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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 烛泪落时 29383 字 23天前

第81章 第81章鸾凤归在旧枝梢

应怜心念电转,向那哭泣的孩儿问:“……萍儿?你可是萍儿?”

萍儿抽抽搭搭,泪水与小脸上灰黑混成一道一道,“是我。”

应怜便明了了。

她将宗契拉到一边,叙了一遍前情,尤其道了那“宗氏旧园”几字,便见宗契望着萍儿的目光一时有些发怔。

她轻轻地搭在萍儿肩上,将她慢慢带了过来,心下怜悯,拿了条新手巾,细细为她擦净了头脸、双手。

萍儿生得白嫩秀气,有些怯生生的,任她擦拭。

“你爹娘姓字是什么?家住何处?”擦净了,她又为她重新束了红丝缯,扎好了三丫髻,一番询问。

六岁的孩子,说懵懂也懵懂,说开悟也开悟。闻听她问,萍儿又大哭起来:“我爹是江宁袁知府,我娘是主母宗氏。我娘说去西北望火楼,可那里起火了……”

宗契低声将望火楼起火一事告与了应怜。

那便是都没活路了。

她拉着萍儿的手紧了紧,“你可还有别的亲人?义兴县的宗氏旧园,那是你家么?”

萍儿却哭着摇头说不晓得。

那妇人已死了,临终前嘱托的事,自己总要替她办一办的好。应怜想。

只是宗契却不作此想。他皱着眉,在杂杂沓沓火把的摇曳光亮下,脸廓被勾勒得像出鞘的锋刃,消减了平日里柔和,平添几分凌厉,“江宁初克,敌兵四散,义兴县附近也不知安不安生。你一个女娘,更不好带个孩儿去那样的地方。不如我去,问明了事由,待那处安定后,再送萍儿不迟。”

天棚无门无窗,任夜风游来荡去,饶是如此,冲不散漫天的血气。他离近时,应怜便闻见他衣襟袍角沾染的血腥气,混着浸透的汗水,再也不见半缕梅或兰的衣香。

这即是凡尘罗网里,名、利、仇、欲的气息。

宗契总愿在她身前,一肩担下这些脏的乱的,蹚开了一条平直的路,再让她走。

只是她与他并肩,岂会不染一点血污?

“我与你同去。”她道。

宗契向来不擅与她争,见她眸中执拗决心,即将出口的拦阻又咽了回去,只道:“那好,过后你先歇一觉,待醒了,咱们再去。”

黎明前,应怜搂着萍儿,权且在客店里歇宿了一二时辰。

客店里人手早已尽换了知根知底的义军,再没甚好担心的。

她劳累了大半宿,此时早已困乏,任日上三竿,睡得几乎人事不省。直待睡梦深处察觉一阵动静,费力地睁眼,才发觉是萍儿梦中惊哭,手脚乱挥。

应怜轻拍了拍她。不大会哄孩子,有几分笨拙地将她搂进怀里,迷迷糊糊地哄:“我在呢,睡吧。”

小小的身子勉强安静了一刻。

应怜醒过一回,却有些清醒了,一会儿,又觉着怀里的小家伙乱动了起来。

原来是萍儿醒了,扭来扭去要起身。

这么一折腾,她也闹没了睡意,精神头儿回了七八分,索性带着萍儿漱洗穿整了,叫来个兵士问:“这会子大家都在忙什么?”

战事早已尘埃落定。兵士神采熠熠,答道:“单将军已入府署坐镇了;军师们都在忙,说要

将府城上下的人事都梳理一遍。昨夜上阵的将军们都歇下了,晌午后还要巡城呢。”

各人有各人要忙的事。

“那宗契高僧呢?”她又问。

那小兵搔搔脑袋,“高僧方才正套了车,约摸要出门呢。”

应怜大惊,忙问明了他歇宿处,牵着萍儿,急急地寻过去了。

一路上埋怨:这秃驴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分明说等她觉醒了同去的!若不是她觉中被萍儿闹醒了,估摸着候她睡上一觉,他人都已经到了义兴县了!

这么想着,脚步就有了点气势汹汹的意味,直待来到后院他那一间,正要扣门,却恰巧此时,半旧的木门向两边一开,应怜差点一手推了进去。

里头立着宗契,正一只脚往外迈,陡然见着应怜,一怔之下,便没想好要说什么,只唤了声,“惜奴。”

他极高又宽健的身量,动一动便有种蓄势待发的压迫,却教应怜纤细的一条影儿闲闲堵在门口,仿佛那里立着一道坚锁;一双清莹莹琉璃水晶似的眸儿瞧来,心里便一突,生起了某种又爱又怕的感觉。

应怜搭了一眼他这副衣衫粗朴、紧陈利落的穿戴,不紧不慢“嗯”了一声,见他让出一条道儿,抬腿埋进门槛,高高昂着头颅,努力摆出一副得了理可以不饶人的板正模样,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宗契回答不上来,含糊应了一两声。

她眼尖,却瞧见了他唇边泄露的半分殷殷笑意。

应怜便泄了气。

“分明说好等我同去的!”她索性摊开来直说,有些愤愤不平,折回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你怎能言而无信,答应了的事又反悔?你现下若要走,便把我也带上!”

宗契无法,想笑又怕她更恼,只得忍住了,打了个哈哈,“你累了一宿,该好好歇一歇……”

应怜却不依,一语拆穿他,“你不过是担心我在义兴县不安稳。可你想想,若你独自去了,我岂不一样担心你?”

她是个再规矩不过的女娘,哪怕耍起脾气来,也不过是念叨几句,瞪他一眼,多余如撒泼打滚,便不会了。

宗契手心又开始有些发痒,微微抬起手来,想摸一摸她乌厚密发的脑袋,或捏捏她的脸。

她真可爱。

他端正神色,面孔沉肃地想。

应怜一只手挥到了他眼前:“你在听我说话吗?”

那只手白皙可爱,他一个心不在焉,瞧着那五个指尖粉润饱满,手比心更快,大掌一抄,将它们全数捏在了掌心。

指腹扫过,是比想象中的更加柔软。柔软到不可思议。

不过一瞬的事,他猛地松开。

眼前应怜被惊吓到一般,也不叨叨地念了,圆瞪着剔透明净的乌眸,颤晃着一丝无措的羞臊,慢慢地从如玉的脸颊上晕染开一片红粉。

羞意蔓延,直到她两颗柔软的耳珠也粉嫩了起来。

应怜默不吭声地将手缩下去,背在了身后,扭着脸打量这间简致幽静的客店屋舍。

空气中饱涨着一股静谧却令人心颤的暧昧、隐秘的温柔。

宗契压抑住想盯着她瞧的冲动,稳住心神,不再隐瞒,“……我的确是担心你安危。我去去就回,至多不过四五日,可好?”

他嗓音中含着无奈的妥协、温和的劝哄,甚至隐藏了一丝自己也察觉不出的宠溺。

可应怜将五指于背后蜷起来,回味方才他指腹摩挲的温暖心悸,硬梆梆答道:“不好,我要与你去。”

宗契叹了口气。

“好吧。”他没法拒绝她,又丢不开她,只得应承下来,“只是这一趟快去快回,不是游逛,可不清闲。”

应怜仍板着脸,只是当他话音落时,便再绷不住,流露出三分欢喜的笑意来。

她偏着头注视窗外草木葱茏。宗契便不再压抑,凝视着她,从眸中落到心尖,又蕴藏进心底深处,目光再不离开。

宗契形貌引人注目,兼之手掌受了伤,便由随行的小乙赶车,一重车帘遮了他与应怜、萍儿。一行人连庆功的酒宴也没赴,果真马不停蹄,赶往了义兴县。

宗氏旧园不在城中,离着义兴县尚有数里,颇有山环水绕的景致;只是年深日久,只一个上了岁数的哑仆看家,宅院便总有一种老旧荒弃之感;遥遥便见得外墙一带失了修,原本朱漆的墙面遭风雨剥蚀,残旧不堪,里头繁茂地生长着数丈高的树木,满目里皆是夏昼浓荫,返璞归真。

哑仆乃是一枯瘦的老叟,开门又见了宗契,立时愤怒地瞪直了眼,咿咿呀呀一顿比划,似乎很想要揍他,却又不大敢的样子。

这一带几无人迹。上回一行人至他门前,踩踏出的野径复又生了青草。宗契任他指点,从行囊里先掏出了个小匣,以示歉意和诚意。

那匣里盛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完璧归赵。

哑仆瞧了见,怔了半晌,赶忙来藏入怀里。

应怜也带着萍儿下了车,环望四周,目光落在白发苍然的哑仆身上,向身边的萍儿问:“你认得这一阿翁么?”

萍儿把头贴在她腰腹上,闷闷不乐地抱住了她,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是兴伯,我不喜欢他。”小姑娘似是撒娇,粘着应怜不放手,“我娘也不喜欢。”

她晓得母亲去了望火楼,也晓得楼上起了火,路上两日,问应怜:“姨姨,我娘死了吗?”

不知是谁与她说的。应怜心中发酸,抱着她,应了一声。

“那她何时回来接我啊?”萍儿又问。

应怜哑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含糊应答:“……要过些时日呢。”

萍儿果真乖乖地等了。

哑仆不能言,眼睛却没花,一眼瞧见萍儿,更呆了一呆,急走来几步,却在萍儿嫌弃的目光下,生生顿住。

宗契简明向他叙了一遍城中变故,只含糊隐去了自己入城一节,道那望火楼上有人身死,如今正在捡拾尸骨,若当真是知府夫妇,必是要好生厚葬的。

哑仆嘴唇嗫嚅,面色憔悴黯淡,似无声悲泣,无力地摇了摇头,枯立门前一晌,仿佛如初醒,将几人让了进去。

旧园里寂寞处自成盎然,荒僻里生出野趣。初来时只觉处处萧索,待得时候一长,应怜偏逐渐起了几分避世隐居的清幽感。

他们到时正是晌午,蝉噪人静,幽窗孤僻。这里的事一时兴许办不完,哑仆便将二人各自安置在邻近的院落,院墙低矮,应怜踮脚一攀墙头,目光便能越过墙去,瞧见隔壁的宗契。

宗契去寻哑仆问话,应怜便借来了铲,带着萍儿去找皂荚。

旧园里有好几株大小不一的皂荚,因树身有刺,单单栽于偏僻的园角。

她寻定了一棵一人抱的皂荚树,便开始铲土,一边铲一边与萍儿闲聊。

萍儿不晓得什么宗氏旧园,只道:“兴伯以前在我家。后来我娘骂他,说他背主,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把他赶走了。”

“背主?”应怜纳罕,“你娘还说了什么?”

“还有……她说:‘你是我家的人,还是那畜生的人?你年年回道寻不着,却分明晓得他们尸骨都朽烂了,只是瞒我’。”萍儿苦想了好久,将话学说了一遍,“兴伯把头都磕出血了,我娘又哭,说‘怪不得那年你忽然口不能言。想来是用一张嘴换得了一条性命’……姨姨,这是何意?”

应怜拄着铲,在浅坑旁发呆,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也不晓得。萍儿淘气,这话必是你偷听来的。”

萍儿被戳穿了,向她使了个鬼脸,新奇地瞧树下虫蚁去了。

老树盘根错节,想挖下去却不是易事。应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热汗直淌,才挖出了一棵,手上却磨出了水泡,只得丢了铲暂歇下,待宗契来了,再掘下一处。

也不知树下果真有无匣子,也不知那匣子里盛着什么。

她直觉那里头有蛛丝马迹,纵然与宗契无关,也能寻着些旧情,一时心急,便要去寻宗契。

却不想他仍未归,只一个小乙闲坐于院中纳凉。

便只得压下心急,等他回来再说。

第82章 第82章此树曾记,吾家年月

老屋里,连光都是陈旧的,懒散无力地从窗隙间漏进来,再多也点不亮原本深幽的内室。

外头是晃人眼的白昼,屋里却要点灯。

他毕竟年岁大了,目力不如盛年时,若依着天光黯淡,必瞧不清眼前盘坐之人的眉眼。

他高大、沉默,却因正值年华,像繁茂葱茏的山岳,令他这个衰剩暮年的残躯感到艳羡。他眉目刚硬简明,气度清冽淡泊;可面貌五官,却肖似记忆中的另一人。

哑仆端详许久,颓然放弃了回忆。他记不清了。

眼前这位僧人与他对面而坐,淡淡开口:“上回来初见,我却总觉着你眼熟。回去后想了许久——兴伯,我认得你。”

他清明的双眸里映进哑仆苍老的、疑惑的面容。

手边摆着纸笔。宗契不疾不徐研了墨,以石砖为案,一笔一划,一边写,一边道:“年长者容貌难改,孩童却不然。你记不起我也平常。我曾姓贺,俗家名姓——贺宗契。”

贺,宗,契。

他把墨迹初干的纸推到他身前。

分明是墨,却忽如锐利的刀,字字插进他眼目中,鲜血淋漓。

哑仆震愕地张口,乃至惊恐,喉中泄出一串嘶哑的咿呀声。

“记起了么?”宗契无喜无怒,连说话也毫无波澜,“那年我七岁。街市熙熙攘攘,那许多的人,你偏来向我一个孩子问路,还送了我一串糖葫芦。你笑脸可亲,问了我许多家中事。”

哑仆闭上嘴,惶恐羞惭的双目垂下,难以与他对视。

“若不是不久后,我家便生了变故,家破人亡,那样寻常的小事,我早该忘了。”

陈旧的屋檐下,空荡荡的四壁。桌椅早收拾起来,蒙上罩布。哑仆也是衰迈的,只新来的这客人,有些新鲜的活人气,可嘴里说出的,却也是陈年旧事。

宗契又铺开一张纸,“你口不能言,无妨,总认得主人家几个名姓。我问,你点头摇头便是。”

“尘埃已定,旧人已去。我抛却前尘,早已出家为僧,并不为来寻仇,不过想弄清从前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家那桩冤枉官司,究竟因何而起。”

“你奉谁为主?”他写下几字【宗、伯、珣】,推过去,“宗翁?”

哑仆拈着纸角,不抬头,也不点头。

宗契便又写了一张,“萍儿之母,宗氏?”

对方仍不动,只将头垂得更低。

“我娘姓陈,但如今想来,或是伪姓。她提起过夜明珠,乃家传的一对,想必也是宗家女。”但他依旧写下了【陈氏】二字,再递去,“是她么?”

哑仆一张一张将几张纸细细地叠好,枯瘦的指尖有些颤抖。

宗契想了想,目光微凝,再写下两字,“袁淮?”

袁淮,江宁府知府,宗氏之夫,袁辘之父。

哑仆却骤然抬起脸,脸孔紧绷,浑浊的目中透出哀告之色,竟湿润有了泪意。

羞、愧、悔。

“那么是袁淮了。”宗契却铁石一般,不为所动,将那两个字推去,“可你姓宗。这算什么,背主?”

夏昼日长,满园清荫。应怜等候闲暇,便带着萍儿四处游逛。

一处园角生着苍然的一株老皂荚,树干极为粗拙,也不知在此盘踞了多少年。与之相比,其余零星的皂荚堪当它的子孙辈。

萍儿绕着树欢快蹦跳,一会儿,忽叫起来:“姨姨,你来看!”

应怜绕过树去。

梳着三丫髻的萍儿立得直直的,挨着树干,用手比量头顶。恰有一列刀刻的横印在树干上,断续划过树皮。她循印细瞧,发现那边上粗粗刻着小字:庚辰。

再往上瞧,每一寸半寸之上,却都有印记,旁边小字零星:庚巳、庚午、庚未、庚申、庚酉。

“这是什么?”萍儿问。

应怜在心底算了算,“这是年月。许是从前有个小娃娃,每年长高,都在树干上刻一道。”

庚辰之下也有年月,最早才刚过膝,刻着“庚子”。

如今是癸寅年,若按一纪来算,总也有三十八年了。

那一年一年长高的小娃娃,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她心中一动,望着几乎参天的古树,冥冥之中忽有所感,一个念头飞至:

一定是它。

又瞬然生回气力,取了铲来,向树下泥土一铲一铲掘去。

萍儿好奇地蹲在坑边,睁大眼睛仔细瞧,不知多久,忽指着二尺来深的一处,叫道:“姨姨!”

应怜也铲到了硬物,忙停下来,拂去上头泥尘,小心翼翼挖出了个物事,是个绸布包裹的匣子。并不很大,三寸见方,绸布因长埋地下,已不见光泽颜色;里头那匣儿却精致,缠枝雕花鲜活繁丽,上头镶着红翠翡玉,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她长舒了一口气,心头却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仿佛窥见了一个久不见天日的秘密。

携萍儿回屋后,应怜擦净了那没上锁的匣儿,怀着一种窥探旁人隐秘的说不出的心虚,犹豫再三,仍是打开看了去。

她总觉着,这一宗姓的人家,与宗契有或多或少的干系,说不定当真就是他外家。

匣子里清净无尘,却整齐地摞着一沓书信,不知埋了几年,保存依旧完好。她草草翻看了几封,字迹娟秀齐整,所述不过平常小事;便依着年序,捡出最早一封,看了起来。

【阿芜见信:

雁使衔来家书,使人欢喜,又涕零如雨。不期三年逝水如斯,我走时满腔愤恚,不及辞阿芜;昼夜千余,无一日不思汝念汝,乃至摧形销骨。幸我虽无德,效红拂私事,却蒙天眷怜,乃得如李将军之夫,慷慨豪壮。今我为妇,阿芜切莫讥无媒之合。往事乱矣,无从相言,个中冷暖,我心自明。我已有妊,期在明岁三月春,不知璋瓦,但共喜翘首以盼。

父亲爱我良多,然性刚硬太甚,恐为我事恼伤忧憎,惟愿阿芜为尽孝膝前,再得大人欢颜。你我书信复通,切勿与人语,父、兄皆不可令知,切记、切记!】

这似是一封久别重逢的信。

她将那“阿芜”二字念了两遍,萍儿却在旁道:“我娘便是阿芜。”

应怜一顿,便想通了,“是了,这是你娘的书信。”

据写信人的口吻,似乎是她的姊妹。

萍儿便来了兴致,把一沓书信摊在桌上,一张张好奇地翻,却翻出了一副小像,十分新奇,“这是我娘吗?”

应怜细细瞧来,见画中女子纤秀灵巧,一毫一发皆细致入微,正襟危坐,含笑端庄,不由打趣道:“这却奇了,你自个儿也不晓得你娘的样貌,怎么反来问我?”

“有些像……又有些不像。”萍儿嘟着嘴,横看竖看。

应怜接过小像,凝目视之半晌,心底缓缓升起一念,却无端想起了宗契曾说的话。

【她在我八岁时,把我送去佛光寺,而后便投水自尽。】

她么?

她妥帖将小像搁好,转又拿了第二封信。

山长水远,书信不常通。这第二封,已是她为人母时了。

【阿芜见信:

我已产下一子,初为人母,喜之不尽,甚愿亲为哺养,又恐为仆妇乳母贻笑,真真闲恼。你可记着,他乳名合儿,取和美、团圆之意,从此汝为姨姨,日后再逢,需补添盆之礼。取正字劳心费神,日后再议。我虽为母,却愈思念阿芜,岂不知母亲产难,我长汝七岁,怜汝幼嫩,未有一日得见之,早视汝为我孩儿,自幼长成,皆在我畔;皂荚刻下年岁,记汝身长,历历往事皆在目,如何能忘。

又:随附写真一幅,自妊至今,丰腴无复,勿为窃笑。阿芜可还作一幅寄我,全我牵念。】

看过几遍,心中不知生了什么样滋味,百般交杂不能言,应怜又见那小像,画中人虽端坐淑静,却神容放松,唇边笑意更难掩,不难想见彼时岁月安稳。

萍儿犹自天真无觉。应怜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打听过,宗氏曾为官宦人家,殷实自不必说。我娘为何又要改名换姓,远遁他乡?我自小便从未见过外家亲朋,想来她与家中不睦?”

宗契缓缓将疑问道来,黯淡的天光烛光落在他眼眸,清明中平添了锐利,刺向哑仆。

哑仆颓唐,被抽了筋骨一般,点头。

“因何而起?宗翁?”

摇头。他抽出写着“袁淮”的那张纸。

宗契有几分诧异,接问:“袁淮是宗翁之婿,他与宗氏成亲时,我娘早已身在郑州。难道他们旧曾相识?”

点头。

正思量间,哑仆将几张纸摆列开来,上首为宗伯珣,下平列三人:袁淮、陈氏、宗氏。

旧主已死,他再没什么好隐瞒,如今面前的是他欠下的债,他该还了。

哑仆比划了一阵,宗契恍然明悟,眉头却紧拧起:“你是说,他们三人,皆宗翁所出?是兄妹?”

哑仆一手按在姊妹二人的纸张上,点头;又按在袁淮那张上,点头,摇头。

是是非非。

宗契猜测:“非所出,为所养……继子?”

点头。

这却使人难堪。占了兄妹的名头,却做了夫妻,必为时人所诟。恐怕袁淮曾也为宗姓,不过后来改换了名姓。

“且不论内情如何,我娘因袁淮而出走,或许他们因此结下仇隙。陷害我家的,正是袁淮?”他问。

点头。

本道宗契要再追问,却不想他一时未再开口。

静默如一潭死水,弥漫在一室之内。

宗契闭上眼,不知心中何所想,只是再睁开时,向来坚定的神色里有了些怅然动摇。

“袁淮已死。我父母尸骨已朽。”他道,“我若再追究一个死人的罪,又向何处怨怼?又为何人鸣不平?”

无人回答。

宗契的声音带了沉哑,不知是不是向他要个答案,“那你呢?你在其中又做了什么?你自认了什么罪愆?”

哑仆不能言,垂头,抖抖索索地将陈氏与宗氏两页相连,枯皱老迈的手一点点从那二人名上摩挲过,两滴泪落在纸面,洇湿了墨迹。

书信数月一封,随着孩儿长大,信中提及也越多。

【今日试蒣,合儿拈弓、剑,人皆赞效其父多矣。】

【合儿玩闹淘气,我甚异之。料想阿芜幼时,淑静乖巧,男女之差,竟如渊壑?】

【春后合儿将满五岁,虑为之开蒙,待取正字。我肚肠枯索,劳神已多。阿芜可试拟几般,为阿姊解来。】

……

般般件件,俱是寻常家事。她一一看去,却在某处目光凝住。

【契,乃合意。阿芜巧思,将我家之姓,嵌吾儿之名,来日团聚,复又作一家人。宗契此名,甚得我心。我儿便名作宗契。】

“姨姨,你怎么了?”萍儿推推她。

应怜彷如入旁人之梦,深长久远,梦中人从未得见,却早已相识。她早该料到,并不意外,却将那小像复又拿起,瞧了又瞧,想从那柔丽的眉眼鼻唇间,瞧出几分与宗契相似的模样。

画中人依旧娴静地微笑,带着对妹妹的思念与对孩儿长成的企盼。

“无事。”她感慨良多,“只是不料想,在此初逢,却是半个故人。”

萍儿听不明白,懵懵懂懂地盯着小像。

应怜笑了笑,久久看着萍儿的脸,目光描摹半晌,“你叫我姨姨?”

萍儿点头。

“巧了,外头那大和尚,是你表哥。”想到此处,她笑里便多了几分促狭,“如此一来,他也得叫我一声姨。”

第83章 第83章此时此夜难为情

黄昏日光歇后,晚饭时,应怜才得见宗契。

不知一整个晌午,他与哑仆都谈了些什么,可曾将往事追根究底。此时一见,他不若猜想中那样神伤,却总比往日更静默。

“你可还好?”她有些放不下心。

晚霞晴光,绚烂如火,染在他不知豁然或怅然的眉宇间,又随着天光黯淡而消隐。他的神色因此而趋于平寂,点点头,“无事,弄清了一些疑惑。”

那是应怜所不曾触及的往昔。她直觉不当问,一肚子话便生生压了下来。

主仆几个一处,用了一顿粗简的晚食。饭后,应怜将那匣儿交予宗契,“虽说是要与萍儿的母亲随葬,瞧一瞧总也无妨,况且与你也相干。”

宗契目光有些动容,伴随手指从雕花嵌宝的匣面摩挲过,复又瞧向应怜,点漆墨色的双眸中一瞬有某种复杂情绪波澜,似乎想说什么,终只向她安抚地微微一笑,进了屋。

此夜,那屋中灯火挑明至中霄。

应怜的目光由窗隙间透出,越过相隔的矮墙,穿过廊前繁茂的枣树,落在遥遥窗下、通明的灯烛里。那里似乎有一团巍巍的人影,像极了中秋月里的桂树,沉默而遥远。

她躺在床上,漆黑中辗转,遥望着对面,也静静地伴了他不知多久。

翌日上午,便有信使至,是从江宁而来,一则携来宗氏夫人的骨殖;另带了单铮的话来,催二人快去快回,再晚便赶不上庆功宴了。

江宁城破,知府夫妇望火楼头自焚、宁死不降的事早已传开,一时间这位功绩平平的袁知府,乍然成了百姓传颂哭拜的对象,纷纷自发吊唁。

“因此单将军为民心计,做主风光厚葬了他二人,名为合葬……不过私下里应您的吩咐,已另捡出了夫人的骨殖。”信使挠挠头,显然对这事有些烦恼,“只是那楼烧得精光,他二人的焦骨别说分开,连辨也辨不清谁是谁。咱们只得捡了些七八分像的,权且当作是她了。”

宗氏夫人在天灵魄恐怕也不曾料到,与他生死到底勉强在了一处。

宗契接过了盛骨殖的小盒,并不大多,多数烧成了黑灰。他应了信使几句,又郑重地谢了,信使这才回去覆命,临行前千叮万嘱,教他们此处事一毕,便赶回江宁。

二人一合计,便将宗氏夫人安葬在旧园,也全了一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之意。

“袁淮便是我娘与宗氏的继兄——宗行之。”发葬时,宗契忽道,“他本是宗翁旧友之子,年幼失

了怙恃,宗翁怜悯,又因久无所出,因此过为继子。只是宗翁去后,他又还了宗,复更了本名姓,这才是袁淮。”

应怜对此人有说不出的嫌恶,“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那袁辘是他的儿子,做下那样滔天的恶事,到头来绝了后嗣。只是可怜了宗氏夫人,我总觉着她哪里是宁死不降,恐怕是要拉他同归于尽。”

发葬便在这株百年的皂荚树下。前日掘出的土坑还未填平,宗契更挖得深了一层,将大小两只匣子一并埋入土中,才要填土,又听应怜道:“……那张小像,本也是令堂的,与其埋入地下,不如你便收藏着?”

宗契顿了一顿,摇摇头,往里填了第一铲土,洒在并排的两只匣儿上,“不了。她是我娘,却也不仅仅是我娘。那画里的她,只是她自己罢了。”

葱翠枝叶投下斑驳树影,婆娑阑珊,点点摇曳在尘泥间的雕花宝玉之上,折射出粼粼的碎光,像一场经年重逢的美梦。她们姐妹二人,似乎从未长大,仍无忧无虑地活在旧园里。一年一年,过了庚辰,还有庚巳;一轮一轮,日月昼夜,伴随她们欢声笑语,再不离分。

相较于风光合葬,填完土后的宗氏夫人的坟头,简直小得可怜。坟上并未立碑,只故人有心,酒食奉祀。应怜带着萍儿,教她端端正正地跪下,郑重磕了几个头。

萍儿问:“做什么要拜这棵树?”

她话语稚嫩,全然不知那里头埋的是什么人,只一心等着母亲远归回来。应怜心中发涩,感慨叹息,摸着她的脑袋轻声问:“萍儿想与兴伯住在这园里吗?”

萍儿立时跳了起来,把头摇得飞快,“不想!”

“那随宗契师父一处呢?”她早知这回答,便又问。

萍儿还是摇头,闷声闷气地抱住了她,小小的身量,才及到她的腰,“也不要。我要和姨姨一起。”

应怜有些意外,瞧了宗契一眼。

宗契板正了面容,认真纠正,“不当唤姨姨,要唤阿姊、姐姐。”

萍儿撅起嘴,扭到了应怜身后,冲宗契做了个鬼脸。

应怜失笑,心中那点怅惘随着孩童的天真而逐渐消散,牵着萍儿,正色道:“也罢,兴伯年纪大了,让他照顾自个儿去吧。你与我有缘分,以后我便做你姐姐,可好?”

虽称呼改换了个,到底还是可亲的姨姨,萍儿很快兴高采烈地应下了。

定了这事,已然时近正午,不好贪赶路程,二人便仍在旧园中,歇宿一夜,计议明日一早,便动身回江宁。

用过午饭,便得了半日的闲暇。

书信长埋,但那故人音容笑貌,总萦绕在应怜心头,盘桓不去。

想宗契埋葬尸骨与书信时,心中不知该多感伤。她有心劝慰,却又不知如何劝起,左思右想,有了个主意,便向哑仆要来笔墨,端坐案前,比着陈氏那张小像,又临了一幅。

起初有些差池,她便再改那身形眉眼,一张张地摹。不知不觉,时辰过去,恰萍儿午睡醒了,绕在她身旁左瞧右瞧,煞有介事地指点,鼻子再高些、眼角再上翘一些、身形再圆润些……

“你都记着?”应怜惊奇地问。

萍儿道:“不就是一幅画儿,有甚不好记?”

偏她这过目不忘的本领,准之又准。应怜依着她所说,改了又改,费了数十张纸,这才得了一幅好的。

萍儿注目观瞧,拍手道:“一模一样!”

她这才搁了笔,瞧天色,估摸着将至黄昏,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卷了小像,携萍儿转到隔壁院,去寻宗契。

他却不在,只有小乙守着,道:“晌午便出去了,这会也还没归呢!”

她心中一动,有些恍然,便将萍儿交由小乙看待,自个儿出去了。

没回屋,她径直去了新坟处。

天光尚明。远远便瞧见一袭苍灰的身影,盘坐于老皂荚树下,身形如往常修挺,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本欲迈出脚步前去,却又在拐角处停了住,久久凝望宗契的坚实的背影。

他虽沉寂,却并不颓唐。他与阳光、清风融为一体,与旧园的时光无声对话,为自己陈旧干涸的河床引来流淌的河水,不由着它枯败下去。

不知是不是禅性如此,或他本性生来有如万壑山川,宽厚广博,于无声处更显力量。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聒噪的安慰言语便显得肤浅起来。

她任着他独处,改变了心意,终究没再上前,凝望不知许久,转身离去。

她又去了一趟宗契那屋。

小乙正与萍儿玩猜枚,见她来了,深长脖子问:“寻着高僧了么?”

她应了一声,入屋将临摹的小像搁在他桌上,又压了一张字条,写下“蓦画粗陋,聊作宽慰”云云,便带着萍儿,辞了小乙而去。

萍儿玩得兴起,又拉她去捉迷藏,贪玩过了饭时,这才意犹未足地拖拉着去吃饭。直到掌灯时分,大小两个才回了屋中。

应怜正褪两只耳坠子,忽见萍儿在窗边案前,拾起一物,又拈着一张字条,稚气地读出声来:“多、谢——”

“那是什么?”她有些诧异。

来至案边,正见一个镇着字条的小匣儿,巴掌大小,她打开来瞧,便是一怔。

素面的绸锦里,压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尚未点灯的夜初时分,绽出莹莹的清辉。明润辉芒里,一条隐约盘踞的潜龙昂首探爪,正是先前宗契手中的那颗。

字条也是他所写,那字迹她再熟悉不过,锋芒刚硬,势破山石;并无絮语,翻来覆去,只简明两个字:

多谢。

萍儿惊赞不已,应怜却一时发怔。

想来他为谢她蓦那一张画。可此珠太过贵重,即便哑仆或出于愧歉,将珠还赠予宗契,他又怎能转手便给了自己?

这么想着,她便有些不安稳,阖了匣儿,便到隔壁,敲开了他的门。

宗契正在屋,才掌了灯,门分时,澄芒烛火便明澈地照映出廊下。门槛里外,立着他与她两个。

他周身披镀着灯烛的光,见了她,幽深的眉目间便有了一丝柔和。凝视处,眸光却比灯火更多了几分热度。

应怜在他专注的目光下,没由来有几分心悸的颤动,也不见怎的,却无端紧张起来,“我……珠子,还你。”

她掌心里托着夜明珠的匣儿,久久却不见他接。

“哑仆已将这东西给我。”宗契的声音在灯火与夏夜的交分处,也染了些微半明半暗的低沉,“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谢的,你收了便是。”

应怜却不肯,“那怎么行,我不过是几点笔墨,何能比你这传家的宝贝?”

说着,却不知想到哪一节,脸微微地热了起来,见他迟迟不动,怕迎上那专注的目光,自己更笨拙无措,索性拽起他的手,一把将匣子拍进他手心。

却听他吃疼地“嘶”了一声,这才想起,他掌心虎口上有伤,应怜一个哆嗦,差点将匣儿掉下去,手忙脚乱才抓了住。

“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她一手把着匣儿,一手托着他手掌,低头瞧他的伤。

虎口处伤口狭长,贯入掌心,好在结了痂,到底没绽裂,不过是她自个儿受了一吓。

应怜这才松了口气,但觉双手相触,温热相接,下意识抬头,恰恰迎上他蹙中带笑的眉眼。

那笑仿佛由他心底而出,染在眉梢眼角,又泄露在唇边。她怔忪里才头一回注意到,原来他唇的形状微长,却并不单薄,看起来很是丰朗。

却不知是否与自己的一样柔软。

清夜融融,此廊下周遭,只他们二人,再无搅扰。

鬼使神差地,她凝视着他,眸中沾染一丝从心底里生出的、自个儿也无从根究的勾缠热意。

他不知察觉到没有,手掌却极轻微地一颤,别开了目光,那张好看的唇轻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应怜于是惊醒回神,心里烫成了一片,简直不敢想方才脑子里有些什么样乌七八糟的念头,脸颊滚热,低头以强硬的姿态,将匣儿塞进了他另一只手中。

一晌似有若无的风月,就此惊散,恰似彩云无踪。

只是那微末蜻蜓点水一般的震动,忽如叩门声响,惊动了她从未开启过的门扉。

有那么一瞬间,某些生来便有的本能,无师自通了。

宗契尚回不过神,僵硬紧绷的握着匣儿不动,也不知为何,翻覆回想着方才她温温软软的那一瞥,仿佛一团柔软的云,一脚陷进便挣扎不出;正愣神间,手掌一空,却是她退了半步,比画儿更清艳的眉眼微垂不垂,抽身而去,将离不离,却轻飘飘抛下一句话来,比云更捉摸不定;才出口,便带着女儿家的羞怯,消散在湿热的夏夜里: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凭什么收这样贵重的东西。”

栖鸟喁喁,促织鸣鸣。夏夜清霄,任心思如水,粼粼散去。她人已远,而他还在罗网里,迟迟不知如何回应。

第84章 第84章鹦鹉学人语,金笼玉樊中

随着义军攻克江宁,一些瞧着微不足道的、琐碎的小事正在悄然变化。

义军仍以府署为据,又辟了内城中屋舍与各头目及家眷,大抵算不上多豪华,却严整了一番气象。

庆功的酒宴摆了三天,应单铮吩咐

,不需多豪奢,不过军民上下同乐一阵而已。自上而下,论功行赏,除了原先旧部,又为此战中立功的新头目定了名分。

如此,从苏州归附来的王渡、携千余精兵来投的鬼面人皆有了堂上正式一把交椅。只是从上元县劫牢反狱救下的吴览却还没个准信。

单铮原想在庆功宴上,当着众人的面,大张旗鼓地请他一回,端看自己这面子他买不买,却被赵芳庭拦了下。

“他这样人,应便是应;不应,你扔了脸面在他脚底下踩也无用,反落得宾主不谐。”赵芳庭十分淡定,只道,“哥哥权且等一等,说不得过个三两日,他便自来表心迹了。”

单铮狐疑,“你不会又从中使了什么诈吧?”

赵芳庭那张脸比正堂前被撬掉的“明镜高悬”匾额更无辜,“我能使什么诈?候他一个回心转意罢了。”

单铮仍是不放心,于是这晚的宴席上,尤其密切关注吴览,生怕他又被赵芳庭算计了去;末了见他不过多饮了几杯,料也无妨,终于一颗心落肚,与人拼酒去了。

说回吴览这头。

愁肠殢酒,任谁来劝饮,都来者不拒,他又不似单铮,有千觚的酒量,宴散后,已是摇摇跌跌,也不知被谁搀扶着,扑在了厢房一床上。

薄纱帐、翠裯衾,并蒂莲合、鸳鸯成双。

他才却了麒麟,又见鸳鸯,头晕目眩,茫茫地盯着,但觉那水鸭子可笑,今年双宿双飞,明年又不知去了哪家的窠巢;呈在画儿上,外人瞧来,总之是一对。

秦氏也不来为他醒酒。

明日酒气纷纷,彩儿见了,又要掩鼻笑话了。

他寻不见妻女,心中却有一点绝望的思念,迷瞪起来,摸不出哪里不爽利,只觉摧心肝似的疼。

想秦氏不喜他喝大酒,醉来不褪衣脱靴便上榻,吴览浑浑噩噩,撑着在锦绣罗褥里起来,胡乱便要脱了鞋履,手却不听使唤,连眼前也模糊。灯火是遥遥屋外而来,三分明、七分暗,孤独地将他笼作一团。

“辛娘……”千般疲乏上心头,他不知秦氏在哪,只得昏沉地唤,“辛娘、辛娘……”

幽夜冥冥漠漠,也不知他是否仍有一丝清明,晓得黄泉碧落也无人答他,终究被死寂的夜压得喘不过气来,苦涩难言的滋味由心头散在四肢百骸,眼内滚烫一片,拿手一抹,又成了冰凉的泪。

大丈夫该顶天立地,不作妇人态。

可没人来笑话他。于是吴览只手捂着眼,在君子慎独的居室里,发出了不像样的呜咽,泪水从指缝里横斜溢了出来。

他哭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哭得心力交瘁,仿佛半生的风雨、志气的磋磨、夫妻的诀别、后嗣的零落一晌淹成洪水,滔天决堤而出。

却又不知多久,十分浑噩间,一只素柔的帕子抚上了脸颊,带着热水里捞出来的温暖,更不及耳边温情的寥寥几字:

“别哭了。”

秦氏温声地哄她,此时不像夫妻,却像姐弟,“这些日来,你受委屈了。我都晓得。”

吴览怔忪地受她擦拭,听那熟悉的语调带着乡音,那是他寒窗苦读、日夜听惯,又随他赴任南北,二十年来甘苦与共的腔调。

光火不知何时已熄了,唯眼前之人,音容似旧,不知从杳冥间何处而来,为他所感,魂魄淹留一晌,成全他们夫妻半生的恩情。

吴览抖抖索索地摸索她,从头顶抚上面颊,抚到双肩、手臂,惶恐她在梦里倏然消失不见,颤抖着搂入怀中,可怜她萧索单薄的身子,恍然想起她生彩儿时,吃尽了苦头,往后几年,一直身子不丰,后头才渐渐养回了几分。

如今她却又瘦下去了。

“你来啦……”他声儿哑得没了往常语调,连日来的愤懑、孤寂、苦痛,一时俱消减埋没,忽又愧疚起来,“你这时候才来,是恼了我吧。我、我又喝多了,我正要脱靴呢,你别恼……”

说着手脚也不利索地弯腰去够鞋履。

秦氏叹了一声,在他背后道:“傻子。”

她柔弱无骨地从后攀上了他腰间。

“你半生苦读做官,为这周朝天子犬马操劳,已无愧于心。如今是他家负你,害得咱们妻离子散,你还能坦荡地受他的官?阮籍穷途,也知恸哭而反;今日你哭罢这一场,也该为自己打算,改换一条明路了。”

秦氏自聪慧,所道所做必有主张。经年来,除纳妾之言,他几乎无有不依的。

这些日再多人劝,也抵不上她一句话。

吴览心乱如麻,以此时心绪,压根想不明了,唯剩一点疑虑,犹豫道:“你、你也来劝,难道我当真不该坚持?”

可他六岁开蒙,念的是儒家书、学的是圣贤道,何曾有过一点……

“你早已行差踏错,正是一步错、步步错。若不是那箱公用钱,你早该陪我一道入黄泉,又怎会沦为草寇?”那双手慢慢解开了他腰带,带着夏夜里一点沁凉,蛇行似的,又入他衣下来,逡巡游走。秦氏话语逐渐轻细,尾音带了一点风韵,“这么说,也是你欠我的,便当是为了我,从前辅佐天子,往后辅佐单将军。有了你,他们便不再是草寇,而是一支王师。”

吴览渐渐听得痴了。

“王师……”他咀嚼这两个字,此前从未想过;而身子逐渐被这一点沁凉点起了阵阵烈火,燃烧起来,从心尖一路烧至腹下。

秦氏的双眸明亮,如夏夜的一泓清泉,冰冷而温柔。

她轻轻一带,吴览便倒回锦褥里。她便舒展身子,莹白的一缕,坐了上来。

今日的辛娘,又比往常风情。

吴览沉醉在一场春风正酣的梦里,浓情醉意,喁喁私语,仿佛又回到初与她成婚时,情难自禁的痴狂。

酒意醺人。

中霄月夜,银河促织两繁繁。秾李胡乱裹了衣衫,将乌黑长发挽在一边,未着罗袜,只趿拉着鞋,露出白皙玲珑的脚踝,信步而出。

身上酒气杂着蔷薇花水,反更馥郁浓烈。她步至庭前,拉开院落门扉,闲闲往两旁而顾。

风月余韵难掩,浑然天成融在向那阴影处投去的一睇里。

那角落里慢慢走出来一人,瘦长的身量,也喝了几杯,却丝毫未见醉意,一双眼亮得吓人。

“成了?”

秾李一时未言语,似禁了一宵的狂风骤雨,靡丽里现出些慵懒,就这么敞着一段延颈、半片雪脯,红梅印痕点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赵芳庭。”良久,她终于开口,不再唤什么大官人,直呼其名,又伸出手来,“我要你的碧玉笛。”

她草草裹着一件半臂褙子,其下温香软玉,丝缕未着。赵芳庭眼尖,一眼便瞧见那雪白的小臂一截上,有个轻红的齿痕。

这吴官人瞧着文秀肃正,到底也是个男人。

赵芳庭一边暗自想着,取下腰间玉笛,爽快地交与,一边笑道:“姐姐可真是精细,咱们说好的,我又岂会诓你。里头说得如何了?”

“当不起一声姐姐。”秾李得了玉笛,便紧攥在手,那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进眼底,眼波流转,有股子生冷冷的柔媚,“我既承了你的情,便当为你奔走。见效与否不敢说,但尽心力而已。”

赵芳庭自是道好。

他私底下劝哄利诱,兼掺了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威逼,令得秾李向吴览去吹枕边风。秾李也是个明白人,应是应了,只不过事后要他一样信物,免得他出尔反尔,将她与折柳两个说弃就弃。

虽说哄她道那吴览多好多好,待枕边人必亲厚的;更兼从前是个官身,如今也一肚子文墨,将来必有大用;姿容风度也俱上乘,但这事说到底,与她从前在青玉阁时没两样。想来秾李心里头总也有一点不甘的。

但正如她所说,承了他赵芳庭的情,她就得把这不甘压了,为他奔走。

吴览已在屋中沉睡了。赵芳庭便不久待,又叮嘱了几句明日醒来云云。秾李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两下里分别,却又叫住他:“我姐姐那处,还劳你多照应。如今她身份不尴不尬,切

莫教旁人欺侮了去。”

赵芳庭满口应下,“姐姐还有什么叮嘱,一并说来。”

秾李原已无话,想了想,却又开口:“我记得你已二十七八?”

“小生年才二十有六。”他纠正。

“哦,再有四年,便该三十了。”秾李关切的话轻飘飘抛出来,砸在他脑门上,“这男人啊,一上三十,便是有心也无力,可得好好保养着,多练功夫少想事——尤其是那虚头巴脑的算计人的事。”

说着,也不瞧赵芳庭干瞪眼或怎么,转身施施然而归。

屋中酒气盈盈,屋中人正酣睡。

秾李褪了遮羞的衣裳,也不管床上地上凌乱散落的衣料鞋袜,径自躺倒在吴览身旁,望着他睡中的眉眼,想了一会自家心事。

也不知明晨醒后,他是怪她还是自责。

大抵是怪她吧。她低。贱的身份在此,他不仅要怪她,还要鄙夷她,将云。雨乱。性之事一股脑推在她头上。

无妨,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收下她——在他想听听秦氏夫人的声音时。

第85章 第85章凤鸟安向此枝歇

酒后一宵。

秾李尚未归。折柳坐于妆镜前,细细地描眉打鬓。

她描画得很细致,比平日里更用心三分。琥珀在一旁盯着,不时为她递花儿朵儿,戴在髻上。

镜中人粉匀春闲,一派淡雅却富丽的颜面。琥珀由衷艳羡,“娘子真好看。”

“好看么?”折柳执着眉墨正画眉,随口应声,一会儿,描完了眉,又攒了一簇馨香的茉莉在发间,笑了一回,“我自小就被人夸好看……不过也没什么大用。”

她妆成一样,琥珀便收拾一样。半晌腮粉胭脂又匀毕了,琥珀小手捏一捏胭脂丝绵,半好奇半跃跃欲试。

折柳便将她拉近前一些,拿胭脂为她眉间点了一点朱红,瞧着一个胖乎乎、红艳艳的捧匣小童。琥珀欢天喜地地笑了。

“听闻府署里要请西席,为头领们家中的孩儿授蒙课。”折柳道,“到时你也去。”

琥珀顿时笑不出来,惊恐叫道:“我不要去!先生会打手心的——”

“去,一定得去!打手心算什么?”折柳风致的眉眼一瞪,板起毫无转圜的脸来,“你小小年纪,不念书想作甚?”

“我要侍奉娘子!”琥珀言之凿凿。

折柳斥道:“没出息,在我身边能有个什么好,难道往后如我……”

她打住话头,自觉有些落了面子,白了琥珀一眼,心中早已为她计议定了:想去也得去;不想去,踢也得给她踢去。

琥珀不开心了,噘着嘴为她捧花儿,“厌恶念书”的心思直白写在脸上。

折柳不管,自顾自戴完了花朵,对镜窥了一窥,消了那三分恨铁不成钢的气,道:“你懂什么,我是为你好。你如今在我身边侍奉,可知我也是个朝不保夕的人。若有一日被赶出去,难道要你跟着我流落街头么?还是重拾那旧行当,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好看……好看有什么用,好看的、低贱的人,只会被人变着法子凌辱。”

她心知琥珀年纪小,一番话不过三分明、七分懵懂,说出来徒勾起自己满腔的愁闷,说罢了,只叹了口气,打发她去隔壁屋瞧,“你去望望,秾李回来没?”

琥珀一溜烟去了。

回来仍报:“还没。”

没回也好,省得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问得她怪没面子的。

折柳妆扮穿戴毕了,吩咐琥珀看家,自己却取了床上睡惯了的那只枕头,袅袅风韵地出了去。

一路上想着自己的心事:江宁不比义兴县,府署里后宅挤满了人;如今各家都被散入内城宅院了,按理说,如今后宅只合住单铮的家眷。

虽说那人孤寡一个,哪里来的家眷,可那毕竟不是她赖在此处的理由。早已有人来知会,教她早往别处安置。

可若她与秾李不在这府署里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便又得缠上她们。从前林江啸的旧部,也不是没背着他做过那些丑事。

她指望单铮的屋檐能保得她们一朝一夕,不经风雨。

她折柳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除了这一个人、这副样貌、这副身子。

才出院门没几步,她心不在焉的,恰巧拐角里撞见了秾李,惊了一跳,念头一起,便将那枕头往身后藏。

好在秾李也吃了一吓,却不像往日清明,眉间一两缕有些恹恹,仍问了句:“大清早的,姐姐去哪儿?”

“我……”折柳语塞,瞧见日色初明,心念电转,搪塞道:“我晒枕头。你呢?昨夜去哪儿了?”

秾李穿戴倒是齐整,除了神容有些疲倦,一切瞧着俱安好。

“昨夜多喝了几杯,不知哪儿躺了一夜。”秾李道。

折柳不及细思,只怕那枕头被她瞧出毛病,勾起一通唠叨来。好在今日她却轻飘飘放过了,只是点点头,往自家而去。

折柳这才松了一口气,忙也匆匆地离开了。

最近三两日,日日夜夜摆着酒宴,锣鼓丝竹、欢声喧腾,把个单铮密不透风围在里头,折柳几乎找不着合适的时机,独自去见单铮。

好在有家有口的头领们已携着家眷落住内城了,又是大清早,府署里头终于得了一毫儿冷清闲暇。她于是也得了空子,又挑拣人烟稀少的地儿走,不多时,便遥遥见了单铮的住处。

她心里思量着:侍奉单铮的从人都是从义兴县带过来的,识得她,不大会拦阻;他多日饮酒,必定神智不如往常清醒,若还在睡着,浑浑噩噩便更好了;清晨么,但凡不是个没根的,那便有火气……

她一边想,一边摩挲那只用惯了的、心爱的枕头,心中默默祝祷:枕仙在上,若是一举成功,往后我做了单将军的内眷,必定以金丝作线、珠玉为饰,亲手缝个重锦的绸套,一辈子不离不弃,舒舒服服供着您!

天上枕仙约摸是听见了她的祈愿。

下一个拐角,已至了单铮的院落,才迈开一步,折柳猛地便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冷不防一下,将人吓了个够呛。

那“东西”手疾眼快,稳稳扶住了她向后仰倒的身子,拉了她一把。

低沉却清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折柳娘子?”

折柳就知道要遭。

她摆上了一个客气而温柔的笑,后退半步,惊魂甫定,望着他初升的日光下更显赤烈的束发,本就不定的一颗心恍然又剧烈地震颤

起来。

单铮本人一向如此,有斗志、有冲劲,比鲁莽少一些,比沉稳又差一些;待自己马虎简略,待朋友却肯赴生死、两肋插刀。他身边围聚了一大批人,他们围拢过来,像星斗攒聚着日月,愿为他的一句话,便舍生忘死。

她不是她的那帮弟兄、朋友,却一般无二地领略到这种烈阳一般的炽热。

他待她的方式则更守礼、更温和一些。比如那罐獭子油、比如多事之秋时派来守护的兵将。

折柳稳了稳心神,刚想要说点什么,对面单铮等候她片刻,不见她言语,又望见她神色恍惚,英武的眉却渐渐凝了起来,“是有什么事么?”

“无事、无事!”她忙否了。

这和事先设想的不一样。

折柳心里火星子入油煎似的,噼里啪啦金星直冒,说出话都烫嘴,“就是、我……将军喝多了酒,我来问问,可要醒酒汤!”

她编了个拙劣到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谎言,但话已出口,为表诚意,只得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单铮一愣,忽笑了起来,十分爽快地应承了她好意,“多谢,我正要去库里领,娘子却先带来了。”

说着,他伸出手,手掌宽大而硬实,生着常年习武磨出的厚茧,并眉眼疏朗地望向折柳,眸中还留有方才的笑意余韵。

折柳怀中捧着一袋,他以为是醒酒汤。

他的笑实在太过坦荡,面对他,折柳觉着自己仿佛不是个艳丽绰约的女子,似乎是他上辈子一同投胎而来的好兄弟。

她神思恍惚地将那东西递给了单铮,因为他要了。

单铮的笑容凝在了嘴角,有些迷惑地攥了攥那柔软得像云的一角,又细细盯着其上正面烟云缭绕里徐徐若飞的十八只白鹤刺绣;再翻到反面,瞧见云烟之中的明月清江、碧波映照,似乎萦有一缕幽香,本想凑到鼻子下闻一闻,却下意识觉着不太合适,只得不大确定地问:“这是……”

“枕头。”折柳呆呆道。

单铮先是惊讶,而后皱眉,继而深思起来,好半晌,也不知内心说服了自己什么,眉峰舒展开来,虽仍带着一丝淡淡疑惑,却致谢道:“娘子有心,这枕头确然柔软,想来枕上能得一霄安眠。”

折柳还能说什么,“嗯,里头填了临安最上等的蚕丝……”

她这样一说,单铮便更释然了,难得更夸赞了一句,“娘子果真是个精细人。”

折柳端起了最柔软、最端庄的微笑。

两人拐角对面伫立半晌,一时无话。她发间茉莉的清香随穿廊的清风钻入单铮鼻尖,单铮不由望去,却正隐约瞧见她素雪桃花似的眉眼,以及乌云叠叠的发间几支带朵鲜花,并无多少富贵点缀。

他恍然想起似乎有人轻佻言语入过他耳:那折柳娘子实在艳丽风情,勾魂夺魄,又善逢迎,难怪能支应偌大的行院家业。

可她甚至连点像样的珠玉头面也无,连脂粉也没擦,又寡言少语,看起来不仅不逢迎,相反有些可怜。

茉莉香浓,催得单铮心头起了几分连自己也不察觉的怜悯心思,于是说话更加温和,以自己的善意隐晦提醒她:“娘子可是……遇着什么难事?”

若有难事,和他提便是,他能帮则帮。

不料折柳却把头摇得顺理成章,于是那茉莉香便也曲里拐弯起来,“无事。”

单铮点头。

既然无事,干立着也尴尬,他便先道告辞,与折柳擦肩而过,带走了她的枕头与花香。

徒留折柳独个呆立,久久回不过神。枕仙在上,事儿还没开始,怎么一晃就完了?

她是来自荐枕席的,不……不是真的来送枕头的啊!

折柳一脸恍惚地回了院子。

推门而入,却见秾李正坐在石墩子上,许是方才洗过头,这会正用干手巾,一下一下地绞干头发。

她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一张白皙素面微微偏着,正转向折柳的方向,眉眼沉郁,分明是在想心事。

她微微散着衣领,便教折柳一眼瞧见了方才被遮住的、脖颈下玫红的印痕。

“谁欺负你了?”对于心爱的枕头没了的怅惘顿时散去,她心头一沉,三两步走过去。

秾李这才回神,眼神微闪,不大自在地拢了拢衣襟,不大愿意启齿,“没人欺负我,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折柳坐定在她身前,越见她躲闪,心中越气急,甚而粗鲁地挑起她衣襟,往里瞧了一眼,顿时心知肚明。

她想着方才见单铮的那一回,铩羽而归,把个美梦全戳成泡影;才回来,又见了秾李不知上哪弄了这么一堆腌臜的印子回来,落在眼里,也不知是尴尬是委屈,或是束手无策的糟心。

秾李善知她心思,瞧她面上郁闷,便猜出七八分,索性说了实话,“我昨夜去到吴官人处。他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

她说到此处,声儿渐消,罕见地脸红了几分。

折柳满脸震惊,握住她的手,说话更岔了音,“吴、吴官人?他那样的身份,怎么会、怎么会……”

“他喝醉了。”秾李道。

两下里无言,各自从对方眸中瞧见了百般滋味。

愕然、庆幸、欢喜、愧疚。

她们从前在吴县,是晓得吴览为官之清名的。虽说落在青玉阁的赋税一分不少,平头百姓里,却连着几年轻徭役、减赋税,间接地也就养活了青玉阁一大家子。

秦氏夫人年年冬时亲自主持开棚施粥、接济穷困,她们也时常去瞧的。

不收好处、也不欺不辱,这吴官人就已在她们心中很有一份重量了。

折柳明悟了几分,有了些笑意,却仍是惴惴,紧着问:“那是酒后乱性。今晨醒了,他可曾斥责你?你这样大清早避人耳目地回来,是被赶回来的?你与我还有何不好说的,你若有难处,我、我去寻单将军,我在他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这最后一句,说得她自个儿有股子莫名的心虚。

秾李听了,却只是抿嘴笑,眼儿亮亮的,瞧得人心里发热,听罢了才道:“不是、都不是。他很好,他怪自己呢,却来向我赔罪,惶恐极了。是我怕被人瞧见不好,才强要回来的……姐姐,我要搬出去了。”

折柳满心的担忧,在她最末一句话中,尽数化为了怔然。怔然过后,是说不尽的感慨欢喜,眼眶里却模糊了几分,有些发烫。

“好、好,这样就好,他能做你的依靠,你往后便不必瞧人的脸色了。”她如心中落下一块垒石,欢喜里却无端生了些伤感,“我真不如你,还想着护你呢,没料到你已比我强了。”

“那往后,换我护着你。”秾李笑。

折柳拍拍她的手,将早前满心的单铮已忘在脑后,摸了秾李的手巾,一下一下地替她拧干头发。

晴光小院,秋千栏杆,她们共同在此,沐着同一缕晨曦,说着一样的旧事,度过了最后一个彼此相依的时辰。往后不知命途,却多少有了一份安心。

江宁府的安民告示在大街小巷里张布了两月,见证了百姓从惶恐到安定的过程。

安民是一方面;告示旁,总时不时添一些别的告榜。

有时是准许百姓出城,但家资多于五百贯的,得于城中留下一半,作为“看守钱”;

有时是杀人告示,白底黑字告知全城,哪些富户不仁,恶行累累,宁德军替天行道,除此大患。

——宁德军。单铮亲自敲定的名号,“宁”取自江宁,“德”意在告与世人,这一支军队,不再是流民军,也不再是匪军,甚至模糊了义军的名头,而只是广施仁德的一帮人。

自然,军中一直在争论,既有了盘踞,要不要占地称王,定年号、置百官,以纳四海贤才。

众人喋喋不休,有说称王可以鼓舞军心的;有说如今实力不足,不应称王的。单铮对此一哂,指着座下十几把交椅上的头目道:“这一堂的人,包括我在内,一棍子能打

出几个念过书的?做官不是吃喝宴饮,也不单只攻战杀伐,还得治理一方百姓。除了观石,你们有几个能胜此任的?便不论为官,咱们只占据了这小小江宁,连府下郡县也才攻克半数,正是不安定时,称什么王侯?”

一番话说得众人无言,只拿眼觑着新来的吴览吴观石。

吴览宦途数载,事理见识过不少,也见过称王称霸的寇匪,晓得下场无一不是清剿殆尽,本就不欲使自家头领称王,如今见单铮虽话糙,却并不糊涂,很是欣慰,便道:“称王侯实在不必急于一时。江宁初定不过二月,周边府城也有调兵来攻的,俱被咱们打散,至多不过七八千人。京畿有禁军百万,咱们尚未见真章,若贸然称王,不啻平白为他们树个靶子,教他们来打。”

鬼面人沙哑地纠正:“四十万。”

四十万禁军,号称百万。

但那也足够多,哪怕半数发来,也如滔天洪水,非要淹了这小小的江宁不可。

宗契甚少开口,向来听令而已,此时却问了个众人心中的疑惑,“咱们闹得如此动静,为何朝廷只零星调些散兵来攻?难道大军集结非得个一年半载?”

“昏君瞧不起咱们呗!”有人道。

一堂哄笑。

笑过后,却是赵芳庭开口:“此是一方面。另有一则,咱们占得了天时。恐那老皇帝命不久矣,他几个不孝儿明争暗斗,此时各自掣肘,万不愿调自家手里的兵远赴千里,自个儿落得个无缘大宝,这才予了咱们可乘之机。”

众人草莽起家,有那浑浑噩噩的不咋懂;通透些的,便已明白了。

私下里,宗契将这话说与应怜听。

应怜于兵将之道未曾深解,却有知一反三的心窍,闻言默想了一阵,便弄通了其中门道。

“当今天子即位三十载,膝下有十一位皇子、九位公主。皇子之中,余皆不论,唯太子与三殿下卓卓。太子尤其母族显赫,是本朝从龙的世家,他本人么……脾性倒是温和,只是不大果决;三殿下母族稍差些,其人却勇武刚决,骑射武艺俱佳,被夸赞有太祖之风。这两位皇子的母族或亲族里皆有统兵的武将,其中太子的表哥镇军大将军郑武陵常年镇守西北边关,无事不得回朝;三殿下之母安贵妃本就是武将家族出身,禁军中有不少统领都与之亲厚。”

应怜正往个寸许大小的琉璃瓶里灌什么,眼观着瓶里,脑子想的却满是朝堂之事,说着说着,却不由愣了一会神。

萍儿扎着两只秀气的双丫髻,圆圆的眼儿望望她,又望望对面的宗契。

宗契问:“怎么了?”

应怜一回神,神色有些复杂,“……太子失势,虽空有名头,但与被黜无异;禁军如今调度不周,迟迟不发重兵,或与三殿下有关。这样想来,他是有登大宝之心了。我家的事,未必与他一党毫无关系。”

两党倾轧水深火热,兄弟之间尚且如此,更休提下头的一干臣子。

宗契观她神容,便知她又越想心气越窄,于是出言打断,有心岔开话,“我来便见你捣鼓这个,怪香的,是什么?”

桌上瓶瓶罐罐,那一头案头还弃置了不少枝枝叶叶,更有盛沸水的小瓯,里头飘撒着一层暗黄的叶渣。那小瓶里却有一股子沁凉出来,在八月的炎夏里,闻之令人心怡。

有些事多想无益。应怜拿这话开解自己,不再执拗往事,待手心里浅碧的琉璃瓶注满了,塞了塞儿,便放在宗契手心,道:“这是我自个儿做的清心露,前日里折柳娘子不是送了些蔷薇花水来么,我试着添了些蒸好的勃荷水,十分沁人心脾,便多做一些与你,免得你不惯南边苦夏。”

宗契心中蕴藉,不由便带出几分笑意,把玩那精致的小瓶,“有心了。”

应怜忙完了,唤来春莺,将案头拾掇清净,自个儿去一面书柜里挑拣,捧了几本《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出来,并一沓子满是注解的纸,也不见外,搁在案上,翻到某页,继续写那簪花小楷。

宗契赏完了琉璃瓶,一口饮尽了清心露,但觉果真清心,一路由喉嗓沁凉到了肚腹,也不知是心有所想还是怎么,虽不是蜜,却总觉甜丝丝的,望应怜伏案低头书写的娟秀侧影,宁心静气,连带自己也不觉着这伏夏有多难熬了。

他便过来为她研墨,一边细细瞧她落笔,果真字字珠玑,一笔手书秀气天成,真如她人一般。

“这是什么?”他低声问。

应怜微偏过头来,向他研好的墨里蘸了一蘸,道:“前些时日不是请了蒙学先生来教萍儿他们授课么。前日里听说,他忽辞去了西席,约摸是怕了官兵攻城,担心如果城破,他要被定个谋逆从众的罪。他走得又急,这头一时寻不着西席,我便暂领了这差事。何日饱学的先生请着了,我再让贤。”

宗契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张纸来瞧,见上头引经据典,俱是释那《论语》里某章某句的,且深入浅出,用来教孩子再适宜不过,感她心细,又钦佩她才学,由衷发一句赞,“有你足矣。”

有心之人,听来便如竹曳花摇,一晌无风,却是心动。

应怜笔尖一顿,本待勾下的一道便一颤,没说话,低垂着头,又接着往下写。

两人一个研墨,一个书写,日光斜影,偏照指尖笔下,几分炎炎,便化作了清心。

这一日休沐,宗契在这处消磨到近黄昏,才慢腾腾地回了去。

两处的宅院本就前后门相连,不过一条巷里走上几步。他才出门,后头却蹦蹦跳跳跟上个小尾巴。

萍儿天真地眨着她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好喝吗?”

“很好。”宗契有几分笑意,这会子咽喉肚腹里也还是沁凉成团,说话格外清明,“你可是觉着不甜?”

不料萍儿摇摇头,很是羡慕,“姐姐不让我喝。”

“为何?”

萍儿道:“那是擦在身上的呀!”

“……”

宗契手忙脚乱地关门压低声音:“你千万别对你姐姐说!”

萍儿不是佛光寺那些憨憨傻傻的小沙弥。萍儿更狡诈。

“那我要糖葫芦!”她索要好处。

宗契:“好好好,给你买。”

萍儿:“两……不,五串!”

她丁点大的小手几乎怼到表哥脸上。

宗契蹲着身子,“这么多?会坏牙吧。”

萍儿:“那我告诉姐姐去。”

“行行行行……小祖宗,五串!”

萍儿又道:“我还要泽州饧,李家饮子店的!要两包!”

宗契捏着鼻子应了。

萍儿这才高高兴兴折了回去。留下宗契,日落黄昏天色里,一团清心露的萧索,凉到了心里。

第86章 第86章卜他姻缘事若谐,归来拜……

今岁江南的暑夏更比往常来得早、也来得久,虽不致伏旱千里,却也焦死了许多庄稼。本就是欠收的一年,又逢各样名目的税赋,便有好些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倾家舍业地往各处流窜。

宁德军趁此时机,一举又新募了五六千军,削了几个本地刺头的豪绅大户,抄没田产,正分与这些个民兵;于是平常半日农活、半日操练,又减免赋税,日子竟过得有声有色起来。

正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江南伏旱,江北的河东路、河北路一带却发了洪水,也不知究竟如何,只听闻淹坏了千万亩良田,屋舍倾圮不知几何,未见朝廷怎样赈济,倒是先行钱缴还的日子先到了。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比江南更萧条冷落。打听的斥候回报道,民怨沸腾,多处激起民变,贼匪横行。

当中坐大的几家里,有一股沂州的势力,早先不过是山匪,因吸纳了不少无家无业的流民,声势愈发地蛮横,为首的头目姓彭,江湖人出身,有个诨号称“震地虎”。这一伙人也举了替天行道的义旗,但据斥候多日查探得来,实际干的还是杀人越货的行当,只不过杀的是官、劫的是帑银。

单铮将这些信报传于各头目,商议是否派出使者交好,合兵一处,壮大势力。

商议正还没各定准,派出攻打芜湖县的钱美等人却传来了战报,遭逢朝廷南下的援兵。对方号称十万,浩浩汤汤压境,于芜湖县城下,发生了一场血战。

钱美派人突围,来求援兵。单铮急点一万兵众,皆是历经数战的勇夫,几乎倾城而出,援救前军。

这一回阵仗闹得如此之大,宗契自然要跟着去。

提心吊胆的日子,应怜过了也不知一回两回了。她无法像男人那样上战场,急也没用,便压下心火,守在江宁,做好自己的差事。

如今她半日在府署为孩子们开蒙,又腾出半日,在赵芳庭处算些户籍、兵丁、粮草的账目。

自打攻克江宁,府城里百姓拖家带口流亡的倒是不多,泰半仍在城中。人心初定,只是每逢战事,与应怜等人一般,总要惶惶不安些时日。

应怜算账目十分精细,几日下来,便成了赵芳庭得用的人才。

饶是如此,人手总是紧缺。她便又拉着李定娘一道来上值。两人一个算一个核,配合得天衣无缝,案上算筹如飞梭,算盘珠脆琅琅,使人眼花缭乱。

赵芳庭松一口气之余,有心便问:“我原以为你们这些朱门绣户的女子,自小不过针黹纺绩、读两本诗书,怎么算账这样事也如此麻利?”

“嫁去人家,做人家媳妇,上下里外总得时时照应着,学会了,

方不至被下人欺哄。“应怜道,“这些俱是在家做女儿时要学的,虽与外头这些出入账不十分相似,总归是同出一源。”

李定娘一边拨算盘珠子,头也不抬地搭话:“何止是诗书算赋,琴、棋、画、香、茶,乃至里里外外的人与事,不说精,总得通晓七八分,你以为清闲么?”

“这么说,比考功名还苦累的了!”赵芳庭纳罕。

他这样诧异。应怜与李定娘相视,各自噗嗤一笑。

“你们男人总觉着女子性弱,见识短浅,殊不知我们不过是不能出人头地罢了。若给一条向上的路,更不知有多少女子争破了头也要挤上去,成就未必在丈夫之下。”李定娘吁了一口气。

她的心思,应怜总猜得着几分,时常也想:若定娘不是个女子,而是郎君,哪怕自小失了母亲,无论是发奋读书,或是苦练骑射拳脚,文武之道总能闯出一条来;又有家世的底子,功成名就,必不在话下。

可因她是个女子,接踵而来的便是灾难。

她有些唏嘘。不想赵芳庭脑子里存的却是另一桩心思,放下了手中纸笔,摸着光光的下巴,也不知是与人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如今人才吃紧,你们说,若是我征调些妇人家来做事,找那等识字的、会管事的、精打细算的,岂不能解我燃眉之急?”

满座的主簿粮官,青衫白衫的,听罢他一席话,无不愕然。

应怜也惊诧,过后细细思量,却愈发觉着可行,“旧朝史书里也有女官,可多是哗众取宠的后妃品阶罢了。若当真选调女子,做与先生们一般的活计,那这‘女官’二字,便是实至名归。赵将军这话可是当真?”

赵芳庭打量了一圈众人眼色,未置可否,只是道:“我不过有此一想,作不作数,还得再考量考量。这不是小事,各桩各件都得想得周到。众位若有想法计策,回去后可写上文书来,集思广益,再定不迟。”

说罢,仍教各自做手头活计。

应怜将这事记在了心上。

有些事不急于一时,眼前却有燃眉的战事要牵挂。

三日后,江宁府传来捷报:宁德军大捷,斩将夺旗,退敌数万,俘虏千余人,斩获辎重粮草无数。

大军德胜而归,单铮大喜,亲自开城门迎接凯旋。

此一战关键在夜袭,由宗契率先锋袭营,外以鬼面人为首,两下里合击包抄,阵斩敌将。二人共记首功,余皆各自记了军功。

只是钱美的前军因被官军围剿,损失颇重,钱美本人也受了不轻的伤;单铮嘱咐好生休养,因其拖住官兵,及时传报敌情,不致其攻往江宁,打宁德军一个措手不及,为记一大功。

于官兵而言,说来也倒霉,本想着从江水上游的芜湖县而渡,绕过大江,北上袭江宁府一个出其不意,没料到正被钱美的斥候探了个正着,惊动前军,偷袭之事也就没了下文。

十万大军,口号打得响亮。斥候眼尖心明,前后探查一遍,估摸着也就二万;将俘来的副将拿住一问,单铮哭笑不得,这一支军队,刨开押运辎重的民夫、随军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的小贩,执兵刃的——通共五千人。

怪不得能暗渡大江,若不是恰好钱美在芜湖县,恐怕江宁真要被偷个措手不及。

另外,那俘虏副将还透露了一个消息:出征时,明面上报的军队人数是五万。

也就是说,那四万五千“天兵天将”,全被吃了空饷。

对此,于宁德军而言,只能说是苍天怜佑,逢着个这样昏庸的官家。

应怜高高吊起的那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宗契受了一点兵刃划擦的轻伤,其他俱无碍,才领了赏赐,便一股脑交在应怜手里。

黄白的是金银、朱翠的是珠宝、硬的是牙翡、软的是绫罗。堆在方丈大的小院里,堆在整齐一新的廊道上,堵住了春莺茜草来回的道儿,却将人瞧得眉开眼笑,直道高僧不迷于外物,是个得道的高人。

他人倒没来。小乙带着从人安置了大半个院儿,见着应怜,先行了个礼,喜笑颜开,“随柳娘子吩咐,这些赏赐该搁在哪一屋的好?”

应怜被这成堆成箱的宝贝惊了半晌,才犹疑道:“不必如此,教他自个儿存下就好了,何必我来掌着?这太……”

“高僧说了,这些物件,他本不知如何处置。娘子见惯了美玉珍宝,这些瞧在眼里,也不过是次等货。”小乙嘴甜,说的话一套一套,“娘子珠玉似的人,从前那是没法子,吃了不少苦;如今还得珠玉似的养着,方教高僧安心。高僧还说了,若是娘子不要珠宝,只管外头兑成金银,不必在意。”

他呱啦呱啦地说。应怜十分怀疑宗契是否说得出这样甜嘴蜜舌的话,恐怕除了最前与最末一句,其余都是瞎编。

饶是如此,仍是心里饮了蜜一般甜。宗契不与她见外,她便也不假客套,吩咐都收在了空置的厢房,绸缎珠玉捡细密精巧的,赏了春莺茜草每人几样,又教二人向各处分送一些。

礼尚往来,这一回得了赏赐的人家,也都回送了礼情。应怜一一收下,罗列了礼单人数,素日的熟人,如李定娘、折柳、秾李、赵芳庭、吴览等皆在内,心头过了几遍,确保没了差漏。

归整了赏赐财物,原本空荡荡的厢房登时挤占了一半。应怜照着礼单如数清点完,抽出几匹素面的细锦,又唤来女使,令寻好的绸缎庄,比着宗契的身量,做几套衣物鞋袜。

女使才去,应怜待在厢房,还未来得及忆苦思甜、感慨一会,却又逢人扣门。

也不知是谁,抬了两箱礼来,搁在前院当中,稳稳当当。

抬箱子的是体格剽悍的兵士,领头的不是从人,却是文人打扮,开口先道:“某是鬼面将军帐下客僚,将军吩咐,备些许薄礼与娘子。”

“鬼面将军?”应怜被闹得好生糊涂,怎么也觉着和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忙道,“鬼面将军是否送错了?我们并无人情往来。”

客僚很是客气,口吻却很笃定,“怎会送错,这即是赠与娘子之物。”

说着,教人打开箱盖。

两只大箱,里头整整齐齐摞着一层一层的首饰头面,金玉点翠、流光溢彩,使人惊叹。

寻常往来人情,不过是两匹布添两匣子珠玉,何曾有他这样大手笔的?

应怜更是觉得礼太重,坚决不收。那客僚却道:“将军说了,若是娘子不收,那便全扔到后门沟渠里去。某若是敢带回去,哪只手抬的箱子,将军就砍哪只手。”

应怜:“……”

一行人简洁利落,抬入了厢房,便稀里哗啦退出去。客僚临走前,又道:“对了,将军还为娘子带了句话——这几副头面成双,娘子若不想要,可赠与旁人。”

他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叮嘱,便施施然登上马车,走了。

春莺与茜草归来后,正见了应怜,坐在妆镜前,捏着两支金凤钗发呆。

凑近了一瞧,那凤钗当真精美:光耀闪闪的浑金作底,头上一只鎏金彩凤,颈羽点翠,翡翠作目,嘴衔金丝流苏,当中一颗光芒柔润的硕大北珠,夺人眼目。

春莺惊叹,又疑惑起来,“这钗真好看!咱们方才清点的簪环里,有这一件么?”

瞧得久了,茜草却瞧出了点门道,“娘子手里,怎么是两支一模一样的金钗?”

向来长大的金凤钗,要么独自插于髻上,要么左右相对,正插冠子两边,那便是正反一副的金凤模样;这般顺边两只的,属实少见。

“这是鬼面将军送来的。”应怜比她们更摸不着头脑,又心有不安,“那两箱珠宝,全是每样两只。”

难道他觉着她会戴一支、丢一支?

他又说什么不想要便赠与旁人。应怜只觉古怪,又有些恼,愈发觉着他此举意在挑拨。

“是了,定娘表姐自来了江宁,便不客居他宅院,搬回了王渡那处。”她虽对那王渡颇瞧不上眼,但到底人家是夫妻,王渡好歹还有名分,鬼面将军连个名分也无,“难道他因此心有怨怼,诱哄我将多余的头面赠与定娘表姐,他再私下里挑唆说那是我不要的,使我姐妹失和?”

二女使听得目瞪口呆。

春莺道:“他怎么比那些市井妇人还小心眼子!”

茜草道:“市井妇人怎么了,可没他心眼子多!”

思来想去,应怜觉着这礼不能收,也没真应他吩咐,倒进后门沟渠子里去,而是亲自带了人上他家门,客客气气地送还了回去。

不是休沐,鬼面人照常在军营里,并不在家。看守的从人早先得了他的吩咐,死说活说不收这礼,一番推推拉拉,闹得应怜心火旺了,头疼起来。

春莺跟着她,悄声劝:“到底人家是来送礼的,不是结仇的,要不……咱们就收下吧?”

应怜不肯。

有些话,她并未向春莺开口,只是心里记着。

李定娘曾说过:“你道他是什么好人?那王渡是人皮下的一只畜生,他却连人皮也没有。他救我、对你客气,无非是……”

“是什么?”彼时她问。

李定娘却神色晦暗,再不肯多言了。

她只让她莫要与这人走得太近。

还礼的人被软语请了出去,鬼面人的仆从又像避瘟似的,关严实了大门,再不放那两只箱子进去。

应怜也不管,教人把担子一下,箱子正堵在他大门口,带着春莺几个,在守门人苦哈哈的脸色中,一声不吭回了去。

当晚,鬼面人归来。

他人前脸面覆着精铁,鬼面森森,噬人心魄;人后摘了面具,下露出一张坑洼可怖的脸来,使人说不出,究竟哪一张脸更悚怖。

家仆循例垂首禀报今日情形,便提到了那两只箱子。

他默然听了半晌,眸光沉冷,不现一丝情绪。

“……那礼该怎样处置,且听您吩咐。”仆从等不到主人发话,心里开始忐忑。

半晌,才听得上首人喑哑开口,也不知是牙缝里挤出来或是渊狱里飘出来:

“死脑筋。”

仆从心里七上八下,琢磨这一句仿佛不似着恼,却搀了几分无可奈何,也不知这位正打得什么主意,但晓得他不爱人聒噪,便依旧静静地等他言语。

果然,鬼面人接下来又道:“再添几套女子衣裳送去,艳丽些的。”

“是。”

仆从顺当地去处置,却在出门时被叫住:“——比着李定娘身量。”

“……送与李娘子?”仆从一愣。

鬼面人似是皱眉,脸面更扭曲起来,使人瞧着心惊肉跳。

“送与柳惜!”他不耐起来。

这究竟是个什么招数,仆从搞不懂,只是上头吩咐了,送就送吧。

于是应怜又收回了原封不动的沉甸甸两大箱,送礼的人更添了好几套衣裳,朱砂的、郁金的、缃色的、葱翠的,一眼望去,五光十色,各种回云纹、重莲锦团花、缠枝牡丹纹、缂丝穿花繁复艳丽,像一叠叠绮丽又怪诞的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