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我自立囊中,不借何人锥……
吴官人不是要去洛京么,怎么又被押在上元县了?他一个朝廷命官,除开那混世魔王袁衙内,谁还敢私自扣人不放?
袁武一五一十将原委说来。
原是要去洛京的,只是行装盘缠乃至官凭路引俱已失落,千里迢迢,更无从行去。吴览悲恸过后,为行程计议,想到江宁已在前头不远,治下有个上元县,正做着知县的一人,恰是旧时同窗,便打算去投奔一二,栖身休整后再出发。
谁料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同窗同僚当面痛惜人遭遇,将他一应赴京事大包大揽下;转过天来,却变了脸色,喝令将人扣了起来。
“后来才打听着,那上元知县的顶头上峰,好巧不巧,正是袁衙内的亲爹,据说从前已被撸了官,也不知怎的又做成了江宁的知府。吴官人既与知县吐露实情,那赃官为了讨好上峰,便扣了他,欲要交那袁知府处置!”袁武急急说了一番,又道,“我虽是衙内的家人,对他家的底细却不知情!好在一时唬住了那知县,教他以为我与他是一头的,留了些时日,才寻得空子钻出罗网,来求大王!”
吴览这两年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这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的意思了。
单铮听分明了前缘,又将去岁亭畔杀袁辘之事与众兄弟们说了。众人便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为救是不救,一时争不出个结果。
要救吧,那可是个官,自古官匪两条道,哪有匪救官的道理;
不救吧,据说那又是个好官,好官替民做主,死一个可少一个。
正为难时,却又有人报:“先前等候的那位宗契师父带着一个小娘子到了!”
赵芳庭豁然立起,撇了一众人,抚掌笑道:“今日有喜!一个两个都赶在同一天来!快请进来,记得要恭敬有礼!”
“那小娘子也来?”喽啰问。
“也来、也来!”
赵芳庭急急匆匆,拉着三分好奇的单铮,亲自步下庭阶相
迎。议论中止,众人自也络绎跟随而出,都要瞧瞧那是怎么样一人。
宗契正带着应怜,前日里寻人家买下一辆牛车,从城外连营帐间而过;入得城中,一路有人迎候,已觉阵仗太大,才入府署,绕过前堂坚石白玉影壁,遥遥又见丹墀之上走来数人,为首的一个显眼的赤发蓬烈、健硕修长,含一股常人难及的神俊姿态,一眼便知,那便是单铮。
他瞧见了单铮,单铮自然也瞧见了他,一番上下打量,一样觉豪气干云,气质相类,不由得便心生赞叹,爽朗笑道:“十八瞧人的本事果然独到,我何曾在寺观僧道里,见过似兄弟这般慨伟之人!可见佛留不住你,你必是要出世做个英雄的!”
赵芳庭在背后紧拉他衣袖。
初次见面便教人家还俗,单铮自己毫不觉违谬。好在宗契也是心宽,当下合十行礼,与他共入聚义厅内,又回头望了一眼应怜。
应怜只觉他二人怪一见如故的,面上噙着浅笑,向他微一点头。
单铮这才注意到应怜,比起对宗契,此时向她寒暄,到客气很多,却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一并请入堂上,置了独独一把椅,教她安坐下来。
赵芳庭牵引,教宗契一一与众兄弟相见,认了个脸熟,一圈后才复落座,重又争起先前事来。
应怜坐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正扫量众人脸孔,高矮胖瘦,俱是从前做着大官的文武们所没有的另一种朝气与匪气,冷不防便见了一张森森的精铁鬼面,吓了一跳,不由多望了两眼。
好生纳闷,那面具不透风,他闷不闷?好好儿一人,为何非要戴个面具,总不会要学旧时兰陵王,鬼面摄人?
只是他露在外的手掌上,略也有不平的疤痕,几乎覆满手掌手腕,鳞甲一般,尤其怪异可怖。她猜想他从前许是受过伤,相貌怪诞,因此以面具示人。
这样一想,心中又起了一丝怜悯,顿觉瞧他的时间长了,她颇为尴尬地别开眼。
只是几次转头,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面具下的人也在望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望了自己数眼。每回她投来目光时,他又游移开了。
正心思有异,忽两个字钻入耳中,瞬间拉起她心神——“吴览”。
“那吴览是什么人?朝廷的官,这样读书人,满脑子都是迂腐的圣贤之道,即便咱们救了他,他难道还能与咱们为伍?”
“上一回润州亭驿里,哥哥邀他来,他不正一口推了么?如今他自家取死,却要咱们兄弟去救,若咱们损个数条人命,他却又不入伙,当如何?”
反对者纷纷,大抵觉着官与匪不同道,此一趟少不得劫牢反狱,不划算。
应怜心中震骇,不知这吴览是否便是那位吴官人,私下里招手问了一喽啰,听明了前因后果,尤其在听到“润州城外吴官人家眷丧命”时,心头一沉,怔了半晌。
话本子里向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邪终不压正,到了都是花好月圆,人也团圆;可她竟没想过,团圆不是结局,结局是血淋淋的现世报。
原来她时常心心念念想要寻机报恩的那位秦夫人,她同她的女儿,竟半年前已香消玉殒,还是以那样惨烈不堪的方式。
竟如此、竟如此。
那从前应栖为打抱不平,做得那些义举又算什么?拔刀相助的侠义道反倒成了她母女家人的催命符?
应栖若泉下有知,该多憾恨?
那头里还在争。
聚义厅中大小头目虽以单铮为首,这却不是他的一言堂。他与赵芳庭力持要救,余人有说不救的,也有迟疑不决的。赵芳庭便问刚来的宗契:“你意下如何?”
宗契断然说要救,“吴官人曾治吴县,与我有恩,若论私谊,我必相救。”
“救了又如何?”说话的是王渡,他在堂上也新有一席,摇头道,“无论好官赃官,像他那样的官人,救了便是烫手山芋,事后又该如何安置?”
鬼面人一直未发话。赵芳庭便出言相问。
他只回了简短两个字,且含义模糊:“皆可。”
单铮有些着恼,向着聚义厅众人,“咱们身在聚义厅,便是为义而聚,义字为何?不正是锄奸惩恶!若见死不救,咱们与那些吃百姓肉、喝百姓血的赃官有甚不同!”
“我能说几句么?”一个小小的声音堂下挤入一众汉子嘈杂里来。
一双、两双、三双……络绎有目光偏转过来,并停止了话声,堂上安静了一瞬。
说话的是应怜。她在这么多双目光下无比局促,但垂下的薄绫袖口相扣,遮了不自觉绞紧的手。她脸面微微发红,立起了身,却没有坐下的意思,向宗契眨眨眼,望望单铮,又望望赵芳庭。
单铮瞧她像瞧一个不知事的后辈甥女,方才义愤填膺,此时对她,和颜悦色起来,道:“柳娘子但说无妨。”
他们各个都盯着她,方才早已有偷偷往这处来瞄的,此时便都得了时机,毫无顾忌地望来,大多没想着她的话,却贪看那花萼含苞、粉妆玉露的一张脸,改不了贼匪粗蛮的习气,一见了好看的,便往肉里盯。
应怜无视掉那些目光,咽下紧张,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方才我们自城外来,见连营数里,军阵围得方圆水泄不通,可见数目之众。人多是好事,只是想必粮米、军饷也颇费吧?将军们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汉,上阵杀敌奋勇当先,只是不知可都熟悉后方调度、筹措粮草、抚众安民之事?日后若新打下疆土,可有合适的人选,妥善经营、开源节流?”
她说话时目光转向,看到哪里,哪里的头便低下,将一个个脑袋说成了一座座嗡嗡响的撞钟。
那些轻薄的目光一下子消退了个一干二净。
从前的贼匪头子们各个面面相觑:
她说什么玩意儿?
是不是笑咱们有勇无谋?
听不懂,谁晓得。
单铮的脑袋也成了撞钟,嗡嗡响过,又觉得她似乎很有道理,先对她一番刮目相看,再望向赵芳庭,却见他眉头皱得深深,便知这切中了他的心事。
他虽从不计较这等琐事,说到粮草,却不能不管。他手底下如今万人,不填饱这一万张嘴,他们怎会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娘子是说,这吴官人便是精通民生之人?”赵芳庭问。
应怜点头,心想与赵芳庭这样人打交道,果然说一会十,“我父……我家住洛京,曾听人夸赞过吴官人,道他是治民股肱之才,又因出身寒微,最是体恤百姓,经世治国,非他不可。且他如今妻女俱丧,正是孤立无依之时,咱们趁此时机,雪中送炭,不愁得不到他的忠心。”
单铮眸子亮了。
这便不是救与不救的问题,而是一定要救、怎么更快救人性命的事了。
他很清楚,“义军”这个名头,实则是他们为自己贴金。如今国之南北,多数正统大有将他们这一支部众视为贼寇、流民的;而数月来,他们所作的事也的确对得起这称呼。
瞧瞧自己这些人都做了什么?
劫吴县、劫平江府、劫扬州……不是想劫,是势到如此,不得不劫。不事生产,便只能以战养战。
好在太湖浩荡,尚能滋养这万众一时。然其后如何,他不得不殚精竭虑。
“如今谁还有异议?”他想到此,愈发心热起来,仿佛上元县里关押的不是个吴官人,而是他万众大军吃饭的粮袋,“你们谁若是觉得柳娘子的话不足论,便自个站出来,给我做筹措粮草的活计!”
兄弟们各个再次低下了他们蛮勇霸道的脑袋。
英雄为五斗米折腰,不磕碜。
赵芳庭朝应怜嘿嘿一笑,目露赞赏,又向众人道:“既都无异议,那便这样定下来。救人宜早不宜迟,诸将暂听我部署:钱美、杨兴领一支斥候军先去查探前哨,三郎与宗契随后接应,可充先锋……”
他目示宗契,后者点头。
“我与鬼面将军殿后。”他一一将精锐头领大略分派完,又叮嘱林文贵,“军师在本部,辅佐单哥哥,务要使军中安稳,不得生变。”
他点到谁,目光便看向那人,相互一会意;唯瞧见鬼面人时,却眼尖发现他正向着应怜的方向,似是看她入了神。
也只一瞬。察觉到他的目光,鬼面人回了头,张牙舞爪的鬼面具之下,眸光中似乎有些什么,微不可觉地闪动了几分,冷淡地向赵芳庭点点头。
单铮的话声却打断了赵芳庭微微异样的心思,“我呢?这事里怎没我的份!”
“哥哥是头领,哪有头领冲锋陷阵的?”赵芳庭收回心神,笑道,“圣人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在本部坐镇,安定军心,这便是咱们最大的倚仗!”
单铮虽心有不满,但想着这不过是初次部署,事后仍有可调度的余地,议事厅内便不好说什么,先且这么着了。
跟着又议了些杂事,如新归附头目的居所、林江啸的遗留子弟家眷、端午军阵休整事宜等,不在话下。
议定了事后,众人散去。单铮偏留宗契,又说了几句话;应怜不便搅扰,却又不想先走,便在廊外磨磨蹭蹭,索性立住了等他。
府署自作了中军大营,并未做太多休整,只是掘去了一些娇弱的奇花,栽植了松竹等古朴刚劲的
植株,仍间错点缀三五株月季、芍药等。如今正是花时,她立在翠红鲜妍畔,一时等不来人,心思又飘飞,想那两个最牵挂的人,如今正在这横竖的廊院某处,两个都想见,两个却都怯于见。
一个是李定娘,虽说离去时闹得尴尬,但毕竟是骨肉的亲人,血脉连着血脉,她遭了这样大的劫难,自己纵偏私些呢?
一个是元羲。
从前日日夜夜想见的人,不知为何,渐渐地她竟生不起再见的念头。始至如今,才知何为缘分浅薄。
两朵并蒂花,都还经不起风吹雨打;何况两个活生生的人,天南海北、天上地下地相隔。
她指着那一朵红粉的芍药,一瓣一瓣卜着先去寻哪一个,才从定娘数到元羲,又从元羲数到定娘,转眼却见宗契已同单铮廊下而别,晴明日色浮绕在他岿巍身遭,单衣逐渐遮不住魁硕的肩背,却在腰处让了春日一缕,收束起来,勾勒得身型高大流畅,步履飒然。
有几日没见他剃发了。她忽想,赶路时不得空,这会一瞧,他青黢黢的头皮上已生了浅浅的发根,遥遥看着,像是覆了一层绒似的,硬挺里偏落着阳光,多了几分柔软。
应怜便有些手痒,突发奇想,想摸一摸他发顶,看究竟是硬是软。
只是手痒了,脸却红了。她被这突然冒出的逾越礼想法吓了一大跳。
直待宗契来到身边了,才道了声“惜奴”,她猛一转回身,满面通红地支吾,眼神游移到他头顶,又受惊似的别开,“嗯?你们、你们说完了?”
第72章 第72章曾是豆蔻枝头绽,不识东……
“你热么?”宗契与她对面立在一处,觉日光暖融,怕她晒着,便道,“下回不必等我,你自回了便是。”
应怜摇头,只是微笑,想起来问:“方才见你与单将军相谈甚欢,想来他与你很合眼缘。”
宗契失笑:“他约我去校场比武。”
应怜常见他拳脚功夫,晓得他最是有一番大家风范;又想那单铮做得头领,想必武艺精通,也不知他两个在一起切磋,谁更胜一筹,便有些意动,想说也去瞧一瞧。恰此时眼角瞥见个玉色的人影,惊鸿一般,翩然而至。
她但觉心弦一动,一只瞧不见的手轻轻一拨,不自觉便转过头来。
院外而来的一人,心底焦急掩不住骨子里风度,如四五月东风,再匆忙也丢不下春兰玉树的姿态。日光在他额上、肩上,落于身后的阴影里,带起一阵袭来的风,刮至她身前,又猛地定住,连风、连日光、连花香轻暖,也一并随他怔住。
那一身玉色春衫便如火,一直烫到了应怜眼底。
她心口不受控制地砰砰跳起来,猝不及防而来的汹涌情绪,一瞬间淹没了她。
喜悦、怀念、伤心、恐惧。
应怜后退了半步,猛地好似沉梦里醒转,张了张口:“四郎。”
元羲在她跟前发怔,眼眉一如从前,甚而更分明了些。相别一载有余,再出现在她眼前时,他似乎忽然便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却添了几分本不该有的阴郁。
他什么也没说,眼眶发红,再克制不住,伸手一抄,将她拽入了怀中。
四面似乎传来隐隐的笑声。应怜面红耳赤,瞪大了眼在他怀里,猛的想起宗契正在身边,没由来一股尴尬心虚,却碍着元羲搂得太紧,浑似要将她钳进身子里一般,欲要挣脱,顿又觉他似乎在发抖。
从指尖、到手臂,到整个身子,元羲虚脱似的,仿佛怀里抱得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他一身精气神的支柱。
他在她头顶,痴了一般,喃喃地唤,一遍又一遍:“惜奴、惜奴、惜奴……”
那话声中酸涩茫然,刺得她心中一疼,才要推开的手顿时便失了力道,无措地僵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找到你了……”元羲喉头发哽,话声已沙哑,“我就知道你没死,你怎么会死……”
应怜叹了一声,勉强收回眼里泪意,拍了拍他的背。
“我没死。”她轻声道,“你先放开我,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
尤其宗契还在身旁,若是教他见着,她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元羲这才稍稍松开她。应怜得以喘口气,扭脸望向宗契,却不见了他人,再一瞧,他与那单铮却已转身走了,背影衣袍轻动,也不知说着什么,只与她留了个微微的小半侧脸。那眉眼里沉沉,无波无澜的模样,日光没入了眼底,却沉坠下去,成了晦暗不明的眸光。
单铮正拽着他走,话里露着欣慰,“他们小夫妻俩阔别已久,重逢叙话,咱们杵那作甚?走走走,咱们先去校场比试一番,留他们一处腻歪腻歪!”
那话听着尤其扎耳。宗契忍住了回头望去的眼神,只道:“……他们并不是夫妻。”
“江湖上粗人,不讲究这个。”单铮笑道,不以为然,“过了礼,便是两口子。你认她作义妹,如今又得了个门第显贵的妹婿,是再好不过了!”
他见宗契不说话,只道他生性寡言,便拍拍他的肩,同着人高高兴兴地走了。
应怜收回目光。
她心中有一团乱麻,元羲每一瞧她,那团乱麻便更乱一些。
庭院里外人早已避开,元羲更无顾忌,携着她手,仔细观量她,分明嘴角含着笑,眼里却多了几分伤怀。
“你瘦了许多。”他道。
应怜仍是不自在,借着理鬓发,脱开他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只得道:“你也清减了。这一路寻我,吃了不少苦吧?”
元羲有一肚子话与她说,含着笑摇摇头。此并不是相谈的场所,他便带着她走向府署后衙,一路上说起从家而来的事,怎样骗得双亲出远门、怎样在扬州得见李定娘,又怎样在荒僻地里被喽啰抓着、与元平失散等;怕她担忧,只是说得轻巧,一语略过那些个凶险之处。
则更没谈如何被禁在家中不得见她、深更半夜掘坟刨尸的半个字。
应怜也没问。左右一年半载已过,该走的人已走了,再翻这旧账无甚意思。
天青地广,她早已不陷在旧日罗网中,踏出了第一步,并想要愈走愈远,不再伤怀于过去。
说着说着,自然而然谈到了宗契。
“我早先便听定娘提起,你能脱险得活,全仗了宗契师父搭救。我先前混账,竟胡想那没影儿的事。”他说起前事,便想起李定娘与他的一番冷嘲热讽,更是觉得羞愧,“是我的不是,那位师父如此大义,我定要当面致谢!”
从他嘴里说出“宗契”二字,应怜便觉得心惊肉跳。
也不知怎的,这股子心虚缭绕不去。她心里仿佛烧着一把火,既想捂了元羲的嘴,教他别说了,你该疑心的不是他而是我;又生出一股沮丧,仿佛他与宗契两个俱是坦坦荡荡的人,见不得光的是她自己、心思龌龊的也是她自己。
她从前想着元羲,后来想着宗契,便把元羲忘在了脑后。
如今他冷不防便冒在自己跟前,勾起她一腔陈年旧情。应怜此时有些心思无措,更不知该如何答对。
好在有眼力价儿的从人随后跟来,寻了个空当,来到二人身前,请应怜去下榻她的新居。
应怜大松了一口气,忙借这事打了岔,想着一路行来,与他话说得也差不多了,便暂且告辞,去打理自己住处,歇过一时再与他相见。
元羲满心满眼里是她,正欢喜着,有些不舍,却依旧点点头,很守礼地遂了她心意,并道:“我太心急了,只想教你得知我近况,忘了你一路远来奔波,已是疲乏。来日方长,待你歇息好了,咱们再说不迟。那时你可得与我说说这一年来你是怎样过的。”
应怜含着几分笑意,应了他。
只是告别后,她再维持不住笑容,方才勉强压下的沮丧复又袭来,压垮了她。
从人一路与她指点,府署里住的都哪些将军、哪些女眷。应怜浑浑噩噩听着,心思却全不在这处,一会在元羲身上,一会在宗契身上,一会飘回从前的自己身上。
她开始唾弃起自己的轻浮怯懦来。
李定娘不知她从前在青玉阁的事,故而元羲也不知。她理所当然地瞒着元羲,好教他以为,心心念念的那个惜奴,哪怕这一年来遭逢厄运,仍像他心目中那样清清白白。
她清白吗?
或许是。应怜想,并一直这样想,无论遭逢了什么,只要她心思坚定、坦坦荡荡,那就是清白的。
可如今她还能这么想么?
她还敢这么想么?
她不敢说出“宗契”这个令她心尖发烫的名字,不敢想他在自己半梦半醒的神思里是怎样一种狎昵的情态;更不敢深究那是在哪一片飘雪落下、哪一盏灯火亮起、哪一朵春花绽时,自己忽明悟对他萌动的情意。
她忘了自己的未婚夫婿,却对一个修行之人起了心思,这样阴晦、腌臜。她根本不清白。
应怜捂住脸,阳光照得她眼眶再一次发烫,连着脸颊也是滚烫的,不知是羞愧还是难堪。
从人以为她热,便绕了个圈,从阴凉的西面廊下走,边走边道:“您来之前,居所就已为您安置了,虽不很大,却也住得。若娘子觉得不便利,也可在府署外单辟一座宅院,女眷们不少也是如此的。”
说着,穿过一道月门,往前几步,引她至自家院里。
应怜环顾四周,院墙瓦灰、廊檐整洁,院中老树新花簇簇缤纷,很是简致幽静的地儿,便道:“这就很好。我的行囊都带来了么?还有……宗契师父住在哪里?”
“行囊俱已安置在屋中了。”从人道,又指了指东南的一个方向,“娘子居后宅,宗契师父在前堂,也是独自一间院落。”
她点头,又失落起来。
从前左邻右舍不算人多眼杂,如今这才是人多眼杂。后宅前院,互相连说句话,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
转而又想,有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说不定就是日日与他相对,独处多了才生;这段时日离得远了,见不着他的面,自己发热的脑子许就能凉下来,不再着了魔似的想他。
想到此,她且压下心头杂念,问从人李定娘的近况。
从人道:“是同鬼面将军一道来的那李娘子么?她不在府署,据说住城东门靠湖荡子的一座别院。”
李定娘与她前后脚到,此时估计新住处一番拾掇。今日时辰已残半,应怜不好就去寻她,便且在此住下。府署里又拨了两个女使随时照应着,今日便匆匆过了。
转过天来,应怜晨起梳妆,因想着一会儿去寻宗契,问一问上元县救人的事;后又要出门寻李定娘,本要像往常样梳个同心髻,照在镜里,见绰绰约约一张面孔,心中一动,不自觉微笑了笑,唤来女使春莺,问:“你可会梳头?”
春莺道:“娘子要梳个什么样儿的?”
“好看些的,也不要太精巧了,我一时半刻便要出门。”应怜想了想,打开珠饰匣儿,挑出一副金玉珠儿蔷薇花钗、缠枝牡丹青玉插梳、两只鎏金帘梳,并零星几支蕊花短簪,道,“小盘髻好不好?”
春莺含笑答应。
“娘子生得花朵一般,梳什么头都好看。”才捧了茶瓯进门的茜草也道。
当下为应怜拧了小盘髻,又妥妥帖帖地插了花钗在髻前,后头挽青玉插梳,金帘梳缀在两鬓,又将短簪前后点缀了。描眉点唇,妆成后镜里芙蓉,含态楚楚,隐约里透出一点瑰艳来。
“会不会太……”应怜晃了晃脑袋,额间一点轻粉宫黄、耳畔两支金茄点珠耳坠摇曳生姿,微迟疑了一下,想说太艳,又有几分难为情,换了个说法,“太招摇?”
春莺将头一摇,言之凿凿:“哪里招摇?娘子是平日里太素,才几根钗呀,就看不惯了!”
应怜不做声了,心内也爱如此扮相,便不再讲究什么未嫁不好过于妆扮的旧规矩,换了件退红缂丝的织锦半臂、天水碧回云褶裙,回眸顾盼、粼粼横波,已是一番春芳暄妍的殊色丽景。
从前与宗契两个在一屋檐下,随心妆扮,不费那许多心思,确是太素。
她想着,也不知宗契见了,会不会也夸一声好看。
不过他似乎也不大在意这些美丑妍媸。应怜心底几分期盼,却又忐忑,便同春莺出得院儿来,要到前头宗契那处去。
才到一处山水池苑,分花拂柳,小径上走着,却正逢着外头而来的元羲。
好巧不巧,今日他一身天青罗衣,玉竹发冠,笔挺修长,身姿如松如竹,已是清隽难言的姿态,更兼眉目如画,从前眸中三分郁色一扫而空,竟如神仙中人、见之令人心折。
不过对面而立,便已如从画里刻下来的一对佳偶,天青作衬,再合宜不过。
他才见着应怜,目中清亮更甚,便来同她一道:“巧了,我正要寻你,你倒来了。”
应怜顿住步子,笑了笑,“你怎的这样早?”
“我想见你。”元羲眸光流连在她身上,毫不掩饰的欢喜。
身旁春莺捂嘴窃笑。应怜微微红了脸,旧日里几分熟悉的感觉迟迟姗至,却有些为难,“你来得不巧,我正要出去,过后再去寻你?”
“你去哪儿?”元羲问。
“去寻宗契。”她说罢,但觉与他称呼太过随意,又怕元羲误会,跟着道,“他们议定要出走一趟,我想问个详实。”
她说话时含笑,一双妙极的眸里便水色波光,映着朝曦有如春水妍媚。元羲已知她生就这副姝姿雅态,经久未见,却忽此时觉出她与从前不同,仿佛在他不见的时候,悄悄儿的一朵含苞花蕾绽放,有了女儿家的情态,更多了几分见他时从未有的端庄。
元羲失魂了一刹,下意识微微伸出手,想要触上那一抹清艳却疏离的微笑,心头震动,倏然而止。
“无妨,昨日见得匆忙,我更未与他结识。”他克制住那点狂浪的心思,与她并肩同行,“今朝正好与你同去,他于你我有恩,我当思怎样答报于他。”
应怜无法,细究起来却无从拒绝,他二人相见本就是迟早的事,只得点头,与他一同去了。
宗契早已起身,正在院中习练拳脚。
他今日不用棍棒刀枪,却拳拳如罡风,携着刚猛的力道;也不讲究身形步法,拳脚里贯了一股闷在心头的情绪,对外人言讲不出,只得泄在冷冰冰的空气里。
习武时最讲究灵台清明,思绪杂乱是大忌。
只是自己这方天地,还有什么顾忌。
连着一个时辰,便这么无章无法地练着,领悟了什么,更没个影儿,只是出了一身汗,心里还是窝着一团,想昨日元氏子那样浮浪轻薄的举动,他恨不得一把将他两个拉开。
闪转腾挪,步子一个错乱,却踏在一石墩旁,心内一堵,一脚踢去,竟生生将那石墩踢起几尺高,重重飞过半个院儿,砸在开敞的院口壁上,咚地一声。
猛听得那头里惊出一声,熟悉得紧。宗契一惊,忙折身过去,却正见了应怜捂着胸口、脸色发白,身旁跟着元羲,正横臂护来,侧身为挡了住。
那石墩经不起这样一遭,与石墙两败俱伤,墙面塌了一块,石墩也缺了一大角,咕噜噜滚在草丛里。
“可碰着了?”宗契顿觉后怕,上下将人瞧了几遍,这才松一口气。
应怜才放下心来,望望石墩,再望望他,鬓边金帘梳珠翠摇颤不歇,晃出满眼的耀目来。她半嗔怪他,“好好儿的,你踢这墩子作甚?脚不疼么?”
宗契衣襟后背尽是汗意,热腾腾地搁她跟前一站,含着幽微衣香的气息便闯入应怜身遭,强烈又熟悉。他微皱着眉,峰梢更显孤峭,皂白分明的双眸乌沉沉地盯了她片刻,又在她与元羲之间一个来回。
“是我心急了些。”他收回目光,退了半步,与他们拉开一个合乎礼数的距离。
元羲一颔首,再与他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端方文雅,“我听惜奴说起,义兄救她于危难水火;如此恩情,我必答报。元羲从此
愿为兄所驱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宗契眸光沉沉,并不见多么热切,只是细细端详他几眼,让了半个礼,“不必如此。”
应怜敏锐察觉他似乎兴致不高,不住拿眼瞧他,猜想他是否因要去上元县救人一事,思量过重导致。只是元羲在此处身份颇有些尴尬,有些事不好教他听得,只得暂且压下心思,先与二人说话。
宗契将人让进了屋,亲自倒了茶来。应怜向他一笑,他却只瞧了一眼,点点头,未作什么声,道了声“失陪”,先自回内室,换衣裳去了。
应怜心里便有些不上不下的。
她见元羲眉眼噙着笑,不由也心里打鼓,思量再三,轻声问了他一句,“我今日是否太过艳丽?显得轻浮?”
“怎么会,”元羲微微偏过头,也压低了声儿,与她说悄悄话,“我往常还道你太过寡素,如今才正好,簪环相称、玲珑成双。”
应怜教他夸得脸面泛红,却不自觉向内室望了一眼,心内嘀咕,怎么他也不多看自己两眼。
他两人交头接耳,全然一副小儿女私情,尽数落在才出内室的宗契眼里。
出家人不重外物,他也不爱穿袈裟那等拖零挂碎的东西,向来便是直裰与短衫,衣箱里黑白灰满目,从未能与她相配。
他随手取了一套干净衣物,灰朴的直裰鞋袜,又心内暗嘲自己,什么配不配,怎么起了这样浮浅的心思。
衣上兰香是应怜所合,幽幽浅浅地萦在鼻端,当真要细细去闻时,却又捉摸不定,恰似她偶尔望向他时,那双清浅的眸子里乍然流泻的亲昵情态。
宗契心头发堵,穿着那似有若无兰香的直裰,见应怜顿时直回身子、一副脸红心虚的模样,又陡然生出一股烦躁。
要说体己话,私下里去说便是,没得在他眼皮子底下腻歪。
他便开口,声音尽可能压下不善,“今日来是有何事么?”
应怜一怔,想兴许是元羲在此,他有些拘谨,也不好就谈正事,只捡零碎的琐事来说,问住处如何、昨日比试怎样云云。
他一一作答,简略却认真,只是在瞧见应怜投来的怔愣不解的目光时,心头一软,松缓了神色。
“一切皆好,你尽可放心。”他补充了一句。
应怜点头,额上一点宫黄俏嫩,引得人想指尖拭上一点,腻在手上。
元羲也来搭话,便问宝刹师从等,又得知他相救应怜、护她一路南北辗转,竟全只为了一回十两银的恩情,由是更加敬佩他人品。
一番语罢,应怜肚子里的话一句没说出口,直待磨蹭了些时候,有人来请宗契,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告辞。
她实在忍不住,回头向元羲道:“你先去,我有几句话要与宗契师父说,过后就来。”
元羲微微一顿,点头,“也好,我忘了你们有正事要谈。”
他便出了屋,却没走多远,只在廊下候着,也不愿瓜田李下惹来窥听的疑心,便又向外走了几步。
如此,屋中终只剩了应怜与宗契两人。
应怜摸了摸鬓边的金帘梳,珠玉的流苏缀在两边,指下有些凹凸,一如心头平添的忐忑。
分明只是一日未见,再独处时,仿佛却与从前哪里不太一样了。
“昨日你就那样走了,我还没问上元县的事。”她想起来便问,迎上他平静无澜的眸光时,心跳得却有些快,“何时动身?这一趟必是凶险,你万要当心。去又去多久?要在那处多留些时日么?若是歇宿,你可得带好起居用具。他们都好说,你却是个出家人,打眼得紧,没事不要出门走动……”
她絮絮叨叨,想到什么便说,拉拉杂杂便叮嘱了许多。
宗契瞧着她蹙眉嘱咐的模样,也不知为何,从今日起的那股邪火,蓦地便消散无踪,心底温软了一片。
“迟不过明日便走,救了人便回,一刻也不耽搁的。”他耐心答道,又宽慰她,“我会保全自身,你安心等着便是,不必担忧。”
她默默点头,依旧盈盈望着他,欲言又止,吞吐再三,道:“元羲他……我并不曾与他约好同来,只是路上正巧撞见,便一同来了。我、我本想先来寻你说话的。”
她脸孔逐渐发烫,却仍定定瞧着他。
最后一点沉闷尽褪。
宗契不觉便泻出一丝笑意,“嗯。”
应怜便心中大定,又得寸进尺,盈盈地眸子一眨不眨,飞快问了一句:“我今日这样,好看么?”
屋外元羲仍静静候着。应怜问完,没由来心头起了一丝荒谬感,却夹杂着别的什么,仿佛她与他两个在元羲不知道的角落里,当真有点见不得人的私情一般。
既荒谬,更有些隐秘的欢喜。
宗契一时没回答,半晌从她那双既娇且媚的眸光里抽出,垂下眉眼,“好看。”
应怜便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与他生了些柔情,如春水漫过沙堤。
他正瞥见一眼,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明窗之内,她与那僧人微微浅笑,分明光景平平无奇,却自有一种别样勾缠气氛萦纡满室。
元羲微蹙起了眉头,但很快将这丝异样感压下。
他思念她如狂,怎么在见了她时,却又胡思乱想。莫说他二人是义兄妹,便不是,他也不该想歪分毫。
他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告诫自己,终于寻回了她,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弄丢。
他要带她回家。
第73章 第73章盼春惜春,无计留春住……
应怜去了一趟城东门别院,仍由元羲陪着。
这处果临着一片湖泊,水泽浩荡,苇丛深深。一渠湖水悠悠引入别院灰墙,临湖之上,正高脚搭着一水榭,隐约可见延入水下的青阶与一系泛荡轻舟,是个再幽雅不过的去处。
宅院正门开在坊市,一如平常人居。她上前扣门,不多会,出来个脸生的女使。应怜便问:“此处可是李娘子宅?”
“此是鬼面将军的住处。”女使上下打量她,见她目露诧异,便又道,“李娘子也在的。”
应怜按下心中疑惑,报了名姓,女使自去通传。
“听闻定娘为鬼面将军所救,想来便是这一层瓜葛。”元羲见她皱眉发怔,宽慰道。
不多时,女使又回,引了二人入庭院。
前院敞阔,有修竹拳石、红翠栏杆,更有一花架顶棚,婵媛攀着一丛丛荼蘼,才是新花待绽,并未到春末繁盛之时。应怜环顾四周,望那荼蘼,想其开到盛时,必然繁花如雪,不由道:“这荼蘼生得好,往后我也想在我那院儿栽上一丛。”
元羲微笑,风姿雅逸,“你若喜欢,过几日我寻来便是。”
说着又过了一花苑洞门,才见面前涂朱的小楼,很是别致。女使请入内,元羲却在廊下顿住,想了想,“我还是不进了,你们姐妹叙话,为我带好便可。”
一来到底人家闺阁,他外男不好入;二来思忖她两人经月不见,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讲,他索性等在外头。
应怜不好将从前与定娘的龃龉说与他听,犹豫再三,想见她,又有几分情怯,终硬着头皮进了去。
才是晌午过半,虽轩窗不敞,半明不暗的,倒也不至于点灯。她拨湘妃帘走入内室,浅浅唤了声:“定娘表姐。”
里头先一阵没声儿。
她心中思绪纷涌,脚步也慢了下来,见里头美人榻上朝内侧躺着个窈窕的身影,晓得是李定娘,又见她动了动,以为她才午睡将醒,便又道:“定娘表姐?”
“叫什么,我醒着。”
李定娘背对着她,头也没回,声儿懒懒的。
应怜便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等了半晌,不见她有回头相待的意思,心中有些发苦,问:“你便如此,不见我了么?”
李定娘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道:“先与我割席的人是你,要走的也是你。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反来怪我。”
她们之间到底有一条过不去坎儿。应怜如今也还放不下,但想到她的遭遇,心中浑不是滋味,便捡了个墩儿不远不近地坐下来,声音孤零零的,“……从前的事先不提,你身子如何?我听说你……如今可还养好了些?”
榻上唯见她身子微微起伏,也呼吸也轻飘飘的,不知想些什么,最末寥寥答道:“都好了,没什么。”
应怜又想问姨父姨母,话到嘴边,却又想,问了又如何,人如今已不在,反平添定娘的堵,便将话咽了下去。
明明有些光亮,她却觉愈发昏暗,连空气也窒闷懒散,教人不畅。
她枯坐了一刻,没等来她回身的半分眼光,只得叹了口气,起身道:“我走了,你好好歇着。我得空再来看你。”
李定娘仍不动,也没送客,也没寒暄,木雕一般,任她出门走了。
元羲本以为她们姐妹重逢,一时要说个没完的,却未听里头有什么动静;一刻时,见应怜已出来,面上不似欢喜,反有些郁郁。
“说完了?”他迎上来。
她点点头,瞧他一眼,嘴角的笑有些勉强,“我们走吧。”
不见李定娘出门送客,元羲便察觉了她二人几分不睦。
仍是女使送至门口,直待两人上了一辆牛车,才关门回去。
车中摇摇,彷如应怜浑然飘荡的心思。元羲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转,茫然望着他隐忧的双眸,忽问了句:“若你十分看重的一人,做下了不可改的错事,你当如何?”
以元羲聪敏,哪里不知那说的便是李定娘。
他不知究竟,沉默片刻,道:“人心都是偏的。”
应怜不曾想他竟会如此答,但见他眸光定定,盛着自己倒影,仿佛那话并不是在答她,而是解他自己心中疑惑。
她心头杂乱无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他或许不知里头有一条人命,若是知晓,兴许便有所动摇。正乱麻一团的思绪,突然手上一热。
元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一颤,回神,只觉这温热不过再为她心中添一根乱麻而已,却一时贪着那团温暖,没抽开手。
细瞧他眉眼,才从那一点浅笑里,觉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应怜才忽然想到,从昨日到此时,与他重逢以来,她只顾着自己那点不见人的心思,却浑然疏忽了他;如今车中细细端量,与记忆中那个俊美风发的少年君子相比,他似乎变了一些。
他从前如骄阳、如春风,是不曾有一丝划痕的珠玉,阳光耀他眼目,所照之处,全是一颗剔透清澈的心;
如今那片晶莹剔透,蒙上了一层擦不去的尘埃,他所经的风沙磋磨,印痕遮掩不住。他便不再那样光滑璀璨,有了阴影。
元羲开口,依旧如往昔温柔,甚至更多了一层对她的小心翼翼,“跟我回去,好不好?”
“回去?”应怜怔怔重复了一遍,“回哪里?”
“洛京。”他道,“回去后,我禀明父母,令你我完婚,再不教你孤身飘零。”
应怜心中才生的温热一点点渐凉,缓缓抽出一双手,“可应怜已死了,到死也是罪臣之女。”
“应怜也好、柳惜也好,这些都不打紧!”元羲一时想再触她,却止了住,更道,“禀明双亲也好,或你不愿,便先瞒着,我为你置个住处,缓缓再图之,岂不比陷在贼营之中要好得多?”
应了怔了许久,直到牛车晃颤微止,晓得已上了府署前大道,才寻回心绪,声儿有些哑,“那便是外宅,你将我视作什么?用来逗弄的猫儿狗儿么?你如此举动,家大人迟早会晓得,难道还能应允我做你的正室?你说这是贼营,岂不知这贼营是我自个儿要入,不是他们强掳我来!”
元羲被她驳得一时哑口无言。
牛车将将好停下,正在后角门。
应怜心绪烦乱,避开他目光,掀帘而出,与其说恼怒,不若说逃离他而去。
留元羲在车内,独自默想她方才一番话,好一时在车中坐着,失了言语。
宗契走了有两日。
两日来,应怜每日便去一趟城东别院。鬼面人与宗契一般去了上元县,唯有李定娘在家。
李定娘待她冷淡,她便也不强求,索性在外间,只询问三两句,晓得她身子安康便好。
心神不宁,却是为了宗契与元羲两个。
宗契那处没个音讯,说事了便归,也不知何时才了。她时时将茜草与春莺轮流派出去盯着,一见他归,便来回报;
元羲……
隔了一日并未见他,或是前日那番话不投机,与他头一回冷了场。
可她想,他总不该出那样的馊点子,教自己没名没分地随他回去。
两日后的晌午,她像往常那样叮嘱春莺看家、茜草留看宗契那处动静,自个儿又去城东门别院,看望李定娘。
却逢见元羲,先没谈前日里的不欢而散,道:“如今仲春五月,景致正好,东门湖荡之上常有人泛舟,你可随我同游一游?”
他想是有话要说。应怜便点点头,与他同行,一道先去瞧了李定娘,问候了一声;果见湖畔不远早已备下轻舟,尖尖小小的一条,正可坐两三人的模样。
元羲搀着她踏上深浅摇颤的舟中,坐定了,却不要船家,自个儿撑了一篙,点离湖岸。
晌午天光明媚,湖泽之上泛着粼粼碎金,一丛丛芦苇青浅,正是芽短水清之时。应怜周遭水意弥漫,扶着小舟边缘,见元羲身子笔挺,却撸起袖口,握着撑篙,左点右点,那小舟穿梭苇丛,十分轻敏。她将前日的龃龉暂抛在脑后,望着他笑道:“你怎么如此熟练的模样?我与你分别年余,你竟学作了个船家?”
元羲也笑了,脸廓随而变得柔软,如美玉含温、芝兰生香,却有一丝赧然,“有几回经逢野渡口,寻不着船家,便自个儿撑船了。不独我,元平也会了。”
应怜翘着唇角,稀罕里渐渐咂摸出了一丝酸涩。
她怎么猜不出他为何要捡荒僻的小河渡过呢?恐怕不过打听得三言两语她的下落,便往那处去了。
他是从没吃过苦的大家公子,从前在家时,当真是爹娘眼珠子一般,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何曾做过一星半点的粗活?
她这样想,元羲却不觉苦,只是一边缓缓撑篙,一边瞧着她,心中又欢喜又愧疚。
“前日里是我言语有失,思虑不周。”小舟渐渐远了湖岸,进了一丛浅浅的苇芽之中,他开口认错,“我寻你这些时日,总想着你在外飘零,吃了不知多少苦,便一心要带你回去,怕你又丢了。”
应怜摇了摇头,心里软了下来。
“我并不曾吃苦。”她目光随他置了撑篙
横在船头,转而与她相对坐下,阳光笼在周身,暖意烘得人心平气和,“宗契师父将我……救出,我便随他去了扬州,虽一路有些不平,却到底安稳。”
她忆起大半年来与宗契的种种,不自觉便神情也柔和了几分。
元羲定定瞧着她,本应当心中更感谢与她恩惠的那位僧人,却不知如何,见她比水泽更晶莹的眸光,鬼使神差,想起了前日廊下所见窗中之情景。
他知道自己多心,但人心难免卑劣。他不愿见她与别的男人言笑晏晏,更不愿旁人背地里对她与那位僧人闲言碎语。
这醋意实在没由来,若说了,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
元羲一时没说话,压下那股不定的心绪,在暖融的水泽春风之中,问起她这一载的经过。
应怜便捡了些无足轻重的,一一道来,如润州路上教个跛子向导诳了钱、伏牛村里见装神弄鬼、西津渡上船老大怎样讹钱、夜闻官府明火执仗抢入邻家等等,又提了些扬州之事,只是不敢深讲,怕他追问。
更不敢提什么青玉阁、莲台寺。
她到底是怯懦,不愿在他眼中瞧见与世人一般的鄙夷。
小舟静静飘着,飘也飘不远,只在有苇荡的水泽里,随波漫漫。
只是这些事全是与宗契一道所经,谈起了,就不能不又提到宗契。说着说着,便又转到他身上。
“宗契”两个字仿佛有魔咒,提起时,她心中阴霾便被驱散几分,哪怕说着怎样不好的事,微蹙起的眉头也渐渐舒开,现了一缕浅笑。
她一颦一笑,皆落入元羲眼中。
斜阳西坠,半在天、半在水,他却无端觉得金红刺眼。
他与她之间,仿佛无论如何,总隔着一个宗契,便是那人此时不在,她总也心心念念地挂在嘴边。
元羲静静听着,压下愈来愈烦堵的滋味,生怕一开口,又出些混账言语,惹恼了她。
就这么,煎熬的人渐渐成了他自己。
茜草也百无聊赖,坐在宗契院中一方石桌旁,与他的从人小乙嗑瓜子闲聊,已是近黄昏,也不知柳娘子回来了没,便不再等,今日且回了。
才站起身,忽听得外头旋风也似一番阵仗动静,仿佛各处的人被惊动,连院前一棵老槐树里鸦雀也刷啦啦惊散,激得人愈加不安。
有人踏着又沉又快的步履入内,渊渟岳峙,岿巍沉默,一眼见着说话的两人,目光于茜草身上多逗留了一瞬。
茜草本能觉出了一股压迫,心中一凛,行礼道:“高僧回了。”
对方点点头。尚残留的明光里,她眼尖地瞧见他灰布短衫的前胸后背处,有深浅不一的深褐污渍,不似泥点,倒像干涸的血溅上。
“你怎在此?”他向茜草道,走了几步,又停下步子问,“你家娘子还好?”
“都好!”茜草毕恭毕敬垂头回答,“她正与元郎君湖上泛舟呢。”
第74章 第74章镜花水月
说罢了,一时没见他有什么动静,话也没有,似乎他就这么顿住了。
仿佛一个错觉,转而,那步履再次动起来。他径入了屋中,什么也没说。
茜草松了口气,不知怎么,觉着今日的高僧有些沉默生冷,但还记得自己的差事,也没多想,匆匆便离了去。
茜草套了辆车,一路赶向城东,到了湖荡处,眯眼四望金光熠熠的湖面,于最后三两缕欲坠未坠的夕光里,寻到了熟悉的一叶扁舟,朝那处使劲儿挥了挥手。
应怜正与元羲舟中安坐,一眼见着,便知宗契那处有了消息,心一喜,急于打听他现下如何,便匆匆截住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头,急道:“快靠岸,我要回了!”
她神色急切,恨不得立时便飞向湖畔。元羲瞧见,登时便明白,泛舟于她不过是消遣,哪怕湖心上景致再美,也抵不上她心里存着事。
他于她,也不过是消遣。
他慢慢地起身,头一次尝到一种酸里发涩的滋味,很想与她说:你心不在焉,可曾想我也会因此耿耿于怀?
在应怜焦急催促的目光下,元羲抄起撑篙,一下一下地点着,几次望她,欲言又止。应怜此时却顾不上他,只全然望向岸上茜草,想从女使神色里瞧出一二眉目来。
小舟渐渐离了苇荡,湖水愈发清浅,湖上粼粼碎金的波光逐渐黯淡。夕阳隐没,又到了白鸥归巢、渔子回舟之时。
元羲望望天色,微皱了皱眉,想这话说来她不至发恼,便道:“这会黄昏,待你到了府署,灯火早上了。便是宗契师父回来,你也不好去寻他。虽说你们是义兄妹,到底要避些嫌。”
“我不过去瞧一瞧他是否安好,何至于落人口实?”应怜却否了他的话,仍是相催,“你再快些,就要到岸了。”
夕阳落在她莹白清婉的面上,将她眼底牵挂焦灼神色映得明明白白。
元羲一颗心愈发地沉,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他到底不是兄长,就算真是你兄长,也没见你这般牵念应栖!”
应怜一怔。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回悟过来,脸难堪得发烧,一股怒气涌上来,半是为他的话,半是为心底那见不得人的念想,“你是想说我不该见他,以免招人非议?那你……你与我舟中独处,便不怕人非议了?”
她颇有些恼羞成怒。元羲见她当真恼了,心头一急,辩解道:“那怎么能一样?你我的关系他们都清楚,我与你……”
“怎样?”应怜乌黑的眸子冷冰冰发亮,哼了一声,“你与我有什么干系?六礼未成,且再也成不了了的,难道还能做夫妻?还是又要我做你那见不得光的外室!”
元羲猛地呆住,从未想她如此直白地呛声讥嘲。他目光无神采地在她面上逡巡,仿佛要找寻从前那个熟悉的惜奴,半晌挫败下来,声音发紧:
“我在你心里便是这般、这般不堪?我怎样想,难道你不晓得?我此生只你一人,从前是,以后也是,没什么正室外室。若不能娶你,我这一辈子便不再娶旁人……你呢?惜奴,你又如何?惜奴,你看着我。”
应怜别过头,死死盯着仍在岸边挥手的茜草。
元羲笑了一声,声音飘忽,有些恍惚。
“惜奴,你可能说一句,心中只我一人?”向来有情人间心思最敏感,他瞧见她神色里郁郁,等不到她开口,心中如混沌里划过一丝明光,却捉不住、也不愿捉住那一点领悟。
应怜面上现出几分屈辱,咬着唇不说话。元羲心中一疼,恍如梦中初醒,扔了撑篙,几步又蹲在她身前,后悔方才逼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惜奴,这样混账话,我以后不说了,你别恼我!”
那撑篙入水,咕咚咚下沉,波面顿起涟漪。应怜心头乱糟糟一回,突然登时一惊,再看船头船尾,一声叫:“你、你把撑篙呢?”
元羲也面色一变,掰着船沿向下望,焦急变成了尴尬,与她面面相觑,神情里有傻眼的窘迫。
“嗯,这下好了……”小舟轻荡,余晖映得他面色微微发红,水面透出无瑕的剪影,虽说着,嘴角却在她瞧不见的地方隐隐翘了起来,“没了撑篙,咱们就回不了岸了,急也没用。”
应怜气急得说不出话来,十分怀疑他实在是故意的。
元羲倒也不急了,目不转睛瞧她面上露出从前熟悉的几分神情,那是她向来不善与人争辩,一急起来便脸面红红粉粉,霎是可爱。相比起来,方才那个反唇相讥的她,与他而言才更为陌生。
“想是老天爷不教咱们红脸。”他道,“惜奴,莫再恼了,你不愿回去,我陪着你就是。”
应怜瞪大了眼,“你别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咱们如今怎么靠岸!”
她急她的,元羲不急,只是面上也不能太坦荡,眨了眨眼,长长舒了口气,只觉此时水汽渐浓,清新气息弥漫,风景才正好。
小舟已行到浅处,湖水十分清澈,历历可见水下青荇与泥藻。应怜火急火燎,来回四顾,一眼望见不远处湖畔正是一座亭榭,那样式颇为熟悉,一拍脑袋,想起来,那不恰好是李定娘家的水榭么?
她低头望了望水,又回头望了望元羲,咬咬牙,横下一条心,不再理睬他,翻身噗通便跳下了船。
小舟猛一摇颤,摇碎了元羲花好月圆的梦。
“惜奴!”他惊声,好容易稳住船身,却见应怜早已大半身子没入了水,水下荡起好一番浑浊。
他心心念念的人,此时双脚踏在软烂的湖泥里,高高昂着颈项,在水里露出一个脑袋,最后一缕斜阳光辉蕴在她秀韵的眼眸里,化作一丝笑意流泻出来,昭显此时舒畅而又得意的心情。
“我先走了,”她清脆的声音随着湖面波澜掷上小舟,带着一点骄傲,“你若还想赏月,那便赏吧。回头我教茜草来接你。告辞!”
元羲目瞪口呆,伸出手去,将将碰着她一缕荡在水面的衣襟轻纱,还未捉着,那轻纱便随主人远去了。
哦,她似乎是会凫水的。他半晌忆起来。
只是他太过震惊,望着那一漂一跳的灵巧
背影,那震惊甚至压过了心头的沮丧。
她义无反顾的离去姿态,一直到湿哒哒远去上了一道石阶,也还没让他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元羲什么也顾不上了,叫喊出声,声音里甚至带了些仓皇,“惜奴——”
半在水中的那背影抬起了一只手,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很随意地向他甩了甩,头也没回。
离了元羲,应怜一身湿淋淋地踩上了青石的水下台阶。
虽一身是水,但奇异的是,她却并不觉得狼狈;相反,心里有什么淤塞的东西似乎被水流哗啦一下冲去了,浑身舒泰,连心思也清明了许多。
她一路由深到浅,披着最后一缕消散的日光,仿佛身心某处完成了一种蜕变。那种感觉言语说不出,冥冥中却使她觉得,自己为这一刻,似乎已等待了很久。
闺秀走路是不能一步三摇的;衣襟衣摆是不能有一点脏污的;说话得轻声细语;若是横瞪了一眼旁人,那便是失礼。
更别提翻下船入水,水鬼似的幽幽爬上岸,衣衫还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
可春江水暖,泥藻招摇,一切都美好极了。
她就这么灌了两袖的水,一路蹚行到水榭的青阶,在阶上微微拧干一身,想着后头元羲指不定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便觉得好笑,上了水榭露台,又去敲那后门。
开门的女使见了她,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应怜摆摆手,先进去,问:“定娘表姐在家么?”
“在、在!”女使忙引路,一时竟不知是先去禀主人家还是为她取一条干手巾,索性亦步亦趋随着她来了。
应怜便这么带着两脚水迹鞋印,湿湿地入了内院。
过道廊下堆着三三两两的箱奁,俱是彩绸装点,一连拖拖拉拉占了半个院子,正有几个仆从合力外搬。应怜见了,纳闷问:“这是谁家送礼来了?”
女使一面挥退下人,一面答道:“是舟横先生送与我家娘子的。娘子不要,正教咱们扔外头去呢。”
“舟横先生?”应怜皱皱眉,不知这又是哪一位。
“便是咱们娘子的夫婿、您的姐夫呀!”女使瞧出她心中疑惑,道,“他晌午时带了许多人来,好一番赔礼道歉,说了不少软和的话,还跪在门口,求咱们娘子消气呢!”
应怜这回稳不住了。
她以为以王渡犯下的恶行,哪怕与定娘同在义兴县,总也没脸再求她破镜重圆。他竟还送礼?还跪在她家门口?
“连地也被他脏了。”她拧起眉,嫌恶得显而易见,趁女使不注意,将指甲里泥沙与袖中水草统统弹在了木箱上。
女使还能说什么,只得挂起一抹不知是不是尴尬的笑,“当真是姐妹,咱们娘子也这样说呢。”
“怎么,你觉着他们应当和好?”她见女使脸上一抹惋惜之色,惊讶问。
应怜向来待下人和气,女使便心里不藏话,与她道:“您是没见方才的阵仗。舟横先生痛心悔改,是赤身背着荆条来的,额上磕出了血呢!他言辞悔恨,真是赤诚真心!且听闻他也是被那罗大王逼着作恶,真真该死的是罗大王。咱们娘子既已手刃了仇人,这到底是她的夫婿……唉。”
她说这一番,又望望应怜,已很明了,实想请应怜也劝一劝姐姐。
应怜一路走过礼箱,心想,若不曾晓得王渡此人从前狼心狗肺的旧事,若自己也见了方才他负荆请罪的架势,说不得还真就像这女使一样,信了他“真心悔改”。
她一哂,什么也没说,敲门径入了小楼。
里头一向锁着窗,又比屋外昏沉许多。内室里榻上没李定娘的影儿,想是在楼上。
应怜便上了楼,声音虽轻,鞋履到底踩了一阵蹬蹬的响动。
待到了楼上,一般黯淡的光线中,她听见一个平冷而消沉的声音,正是李定娘:“怎么,他又来了?这回又教你传什么话?他与你多少好处了,你这样为他说情。”
应怜抹了抹脸颊上水痕,那声音让她心揪了一下。
“是我,惜奴。”她开口。
里头一晌窸窣响动,也不知李定娘是不是还记着与她的龃龉,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应怜几日来没见过她正脸,如今浑身透湿,立在外间,道:“我才从水里来的,你与我一套干净衣裳换了吧。”
又是凌乱的几声,比方才急了一些,是李定娘惊得趿了鞋下地的响动,匆匆拨了湘妃帘,慌慌地出来,“你怎么了?落水了?”
一张螓首蛾眉的美人面从帘后而来,两下里一见,应怜有些难为情,微微地笑着;李定娘却眉头一皱,略显苍白的脸上起了几分红晕,拉着她便上上下下地扫量,见她外皮无伤,这才松一口气,又赶忙翻找衣奁,塞了她一套内外衣衫,埋怨道:“你这又是闹的什么?身子浸了水,冷透了,是要风寒的!”
应怜才说了一句“下次不会了”,便被她塞入里间,换衣裳去了。
李定娘又教女使烧热热的姜汤来,盯着她一碗饮尽;又拿细细的软布,一点点绞干应怜头发,蹙着眉忙前忙后。
应怜肚里一碗姜汤发散,热乎乎地妥帖,赧着脸问:“你不与我闹脸啦?”
李定娘白了她一眼。
昏暗的小楼上,应怜细细瞧她,只觉比年前一别,她又瘦了不少,腕子露在外,伶伶仃仃的;想她遭遇,心中不由有些疼,便又捡起那王渡来说,“那个舟横先生……”
“别说了。”才几个字,李定娘便截断她话头,顿了顿,“……我自有分寸。”
她从来都是很有主意的一人。应怜便也没甚好说的,提他平白恼了她,自己也膈应。
便不再说什么,整好了衣衫、挽了半干的长发,耽误了这么些功夫,匆匆与李定娘告别。不远处寻见了茜草,应怜特特叮嘱一句:“你寻条船,到前头湖上去接元郎君。”
“哪还有什么元郎君呀!”茜草望望湖上苍青碧波,道,“方才早有人接了他,岸上去了!”
应怜哭笑不得,想他应是先一步回了府署,便也带上茜草,一辆车同回了。
她们赶着宵禁前回到府署。应怜先没回屋,匆匆便赶去宗契那院;一路见张灯结彩,处处点灯,东南西北数个庭院回廊间俱有仆役走动,便晓得一行去到义兴县的人都回了来,也不知结果如何,便更急着要见宗契。
茜草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娘子是没见着,高僧回来时,那一身的血,可骇人了!”
她心里便更没个底,着了火似的,也不管前前后后经过的人,一气儿向宗契的院里去。
才进了院子,正见仆从抬着香汤浴桶出门来,当中一个正是小乙。
茜草便拉住小乙,问:“高僧现下如何了?”
“才用过饮食,沐浴更衣,这会刚歇下呢。”小乙道,圆圆憨憨的脸庞被门两侧的灯笼照得明朗,又悄悄儿说了一句,“方才换下的衣裳里浸足了血,一泡水,那色儿都变了!”
应怜早被方才茜草的话吓着,一听这话,白了脸,脚更发软,想也不想,奔向了屋内。
屋门虚掩着,里头透出几点光亮来。她着急着慌地推门便入内,径向点灯的里间去,叫道:“宗契!你受伤了?”
一脚踏进内室,猛一下呆住。
宗契正半躺半坐,只穿着一条裤子,外袍松松散散披在身上,露着一片宽厚的胸膛。灯烛明亮,清晰明了地照映出每一块遒结勃发的肌肉纹理。澄明的光火质地如油,温暖地涂抹在他身上,不像伤重的模样,却勾勒出一幅令应怜面红耳赤的画面。
他似乎全副心神正在手中一个物件上,才回过神来,凸起的喉结明显震动了一下,浑身肌肉一霎紧绷,坐直了身子。
轰地有如一团火,烧在应怜脸上。她手足无措,懵了一瞬,才想起闭眼。
“你怎么不好好穿衣裳!”她松了一口气,却捂了脸。
宗契也没想到她这会居然到来,扔了手里东西,一屈腿,跃下床,飞快系好衣带,“你来了?不是说……”
不是说泛舟去了么?
……也是,天都黑了,便是泛舟也早回了。
“方才多饮了几杯,有些燥。”他又短促地解释。
应怜嗯了一声,脑子里那副他半敞衣襟的模样挥之不去,臊得肝儿颤,却又心道怪了,从前也不是没见过,那回他伤了肩背,她不是还照料过些时日么?
心底唾弃自己龌龊,她勉强压下羞臊,深呼吸几口气,又回过头来,“不妨事!你的伤,大夫来瞧过么?”
宗契才腰带宽宽松松地才系了一半,闻言不解,“什么伤?”
“身受的伤呀!”她三两步到他跟前,一鼓作气将他按坐了下去,只觉手按在他肩头,那极宽的肩背也是隆起紧绷的,无端有些紧张,“轻伤也需当心,伤口不好捂着,你我之间就别见外了,不穿就不穿吧……”
她不敢下重手,放轻了力道,宗契便觉那两只手有如两片鸿毛飘在肩头,软绵绵的,隔着单衫,又温暖、又引得人心头发酥。
“你以为……”先前闻听他二人泛舟时的心烦烟消云散,他心里涌来一股暖意,又有些隐秘的欢喜,“我并没伤……”
她依旧立在他身前,倾过身来,想瞧他到底伤了哪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灯火映明她乌黑明澈的眼眸,那里一抹水色氤氲,清艳得惊人。
他失落在这样一双明眸里,闻着她脖颈衣襟传来的似有若无的幽香,鬼使神差,说了句诳语,“……稍微有些伤,不碍事。”
灰黑的衣衫遮住了他身子,应怜什么也瞧不见,闻言瞪大了眼,想碰他又不敢,生怕触动他伤口,“伤在哪里?上药了么?”
她从他身子这一侧绕到那一侧,想瞧出些眉目来,但依旧一无所察,只得立住了在他身前,俯下头望望坐在床沿的宗契,又凑过来,借着灯火的暖光,端详他头脸脖颈。
她离得太近,自己却浑然不觉。宗契浑身像绷紧了的弦,每一处肌肉都硬绷得不像话,僵硬地岔开两条腿,长长地半屈半身,当中虚嵌着她温热柔软的身子,衣衫摩挲间,似触未触,教人心底烧起了一团焦灼的火。
一个谎得用另一个谎来圆。
宗契被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扰得没了清明思绪,衣带系了半途,松松垮垮搭在腰侧,却早已无心动作,只觉满室尽是她浅淡香气,从衣领下伴着温热汩汩而出。他喉头发紧,声音有些哑,随口胡道:“肩上。”
第75章 第75章独挑一支灯火,才见此间……
他肩背原就有伤,才好不过一个月,别是那旧伤又发了。
应怜心里一紧,将他推转过去,自个儿又坐在他背后,将衣襟挑下来一点,战战兢兢地去碰他肩背。
那里横贯着一条狭长的浅浅疤痕,覆在紧绷鼓胀的肌肉上,灯火下显得黯淡又无光泽,正是在江宁时所受的伤。应怜睁大眼仔细找寻,一点一点触碰,生怕重了半分,又问:“伤在何处?难道是旧伤未愈?”
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与瘙痒无异。宗契整个背也灼烫了起来,尤其她每一轻按的地方,温柔如泉水,汩汩渗入他每个毛孔,却一团一团烧起了蔓延的火。
他不得半回过身,想也没想,只手捉住了她乱来的五指,“别摸。”
声音也不知何时变得沉哑,宗契眉眼轮廓全浸在灯烛里,望向他的眸子里跳跃着无序的光火,眼底却压抑着隐晦不明的情绪。
应怜与他对视,怔愣半晌,忽被烫着似的,猛地抽出了手,垂下眼。
“轻伤,不碍事。”掌心仍残余着温软的触觉,他微微攥了攥手掌,又松开。
两人一时谁也没开口,满室寂静,灯烛被衣袖拂过的气流扰动,摇曳明灭一瞬,将两条影子拉长,勾缠交错在一处,连影子也有了凌乱的心跳。
灯烛复定后,宗契逐渐稳住心神,也觉方才自己太过唐突,有意要岔开话,便从枕下取出了个微明的物件,“对了,我正有一事——你来瞧。”
应怜颊上的灼意方才退却一二,脸仍红着,心思倏尔被他掌中勾去,眼蓦地睁大,连呼吸也屏住了。
“这是……”她极不可思议,浑觉身在梦中,想伸出手去又犹疑,“夜明珠?”
那珠子硕大圆润,冷冷幽光漫映,像极了星辰坠落在此室,照得人眼眸中也有了一丝是幻非真之感。它静静搁在宗契掌心,竟将他宽硬的掌中一条条纹路、微微凸起的旧茧映明得一清二楚。
应怜家中曾也有过夜明珠,但至多不过半寸,且从未有如此温润清明的光彩。宗契手中这一颗,莫说她没见过,恐怕宫禁里也稀罕得不曾见。
“你从哪儿弄来的?”她不可置信,一刹时将方才旖旎忘得一干二净。
宗契先整理好了衣裳,束了束松垮的领口,斟酌再三,似是想着从哪里开口,最末才道:“此去义兴县,咱们一行人先扮成外来的商贩,宿在城外一户人家。那家主人不在,只一个哑巴的老儿看守,入了夜背着人,动作鬼祟,正教咱们抓着,结果便翻带出这物件来。”
应怜听罢,愈发地糊涂,“这么说,这是人家的宝贝?这样珍稀的至宝,你……”
她想说,宗契怎么也不像是贪图旁人财物的人,这回怎的做下这样不体面的事?
宗契却拧起了眉,眸光望进那一团冷光中,那神情竟也有几分疑惑,“这东西,也许……与我外家相干。”
应怜惊得差点没摔了夜明珠。
“你瞧珠子里,”他为她指着里头某处,“这头瞧……像不像内里藏了一条潜龙?”
应怜循他指向望去,伸过脑袋,不自觉便凑近了他胸口。宗契不得不再次伸出一手,极轻微地将她的脑袋按回去一点,指腹触到她温软的发顶,几缕碎发毛绒绒地刮挠他手心,令人心中一动。
应怜浑然不察,只瞪大眼,几乎贴着夜明珠,细瞧内里光景。
果如他所说,那一团清润冰晶似的光芒里,隐隐约约透出了一条蜿蜒耸动的细影,浑如一条小小的龙,昂首摆尾,龙爪直直地伸着,气势怒矫的模样。
“难道当真是一件神物?”她悚然而惊。
宗契失笑,“稀罕是真的,神物倒未必。若我所料不错,那条‘龙’不过是里头裂纹。这珠子曾被摔过,虽外表无虞,却
因此内里被震出一条裂隙。白日里不察觉,夜来瞧时,便似多了一条小龙在内。”
应怜目光从夜明珠内抽出,怔怔然望着他。
“这是我母亲说的。”宗契道,将十几年前一段挺平常的往事道来。
“我俗家在郑州,从前做的是标行买卖,河北、河东路一带有些家业,南来北往的稀罕物件也不少。里头便有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
那珠子却不是他父亲的,而是母亲陈氏从娘家带来,偶尔取来逗一逗年幼的他。
“她说得清楚,这夜明珠通共有二,一颗在她处,另一颗在娘家。”宗契道,“她们是姐妹二人,从前淘气,偷摸出这两颗珠子来玩,不慎滑了手,一颗摔在地上,阴差阳错,摔出里头一道纹来。”
“这样说来,凭这颗珠子,你便不是大海捞针了!义兴县那一户人家,纵不是你外家,想必顺藤摸瓜,你也能找到亲人!”应怜又惊又喜。
宗契瞧她真心实意的笑容,叹了一声,“是啊,我也如此想,便问那哑仆,主人家是谁。他不会说、不会写,带我去瞧了一副山水图画。他指与我瞧,密林之中,极小地署了三个字。”
应怜问:“是什么?”
他眸中现了几分复杂:“宗伯珣。”
“哦,这是隐款。想来这位宗翁便是作画之人,也是此间的主人家了。”她想了想,忽觉着有些深意,琢磨那名姓,现了些惊讶,“宗、宗……这么巧,你名儿里也有个宗字呢!”
但这到底是没头没脑的猜测,即便再添上一颗夜明珠,也不过是瞎猜而已。
“那都好说,是真是假,得了空,咱们再去探访探访便知。”应怜说罢,又看向夜明珠,那一汪亮盈盈的,盛放得久了,竟仿佛比烛火还明朗。她又道,“这宝贝价值连城,不过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咱们查清了,还还与人家吧。”
宗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怎么,你还有心事?”她瞧出来几分异样。
他才道:“不,没有。”
应怜瞧他面色,以为他到底动了爱财之心,舍不得归还这一样至宝,还想再问,忽听得外头有说话声,是小乙的声音:
“元郎君,这大晚上的,您到我家主人处来寻柳娘子,这不太好吧?”
应怜听得“元郎君”三个字,心下莫名一惊,才以为他回了府署,想必歇下了,怎么却寻到了这里?
便又听一个声音,朗朗铮铮,正是元羲:“你是说,她不在此么?那好,我寻宗契师父,烦你通禀。”
小乙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磨磨蹭蹭不愿去。
里头应怜再坐不住,匆匆出了来,一晌望见灯火通明的院儿里,元羲果立在廊下,仍是白日里那身衣衫,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盯来,里头簇簇地燃着某些火焰,不知名的情绪翻腾。
宗契随后出了来,与她一左一右并肩而立。元羲眸中那火腾得便更盛了,神色里有几分隐忍。
“你怎么来了?”应怜问,左瞧右顾,却见小乙与茜草俱在廊下,走得远远的,仿佛不愿掺和什么事一般。
她后知后觉地瞧出元羲神色不对,似乎有些恼怒。
元羲道:“这话该我问,你怎么来了?”
应怜一滞,刚想辩驳,却见他已转向宗契,眸光沉沉,语气里有疏离与冷淡,浑不似初次见面时赞佩,“她年纪小,不懂事。可高僧到底年长,身为出家人,难道便不懂人言可畏的道理?便由着她胡来,夜中闯入您的居室;瓜田李下,教外人知晓了,她该如何自处?”
“你与我说便罢了,为何又要怪他!”应怜被刺得脸上火辣辣的,抢白他道,“什么外人知不知晓,如今我见非议的人只你一个!你自家看不惯,偏扯别人!”
宗契在她身侧,岿巍的影子自脚下沉坠坠投在庭院里,眉眼被院中灯火微微映出轮廓,阴影处多了几分凌厉,沉默待她说完,却走上前,将应怜遮在了身后。
他与元羲相对,在应怜瞧不见时,眸中便盛了几分冷意,身量高大,压过了元羲一头,沉沉地打量他。
“听说你二人有婚约之名?”他话如平常,却无端透出一丝生硬沉冷,向他道,“空有名头,却无婚姻之实,便要倚仗这层关系,来兴师问罪了么?”
他背对应怜,她瞧不见他神色,只觉他在此夜中,对着外人,陡然生出了棱角;又见元羲清雅俊秀的脸面上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难堪,心中不忍,便想要上前搭话,劝他二人莫要针锋相对。才身子一动,却不知茜草怎么三晃两晃便到了身边,拉住她衣袖,耳边悄声道:“娘子,别去,他们口角全为了你,你可别再火上浇油了!”
小乙来到她另一侧,抱着手作壁上观,小声地一叹,“吵不起来的,宗契师父不是那喜欢口角的人,他若真恼了,就一拳砸过去了。”
应怜悚然,宗契那比簸箩小不了多少的一拳下去,元羲还不被揍趴下?
她更心慌,更听元羲冷冷道:“我二人婚约如何,是我们的事。望高僧日后避嫌,不伤了她名节,也不堕自家身份!”
宗契闻言一哂,话里乍然有了些许锋芒,将按捺心底的妒忌化作对他的挑剔,“名节?你看重的是什么?她此人还是她的名节?”
廊下的应怜都快要烧起来了,看看这瞧瞧那,被茜草拉着,只得把一腔火都撒在小乙身上:“他来寻我,你禀我便是,说什么大晚上不太好的,越瞒越教人瞎想!”
“我这不是为娘子好么!”小乙喊冤枉,连道,“你二人在里头捣鼓什么,我哪晓得。万一教元郎君瞧见不该瞧的,我万死也赎不了罪!”
“难道你竟也以为我们、我们……”应怜眼瞪得溜圆,脸涨红得几乎发紫。
小乙自知说错了话,鼓着腮帮子不言语,低了下头。
庭院通明,涌动纷乱嘈杂的心思人语。院墙暗处又不知什么,忽缩头缩脑现于院子口。应怜眼尖,一下瞧着,“谁!”
暗流涌动的微妙气氛一滞。
几双目光朝前望去。从外头幽深里,磨磨蹭蹭出来个女子,穿戴齐整利索,低垂脸面,挨到院中央,才期期艾艾地抬起脸来,“惜奴,许久不见了。”
应怜才得个喘息的机会,认了片刻,惊跳起来,“范……碧云?”
范碧云是跟着元羲而来的,如今见了应怜,也不知偶遇或有意为之,好一番解释,把在扬州怎样遇见元羲、怎样跟着主仆二人一路至此的境遇略说了一遍,又言蒙元羲收留,如今做他的女使,听他使唤。
元羲对她置若罔闻,只望着应怜,执意地偏向她,咽下与人对质的难堪,伸出手,“惜奴,过来。”
应怜既恼他、又有些心软,被搅得头脑发胀,不愿再理这一团哄乱,索性快刀斩乱麻,找了个无理取闹的由头,指着范碧云向元羲道:“你怪我与宗契师父不避嫌,那好,你与她又如何?她侍奉你起居,难道便不是瓜田李下了?”
她自知这话其实胡搅蛮缠,元羲这样的钟鼎之家,身边女使僮仆簇拥,再平常不过,压根不值得拿来说事。
但话出了口,自己顿了一顿,便觉出了其中意不平的滋味。
凭什么一个男子,向来婢妾环绕、偎红倚翠,对外仍能自称清明持正,不堕君子风度;而她身为女子,与救她命、与她涌泉之恩的恩人屋中说话,就要被指指点点,被责怪轻浮冒失?
本来拿范碧云做个筏子,这会子应怜心思几转,却当真有了几分不甘。
元羲果如她想象中那样辩白:“这怎能一样?她不过在我那处伺候些笔墨,谁会对此有什么非议?”
饶是如此,他对范碧云的不请自来仍有些皱眉,“你先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范碧云垂下了脑袋,那张澄澈而略显天真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应怜不再呛声,晓得这事理不清个头绪,闹也枉然,心里摸不出什么滋味。叹息、讥嘲、怜悯,真有些百感交集。
此夜光景荒诞,荒诞里透出几分凉薄和不公。这不公起自天经地义的乾坤纲常,她面前的元羲,在这份纲常之中,以“人言”和“规矩”为准绳,并不觉得他所做所言有什么不对。
若她还是从前那个她,必然也会觉得,他今夜不仅没错,而且已是十分宽厚谦让。若换一个男子,谁能忍受妻子在别的男人屋中多待一刻呢?
可应怜想,她毕竟与他已有所不同。过往那些际遇,逼得她不得不改变看法,否则便会像母亲那样被逼到绝路,只能一死了之。
她才走出老旧的那方天地一步,再回头望,望见元羲,才发现他与自己竟已有了天堑之隔。他待在原地,向她招手,要她这天经地义中去。
我不愿回去。她怔怔地想。
争执的结束在鬼面人踏入院中的那一刻。
黑惨惨的夜里,幽然飘来一方鬼面具,还是挺瘆人的。可当他身形脱离幽暗,出现在庭院灯火里时,便从令人畏惧转变为令人尴尬。
他道:“都吵什么?闲不过就去睡觉。”
应怜满腹牢骚俱被斩断,连元羲也退让了半步。
“谁欺负你?”鬼面下两只幽深眼珠转向应怜,他喉间干哑艰涩,听得人头皮发麻。
半晌应怜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摆手,”
没、没人欺负我。”
这话听起来委实怪异。应怜退了一步在宗契身后,不着痕迹地悄悄打量鬼面人,觉着以自己与他几乎不相识的生疏关系,他的话也太过随意了。
鬼面人点头,向宗契与元羲二人各看了一眼,森冷冷的目光压人,尤其在元羲身上多留了片刻,又嘶哑开口:“小肚鸡肠,你凭何管她?”
元羲哑口无言,半晌皱眉反诘:“这与将军无关。”
鬼面人却不理睬他了,再次看向应怜,这回带了微不可察的温和,“谁若欺负你,你来找我。”
应怜:“???”
“……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他补充了一句。
应怜大松一口气。
鬼面人来,自然不是专为了这没头没尾的争执。他来为宗契带话:“聚义厅议事,走。”
宗契不大放心地望了望应怜,后者向他点点头。
他外头叫来个引路的仆从,嘱咐送主仆二人回家,走过元羲身边时,一刹停了停,目光微凝,却什么话也没说,大踏步随鬼面人离去。
元羲:“惜奴……”
“别叫我。”应怜瞪了他一眼,心里一股余火散不去,见他便又窜起来几分,拔腿带着茜草也往外走,“你的惜奴是个乖顺柔弱又端庄的小娘子,我不是她。”
她停也没停,一阵风似的出了院,茜草紧跟在身后也去了。
院中一刹灯火也风凉,夜色冷落下来。
小乙躲在廊下许久,踟蹰地上前来,见那同样枯立的郎君,失魂落魄的模样,竟也风雅得教人赞叹,便放轻了语气:“元郎君、元郎君,他们都走了。”
元羲似发怔,似也不在发怔,眉目里藏着更深的沉默,向他扫了一眼,轻飘飘的,仿佛还陷在先前的思绪里。
但他动了动步子,开始默默地向外走。小乙望着他背影,心里挺不是滋味,心想这算什么事呢。他这样一个要人品有人品、要家世有家世的好郎君,竟追着个轻佻又冒失的小娘子到处跑,还为她这般伤怀。
恐怕是神仙乱点鸳鸯谱,不相衬,真不相衬。
第76章 第76章云山失路,迷津难度
秾李入屋来时,折柳正对着一罐脂膏入迷。
“獭子油?”秾李道,“姐姐怎么总盯着这物什发呆?”
屋仍是府署东廊的屋、林江啸的后宅。自打林江啸被枭了首,折柳便有些心惊肉跳,不知前途命运如何,是被赶出府署了事呢,或更被赏与别的小头目。
只没想到,一连过了七八日,她这处不仅没改换门庭的意思,外头更多了几个兵丁把守。一问,便道是单将军派人来守着,免得不相干的人前来搅扰。
折柳想到这些时日提心吊胆的滋味,又把着这一罐獭子油,喟叹地摸来摸去,半晌抬起脸,冲来至近前的秾李道:“你说……他赠我这么一瓶去疤的脂膏,究竟是何用意?”
她话里罕见带了几分扭捏,春妆淡扫的花面上也泛起了难得的一层浅粉,秾李心里好笑,嘴上道:“赵大官人不是讲得明明白白么,因你仗义行径有功,本欲赏赐钱财的;只是军师说得对,林逆才死,新头领便赏赐他的女眷,这说不过去。这才……”
“我晓得、我晓得!”这话折柳听过五六回,不耐地摆摆手,却满不以为然,“只是单将军本意必不止于此。你没见着,绝想不到,那日黄昏他独个前来,专为送我一罐膏药。那会他寡言少语,与人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赤发狻猊可大不相同。若要表谢意,使个人送来便是,何必避了人耳目,特特地自个儿来?”
秾李也没了言语,只得撇撇嘴,怜悯又取笑地望着她。
“……他必有深意。”一通唠叨毕了,折柳断言。
她自说自话,不多会脸面又更红了一点,眼神有些发直,想也知道她又想入非非了。
秾李道:“如今这结局,咱们算是被养在此处,已是难得的好下场了。姐姐,你可莫要做傻事。”
她挨着折柳一点坐下。说来奇怪,从前喊她“娘”,那是行院里惯常的称呼,那时的折柳仿佛真像个精打细算的干娘,一颦一笑里都有满心的算计;如今称惯了“姐姐”,再瞧她时,她却当真褪了几分风月里的油滑,反多了一点子返璞归真的倔脾气来。
折柳舍不得用那膏药,把玩在手里仿佛瞧不够似的,与秾李两个,不住地欣赏碧玉瓷瓶儿上精细的缠枝,就这么静默了一刻。
过不多久,她站起身。
秾李问:“姐姐,你做什么去?”
“小灶上炖着一盅水晶皂儿。我炖了半个时辰,想是香香糯糯了。”折柳从从容容地朝小厨房走。
秾李被她一脑门的“巴结单将军”弄怕了,忙道:“我才从那边来,头领们俱在议事呢,你可别去送!”
折柳莫名其妙地白了她一眼,笑吟吟的,“你想岔了,我是炖给柳娘子的。”
在秾李不解的眼神里,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抽出手绢来擦了擦鼻尖上不存在的汗,很矜持的模样,“从前不是饿过她好两个月么,如今多送点吃的,补一补这亏欠。她好歹算是那位高僧的女眷,高僧又是单将军得用的人才,总不能为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君臣之间闹出龃龉。”
秾李:“……”
她实在不知这单铮怎么就能这般左右折柳的心思。应怜是宗契的女眷,折柳与单铮又八竿子打不着。
折柳可不管,掖了手绢,妥妥地收好了獭子油,叮嘱一声她看家,美美地带上胖墩墩的小琥珀出门了。
那头李定娘也做好了点心,也不是汤汤水水,却是一匣子香腾腾、脆甜甜的桃花饼。
那是她亲手摘的枝上最鲜嫩的桃花瓣、亲手和的筋道细白面,五月半热起来的天里,守在炉边一个个地烤了来,也出了一身热汗,从头至尾,没一点假手于人。
盛了匣儿入雕花的食盒,她不紧不慢地回屋,里头闷了半天;再出来时,同心髻上包着一方青布头巾,只一根粗朴的旧银簪插了,穿一件杏黄细麻褙子,系一条青翠纱裙儿,都是半旧的,无胭脂妆点,做一副市井中妇人打扮。
对镜照了照,她点点头,拿来帷帽遮了头脸,也不与女使打招呼,自出门上了一老旧的牛车。
如今天色尚明亮,余晖里却已有了黄昏的阴影。她端坐于车中,紧紧护着食盒,神思有些麻木,脸上也十分僵硬。
不,不能这模样,得笑。
她闭目,帷帽下一点点挤出死气沉沉的一个笑来。
城东离府署,牛车要走半个来时辰。好容易到了,下了车,她提着食盒,沿一带齐整高大的青
墙绕到了后角门。
果与预料一样,夕阳尽了,青灰的黄昏里开始漫上晚风的清爽,十分宜人。她在这一缕缕送来的晚风里,却奇怪地有些发冷,叩门的手也哆嗦了一下。
开门的是个小厮,打量她通身,先问一句:“你是何人?”
“我姓郑,叫郑大娘,”她微微挑开一点薄纱帽帘儿,露出一张清爽素面来,微微笑道,“我来寻舟横先生。我知他在此处,早与他约好了见面。”
小厮被她那张明艳端庄的脸容呆了一呆,而后道:“那你等着,我去禀一声。”
说着要关门。李定娘忙拦住他,亲亲热热地从袖里拿出两角碎银,塞到他手心里,“不忙小哥,你禀你的,我随你一道去可好?你瞧,天晚了,我独自一人等在外头也害怕;这里头是热热的桃花饼,教夜风吹凉了,可就不香了。”
自来钱能使鬼推磨,她又顾盼雅艳、温言软语,谁不吃这一套?
那小厮揣了银子,当下便也忘了规矩,笑眯眯地径带她入内。
后角门一关,李定娘随他穿廊过院,偌大一方府署,弯弯绕绕地前去了。
舟横先生王渡是新来的头目,仆役们俱晓得的。且他有一桩风流官司,才娶的一个新妇,貌美如花却轻浮浪。荡,据说同他没过几天,就琵琶别抱,入了鬼面将军的帷帐。偏王渡爱她得紧,没几日前,竟低三下四地去请罪,要求回妇人的欢心。
流言蜚语最是好传,下人们时常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什么的都有。
如今来了个这样标致的小娘子寻他,那小厮一路明里暗里打量了她七八回,腹内揣测;又瞧她不过青裙布衣,不像富贵人家出身,便藏不住话,追问:“你是哪家的小娘子?这样晚的天,你还来送他吃喝,想必与舟横先生情意不一般?”
李定娘早已有答对,帷帽下的声儿轻细细的,与拂面的春风羞怯一般,“我、我是他新收的外室。”
那小厮面露“果然如此”的表情,脚步放缓了些,道:“我就说么,舟横先生那样风雅和善的人,怎能配个水性杨花的妇人?如今我瞧你就不错,你记着,需得周全地侍奉丈夫,他大妇不检点,你若得了他欢心,许就有了做正妻的造化。”
他也不论面前是认识不认识,仗着府署里人的身份,充大辈儿好一番提点,想这小娘子没见过世面,必要唯唯诺诺地应。没成想说罢了,她却不做声,竟连脚步也停了。
罢罢,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妇人,见了几座像样的屋宅,便走不动路。
“哎,你发什么呆呢?走啊!”小厮轻慢催促。
那小娘子却挑开帷帽,露出方才那张俊俏的脸蛋,眸子却一眨不眨,要盯到他心里去,张口问:“你说……他那大妇是什么样人?”
“水性杨花啊!”他催她前走,皱着眉道,“咱们里外的人都晓得,怎么,你没听说过?”
李定娘跟着他前走几步,呆怔了片刻,摇摇头,“她、她怎么就浮浪了?我听说她才是受难的那个。王……舟横先生对她不住,可亲手害了她家人呢!”
“嗐,你又听人瞎说。”小厮道,“他那是被罗大王逼的,纵使有亏欠她的地方,不是也负荆请罪了么?又是磕头又是送礼。你想,那么大一个伟丈夫,竟给妇人下跪!仅是这份心胸,咱们就得钦佩!”
“可他毕竟杀了她母亲!”她再一次定住脚步,气息喘了起来,眼眶微有些发红,似是情急,要与他争辩,“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况她父亲也是遭他所害,才丢了性命,难道我……我那姐姐不该恨他么?这样的人,怎么不能说是狼心狗肺!”
小厮奇怪地看着他,似乎惊异于她怎么用这样很毒的话来作践自己丈夫。
“我只知道,舟横先生与军师林文贵一般,都是再厉害不过的聪明人,且带人和气、慷慨大方,是个难得的大丈夫,纵私德上有些小过错,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小娘子,又是平头百姓的出身,总不该这样冒失与他抢白,小厮答话便很不客气,“——他那浑家做下丑事,反来为难与他,当真是个祸星!我劝你长长心眼儿,莫要被她蒙骗了。你若不信,问问府署里旁的人,哪个不晓得这些内情?”
李定娘浑身发冷,再走不动一步,浑浑噩噩地愣在两步之间。
她仿佛陷入了一个迷障的深渊。深渊里的怪物张牙舞爪,露着森森的血齿,怪诞的嘴一张一阖,吐出让她再想象不到的“真相”。
舟横先生,王渡,大丈夫,小过错。
不、不对,他分明是个伪君子啊!
他引得贼匪劫掠她家,害了她爹娘家人,害得她丢掉了孩儿,家破人亡不外乎是,犯下的罪行累累,怎么到头来,他反倒成了那个清清白白、高高在上的干净人,她却被推到了万夫所指之下?
我没有水性杨花,我没有对不住他,是他对不住我,是他该死。
“你咕哝什么呢?走是不走?”小厮问。
她这才回神,自己不知何时竟将这些话喃喃出口,浑然一震,瞧了人一眼,又望望深不见底的府署里头,一咬牙,招呼也没打,转身便向外走。
小厮莫名其妙,追着急问:“你去哪儿?你怎么走回头路!”
“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事未办!”她心思早已涣散,勉强答了一句,人已飞快地远了,“不用报禀了,下回我再来!”
直待沿原路折返,那后角门被“嘭”地一声关上。小厮才追过去,全然摸不着头脑,又摸进袖里那一脚碎银,心落到了实处,道了声“冒冒失失的”,摇着脑袋回了。
牛车已被打发走了。李定娘一口气跑出不知多远,直到了一座石桥边,才终于跑不动,捂着绞疼的心口喘不上气,扶在青灰斑驳的壁柱旁,在一片昏沉沉的天地中,瘫坐在半湿入水的大青石上。
桥下一弯幽黑的水,沉沉无光。远近更无灯光火光,那水便像无底的深渊,泛起噬人的可怖涟漪。
心脏跳得如此迅疾,几乎要破出胸腔,血滚烫后一点点变凉,在夜风里一晌冰冷起来。李定娘牙关打颤,向前倾伸身子,但见灰暗的天幕垂影里,一个更深更黑的影子水底摇晃,是她自己瞧不清脸面的倒影。
一瞬间,无数的、从多久前到如今的般般件件往事,一齐涌上心头,她感到了一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与挫败。
仿佛她从出生以来,就没有一件事做的是对的。
生母产她遗下了病根,没多久便去了;她与郑氏不亲近,长到十五岁,因郑氏怀胎,她少不经事,怕从此郑氏更不为她这继女打算,头一回想着自谋姻缘,却不想闹出那样惨事来,害得家中名誉尽丧,父亲因她辞官。
嫁不了想嫁的人,好容易择了个万贯的夫婿,明知是火坑,闭着眼跳了。到头来棋差一着,又被命运作弄,沦落至此。
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她、操控着她,她瞧见前头有一条笔直的路,理所当然踏出一步,却总是万丈深渊,一堕再堕。
她蜷着身子在青石阶上,手心捂住了双眼。身子一点一点寒冷起来。
便突然想到了祝兰,那个经她手所害的妇人。
当日祝兰口口声声,道她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
她听了,也信了,却总有些不以为然,以为只要压着王渡一头,不教他摸着权势,他总不能反咬她一口的。
可如今,瞧瞧她都得了哪些报应?
那食盒偏又搁在身旁,这会看来,简直是个笑话。
她茫然地盯着幽深的河面,想,纵然他死了,也是个英雄,是外人眼里的丈夫。不明真相的人,只会痛惜他的陨落,年年到他墓前吊唁哭祭。
作为一个英雄死去,他怎么配。
此夜无月,更无千家灯火。自打义军占据义兴县,虽出榜安民,县中百姓毕竟惶恐,便是白日也无多少人迹,更休提夜来点灯,生怕引来贼寇作乱。一整个地界,便凄凉冷落了下来。
她勉强记得过了桥便是去城东的路,怔了不知多久,总得起身家去。
才直起身子,却听得一个轻佻的声音:“这样冷清的夜中,竟有小娘子逃在此处!”
李定娘一惊,猛一回头,人竟已来到跟前,是两个生脸的汉子,分明义军衣衫,一双眼却贼溜溜盯在她身上,瞧不大清的脸面上隐隐透出几分贪婪与欲。望。
她后退半步,却摸着冰凉凉的石桥壁,身侧是不知深浅的河水,那二人已前头拦住了去路。
哪怕是官家的禁军,也有不少滥竽充数的地痞混迹;更别提这一支鱼龙混杂、多为流民转来的义军。这二人不知寻了什么由头遛出营,竟进了城里找便宜来了。
一人当先揭下了李定娘的帷帽,使她那张皎**致的脸孔全然暴。露在夜中。
紧接着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兄弟俩啧啧称赞,“今夜来打野食,却不想时运到了,竟逢着这么个标致人儿!”
李定娘退无可退,反倒不怕了,自暴自弃占了上风,望着两人,发了一声笑,声音再凉,也动听得紧,“原来是两位军爷,怎么,要与奴耍一耍?”
那二人喜上眉梢,抓耳挠腮,一个道:“原以为是个良家,听你口气,却也是风月里勾当的,那更好,省得要死要活!”
一人便来捉她手臂腰肢。李定娘不动,恶念窜上心头,眸子却更亮似光火,任他捏着一只手,另一手却指那食盒,“这本是奴为我家郎君做的桃花饼,如今落在你们手里,也是冤孽。便赠与你们吧,谁若吃了,便是奴的郎君。”
那食盒孤零零在侧,此时终被发觉。那二人揭了雕花的精致盒盖,闻得一股喷香,诱人食指大动,更是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