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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 烛泪落时 27656 字 24天前

那躯体包裹着她、捆缚着她,又不住地抚摸她的额、发,乃至肩颈。深黑幽茫的天地里,映明了一双黑而且亮的眸子,分明目光牢不可催,却奇异地含了些安抚与怜悯。

她被带着水下潜游了一段,而后不知在什么地方冒出头来。

折柳呛出了几口水,失重感密匝匝地将要过顶。她如将死之人,攀着这一根救命稻草,使出了吃奶的气力,克制不住地颤抖;耳畔那一声声“折柳”依约清晰,不知多久,眼才终能见人,呆呆地盯着所攀的这根“浮木”。

——单铮。

他大半身淹在桥下,一手紧紧箍着她,另一手攀扯曲桥的木柱,一段一段地带她游回湖边,宽厚的肩臂每一蓄力,都涨起一阵温暖有力的脉搏跳动,教她清清楚楚地感知他的存在。

折柳傻了似的,任他携游,终于双脚浸在软泥藻荇之中时,才有了一点活气,张了张嘴,喑哑断续地哭了出来。

有别于冰凉湖水的眼泪,一滴滴温热柔软地砸在单铮手臂上。他有一丝不知所措,继而松一口气,拍着她背,笨拙地哄了起来:“好了,无事了,贼人败走了……”

话未说完,整个人僵住。

折柳扑在他身上,紧紧搂着,放声大哭。

“你、你哭什么……这不活了么?”他被缠得面红耳赤,甚至忘了四下环顾是否有人注意,迟疑着,改拍为抚,却不含一丝情。欲,也随之生出一股后怕来,“你不会水,怎么还往下跳?那样麻利,喊你都不及……”

折柳哭了许久,哭到后背起了一层热汗,才抽抽噎噎地止住,泪眼几乎看不清眼前人。她哑着嗓儿,莫名问了一句:“方才是你喊我?”

“……是。”单铮带她上岸。

折柳断断续续地咳嗽,嘴唇不知是受寒或惊惧,有些青白,更为可怜的模样,一手却攥着单铮不放,半晌道:“我真的叫柳花儿……别笑。”

单铮艰难压住止不住上扬的嘴角,俊朗的面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他随手抹了一把,又稍稍拧干衣袖裤脚。

“行,比什么‘折柳’利索多了。”他道。

“但你还得唤我折柳,雅一些。”她回过气来,拭了眼泪,学着他的样子拧了拧衣裙,回转过来,开始心恼方才一股狼狈相被他瞧去,一举一动总觉不自在,便故作平常,摆摆手,口中道,“可淹死我了……我恐是犯了水厄,总跟水过不去……”

说罢,又沉默了一会,生恐他追问,如何就这样怕水,到时教他想起她沉塘那一节来,又徒增尴尬。

她掩饰好了心绪,才细细观望向他,想问那些个贼兵怎么就退了,却忽见他颧上一道尖尖血痕,不由叫起来,怀里翻翻找找,却只捡得一方湿哒哒的帕子,勉强为他擦了擦。

单铮局促,下意识后仰,却被她拉住,蹙着眉道:“这哪个天杀的要命鬼,打杀便算了,怎么还往人脸上划?破口这样深,往后可当心留疤!”

“……是你方才水下挠的。”单铮呼吸她近在咫尺的气息,道。

“……”

擦了血迹,折柳心虚地、默不吭声地随他向园外走。

奇怪的是,贼兵真如潮水,方才来势凶猛,这会子却已然退了,四面清晰可见执着火把的一支支队列,皆铠甲严明整齐,呼喝号令也不似贼兵散漫。

“这是才入城的一支兵马,只声言来助阵,却并不知将帅是何人。”单铮为她解释,“他们来便包抄了天王府,擒得贼首头目,想来是友非敌。”

与己无害就行。折柳对打打杀杀无甚兴趣,答应几声。她重一脚、软一脚地飘忽忽出了园子,来在廊下,眼见着血气冲天,却无端想起了水下时,唇上那一柔软温暖的触觉,不禁拿手摸了摸,又觑眼望望身旁单铮。

“方才……”她吊住半句,没想好怎么说。

这副抚唇沉思的模样落在单铮眼里,妩媚却通透。他提起一颗心,有些脸热,“嗯,方才情势急……”

折柳蹙着月牙儿似的眉,忽的一个喷嚏,打断了他才挤出来“无心冒犯”的后半句。

“方才的事,实在多谢将军。你若晚来片刻,我怕就没命了。”她吸了吸鼻子,笑着道谢。

单铮那后半句便再没说出口,只客气回道:“小事,不必谢。”

园外也忙乱乱一团,已有人抬着死伤者料理。有宁德军中人,仍着一身杂役的穿戴,寻见单铮,请他去花厅处置。单铮应下,教人先去,自己先换身干爽衣裳,随后就至。

他应付完了这头,再回头瞧,却不见折柳身影。半晌她才从十几步外的一丛篁竹间闪出,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先走。

方才他二人肌肤相贴,水下他与她渡气活命;这会子却忽然离得远远的,要多避嫌就有多避嫌。

一个念头倏尔闯入单铮脑海,使他莫名地有些烦闷:

她不愿与自己攀扯半分瓜葛。

应怜这处也乱了套。

早先她已得了信,道今日寿宴将生异变,揣了一支宗契把与的匕首防身;待前头乱子闹来,当真要逃命时,那沉甸甸的精铁匕首却成了摆设。

她哪里敢杀人,连杀只鸡都不敢。

后宅宴上的皆是贼匪女眷,教先闯来的天使亲兵一冲,便惊叫四散。那伙强兵自谓捉了人家眷,前头便能要挟勒索,便喝令不得走脱一个。

众妇人东奔西顾,一时哭嚎震天、脚步凌乱,成了一股股四面的人潮。应怜也被卷在潮水里,迫不得已被裹着乱冲,直挤得钗横鬓乱、眼冒金星,却又不知到了哪一处院廊,绊到一条尸首,摔了个狗啃泥,连攥着的匕首也撞落在地。

夜中不辨人形,她这一叫非同小可,却把个亲兵引来,见只她一个孱弱的女娘,便生了凶恶,提刀来捉。

应怜四顾摸那匕首不着,惊怖骇然,才挣扎起身要逃,电光火石之间,却瞥见个犬儿般灵巧的黑影,在那阶下一滚,抄着个寒亮的家伙,正是自己掉落的匕首。

惊顾之下,她才辨认,那竟是个瘦棱棱、矮乎乎的孩子,一双凸大的眼却湛露利芒,轻巧无声地一跃而起,又狠又准地一刀扎在那亲兵后脖颈上。

鲜血瞬间四溅,只与应怜近在咫尺。她几乎看傻了去。

那孩子一股脑推翻跌在应怜身上的死人,衣上擦擦匕首,一手来扯她,稚嫩却老练地催促:“傻愣着作甚?快

跑啊!”

她猛地回过神来,与他一头跑,却诧异哪儿来的娃娃,这样凶狠;不消片刻便蓦地记起,今日女眷里确有一个带着娃娃来的,仿佛是……二王陶慨家的独子。

只是如今顾不得这么多,一大一小时时见了亲兵便要躲避,最后被一队迎头扫荡的亲兵逼得闪入一丛林子。

那树也不多、湖也不深,唯几株数丈的老树盘根错节,却也不能躲避几时。包绕的园墙却像个口袋,他们落入口袋里,后头亲兵堵了园门,便断了出路。

那头正欲入人来搜。情急之下,小子一推应怜,指着一株苍苍欹曲的老树,示意她上去;并猴儿似的,三两下早已先上了树,又在上头枝叶浓密处招手。

应怜急得好悬没哭出来,摸着苍皴的树皮发傻,悄声仓惶道:“我、我不会上树!”

上头隐约吸气,砸下来一句:“废物!”

跟着,竟使了个倒挂金钩,一双腿结结实实盘在一枝上,吊下手臂来拽她。

应怜怎么好意思教个半大孩子托举,见他如此,咬着牙,手攀脚蹬,使了平生未有的胆气,胡乱攀上了树,桠叉里激动得红了脸,不可置信道:“我、我上来了!”

“那是因这树生得歪。”他瓮声瓮气泼凉水,一双眼仍警觉地盯着外头。

那队人似乎要入内,却呼啦一下纷乱起来,仿佛浪头击在礁石上,爆出一阵阵喊杀哀鸣。刀兵之声不绝于耳,铿铿锵锵,一会儿,便消隐下去,寂灭了。

应怜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一动不敢动地注视,便依稀瞧有火光入园,一队甲士明火执仗,从容地铺开成排,一径儿贯在园中。

那小子伸出手来,压了压应怜的脑袋,示意缩身噤声。

幽幽晦晦的中霄夜里,便是仗着火光,她也瞧不真切,唯见成排的甲士之中,缓缓走来个锦罗袍之人,只那步履便有从容舒展之态,是非止一日养成的端方贵仪,决不像喊打喊杀的粗莽之辈。

那人来在园中,顿住一时,四下望顾,却直直向她这处老树而来。

应怜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愈发猫了身子,藏在葳蕤枝叶里。那近前来的人,却无端闲闲几步,来在树下,虚虚仰首,方开尊口,是字正腔圆的官话,“经久不见,二妹妹怎却学得一身淘气,竟还上了树?”

树上的小子一瞪眼,扭头望向应怜;她却已又傻了,直愣愣盯着树下,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树下人不开口则可,夜色里只有二三分眼熟,她倒认不出来;一开口,那熟悉的散漫腔调将她惊得头皮发炸,全然顾不得礼节仪态,连掩饰身份也忘了,惊叫出来:“殿、殿下!”

可不得尊称一声“殿下”,那是如假包换的天家龙子——六皇子郭显。

也即是说,方才园外大动干戈、诛灭天使亲兵的,正是郭显的一支人马。

这算什么?窝里反?狗咬狗?

“您、您、您怎……”她挤不出一句整话。

郭显面如美玉,俊雅里有一份雍容,锦袍玉带着身,踏一双金线厚底方履,通身的天家气度,哪怕暗夜之中,也如辉光明火,使人逼视不得;只那一双微狭的桃花眼,顾盼间透着几分不经意的懒散,仿佛事事随风过耳,并不上心。

“裙绦。”他微点头示意。

应怜向下一瞧,只见树下飘开一领鹅黄绦带,却不见了压群幅的金玉坠子,招招摇摇地随风晃荡,醒目得像张箭靶。

身旁的小子见了,捂着脸,愤愤道:“果真是个废物,连累了我!”

她尴尬地收起绦子,局促又为难:“恕奴失仪,权且见礼了。”

郭显失笑,全无怪罪,却自有一股子亲近,“下来吧,贼匪已然伏诛了。”

应怜探了探脚,二人多高的老树,下头黑洞洞、冷森森。她又把脚缩了回来,扯出一个堪称淑静的微笑,“那太好了,烦请殿下先回,奴随后就来。”

话说着,那小子已然不耐,蹭蹬蹬一个纵身便窜下树去,徒留她一个在上头独自萧瑟。

“二妹妹下不来树?”郭显恍然,想了想,张开臂膀,修挺风雅的模样,“来吧,我接着你。”

应怜一脸见了鬼似的神情,惊恐地只想喊救命。

第98章 第98章连理从今生,枝枝还相缠……

郭显此人,生性一股万事过耳不过心的气度,虽不是中宫嫡出,却因自小养在中宫膝下,与太子关系亲密。一干贵胄子弟,他也颇能放下架子厮混,因此人缘不错。

只是应怜曾因传书递简一事,心内总有隔阂,凭他怎样谦雅温和,她就是亲近不起来。往日里在洛京抬头不见低头见,他逢时便唤“二妹妹”,她却规规矩矩只称殿下。

这是个怎样时节,沂州、叛军、兵荒马乱,应怜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他怎会到此。

树底下的郭显,此时张开臂膀,在应怜眼中,怎么瞧怎么像只张着嘴等肉来跳的狐狸。

她愈发困窘,四面张望,只想解了这尴尬场面。

天可怜见,千盼万盼,外头盼来了个救星般的人,即未着甲,身形也高过穿甲的亲兵一头,沉压压地摄人,却比疾风更迅,几个眺望,眸子盯住树上的应怜,分拨人众,大步倏忽而至。

“宗契!”应怜眼睛都亮了。

正是宗契。他提着一口朴刀,刀尖一路滴着鲜血,煞气未消,那些个亲兵以为来人不善,层层阻拦。他似是不耐,言语几句,索性将刀一把扔归几人,压得近前亲兵后退踉跄了几步;除了兵器,再无阻碍,一路来在树下。

应怜叫道:“宗契!你还好么?”

“无碍,彭春已死。”宗契道。

到得火光之下,她才瞧清,他白日里才穿的一身新衣,如今尽染血污,也不知那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但瞧面容无虞,教应怜稍稍放下心来。

“我、我下不来……”她涨红了脸,紧紧攀着一根粗枝。

宗契想也没想,到她下方,张开手,“往下跳,我接着你。”

应怜犹有些不敢,但见他一双眼中宽和温柔,尽是安抚,心头一松,叫了声“那你接好”,颤巍巍放手,扑地往下一纵。

风声骤紧,她吓得一闭眼,却转瞬失重,已落在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冲势一个收不住,耳畔浅浅听他闷哼了一声。

应怜果然无碍,只是一激灵,忙问:“我撞着你了么?”

她睁开眼,彷如星夜旋转,风声止息后,先见了雾笼的长夜里几颗温润星点,再瞧见咫尺间他面露的笑意,五官深刻、眉眼舒朗。

他身遭的热意一齐涌来,令应怜竟一时不闻腥风浊浓,唯有他颈边温热的气息,既使人心跳,又令人心安。

一旁被冷落的郭显挑挑眉,收了手臂,眼光如凉夜的水,闲散从二人身上漫过,尤其停在宗契之上,不着痕迹地逡巡打量一圈,继而收回来,饶有兴致地对那小子讲话:“你姓甚名谁?如此年幼,就有沉稳老练之风,是个可造之材。”

一番话将那小子夸得飘飘然,挺起胸

膛大声答道:“我便是沂州二王陶慨之子——陶岳!”

他声量高亢,兼有孩童的尖利,却点醒了一旁应怜,匆匆退出宗契怀抱,望那郭显二人,一官一匪、一大一小,怕的是郭显将他掳了作质,刚要开口,却见郭显蹲下身,笑眯眯道:“原来是小郡王,你可有绳儿?”

陶岳被这一声“小郡王”哄得更飘,傻乎乎点头,“有。”

接着,在郭显殷切的目光下,他解下自己腰带,攒成一团递去,“给。”

“那烦劳小郡王给我系上。”郭显背过身去,两只腕子交叠在他身前。

陶岳傻乎乎地照做,把他两只手反绑系上了,自己失了腰带,夜风一吹,衣襟翻飞,更显得小身板儿稀瘦,橡根光秃秃的庄稼杆儿。

郭显又和气道:“旁人若问起,这是谁绑的,小郡王可得认。”

“怎么不认!”陶岳对他一头雾水,却硬气得很。

身侧应怜与宗契二人已目瞪口呆,郭显的亲兵倒从容淡定,身不欹歪、目不斜视,披坚执甲,拱卫周遭。

“走吧。”郭显动了动手臂,觉着紧紧捆了,便起身向应怜点头,“惊吓二妹妹了,此事谈起令人扼腕。总的说来,实是爹爹谕令我将三万精兵去攻江宁,不料想阴差阳错,我却成了彭天王的俘虏。”

“俘、俘虏?”

“如今我不是被俘了么?”郭显微一抬手腕,无辜且苦恼,凑近了应怜,压低声儿,“我领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拨给三万,却只实领七千兵,向谁诉苦去?少不得先来沂州一趟,想着若彭春归附,他手底下二万余众不就编入我部中了么?可没料到马失前蹄,教你们抓了。正好,我手底下颇有几个硬骨头的都尉,想还在外围死战,你们可拿我迫他们来降。”

应怜听着想着,总觉不对,忽问:“那你怎知我在此?”

郭显不答了,只略略一笑,桃花双眸美而且黠,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应怜无法,只得随几人一道向外而去,与单铮等人汇合。

郭显所料不错,天王府东门大敞,好几拨人正在力战。一路倒伏也不知多少尸体,鲜血流了遍地,却是彭春残党一部、天使亲兵一部、来搅浑水的六皇子兵马自成一部;单铮的人隐蔽,只在观望。

只是主帅既然被俘,副将们投鼠忌器,便只得扔了刀兵,各自止歇。几路兵马夜中对峙,皆淋漓血染,喘声呼呼。

陶慨喝令所部后退,见了儿子陶岳,直瞪虎目,大喝道:“小山!你怎领着、领着……你给我回来!这不是淘气的地方!”

那些个副将也惊骇:“殿下!您怎么被绑了!”

郭显望望身边陶岳。陶岳立马心领神会,手扯绳结,坦荡承认,“是我绑的!”

陶慨差点没气死过去。

“您不是向来不愿归降吗?此人据说是什么‘殿下’,想是朝廷的鹰犬,儿绑了他,您不乐意么!”陶岳摸不清水深,振振有词。

他这么说倒也没错。陶慨被堵得哑口无言。正尴尬时,却又见一些人抬了两具遍身血污的尸首来到,摔在庭院正中,夜间难细辨脸孔,凭残破衣裳可认出,一个是坐于花厅之首的经略安抚使,一个是次座满脸横肉的彭春,如今皆成了死肉一滩。尤其是那天使,横七竖八的刀口,简直分不出哪一刀才是致命,想是惹了众怒,几被砍成一堆碎肉。

彭春死伤却精炼许多,其中臂上横布一条刀伤,令又胸口被贯穿,一柄利刃破开前胸后背,整齐且利索。

抬尸首的却是宁德军一拨人,为首戴头巾的一个,威武身躯,正是单铮。

他此时再露面,再也不是那个四司六局的供奉,却径来在陶慨身前,抱拳重相认,“敝人单铮,虽不才,却被兄弟们举为宁德军之首。此番为救我宗契兄弟而来,并非有意埋名,所多冒犯,还望二王不计前嫌!”

宗契此时便也上前相见,叙说从前二王活命之恩,一时相对,放下刀兵偏见,寥寥数语,竟顿相契。

陶慨本就有与宁德军合兵之意,如今头上去了个彭天王,又见死了朝廷犬马,再无拘束,他本是个直爽的武夫,不待单铮开口,便勒令手下清点人数,要率所部去投宁德军。

单铮自是迎纳,礼遇愈厚,当下清扫天王府,洗去血迹、抚死恤伤不在话下;郭显这头,玩闹似的教人俘了,却也没交还的道理,便单辟了一个清静院落供养着,倒也不亏待,过了数日交涉,放回几个副将都尉,回朝复禀,他却有模有样地在此住了下来。

应怜过后才晓得,经此一夜,宗契才愈合的鞭伤却又裂了大半;一事不烦二主,只得再妥帖地为他上药,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看顾下,更严禁他舞枪弄棒地耍拳脚,一切等养好了伤再说。

宗契见她忧心忡忡,不由得好笑,出言安慰。应怜却不肯依,皱着脸,在内室里为他上药,又时常偷偷往对面镜里瞧上一眼,颇有悔恨,“定是我那天从树上跳下来,把你背伤撞裂了……我太沉了,恐是饮食无度之故。”

她身腰如此,竟还嫌沉,宗契失笑,转头却只瞧见她玉莹莹的耳垂,便又把头扭回去,只道:“这不关你,你轻着呢,正要长身子,可别缩了饮食。”

应怜洗净了手,轻沾了药粉,涂抹在他伤口周遭,正心揪着,闻言又不大信,随口道:“真的么?”

“真的,”宗契脱口而出,“那回我抱你走了一路,不也好好的么?”

应怜登时红脸,却正撞见他扭回身来也觉失言的眸光,指尖一颤,手下失了力道,却教他一皱眉,似醒了一般,又抹过头去。

他直勾勾地盯着窗框不言语,应怜便低着头,慢慢地上药,心思里百转千回,呼吸湿热又轻缓地萦绕在他一方后背,指尖下只觉他后背绷得挺直,微抬眼一瞥,见那耳根脖颈处有几分薄红。

半晌,他忽道了一句:“那彭春是我所杀。”

应怜一惊,却见他言语平平,并无恚愤,迟疑问:“你与他……”

“那夜我尾随他去,他终认出我来,便晓得生路已绝,索性认了从前的罪过。”宗契道,“确是我料想中的,他勾结了那袁淮,里应外合,先偷换一路运送的标,又暗使贼匪来劫,伤了我爹。此后借着打点官司的由头,将我家中财物一点点挪运殆尽,而后一走了之。我如今杀他,旧事便从此了了。”

旧事已了,那新事呢?

应怜很想晓得,自己是否也在他心念的人与事中,却也问不出口,只道:“往后……你带我去代州瞧瞧吧。我长到如今,却还未登过高山呢。”

宗契不由得又回头来看她,这一次却久久地观瞧,好似头一回听她说这些话。

“那你、你不……”他微明了她意指,却不敢深想,结巴起来,“你若与那元羲一道,我……”

应怜却仿佛嗔怪他忒煞风景,蹙着眉,却有几分笑,“你不是说,元家子非良配么?我听你的。”

宗契脸全红了,不意她竟连绝笔信也瞧了,一时暗骂自己闲言碎语,一时心里又亮堂一片,满心只想着一句:她不嫁他了,她莫不是在哄我?

“我以后要成老姑娘了,你可不能丢下我。”应怜又道。

她声儿越说越轻,比蚊子哼哼还不如,却一字不落,贯入他耳中,如千钧仙乐。

宗契甚至不知自己回说了什么,或是只在傻乐,但只记得她说话时,那一双明湛湖水样的眸儿,晴日曦光,澄亮一片,没有丝毫曲折,他仿佛望进了她同样噙着笑的心底。

两心映照,虽未诉衷曲,他却忽然通透,于无数个细微的暗示里,领悟了她内心真意。

“我,”他顿了顿,那湖水漫过心涧,温柔地将他淹没,他凝望着她,一字一句,出口成誓,“我绝不走。你在哪,我在哪,我守你一辈子。”

心跳盖过了所有声响,他话音久久仿佛不曾落下,盘旋在室。应怜眼前定格他此身此人,他认真的脸庞,心中顿然涨满,满得快要溢出来,再也容不下旁的人,只有他。

她仍是笑,眼中却渐渐湿润,怕说话便要掉下泪来,便点头,不住地点头,出口只有一句“嗯”,却哽住再难说第二个字。

第99章 第99章欲却僧衣,携归红尘里……

经此事后,他二人之间的相处又多了些微妙的亲密。虽一样人前避嫌、人后守礼,却总是与先前两般不同。

宗契便时常挂相,眉宇间舒展,嘴角里也带出笑。人只以为他是为并了沂州军心喜,个个也都兴高采烈,只等回江宁表军功、与亲眷团聚。

如今沂州军便归了单铮,实还由陶慨统领。陶慨又去了天王、二王尊名,只甘愿在单铮手底下领一席,给足了他面子。

人便是如此,你敬他三分,他敬你五分。他二人又都是直爽磊落的性子,没什么曲曲绕绕,一二来去,更投了脾气。

单铮瞧人,总是粗中有细,用人再不疑心;力排众议,与陶慨相见,令其仍守沂州,自己只留几个心腹在此充作联络。从此南北相接,待火候到了,一齐向洛京进逼,朝廷便更无抵挡之力。

计好是好,却也太过大胆。但凡是个有私心的,单铮一走,他便能阳奉阴违、再起事端。

陶慨万万不敢想此一事,极力推辞。单铮却有一说一,既说出了口,便毫不作伪,一发拟定了归期,强压着陶慨应了。

陶慨感念敬重,久留不住,只得道:“如今已是十一月上,原想着哥哥过了年再走。既江宁事繁,弟不敢多留,少不得大家一齐过了冬至,哥哥再动身,如何?”

他言辞恳切,单铮也爱重他人品志气,想此一番离别,今后也不知何年月才能再相见,索性应下,也好理清些沂州里外的军务。

沂州城内新气象,天王府也改换成了将军府。陶慨冷眼观之,见自单铮而下,皆是干练之人,与民秋毫无犯,短短些日,便废了从前一些严苛旧法,当真是安民抚众、怜孤恤寡,与那死人彭春截然不同,心中更是敬佩叹服,归附的心从五分涨到八分。

将军府里也忙忙乎乎,抬来不少新瓦竹木,将那夜被打坏的门窗墙垣修补整齐,一摞摞木石便随处堆放,由着手艺匠人摆布。

一日日过着,府里修一新,人也逐渐从那夜的恶斗里养回了精气神。

宗契伤已愈合,被应怜拘了些日子不得伸展筋骨,这一日终求得她稍稍松口,恰值人闲日暖,便一同前后逛上一遭。

正过前堂,忽见一处黄土垫平的空地上,三五成群围簇着些汉子,里头传出呼喝习练之声,一望便知在耍拳脚。人影遮遮,又半望得见、半望不见。

宗契便有些跃跃,瞧向应怜,目露笑意,神色微动。

应怜无法,摆摆手,“瞧几眼便是。”

二人分开人群,来到场中,只见了个耍刀的身影,行步如罡风,招式沉稳刚硬,正是陶慨。他每练到精彩处,便有人呼哨拍手叫好,其中一个尤其卖力的,便是他家小子陶岳。

宗契观望陶慨练刀,正是自个儿多日不练,心痒难耐,便背着人来磨应怜,“我已大好了。我也去试一试,你瞧瞧?”

应怜起初不肯,只是耐不住他哄,半晌方应了。

陶慨顿一顿身形暂歇,也瞧见了宗契,笑道:“向来只闻听高僧有过人的武艺,却无缘得见。今日怎样,咱们对练一趟?”

宗契正合了心意,大踏步入场中,眸如山海清光,湛湛夺人心魄,“行,比拳脚还是刀兵?”

“刀兵无眼,拳脚又未免不足。”陶慨递了刀与手下人,四顾一顾,眼一亮,脚尖挑了道旁一支竹节,“便拿这做把不开刃的刀,如何?”

宗契道好,便也挑了一支长的,比在手里,耍了个棍势,“我一向用棍,这根便好。”

两人便分开场地,在一众起哄声中,拉开了架势。

他二人一个使刀法、一个使棍法,于竹节闷而清脆的击响里,进如流星飒沓、退似潮水纷迭,闪步交错,凌厉疾迅,瞧得人眼花缭乱,直是大气也不敢喘。

应怜屏住呼吸,一眼不错地追随着宗契的身影,多少回见过他练武,每一回却如初见惊心动魄,却又别有一种酣畅,不自觉心神里已蓄了激越之情。

两人各自收了几分力,只拼招式,竟斗了数十回合,不分胜负。瞧得那陶岳也不喊了,紧抓着身边一人的衣袖不放,嘴张得老大,仿佛下个呼吸就要断气一般。

也不知缠斗了多久,恰逢单铮从此经过,被吸引住,也旁观了些时候,见二人实在不分伯仲,叫一声好,激昂起来,左右四顾,竟也提溜了一支竹节,劈入那混沌一团,喝道:“我也来!”

他使的又是枪法,精妙处震天动地。便一样竹节、三种刀兵,三人互争输赢,犄角相持,一时间如天地之初的三团鸿蒙紫气,相触相离,各自峥嵘。

众人才及喘气,便呼跃叫好,声浪一阵盖过一阵,又不断有人围拢过来,争相瞧看,直把个空场围得水泄不通。

三人直从东斗到西、从西斗到东,照这架势,难分胜负,也不知要斗到什么时候。那小瘦猴儿陶岳瞧得心痒痒,自认武艺不亏,竟不知何时也偷了根竹竿儿,冲入仗中,喝一声喊:“大丈夫厮杀,怎能无我!”

身旁随从拉他不住,眼睁睁瞧着他硬挤入阵仗里,恰似了一条泥鳅在虎豹里乱挤,这里戳戳、那里劈劈,全打乱了三人阵脚。

单铮宗契二人只怕棍棒伤他,齐齐撤手,哈哈大笑;陶慨被他搅了高涨的斗性,一发火起来,一根竹节在手,噼噼啪啪专往他屁股蛋子上抽,一边抽一边骂:“你个搅屎棍子,毛还没长齐,妄想挑你叔伯!”

陶岳给抽得吱哇乱叫,只被他爹拧着胳膊,逃也逃不掉,嘴上硬气:“我是搅屎棍子,你是屎吗!”

一顿狠揍,陶岳捂着屁股,怒气冲冲退到一边,手里还不忘攥着根竹节,咕咕哝哝骂他老子。

单铮笑道:“你家小子烈性,光这份胆气就少有。且我观他根骨不错,那几下刀法,有模有样,是个好苗子。”

“内子早逝,他自小没了人管,野得很。”陶慨头疼得要死,一面挥众人散了,一面正色向单铮道,“承将军青眼,看得起他,我实则早有此意,只是不大好意思提。不若就教他做您一个义子,任打任骂,从您约束,如何?”

单铮很是意外,又瞧瞧陶岳,招手唤他过来。

陶岳梗着脖子,即立在他跟前了,也还硬气得很,一双微凸的大眸子直坦坦盯着单铮,毫不胆怯,又忍了屁股上的疼,不说话。

单铮喜他这份初生牛犊的咋呼气,兼自己即将而立的岁数,膝下还没个儿女,越瞧越是喜欢,便一口应下。

陶慨大喜,当下压着儿子磕头拜叫义父。单铮扶他起来,道:“只是我没带礼,下回给你补一个。”

“我不要礼,你既做了我义父,可能传我方才那枪法?”陶岳直眉楞眼问。

头上又被敲了一记,是他亲爹陶慨,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那是人家家传的枪法,怎好头回相认就教你?

陶慨又有话说,早已是心内想过百八十回的了,一咬牙,道:“他既做了将军义子,您回江宁,便把他带上吧!”

单铮才说一声“好”,一旁瞧了半天的应怜却早已领会了真意。

她叫来宗契,耳语了几句。

宗契揉了揉耳朵,觉着有些痒,却又被她那话勾起了心神,恍然大悟。

“令郎原是独子,若咱们此行带走,他从此便不能承欢膝下,岂不失了人子之道?”他向陶慨说话,却望了望单铮,“这倒是好,咱们留了些人手在沂州相帮,陶将军却将令郎换与了咱们。”

单铮这才恍然,心道这陶慨也是实诚,为表明忠心,竟拐着弯肯舍自家儿子来做质。

他叹了口气,

又失笑,“这义子我收了,只是人我不能带走。他还小呢,总要在家中再长两年,等以后大了,有的是出门游历的机会,到时再来会我这义父。你我之间,是恩义相交,我对你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话说到此,陶慨心潮纷沓,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料想自己小人之心,平白折辱了他坦荡的英雄君子。

至此,八分归附,又涨了两分,恨不能早与之合兵,拱手天下。

他这正动容着,他儿子陶岳不乐意了。

“义父,我不去江宁,怎么学您枪法?”陶岳心急,又扯了宗契袖子,“大和尚,还有你的棍法,我必也能青出于蓝!”

惹得几人大笑,陶慨只叹丢人现眼。

从此彼此之间更加亲厚,虽不是手足,却胜如手足,在临近冬至的一日日里,更是相敬相爱无间。

冬至日,将军府里好好热闹了一回,宁德军一行人便整装备齐,待回江宁。

陶慨留之再三,终留不住,待到十一月廿六这日,亲送出城外五十里,与单铮惜别而返。

一行人秋时来、冬时归;去时忐忑,归时却已人人喜悦振奋,只待回了江宁,论功行赏,又是一番新光景。

队伍行径处犹如一条长龙,龙首是再三去沂州的数十宁德军中人;后头跟着护送的五百沂州强兵,又有二百余众零散穿插队列之中,都是六皇子郭显的心腹家人,此回跟着那七千官兵来攻沂州,余兵被遣返,这二百人却跟着郭显,同被押往江宁。

自然,郭显充作俘虏,也在此行之中。

他的来历总归有些蹊跷,因此昼夜被严密监视,不得与心腹见一见面,更遑论传递个消息。好在此人安分守己,倒也不难伺候。

一路行至中途,相安无事。

应怜仍旧坐马车,与折柳、秾李一处,高大的车身不算平稳,却比每日骑马要好得多。几人枯坐无聊,便说些女儿家的琐事,有时谈到吴官人,有时谈到宗契。

折柳问:“这些时日,我观你与高僧,仿佛有些亲密,你倒是说说,你们到底有无心意?”

应怜被问得脸红,只是垂着眉眼不说话。

二人瞧她如此,便心知肚明了,俱都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她有些羞恼,微嗔道,“我与他本没什么,你们莫要坏了他名声。”

“七情六欲,乃人之常理。你们之间是共患过难的,由恩生情,并不稀奇。”秾李已改换了女子装扮,抿嘴轻笑,“且你与他发乎情、止乎礼,谁也不会看轻了你们去,你羞什么呢?”

折柳道:“不过外人看来,定要道这和尚不守清规。他总得先还俗,你们才能谈嫁娶之……”

“莫要再说了!”应怜捂住了她的嘴,直从头顶红到了脚跟,“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往后再论!”

打打闹闹。秾李靠在一边,笑着从横座下暗格里取零嘴吃,摸了半天,只摸着半包干果子。她“咦”了一声,“你们谁吃了我那狮子糖?冬至前刚做的,我还留了一小包呢。”

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

又过了几日,偶尔闲暇时,又有人道:“真是怪了,昨夜里我值守,仿佛见地气上涌,成了一团黑雾,倏一下滚过去就没影儿了。今日早起,我才吃了一半的冷鹌鹑却没了。”

“难道是城隍老爷显灵,给吃了?”有人道。

“城隍老爷自有供祭,谁吃那半只鹌鹑?”那人气道,“大冷天的,冷油冷肉,也不怕闹肚子!”

果然,当日晌午,稀稀拉拉便有些臭味隐约传来。只因在单铮等人的队阵里,众人寻不见源头,以为是那拉车的马窜稀,查了查又不是。

应怜几人本在车中安坐,也耐不住臭,纷纷掩鼻出了来。

二三十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找,相互抱怨着谁家裤兜里泡了黄泥,忽听这时,又有几声震天清脆的噗噗声传来。

“我就说是这马!它放屁呢!”一人道。

宗契寻过去,绕了马车一圈,一皱眉,却蹲下身,忽瞧向那车腹底下,惊得“嚯”了一声:“你……小山?”

车底下窜出个瘦猴儿,先不求告,捂着肚子钻进枯草堆里,叫道:“我憋不住了!草纸、草纸!”

——一刻钟后。

陶岳臊眉耷眼地挨在单铮跟前,听他训斥。

“咱们行了七八日,你便在车底攀了七八日?不说一路山高水险,万一磕着碰着,我怎么向你爹交待!”单铮见他可怜兮兮,满头满脸的灰尘,又是心疼又是怒。

只是再恼,也不好就送回去,他们行出来这些日,重重山水,路上并不太平。单铮只好留下他,又教人送信往沂州,宽陶慨心意。

就这样,陶岳成功地留在了宁德军,得以接着向单铮讨学他家的枪法。

一路不急不缓,入了腊月,眼见着年关在前,应怜一行,终于回了江宁。

当时喜庆欢闹自不必提,江宁与沂州号为一家,声势愈发壮大,又递了书呈向洛京,备言六皇子事,书中口口声声,称其为“质子”,道宁德军只为自保,并无凶恶之意,愿求两邦交好。

书送向洛京,实实在在地扬眉吐气了一把。等回信的时日里,各处便备办起了过年的热闹事。

应怜的日子照常过,年前正遇着李定娘来请,说晓得上元县的汤山有个延祥寺,内里有一孔最为盛名的温泉,数九寒冬也蒸腾温暖,邀她去游一游。

上元距府城不过五六十里,一日便可来回。应怜听得心动,当下便应了,带上春莺茜草,又一个新来的鸾儿,一道随赴那温泉池。

李定娘早遣人先去安置,清了寺中一片场院,不教外人闯入,又围了步障;带上数十从人,妥妥帖帖携着应怜而去。

她那些随人中,又有一个常伴左右的,却不是女使,而是个深目高鼻的少年。应怜曾见过,依稀记得是叫袁武,不禁目望之,见其肤微蜜合、五官深邃,有俊美姿容;又几次偶然撞见定娘与他谈话举止很是随意,仿佛亲密熟稔多年,虽心中微有异样,却不好干涉她事,也就闭嘴不提了。

她们上午出发,晌午便到了延祥寺,入内厢房,此时摒退了从人,只姐妹两个换了衣裳,径奔温泉池而去。

如今深冬时节,应怜一向怕冷,穿了厚厚的衣袄,却还未靠近池边,却已蒸出了汗意,又见温泉溪水通幽之处,草木并不凋萎,反欣欣向荣,绿映红偎,不禁大喜。

她们入到步障内,褪了衣衫,滑入泉池。应怜卸了一身疲乏辛苦,浑身舒泰,赞叹地咕哝一声,拨水游在李定娘身边,美滋滋地问:“你怎么找着这好地方,我来了便不想走,不若咱们住个三五日?”

李定娘趴在池边,头枕着手臂,歪着脑袋笑望着她,“行啊。”

她懒懒的,放了长发,便如泼翻的墨渍,沉浮飘散在水面,又贴合在浑圆的肩头,美不胜收。

应怜便将沂州城内之事,捡热闹的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人泡得舒服了,就打起盹来。

李定娘提醒她:“要睡回房睡,别搁这儿呛了水。”

应怜打了哈欠,迷迷糊糊上岸,胡乱套了几件衣裳,“那我去睡会,睡醒了再来泡,你走不走?”

“我再泡会。”李定娘道。

应怜便答应一声,自去了。

她走后,步障内静悄悄的。李定娘也没教人来侍奉,也没动一动,仍那样趴着,任长发飘荡背后,半阖着眼,也不知是憩是想心事。

又不知是谁,匆匆闯了进来,踩伏一地的花草,携了外头一身寒风与冷怒,推了拦阻的女使,箭一般扎入温泉池畔。

那人影修长高大,来势汹汹,却在步障外硬生生顿住。

迷蒙水雾隔着一人高的步障彩幔,悠悠袅袅漂浮旋上,模糊了人眼,将内中人依稀的身影不甚真切地烙印在步障上,像极了一场玄天幻境的魂梦。

“应怜!”来人唤,声音急怒。

一时寂静。

李定娘睁开眼,也有些困顿,发上、额上尽是湿意,懒懒地回了声:“她不在。”

后头凌乱有些脚步传来,有女使急道:“娘子,鬼面将军他非要闯入,咱们拦他不住!”

“无妨,他来说说话而已。”李定娘道,“惜奴睡了么?”

“睡了,睡得正香呢。”女使答。

李定娘便令她们自去,守着应怜。女使这才告罪退下,只留了二人。隔着步障,里外交谈,只是一个来者不善、一个懒散冷淡。

鬼面将军道:“李定娘,你究竟耍什么花招?”

她奇道:“我不过来泡温泉,有什么花招?反是将军,马不停蹄追来上元,如此唐突为何?”

那头一时没了话,再开口时稍松动了一些,却仍是如冰锥伤人,“你心知肚明。上回事便作罢,若再使什么鬼蜮伎俩,打她的主意,你可问问我手里的剑!”

“这话说得蹊跷。我姐妹好好儿的,我害她作甚?”李定娘听笑了,声儿里也如洇了水雾,润润的清啭,“再者说,你又是什么身份,是她什么人?巴巴地来与我分说厉害?”

外头又再不说话了。

李定娘便愈发进一步,斯条慢理地直起身,上到石阶,那花朵样纷散的墨发便一点点伏在她玲珑的身遭。她一边走,一边道:“……还是说,你曾因传书递简一事,见了她一面,从此对她上了心,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年?也是,她那时虽年幼,却也生得玉雪可爱,你瞧了上心,也不为过。”

“李定娘!”鬼面人口气生硬起来,生了微怒,“自重!”

“自重?”

步障轻摇,将那又柔又冷的话飘荡下来,随着云烟一道,贯入他耳:

“天下间谁人都能要我自重,唯独你不能。”

彩绸幔子如水波,粼光一闪,竟被打开,李定娘白玉朦胧的身子现在眼前,墨发披散,其间起伏玲珑,

冶艳至极。嘲弄神色随脸庞淌下的水一并逝去,唯余清艳,唯余沉默。

鬼面人如被烫着,一震而扭回身,硬梆梆的话里有了无措,“你、你穿上衣裳!你怎么……”

“不自重?”李定娘接他的话,微翘着嘴角,温泉水从沟壑间流淌,直在一双赤足周遭积出一片水渍,“你怎不记得从春园中,你迫我就范,我那时自重了,却遭你一再凌辱?怎么,如今你改了性儿,反倒嫌我不自重起来?”

对方无话可说,背着身,半晌恶声恶气,掩饰内心局促,“你敢说那日的药,不是你下的?枉她敬你爱你,你却如此害她!”

“你说这事,我倒想问你一问。”李定娘好整以暇,“以你好色之卑劣,我将她那样送到你榻上,你却不受,反震怒,真是稀奇。以你与她之生疏,却脱口称她小字,真是少有。”

鬼面人彻底失了语,浑身僵得像铁石。

李定娘在身后,如勾人的鬼魅,“你怕什么?不是与我有过春风一度么?怎么却连瞧我一眼也不敢?”

她便如此激,鬼面人也再不回头,可脚步也像生根一样,心内想着走,却走不动半分。

她在背后,终未等到他回头。

“你怎么不敢回头,瞧我一瞧?”不知多久,她再开口,话中有了哽意,有了厌恶,“你不敢瞧我,你这个懦夫。应栖,你这个懦夫,你顶着那人的名头,却连瞧也不敢瞧我。”

水雾弥漫,她眼内模糊,几乎看不清他冷硬的身躯。他彷如一尊亘古便有的沉默的石人,早已僵立,无言无声。

“应栖。”许久,她叫他。

鬼面人一动,想回头,到一半却止住。从李定娘的角度,只能瞧见他双肩略动了动,似乎肩负什么沉重的担子,压得往下塌了塌。

“别算计她,她是你妹妹。”

他最后只粗哑地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去,更像是落荒败走。

温泉的池水永不会变凉。但李定娘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缓缓重回池中,整个缩在池水里,汲取四面八方传来的暖意。她如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很久的人,快要冻馁而死,一旦抓住这片温暖,便将自己一再向下沉,直到水没过头顶,宁愿溺毙在暖意之中。

又不知多久,猛地一双手臂,执拗地扯着她,将她从温泉中刷拉拽起。

她睁着湿漉漉刺痛的眼睛,仰首去瞧,瞧见了那一双雾气中格外深邃的、少年的双眸。

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咬牙切齿:“你想死吗?”

李定娘久久地凝望他,就在他袁武怀疑她是不是被浸傻了之时,忽的笑了起来,霎如百花春绽,一枝摇颤在东风里。

“死不掉的,我命大着呢。”她拉着他坐下,抱着他的劲韧的腰,把头埋在他腰身里,与温泉截然不同的他的暖意,便密密幽幽地在衣料下浮了上来。

袁武愣愣地伸手抚摸她湿润的头发,感受衣下传来的潮意,不确定地想:那是她的泪么?

……不,或许是水渍。她从不哭的。

应怜对温泉池畔的事一无所知,与李定娘一道,果真在延祥寺玩耍了好几日,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江宁。

她舀了一瓢温泉池的水盛入瓶,带回给了宗契,“你整日里忙着,大事小事一堆。改日得了空,咱们一道去汤山游一游,你也泡一泡那温泉,百病全消!”

宗契自是无有不依,笑着应了,见她兴高采烈,心内一动,差点将日夜所思之事脱口而出,硬生生忍了,想着待她休整个几日,寻个私下的好时机,再说不迟。

他这两日,便有些踟蹰的心思。

应怜却全然不晓,延祥寺归来,仍领着蒙学的差事,不过又添了个皮猴儿似的陶岳,闹闹腾腾,多了不少生气。

这一日休沐,应怜携萍儿在家度日。晌午晴光方好,午睡未免虚度,萍儿又闹着玩捉迷藏,便同着几个女使一道,宅院里各处玩闹起来。

正轮着应怜一回,待人藏定了,便挨门挨户地翻找。

才摸进一间耳房的门,便听前头有动静,前头小厮穿廊里叫了一声:“娘子,高僧来了!”

宅院不大,前后离得并不远。宗契又是常来的主,前头并不拦阻,径让他入了后院,远远便见了应怜立在廊下门口。

应怜便招呼一声,笑盈盈的,“你怎来了?”

平日里女使们要么在廊下迎候,要么在院儿里游戏,这会子却除了她,不见别个人影。宗契只以为休沐日,应怜放了她们一日的假,也没往别处想,应了声,来在她面前。

“有事。”他道。

他今日有些怪。

应怜纳闷地瞧他,分明寒冬腊月,哪怕天有些薄暖,他也不该面色发红,额上竟还隐隐有些汗意,便问:“什么要紧事?你竟一路跑来的么?”

闲庭静院,她倚在廊下窗边,袖里取出帕子来,递与他擦汗。

宗契接了,却不动,仿佛思想了多少时日,待真要说时,脸却更红了一层,只是与她相视,有些紧张,又有微微的笑。

似又不是急事。应怜便更奇怪了。

她拉着宗契在栏杆边坐下,先问了问军中大小事,又问了一嘴六皇子郭显,宗契皆道安好。

“究竟是什么样事?”她实在忍不住。

宗契思量再三,终于缓缓舒了口气,尽量平稳声音,缓慢却并不犹疑,道:“我想,待宁德军事了,我便回一趟五台山,告禀师父,请……还了俗,可好?”

他话音落了,只不见应怜答话。

应怜傻了。

她先是瞧着他,张了张嘴,暖玉似的面颊一层一层染上红晕,欲说却又说不出;目中见他眉宇,萦着一段彻彻底底的温柔。记忆中他喜怒嗔痴诸般形容历历在眼前,蓦地恍然忆起初见,天光微亮的巷口,他高大深幽的影子,投下来暗而冷硬的神色。那时她怕他、畏他,怎能想到今日,他终开口相留,问她索一段更深的爱和缘。

若说上一回在沂州,与他不过朦胧的情意初显,这一回他却将那一层薄雾揭开,直白而清晰地剖露心迹,捧出一颗滚烫真挚的心来给她瞧。

应怜的心也越来越烫,脸也越来越红,愣在他眼前,一动不动,半晌方慌乱地想起答他,又不知该说哪一句,是答一句“好”呢,还是答“随你”?

前一句似乎太不矜持,后一句又嫌过于冷淡。正手足无措间,忽窗内传来个稚嫩的声音:

“姨姨,什么是‘请还了俗’?”

说话的二人皆是一震,扭过头去,却见那窗支开一条小小的缝隙,隙里皂白分明地几双眼睛齐齐盯着,大的是春莺茜草,小的是萍儿。

萍儿唤“姨姨”,春莺便道:“还俗就是不做和尚了。”

“不做和尚,做什么呢?”

“做咱们娘子的夫婿!”茜草抢道。

跟着那窗儿一抖,说话的是春莺,却是向他们:“咱们捉迷藏呢,你们自便、自便!”

窗儿哐当一下关严实了。

应怜腾地起身,早已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心跳又急又快,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只见他一双含笑望来的眸子,脱口嚷出一句:“你还便还,和我说甚,我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我走了!”

她再不等宗契说第二句,羞得没脸见人,抹头便跑走了。

人虽走,香却余韵仍留,宗契陷在这一段暖香之中,浅淡的日光镀在周身,烘出一茬又一茬的热意,简直不像腊月天气,却仿佛四月的芳菲春日。

耳边传来窗内的窃笑,他却已顾不及,只向她去处而去,衣上隐约浅香,与她相类,久久交叠,萦缠散去。

一切改变皆在不知不觉间。

愈近岁暮,下了一场冬雪。江宁内外,除开必要的施粥赈济,忙活完了,有些爱雪的,便约着三两一群,寻个佳处赏雪。

折柳也收了一张这样的帖子,但她一点儿也不想去。

送贴的人是赵芳庭。

此前,他还送了一张贴儿,道是邀她游湖,被折柳以“寒湖太冷”为由拒了,没过

几日,他却又来邀赏雪。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折柳心绪烦乱,将那日沂州闹乱的事翻来覆去,回想了千八百遍,愈发地察觉到细微处,直将自己吓出一声冷汗。

这事,她只敢告诉秾李。

“那一回他口中说着往东,实指的却是西边。不然如此,我也不会误闯进西园大湖之中。”她心有余悸,道,“那处前后围堵,若不是单将军救得及时,我早已尸骨都烂了!”

那一封请帖,被拈在秾李手中把玩。她翻看了几遍,终阖上,“你疑心他要害你?可是为何?”

折柳道不晓得,支支吾吾。

秾李叹口气,“对我,你还有甚不好说的?你叫我来,不就是参详这事么?”

“我……唉,我也说不准。”折柳面色薄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白了下去,“但直觉同单将军有关。他……哎呀,我哪里晓得他这种正经人的心思!”

秾李笑了起来,很快归之淡然,尖而漂亮的指尖于请帖上轻点,数下方止,心思转明,却瞧向折柳发鬓,把她瞧得怪不自在的。

“你瞧什么呢?”折柳问。

“姐姐髻上这支金丝楼阁钗真好看,以前从未见过?”秾李道。

折柳不由摸了摸那支钗,露出一点笑,含糊应了。

秾李又道:“送我如何?我拿我红宝翡翠的那支与你换。”

折柳一口回绝:“不换,你别瞧旁人的就眼红。”

这回轮着秾李笑了,仿佛洞悉了一切,不提簪钗,却又转到别的话头,“我瞧这些日你与单将军很是亲善?”

折柳在她澄明的眸光下,莫名便心虚,话又含糊起来,“他待咱们一向亲善。”

“哦?”秾李挑挑眉,“姐姐这也不是、那也没有,教我可怎么给你参详?难道他脚上那一双鞋,不是你亲做的么?”

折柳哑口无言,半晌只得扭捏认了。

秾李见了,便晓明了七八分,心中有叹,口中却道:“你与他走得近,赵芳庭自然不乐意。他这可不是醋,而是觉着你污了他哥哥的颜面。姐姐,你如履薄冰呢。”

一番话,说的折柳沉默下去,一时心乱,再找不着言语描补。

“我往后小心些就是,省得着了姓赵的道儿。”良久,她方道。

秾李蹙着细细的远山黛眉,面庞比折柳更年轻,心思却比她深,关起门来说话,但言无所顾忌。

“你日防夜防,又能防得几时?不若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秾李深深望着她,一会儿,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你何不索性嫁了单将军?我瞧他对你也并非无意。”

折柳倒吸一口气,忙摆手,“哪里使得!他是什么样光风霁月的人,我这样的,如何嫁得他?”

秾李微微笑了,一双眼眸如春江夜月,璨璨粼粼,“姐姐有的是对付男人的手段,还怕嫁不了一个君子?”

“不成,我不能害他……”折柳犹豫了一刹,仍是拒绝。

秾李便将那张请帖递过去,“那就去赏雪吧,说不得这赵大官人,当真是找你续旧情分的呢。”

折柳紧捏着请帖,面色数变,半晌慢慢灰败了下去。

她仍是拒了赵芳庭赏雪的邀请。

原以为再三地拒请,这姓赵的总该晓得些本分,不意想他却径直登门拜访了。

折柳没防备,在家中被堵了个正着,只得没好气地请他进来。

她住的是府署里一间院子,赵芳庭却大摇大摆地入内,仿佛踏的是他自家的地,这里瞧瞧、那里瞅瞅,直把折柳忍得不耐烦,脱口问:“赵芳庭,你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与你交好的心思呀!”赵芳庭毫不避人,大喇喇往她堂上一坐,唤琥珀沏上茶来,笑望着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未娶,你未嫁,我如何就不能有个想头?”

折柳被他惊吓得出了一层白毛汗,瞧他亲善面孔,无端却想起了那夜他执刀杀人,血溅了一身,那一眼向她时,分明有深沉的杀意,亏得是有相识的人在侧,他才手起未刀落。

——可却给她指了一条向死的路。

他再暧昧,她哪敢把他的话当真,心神已大乱,满心想的是:若是嫁过去,她能活上三天不能?

折柳不敢再盯着他,怕他把自己心底恐惧瞧个正着,只得别过头,作了一副吃惊稀罕的模样,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别扭话:“你怎么这样突然……唉,我从未想过……只是以前咱们相好,是青玉阁的买卖,如今你再想那样,却也不能了。”

赵芳庭爽快地笑,“不敢唐突了姐姐。我欲求的,是百年之好,非止几宵情缘而已,自当三媒六聘,将你过入我家门来。”

折柳侧身背着他,手一掐自己的掌心,逼自己挤出点泪意来,嗔道:“你明知我是卑贱之人,却还说这样的话来哄我,我哪里不晓得,你分明厌恶我,又怎会明媒正娶?”

“冤枉!分明是姐姐恶我,觉着我轻薄,连着两次推了我的邀约。难道真如我所料,你对我哥哥有那点想头?”赵芳庭噙了三四分醋意。

他说话不知真假,折柳怔怔呆立,不瞧他,却想着自个儿怎样才能活命。

求娶?

她终于懂了,他哪里是求娶,分明是想伤敌一千,情愿自损八百,舍了自己的脸面,娶她这一风月场里出来的人。如此一来,单铮再意动,也不会同兄弟争亲。

落在他手里,她还有个好么?

折柳越想越胆寒,只是到底场面上过惯,打肿脸充胖子,面上不显,口中偏道:“好,你若当真有求娶之意,一个月内,便下聘书来,花红彩礼不可敷衍,金银绸缎、珠玉牙翡样样要顶尖的;我要做你的正头娘子,媒妁为证、契书为凭,哪怕经年无所出,你也不得凭此休弃。你可能做到?”

赵芳庭静静听她说完,才笑了一声,“姐姐好高的心气。”

“不愿就请回吧。”

“谁说我不愿?我甘之如饴。”他却道,“只是一月之期,花红彩礼可齐备,聘书我却等不急。可否先行小定,咱们过个草帖子,也好教我兄弟们先喝一杯彩头酒。”

折柳点头,“成,那你三日后写个贴儿来,我备双回鱼筷你拿去,咱们且先定下来。”

赵芳庭乐呵呵应了。

他辞去后,折柳枯坐难堪,索性早早回了内室,脱了鞋,合衣窝进了床里间,拿被褥蒙住了头。

她躲在被中,一阵一阵地发冷,闭着眼想自己的活路。

她若最终要死,从前卑微地挣扎求活又算什么呢?若早知走上绝路,她怎么还敢瞻前顾后,想要洗心革面,做个清白的好人?

赵芳庭,赵芳庭,她倒了几辈子的霉,才招惹上这祸星。

她蒙住头脸,脑海里闷闷的,许久了,心中终于浮上一个人来。

这人,她原想着有情有义,她万万沾不得,不敢污了他。

只是她都要死了,还要那假清高做什么。说到底她就是伯仁,他不害他,她却要因他而死。

那么,就容她姑且再卑劣一次,拉了他下水罢了。

单铮每日里除了处

理公务、与部下议事,便泡在城外军营,巡查各个营帐,清早过去,至晚方归。

同许多吃喝玩乐的州邑之长相比,他可谓是十分勤勉,且御下宽和,轻易不折腾人,因此也很得府署上下人等的忠心。

这日一如往常,他城外归来,交了马与马夫刷洗料理,喝一杯随从奉来的热茶;小厅里用饭时并不用人侍奉,饭后就着已温凉的残茶漱了几口,便待在书房,看些吴览荐给他的兵法史书,即便不喜文字,也忍耐着细细看过几章,并随手写下一二行心得。

此时已是亥时,便是盛夏,也早入了夜;如今寒冬腊月,外头更是黑得浓墨似的化不开。厨房送了沙苑特产的榅桲来,合蜜腌渍得金黄滴酥。他尝一口,虽觉有些太甜,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照常道谢留下了,就此教厨下早些歇息。

直到了亥时中,漏刻渐长,他伸了伸腰腿,出了熏暖融融的书房,回到卧房内室,那里并无炭火,地龙却早已烧得暖如春。宵。单铮皱了皱眉,话已向从人说过不止一二回,“无需这样暖热,太靡费了。”

“实是昨日的炭还未烧完,份例便余到了今日,因此热一些。”从人道。

“那便扣了,交还公中。”单铮道,又补了一句,“下不为例。”

从人唯唯应了,晓得他卧眠不喜旁人在侧,便只点了灯烛,侍奉漱洗了,悉皆退下,自个儿也睡去了。

单铮褪衣卧于轻暖衾褥,回想一日来的大小琐事,脑中飞快梳理,查无遗漏,这才阖眼准备睡下。

却只在此时,意外地闻听外头有人扣门。

这却又不是手底下人,他们有事只会在外头禀明,不紧要的便拖到明日,决不会不急不缓地这么敲。

“谁?”他便问。

“是我。”一个低柔婉转的声儿盈盈传来。

单铮登时三分睡意全消,一跃身从床上下来,匆匆披了外袍,灯烛也未点,拉开门,果见外头夜月,雪映空廊,几分空空幽幽的冷蓝;槛外孤孤地立着个人,从上至下,一袭胭色披风笼得结结实实,极艳的颜色,却也遮不住她脸容更比海棠垂露,艳极始清,微微一凝眸,便是十分的风致情态。

单铮愣了一刹,“折柳娘子,你……有事?”

“有事。”她轻声道,呵出的气在眼前凝成了丝丝白雾。

深更半夜,单铮有些踟蹰。折柳却冷,轻微得打了个哆嗦,“能进去说么?”

她眼睫上沾了点点细碎的雾珠,既惹人怜也惹人爱。单铮见她仿佛实在寒冷,便侧了侧身,让她入内。

第100章 第100章已入相思彀,却笑相思……

她迈进屋,却先他一步,关上了门。

“这……”单铮想说深更半夜,内室相对不合礼数,却顿了顿,不知为何,最终没说出口。

仿佛心里已隐隐明白些缘由,他不愿更想。

折柳也没教他多想,只在他身侧,极轻地道:“我来还将军活命之恩。”

她说出的话里尚带了岁暮寒凉,手却已搭来,一段玉梅寒香的手指,却已柔软地搭上了他的腕子,将他牵向内室。

单铮一震,刹那想甩脱。她却紧攥,一眼瞥来,幽幽的是月下轻波,“怎么,不敢?”

他心头便蓦地窜起一团火,连自己也为之一惊,那火气一生,便难抑制,愈发在她的眼神下高涨起来。

他以为这是怒,教自己失了常态,“你已衣食无忧,何必再作践自己!”

“衣食无忧,便不可以念你、爱你?”折柳却反道,“你今日若放手,咱们以后可再没缘分啦。”

单铮将离的动作便又是一顿。

他对她有念想,这他自己清楚。不过人非畜生,有念想又如何,总不至爱什么就必要弄上手。

他们本是两条道儿上的人,若就这么走下去,一辈子也没个交叉;可她偏来会他,走他的道儿。

那股火渐渐变了个味,烧在他绷得紧紧的脑中那根弦上,烧得一干二净。

折柳腕上一紧,却是单铮停住,反攥住了她,目光灼灼,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在爱。欲前所剩不多的理智。他却又多了三分认真,“你要跟我?不反悔?”

折柳笑了,眸光轻动,掀起春色潋滟。

她轻解披风,幽暗中显出一段玉莹莹的白,在这暖热如春的内室里,一点一颤,真如盛放荼蘼,就这么显露风姿,曲毫毕现在他面前。

单铮呼吸猛地急促,眼中多了些深沉而凶狠的意味,攫定她,全失了大段的言语,只喑哑地挤出一个字:“……好。”

他一把她打横抱起,因常年习武而粗粝的手掌硌在她肋下腿弯,那里如最好的绸缎丝滑,却生出一袭温温的幽香。

折柳陡然天地横转,只来得及哼一声,便颠荡着被扔到了床上。

一个滚烫的身子伏来,单铮粗哑而笃定的声音从头顶掷下:“跟了我,便不许再有别人。”

折柳觉得他太啰嗦,舒展了身子,毫不羞怯,耸上他掌心,伸出一双玉臂,将他勾进缠绵不尽的温柔乡,“愿与君今生永为好。”

愿与君今宵一夕欢,愿与君今生永为好。

云雨高唐,梦里神女留香枕,引人间至乐。单铮受用,翌日醒转,见朦胧天光之中,在他怀中沉沉而睡的美人,秀面微有憔悴,颈项雪脯,落尽梅痕,方悟昨霄狂浪失态,脸面红了又红,却胸臆里填满了一股酣畅温柔。

折柳被他闹了大半宿,好容易睡了个囫囵觉,天色蒙蒙,半醒不醒的,又觉那躯体滚热,一个又一个绵长的吻在她眉眼唇上,无穷无尽似的。

见她微醒了,单铮注目凝视了一会,心里高兴,却又有些愧疚,低低地开口:“我愿与你结两姓之好,却不能立时就相娶。我答应你,待宁德军功成,我必敲锣打鼓地娶你做妇,可好?”

折柳睁开慵困的眼,听了这话,也不应好或不好,只是随口问:“若不成呢?”

枕边人一时未作答。她正不理会时,却听他再温和不过话语:

“若不成,我早早为你备些金银,你自去了便是。”

她一怔,忽解了这意。

“呸!呸呸呸!大清早的,你怎么说这样晦气话!”折柳一怒之下全醒了,腾地坐起身,也不羞臊,就这么半遮着被褥,长发丝丝缕缕垂散丰谷之间,身段妖娆,眼里却有火,“你便不敲锣打鼓,我如今也是你妇人,是你三族,还怕牵累怎么着?你……你这就去摆一桌酒,把亲近的几个兄弟都唤来,将我过了明面,我改口叫他们叔叔!”

单铮仰躺,定定望着她发火时生气勃勃的脸红模样,面上含着笑,候她说完歇罢了,伸手一拉,一个翻身,将她覆在身下。

“我本已习惯……如今你来了,真好。”他伏身在她耳边亲吻,见她柔顺并不不允,再次炽涨起来,蓬发的身躯肌肉紧绷,将她牢牢锢住。

不知多久。

折柳喘了口气,脸如春霞,发间细细的热汗,嫌弃地推他,“比半大小子还毛躁!真个被你牛嚼似的……”

单铮神清气爽,星眸点墨,尽是与她的温情,抱着她不放,“我今日快去快回,便摆酒请几个兄弟过来,也好做个媒证。”

“怎么,你当真要过明路?”折柳却惊讶,却也有几分动容。

“昨霄过都过了,你还想怎的?”单铮一皱眉,道,“你难道是戏弄我,只寻我耍乐?”

“我哪里敢!”

折柳口中说着,心中大乐起来。他这人怎么这样上道,不费几番功夫,便从此一个灶吃饭了。

不过……摆桌酒而已,毕竟不耽误他。她几斤几两的人,自己清楚得很。若哪一天当真有封王拜相的造化,恐怕这明媒正娶的诺誓也就不作数了。

说到底,各取所需而已。

折柳想开了,便笑眯眯在他脸上亲香了一记,又侍奉他更衣;打开门来,见外头候着盥洗的从人,抿嘴露了个笑,点点头,声儿极轻:“多谢。”

多谢

他几个昨夜不拦阻,放她进去。今后她自有好处答报。

那几个人精也不吃惊,只言笑晏晏地捧着铜盆、手巾、刷牙子、牙粉等物进去侍奉了。

单铮说快去快回,果真早了一个时辰回来,特特在自己前院花厅里叫了一桌酒席,把亲近的十来个兄弟副将叫来,备言与折柳结为相亲之事。

这些人中,自有一向视作左右手的宗契、赵芳庭,也有军师林文贵、王渡,又有一干起家时便带在身边的得力干将,诸如钱美、杨兴、李三郎之类。

都是自家人,他便没那许多顾忌,晓得他们神色不一,是在想什么,先一步拿话堵死异议:“你们是我手足,皆知我并非什么高门出身,故不要说那配不配的话。我与她已为夫妇,荣辱一体,从此她便是你们嫂嫂。往后,你们当敬她如敬我,方能显得出坦荡磊落的兄弟义气。”

他一双眼扫过在场众人,也扫过默然却咬牙不平的赵芳庭。

在场诸人一肚子言语,有那觉着不相称的,便只得不再提这话头,纷纷来祝贺。单铮又唤里头的折柳相见,与众人一一见礼,以叔嫂相称。

折柳今日打扮得淑宜端庄,梳着妇人的朝天髻,插白角梳,鬓垂珠玉,并不流于奢贵,却自有一股良秀的风韵,与往常大不相同。今日算作喜庆的日子,却又不能称嫁娶大喜,便着朱砂红的袄、松绿的三裥裙,裙上绦环叠映,压着一颗鎏金鸳鸯衔荷的坠子,动静相宜、笑蹙雅然。

若不论出身,单凭样貌,她与单铮立在一处,当真是一对刚柔相依的佳偶。

又行在赵芳庭跟前,吃了他一杯贺喜的酒,两下里相见,赵芳庭眼底几欲喷出火来,也不知怎样将那两个字挤出牙缝来:“嫂、嫂。”

“叔叔。”折柳大大方方,微露一点笑意,受了他的礼。

“嫂嫂好爽快的性子,竟一日夜,便有了依靠。”赵芳庭实在恼不过,刺了一句。

若换平常,以折柳压不住火的性子,必要反唇相讥的;今日她却不答,只眼角微瞥了瞥“依靠”。

“十八。”单铮语气淡淡。

赵芳庭忍气吞声下去,拳在袖里攥得铁紧,闷头去喝酒。

一场酒下来,众人喝得七七八八,多少都为单铮贺喜,兄嫂长兄嫂短地叫了起来。只赵芳庭一个,酒喝不到二三杯,别说笑,连脸都是臭的,拉得老长。

席散后,单铮便又单独将他留下来,不比有旁人在,要留全了他脸面,此时彼此相对,说话便少了顾忌。

“我知你心中不美,也晓得你在吴县胡闹过一阵。”单铮道,“只是十八,你需记着,哪怕是兄弟,有些事,也不得越俎。我既定了她,便容不得你不敬。你再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得憋在心里;你若耿耿于怀,乃至与她不利,只会伤了你我兄弟情分。”

赵芳庭一股邪火窜上,面红耳赤,想自长成人,便再不曾被他这样严厉训斥过,愈发地愤恨,“天下间好颜色的妇人那许多,我也不是没劝过哥哥,哥哥竟如此不择食,竟要与兄弟共媚一妇人,可曾想过会被天下人耻笑!”

“赵芳庭!”单铮怒上心头,拍桌而起,震得碗碟杯盏晃了一晃,“你若实是不甘心,大可不认我做这哥哥!”

他再无私下里与他发过这样大的火,饶是赵芳庭这样没脸没皮的,也心惊了一惊,如兜头一盆凉水,发觉自己话头委实也太不中听,默了一默。

到底不吐不快,他强忍着软下口气,又来挑拨,“我口不择言,哥哥恼我应该。只是那妇人实在两面三刀。哥哥不知,只前一日,她还应了我聘定,口口声声允嫁,抹过头来却又巴结哥哥。我心里憋得慌!”

单铮眉心拧得冷硬,不愿再与他纠扯前事,摆手压他的话,最终只道:“你哪有什么真正安定的心思,别算计她才是正事。往事我不计较,如今她是你嫂嫂,凭你多少个心眼,莫打她的主意。”

赵芳庭游刃有余了几十年,到此时,也只得忍气吞声,将这气苦和酒一口咽下,火辣辣的滋味入喉,刺得眼眶发红。

他饮下最后一杯酒,哐当残盏搁下,起身便走。

单铮有些心累,在身后叫住了他。

“十八,你可还记得你前头嫂子林氏?”

“记得。”赵芳庭孤峭一身,立在门庭前,也不回头,“是个好妇人,麻利心善、本分清白。”

他尤其在后半句加重了几分。

“可她已去十五年了。”怒气散了,消沉席卷上来,单铮道,“那日我葬她,又葬母亲、祖母、叔婶,又葬邻家叔伯、兄弟、妇人们、娃娃们,满地的死人,更不知痛谁。还好剩了个你,从草垛子里钻出来,抱着我哭,说你没用、贪生怕死。可那时我只庆幸,幸好还有你,否则我活都不知活给谁看。”

“那时我就想,这一辈子,我只剩这么个兄弟了,今后万事再难,我总要护着他。要报仇,咱们一起报;要享福,咱们一起享。咱们生死过命这些年,你为我手上沾了多少血、做了多少回小人,我不能全知,却也晓得。”

“我什么都可依你,唯独这一件不能。我视她作妻子,不比当初结发的林氏差。她对我仁至义尽,我也必以夫妻恩情还报。你与她,如今都是我至亲,我不愿见你们彼此相害,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赵芳庭几欲动容,咬着牙,眼里激出一点泪意,点头,“好,哥哥话尽于此,我再不为难她就是。哥哥非要娶她,我又做什么恶人?只是哥哥是做大事的人,唯盼不要儿女情长,消磨了志气,平白被人笑话。”

单铮心里一宽,也不是是笑还是叹。

赵芳庭再不多话,更不愿在这憋屈的地儿多待,匆匆离去,掩饰住了一身狼狈。

他走后,单铮回到内院,那里早等候了折柳,见了他,眼一亮,又有些期期艾艾。

她为他递了一杯解酒的茶,旁敲侧击:“我见他们都散了,你又留了一会,怕耽误你私下里与谁说话,等到现在。”

单铮呷了一口茶,“唔”一声,大丈夫在屋里,反倒温吞起来。

“你……与谁说话呢?”她又问。

“十八,与他说几句。”

早知道是他。折柳心思数转,心里有些紧张,“他、他说什么了?必定又是坏话。”

单铮不答,反在她面上看了一圈,见她愈发紧张,忽笑了笑,拉过她,坐在膝上,闻着她发鬓间的清香,与她亲密无间。

“他就是如此,胡闹惯了,你别往心里去。”他近在咫尺,细细地观量她,眼眸里闪动情意,伸出手,指腹从她脸颊划过,末了停在侧颊残余的一道疤痕上,虽用了妆粉遮盖,却仍细微可见。

折柳微侧过头,不愿将这点疤印露在他眼前,又想拿手来捂,“哎……别瞧了,难看呢。”

“不难看。这是你为我受的。”单铮却道,“你

屡屡为我美言,我都晓得。若不是如此,你哪会惹恼了林江啸,挨他一顿鞭子。”

他指腹下摩挲,折柳脸颊有些痒,又有些发烫,饶是快嘴利舌,却说不出讨巧的话来,心里只有了一个念头:

这男人,原来那会子就已经对她上心了么?

楞得怪招人惦记的。想来那赵芳庭也没与他提什么聘定的事,他果真以为她是真情呢。

她在心里下判语,描摹他眉眼,愈发觉着英气逼人,不住地心动,索性捧起他的脸,微微俯首,亲吻上去,纠缠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