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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 烛泪落时 27983 字 25天前

那一瞬,灯火明霄,应怜近乎痴然,呆呆地想。

外头焰火放起来了,映在苍白的窗纸上,一刹一刹的模糊光点冲天,意想不到的好看。

萍儿捏着鼻子,悄悄儿道:“这里头乱糟糟的,还有一股子怪味,咱们快走吧!”

她说话时,脑袋一动,丫髻上的小铃铛随之乱响;寂寂然幽暗的屋子里,吓得陶岳一窜,捂住她脑袋,想方设法把那铃铛揪扯了下来。

“嘘——你想被守卫捉了去吗!”他凸凸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前头阿苽倒淡然不惊,蹑手蹑脚,在黑漆漆一片里踅摸了一圈,只是杂物太多,连路也不好走,一会儿便又绕了回来。

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萍儿、陶岳、阿苽、琥珀、阿虫,最大的琥珀不过刚满十一,最小的阿虫才只六岁,本同着妇人随从,拉拉杂杂十几人看赏花灯,却因嫌管束太多,有心甩脱了几个,又在城门楼处叫住几个望风,他一行五人却趁守卫不备,溜进了内城楼里。

此处不比以往,因着预备上元节庆,便堆陈了好些零碎,光那塞得下三个孩子的木箱,便抬来了百十来副,尽皆挂着大锁,也不知里头盛了什么,又有做灯骨架的竹篾、油纸、麻绳;张布幔的麻、纻、罗、绢;杂耍百戏的各色衣物头冠;林林总总,这里一堆、那里一团,黑咕隆咚,像一只只奇异又扭曲的野兽。

只是萍儿说的不假,味道难闻了些。也不知哪里窜来的一股子刺鼻气息,像硫黄,又掺了别的什么焦臭。

几个孩子挤挤挨挨地施展开来,压低嗓门,争执是走是留、是玩捉迷藏,还是探宝藏。

正争论不下,忽然陶岳手一伸,压着人不得说话,“有人来了,噤声!”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光火时而半明,依旧照应窗纱,几人以为是守卫来捉,俱不敢动弹,缩在杂物堆的角落里,屏住呼吸。

很快,那门悄无声息地溜开一条缝,一条人影挤了进来,带着一团光火——他提着盏灯笼,所照之处,笼起了光亮。

几双豆大的眼睛眨也不眨,暗处悄无声息地望着。

那也不知是什么人,脸面模糊,同他们一样,到这黑乎乎的屋里来,灯笼浅浅探了一圈,却径往里走。

不是守卫。陶岳心想,守卫都是厚底的方履,踩在地上,总有哒哒的沉闷声响;这一个却好比猫儿,轻巧无声,仿佛也有一双肉垫子似的。

他耳聪目明,眼见着那光亮停在一处不动,僵死了一般,一会儿,门却传来了极轻微的“哒”的一声。

那人掩门出去了。

他又等了一会,觉着再无声响,在一簇一簇映窗纱的光晕里,终于悄悄探出头来,环望四周,比个手势,“走了。”

里头呼啦一下蹭出来四颗小脑袋,顶着五彩纷呈的布幔子,各自脸上带着惊恐。

陶岳却愈发地兴奋,先扒到门边,细细地听了一会,见无动静,回过头来,“怎样,咱们再楼上去瞧瞧?”

才说着,外头又吵闹起来,纷纷乱乱的脚步上得城墙,有人说笑,有人交谈,当中一个最清晰不过的声音宽洪而沉稳:

“怎不见十八?宗契与舟横先生呢?”

刚伸出去的几个小脑袋,连着陶岳,呼啦一下又缩了回去,布幔子里面面相觑:糟了!

单将军同着一大帮子人过来了,只是在外头高处,俯望城下,似乎并无入城楼内的意思。

那灯山的千丈光明,乍然间九霄里绽放起来,连屋子里也亮了。城下波涛般涌来山呼庆贺之声,有宁德军、有望灯而来的百姓。一瞬间,陶岳耳膜里都被这雷鸣之声震得嗡嗡响。

这就是与民同乐了,义父合该做皇帝的。陶岳无不飘飘然地想。

忽然琥珀一拉他,带着哭腔,指着一处,“火、火烧起来了!”

他一惊,猛望过去,不由得大惊

该死的贼人,竟放倒了那灯笼在此,里头烛火烧着烧着,便将灯笼纸皮烧着,呼啦啦的火燃了起来。

更使人惊恐的是:他先前竟未察觉,那灯笼旁引着一根粗长的绳儿,黑漆油滑,也不知涂了什么。

那绳儿无穷无尽,绕过箱子、绕过布幔、绕过竹竿竹篾,竟盘蛇似的处处露首露尾。陶岳隐隐觉着不妙,眼见着火舌即将舔上长绳,头皮一麻,“快灭火!”

城下也不知围拥了多少人,怎么那山呼海啸,连绵不绝,竟要把天掀翻了去,连单铮等人的笑语声也被盖住了。

几个孩子惶恐去灭火,拿棍子捅、拿脚踩,直把灯笼踩得稀巴烂;那火熄了这处、起了那处,更有一点火星子迸上漆黑的绳儿,一瞬燃了起来。

“泼水、要泼水!”琥珀哭起来。

几个孩子急得“呸呸呸”吐口水,收效甚微。

萍儿道:“咱们出去叫人吧!”

“不行!”

“不行!”

“不行!”

几个七手八脚捂住她嘴,阿苽恼道:“教人晓得了,我得被姐姐打死!”

陶岳急中生智,“尿、尿!尿上去!”

他当下撩袍脱裤,却挤不出两滴来,“……巧了,我才尿过!”

萍儿、琥珀一把捂眼睛,“哎呀!”

阿苽仍在脚踩,脸涨得通红,“君子、君子不露锋芒!我绝不会脱裤子的!”

唯独一个阿虫,懵懵懂懂,恍然大悟。

自年前一回发了高热,好转后阿虫便不那么机灵,据说从前能将《千家诗》背出百来篇,后却连几句“子曰”也记不住,脑子里时常混沌,傻乎乎地跟着人胡闹。

阿虫吃了一路的热饮子,此时节腰带一解,呼呼啦啦一泡长长的童子尿浇了一地,把那漆黑的绳儿教了个透湿。

火便零零拉拉地伏下去了。陶岳长舒一口气,“成了!这一回记你一大功!”

阿虫嘿嘿傻乐。

才说没两句,刺鼻的气味里,几人眼睁睁下,便望见一点火星复从绳上某处燃起,一路猛窜,沿着那黑黑的长蛇,得了势一般,邪乎地烧将起来。

竹木布料尽被点着,也不知是那只木箱被烧穿,呲啦一下,在几人目瞪口呆中,冒出了无尽的浓烟,呛得人对面也难见。

陶岳猛地僵住,想起了在沂州时曾见,真正惊惧起来,拉着几人向外跑:“是火药——”

第106章 第106章多歧路,人散聚。归去……

浓烟瞬起,百十只木箱旁,漆黑的粗绳锲而不舍地燃烧着,将杂物也一齐燃着,原本幽暗的楼宇忽闪闪有了些光亮。

城楼上众人被惊动,有破门而入的,顾不得孩子胡闹,一个个接了下去。烟从窗隙、门缝中挤出来,滚滚上冒,观望人群一时怔住,紧跟着骚乱起来。

好在事先早已有了部署,着甲的兵士成伍成行,维持秩序,疏通人潮,方不致造成踩踏。

饶是如此,应怜也被裹挟在人潮之中,不由自主地行了一段。

她却远不如去岁上元时那样恐慌,只因有人牵着她。任去哪个方向,她身有所依,犹如一只风筝,牢牢地被线牵紧,无论怎样也丢不去。

宗契在她身旁,怕人潮将她冲散,便又拉紧了一些。两人挨得很近,同被挤在疏散的人群之中,四面的热意一齐涌来,教她从脚底到头顶、每个毛孔都感受到了一股坚定与执着的滚烫。

兵士的指挥呼喝中,人潮最拥堵时,他攥着她手臂、执着她肩膀;渐渐地一路疏散,人与人不再挨得那样近,也不知是谁先主动,他们的手却牵在了一起。

应怜被他牢牢牵着,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指腹间尽是粗粝的茧,坚硬却温柔地将她围覆。她掌心里热出汗津津的黏腻,心跳得又急又快,悄悄偏头望他一眼,见他微垂的眉眼,耳根也泛着薄薄的红。她轻轻一动手指,热意传递,那薄红便深了一层,怎么拂也拂不

去。

察觉到她的目光,宗契不由回过头来,眸光中情意与热度几乎满溢,牵着她的手也紧了三分。

天上明月玉阙,照映旁人风流云散。笙箫繁杂渐歇,脚步两双,分隔众人,闪进了一处深邃幽长的僻巷。

宗契原本只想带她远离人群,到僻静处落一落脚,待人彻底疏散开后,再寻出回路;待与她真在这一深巷中了,见不知何处的光火映照下,她彷如染了昳丽灵韵的眉眼,一时心跳鼓噪,竟没了话,只顾怔怔盯着她,又离得近些,她便全被笼覆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之中。

应怜离了人群,松一口气,嘴角几分笑意,见他默然不语,仿佛发怔似的,不由又忆起一年前,他们扬州游上元,依稀也是这样光景;那时她要慌乱得多,却也被他这么寻着,躲进条小小的巷子里。

想着想着,不禁笑出了声。

宗契勉强回过心神,眼眸定定,低声问:“你笑什么?”

“我笑咱们兜兜转转,又与去岁上元相同了。”她抿着嘴,微微翘起嘴角,楚楚流波婉转,剪水之中一点星火跃动。

外头仍有喧杂之声,势头已弱,三三两两人众似抱怨地走过巷口,谁也没注意到里头轻声耳语的两人。

“不,不一样。”宗契低语,喃喃出声,想去思索哪里不同,却又未得,只在她眼眸流转的情意里一再跌落、下陷,仿佛陷入绮丽的幻梦深渊,不愿复醒。

应怜任由他手掌握着,颊面发烫,凝望间接受他眼眸中炙热,臊得心慌意乱,低下头去,只望自己裙下踮来点去的脚尖,故道:“嗯,不一样。那回我丢了鞋,这回没丢。”

往常她说这痴话,他会笑;此时却并不曾听他发笑。

她心又慌乱,从脸颊热到耳根,热意涌上全身,连冬月的严寒也觉不出了。

宗契的身影覆在她周身,将她逼紧在他与墙壁之间。应怜成了自甘投入罗网中的一只飞鸟,栖息在他身怀中,闻着他衣上、身上的气息,忍不住心神晕眩,却毫无再振翅飞出的意愿。

恍惚间,一点温热,落在了额上。

她已是觉着自己脸上发热,未想到这一轻点流连的触碰更为灼烫,回不过心神,不由得抬起头,热意蒸笼之中,有些困惑。

她望见宗契灼灼汹涌的眸光,自上而下,倾压在她身上,那爱意的热度滚烫灼热,几乎要将她烧穿。

一瞬间,心潮疾涌,横冲直撞在她心尖,她愣愣地仰面瞧着他。

宗契在她额上印了个吻,又向下落到她鼻尖,又小又翘,哭的时候便要通红,他每次瞧都觉着十分可爱,心痒痒时便想要碰上一碰。如今终于碰着——用自己的唇。

他微微俯下头,呼吸近在盈尺,与她相触,晓得她受惊,也晓得自己逾礼,但心中爱怜早已深涌,一旦倾泻,再压抑不住,什么规矩、礼节,全数抛在了脑后。

“……不一样。”他凭本能,话语消失在她唇边。

不一样,那时他为她吸引、为她欢喜,却远没有现在这样深入肺腑。那时他尚可昧了心意,割舍离开;如今他的心神、灵魂皆是她的,心甘情愿被困在她一颦一笑的樊笼里,哪怕她让走,他也绝不会走。

他心里只盘旋着这一个念头:不一样,不一样。

然后吻上她颤颤迎来的唇。

眼眸紧闭、脸颊摩挲,唇齿温存。

应怜覆下的眼睫颤动如蝶翼轻展,连唇也在轻颤,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紧紧攀附着他,从手掌、到臂膀,紧紧攥着衣袖,不敢放开。

宗契与她双唇摩挲,但觉口舌中那片颤巍巍的唇**珠比花瓣更柔软,似乎也沁着芬芳,不由得细细含吮;又察觉拥抱之中,她纤细的身子也随之轻颤,仿佛不胜,起先僵着,逐渐温软了下来,攀着他,却又有些受不住。

他索性搂过她身腰,横了一臂在腰后,将她牢牢缚住不往下滑。那唇舌太过美好,一时教他如堕迷梦,忘却了此身的本分,一味地与她纠缠。

应怜被他欺在墙边、搂在怀中密密地亲吻,微张口舌,纳他攻城略地,只觉与他唇齿摩挲处,有股细细的电流窜像四肢百骸,从头顶麻痒到脚心,整个人几乎软如春水,只凭本能依附在他身上,缓缓伸出手臂,踮着脚,环上了他脖颈,与他勾缠。

体内那快意一波一波,犹如浪潮,恰似她心中快意。

她从此有了他。他们真真正正、心意相通地有了彼此。

城楼的烟继续燃着,黑雾一般笼罩在碧瓦屋檐的上方,但久久却只有烟、没有火,更没有火药爆裂时震天的巨响。

王渡骑着早已备好的一匹快马,原想着一路驰骋,一刻内便能奔回府署;却不想路上总有惊慌的人群游走,马不得放开来跑,生生又拖了一刻才回。

风声过耳,早已行至一半,他抽空回望,遥遥见火光闪烁的内城楼上空,盘旋滚滚的浓烟黑雾,却迟迟听不到那一声震天动地的轰响,不由心中犹疑,却转而抛之脑后。

火药没炸,约摸是配比不大准。没如预想中的,将那一干人炸死在城楼,已是失误;为今之计,他只能压注在六皇子身上。只要将六皇子趁乱救出,无论是江宁易主,或随他回洛京,他便从此踏上青云,再不是贼寇可比。

也不枉他这么长时日的刻意结交、拉拢,但得到了洛京,他甚至可以踩着郭显的头更上一步,涉足朝堂,甚至左右风云。

这么想着,王渡全身便灌涌了一股急切的热意,连寒风也被屏退,只得不甘地拉扯他衣袍,发出猎猎衣响。

这一刻的府署,里里外外早已安插了他的人手,只要他一下令,便足以倾覆整座府署,迎六皇子出来坐镇。

王渡一路飞驰到了府署,来不及栓马,径跳下鞍韂,大步入内,在满目琳琅的灯火光亮中,穿过前庭、厅堂、游廊,向那愈发僻静的西院而去。

作为囚犯,郭显自然没有上元观灯的机会;此时他却也未睡下,正在窗边案前看书。窗纱灯明,投下他静谧的剪影,柔和的脸廓依稀分明,若不是身形修长高大,正好似一纸美人图,烙刻在幽窗。

王渡带人进来时,西院守卫瞬间警觉,刀刃各出鞘,却在瞧清他脸容时,为难了起来。

“舟横先生,这不合规矩。”守卫头子道。

仅仅是深夜入西院,就已不合规矩。王渡心内嗤笑,更不答话,只手一挥,后头跟随的一群兵士便一拥而上,随即是喝骂、刀枪之声,杂沓交叠。

不一会,院中若干守卫已俱成刀下之鬼,死尸倒地,鲜血遍布枯石寒草,为这一场变故的前夕增添了一抹不祥的预兆。

王渡虽带来了兵士,那些人却并不大听伏于他,杀灭了守卫,当先穿过庭院,恭敬扣响郭显的屋门,“殿下,末将迎救来迟!”

屋内那一轮剪影静滞了片刻,而后放平书卷,起了身。整副动作流畅自然,未闻一丁点桌椅被拖动的声响。

这是天家郎君自小习得的规范与行止,无论内里是庸是才,外表总是很能唬人的。

院中郭显的旧部副将们呼啦啦跪了一地。郭显独自立于人众之中,鹤立鸡群,并不下跪,唯独在门开时,与郭显目光相对的那一刹,做了个规规矩矩的揖礼。

他们是兵,是家奴;而他是士,是臣,是客。

客不跪主。

郭显清隽的脸容带着笑,那笑却不比一盏寒风中的灯火更暖,“林副将、许副将,你们不是早已回了京,怎会到此?”

“是我等与舟横先生暗中联络,潜入城中,为的是救出殿下。”姓林的副将面上恳切激动,迎上前来,“殿下蒙尘,困于贼窠,是臣的罪过。趁贼人未察觉,臣等护保您先离开!”

郭显却不动,王渡惊异地在他脸上瞧出了某些意兴阑珊的神情。”

你们带了多少兵?“郭显问。

许副将此时答话,有些难开口:“这……贼人盘查严密,咱们不敢打草惊蛇,数日来挑选了三百人入城,这会等在外头接应。”

王渡自然也要搭腔,“殿下宽心,我已安置好贼兵,此夜府署里巡查疏松,哪怕殿下想要一举占了此处,待那单铮等人送上门来,一举将他们拿了,也不是难事!”

他对上了郭显似笑非笑的目光。六皇子点头,似是夸奖他办事严密,“舟横先生如此尽心为我,若事成了,又想要什么答报呢?”

王渡有些急,他不大想事未成时便谈报酬,如今当务之急应是逃离险境,而不是肖想事成后的风光。

然而这位殿下约摸是闲散惯了,养成了这一份你急我不急的从容气度,王渡催了一回,他却无动于衷,反又问他那两位副将,是否回过洛京?可曾听闻宫禁中有否异动?太子近日动向如何?

……

王渡急得汗快要下来,那二位副将也不大稳当了,催促郭显动身。

郭显叹了一声,对他的心腹爱将倒是很看重,却对王渡目露惋惜,“你精心筹划,能到这一步,果真是个人才。若不是值此是非关口,我真想就将你召入府中,做个掌事幕僚,今后你必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只可惜……”

王渡心一动,有一股子莫名的寒意附上毛发,“可惜什么?”

“可惜你命当绝于此。”

说话的不是郭显,是一个更为低沉宽洪的声音。

北风卷地,吹起腥冷的夜风,冻结了渗入干硬土石中的鲜血。王渡周身的血液仿佛也在此时一瞬被冻结。

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望见院中比夜色更深沉袭入的几人。

——单铮,赵芳庭,鬼面人,吴览。

他们身后,跟随着乌压压数也数不清的兵士,一双双冰冷的目光聚集来,他在这样的目光下,震惊与胆寒无所遁逃。

以王渡心智,几个呼吸便想通了前后,心中猛地一顿,心绪停在趁夜归来时,中霄里望见楼头浓烟之中。

怪不得只有烟,没有火,原来……原来这计划从一开始便泄露于人前,他们单设下了这套子,等着他来钻!

“纵此前多少耳闻,我从来不信,你当真会叛反。”单铮咬牙,终于被激怒,“王渡,你勾结官兵,百十口箱中满盛火药,欲置我一行于死地;又图荣华富贵,暗中串通郭显,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串通郭显……是了!王渡面色发白,惊慌之中一双巧舌也失了辩才,却被他一一提点,猛地想起了郭显。

他不止是郭显的拥趸,更是皇子的舅兄!他辛苦奔忙,只为了郭显,郭显不能不保他!

可当他惶恐地望向郭显,却疑惑地发现,这位阴谋事败的六皇子,还如方才那般事不关己,一切他曾以为是表象的冷淡神情之下,并没有透出一丝一毫愤恨或慌促。

——好像他在隔岸观火。

连林、许二副将也不安地愤怒起来,身上鳞甲碰撞发出当啷闷响,局促地攥紧兵刃,却犹疑着不知该拼一死杀出重围,还是放下刀兵,束手就缚。

直到郭显向他们投来一个淡淡警告的目光,那二人才心领神会,懊恼之中,丢下了兵刃。

叮呤当啷一阵,是他们带来的兵士们,一齐丢了兵刃,与主帅同时投降。

“赵将军,这下你总该信我了吧?”郭显向赵芳庭示出了最大的诚意,“我若想逃,根本不必拖到如今,在一个叛徒的护保下出逃。我之所以待在这里,是来与诸位共商大事的。我的命在诸位手里,你们若还不信我,便一刀将我斩了,除后患便是。”

“舅兄!殿下!”王渡的慌张涨至极点,他惊慌地发现自己陷入了某种猎网,更可笑的是,自己却不是那只最大的猎物,他只是个顺手捎来的。

郭显静默的目光转向他。

王渡狂乱攀着这一根救命稻草,大震之下语无伦次,“我是忠心向您的,您要救我!您得救我!若教他们把我杀了,今后还有谁敢归附于您!您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郭显答道:“你说得对,不保忠义之士,会寒了天下忠义的心。可……妹夫,你忠义么?你忠于何物?钱财?权势?”

王渡呆呆地瞧着他。宁德军的兵士披坚执甲上前,左右将他毫不费力地拿住,他也还没反应,只是瞧着郭显,不肯认命。

“你身在宁德军中,所忠者,便只能是宁德军之主,而不是我。”郭显平静地与他说话,“我很感谢你选择了我,但命不逢时,我身边,从来只容得下忠君、或忠苍生之人——你不是。况且你这妹夫当得也不大合格,比起你,我倒更情愿换一个。”

他说最末一句时,眼风从呆若木鸡的王渡身上离开,轻飘飘扫了一下青面獠牙的鬼面人。

王渡一腔的青云梦,被他一番话碾得粉碎,身边兵士拖他离开,他只觉这梦中的明君竟如此不堪,大悔错看了人,疯狂地叫起来:“郭显!你看错了我!我为你家破人亡、沦落至此!你却缩在江宁龟壳里,畏首畏尾!你纵他们杀贤良,就算得了大位又如何?你不是明君,你做不了明君——”

郭显平静的眉宇,终于微微拧起,犹如被一颗石子激荡出涟漪的湖面。

他仍未说什么,只眼睁睁看他被兵士拖走,消失在暗沉的院外。王渡不止息地叫骂渐渐远去,他回过头来,半晌道:“到底是我害了他。”

他立在廊下,许林二将在他身后,徒然与满院的宁德军沉默对峙。郭显却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向单铮求情:“我的二位副将原也不是宁德军的人,他们一向赤胆忠心,只是武将头脑糊涂,将军可予我几分薄面,免了他们惊扰的罪过?”

单铮说好。

寒而深冷的上元夜,时至中霄,明月更满,郭显只着了不大厚的锦袄,耐不住这寒,便请单铮入内,相谈一二。

单铮进屋,见赵芳庭也要跟随上前,只一刹的迟疑,飞快得几乎谁也没注意,道:“十八,你先回去。”

“哥哥?”赵芳庭却注意到了。

王渡之事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那百十口木箱也早被他私下里命人泼了水,哪怕城楼之上浓烟遮天,他也并不觉怎样稀罕;而此时,在郭显平静俊秀的面容下,在单铮低声安抚的话中,他却敏锐地觉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这气氛令人不安,是他难以接受的某种征兆。但显然,他哥哥与这位皇亲贵胄似乎达成了一些默契。

他几乎想笑,朝廷与反叛能有什么默契?共分天下吗?

但赵芳庭笑不出来,甚至在屋门被轻轻关上的那一声响中,慢慢地悚然惊起,有一种侵人骨髓的冷意从脚底心升起,直冻上他平日里自诩聪明的那颗心窍。

在鬼面人、吴览默默的注视下,他并未如期离去,而是就这么立在庭院之中,任由寒夜风声剐蹭脸面,望那窗纱之上,幽幽晃晃隐约错落的两道人影。

他们似在交谈,而他死死地盯着,直到旁人离去,他孤峭地伫立寒庭。

王渡被不留情面地投进了府署的牢狱,这里暗无天日,哪怕一盏极小的灯笼也无。黑暗中却有某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是穿梭囚牢之间的虫鼠,偶尔飞快压着他锦罗的衣袍窜走。王渡起先心惊肉跳,不多会,便已习惯了。

他呆呆地坐在脏臭的地上,脑中反反复复回想哪里出了纰漏。

或是度支的账目不平,他们追根究底,揪出了火药材料的蛛丝马迹;或是他的一二心腹反叛,自首于单铮。但无论哪样,都似乎不大可能。

账目是他亲自做的,他十二岁上,便能做出一手严丝合缝的账目,再无人能挑出错来;心腹也是跟随他数年,各方面都唯他马首是瞻,绝不会反叛。

冥思苦想,不得其果。

然与其想前事,不如多想想后路。

可后路也绝没有什么善终。他做下滔天的祸行,纵然单铮饶他,他身边那赵芳庭也绝不会留他命在。

不过是一个好死与非刑横死的区别。

越想越心惊,王渡漆黑的视线里,却陡然出现了一点豆大的光火。

那光亮起先很小,随着一个轻巧的脚步,渐渐扩大。一人提着灯笼,半身浸在明暗不定的澄黄之中,缓缓朝他走来。

左右牢狱只他一人,这是来寻他的。

王渡心一惊,以为事有转机,一跃而起,抱着最后一丝希冀,盯着来人,待终于望清,只觉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希望返而覆灭,更比从来没有还要绝望。

是她。

牢狱里不见天日,常年阴湿冰冷,更有一股子缭绕不去的腐臭。李定娘微微皱着秀丽的眉头,一手掩鼻、一手提了灯笼,缓缓寻到他这间跟前,隔着手臂粗的铁栏,与他对面而立。

王渡满心满目的愤恨,一下又

跌坐回阴潮杂乱的草杆堆上。

从前他惯常看她,以居高临下的夫主的眼光;如今二人调转,她整齐干净,他却一朝被打落谷底,想也不用想,面临的该是怎样冷嘲热讽。

李定娘犹如对待地牢里污浊的臭气,也皱眉掩鼻望着他,前后相差太多,她一晌没想起要说什么话。

王渡道:“我就要死了,你开心了?很快就能和你的姘头双宿双飞了吧。”

“你指哪一个?”李定娘问。

王渡一口气憋在心肺里,憋得咳了半天。

李定娘犹不知足,又道:“夫君,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死便死了,死后还声名不保,人说到便要唾一口的,真真可怜。”

夫妻之间,才更清楚彼此痛处。王渡把脸面看得比命更大,哪里受得了这一激,猛地怒斥:“住嘴!下。贱东西,我是命中遭劫要了你这么个娼。妇,才有这祸事连连!我死了,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一辈子背着‘罪眷’的名头,谁会当真要你!”

“不劳你费心,总之你也瞧不着了。”李定娘把灯笼搁在一边,却从怀里取出张包裹的帕子,一层层揭开了,里头是一块早已冷凉的桃花饼,只是卖相不好,脆酥的饼层掉了零零碎碎一地。她却不当回事,淡淡道,“你这人好面子,我向来晓得。你若早把我杀了,不也就没这一桩祸事了。你可知道,我从你书房摸着那一张盆硝木炭的钱领时,其实本也没猜到,你是要拿来制火药的。”

死一般的寂静,王渡不可置信盯着她,目光像要把她剜出一个洞。

“是你……”他心血上涌,目眦欲裂。

李定娘点头,“是我,我给赵将军传的信。”

“贱。人!”他怒吼。

她却无动于衷,“怪了,你能与罗大王串通一气来劫掠我家、杀我父母,我便不能以牙还牙,送你一程?是你自己贪心,为着要当六殿下的舅兄,把个杀亲的仇人留在枕边。你递了刀,我怎能枉费你好意?”

见王渡面色灰白无语,她心中起了一点快意,将那桃花饼递过去,在他身前几步的地上,“上一回我本就想毒死你的,只是后来经人点醒,你若那时就死了,名声显达,反衬得我是个毒妇,岂不亏了我?这会不一样啦,待到明晨,你阴谋反叛的消息便会传遍全城,到时上得市口法场,少不得要被骂上一骂。你辛苦经营一遭,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局,是不是很不甘?”

她句句戳在他的痛处。王渡不得不承认,那是他最不愿、也最害怕的事。

“不过,好歹夫妻一场,我总也舍不得你落那样的凄凉下场。”李定娘话锋一转,竟微微笑了起来,足尖伸过铁栏杆,轻轻将那桃花饼推得更近,“这饼里有足量的砒霜,你若就此吃了,不明不白死在这狱中,到时必有人猜度,你是因被奸人所害,他们再指你阴谋反叛,必也有人不信的。你虽死了,可名声得保,说不准还有人扛着你的大旗,反出宁德军呢!”

她伸来的那只脚小小巧巧,厚底的凤头履上是鸾雀穿花的一丝一线。王渡曾不止一次地脱掉这样一双鞋,揉捏把玩其中的玉趾纤纤;也曾不顾那脚趾挣扎踢蹬,强将人压在身下狎玩。如今它依旧纤巧淑静,却要送他一送。

他盯着那饼,嘴唇嗫嚅,脑中她引诱的话不住盘旋:

吃了,便能保全名声。

可若不吃呢?

他猛地惊醒,背上涔涔的冷汗,光火之中冷笑,狂态可怖,“你休想诓我自尽,我若真吃了,岂不遂了你的愿就此死了!”

“难道你如今还以为,他们会饶你?”李定娘惊讶问。

可此妇人心最毒,她送来砒霜,想要致他于死地,那便定然说明,他本不会死。

想到此处,王渡犹如一个濒死之人,偶见一线生机,兴奋起来,一股激上心头的沸血在体内冲撞,冷笑狰狞,扑在铁栏近前,将那毒饼踩了个稀碎,见李定娘因畏惧他而后退,扯着嘴角笑道:“你等着,等我全身而退,必不会再放过你,我要将你的皮肉一块块割下来,头颅送给鬼面,心肝拿去喂狗!”

李定娘退在他伸手够不着的几步之外,眼波微闪,缓缓点头,“好,我本晓得你多疑,不愿赴死。你最后的路已断绝,明日刀斧之下,想我这块饼,可别再悔。”

她说罢,提了灯笼,未留给他一点光亮,也未回头望他疯狂的面一眼,依旧沿着来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王渡仍在后头癫狂地大叫:“娼。妇!你等着去死吧——”

夜风冰寒,裹挟着干冷的空气,侵入李定娘肺腑。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地牢之下的腐臭气息摈除,仰头望见极满的圆月,清湛湛地几乎要流溢出水光来,映得漫天繁星也失了颜色。

马匹被拴在马桩上,百无聊赖地刨着蹄子,喷出不耐烦的雾气。李定娘摸了摸马匹,翻身骑上,向守卫点头告辞。

那下处的地牢里,似乎还传来王渡不甘地叫骂。她骑在马上,与过路的巡丁擦身而过。他们向她行礼,都道夜禁将至,请她速行。

上元夜禁直至丑正。李定娘漫无边际地想,原来这天翻地覆,长夜竟还未明。她又要在这冷人心骨的深夜之中走上多久,才能摸着家门。

她黑夜的最后一点光火,名为“复仇”。它们一盏一盏地燃尽,到最后只剩一盏孤索,凑近细看,原来竟是她自己。

若不是她浅薄、自私、无能、懦弱,怎会一步步滑落,到如今境地?她才是她最该恨的人。

一茬一茬的巷口、街石踏过,李定娘在这愈发幽冷的马蹄声中,望不见长夜尽头,却瞧见依稀闪动灯火星光的一处深暗之中,有一轮波光粼粼的月,它湛湛如青莲色,琼楼玉宇飞檐巍巍,似有玉兔金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欢笑团圆。

它们从不离分。

她被这一幻境吸引,但听得碎冰之下流水潺潺,一路淌过飞虹木桥,不自觉拨调马头,向水声处而去。

河波水镜之上唯有清月,舟子花舫早已向外城而去,幽夜掩映,无人会瞧见,桥下有人失足落水。

李定娘策马慢慢地走,失了心魂,耳边流水声急促起来,原来这河并不如她料想中细缓,那么便更好了,她只要跳下去,会不会水,都会随波逐流。

她已到河边,正要下马,忽不知哪里来了一只手,将她的辔头一把牵转过去,那力道轻柔,却十分坚定。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不甚圆润地从旁侧响起:

“夜禁将至,姐姐怎么却走错了道儿?这里是过不去河的。”

她陡然从迷梦中惊醒,颇怀怨愤地盯着为她牵马的人。

“你怎么在此?”李定娘心绪不平,又有一种错事被人抓现行的心虚,转而在他身上悉数成了恼怒,“袁武!我不是教你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么!”

面前的少年回望她一眼,深邃的五官眉眼

向她讨好地笑笑,又耷拉下来,“我知错了,真的。”

上一回山寺施粥的事后,李定娘被他气得不轻,冷着脸赶他走,再不与他见面;今夜他却又溜出来,偷摸跟在她身后,到夜深人静时,才牵了她的马,将她一步步带离河畔。

“姐姐若还气,但打我骂我,我绝不有怨。”袁武走在马前,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我再不说那种浑话了。”

他身量原就比寻常少年人高大,如今臊眉耷眼的样子,像条被主人罚了的小狗,一股子委屈劲儿闷在心里,眼角眉梢止也止不住地流露出来。

隔了些天,李定娘早已将十分的怒意剪了七八分,如今见他这样,最后那几分也大半消没了,只是瞧着他脸廓鼻梁,以及偶尔抬头时泄露的那一点心心念念的神态,心中空寂慢慢地又填了些滋味进来,从前拿他当个消遣,甚而当做压抑时泄愤的口子,如今再瞧,心底里某处却悄悄地软了。

“卑躬屈膝,没出息。”她紧攥着鞍辔,眉眼冷冷淡淡的,说出的话却早没了怒意,“难怪人家能做将军,你却只能为奴。”

袁武与她相处时,总是能揪出她的一星半点欢喜,却将这些糟心话通通如清风过耳。他更不去想谁是她话里的“将军”,唯独瞧见了她柔和下来的眼角,以及话中隐约的无奈。

他笑起来,眼底星月伴着她身影满溢,“没出息就没出息的,若能一辈子为姐姐牵马坠蹬,我要什么出息?”

李定娘一时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又在他眸子里触摸到了真实而温暖的皎皎月色,下意识张口要刺过去的话,末了鬼使神差咽回了肚里。

她就这么骑在马上,由他牵着辔头,脚步混着哒哒的马蹄,水声渐渐消绝,慢慢地往家去。寂静之中,又别有一种规律而沉稳的声响渐渐升起,教她无处安放的神魂,仿佛终于有了归路。

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第107章 第107章月归旧穹苍,两处茫茫……

王渡最终被判了斩刑。

因人赃俱获,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便就于三日后,押赴市口法场,示众半日,午时问斩。

行刑那日,李定娘作为家眷,却并未去观瞧。更无人哭念,王渡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被斩下了那颗机关算尽的头颅。

所幸单铮到底念在其曾有功的份上,如常安葬了去,后事办得普通,却并不敷衍。

这一场风波,便雷声大、雨点小地过了去。

上元惊魂刚过,便有一骑,直入江宁,带着洛京传来的圣谕,递上单铮案头。

谕旨中严词驳斥了六皇子“为质”的提议,并将郭显被扣押的事称之为“代天子巡游”;又口头上轻飘飘下了谕令,召郭显回朝听事——当然,单铮若肯一同前来,朝廷必会量才录用,封个京官做做。

这事如鸿毛一缕,落在偌大的江宁城中,连那传旨的天使也有自知之明,旨意送到,连口酒水也没接,向洛京落荒而去,乌泱泱一大批人马,撤了宝盖、收了仪仗,生怕单铮一个恼来,将他等也给扣下了。

单铮自然不会当真放郭显回京,更不会一同前去。谁也都晓得,这谕旨不过一纸空文,还不如江宁城口张贴的榜文有效。

只没几日,正是惊蛰仓庚啼鸣时,气象复苏,江宁城中却又迎来一个消息:

天子晏驾,太子登基,改元继隆。

消息是洛京里又一信使带至,这一回却与上回颁赐谕旨不同,跟随前来的,更有四名女官,方顶幞头、圆领短衫,仪态端方肃然,特来告明缘由:新帝因感念与故敷文阁学士应安仁的君臣旧谊,特追封为三公太傅,追谥文献公,返其祖业家宅,又赐封邑;因闻听有应氏孤女与广陵县主沦落蒙尘,圣心不忍,特召回京师,以慰先君贤灵。

单铮倒没压着这事,径遣人告知了应怜与李定娘。

其时应怜正为赵芳庭核查上月府署采买的簿子,听闻此事,怔了半晌,连狼毫笔尖下墨汁晕了纸面也没反应过来。

直待到了女官面前,她也还是飘忽的,只觉两只脚踩在地面,软绵绵地没有实感。

四名女官中,一名为首的姓朱,上了几分年纪,曾是先帝元后跟前的得用之人,便连赐圣谕的天使也要敬让几分,原本端端然稳坐,见了应怜,上下微微打量一番,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现了一丝笑意,点点头,“真真造化弄人。应小娘子,果然是你。”

应怜逢年过节,常随母亲入宫,怎不认得这位朱女官,此时更起了三分不真实感,只按着惯常礼节,寒暄问好几句,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竟哽在了喉头,寂寂然无话出口。

原来郭显说她不久后兴许可回洛京,竟是真的。

这二年来,流离飘蓬,倒仿佛足足过了一世,从前的十五年锦绣富贵已是残碎旧梦,她早不当真了。

朱女官又与她述了一遍旨意,道:“官家无时无刻不念着文献公,一待登上大统,第一件便是追赐恩荣,又亲命下官等赴江宁迎接。小娘子这二年多受委屈,一朝苦尽甘来,待回了京,还有更大的恩典将要赐下呢。”

应怜清楚,若按礼仪,她此时便不下跪,也得好好儿说些感恩的话,可不知为何,瞧着几位女官言笑仿若垂赐的眼神,她仍是百般客套说不出口,只得干巴巴又道了谢,便望向裁断的单铮。

单铮倒很晓人心意,不答应允与否,只道女官们远途辛苦,先好生休息几日,再做打算;便将来使别馆安置,又独留下应怜,道:“我此前早已听说你身世,没什么好瞒的,如今你可恢复本来名姓,这是好事。洛京本是你的家,你此番若随他们归去,我也绝不阻拦。”

单铮此人,心口如一,再坦荡不过。应怜谢他好意,“我再想想,这一二日必有个答复,可使得?”

“依你。”单铮道。

应怜便告了退。

她走后,后厅中却转出了赵芳庭,远望庭院里袅袅的背影消失在墙角,回向单铮,道:“哥哥是否想过,此女走便走,可宗契若要跟着去呢?”

“那是宗契的事,我徒然拦着,做了恶人,也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单铮不为所动,“况宗契为人一诺千金,既已答应投宁德军,便绝不更改志向。这也正是柳娘子看重他之处。”

“应娘子。”赵芳庭替他改口,也不当真要问,笑着出了厅堂,啧啧叹道,“他两个,好事多磨哟——”

他走后,单铮却也没按例去至城外巡营,却先去了西院一趟。

郭显的生活很规律,若往常,晌午这时日,他必定正卧榻午睡。可今日单铮来时,却只见他披一袭裘袄当被,窝在庭院正中一把躺椅上,眯眼晒太阳。

此时节已不是天寒地冻,虽仍残余些料峭春寒,到底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得令四肢百骸都懒散。

单铮正想问他怎么

到了院子里午睡,郭显却已睁了眼,底里清明,天色一样煦暖里捎着薄寒,温温淡淡地望过来。

上元夜事变后,院里换了一批守卫,枯石衰草上的血渍也着人洗刷了去。郭显便仿佛无事发生,抖开裘袄,欠了欠身,“将军一向安好?”

单铮道尚可,“洛京消息至,先帝晏驾,你……节哀。”

郭显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哀恸,“多谢将军体恤。”

“江宁府城不服白。你可要些奠仪,祭一祭先君?”单铮问。

郭显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也好,那烦请将军为我备些瓜果钱香,我为人子的,也该祭悼一番。”

单铮便命人备下香、花、纸钱等物,同着郭显,只在这小小的四方院里,祭了先帝一回。

比起洛京里声势浩大的哭祭,这一点小小的纸马香客,简直微如毫毛。但郭显觉着已够了,“心意诚致便足通神灵,不在乎外物多少。况我本也不是爹爹喜爱的儿子,饶供奉了金瓜玉果去,他未必瞧得上。”

他恭敬的话里,却又含着些冷淡的戏谑。

单铮不知他们这天家父子是否也如寻常人家,正有一着没一着琢磨间,忽听郭显道:“我打听了些将军的旧事。是我家亏欠于你。”

两人正一张张烧着纸钱,灰随烟起,不知是否熏着了郭显的眼睛,他指尖揉了揉,眼眶便微微有些发红,倒像哭悼过亡父的孝子一般,只是神色并不见悲哀。

“你家亏欠的何止我一人。”单铮并不客套,却也早没了怨愤,转而道,“匈奴顽暴,一日盘桓西关,西关子民便受一日的戕害。夺大位也好、为鹰犬也罢,我只愿护万民平安,你若当真能遂我心愿,我保你又何妨?”

郭显停了手中悼祭,微红的眼眶定定,直望飞烟对面他坦直的神色面孔,久久忽而起身,请单铮稍候,去到屋中,取了一物复返。

那是他挂在壁上、不离左右的佩剑。

“此剑是先皇赐我,取君子凛直不阿之意。我愿赠与将军,并以此为誓——平荡胡虏、保疆安民。”他将剑双手相奉,没了先前冷淡的漫不经心,正视单铮,“君取此剑,若我有朝一日违誓安溺,可直杀我。我绝无怨言。”

单铮不以为意,“天家无信。”

郭显仍拱手奉剑,执意向他。

单铮便权且取了剑,如执山河,眸中比日月生辉,束发在阳光下流溢烈烈的殷红,倒映郭显眸中,似直欲焚尽一切幽魅的天火。

“好,我便信你一次。”他出口成誓,话在盘旋直上的青烟中,化作雷霆。

应怜最终决意要走。

女使们皆恋恋不舍,想着不日便动身,当下便收拾行装。应怜问:“你们谁愿随我去洛京?”

几人面面相觑。春莺道:“娘子,我几个家中都有爹娘,已在这江宁城中安顿下了……不敢以违逆之身,同去洛京。”

应怜点头,并不意外。

为着知根底,此处选来的女使僮仆,皆是有亲族之人。应怜此身入京,足被赦免从贼之罪,可这些随从却不一定。洛京的确繁华,应氏也即有炙手的富贵,但比起江宁的安稳,似乎都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你们若想离开的,尽可离开;若仍愿在此宅居的,便替我守好家宅。”她叮嘱。

茜草纳罕,“娘子这话,竟还要回来?”

“也未可知。”她笑笑。

当下便又去了一趟李定娘处,讲明去意。李定娘如今算作寡居,却连戴孝的面子活也懒得做,闻听此,道:“巧了,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的。你回京吧,我不去了。”

虽天子一同怜悯她家遭贼戮,召入京中,然李定娘早先已离了洛京,又因着旧事,对那处并无留恋。应怜猜想便如此,勉强不得,又听她问:“高僧晓得了么?”

“……还不曾见着他。”应怜道。

“这话,你得亲口告与他。他一番为你,你却走了;若换作旁人,心里要生芥蒂的。”

她默然片刻,心里有些发涩,“我会的。只是如今我背着爹娘兄长的命,必得堂堂正正回洛京,为他们安葬祭扫。”

“那你须知,去时好去;再要回来,可就不一定能够了。”李定娘又道。

应怜哪里不知,一路来早已想得清清楚楚。除非宁德军事终了,兴许她便再不能踏入江宁。

与宗契之间,才两心相通,眼望着便又要分离。

从李定娘家中出来,日头已有些黯淡,行人归家,各自离散,湖边新绿,嫩柳初芽却现了些回春气象,三三两两的鸦雀梢头闲聒。应怜望见四面屋舍起了炊烟,正是黄昏饭时,于一派市井新春之中,忽然不愿闷在狭小的牛车车厢里,便教车夫先回,自己取了帷帽戴了,慢慢地沿着河、顺着桥,穿街过巷,走回家去。

城内外消息传递得很快,宗契这时分应当已得知女官来接她之事了。

若换旁人,兴许要恼。可那是宗契,他纵着自己不是一回两回,这一回又怎会恼。她说要走,他只会欣喜,喜她一朝重回锦绣、身归旧荣华。

他再不会留,说自己舍不得云云,哪怕心里当真不舍。

傻子。

第108章 第108章但得两心同,不在朝与……

行过一桥时,苍青天幕里有月初显,通透如洗。桥下舟子归家、花舫悬灯,一轮一轮,如地上明月。应怜立于桥头,望了一时,忽心有所感,不知怎的,侧头张望。

桥下石阶尽处,缓缓行来一个僧人,灰布直裰里宽遒肩背,巍峨如岳,一步一步,撑起苍苍的天穹。

应怜凝目良久,瞧他眉宇气态,几乎舍不得挪开眼。

他直行到石桥最高处,到她身边。

应怜心情有些沮丧,将一些扫兴的话滚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却只问:“大和尚,你来化缘么?”

宗契笑了笑,“贫僧不化粥饭。”

“那你要化什么?”

波面花灯澄明,旋转如星,天上一轮未满,倾泻温柔。宗契望着她,未只言片语,却早似明了了她所思所想。

他静默时,眼眸中盛着她,妥帖而安稳,便又开口:

“愿化娘子一份随心自在。”

应怜怔怔的,忽而便笑了。

“我要走,便得撇下你。”她渐渐收了笑,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哪里有什么随心自在?”

宗契在她身旁,与她并肩,一道望那逐水的舫船,柔和的目光与她交织。

“你与我,我们都有应尽之事。你在洛京,我在江宁,便一时离分。”他道,“但得两心如一,总有圆满之时,不必在朝朝暮暮。”

“你说这话,不过宽我心罢了。”她低低道。

他们便一道下桥归家,并着肩说话。

宗契问:“我得留在江宁,护保宁德军,你可怪我?”

应怜摇头,“归根究底是因为我,你才入得江宁。我谢你还来不及,哪里会怪?”

“那我又怎会捉着你不放,或因你回洛京而埋怨你?”他道。

那话出自他本心。应怜虽舍不得,但慢慢便释了怀。到得看见家门,巷口作别时,她定定地望向他,“那咱们说准了,谁若事了,便相寻来,可好?”

她手拨着帷帽轻纱,露出一双再楚楚不过的眸子,直望向宗契心底最柔软的深处。

“好。”他毫不犹豫。

两心如一,圆满自在。她心中念着他,回入家门,离别而去。

应怜又亲见了单铮一趟,定了回洛京的主意;将学堂与赵芳庭处的活计一样样寻人交接,又多有女眷张罗饯行的宴席,几日里来便忙碌了一些。

一连到了二月下旬。这日六皇子郭显又遣人来请,说近些时日精神不济,想她为调些安神的香。

他隔三差五寻应怜说话,是常有的事。应怜估摸着应当没什么大毛病,将原为自个儿合的一味安神香携了,去到郭显的西院。

郭显仍是那样懒懒散散的模样,胜在有一副隽秀华贵的容貌,哪怕举止上失一份端庄,也无人挑他的不是,反更推为随性倜傥。

门口兵士并不盘问阻拦,便引她入内。待虚掩了门,应怜随口问:“殿下这处的守卫似乎松泛了些。”

郭显不置可否,斜倚在一张方榻上,见她来了,勉强坐直了些,但瞧眼下确是有些青黑,也不绕弯子,伸手点指狻猊香炉,“投去些,我正头疼。”

应怜依他的话,炉中投入几粒香药,又道:“焚香火气较之隔水香略大。殿下若因心气过燥而安神不得,平日里还是宜用隔水香。”

郭显不答,只望着她低头动作,心却不知飘散在哪里。

“我夜来梦见了先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太阳穴,半晌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怜道。

“他斥我是不肖儿孙。”郭显不指望她有什么好奇心,自顾自接话,“江南平叛不成,反成了人帐下俘虏。”

应怜将带来的香药匣放在桌上,“可见梦是幻非真,他哪晓得你是自甘就缚。”

郭显笑了,向她招手,玉石般形状优美的指尖扣点自己额

角,“替我揉揉?”

“殿下自己有手。”应怜道。

从前洛京里,她与他谈不上熟稔;到此时府署里常相见,反倒自在了些。应怜也不与他客套,有些渴了,便自个儿斟一盏温茶来喝,又将那小巧的银盏掌心里摆弄。

郭显瞧着她。

“你在外二年,再回洛京,可得经旁人口中风言风语。”他缓缓开口,也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早有此念,忽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保你声名不减。不如你嫁了我?”

应怜一口水咳在嗓子眼里,半晌顺了气,瞪圆了眼,“婚嫁之事,殿下莫拿我玩笑。”

“非是玩笑。你是应公之女,若非早与元氏子有婚约,本也足配皇子。我见你鲜妍可爱,又很是喜欢,情愿娶为正室,难道不好?”郭显道。

他这样理所当然,闹得应怜涨红了脸,有些恼,一时又不知怎样驳他,只干巴巴挤出两个字:“不好。”

郭显坐直了身子,追问:“是我门第不高?人品顽劣?”

他明摆着是消遣她。若论门第,还有谁家比他更高?若论人品,一来他龙姿凤章,二来脾性随和,更不曾有半分与“顽劣”沾边。

只是她与他论婚嫁,岂不是天大的玩笑。

应怜铆定了心不理他,脸别到一边;郭显却不依不饶,更道:“难道……你仍心有所属,想着那元四郎?”

他并不在意应怜的冷淡,发了一声笑,俊美的脸上半是怜悯,半是奚落,“事已如此,便是你念着与他的婚约,难道他还有脸娶你?他若娶了你,他的‘孝’字又该放在哪里?”

应怜听他话中有话,不由得又转回脸来,“什么孝不孝的?我与他之间,碍着他行孝什么事了?”

郭显顿了顿,“你……不晓得?”

“何事?”她皱眉。

郭显忽然不如方才那样随意,面上那点奚落渐渐没了,似乎犹豫该不该说,半晌坦言,“当初暗中上疏弹劾太子谋反、府邸私藏刀兵龙袍之人,正是元相。”

元羲之父元坚,先帝在时,曾任尚书左仆射,代行相职,多被呼为“元相”。

元相清流,从不涉景顺、元祐二党之争,自然也不插手皇嗣之间的明争暗斗,这是京朝官们皆知的事。

应怜如被锤当头重击,一时怔愣,回不过神来。

“位越高,行越险。以元相人臣之极,哪能当真做个甘国老?你二家结亲时,他或尚行中庸之道,只是先帝老迈,党争日盛,他又曾是三哥外祖父的学生,与三哥、新帝之间的关系,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郭显后头又说了什么,她木木地听在耳里,却以分辨不出究竟含意,满心里只想起了父母、应栖。

——元羲。

他临行前夜,醉入屋门,失态唐突,抱着她一遍一遍说“对不起”,说他不知道。

那时以为他痛的,不过是她遭遇不堪,风尘里险些碾过一回。

如今恍然梦醒,才悟出他究竟所说对不起什么。

他说不知道害她零落之人,竟是一向最仰慕的父亲。他说对不起,孝与情爱难两全,他此生是元氏子,享了元氏的荣华,便要担元氏的罪。

她与他之间,哪怕没有宗契,原来相隔着的,最深重、最触目惊心的,竟是亲人的鲜血头颅。

应怜手脚冰凉,攥着杯盏的指尖发白,蓦地目光刺向郭显。他的话截住,回望她,不再谈从前,而道:“你若嫁我,我可立誓,不再纳侧妃,只与你两个,如何?”

“你说他与我有家门之仇。”她抿紧的唇同样失了几分血色,更有几分惹人心怜,只是说出的话不那么柔弱,“难道我与你就没有?真正杀我父母的不是元相,是你的父亲。”

郭显没料到她如此答言,不禁一愣,紧接着笑了起来,“不,杀他们的,是权势。你若嫁我,便也拥有了执掌生杀予夺的——权势。”

应怜的目光冰凉通透,有一瞬间,郭显甚至觉着,那份通透刺破了他的邀约、刺破了你情我愿的交易,直刺向他心底、甚至不为自己所知的某处隐秘。

——他的确是想要她的。

或许不能如他承诺的,只与她两人,像平头百姓那样过日子;但她若应允,他愿拱手送上最滔天的权势,与她江山共享;生同衾、死同穴,许她做最尊贵的那一人。

但应怜答道:“我不愿。”

郭显慢慢从心底的隐秘里,回到了现实。

她并未给出这样那样的理由,只说了这几个字,将茶盏搁下,里头半杯残茶早已凉透。

“这许是我最后一次来,殿下,再会。”她起身告辞。

郭显在她背后,最后一次真心实意地问:“你真的不愿嫁我?”

应怜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晚间,鬼面人如平常一样,来讨他一杯清酒。

看守的兵士的确宽松了许多。但郭显本就没什么避人之事,起居一如往常。

他斟了一杯温酒,推在桌对面。鬼面人并未立地饮尽便走,却不同以往,坐定了下来。

他盔面上的恶鬼张开獠牙,在通明的灯烛下,泛着澄而青灰的光,冷暖截然不同,亮处是铁、暗处是鬼。

“她要走了,且不说这一去得不得回;再往前,你得趟过九死一生,战场上刀兵无眼,可再没重来一次的机会。”郭显又自斟自饮,平平淡淡地闲聊,“你当真不与她相认么?”

鬼面人沙哑的嗓音扭曲在哽喉之间,“不。”

郭显不知是叹是笑,“说你是别扭呢,还是无情。死人总不会比活人更教她开心,难道你觉得,比起活着,她更在乎你是否毁了面容?”

“应栖,已死。”鬼面人提醒他,“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没忘。我提了。”郭显无奈摆手,“她拒了。”

精铁鬼面下的双眼如幽魂鬼狱的血海里捞上来,幽森森盯着他。在这样的目光下,饶是郭显也有些凛然,只得又道:“行行行,我再提就是了。”

那双眼才淡下来。

狻猊炉里香已燃尽,果是合他心意的安神香。郭显头脑舒坦了些,心底里却总不尽如意,瞧着鬼面人那双清明的眼,暗自与应怜那双秋水盈盈的眸子相较,怎么也觉不出一丁点相似,喟叹道:“

……都是犟种,强拧着也不肯低头。”

鬼面人不开口,以一贯冷淡的态度喝他的酒。郭显也不再说话,屋中便静了下来,唯有杯盏轻碰之声。

疏窗外朗月渐升,壶中酒一晃荡,已微微尽了。

平日里郭显只饮半数。另半壶今日入了鬼面人的口腹。鬼面人饮了酒,眸光仍旧清明,起身离去。

郭显扬了扬玉盏,示意相辞,却在他人已远去处,目光久久未收回。

他忆他少年意气的时候,剑芒锋利,渐渐却成了今日冷硬,未必不是自己指了一条艰难险阻的路与他之故。感慨忽生,郭显倾尽壶中最后一点,唯剩半盏,为着记忆中曾见的那鲜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应氏子,饮尽了残酒。

第109章 第109章山长水远送卿归,留也……

女官们表奏天子,俱告江宁之事,待到三月初,不再逗留,便到了回京之时。

这一段时日,作为天使的几位朝官与宫禁里挑选出的女官们,与宁德军之间彼此相安无事。他们是天家的脸面,代表的自然是新帝的态度。

风闻这位先帝为太子时,生性就庸懦有余、果敢不足;登位后对于占据了江宁、沂州的宁德军数万反叛,也不说剿、也不说不剿,干脆使了个两眼一闭、万世太平的缩头兵法。

想来他从一个险些被废的太子,艰难爬上帝位,其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应怜曾向女官们身边的宫婢隐晦打听过,但无论怎样旁敲侧击,宫婢们也说不出个究竟,只其中一个与她说些新鲜事:“听闻官家从旧邸里提携上来一位新女官,甚是看重。可这位女官既未有好的出身,也不曾自小陪伴在官家身边,若说模样……虽略好颜色,终究比不上青春年少的妃嫔们,也不知究竟凭何得了官家青眼。”

应怜道:“或是她人品可靠、性情稳重?”

宫婢偷偷道:“这位祝女官性子可冷,时常对嫔御贵人们也爱答不理呢。”

宫禁里多的是这样琐碎的风闻,应怜见再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只好作罢了。

临行之日,不少人来相送,应怜这处,得了李定娘、秾李等人好一番叮嘱,久久执手,不忍作别。尤其萍儿,拉着她裙裾,哭闹了好几日,到如今眼眶仍红红的,抽噎着问:“姐姐若走,何时才能回来?”

江宁城破几近一年,时日如水,她渐渐懂了些事,隐隐晓得爹娘是再回不来的,总生怕应怜也就此一去不返。

应怜更是心中不忍,登车前,将她抱在怀中,为她把丫髻上弄乱的珠缯系好,抚摸着她的头发,宽慰道:“我必要回来的,若萍儿思念我,便写信来,可好?”

萍儿委屈地点头。

可除了孩子,谁人心中都清楚,宁德军但盘踞江宁一日,与洛京两地书信便难以相通。

她心中叹息,登车再望,却只见单铮带着赵芳庭、吴览、鬼面将军等人,头前送别,找寻了几遍,只不见宗契的身影。

或许是两人昨日已别过,今日人多眼杂,相别时情意依依,恐为有心人察觉。毕竟她与宗契之事极为隐秘,除了彼此的几个家人女使,再无旁人知晓。

应怜寻不见他,慢慢地也就放下了马车布幔,心中离别滋味如潮水涨满,不留一丝喘气的空隙,怅然又窒闷。

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顾旁人眼光,人前便袒露她与宗契的情意,与他恩爱一场,也好过从今两地相别,再见更不知何年月。

马车粼粼驶动起来,她听见帐帘外络绎送别之声,光影变迁,是缓缓行过连绵屋舍,曦光辉映了。

就这么离开了江宁。

若论舒适,行船最稳,可江面行舟,一样有遇见水匪的可能;且近些年地界上不太平,饶是打着官家旗号,逢见了水匪,也只有被擒或落水的份。因此纵然车马劳顿,到底陆路经州过界,使人心底安稳些。

一行二百余人,自江宁北上洛京,一二千里山水迢迢,一个月能至已是谢天谢地;更别提若遇风雨,又得耽误行程,这一趟两个月也不是没可能。

应怜日日坐在马车里,只一二日,便吃了颠簸受罪的苦,到得第三日,索性向人要一匹马来骑。

朱女官听得了信,特地来询问:“娘子要骑马?坐车不好么?”

“车中闷顿,我不愿久坐,骑马也好赏一赏沿途风光。”应怜道。

祝女官却平静地回绝:“娘子贵体,这荒郊僻壤之中,不好贸然露面,还请忍耐一些。”

她也并非有意为难,向来的规矩如此。应怜清楚,只是骨头节儿酸痛,便道:“那我下车走一走吧,在人堆里,不那样显眼。”

“这不合规矩。”朱女官微微垂首。

她说罢,行了个礼,便到前头队首去了,徒留应怜独自气闷。

朱女官是宫禁里女官之首,尤其代表天子对应怜的看重,规矩大些,使人无可奈何。

这才第三日,也不知走到头,应怜一路没被累死,恐怕先要闷死在了马车里。

又过了两日,行至一小州界,应怜实在不愿马车里憋着,干脆问也不问,下得车来,与宫婢们便走在了一处。

她贪看道旁货郎肩挑担上竹篓香袋、泥人风筝,又见木梳钗、子推燕,惊觉再没几日便是寒食,便想买一串燕儿插在马车门楣上,权做节庆应景。身旁宫婢却被她吓了一跳,忙推她上车,“若教朱娘子瞧见,必要说教的!”

应怜不肯,“你们走你们的,我买串子推燕便来。”

宫婢奈何不得,哪里敢撇下她走,只得陪着稍候。应怜十几个钱买了一串,青青的柳枝攥在手里,才回转,却忽见朱女官又至,微蹙眉头,话里有所不豫,“娘子如何不覆面遮脸便下得车来,与个贩夫又把什么话说?”

她不由分说,教人搀扶应怜回车,自己跟着登车,果然说教了一通,什么淑仪贞静、举止端庄云云;听得应怜昏昏入睡,想从前节庆入宫,逢见朱女官,她也并不如此古板聒噪的,怎么如今一张嘴搭在自个儿身上,说个没完。

许是见她态度敷衍,朱女官止了话头,再不往下说,只教她莫再抛头露面,便离开了。

应怜总琢磨着她态度有些怪,道是关心,可却总有另一层意味在内,尤其她说话时望向自己的那双眼,仿佛墨线准绳,时时考量她是否合乎规矩似的。

直到晚间,一个向来与她走得近些、又爱碎嘴的宫婢才悄悄在她耳边透露了一句:“娘子可得听话,多奉承朱娘子。咱们听说,官家此回谕令朱娘子前来,非止为接您回京,更是要暗中考量考量您。”

“考量我?”应怜不解,“考量什么?”

宫婢附耳细声,“考量您是否仍旧淑贞,可为天子嫔御。”

应怜惊得差点没忍住声。

但转而仔细一思量,她便明白了。

官家这是好意,平了她家的冤反,接她回京、复她荣华,但同时也清楚,她失了怙恃,在外流落二年,于婚嫁上早已落在下乘,再不会寻得一门登对的亲事。将她纳入后宫,是官家念与她家的旧恩谊,故此才请得动朱女官,名为接人,实则相看。

至于为何不提她与元羲的旧约……

应怜闷头看自己那双曾与他牵过又放开的手,攥紧、舒展,从无有一刻像此时这样清明:元家失势了。

元羲的父兄、叔伯,或还挂着朝中虚职,但绝无可能继续被重用,以致元羲与自己的婚事,彩云散尽,再无人不合时宜地提起。

她不知是该得意还是失意。

这一场翻天覆地之中,谁又是能从头笑到尾的?她家死散离别,元家一枕空梦,为着功名富贵的贪欲,把两家的前程尽送。

而对她最大的歉疚,竟是将她从此锁在深宫,做天家的鸟雀。

这一夜宿在城中馆驿,已是梁宇遍扫、被褥翻新,连邑宰也携着乡绅权贵赔笑逢迎,将应怜安置在后院雕梁画栋的小楼之上,女使们屋里院外成群成排地守着,哪怕应怜一声咳嗽,下头都有人着急着慌地请来最好的大夫问诊看脉。

可她睡在这样柔软锦绣的闱帐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夜半,一轮明月上中霄,皎皎银光如水,透过窗隙,泻在缂丝的锦毯上,一泓一泓盈盈清透。

应怜赤着脚下床,心中想着旧事,想起元羲,又思念宗契,全无一点睡意,推开窗,抬头望见月,月照街巷、照河水、照城墙,却照不见她的家乡。

三月中夜有些微凉,楼下侍女们早已入睡,她得以不合规矩地趴在窗前,下巴搭着手肘,漫无目的地遥望,心中孤索,漫漫茫茫,一时无以复加。

她不愿做宫禁里的妃嫔。若是宗契在就好了,他们说说笑笑,一道离开,谁也拦阻不住。

也不知他在哪里,是否望着她的方向,或是早已入梦,梦里也有一轮明月,像她见的这般。

车马行了六日,朱女官对应怜越来越不满。

自然,她不会去找应怜的茬,只是话里眉间,应怜瞧得见她未出口的言下之意:

从前甚是端庄,可惜在外流落二年,学了些轻佻粗野的习性,也不知堪不堪为天家妇。

应怜只当不见,甚至突发奇想:不如趁他们不备,扯一匹马,就跑离了这些人,自个儿悠悠闲闲一路回洛京多好。

只是想归想,一来她不大能骑马,二来路面贼匪横行,她孤身一人,莫说去洛京,恐怕没到下一城,就被哪路强人给劫去了。

烦闷日甚一日,应怜恨不得在车里打滚,发泄发泄心中不满。

也不知真是她心意感动上天,老天爷降下恩赐,马车走着走着,才到了一处山脚,地势平坦的一带,却忽停了下来。

应怜车脚下一震,却听外头有些骚动,是宫婢们不安地窃窃私语,探报回来,向她悄声道:“娘子,前头有一野僧化缘。”

她心中猛地一动,一拨帘,倾出半个身子,迎着日光,耀目得有些瞧不清楚,唯见光晕之中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像一柄利刃,截在队列当中,正在她的马车旁,十几步不近不远。

宫人守卫们隔在当中,话声透过人与人的缝隙,挡也挡不住地传来。

“此是州官护保的车马,闲人莫近!”

“贫僧非是闲人,是前来化缘。”

一串白胖小巧的子推燕挂在柳枝上,在应怜头上晃荡。她不顾那燕儿嘴啄着自己发梢,轻盈盈跃下马车,阳光迎面洒在脸上,眼眶有些热,心里也仿佛被三

月的春暄晒得发烫。

前头朱女官已然来了,声音冷淡,向侍人示意,取出一串钱来。

“天子浩恩四海,这是咱们敬佛的心意。”

对方没接,“贫僧不化钱财。”

朱女官问:“那你化什么?”

他疏朗沉静的眉眼向子推燕的马车望来,望见了她,脸廓染上辉光的柔和,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一时间洒落温柔,使人凝视,难以移目。

应怜拨开发怔的宫婢,一步一步,心中潮水满溢,倾江倒海,向他而去。

宗契牵着同来的那匹马,气度沉稳,一指应怜,“就化这一小娘子。”

朱女官大怒:“原来是个泼赖!”

当下便教守卫将他打走。只是宗契身形快旁人一步,一个躲闪,抄在人身后,伸手拎住后脖领,往侧旁一搡,便似拿根竹竿打落了秋叶,乌压压将来人搡倒成了一叠。

他向应怜伸出手。她心中欢快至极,一手提裙摆,奔了过去,也不知踩了谁的腿脚,却也无所畏惧,往前一跃,被宗契一把接住,拦腰一举,便送上了马背;紧跟着自个儿也上马,贴着她身背后,抄手圈起,一勒缰绳,“走了——”

朱女官大骇,指着那一骑大叫:“救人!救人!”

那宝驹旋风似的,腿脚轻便,早已越过寥寥阻拦,往前去了。唯听应怜洒下的一串笑声,比山谷里莺儿更轻灵畅快,不过几个瞬息,便再无可能追上。

而后有人战战兢兢,看着面容失色的女官,指着道:“那人、那人似曾相识,是贼匪里那一和尚!”

朱女官半晌才回转过来,思前想后,骇惧变了怒容,气得脸面铁青,喃喃道:“勾结私逃,失贞失德……不堪配天子!”

她这厢恼她的,再望向前,迎着日头的方向,人与马绕过弯弯的山路,皆已不见。鸟雀枝梢一瞬乍起,乱鸣啁啾,与嘈杂无措的人声纷乱交织,渐散渐消。

第110章 第110章我求百年好,何止一朝……

山风清清,涧溪鸣鸣,马蹄轻快踏过碎石溪谷,应怜脸面、耳畔拂上再快意不过的风。她紧紧抓着缰绳,颠簸中被身后宗契环拥,那双手臂稳固、坚硬,与他贴在背后的胸膛一样,散发汩汩的热意,与她相触。他也在笑,胸腔下心脏跳得稳健飞快,与她自己的混在一处,交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热烈的网。

宗契后头说了一句什么,应怜没听清,便侧转头来,微微后仰,“什么?”

余光中瞥见他笑意未落的眼眸,内里光华万蕴,拥着她、与她一道勒缰辔的手臂却往内紧了紧。

他定定的、几乎是发怔地瞧着她,瞧她笑靥如玫瑰霞光染上白玉,方才的话一并从脑海中消失,唯有她杏柳春色的眉眼、琼鼻朱唇,各个盈盈一点,在极近之中散着兰蕙幽香,惑他的心神。

应怜见他不开口,又侧了侧身子,才想再问一句,耳畔处却蓦地落下了一个吻。她刷的红了耳根,觉察那吻却流连似的,逐渐绵延到了侧颊,带着他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唇畔。

宗契俯下头,改为一手执辔,另一手牢牢将她揽住,扣在怀内,托着她微颤发软的腰身,几乎将她遮覆怀中,与自己骨血融为一体。

应怜微微仰头,承受他落下的亲吻,从脸颊向嘴角,最后印上双唇。她生涩地回吻,被他勾得情动,任从未有过的悸动窜上四肢百骸,又被他一一抚平、再波澜一样掀起。

马儿不知何时已放慢了,不再撒蹄疾奔,没了鞭策,渐渐由小跑专为散漫地晃荡,向山林无人处而去,误入一带野杏芳菲,扰起缤纷落英,纷纷如雨,砌在人发梢肩头,成一场绮丽异常的梦。

最后唇舌离分,宗契仍搂着她,恋恋不舍地又啄了啄,瞧她似阖非阖的眸儿里春水早已满溢,脸颊红了一片,不由得止不住微笑,手指抚过她愈加饱满红肿的唇,将唇边一丝勾起的湿润抹掉。

应怜才觉察到,羞得肝尖儿都颤,扭过脸不说话,却仍倚在他怀中,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

宗契环着她,在漫天红粉的野杏林中缓缓驱马向前,一时也并未开口,低头总见她通红的耳尖,忍不住拿手来捏一捏,或干脆亲一亲,心中从未有过的宁静满足。

半晌,应怜才问,声音里也含着水似的,“你怎么追来了?那天送行,并未见着你。”

“我送你一程。”他抚了抚她鬓发,为她将一缕散发别到耳后。

应怜被他亲得迷迷蒙蒙,好容易思绪定了,忽然想到了什么,讶然道:“难道你……你一早便跟了来?”

回应她的是宗契低头在她发间落下的一记亲吻。

“你老实说,是不是打一上路便偷偷跟着我?”她不依不饶。

宗契只得含糊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应怜偏头望着他,瞧他再柔和不过的眉眼,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极炽热的情感,又想到前夜里她楼上望月,他也不知在哪处角落里望她,那股滚烫的潮水便愈发满涨,汹涌至无可复加。

“我不愿与她们一道。”她心满意足地窝在他怀里,任他将自己带向前方,喟叹,“真好,你来了。”

宗契道:“只是我身份所限,不便入州城府界。只得委屈你,与我捡村舍野径一路上京了。”

“你只别教我被剪径的强人掳了去便好。”应怜话中带笑。

行至一杏花枝梢,她顺手摘下两朵,一朵塞入宗契袖中,一朵揣在自己衣袖里,携着一对杏子微香,长舒了一口气,心旷神怡地与他上路。

江宁至洛京,原本便千里山水路程,迢迢的远路急不得;好在江宁近无战事,宗契早禀了单铮,赚得几个月宽限,便赶了辆马车,带着应怜一路北去。

他们并不急着赶路,行到山水好处,走走停停。过不几日,赶上寒食时节,正来在淮水河畔,邻近便是大禹曾治过水的涂山,淮水岔流如枝桠环抱,新绿的苇草蒹葭漫漫丛丛,景致奇秀,应怜便想着趁寒食清明,四处闲逛一回,一来解解车马劳顿,二来哪怕寻个草市,买几套里外的衣裳,略作换洗整顿。

盘算得周到,没成想城外的荒野里,村舍零星稀少,偶逢见了草市,行人也稀稀拉拉,只货与货易些草谷、干面、鱼米等物,少有几样麻纻、针头线脑,一眼望到头,也没个卖布匹成衣的。

宗契倒在道旁瞧见卖竹鱼竿的,二十个钱便连蚯蚓也得了一盅,提溜着钓竿问应怜,“会钓鱼么?”

“这怎么不会?”应怜道,“我家从前池子里尽是金红鲤,我钓得可好了!”

宗契但笑,也不说是与否,脸上满满写着不信。应怜哼一声,“不信咱们就试试,我若钓起鱼了,你可怎么说?”

“你要怎的?”宗契道。

应怜扒拉着那一堆纠缠的蚯蚓,捏着手指想拈一只,半天下不了

手,只得放弃了,也不知想到什么,脸有些微微地红,“你应我一件事。”

宗契爽快应下,却又想不出还有哪一件事是没依过她的,“是什么事?”

“过后再说。”应怜脸更红了。

有了赌约,她便将换洗衣物的事搁在了一边,兴冲冲地要寻一处下钓。寒食这日,自清晨起便阴云隆隆,空气湿闷,正是个钓鱼的好天气。宗契如常赶了马车,到得一处不大的河湾,恰巧见河畔落着一间高脚的竹屋,虽不敞阔,却十分整齐干净,正有人从里头出来,背着篓子要走。

宗契正要放定马车,便拦住那人,望之皮肤黧黑,是个终日打渔的船家,一问果然便是。

“我正要去前头乡里探我女儿,清明后才得回,你车马栓在此,丢了可别找寻我。”船家道,“我这屋也不落锁,师父要住便住,莫嫌寒酸便好。”

正遂了宗契的意。他把了一串钱作谢,船家千推万辞不过,只得受了,索性指点他,屋下靠河的一面,有条旧舟子,也予了他用。

船家走后,应怜才下了车,与宗契入得竹屋。

里头但只一间一榻,一门一窗,四面挂着些网子梭子、叉子竿子,俱是竹木制成,连脚踩的地面也是成排的粗毛竹并排串成。应怜从未住过这样的屋子,甚有些稀罕,这里那里打量,却早见宗契进进出出,先将那简陋的竹榻拿火烤了一遍,再擦拭遍净,后又从马车里抱着一团被褥铺开,连软枕也舒舒服服地放在了一头。

应怜见他动作利索熟练,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事,点指那榻,“你、你睡哪?”

宗契才提了一木桶水,寻到茶炉,生火烧了,闻言道:“我马车里睡便是。”

说罢又见她红红粉粉的脸颊,眼儿里润明的墨似的,乌沉沉地却发亮,禁不住心中喜爱,这几日由着性子与她亲昵厮磨,心恐太过,却沾着有瘾似的,一见她模样便舍不得放手,于是便到她身边,低头亲了亲她的唇。

应怜极爱他动情的神色,心旌神荡,在他一触即离的时刻,又将他拉近,踮脚回吻上去,脚跟碰着竹榻,不由往后,带着他将自己压在铺展了被褥的榻上。亲吻变得逐渐凌乱急促起来。

她耳尖发烫,脸像着了火,身子也滚烫,抱着他不撒手。

宗契撑起半臂,怕压着她,却又想天长地久就这么压着,听她像此时这样发颤地喘息、双手攀扯他的衣襟,本就柔软的身躯更成了一汪春水,仿佛再经受不住、却又止不住索求似的。

他艰难地扼制住心底几欲挣脱出笼的欲。望,猛地支起身,瞧她花颜红透,声音喑哑,“太……我唐突了。”

“什么?”应怜不匀地喘息,喃喃像是撒娇,“我爱与你亲近,为何唐突?”

宗契喉头发紧,一时竟回不上话。应怜与他倒在榻上,双。腿交叠,半晌反应过来,“啊”地一声,脸红得更要滴血。

他不再禁锢着她,翻起身,有些微微地窘,才要平复,腕子上却一热,被她轻轻地拉了来。

应怜在他身旁,对上他双眸,那羞怯的潮水一荡,却激起了些笑意,眼神没有躲闪,“我从前……在青玉阁的纱绢上,见过;莲台寺时也见过,那时觉着是再污秽不过,但若想到是与你……料想便是天底下最好、最快活的事,你不必觉得唐突。”

宗契定定地、几乎贪婪地瞧着她,如一株年复一年坚硬无比的铁木,得春风一拂,窥见东风里蕊枝初绽时欲遮欲诉的风。情,直瞧得痴了。

“不是这样,”不知多久,他回握住她柔软的手,将它笼在手心,低低道,“不该了委屈了你。我当先告禀师父,还俗归家,凭媒妁牵线,明媒正娶,那时才能与你做成夫妻。而不是命途未定,便诱哄与你,陷你于世人口舌中。”

应怜心中暖热,却又多生出酸涩,反复琢磨他“命途未定”的话,又懂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中意。

他的命途与宁德军的命途捆缚在一处。他有可能身败名裂,更有可能死在哪一场兵戎之中。

光是略微一想,她便心神不安,滋生了悚怖。

“我等你。”许多话涌到唇边却终未出口,她只说了一句。

宗契牵着她的手,不再谈扫兴的话,转而一笑,“你不是说能钓上鱼来?咱们钓鱼去!”

应怜也起了兴致,与他一道,乐颠颠取下墙头张挂的橹,出了屋,勾来泊在屋脚的小木舟,瞧新鲜似的瞧宗契熟门熟路地上了潮湿老旧的木桨,稀罕地问:“你会摇桨?”

“嗯,在家时就会。”他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船,坐定在当中一横木上,自个儿支桨点离了岸,“后来替师父巡山下一带的河湖产业,也常行舟。”

他便说起从前的一些趣事。应怜听得入神,终于恍然道:“怪道你能撒下大把花银来赎我,原来你们佛光寺良田水泽千顷,端的财大气粗!”

说说笑笑,便到了一处湖面平静的水泊,舟在水中,如行在镜里。宗契便收起桨,任舟散荡水面,望望阴云滚滚的天色,拿钓竿与她。

应怜钓鱼且娇气,饵食也不肯亲自上,言之凿凿,“从前都是旁人上饵食,我只放钩便是了!喏,快些!”

她努着嘴向那堆蚯蚓。宗契觉着好笑,钩了饵,又递过去,“那打窝呢?”

“打窝?”应怜爽快地一投钓竿,“打什么窝?”

宗契便猜着她那仨瓜俩枣的钓鱼手段了。

“不打窝,鱼如何围聚、你如何来钓?”他问。

应怜盘腿放钓,已如画中闲云野鹤的渔子,闻言望望比镜更清的水底,见藻荇摇摇,鱼虾早逃之夭夭,难得迟疑起来:“我家中锦鲤自来围聚,从不用什么打窝……”

宗契只是“嗯嗯”随声,哄孩子似的附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