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天在高渺处,人在红尘里……
九月十四,寒露降,雀化为蛤,晴空萧肃。
单铮点齐人马,共计三十有六,多是精明强干、身怀武艺之辈,做四司六局里百工装扮,有男有女;带着掩人耳目的笙箫、甑瓯、围屏、桌椅等,浩浩荡荡长蛇一脉,从江宁而发。
他自个儿头扎着褐绸的巾子,一领鸦青短袍,腰里系一绦轻细锦绳,长裤下并不裹行缠,放着两条裤脚,一般勾勒得身形俊阔,刀削斧斫也似。赵芳庭、李三郎等人在他身后团簇,个个短衣利索、迎着日光,望得见眼底志气。
这里头倒显得折柳与秾李两个好似两蔓嫩瓜,跑不远也跳不高,更别提抄一把朴刀,在这乱糟糟的世道里保全。只是非有二人不可,那三四十个,便伶俐如赵芳庭,也不晓得究竟怎样才算四司六局,全凭她二人作了主心骨。
折柳便带着秾李,另几个女娘,坐于队伍前列的马车里头,只在单铮身后,并不露面,偶尔掀一掀车帘,遥望前后几十口人。本道辎重冗冗,前行缓慢,却不想打马扬鞭,一日更行出百来里路程。
她二人在车里的滋味便不好受,一日夜下来,险些被颠散了架,更休提什么晓行夜宿。天不亮便出发,直待月上了梢头,实在不好向前了才围聚着停息,攒几簇篝火,草草歇就,全不住什么客店人家。
就这么过了两日,早先还在江水畔,这一会已过了淮水,照这急行军的脚程,过不了七八日,便能抵达沂州。
这夜照旧宿在林畔荒草地里,挨着一条小河不远,李三郎请折柳二人下车,赵芳庭早攒起了自己那一堆篝火。
单铮照例将马上精铁枪取下,靠在手边,腰间又别了一支短刀,呼哨众人警醒,分派了守夜的差事下去,围坐篝火一旁,便瞧见折柳摇摇颤颤而来,裙角榴红似蔓延山火,下缘洒金,点点耀人眼目。只是她虽风致无两,眉心却微微蹙着,仿佛受着什么不堪的苦事。
她来在篝火前,瞧单铮已烤起几张胡饼,也不说话,只是扶着腰,不远不近地坐了,与秾李两个嘀咕着体己话。
单铮双眸盯着胡饼翻动,耳力却好使,依稀听她们说什么“颠簸”、“反胃”之类,心中颇有些好笑,面上却不露,投望去一眼。
折柳却会错了意,道:“前两日讲了四司与排办局、果子局,今日讲讲香药局,可好?”
“依你。”单铮收回目光。
大体每样皆已有了统领的人,各领了差事,面上瞧起来当真像那么回事。
赵芳庭便问:“香药局谁作供奉?”
众人面面相觑,末了从角落里站起个纤瘦的小子,一身杂衣襕衫,方巾下覆的发乌如叠云,应声极是婉脆,“是我。”
却是女子声音。赵芳庭一怔,细细观瞧,才见那是果真是个女娘,虽微垂着头,脸庞却好比羊脂凝露,一双烟云锁愁的黛眉,两只氤氲含情的墨眸,便不笑不语,静静地立着,便教人觉出绰约娉婷来。
“怎么是你!”赵芳庭大惊。
应怜倒很平静,火光中抬起脸来,向众人行礼,也不尴尬,“是我,我跟着来了。”
“你该留在家中。”说话的是单铮,此时觉出一股子棘手,皱眉沉声道,“你一女娘,身既不能武,又难自保,若有闪失,宗契回来岂不懊悔?”
“那也得他回得来再说。”应怜直言不讳,“多我一个不好么?我除了不会拳脚功夫,四司六局的排布安置,一应皆熟。再且说,如今要我回去也晚了,盗匪横行,若要我回,总得支个十几二十人护着我。”
那还去什么沂州,全回江宁得了。
那几人无法。秾李却偷着向她眨了眨眼。
“就让她跟着吧,我与秾李不也是弱女子,一样跟着来了么。”折柳发了话,“况柳娘子置办雅宴的本事,只在我之上,我正缺这样一个商量的人呢。”
单铮终于领教了她们这先斩后奏的本事,叹了声,摆摆手,叮嘱了几句保全自身的话,随她们去了。
应怜便坐于篝火前,与折柳两个一左一右,说起了香药局这一差使的提要,如今金秋时节,晴日时用什么香、若有雨时又用什么香;堂前庭院里用什么香、女眷后宅里用什么香;来客衣香散乱时佐什么香、何种香之间相消相克。凡此种种,听得人头晕脑胀。
单铮将饼烤了,分与几人,默默听着记着,又拿出水囊,正要喝时,却瞥见折柳捂着胸口,却是噎着了,“秾李,水、水……”
他便顺手拔了水囊塞子,递过去。
折柳被一口胡饼噎住,抄过水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嘟咕嘟狠咽了几口,才顺过了气,盯着那烤得香脆的胡饼,眼儿发直。
“……慢些吃。”单铮只得提醒,接过她还回的水囊。
秾李这才从车里取出自家水囊,目光却在他二人身遭转了一圈,缓慢而隐晦,什么也没说,坐了回去。
应怜一无所知,说罢了,觉着尚无遗漏,便也歇了。
荒草连天,繁星夜月,篝火升了十来围,团簇一堆,成了地上的星火,倒映天帷。此夜中难得的忙里偷闲,使人依约有了一种错觉:他们这一行人,是田猎游乐到此,而不是即将往腥风血雨里走一遭。
折柳细细啃着胡饼,眼望应怜,叹道:“时日如梭,一转眼你竟这般大了,真想不到。”
应怜奇道:“你怎说这话?好像你从前见过我似的。”
“可不是见过?”折柳笑道,“我曾说过,你父对我有恩,难道是假的不曾?”
她眼中有某种伤怀,映着点簇的火色,别有一种温柔。
单铮忽起了一丝难得的好奇,问:“你从前是什么人?”
“秦楼楚馆的营生,你问他作甚?”折柳斜乜了他一眼,自然泻出几缕浮花浪蕊惯了的风情。
单铮咳了咳,俊朗的脸廓隐约浮现几分不自在,长腿微微向内收了收,“我是说再从前。”
他这么问,应怜也将探寻的目光递了过来,跟着问:“我爹……与你有什么旧瓜葛?”
篝火边几人不约而同将脖子伸长了些,虽面上看不出,眼里却都有兴味勃勃的神色。
“想听?”折柳便勾起了红红的唇。
几人皆点头,只除了单铮,身未动,却也将目光投了来。
趁着荒郊里夜宿无聊,她便将这事作一话本笑谈说与了他们听。
“不是什么勾人耳目的东西。我么只隐去乡邑名姓,你们听了也不许笑我。
“我如今虽是贱籍,出身却是清白人家,只是穷苦。弟兄姊妹七八个,家里再养不活了,便将我送了出去,做人家养媳,自小便在他家长成。那户人家也算是耕读家传,故教我识得些字、学了些琴棋女红。一般俱得过,只是我那夫婿不争气,是个走旱道的。”
应怜听到此处,顺口问:“走旱道?他是做车马行营生的?”
折柳才抿了口水,险些呛了嗓子。
赵芳庭嘿嘿地笑,小声与她道:“就是爱分桃断袖。”
应怜瞪圆两只眼,火光映得脸面上红红的,不敢轻易插话了。
折柳便接着道:
“这天生五谷,养了百样人。你说我这般一个十里八乡数得着的美人,他怎么就不爱,却专盯着男人的下三路瞧。嗐,总之做他浑家,与守寡没甚差别。
“舅姑俱在的那几年,他有双亲压着,脾性也不敢露,我与他关起门来,做不了真夫妻,却也太平无事。我十七岁上时,舅姑都去了,他便逐渐狂狼起来。我那时哪经过事,受不了这辱,只觉脸面都要丢尽了。就……”
她一时又顿住,似乎要说又难为情说的样子。应怜想问又不敢问,怕再得个石破天惊的答语,臊得脸上挂不住。
折柳也有些脸红,想了想却到底觉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来也不怕他们笑。
“……就养了汉子。”她道。
李三郎拍着腿哈哈大笑。折柳一眼瞪过去,“怎么,就许他不仁,不准我不义么?我也是爹生娘养,还不得有个知冷热的人儿?”
“许,许!你说!”李三郎道。
折柳便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感怀,仿佛回忆早已模糊的久远画面:“我那人儿,可说是一等一的好,模样俊俏不说,性情、志气更是拔群。他本是个赶考的举子,一来二去,便宿留了我家。本说定了待春闱后,回头再来,我便与那死鬼和离,与他远走。只是不凑巧,一次被那死鬼撞破私事。你们猜怎么?”
“那必定闹出事来,捉去公堂?”李三郎道。
余下几人,要么不做声,要么挂着了然的神色,唯有单铮,眼中浮现了怜悯,似乎并不在意这话里沾染了暧昧的风月情事,而拨开迷障,清冷地瞧见了风月掩映之下,故旧时的那一慌乱无助的女子。
折柳道:“不,他没捉他去公堂。他甚至没声张,却又留他盘桓几日,请他吃酒,赠他绣衣玉佩;又有一日,他支我去镇上打酒。半日后我归家,却见了满床满地的血,夫君倒在床上,我那人握着刀,向我道:‘这卑鄙无耻之徒想要迫我就范,我杀了他,我带你走!’”
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许是自己也觉着荒诞,一会儿却又笑不出声来,只得左右环顾,最后几分恼怒望向李三郎,“你不笑了?这不好笑么?”
李三郎干巴巴扯了扯嘴角,“呃,还、还好。”
折柳手里的胡饼已渐凉了,忽手里一空,却是单铮取走了饼,复又串在枝子上,慢慢地烤。
她的心仿佛也像这胡饼,被烤热了一些,回过神来,接着讲她的故事:“……总之就是被村人拿住了,他有功名,他们不敢如何,却拿我立规矩,要把我沉塘。万幸正教一过路赴任的官人瞧见,言此举不合国法,将我救下,与奸夫一同扭送官府。”
说到这儿,她有意望了望应怜。
应怜便顿开了心窍,颇有几分张口结舌,“那官人,难道是……”
“不错,就是你父亲。”折柳点头。
应怜再说不出话来,却莫名往天去瞧,一眼之下,只见星河夜悬,点点琅玕,恰似珠玉垂帘,美不胜收。
“举头三尺有神明,是吧?”赵芳庭此时向她谑笑,三分不正经、三分别有深意。
她默然,咬了一口胡饼,细面咸盐,混成无数滋味,绽放在舌尖心上。
折柳瞧着她,“他因掺和了此案,便坐一席于公堂,旁听了一程。也即是那时,你因淘气,窜来公堂玩耍,我跪在堂下,偶见了你一面。那时你虽年幼,却已能见长成后的风姿。我那会儿就想,这小娃娃可真漂亮,若来日我能养下个女儿,想必也应这么好看。”
单铮不言不语听着,拔开水囊塞儿,喝了一口。
清水本无味,却蓦地唇上散开一缕茉莉清香。他愣了愣神,下意识瞧折柳一眼,只觉这隐约的香与她勾缠,不知何故。
半晌,他终回悟,一抹那囊嘴儿,指腹下却见了一缕红痕。是她唇上的口脂。
脑子蓦地一炸,神色身子却一动不动。半晌,单铮瞧着她说话,樱唇檀口一张一阖,自己唇上仿佛有什么也跟着发热麻痒起来,终没忍住,微微抿了抿唇。
赵芳庭将篝火旁众人不一的神色,皆看在眼里,却闷在心里,只拨动篝火,添了几根柴,笑道:“官人与你有活命之恩,你那样对他家女眷,算不算恩将仇报?”
“我哪里恩将仇报了?末了将我那人按律斩了,我给充了籍,自此落入风尘,我也不知沉塘与沦为贱籍,哪个更不好受,也没偏怪他;还将她——”折柳却道,指着应怜,“给救了,不正是一报还一报?再且说,将她充籍的是官家,与我何干。”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官司,真好比一团乱麻,堵得应怜全不知该哭该笑。
也不知父亲天上若有灵,瞧见了因果,会作何想。
折柳说罢了,一晌再无话,只听着赵芳庭与李三郎两个说些无关痛痒的言语,自己倒豆子似的说了些往事,也不觉有什么伤心的,随手又摘下烤热了的胡饼,咬了一口,冲单铮笑了笑。
她这一笑,微微弯了弯眼眸,那一点湖水般的波光,便摇荡了出来。单铮见着,只觉篝火离得太近,脸面被烤得有些烫,愣神一刹,别过头去。
静夜寒蛩,言语渐歇。待月儿高升时,众人合衣或躺或卧,憩眠于篝火旁,一时间除了巡夜的脚步声,再无他响。
夜中事只合博人一笑,昼晴时,众人还得赶路。
往后一日,秾李再从马车中出来,却改换了形容,成了个粗低嗓门的少年人,连身形姿势也变得陌生,若不是应怜已熟悉她,恐怕再认不出。
她随男子骑马,泯然众人,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一副平庸的相貌。
折柳一如平常坐车而行,只是自那夜掏了家底,便没什么好遮掩,时常挑了车帘,正在单铮的高头大马边,托着腮、仰着脸与他说话,一时问他出身,一时又问他这身武艺。单铮也捡些平常话语与她作答,一时间比从前在府署里时,又熟稔了不少。
这么一路马不停蹄,约摸十日,终于到了沂州。
沂州府城不算太大,古城墙已斑驳苍苍,城外连郊蔓草,偶尔有地基痕迹,屋舍却早已不见;连带方圆十数里的良田,也早割了黍麦,任秸秆荒在田地里。一问,道旁行人皆摇头,叹道附近乡里的人要么被赶走,要么被迁入城,庄稼也尽被城里的天王收了,为的是长久占这府城,坚壁清野,也不怕官军远道来攻。
城门口果是一番严查。周旋自有赵芳庭,使足了银钱好处,与那凶神恶煞的守军,又教人来看那一
车车装载的家当,一毫儿无猜疑。
赵芳庭与守军赔笑,又探听详实,“咱们从南边来,做的是四司六局的行当,惯来为大户人家支应饮宴排场。只因强人占了江宁,左近一代皆不安生,有钱的富户跑个精光,我一行寻不到主家,又得知贵将军在城中,便来此碰碰运气。那里头总要吃喝宴饮,有了咱们,便全不愁失了面子!”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不知怎样一番拉扯,竟当真说得人心动,不止放入了城,更派了几个兵丁,教领入一客店,丢下话来:“你们在此待着,不许乱跑。天王府里头正缺你们这样行当的人,若果真办事精细,无些差池,你们便算接了富贵了!”
一行人在客店里等候了一日,这期间,赵芳庭早与那看守的兵丁混熟了,言笑间套出话来,关了门,悄与单铮等人道:“果真所料不差,应是朝廷派使节来说降彭春。咱们紧赶慢赶,所幸来得正是时候,使节还未离去。据我想,若他决意归降,又果真拿住了宗契,必要大张旗鼓,或是杀他表忠心,或是交予使节,解送洛京。如今既无动静,想来宗契定还活着,归降一事也还未最终落定。”
余人深以为是,私下里再对了一遍口风,相互无纰漏了,耐下性子,等着消息上门。
果不待翌日日落,已有人来客店传唤,教他们带着家伙什到天王府里去。
所谓天王府,不过是旧日沂州府署,彭春领起义的兵丁杀了州官,占了府署,挑了正门牌匾,从此自称天王,便有了这府邸。
应怜在马车内,一路行去,四顾道旁,见路缘残破,好些屋舍墙倒门拆,更有破衣啰嗦的乞丐,缩在角落,任人驱赶叫骂;街面上倒有不少游手好闲的汉子,也不知是兵是匪,大喇喇无顾忌地向她这一行人瞧,更有吹哨调笑的。她放下车帘,默然无语。身旁折柳问:“瞧见什么了?”
“萧条冷落,也不知一向如此,还是那彭天王不顾百姓死活。”她道。
“是啊,”折柳叹一声,“官匪本一家,都顶头作威作福。这么一看,单将军已是难得的清正。”
话说着,便缓缓入了重兵把守的地界,过不至一刻,马车停在天王府后门口。
第92章 第92章争忍诉此情,只合博人笑……
早有人候在此处,一见了,便领进来,先教了林林总总的规矩,再带去住处,言道天王府日日有宴,专司此项的人手极是不足,也失了很多规矩体面,便先拨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饮宴与几人操办。
有折柳等人搭手,连着三日的宴席,顺顺当当做了下来,令上头一位姓许的掌事十分满意,放下话来:“再过一旬日,便是天宁节,恰逢贵人于此,更是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筵席,以表咱们的忠义。你等可速预备起来。”
这话却说得好笑。天宁节是那朝中皇帝的寿诞,谁都过得,唯沂州的叛军怎过得?又表什么忠义,若真忠义,怎么还敢杀官造反。
单铮化名作郑二,闻此时机恰好,便问:“向常只听有什么贵人,不知这贵人究竟是哪一位?也好教卑下晓得,该用何样礼数待之。”
许掌事觑左右无人注意,悄悄儿向他道:“你固不知,这是还未定准的事,你只心里记着就行,万不可向外声张。那贵人便是从洛京而来的天使,奉了官家圣谕,要行招安事!”
实则单铮心中早有数,不过有此一问罢了。
他“惊讶”过后,便依旧着手自个儿的事,沉稳寡言,又教那许掌事高看了一层。
应怜这头,终于等来了宗契的消息。
这一回是赵芳庭告知。他借着筹措人手的由头,来在一行女眷的院落,正逢着应怜与折柳同在屋中,盘算着天宁节宴的事宜。
“打听得宗契的消息了。”他进了屋,头先便道。
应怜蓦地站起,几乎片刻失态,忙问:“他在何处?如今怎样?”
“暂无性命之忧。”赵芳庭道,“你莫急,听我慢慢说。他确是前些时日入城,只是甚不凑巧,与那彭春相见才没几日,天使便至。彭春心意不坚,既想受朝廷的加封,怕得罪天使,又急想立一桩功劳,便欲劝降宗契,几番无果,恼怒起来,索性押他在了牢狱。”
牢狱里什么滋味,应怜早先已尝过了,闻言便是一呆,浑身不自觉地发冷,心慌起来,“他受伤了?”
赵芳庭叹道,“吃苦头恐怕难免。究竟如何,我也并不清楚。只是我想,若能设法见他一面,不若就劝他假意归降,其后咱们行事也便利。这几日来,我观此处贼首,其中一个坐第二把交椅的,姓陶名慨,此人功夫了得,威望不在彭春之下,且言行间似有郁郁,仿佛并不愿受招安。咱们或可从此入手,使个离间计,赚他过来。”
“你说得轻巧,究竟该怎样行事,你可有底气?”折柳慢腾腾道。
赵芳庭黠而冷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一顿,彷如平常。
折柳却莫名觉着心里发紧,她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一瞬间有种想远远逃离的冲动,却生生忍了下来,扯出一抹笑,“你那样盯着我作甚?怪瘆得慌的。”
“我能如何?”赵芳庭眼光一松,回之一笑,又如风。流浪荡那模样了,“不过有桩事,要请姐姐帮忙了。”
凡他开口恭维“姐姐”时,必没好事。折柳心里正忐忑,却听他支使应怜:“烦请柳娘子外头候一候,我有些话要与折柳娘子私下说。”
应怜不明所以,总也晓得是要紧事,便依言出了去,又为带上了屋门。
最后一眼里,是折柳冷淡而防备的神情,正向着赵芳庭,两人之间隐约涌动着什么微妙而紧张的暗潮。
他二人的关系有些微妙。应怜多少知晓一些,赵芳庭曾是青玉阁的常客,最是与折柳交好的;只是如今他却改了脾性,待她极是客气守礼,也不知腹里生的什么心思。
应怜守在廊外,有自己的心腹事要苦想。
方才赵芳庭说得清楚,得想方设法见宗契一面,和他通个气。再不济,她总想亲眼瞧一眼,他
究竟是安是危。
他们如今算是天王府里的人,套上这层皮,许多事都能便宜而行。牢狱平常守卫森严,不得入内,但……总有什么法子能见着。
正思忖着,忽听里头叫了一声,似是折柳压不住火的叫骂:
“赵十八!你出什么缺损主意!可得遭天打雷劈!”
应怜一惊,怕两人在内闹出什么事来,想推门入内,临了却缩回了手,且不知他们论的是什么事,自己这样贸贸然闯进去,反生尴尬。
肚内抓心挠肝的,思来想去,她也顾不得卑不卑劣,索性将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地听,备着万一里头打闹起来,自己再进去劝架。
内里细细地传来赵芳庭的声音,全然不急不慌,更有一种似笑非笑的从容,“好姐姐,你这么大气性作甚?你不愿意,难道是心里已有了什么人?”
“放你的狗屁!我若不爱一个,便要去侍奉那腌臜的玩意儿?你自出的离间计,为何非要赖着我?”
“他是洛京来的天使,什么样好的没见过?咱们这些人里也就你与秾李惯会奉承,你若不愿那便算了,我遣秾李去。”
争执戛然而止,仿佛该作答的折柳突然被卡住了脖子,一句再答不出。里头死一般的寂静。
应怜听得一头雾水,正未解其意,蓦地折柳开口,挫败的话音令她无由想起了寒秋里将死的草虫,艰涩僵枯,“你果真会拿人短处。赵芳庭,真有你的。我做便是了。”
又一阵无声。
而后是脚步声响,约摸人来开门,是赵芳庭。
折柳冷淡而毫无感情的声音于他身后响起:“赵芳庭,你这般缺德,往后定要不得好死的……”
“承姐姐美言,我若死了,在天灵魄能护佑宁德军,死又何惜。”赵芳庭从善如流,谈论着生死前路,打开了门。
应怜局促立在廊下,目光越过他,望向里头的折柳。
折柳枯坐在屋内,一缕天光散淡,无力地笼在她身遭,她冶媚却无表情的面庞便一动不动在这一团黯淡的光雾之中。
赵芳庭临走时向应怜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应怜入得屋,静得仿佛听得见轻软鞋底落地的声儿,一步又一步,将那团光雾掩住,在折柳身前,“你们……商议了什么?这般阵仗。”
折柳长吐了一口气出胸腔,慢慢活了回来,摇摇头,“无事……对了,天宁节的宴说到哪一节了?咱们继续。”
她仿佛抛下了先前的不悦,又与她核对起筵席的操办事宜来。应怜也不好再问,只得将疑惑压在肚内,随她去了。
天王府这样的地方,外头瞧着森严气象,实则当真混进去了再瞧,不过一张薄薄的纸皮,唬人尚可,内里筛子一般,全是疏漏。
凡人心有欲壑,便有可乘之机。
许掌事便是这样一条可以钻的空子。
此人算天王府一个末流的小头目,同一干掌事共同管着侍奉天王起居的职责,总想着能再进一步,出人头地,一时却不得其法。
赵芳庭便因此私下里找上门来,道:“我知掌事心事,特来为您出一计,好捧您在天王跟前出一出风头。届时您若高升,可别忘了我这小小的谋士。”
“是何计策?”许掌事果然上钩。
赵芳庭便凑过一颗滑不溜手的脑袋,与他嘀嘀咕咕了半晌。
“您只消往天王跟前献策,言道可劝降那僧人,做成了这一件,可不是十分的功劳?天王必定大悦,倒时还怕没您的好处?这差事瞧着难,可您只管交给我……”
许掌事听罢了,半信半疑,“那僧人可是这般容易能降的?你若做不成,平白连累了我。”
“如若不成,您只管要我的脑袋!”赵芳庭胸有成竹,“只是还得烦您将他从狱里弄出来,那么个污七八糟的地儿,我那女娘可施展不开。”
许掌事还是犹疑,“不可,他若跑了怎生是好?”
赵芳庭心底里翻了个白眼,面上愈发恭敬,“那简单,锁着他手脚不就成了?”
一番话果然说动他,有了立功高升的饵在前,此人便心甘情愿套上嚼子,驮着赵芳庭往前走了。
应怜自然领了这一件差事。
一切都在私底下、见不得光的地儿,有条不紊地进行。她所要做的并不多,不过在妆镜前,细细地墨扫了眉、胭脂染了颊,唇上一点绛色匀透;又换了锦罗绣襦,杏黄云烟的交领掩映下,微露妃红抹胸一痕,敞身窈窕的褙子下,轻红系带掐得一把柔软腰肢,蝶恋花郁金裙、珠玉凤头履,顾盼淑静、端庄无复。
折柳为她挽了髻,将珠翠帘梳饰在一顶莲花轻纱冠旁,已是十分惹人,却见应怜于发心里又簪了一支青翠的闹蛾,便笑问:“这是上元的样式,你戴它作甚?”
“我就爱这一支。”应怜道。
折柳也随她,穿戴毕了,切切地叮嘱不可教人听漏了口风。此一回去,她是“美人计”的美人,可不是宗契识得的那个应怜。
“我都省得。”应怜答应。
折柳便又递来个食盒,里头盛着酒食,望望天色近午,便好好儿地送了出去,依赵芳庭的吩咐,到了一座僻静的院子。
这是许掌事特特吩咐的,好避人耳目,只将几个心腹安置在那处,看守着宗契。
应怜得了一块腰牌,见了看守人等,便摆出来,重重守卫放过,一层层愈发近了小院。
她心中砰砰狂跳起来。
喜悦、担心、忧虑,甚至惶恐,一遭遭从心底里游了个遍,最终停在了院里屋外。
那里头便待着他,她终于能再见着。
折柳早已等在庭院里,并不近前;应怜提着食盒,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屋门。
第93章 第93章思卿逢卿意态狂
里头到底黯淡一些,秋燥在此间简致的陈设里十二分铺陈开,应怜甚至仿佛闻到了散漫、游荡的浮尘气息。
这屋子许久未有过人,也不知他住不住得惯。
她先关了门,将食盒摆在桌上,目光扫了一圈空空荡荡,又入内室,便瞧见了心心念念的那一人。
床帏幔帐掀开,洁净无尘。他盘腿坐于薄薄天光之中,身如山岳,岿然不动,如亘古纡坐的一尊雕像,手臂搭在膝上,阖着眸,便显出静而孤峭的气度。
食盒、脚步,皆有动静,他却未睁眼,仿佛一切与己无关,阖眸隔世,不见红尘。
这画面落在应怜眼中,如积沙入水,一点点沉下,蓄进心底。她一刹竟生出一种至为虚幻的、不真切的眩晕之感,仿佛这光景与无数次魂梦中重合,以至有几分恍惚,分不出这一刻是否也在幻梦中。
脚步违着她的心意,一步一步上前。待那眩晕感褪去,她再度落入真实,恍然察觉,她竟已在了宗契跟前,俯首瞧着床上盘坐的人。
离得近了,应怜才瞧清,原来他手足俱被粗大的链铁锁住,腕间点点渗出血迹,乃是旧痂磨破,又添新伤。寒秋天气,他却只穿了一件局促的灰布袍,既不丰厚,也不合身,似乎是匆匆为应付而囫囵套上的;衣领下显露的脖颈间,隐约透着斑斑缕缕的伤痕,交错杂乱。
只是外相再寒薄,却未损他守心牢坚的志气。
应怜垂眸见了他许久,也未见他有一丝动作,唯胸膛间规律的一起一伏,气息分毫不乱。
他待来人如无物,更别提为她睁开眼,瞧上一瞧。
应怜等了许久,未想他如此耐得下性子,反倒自己先沉不住气了,一时间心绪乱飞,欲问他寒渴伤痛,更不知该先提哪一句,怔了半晌,却呆呆开口:
“你饿么?”
猛见他眉心一皱,如神佛破了本相,倏然睁开双眼,一霎时神色数变,震惊溢于言表。
应怜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四目相对,瞧见他墨黑的眸中惊诧、震愕、欣喜、恐惧,生怕他下意识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教外头的守兵听着,情急之下,蓦地伸手捂住了他嘴。
再真实不过的触感,自掌心中划过,他口中温暖的气息传来,令她手一颤。
她冲他微不可察地摇头。宗契会意,眨了一下眼。
应怜松开手,掌心蜷在背后,轻蹭了蹭,总觉着那湿热蕴在手心,黏腻不去。
她稳稳心神,道出已预备好的说辞,“高僧不必吃惊,小女姓柳,您只唤我二娘便是。我是许掌事吩咐来侍奉您的。”
宗契有口难问,半晌低低应了声,目光随着她到了外间,隔着微微轻动的帘帷,望见她正动作的背影,绰约清雅。他紧紧地盯着,似乎想努力忆起,是否比从前又清瘦了些许。
“应……二娘。”窸窣叮啷轻微细响,他缚着锁链,下床而起,满肚子的疑问,只得捡一句无关轻重的出口,“你是哪里人?怎孤
身到此?”
应怜将饭菜酒食摆开,又来搀扶他用饭,移步如池莲风回,摇曳娉婷,一双手轻轻搭向他,只觉指尖触及,他衣下肩臂也一瞬绷紧了几分。
这是她素日不曾做过的亲昵举动,这会做来,却如家常,连眼色也没变化些毫。宗契察觉她挨得近近的,终于有些局促,却被她惑住了一般,一步步不由地便坐到了桌边。
“我一行三十七人原是做四司六局的行当,在江宁府待不住,听闻此间天王声威,便远来沂州,想讨一口饭吃。蒙天王厚恩,容留我等在府里听用。许掌事敬重您是个豪杰,命我好生侍奉,今后高僧投了天王明主,我们也跟着鸡犬升天。”
她一边答着,将酒菜为他布了,又亲夹了一筷子莲花鸭签,送在他唇边。
宗契不由自主便张了嘴,将这一块肉食吃下了,脸面发红,趁着她又夹菜亲喂,忙伸出来手,“我自己来。”
他锁链不便,这么一动,腕上皮肉又被磨得沁出洇洇的血丝。
应怜按下他手,温柔却带着不容分说的态度,“张嘴。”
他又吃到了一口热腾腾的米饭。
宗契晓得应怜是心疼他腕子上的伤,只是这样一口一口地教她为,也太难为情了一点。那入口的饭菜在他嘴里心不在焉地嚼着,一晌滋味妙不可言,一晌却又如同嚼蜡。
应怜见他如此不自在,觉着好笑,噗嗤一乐,过一阵笑意消了,却眼波闪了闪,低声道了句:“你受苦了。”
宗契没吭声,咽下口中饮食,仍有些臊,嘴角却止不住上扬了几分。
磨磨蹭蹭喂过了饭,应怜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圈儿将情由说了,当中三句不离“归降”,宗契心明眼亮,立时便懂了。
“我若降他,岂不是对不住我自家的兄弟?”他道。
“俗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彭天王如今虽名为义军,过不了一阵,却是要被招安为将军的。您如今投了他,便是弃暗投明。”应怜如此劝,“您怎会不知,官家已遣了天使至此,那招安是板上钉钉的事。况且,您归顺于他,有我侍奉在侧,日夜相对,不好么?”
那虽不是出自她本心,话却如拂过荷风清香,微散着便摇荡进宗契心里。他望着她玉颊染霞、微微垂首的模样,不由也分了一阵神,唯能入眼的是她玲珑粉嫩的耳垂上坠的那两支金荔枝,一晌轻颤,如玉人春心。
这话说来,在他二人之间,也太过暧昧狎昵。
宗契板正了脸,却怎么也再说不出斥责的场面话,只得道:“无需如此。”
应怜不说话,脸颊蔓延耳垂,仍是一片晕红。
她一向脸薄,他晓得。
宗契定定地看着她,正想着苍天垂赐,教自己终又见了她一面,却恰望见她白玉似的青纱冠内,乌云髻当中,正插着一支碧翠翠的纱翅闹蛾,银丝勾衬着,将两片裂开的翅翼缠在了一处。
哪消二度再想,一眼便认出那物件,正是上元节她曾戴过的短簪。
他恍了心神,张了张口,却全不知该说什么。
应怜见着了,微微一笑,眸中因温情而泛起几点粼粼的微光,扶着闹蛾,歪了歪脑袋,“好看么?”
“好看。”他干巴巴答了一句,想瞧她,眼光又没处安放,憋得耳根子涨红。
宗契心中终于悟明了一念:
她作为柳二娘,来行劝降事,用的这美人计,当真是有些奏效的。
从此七八日内,她果真在这小院里,与宗契同吃同住,侍奉起居,安顿了下来。
虽有兵丁森森把守,在人眼皮子底下行事,但伴着宗契,日子总不难熬。
她要来了些柔软的布条,先为他将手腕脚踝缚的铁索缠了几圈,力求柔软了,不致他难受;又要了些伤药,为他每日一次地敷上。
起先宗契还不应,只道都是皮肉伤,并未损到内里,只在应怜沉下脸后,才老老实实褪了衣裳,这才暴露了满背交错的鞭痕,瞧着累累血迹。还没敷上药,先手忙脚乱地为她抹了一通泪。
“当真不要紧,不过是瞧着伤重……”他才想说,却碍着隔墙时时有人窥听,只得停住了口。
此时节,宗契趴在床上,应怜向外瞧了瞧,隐约见窗隙似有人影闪动,晓得是外头窥觑的兵丁,索性一把拉下金钩幔帐,自己也脱鞋入床帏,晃得那幔帐层叠,摇摇曳曳如波一晌。
宗契红了脸,才要起身,却被她又按下去,“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她膝行两步,跪坐在他身边,瞧他条缕交错的伤痕,才擦干了泪,眼眶又再度发热,恨恨道,“他们这样伤你,就合规矩了?”
宗契偏过头来,笑着安抚她,声儿压低,如沉雷闷响,“你不解内情。那贼首中有个姓陶名慨的,他甚愿与宁德军交好,曾私下关照过,这伤只许在皮肉,做做样子罢了,没许他们下死手。否则这百八十鞭下去,我哪还有命在。”
“伤还能做样子?”应怜不懂,瞧着心疼,以指尖轻轻点了点,只觉他裸裎在外的背肌猛地紧了一瞬。
她先蘸清水将外缘擦拭净了,再一点点敷上药末,听宗契低沉的声音偶有停顿地从胸腔内传出:
“伤有轻伤重伤、外伤内伤,自也有瞧着血肉模糊,实则……只是皮肉受苦,筋骨未损;也有那等皮肉半点没擦破,里头肺腑……皆已伤损,一泡淤血滞留不去,几日便死的……嘶!”
应怜心慌,手一缩,“弄疼你了?”
膝旁底下传来他闷闷的声音,似才及喘匀一口气,“没……你继续。”
“那你放松。”她一毫儿不解,只觉手下块垒的背肌愈发紧绷,宽阔地拱起分明沟壑,怕他伤疤崩裂,便一下下轻轻地抚他肩头缘廓,示意安抚。
不料越抚慰他越紧绷,身下锁链哐啷一响,他微换了个姿势,一眼瞧来,眸子里压抑着某种蛰伏于渊底的深沉,嗓音有些发哑,“别摸了,上药。”
他向来带她宽厚温和,这一眼却蓄发着某些她瞧不懂的意欲,莫名使她身子发烫发软。
应怜才有些束手束脚起来,好在宗契已转过了身,静静趴伏着,唯有肩背随着刻意匀长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这才注意到往常丝毫不觉得如何的事。比如他的肩很宽,因常年习武的缘故,衣下掀开来瞧,比着了衣时更显得魁壮;又比如他背上遒劲的肌肉显著,对称在侧,彰显一股蓄势勃发的蛮力,却又渐愈收束下行,腰线流畅,脊如长壑,划出挺正的身姿。
哪怕此时纵横伤痕遍布,一切也……别具一种令人口干舌燥的美感。
应怜不知不觉瞧得入迷,回过神时脸颊滚烫,不敢再看,掩人耳目似的改换了个姿势,随着身形摇动,床帏幔帐也摇曳轻颤,仿佛不胜羞意。
两人之间俱不说话。她安安静静地上药,指下绽开缕缕冷凉微苦的药香,氤氲在账内,又混杂入他身所散发的热度中。
指尖蘸了药末,一点点在缘周轻推,带来身下之人皮肉微微刺痛,很快被滔天的酥麻痒意覆盖,那酥痒随着毛孔
筋骨血脉,野火蔓延似的在他四肢百骸里烧灼。
宗契一面生着情丝,一面又觉着煎熬,正想催促她快点,忽听头顶上脆生生地如莺啼,“初十的天宁节宴,高僧若那时归附,想必天王定喜上加喜。您若想与我长长久久,便投了去,如何?”
她平常声量,只是屋墙甚不隔音,恐怕外头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这日已是初八,两人同住一檐下,总有七八日,算算火候,也差不多了。
宗契便答了一句:“也好,去便去罢。”
这是说给外人听的。应怜指尖蘸着药末,便又微微伏下身来,温润澄亮的双眼近处瞧向他,满眼里尽是他的倒影,细声轻轻地问:“我这美人计,算成了么?”
她伏身时,一缕细碎的发丝略略从鬓边拂下,柳丝儿一般,轻轻拂在宗契肩头,便混杂着药香,幽幽传来一缕衣领下温热的暖香。宗契被惑了一瞬,手掌轻动,刹那想为她别上那缕碎发,只被锁链绊住,一霎回了神,心头鼓噪狂跳,又忍不住笑,同样轻声答她:
“成了。”
第94章 第94章急管繁弦香簇锦,独怜卿……
宗契名为俘虏,与单铮等人见面不便,时常口信便由应怜私下里传递;说到彭春此人,最是色厉内荏、外刚硬而性多疑,如今一心想着投靠朝廷,将那作经略安抚使的天使哄得眉开眼笑,眼看着不日便要上降表,届时说什么也都晚了。
赵芳庭便合计,先使些挑拨的伎俩,离间了两方,拖得些时日再提。
“彭天王是沂州军的头目,为何我却听闻你与他有旧?”天宁节前二日,应怜偶一提起,问宗契,“且你二人年序差得远,他恐能做你叔伯辈了。”
宗契道:“那是旧年的恩怨。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讲过,我家从前做的是标行的买卖?”
应怜点头,目露不解。
内室里,雕花缠枝并蒂芙蓉床架旁搁着妆奁,应怜坐于妆镜前,把玩着一只白玉角梳;镜中映出其后端坐床沿的宗契,才上了药,披一件瓦灰外衫,到底有些松散,领口腰间并不太严整,便显得岿巍的身影瞧着颇有几分散漫。
他望向前,二人目光于鸾镜里相对,话声俱都压得低低的。
“我爹支应标行,养着一批标师,内里常出入我家中的,有那么几个,都是他的左膀右臂。我那时虽年幼,却也记了事,尤其记得当中一个左脸痦子的汉子,一身蛮力过人,最是得我爹的青眼。”宗契瞧那镜里,如叙家常,“那便是彭春。我如今见得他,只比从前老了一些,样貌并无大的变化。”
“果真是你的叔伯?”应怜好奇起来,执着角梳,偏头回望,“既是如此,那是一家人了!”
宗契向来平和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似冷峻讥诮的神情,“一家人?当日闹出祸事的那一趟标后,他便不见踪影,凭从前与我爹称兄道弟,我家吃了官司,再不闻他救我孤儿寡母一救。如今我来了沂州,却听闻他手上有一件奇宝,你道是何物?”
“何物?”
“夜明珠。”
应怜一声惊呼,又压低在了嗓子里,忙道:“这样说来,是他卷了你家财逃了?”
“不止。”他目光沉沉,一字一句,“我疑心,是他吃里扒外,与那袁淮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应怜听罢,半晌默然,只是瞧他冷肃的面色,脑中却逐渐有了个不成形的计策。
她来到他身侧,与他并着坐下,“事该凑巧,另一颗我也给带来了。咱们不若打一打这两颗珠子的主意,教那彭春疏远了天使,如何?”
“你待怎样?”宗契惊诧万分。
应怜微微一笑,附耳在他近旁,轻声言语了一番。
天宁节正在十月初十,这日天王号令沂州府城上下同庆,张灯结彩;又吹吹打打,净街绕城三圈,而后备下大宴,请天使上座,自己坐了下首,二王陶慨其次,余众依次敬陪落座。
席上再三推让吹捧过,感念了当今陛下圣明,酒肴便络绎奉上。正在此节中,宗契换过了新衣,复了气魄沉稳整肃的模样,仍带着手脚锁链,沉重入堂上来。
彭春早已晓得他今日归降,正是喜上加喜,便教那白面无须、说话尖细的天使看过,又说了些场面的奉承话,当场教人下了宗契的捆缚,请入座上一席,馔酒齐备。
此时酒宴大开,多少香花香果勾动人精神,山珍美味垂涎人眼目,广阔厅堂中,连至庭院,从日头落山,直到了筵灯张挂,点点如同星斗,天王府内到处一片笙箫鼓乐,融融太平。
席上不多时,又鱼贯入了一队奉酒的美婢,各自依在众头目座畔,莺声燕语,斟酒布菜;下头歌舞管弦,浪蕊浮花不绝。
宗契到底不惯这样场面,又见那些个奉酒的婢女,正待要摆手拒了,忽余光一顿,有一衣着娇艳的美姬在身旁跪坐,臻首娥眉,也不做声,捞起案上酒盏,向他半空的樽中满去。
宗契心神震动,竟有一瞬的失态,好在左右皆自顾自耍乐,无人理会这一处,便借着饮酒的架势,顾她轻声问:“你怎来了?”
“这些个美婢妖姬,宴散后都是要赏赐与众将的。到时教你携一个美人归去,你肯是不肯?”应怜从从容容地为他布菜,间隙微抬眉眼,正是晴光艳艳,既清雅又惑人,“我便求了掌事,到你这处来了,且也想听听这席上谈话……张嘴。”
宗契又一次不由自主张嘴,吞下一口鲜肴,与前几日时一般无二。
他面色发红,眼扫过堂上堂下,见众相皮肉,魂魄却终系在她一个身上,抬头垂首,数次止不住频频瞧她,口中道:“你……你自当心些,莫惹了旁人眼光。”
应怜却望着他笑,微微挨近了些,远观若依偎亲昵的模样,馨兰的气息似有若无洒在他肩颈间,“无妨,我有高僧庇护呢。”
宗契颈项一片温热麻痒,身子僵了一刹,拿眼不着痕迹地瞪她,半是着恼半是无法,“……别闹。”
说话间,便又有一支助兴的舞姬而来,腰肢软款、肩曳臂舒,合着丝竹节拍,轻歌曼舞。歌舞之畔,却有一白衣翩跹之人,容色更在众姬之上,怀抱一碧玉琵琶,轻拢慢挑,信手拨来,淙淙韵韵便如珠玉落盘,在满堂华客三千之中,尤其显得遗世独立,雅幽而不可亵玩。
座首之人,目光自然被这独一枝春色吸引过来。他虽是个没根的宦官,却比满座的粗鲁武夫更多出一截子权焰逼人,便足以受用他们的满口奉承之语。
他招来那抱琵琶的伎人,很是宠爱,亲赐了她一樽绿酒,问道:“你名唤什么?可是天王府的乐伎?”
“禀相公,奴姓柳,名唤柳花儿。”如今叫做柳花儿,往常便是折柳的女子垂首娇声答道,“是天王府里供奉的乐人,平常只在乐班之中习练,并不近人前侍奉。”
“这等美人,名姓却怎奈鄙俗。”经略失笑。
折柳便从善如流,盈盈下拜,“求相公赐个雅名,奴也好侍奉在侧。”
她顺着竿儿上爬。下首的彭春也来奉承,言道此女并不是府中姬妾之流,经略相公若喜爱,从此便教她侍奉。
那经略相公更是欢喜,稍稍一想,便随意划去了个字,“以后便叫柳儿吧。”
折柳谢过,一双眼波流转,顾盼在那经略身上,欲诉还羞,瞧得那人身子半边酥麻,满心发热,更把一双手在她玉样的指尖臂上揉来搓去,调笑万分。
一时间筵上气氛为之一热。
那头也不知说了什么,却见折柳低低笑起来,附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经略挑眉,“果有此事?”
“您一问彭天王便知。”折柳道。
经略便依言向彭春,说话时,旁人皆住了言语,怕惊扰谈话,“听闻天王有一爱物,乃是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品相极佳。下官居禁中,也曾见识一些珍宝,当中也有几颗亮晃的珠子,只是不知是否及得上天王此珠。不若请天王取出一观,如何?”
彭春珍藏中有一颗夜明珠,本不是什么至关的机密,近旁许多人都晓得。只是话从经略嘴里问出来,却又有些别的含义。彭春不敢不依,告了失陪,竟亲自去取了珠子来,盛在一嵌宝雕玉的匣子里,恭恭敬敬奉与经略赏看。
那匣儿一开,座上众人皆屏住呼吸,眼光齐齐盯向了那珍宝,连经略一时都失了语。
应怜随之望去,遥遥果见那匣中所盛,正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论品相、大小、径圆,与自己带来的那颗分毫无差,皆是天上地下再难得的一双至宝。
那正是他不知怎样从往昔旧主贺家弄到手的宝贝,如今却成了他私有的珍奇。
她有些忧心,转头去瞧宗契,见他也
盯着珠子,眸中却不像旁人那样稀奇或热切,连方才向她时的三分笑意也淡去,说不出那眸中盛的是怀念还是憎恶。
她轻轻一拉他的衣袖。宗契回过神来,收了目光,紧攥着酒樽,一饮而尽。
经略眼中现了热意,将巴掌大的夜明珠捧在手心,爱之不尽,笑道:“果真是稀奇之物!稀奇之物!这样光华冲天的夜明珠,却是连禁中也少有的宝贝!”
他这样说着,手却握着珠子不放,只向彭春投去一双含笑的眼,很是和气亲善似的。
彭春憋了又憋,实在心疼不下,却在这样的眼光逼迫下,没奈何,割爱道了一句,“若是相公欢喜,小可自是双手敬奉,望相公笑纳。”
经略闻言,更是眼都笑得睁不开,眯成了一条细缝,假意推让了一回,“勉强”收下了,特特命人妥帖搁好,不可伤损了分毫。
他由是更爱这新得的美人,直揽着她,吃酒赏乐。
座下各列,怀抱着美婢,吃喝唱闹,酒过了三巡,醺醺醉醉了,各自也都狂狼起来。
唯宗契二人,稍稍好些,不过相互挨得略近,权作个样子;此时左右再观,竟已有狎昵亵玩之徒,樽案掩盖之下,也不知里头耍些什么名堂,弄得人面红耳赤,启唇娇嗔。
应怜在这样厅堂里,如坐针毡,也不敢再四顾观望,只闷头拖拖拉拉地与宗契斟酒。
殊不知她这羞臊放不开的意态落在近旁一人的眼中,那人便生了垂涎,说与宗契:“未想高僧也是受享艳福之人,只是此女羞怯,怕不足侍奉,不若我拿我手里这个与高僧换换,可好?”
那人轻薄浪荡,欺到应怜头上。宗契冷了脸,连打圆场也不想,硬梆梆丢出两个字:“不换。”
应怜有些心惊。
那头碰了一鼻子灰,碍着他身份特殊,恶声恶气地咕哝了几声,也便去了。这一番又引来些别有用意的目光,大半在应怜身上,一劲儿往那皮肉里盯。
应怜怕再惹出什么乱子,只将脑袋垂得更低,正心想着怎么提早离了席,忽头颈间不轻不重地被宗契一双手臂按住,闷头被揽在了他胸膛里。
她心重重一跳,全失了节奏,只闻得酒气之外,他衣上温热的竹叶清香,熟悉的一缕,混着坚实沉稳的心跳,教她后背脖颈也发起热来。
宗契一手揽着她,遮了众人望来的目光,一手执酒樽微饮,神色如常。却只应怜觉察出,他身子有些挺直得过分,那只揽着自己肩颈的手臂也绷紧了,仿佛他环抱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烫手的什么东西。
旁人窃窃私语乃至觑笑,笑他六根不净,他全然不在意,只将她藏在怀中,隔绝了一切污秽的眼光。
应怜浑身血液沸涌,身子发烫,想也晓得脸面红得快要滴血,只是这么藏着也不像话,一面想着早些离席,一面又想这么与他亲近,一时间脑子里像万马奔腾过境,喧喧腾腾震天彻响,心跳过速。
她极近地感受到他喉结滚动,滑入酒液浓醇;也闻出了他呼吸间令人微醺的酒意,一瞬间有些晕眩,错觉着自己也饮多了酒,四肢有些绵软无力。
稍稍抬头,分开一些,应怜望见了他高挺的鼻梁、下颌简明的轮廓,以及抿起的唇,姿态沉默。
宗契微微俯下眉眼,恰与她视线交错,不动声色间,冷冽生硬的眉宇因她缱绻无觉的目光染上一丝温度。
余人瞧不得美人真面,自觉无趣,不一时也都分开心神,各自耍乐去了。
应怜半在他怀,手抵在他胸膛,红着脸在他耳边轻声言语:“我想走。”
她似有推拒之意,宗契耳听着各处淫词浪调、狼藉一片,恨不得堵上她双耳、蒙住她眼睛,却也想带她离席,只没个由头,不好贸贸然离去。
应怜扭脸,正瞧见他手执的一樽酒,波光金黄,倒盛着亮堂堂灯烛如碎金,又瞧了宗契一眼。
他正拧眉不语,眼观四面,思索着离席。
她轻轻一扯他衣袖,另一手抄了他杯中酒,“宗契。”
宗契应声,目露询问。
应怜啜了一小口酒,浓醇清甜滋味在唇舌里浸湿,一晌那双眸也如浸了水色,将他倒影溺在其中,白玉似的手指搭在他臂膀,挺着身子,凑向前,封住了他唇。
柔然醺甜猛地在唇舌间炸开,宗契睁大了眼,口中尝到她渡来的酒、她饱满丰盈的双唇、勾着他试探又羞怯缩回的舌尖。
双手逐渐攀上他肩颈,她眼睫细细地颤抖,连唇舌也是,却一点一点,勾转回寰,与他共吞咽下了这一点酒。
宗契手臂在她腰后,不知何时已收紧,将她发颤绵软的身子锁在怀中,有一瞬竟不知今夕何夕,那酒也是此生有过最甘醇的滋味,从喉间下咽,烧入脏腑,烧灼了血液,给予将理智也焚得一干二净。
一点酒液细丝唇舌间噙不住,满溢出来。
应怜退出来,在他唇畔细细地喘息,眸中已氤氲了一汪春水般的柔软,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走吧……只是坏了你声名。”
宗契着了魔似的,指腹轻抹,将她唇畔那点酒液抹掉,便揉过了她更为嫣红饱满的唇,指下炸开惊人的柔软,蓦地惊醒,指腹间烫人的灼意,激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更紧密地搂住了她。那身躯软绵绵的,没一点筋骨,仿佛也在发烫,隔着衣料传来急促起伏的呼吸。
四邻席边窃窃传来私笑,也不知笑谁,宗契只觉尽是在窃笑他二人,也不环顾,热血一潮又一潮地向满身涌。他耳中只听见应怜的嘱咐,想也没想,将她一把抱起,听得她惊呼一声,也不驻留,大步便向外而去。
第95章 第95章看取鬓边簪,凭猜度,有……
他们走出廊庑,走出高张灯彩的光曳处。即便落入阴影,应怜仍将脑袋埋在他颈边,仿佛依然能听见四面八方指指点点的哄笑,久久不愿抬头。
宗契的步履不停,心跳与她的一样,猛烈地跳动连成一片。她脸颊贴着他颈项,几欲听见他筋骨血液的鼓噪流淌。在这样一阵阵头晕目眩之中,应怜却又生出了一种惊恐。
她不计后果地缠上去,教他如何看待自己?
再有多少理由,她都不该如此轻佻。他会着恼,会以为她学了些浪荡的手段,会感到自己受了侮辱……
“我并不轻浮。”他们走入幽夜之中,应怜心头急跳,沮丧地闷在他项边道。
宗契微不可察地一顿,低低应了声,有些哑,听来莫名使人脸红。
他似乎忘了放她下来,仍腾空抱着她,向住处而去。
应怜贪恋他坚实怀里的暖意,任由他去,一时间,觉着自己与他离得如此接近,只几层衣料的距离;一时间又觉着他们从未如此远离过,那是两颗心之间,毫不相通的隔阂。
她吞吞吐吐,断续地解释:“我从不曾……未与人如此。这是第一回……哪怕元羲,他、他也从未……”
脸愈发地烧起来,她越描越黑,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们,你与他……从未亲近过么?”沉默一瞬,宗契低沉却迟疑的声音耳畔道。
应怜一急,“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与他虽有过婚约,但再要守礼不过,何曾这样逾矩!”
夜风吹得重重庭院里寒凉起来。宗契微微发怔,末了笑了笑,不再方才那样紧绷,“……与我便不守礼了?”
他只随口一句玩笑,察觉应怜赧然无语,便轻轻揭过了此事。
到得院口,他才将她放下来,眼见着夜风吹拂她晕红的脸颊,鬓发被揉乱,扫了两绺在唇边,那唇微微抿着,饱满而无意识地撅起一个细微的幅度,仿佛还残留堂前亲吻时的润泽。
她拘谨无语,半晌不吭声。宗契终叹了口气,渐渐鼓噪的心绪缓和下来,对她颇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忍不住将她乱散的发丝拂到脸旁,触手
细腻如脂,爱之不及。
“下次莫要如此了。”他轻轻道,“不值得。”
应怜低头不语,发间那支碧翠闹蛾轻颤,翅翼银丝划过院中灯火,碎金的光芒烁烁。她不解那句“不值得”究竟是为什么。
哪个不值得?宴席,还是他?
二人一同回屋,照旧应怜睡在外间榻,关上门来,并不同屋而眠。
方才那一阵闹,宗契便怎么也睡不去,硬挺挺躺在内屋床帏里,却翻覆回想着她渡来酒的那个吻,唇舌的缠绵、颊面的幽香,甚至颤盈盈的羽睫。
指腹下微摩挲,仿佛仍有她唇畔的腻滑绵软,越想便越是心浮气躁,又愈想得深,又仿佛见着那一支被她寻来戴上的闹蛾,青纱颤巍巍,仿佛若有情,却又无情。
若非她有意,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近?她戴那支闹蛾,是怎么想?
可她与元家子,又算什么?
宗契头一回堕陷在浑浑噩噩之中,无头苍蝇似的,嗅着她的香气,一心儿上前,却没个出路,到头来只能笑自个儿执迷。
华屋俨宇,岂不知一墙之隔,他心心念念的人,也辗转半宿无眠。
他二人这头煎熬,折柳也煎熬。
眼见着那僧人抱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一言不发地离了席,满堂座客,甚至连身边的宦官,皆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道那僧人太急色,竟连一刻也忍不得;又有人道,这美人是他新近心爱的,食髓知味,难免毛躁了一些。
说什么的都有,污言秽语,愈发地没了谱。
时近中霄,经略饮了美酒、赏了美人,也困乏了,彭春瞧着他出口一个哈欠,便会意,使眼色与诸下部,于是各个陆续告辞,不多时,便奉陪着经略,散了筵席,特特叮嘱折柳好生侍奉。
折柳便软语温存,搀扶着吃酒半醉的经略而出,正心头无望,想着回屋后该怎样难堪光景;却才庭院里迈开几步,一转眼,晃晃地在那一盏拐角的廊庑灯笼下,照见一个皂带襕衫的侍从,身量比旁人皆高阔,明暗交加中,颇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入鬓星眉,发色发红,仿佛镀了那层灯火的辉彩。
只是他天生如此,就像压也压不服的烈性飒踏。
折柳心中有些爱他,却也惧他,尤其在这样不尴不尬的时刻,与他相逢见,实在怕他一个冲动之下,闹出什么乱子来,于是一劲儿地与他使眼色,又扭过头,依偎了经略身侧,呢喃燕语,十分喜悦的模样,步子加急了些,一气儿向外去。
单铮却沉默并未向前,甚至没迈动一步,只是静得死寂,光影之下,定定目光随着他们而去。
好歹教折柳松了一口气,才缓上来,却渐渐又起了一股子难受,好似方才不着寸缕从他身旁而过,更被那沉沉的目光揭去了一层皮,整个人火辣辣的。
那是赵芳庭的计策,难道他还不知晓?平白作那一副生根的老树桩样儿,好像谁欠他似的。
折柳又有些恼,理不清这一团乱麻样思绪,索性把它们都抛在一边,本本分分地侍奉她的经略。
一连数日,她愈发得那经略安抚使的宠爱。
大抵没了根,一腔子火气撒不出来,便愈在榻上变着花样折腾;好在下了榻,披了一层锦罗袍,那经略便又成了个人样,爱重折柳,对她颇有些入了迷。
待火候差不多时,折柳便趁隙进言:“那夜明珠委实珍奇可爱,只可惜相公只得了一颗。若两颗都得了,可赏奴一颗,奴死也甘愿了。”
经略正瞧彭春才奉来的降表,还没怎么过眼,听这么一句,被吊起了兴致,“怎么?你言中之意,这至宝还有两颗?”
折柳便乖巧地过来,往他怀里一窝,温顺地抱着,语作惊讶状,“是奴失言了……不过,即便是风言风语,也总有个由头。奴只是听说,彭天王那处实在有两颗珠子,他平常只与人言道有一颗,也不知是他心眼小不愿旁人知道,还是那另一颗神异,不得示于人。”
她愈是藏着掖着不说,经略便愈是奇异,乃至生了些不悦,迫她吐口。
折柳只得吞吞吐吐说了。
“只因……只因那一颗里,奴听闻里头藏着一只潜龙,鳞爪俱全,正是冲天的姿态。如此神异,天王自然想要藏私了。”
经略半晌不语,沉吟良久,忽眼眉一冷,二指捏住折柳下巴,并不曾怜香惜玉,只凉凉道:“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无端诋毁旧主,定然包藏祸心!”
折柳被捏得齿颊生疼,却并不害怕,只是委屈,软绵绵在他怀里,蕴了泪道:“奴不愿说,是相公迫奴说的;如今奴说了,您又不信,说了是风言风语,奴又不曾亲眼见过,怎么给相公一个准信?没人教奴说这些,奴以后再也不说了,您问也不说!”
她闭目引颈,颇有待诛之意,愤恨的撒娇痴态尽入人眼。那经略神情松动下来,改捏为抚,却又笑了起来,“心肝,不过问你一问,你这性子可真冲。”
折柳一面感受那毛骨悚然的触摸从脸庞向下,划过颈项,口中喃喃:“可冤枉死奴了……您心眼忒小,不去问彭天王,反来难为奴一小小的女乐。”
那只冰凉的手指探入领口,折柳蕴在眼里的泪一颤,打湿了乌黑的眼睫,却将身子挺了挺,送到那指下。
白昼晴日,吹不散寒凉秋意,她仰躺在桌边,肌肤披着薄薄的暖意,竟也生出一股燥热来。
“奴与您……打个赌赛。”她媚眼如云烟,缠向经略,“就赌那彭天王究竟有无两颗珠子。若有,您手里这一颗便是奴的;若没有……”
经略手下没轻重,眼也因激动而泛红,“若没有,怎样?”
折柳一双光滑玉臂抬起,搂定他脖颈,在他耳畔轻声言语了一句,不胜风情。
经略笑起来,眼底里的兴奋划向一丝疯狂,“好,赌就赌。你若亏输了,可得好生受一受我手段!”
折柳微微喘息,没说话,更将一身送与人前,供他揉搓。
赵芳庭正院落里坐着,石桌旁,自与自对弈,每一步落子,心思却在沂州军上;各条各缕,皆分析入微,生怕错漏一个细节,便满盘亏输。
因而单铮来时,他第一时间竟没注意到。直待他落座在了自己对面,赵芳庭才浑然一惊,一打眼,又笑起来,“哥哥移步换影,怎么比鬼神还轻。”
“是你迷于心事,忘了外物。”单铮道。
赵芳庭正待走的一子,便怎么也没落下去,却拈着棋,先不声不响朝单铮脸色望了望,而后有口无心地问:“哪个外物?哥哥莫不是在打机锋?”
单铮也回望他,二人目光一错,各自从对方眸中看到些陌生的东西。
“你瞒着我。”单铮不绕弯子,单刀直入,“你只说离间他二人,却并未提及教折柳自辱,做那宦官的饵食。”
赵芳庭反问:“不然呢?我凭空无物,拿什么喂他?柳娘子计策好是好,总得撒些甜头。”
“就非得如此?你究竟是为了离间,还是有旁的心思?”单铮一双眼目如炬,照入他心底幽微,“十八,你我自幼是兄弟,你心思再深,却也总瞒不过我。这事,你有私心。”
赵芳庭索性扔了棋子,一张略显文弱的面上,活泛的眸子沉静下来,久久逡巡他这一身一人。
“我心思再多,却总是为了哥哥。”他一旦卸了缜密的心神,额角却开始有些发疼,一边揉一边道,“您当晓得,我不会害您。哥哥又何必为了个妇人与我掰扯?天下女娘那么多,我又为何单单揪着她不放?”
论口舌,十个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单铮清楚。只是赵芳庭提及折柳时,那样轻蔑的语气,仿佛一根刺,也扎在他身上。
他不愿出恶言伤了多年情分,却实在有些恼,“你向来是个有心胸的人,今却行这样……浅露的手段,平白辱没了她,也辱了你我。难道我对她能有什么下作的心思?”
赵芳庭奇异地看着他,半晌笑出声来,“哥哥啊哥哥,单你这一句话便露了。以你坦直率性,何曾将一个妇人看在过眼里?更遑论担心她受了折辱。”
单铮面皮发红,一时并不答言。
“您放心,她一向是那样的人,不觉着折辱的。”笑过了,他又道,“我此回手段是腌臜些,但换了旁人,还真做不来。哥哥见什么人好,便一心想着他哪里都好,只是即便作配,您也该配个家底清白的,而不是她这个风月场上人。不过确有一事,嫂嫂殁后也有十几载了,哥哥该续门亲事,留个血脉……”
“赵芳庭。”单铮平静而沉稳地站
起身,眸中虽有怒意,却压在底里,打断他言语,居高临下望来,“我若那般看重出身,当初就不会藏匿你这叛臣之后。”
只一句,便令赵芳庭眼角笑意狠狠僵在脸上,令他一动也不能动弹。
“凭她怎样寒微,你只不该拿大局压她,逼她行下贱之事。这一回且搁下,若有下回,休怪我不记兄弟情谊,落你脸面。”
他话说完,再不等赵芳庭有何答对,也不逗留,回转而去,魁硕身影消隐于视线内,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赵芳庭依旧端坐于庭院中,枯对一局残棋,黑白纵横,咬尾厮杀。
昼日薄暖,树荫下光影移换,斑驳漏向棋枰,热意游移在指间。他恍如初醒,心不在焉落下一子,却棋差一着,自个儿堵了活窍。
生机断送,他索性拂了残局,在窸窣叮当落子声中,渐渐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决意。
第96章 第96章夜中惊变陡然生
沂州天王府是一盘棋,所有人皆是棋子,无论是不是心甘情愿,总得按着计划一步一步往下走。
单铮便是这其中一枚。
他离了赵芳庭,并未回屋,而是去见了彭春。
以二人身份差距,彭天王本不那么容易见;只是单铮道有机密的要事,务必寻天王告禀,候至日夕,终于候来了天王。
彭春此人,四十上下,正富值春秋,早年干着跋山涉水、动刀动兵的行当,养了一身蛮勇的习气;如今地位愈隆,反倒挫了从前锐气,膀阔腰圆,平生了横肉;最显眼的是他左脸一颗豆大的痦子,几分丑陋,却也被部下捧做龙章凤姿的异人之相。
他才与心腹议完归降事而来,闻听有个新来的供奉等在院中,说有要事相告;入得院,便见了单铮,几番打量,觉着此人倒有几分英武的相貌,便道:“你便是那郑供奉?所来为何事?”
单铮先行了礼,目望院中仆役。彭春会意,先一皱眉,索性挥退左右,这才等来对方开口:
“卑下作四司六局的供奉,在这天王府里有一些交情,耳目也灵通。众人都道如今天使来招安,天王便可随其入朝报效。我却得了一耳闻,说那天使并非真心招安,只不过行缓兵之计,要寻隙图谋天王。”
彭春大惊,却又不信,“怎样图谋?你又从何晓得?细细说来!”
“那颗夜明珠。”单铮沉着冷静,回道,“我听闻,他私下曾密议,要拿那珠子作幌,再向您要一颗,说是要奉与帝后二人,若您拿不出来,他便可借此发难。到时您投效不成,反遭兵祸。”
这不过他的一面之词。彭春心里惶恐恼怒,却并不十分信,单铮也不急于一时,只道那天使日后必定再来索要,届时他话是真是假,自见分晓。
这一回过了,彭春又格外问了他的名姓家乡,单铮一一答对了;彭春又严令守口,再不得向外透露半个字,才放他走了。
单铮离去自不提。这头彭春唤来几个心腹,教密切关注经略安抚使处动向,正说着,忽又见人来报,却带着十二分惊慌:“沂州西面方向五十里处,来了一众不打旗号的兵马,浩浩荡荡,望不见边际。虽没有旗纛,却是官兵的盔甲剑戟!”
彭春愈加震恐,疑窦更生,心里便又信了那郑二之言七八分,以为此次招安真个只是个幌子,实则大军已然压境,便忙吩咐斥候再探,时时来报。
本来上了降表,宾主尽欢,他高高兴兴等着归附;如今事态却急转直下,彭春再是吃喝饮宴,也欢欣不起来;心惊胆战等了一日,果迎来天使传召,待见了,听那天使当真问起另一颗夜明珠,前来索要,竟与郑二前言分毫不差。
他再三谢罪,苦着脸说没有,好几次差点将那十里之外扎营的兵马之事脱口而出,心内更恼恨朝廷逼人太甚,便有几分恚愤的面色泄露了出来。
天使看惯了无数达官贵人的脸色,早将他神情一毫儿不差瞧在眼里,更生了龃龉,面上却不说什么,仍是笑呵呵的,将此事轻飘飘揭过,自回了富丽堂皇的住处。
才待下不过二三刻,却见了手底下一随从,一向往来城内外探听消息的,急匆匆入内告禀,耳畔轻声言语,说了一番。
经略闻听,面色发白,身子一晃,急问:“他们用的是何样兵甲?”
随从道:“虽是朝廷的兵甲规制,可疑的是,却不立一根旗纛,教咱们打听不着,究竟是哪一部的兵马。”
经略心乱如麻,思索半晌,醒悟道:“若是朝廷兵马,不至于不打旗纛。且我并未听闻朝廷又有兵马至,这必是贼子联络外匪,要将咱们围死在城中。原来他归降是假,拖住我才是真!”
由此他更为惊惧,屏退随从后,直在屋中来回踱步,思索一个对策,末了自言自语,“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招安不成,我便走了又如何!”
忽一时珠帘响动,内室中走出一美人,正是折柳,端庄淑雅,十分的柔媚,来在经略身边,却柔声劝道:“相公何必败走,平白被人嘲笑;回了朝中,又该如何答对?不若当机立断,拿下这一支贼军,岂不是一桩功劳?”
“你这妇人说得轻巧!”经略喝难,已是十分不耐,“他声势盛大,以我之众,能出城堪可;谈何拿下贼军!”
折柳却好整以暇,勾唇笑了一声,缓缓道来:“擒贼先擒王。若先拿了那彭天王,余下贼匪又有何惧?奴为相公出一计,保管教相公加官进爵。”
经略问:“你有什么主意?快说来!”
“奴从前的相识中,有几个本领高强的刺客,不若请他们趁夜入天王寝帐,刺杀于他。天王一死,群雄无首,自然便乱了阵脚,届时您再要一举拿下,岂不易事?”
经略闻言,思量再三,恍然抚掌大笑,一把搂过折柳,亲香了一回,“就依你计策!你速速将那当世荆轲请来,若事成,我定重金相酬!”
折柳将此事言与众人,当下分兵派将,计议定了。她又多问了一句:“那城外的兵马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是彭春联络的贼匪?”
众人却一问三不知,连消息最灵通的赵芳庭也挠了头,道:“他来得突然,仿佛有意不教咱们探得实情,如今城外五十里扎营,少说也有五六千兵马,军容整齐,不像是贼匪。”
天使、彭春两方俱不识得这一股势力,却便利了单铮等人从中借力打力。后头如何,且走一步看一步。
天王府里,驻扎着天使的部众,一行人占了北面最敞阔的院落,共计一二百人;天王府外,又有随行来的人马,拉拉杂杂一千余,占得附近大小客店满坑满谷。客店里塞不下,便睡在豪绅百姓的家中,把个天王府紧紧包绕。
天使自以为得了稳妥计策,暗中便告本部人马,三日后彻夜警醒,预防天王府中有大的异动;又特拨了一支亲兵,向四面州城门而去,专守在那处,备着万一夜逃出城,便杀了城门口的贼兵,夺下城门;他这处则唤来彭春,含笑道:“本不欲惊扰天王,省却絮烦。只是招安一事非止一二日之功,
下官恐还要叨扰些日,便敬告天王晓得,三日后乃是下官生辰,感念父母劬劳辛苦,总得庆上一庆。天王可否赏光,饮一杯生辰酒?”
彭春自上回因疑心他借招安为由,另有图谋,一直惴惴不安数日;后与心腹商计,这天使是万不可得罪的,他与自己又没前怨,想来多加为难,不过欲多索要好处。只要他们将这阉人侍奉得妥妥贴贴,哄他浑身舒泰,想来他再无由头发难的。更兼城外无名的兵马蛰伏未动,不像是要攻城的样子,他便又放下心来;这一回闻听天使寿诞,正是奉承的好时机,便满口答应下来。
三日之期,转眼而过。天王府内再一次张灯结彩,竟比那天宁节时更为热闹欢庆。
彭春搜罗了不少珍奇的金珠玉宝,亲自送上天使门中,又领着部下百余头目,恭恭敬敬拜过一回;锣鼓笙箫声中,便大开筵席,红毡数丈,直从天使住处门口铺到待客的花厅,奉承着天使一路行来,竟鞋履未沾尘泥一星半点,罗衣遍染芬香漫天彻地。
华堂乐宴,又是一番宾主融洽。天使身旁依偎着折柳,红袖招摇,殷勤备至;那天使又数番向彭春劝酒,直饮了不知多少玉酿琼浆,把个身宽膀阔的彭天王喝得满面红光,连说话时舌头都捋不直。
眼见着华灯夜上,早是百姓人家眠宿之时,天王府花厅之内,各色人等却喧腾满堂、杯盘狼藉。
彭春喝得多了,尿泡里憋得涨满,便告失陪,自去方便;摘摘晃晃起身,摇摇摆摆离席,沿路顺廊走了一段,记得茅厕在角落里,却奇怪这几步路怎不挂灯笼,只是黑得紧,想又是下头惫懒,大着舌头骂了几句,慌得左右搀扶的从人一劲儿告罪。
这夜偏又无月光,唯几颗星子、一团云雾,更是幽暗。两个个从人提着纱灯搀扶,小心探照前路,不意廊那头却来了个翠袖窈窕的女子,不像是女使,却是席间歌舞的乐伎模样,蝶儿似的轻盈盈行来,娇声笑道:“二位哥哥辛苦,奴来侍奉天王宽衣。”
彭春一把揽过女娇娘,瞧她玉嫩可爱,自然把搀扶的小子搡到一边,先亲了一嘴儿,还未入茅厕,就来解衣带。
那女娘乖觉,飞快地又往二随从手里塞了两颗银铤,沉甸甸的份量,竟是二十五两的足额。
随从一掂量,心窍便明了,这哪是侍奉如厕,分明是来攀高枝的,便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向外了几步,离了茅厕有一丈的远近,候着那二人办事。
彭春被那女乐撩拨得心火旺盛,扯了衣袖便往内走。
天王府处处豪奢,连五谷轮回的出所也敞阔气派,隔成内外二间。外间熏着炉香,设了衣架,供了水盆茶瓯,更有一方软榻,五脏俱全。只是也未点灯,彭春顾不得,急急将人按在榻上,剥衣褪裤便要行事。
正心魄爽荡的光景,谁料想内里却闪出个影儿,攥着一把寒光雪亮的匕首,迅至彭春身后,更无一点声响,一刀便刺下!
彭春毕竟从刀光剑影里生死拼杀过来,只觉察寒影一现,身子更比心神迅捷,猛翻身一滚,险险避过刀锋,脸颊一痛,却擦出一条血痕来,不由得大叫一声,躬身举拳便挡。
他衣衫胡乱,衣带松散,一眼望榻上,却微微见幽暗之中,美人竟也现了凶相,不知何处摸着一把钢刀,劈头便砍。
“有刺客!”彭春心胆震裂,躲过一刀,一面逃出门来,扯嗓子大喊。
这一下刺杀未着,便惊动了天王府。
刺客尾随紧追,纠缠间刺伤了彭春一臂,怎奈那彭春回过味来,恶向胆生,又反扑回来。
原本猫着要听一场春。宫的随从,见势不妙,一个来助阵,一个拔腿嚷叫向花厅,瞬时间搅得整座天王府波澜顿生。
那头花厅里,落座宾客,半数是朝廷兵将,半数是天王部下。其中二王陶慨在列,本就不满招安,此时捉得时机,想也不想,振臂一呼:“那阉人竟欲害我天王!弟兄们,咱们中计了!”
赴宴谁人也未带兵器,陶慨便抄起一把酒壶,凶狠掷向天使。对方慌神一挡,正中其臂,力势之猛,顿时现了淤青。
这一下左右纷纷壶盏乱飞,食案也掀翻了一地,更有攥着筷箸做兵刃,扎穿对方嗓子眼儿的;那凶猛的举拳便打,直打得人颅裂浆出,场上一片呼号杀声。
天使于堂上,吓得手足瘫软,战兢兢钻在案底下,藏得住头、藏不住尾,直抖抖地乱喊“护我”、“护我”。折柳乱斗间被搡在地,好容易爬起来,头鬓散乱,顾不得被谁踩了三五脚,就要往外逃;正见一只圆翘的臀筛糠似的挤在案旁,心气一涌,想到前些时日被百般地磋磨,索性逃之前,狠狠一脚揣在那天使屁股上,直踹得人“唷哟”往前一窜,却将个脑袋顶着绸布,窜到了不知谁的**。
她暂缓了一口恶气,东躲西藏,捂着脑袋往外逃,好在那些个汉子缠斗,又从外多涌来杂杂乱乱的人群相帮助阵,一时间捉她不及,竟当真漏她逃出了门槛。
外头有星无月,四面黑黝黝瞧不见轮廓,她乱糟糟没个方向奔逃,又听后头疾呼“莫走了那奸狡的女娘”,心头一瞬竟有些茫然,疑心他们喊捉的是自己,却又自问:我哪里奸狡了?怕不是说的旁人?
哄杂乱嚷的人众之中,也不知哪里头亮了兵刃。刀剑的锋芒亮起来,血光也就呼溅起来,蓦地身前一人被捅了个对穿,心头血刷地喷了折柳一头一脸,腥甜温热。
折柳浑身一抖,如置身噩梦,慌得抄了条廊下的路,也不知往何处而去。
天王府乱做了一团,每处园子都汹涌着喊杀之声,有光的、无光的,重重人影挣起又伏倒。平日里折柳便不大认得清路,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更难辨生路。
忽一只精铁抓索般的手将她一扯,折柳陡然吓得花容失色,转头一顾,竟是赵芳庭,平日里斯文的面孔如今露了凶意,带过她,发狠一刀,却劈在追来砍剁的一个贼匪身上,血溅四面,喘息指定一方,催促道:“往东走!先逃出去!”
折柳与他从前有些龃龉,这会子见了他却如同见了父母,慌不迭地点头,又捉他手臂,“你、你不走么?”
“我得亲见那阉人死透了,随后便至!”赵芳庭将她一推,往刀兵人潮处去了。
折柳胆战心惊,认着他指的方向,拔足狂奔。
第97章 第97章但得女萝如卿好,我愿为……
可愈是慌乱,夜中愈不辨路。她依稀记得自己穿了几道门、过了几条廊,避了也不知多少双手、多少把刀,满耳听着铿锵当啷刀兵声,鼻中灌满夜风里裹挟的血腥;不知怎么,却慌手束脚,到了一片湖边。
偌大的湖面粼粼散落着光点,那是举着火把闯将进来的官兵……抑或是贼兵,她辨不清,回头一望,后头却已有人紧追不放,再几步便摸着她衣袖。
折柳于是只得没了命地奔逃,向穿湖而过的曲桥之上去。
她又隐隐察觉出了一股不对劲——这样百十丈宽大的湖,天王府里是有一汪,却不是在东边,而是西园。
赵芳庭不是指她往东么?怎么反向西去了?
眼见着后头呼啦啦一队人也踏在桥上来,她无暇再想,只向前求一条生路。
长长的曲桥,夜中仿佛一条无限伸长的龙蛇,任折柳怎样跑得筋疲力尽、脚软筋酥,总也到不了尽头。
水汽乱糟糟扑上来,寒湖一带雾罩烟锁,腾起一片迷仙之境般的朦胧。折柳狼狈逃窜,却眼睁睁瞧见对面点缕火光,纷纷沓沓正向自己而来,结结实实堵死前路。
那是谁的人马?她不晓得,只晓得一点——
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两面挑唆,两面都容不下她。无论哪一方的人,只要认出她来,她都没好果子吃。
折柳被夹在曲桥当中,湖心一点,两面四顾,又望一望桥下几尺的氤氲烟水雾,心中绝望也如烟云升腾。
她怕水,
怕被闷在水下、潮湿的、窒闷的感觉。这种灭顶的恐惧,尝过一回就够了,她不想再尝一回。
“捉住她!”离得近了,有人呼号。
捉我做什么呢?我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了不起踹了那阉人一脚。她茫然苦涩地想,那许多恶人不捉,为何偏偏咬着我不放?
接着,双脚不由自主地登上白玉石栏,她在满怀惊恐与愤恨中,怀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丝生还的幻想,噗通扎入深水。
那一瞬间,于水雾交接之处,她耳边似乎生出某种幻觉,嗡嗡嘈嘈的乱响里,有一道嘶吼破空的声音,离弦的箭一般划来,又沉闷又尖利,还莫名的有些熟悉。
那约摸是在唤她的名字:“折柳——”
她睁大双眼,徒然在一径儿沉底的水流之中乱捞,眼前深沉而幽黑,什么光火也不见。
那种窒闷又沉重的感觉再次压来,折柳卑微绝望的发觉,再来一回,她还是屏不住气,那股子心慌迫得她张嘴、呼吸——
口鼻、胸肺里瞬间炸开剧烈的痛苦,以致她耳鸣目眩,刀兵短暂猛接之声,化作一团怪异的、恶兽的高亢咆哮,她却压根不能分析其中的含意。
她只是下坠、挣扎、再下坠、再挣扎,铺天盖地的水、铺天盖地的绝望。
猛地一双手牢牢钳住了她。
折柳身处噩梦炼狱,连自己是否挣扎也不觉,却感到一种至为强烈的束缚感,那触感却比水更坚硬,是某种有形的躯体,温暖的、坚实地撕开水膜,向她每一寸肌肤渡来。
唇上贴住了一片柔软的物事。她呼吸到一缕甘甜至极的气息,彷如噩梦初醒,猛地慌乱揪攥、踢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