小娘娘今日的话。

话说起来,李淑妃与李胜儿,同出一姓,还算是本家。李淑妃性贤淑、知进退,明里暗里曾帮过李胜儿些私事,故李胜儿也给足了李淑妃的面子。他领了天子的差事,中途教李淑妃的人截过去,微微一犹豫,便转了个道儿,去了蕙兰台。

他是入内内侍省的都都知,这几年亲随天子左右,位至极品,出入皆有小黄门随侍,今日却独自一人,更亲手提着一只食盒。蕙兰台的宫人殷勤要替他提拿,却被李胜儿婉拒,“你在前带路就是。”

至蕙兰台,李淑妃已端坐在堂,等候着他,见人来了,唤坐于对面,先寒暄了几句,而后问:“都都知手提食盒,是要去哪儿?难道得了什么山珍,要躲在旁独自受用?”

李胜儿道:“淑妃娘娘这般损我,可羞煞人!我正要出宫,奉命去一趟单将军宅,若是娘娘无事,我还得速速办完差,回覆上命呢!”

“不忙。”李淑妃瞧瞧天色,笑道,“午膳未开,单将军住在城西,往返又得一个时辰,误了饭时。我正要用膳,都都知留待一刻,与我一同用些,再走不迟。”

李胜儿面极为难,不说是,也不说否,只定定垂头不语,内心似在挣扎,半晌抬头来道:“圣命不可误。若有所差池,官家唯我是问,那可怎样好?”

李淑妃不管。她竟起身,亲自去接他手里食盒。这大大失了宫中的规矩,李胜儿咬着牙,手紧攥着不松。李淑妃并不蛮抢,只道:“我知这是官家与你的差事,也知办不好这差,官家定要怪罪。只是都都知是被我叫来用顿便饭的,这么一

会子时候,不耽误什么。若官家真要怪罪,都都知尽将我招出来便是。”

李胜儿为人,处事圆滑,城府也深,却并不奸诈。他曾是先帝提拔起来的小黄门,少年时的一腔忠心早已尽付了先帝,因此才在太上皇郭禧夺位后,甘冒剐罪,在他眼皮子底下,与如今天子郭显勾打连环。既报了仇,他便为郭显做事,但那十二分的忠心早已随先帝而去,如今人到中年,愈发地内敛谨慎。

只是,有些禀性,早已融入风骨里,那是什么样的深渊与冰霜都不能掩去的。

他与世人一般,皆崇敬英雄,怜惜义气。

他食盒里那一壶酒,要断送英雄;他人之所以在此,是为了成全义气。

一杆称的两端,那头是仁、是义,是天下间至高至伟的、再光明不过的东西;这一端只有一样——他自己。

他不动声色,不发一言,垂头不语。

他在衡量将他自己卷入博弈的棋局里,是否值得。

李淑妃不催促他,只与宫人耳语几句。不一会,宫人们侍奉着小皇子来到正堂。

小皇子已秉持君子的风度,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虽只顶了孩童的两只总角,眼眸中却无幼儿的懵懂。他端端正正来到李淑妃跟前,先一礼下拜,“小娘娘安。”

李淑妃将他牵来,目望李胜儿,指与厚儿道:“这是宫城里最有节有守的人。你爹爹有他,是人君的福泽。去,唤翁翁。”

李胜儿惊震惶恐,骤然抬头,身仍板正,却在小皇子下拜时,不自主低了半截腰。

“李翁翁。”厚儿清稚的声音唤。

“奴婢何德何能!”李胜儿腰躬得更厉害,脊背有些发颤,慌不迭将小皇子持臂扶起,“担不得、担不得……唉!”

他又转向李淑妃,“淑妃娘娘,您又何必……您已贵为四妃之首,荣宠已极,何必为不相干的事枉自费心!”

李淑妃反问:“你当初又为何承懿旨、开天门、迎天子入宫?”

李胜儿长久缄默。

堂中早已屏退宫人内侍。李淑妃在他沉默时,来到他跟前,以四妃之身,向这位中贵人行了一个大拜之礼。

“这事未必会有人知,也未必会流传千古,成不了忠义的佳话。”她任凭李胜儿慌措来扶,只是一双水清天明的眸子落在他身上,“只是,总有些事,咱们做来,并不为旁人——不过为着自己的良心,得与自己有个交待。”

李胜儿定定地打量着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淑妃娘娘。

她说了交情、许了愿景、论了仁义。她找上了他,并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从一开始,就洞彻了人心。

李胜儿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承认了她对人深幽心思的把握之精准;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则并不似所表现的那样柔弱安分。

荣华富贵,他什么都有了,如今倒想瞧瞧,自己若抬一抬手,她能借着他的风,再飞向几尺高的云霄。

——又或是折损羽翼,一落千丈。

他终不再推辞,脸色也好看起来,笑眯眯地问了小皇子些饮食、功课,又在她下首安坐下来,“时近日午,娘娘随手赏赐些吃喝便好,奴婢便叨扰了。”

他将食盒搁在了一旁。

李胜儿带着赏赐御酒而来的消息至时,单铮正在画一方阵势。

他近期来突发奇想,主动研墨蘸笔,要将自己从前兵法上所学与大小数战的经验融会贯通,编成一簿新的兵书。他将此想说与折柳,不出意外,又得了她好一顿嘲笑。

他与折柳共同度过了七八年相伴的日子,说来奇怪,愈是深入了解,愈是发觉他与她之间,无论禀性、喜好,岂止是截然不同,简直可算远隔云端。

他寡言持重,她爱说爱闹;他坦阔直性,她口是心非。他好武、重义,她却时常讥嘲他不通人事情理,不懂变通。

这一回,他要修兵法,折柳晓得了,便抓着瓜子,歪在对面桌边,边嗑便瞧,一会笑他那偃月阵画得像一群秧鸡落水,一会聒噪那带头的将军怎么生得一尺三寸长的挫个儿。单铮被她恼得像教三月的拂柳挠了脸,又痒又烦,索性捉她来身侧,道:“你这妇人,好不晓事,我总得做些什么打发时辰,不然成日里在家,与你大眼瞪小眼,却没得被你笑话秋后的蚂蚱!”

往常折柳被他损斥,定要啐上一口,凭心情决定是捧脸胡亲几下,或是瞪了眼回骂过去;今日却不知怎的,闻言没了话答对,反愣了愣,一双鲜亮嬉笑的眸子黯淡下来,沉默地瞧了瞧他。

单铮也自知失言,搁了笔,不再提那双方心知肚明的事,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二人静静地就这么呆了一会。

五年了。

自五年前出征而归,荣耀一时,手下的副将、裨将校尉们尽加官进禄,同归的兵士也一时成了禁军里风光无两的人物。那时节烈火烹油,真是家家传唱英雄故事。

天子封了官,当着朝臣之面,与他将功补过,撸了差遣,只留了寄禄的闲职,从此留在洛京,无所事事。

单铮倒并不怎么在乎那些。他想辞官回乡,却总不得允,便眼睁睁瞧着身边心腹的人,一个一个厚赐了爵禄,却远远调离洛京。

郭显曾与他道:“只要你留在洛京,朕便予他们一世官禄,子孙恩荫——只要你留下。”

这是个交易,也是个威胁。

于是钱美走了,杨兴走了,李三郎走了,林文贵走了。他们一个个地去,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对他失望至极。

人都会变。五年前他能召集旧部四万,长去边关;五年后,他的将士们也有妻有子,有了家室牵绊,不会再抛下一切,仅凭一腔热血便跟着他踏破贺兰祁连。

郭显用他的隐忍,五年间,一点点蚕食宁德军的根骨。到如今,水到渠成,非止宁德军,连单铮也被消磨了冲霄的意气,回不到当初豪勇。

“边关烽火已平,若再回乡,你还要与外族不死不休么?”窝在他怀里的折柳忽然问了一句。

单铮目光落在那册尚未编成的兵书上,抚了抚她的头发,觉着可笑,“他们早已躲得远远的,我还打什么?安心度日罢了。”

折柳将脸贴在他肩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李胜儿便来了。

单铮将她放开,“许是宫中的消息,我去去就回。”

他起身要离开,却被折柳蓦地拉住,回头,望见黯淡近黄昏的光线里,她落寞到凄切的眉眼。她眼角有了细纹,仍是风韵艳美,教单铮总回想起与她初见时,她笑靥瑰姿、夺人心魄的模样。

折柳攥着他手指,“哎,你……你就没话与我讲么?”

单铮顿了顿,在愈近的黄昏中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回,而后道:“照顾好小山。我那书房柜下有暗格,里头……”

“有金子,我晓得!”折柳恼了,咬起牙,将他的手一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老货!”

单铮浓烈的眉宇一耸,显了几分笑意,向来泰然气度,此时有了些温柔。他迎着她发怒而更晶莹的眸子,俯下身,亲吻上她格外柔软鲜红的唇,轻车熟路地将她吻得气喘吁吁,终于嘴硬不起来。

“同你做夫妻,我真快活。”他低低的话在她唇畔流连。

折柳仍闭着眼,不敢睁开,眼泪慢慢在睫下盈了出来。

单铮直起身,不再与她徘徊,将她的手轻柔却坚定地掰开,转身决然而去。

折柳指尖颤抖,继而整个身子颤了起来,撑着他方才坐过、还留有余温的圈椅,一时难以起身。

桌上偃月阵才画了一半,墨渍未干。她蜷缩在宽大的椅中,咬着牙,无声无息地流泪,模糊的视线里,他高长的背影离去,黄昏泻下最后一缕金红,天地失色。

单铮离去后,她丧荡游魂一般,在内室、外堂,乃至廊院之中漫荡,没个去处,也不知前头如何。有些禁卫跟着来了,并未阻她的出路,只将他们谈话的花厅围了起来。家人们个个噤若寒蝉,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都有一种大难临头之感。

折柳失魂落魄了一阵,半晌收拾心神,净面洗脸,重整了衣襟发鬓,唤人取过她一向收藏在奁里的琵琶,款步出屋,坐于庭院当中,面上已不见方才哀恸哭泣之色,唯余世事落定后的平寂寥落。

她垂眉眼向琵琶,先清泠泠试了几根弦,而后轻拢慢捻,声声切切地拨弄了起来。

“你一向不许我调弄丝竹,说那是卖笑的贱业。”那些婉转曲调,她闷熟于心,信手拈来,目光与弦乐相随相伴,向前院花厅的墙头而去,乐声逐渐急切,她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听,“我今日便将此曲拨与你听,好教你晓得,卑贱的不是曲子,是人心。”

初时的婉转已近于无,手指挑捻翻覆,如一场急骤的狂雨,琵琶声竟如金石,怒怒昂昂,翻滚着刺破愈幽深的静谧夏夜。虫鸣因而震恐,乃至喑哑无声。院落之中,响彻这一支悲愤的乐曲之音。

隔墙的花厅之中,单铮饮下杯酒,在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李胜儿亲眼得见下,将空杯掷落。

李胜儿听得那铮然琵琶乐声,不由侧耳,片刻回过神,心下微惊。

单铮一直漠然的神色终有动容,眼望向乐声来处,明晓得目光被层层所阻,却依旧久久凝望,喃喃出声:“这是什么曲子?”

他听不出来,李胜儿却清楚,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教他做个明白鬼,“是《广陵散》。尊夫人精熟乐律,将琴曲翻作琵琶,慨然有楼头风雨之铿锵。”

那乐声一声更甚一声,暑夜本就燥热,如今更使人气血翻涌,恚愤难平。

“她发恼呢。”单铮苦笑,“拙内任性惯了,中贵莫与她计较。”

李胜儿道:“自然不会。单将军倘还有什么话,要带与官家,如今不妨说出来。”

听他道“官家”,单铮一哂,将真心收掩在了微略讥讽的神色下,“与我他之间,终有这么一日。他已无人之义,盼往后做个清平君主吧。”

他与郭显,崎岖孤道并行,终是他选择了退让。而一让,便不得不再让,直至自绝了生路。

《广陵散》还在继续,云晦风卷,金石相击。单铮再无话,盘坐于地,渐觉昏夜深深,窒闷眩晕,跟着天旋地转,眼前的李胜儿,嘴角那一丝切然的怜悯也分化成数千万重,神鬼般飘散飞逝。

药力发了。他放弃了挣扎,栽倒在地,耳畔泠泠音节,如骤雨淌过最急切的繁乱,渐而有了平伏的趋势。

都道人死前将过走马灯。单铮最后一念,心头模糊地想:他却怎么万般记不起从前,唯有那曲子,切合他意,带着对人主莫大的讥嘲与不甘,逐渐远去。

第149章 第149章魂魄去兮梦将归

杳杳冥冥,仿佛魂梦在黄泉里走了一遭。

这一时开始走马观花起

来。先是幼承家学,学一杆尖枪;少年时家人四邻罹难,蹚一条血路;后十多年辗转,起家举事,结一帮弟兄,一齐吵吵嚷嚷,倒反天罡。这一路走来,有人附聚、有人失散,他手里密密麻麻,也不知有了多少条血债。

忽一倏忽,神鬼哭啸,他冥冥中若有所感,踏上了一条茫茫的路,瞧见了一个瘦长轻佻的人。

那人穿得像个儒生,穿一领道袍,斯斯文文,一张略文气的面庞上,嵌着一双尤为活络的眸子,东瞄西望,煞没正行。

单铮一见,心头大喜,忙伸手来,“十八,你教我好找!”

赵芳庭嘻嘻笑笑,揣着手到他近前,上下一打量,“哥哥近来安好?”

单铮心下闷怪,“什么安好?快与我回去,我找了你……”

他话到此茫然,仿佛觉着黄泉碧罗寻了他多时,总寻不着;却又仿佛记着昨日才见,一时昏蒙,不知何所思。

赵芳庭瞧着他,笑过了,是感喟的神情,仿佛放下了一桩难解的心事,眼中透露了几分再难得的孺慕温和。

“哥哥,咱们在那世上,是一对异姓的兄弟。我本想着与你同去同来,未料先行一步。”他慢慢道,“果真世事难测,那妇人我一贯瞧不入眼,以为污了你品性,想要替你剜去。不意我毁在妇人手上,你却因她而活,如此一想,也不怎么为憾。”

单铮皱着眉,只觉空空落落,攥着他肩臂,“你胡七八糟说些什么?快随我回去……”

分明捉着他人,周遭一渺茫,他却虚虚悠悠,又远了些,仍朝自己微笑,似是作别模样。

“我不能再随哥哥了,我等哥哥许久,如今该是走的时候了。”

“哥哥,山长水远,阴阳泉分,你往后多保重。”

那瘦长斯文的身影倏然空淡,逐渐失却。单铮徒劳追去,四处地寻,上天入地,再不见他。

他心中大恸,仿佛身死过一遭,猛地一悸,便骤醒过来。

脑子里还晕着,但见四面昏暗,壁上角落吊着灯烛,晃晃地刺眼。有个人正在身畔,上下左右地拿湿帕子为他擦脸。

此处格外幽冷狭小,不知是什么地方。他尚未开口,那妇人见他醒了,激灵灵一怔,丢了帕子,扑在他身上便哭起来。那一滴两滴的泪砸在他头颈上,教他缓缓地回了魂,想起了自己是谁。

“……折柳?”单铮出口,才觉后头艰涩。

折柳呜呜哭了一会,抹一抹泪,费力地将他扶坐起来。他才觉浑身散软,肚里空响,饿了多时一般,再一观左右,猛吃了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卧室,分明是一间昏沉的石室,而自己所躺也不是熟悉的床榻,内里窄小,施展不开,竟是一具棺木!

他才要开口,折柳抢在前头,尽为他答了:“你喝的压根不是鸩酒,是蒙汗药。他做帝王的自个儿心虚,停棺一日夜便草草葬了。我便入得墓来,咱们一道走,往后‘单铮’便是个死人,你与我远离洛京,做一对布衣夫妇,你肯不肯?”

单铮怔愣良久,想通了前后,“我有甚不肯的,只是你受委屈,再过不得富贵的日子。”

“暗格里金子,我取出来了。”折柳通红的眼眨了眨。

她又喂他喝些水,揉碎了干饼,教他用些。单铮正饿着,也不觉寡淡,风卷残云般囫囵吞了。

“慢些吃,你躺了小两日呢。”折柳道。

他一边嚼,脑子里却尽是生死的一回事,起先有些乱糟糟的,而后渐渐豁朗,又总觉着滑稽可笑,于是便当真笑了出来。这一笑便止不住,坐在棺木里,搂过折柳,将她胡乱大力地向怀里按,胸腔也笑得震动起来。

折柳先有些莫名,挣了两挣没脱开,便也随他去,片刻却也笑了起来,一颗心终落了地。

“那姓郭的满以为你死了,恐怕正做他江山永固的春秋大梦呢!”她又是侥幸又是自得。

单铮亲了亲她微有些细汗的额发,却摇了摇头,“恐怕不好瞒过去,又或他早已晓得,单放我一马罢了。”

无论如何,先出去为妙。

二人相携着起身,随取了壁上一盏明灯,照映着出了不算太长的甬道。这墓室临时建成,事过仓促,也不见什么壁画石门,粗陋得很。折柳沿着入内的来路,带他往外去。单铮忽想起来,“小山呢?那日他说去打猎,他可晓得此事?”

“打什么猎,不过寻一借口离家罢了。”折柳道。

话音落了,便近墓穴土道的终点。尽头黑漆一片,无光无火,却冷不防钻进个人来,单铮汗毛孔乍张,才要抄前挡住折柳,忽听那一声音神采奕奕,带着少年特有的粗噶嗓音道:“义父,是我!”

跟着义父义母来京,初时尚是个孩童,如今陶岳已一十五岁,身量张开,堪堪与折柳齐平,肩臂宽长起来,脸孔也有了少年人的清湛。他手拿一把铁锹,锹尖还沾着新鲜的土,向二人道:“马匹车辆已在外备着了,咱们趁夜便走!”

他扭过头又要出去。折柳一把扯住,问:“宫里头可有了信?”

“有,”陶岳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我按义母的话,穿红袍、佩玉锦鸡,申时末打御道北街过,逢见小黄门,与他道平安,他便给了我这个。”

折柳殷殷切切展开来瞧,上头寥寥一行:【一切如故,平安,无期。】

宫中一切如常,你我计策并未泄露。我如今平安,你离洛京,从今相别,再会无期。

她长舒一口气,将秾李的手书贴怀安放,仿佛那是一张保命安身的神符。

单铮便问:“这一场谋划,是李淑妃所为?若瞒不过天子,岂不拖累了她!”

折柳却教他宽心,“她自有保全的法子,不可为外人道。你早已失势,便是从前,也帮衬不了她半分,不如早去。”

墓室坐落京畿城外,本安置了守陵的人,今夜尽被陶岳打发离开。他早已捡了要紧的细软家当安置,趁着疏星淡月,同单铮折柳二人,驾了车马,遥遥而去。

马无嘶声,车卸铜铃,一行三人走得阒寂。来时怎样浓墨重彩,去时便如何冷落寂寥。而单铮的心绪再一次起伏,不禁掀帘前望,陶岳劲瘦的背影旁,是向前漫漫幽幽的长夜,道途杳渺,仿佛无尽。

他忽有几分回想起那一场魂梦,隐约只记梦见了十八,却究竟说了哪些,已然漫漶不清,唯余见他远去时,那一股袭涌来的哀恸滋味。

他若有所悟。

往常他一贯想,若哪一日身死,宁德军一场烈火,便算终了;到如今才真彻地了悟,实则早在五年前入京,宫

城侵破的那一刹,宁德军已然走上末路。从此“宁德”二字,成了记刻岁月的年号。

岁月会过去,年号会更改。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单铮从空茫的黑夜中回过神,见身边的折柳却正侧身掀帘回望,眸中落落辉光,耀映着遥远洛京城中华彩。那不知是谁家高门朱户,笙歌夜饮绽放了旖旎的光。

她望着宫城的方向,久久地出神。单铮握了握她的手,微凉,柔软,像她常被人鄙薄市侩的心性。

“你若当真放不下她,不若……”他低低地安慰,本想说自己想一想法子,能否帮得秾李一二。

折柳却仿佛受了一惊,摇头阻道:“生死事岂是儿戏。你如今再不能见旧人,否则平白连累了他们。她……无妨,不会有差池。”

单铮不解她为何如此笃定,借着晦淡的星月光辉去瞧她,却见她别过了头,仿佛继续遥望宫城方向。

他不再发问,渐渐不在意。折柳才略略缓下了绷紧的身子,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那是秾李的筹码,是保全她的东西,也是将令天子忌惮一生的秘密。

——那半截玉笛、赵芳庭身死的真相。

她会将这秘密烂在肚中,为秾李,也为单铮。

宁德五年,忠武将军单铮因疾殁,时值盛暑,灵柩难停,仓促二日便落葬于京畿北山。

无论合不合规制、有多可疑,总之人已故去,绝难转圜。妻儿并无怨怼,离京回乡;单铮的死成了一个隐晦的、禁忌的事实。

郭显说不出这结局于他,是好是坏;甚至于自己,他也一时难以判断。

他将李胜儿贬出了宫闱,怀揣着盛怒,面上却不显,寻了个错处,将李淑妃重贬回御侍,发在从前康成太后卞氏所居的西宫。

宫中人噤声不言,谁也不知李御侍究竟如何触怒了帝王。但章氏太后、皇后及嫔妃们皆来求情,又带来了厚儿,言道不看夫妻情面,也顾及父子情分,莫要将事做得太绝。

但归根究底,为李御侍保下一命的,不是皇后皇太后,也不是厚儿,是她自己。

“我若身死,那玉笛的真相便再守不住。以单铮与他视若手足的兄弟赵芳庭的情谊,您以为,他还会善罢甘休?”五年的时光,足够秾李看清一个人。她晓得郭显的命脉所在,晓得他哽喉的那根刺是什么,“又或,您兴许想瞧一瞧,时隔五年,他是否还有一呼百应的能耐?您要以您江山的稳固,来撄他锋芒么?”

郭显被刺中心事,恼怒之中生了狠戾,恨不得便就亲手杀了眼前此女。他掐着她柔软的脖颈,只需稍稍一用力,便能将她生气断绝。

偌大冷落的西宫,寥寥几个宫人,早已脸无人色,吓得躲避在了外。而已任他摆布的秾李,纵使咽喉被扼而说不出话,连脸也涨得通红,眸子里却仍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东西。

讥诮、平静。

郭显扔开了她。

秾李伏在他脚下,咳嗽不止,连泪都咳了出来,嘴角却扬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笑。

她赌赢了。多年来筹划,在这一刻,终得到了圆满。

岁月淡得如水,平静得也如水流。

她在西宫独守了七年。

宁德的年号,自单铮去后一年,便改换了,如今是天授六年。

前尘的人与事仿若一梦。她在梦中曾如胡姬旋裙翻飞,血色酒污,轻浮欢笑年复年。而后飘飘摇摇的风,便吹着她似杨花,落入这片幽深宫墙。她再未听到折柳或旁人只言片语的消息,也再未见过天颜。

她再未与她的厚儿相见。

但宫人们琐碎的言语,仍旧零零星星传到她耳中,一路谲诡地偏差到了某个方向。

天授二年,秦德妃所诞皇儿二岁夭亡。

天授三年,皇后诞下了嫡子,普天同庆。

天授四年,厚儿有了正名,乃天子所拟,为“煌”。

天授五年,中宫嫡子夭亡。

天授六年元春,皇后因丧子哀恸,又久病难愈,薨于仁明殿,举国哀。

西宫里,逐渐有了些人气。

说“人气”,并非大张旗鼓地来拜她这位受冷落的御侍,一切犹如春风化雨,一点一点渗入寂寥已久的冷宫。

起先是用度。早春的炭火燃得更旺;炉香里重又有了龙脑、沉香的味性不再浓烈;有损痕的绣墩被不着痕迹地换了新……

而后是侍奉的宫人,早晚更殷勤了些,欢笑也多了些。又有一日,秾李瞧见她们褪下了冬衣,隐约露出腕上金镶玉的新钏镯。

再又有耳目灵通的消息。宫人们为哄她欢心,会主动凑上前,在她耳边轻声说几句皇长子郭煌的近况。他聪慧秉钧啦、六艺精熟啦、仁贤果决啦……

她自然也晓得了朝堂上,自这一年始,便拉扯开的立储争议。争议的核心并不在于立哪位皇子为储君,而是要不要立郭煌为储。

——虽说天子春秋鼎盛,久不立储却总使人心不安。后宫子嗣零落,虽新近入宫的几位妃嫔中,已有人有孕,可既未知男女,又非嫡出,为何臣子们要弃年已十二、聪慧仁善的大皇子不顾,而去等候一个不知是否又会早夭的皇儿?

秾李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她缄口不言,却也在等待。

终于一日,等来了他。

郭显于深秋的一个午日,踏足了西宫。此时黄叶新落,他脚步踏于落叶枯枝之上的声音,像极了命运的转机造访秾李时,发出的细微、颤动而又令人心悸的轻响。

秾李得了信,早早已迎候在廊庑,远远在淡金的日光下望见他,微微有些讶异。

宫人们跪了一地,她却盯着他,将心中的话道出来:“您鬓边生华发了。”

诚然,郭显如今未满四十,可鬓边已有了霜白,久于帝位之上,渐渐地已不见了从前那一份舒适的从容。他变得更内敛、更有城府,也更冷漠。

郭显并未在意她的冒犯,只是瞧了她一眼,“你却未变分毫。”

秾李笑了笑,仍是青春正好,七年来西宫寂静的生活将她愈发打磨得如一颗内蕴温润的珍珠,淡然丰美。

仇怨似烈火,当初烧灼得他焦躁愤怒,恨不得打碎眼前一切;如今烈焰熄灭,连那点余温也逐渐冷却。他对着秾李,再难生从前的怨怒,反倒勾起了些陈年旧事的忆念。

二人也不再剑拔弩张,秾李亲斟了盏茶,递与他手边,“妾处无上等的茶汤,官家将就着用一些吧。”

郭显呷了一口。那茶微苦,回舌却甘香,不是最上乘,却也是今岁上的新茶。

他唇舌里回荡着茶香滋味,想寥寥问一句她近来如何,却不知从何而问。再一想来,实则他对她知之甚少,当初带她入宫,比起兴之所至,更像是一个意外。

他们之间有一时的沉默。

还是秾李先开口:“厚儿……可还好?”

这便才有话可聊。郭显道一切安稳,又依着她话头,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

秾李晓得,他这一回来,本就不为着要说什么,不过是显个苗头,以示宽慈。

果然,他在西宫坐了一刻,再离开时,她这小小的冷宫,已然变换了风云。

嫔妃们得知了此信,便今日明日地络绎来走动。她们娇靥如花,眸中神情各不相同,但大体都有些嫉羡。

连章氏太后没几日也送来了些新秋的瓜果,俱是才贡入宫中的物件;又使女官妥妥帖帖问了饮食需用,方才笑盈盈地回了去。

秋后,连月拖到岁暮,秾李被请出西宫,复为淑妃。

又三月,天授七年开春之时,经由元羲等臣子谏言上疏,立李淑妃为后,禀凤印,入主中宫。

中宫所出,自然为嫡子。既嫡又长,其年五月,郭煌被立为储君太子,天下称庆,国泰民安,又议改元,来年为宝凤元年。

中宫续定,宫外被黜落的内侍李胜儿,复又回到宫中,随侍太子身旁;虽已不复为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太子郭煌却时常呼为翁,宫人便皆称呼为“李翁翁”,荣宠更甚以往。

太平昭盛的年岁,人们很容易忘记过往。

一代人尚且记着从前荒芜疲敝,道无行人、屋舍破败、盗匪四起,也记着揭竿举事的群豪、不世出的英雄、翻天覆地的洪流;

二代之后,这些汹汹烈烈的往事由着人口口相传,黄口小儿尚且听说村口某某阿翁,拄着拐,成日里自夸:“我从前入过宁德军!随过单将军征战西戎!”

三代后,旧事成了半传奇的故事,在好无病呻吟的文人话本子里,在年节时愈发热闹的勾栏瓦肆里,在渐渐老去又喋喋不休的阿翁的颠三倒四里。

他们最终被逐渐淡忘。岁月走了几轮,年号换了一茬又一茬,连国号也一并更改,新的风云再次搅荡,步入往事轮回的覆辙,再无人记得“宁德”,再无人记得宁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