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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 烛泪落时 32994 字 24天前

一人紧揽着李定娘腰身,怕她寻空逃了,便与兄弟各拈起一饼子,三两口便下了肚。

“香得紧,只是有点苦茵茵的。”一人道。

李定娘笑了笑,“花朵儿作馅就是如此呢,开头虽苦,咂摸滋味,渐渐地便回甘。不信,你们再吃两个。”

一人便捏了捏她的脸,嬉皮笑脸地又分吃了几个。

一会儿,吃光了,那二人便就无光无月的桥下石壁旁,乱糟糟地压着她,手脚不老实起来。

李定娘被那胡子扎得难受,仰起了脸,却望见云气深浓的苍黑里,偶尔闪着几颗星子的光亮。只是那光太幽微,又太遥远,映在人间,就略等于无了。

她衣襟被扯散了一些,自弃地心想,辱就辱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反正也不会再有孕了。

只是腰带还未解,忽觉一人哆嗦了一下,脸面歪斜,道:“我有些头疼,你先耍着。”

那一个才应声,却也捂住了胸口:“我心口发闷,哎、哎……”

李定娘冷冷瞧着他们,见那两副身子佝偻得越来越厉害,便一手一个,将人推倒在了地上。

那两人起不来身,在地上打滚,身子直痉挛,“嗬嗬”直喘,拿手指着她,嘴里含糊:“你、你下毒……毒妇……”

“毒妇?”李定娘见他们此状,心里却好生奇怪,便道,“要来戏耍我的是你们,我又没逼你们吃那饼子,你们凭什么说我是毒妇?”

她叹息,怜悯地望着愈来愈痛苦的两人。

毒发不过片刻,地上的人已叫不出声了,一劲儿抽搐,五官扭曲得不像样。

“放心吧,这不是砒霜,是牵机毒,比砒霜更快呢。”一人抽搐着伸出鸡爪样的手,来抓她脚踝,李定娘一脚踩上去,又狠碾了几下,眸中落着星光,端庄地微笑,“你们是无名小卒,死在僻静的小角落里,很相称。”

那二人已不知听不听得进她的话了。

半晌,抽搐止歇,两具身子维持着怪异蜷曲的姿势,伏在地上。李定娘望了半晌,心口疯狂跳动,喘息使得她口干舌燥起来,仿佛也吃了一剂毒药,有些头晕眼花,却恍然领悟,“我错了,我果然不应当就这么杀了他。”

小人就应当有小人的死法。他该死在众人的唾弃之中,像一条丧家犬。

她就这么坐在尸身旁,心头一半沸水似的滚烫、一半泡过冰雪的凛寒,也不顾是否有巡夜的兵士瞧见,独自仰望黑黢黢的夜空,在煎熬之中,微微笑了起来。

也不知多久,僻静空落的某条巷道里传来了一丁点的响动。

李定娘恹恹地回过头去。

她已没了桃花饼,若再来一二宵小,便真要束手无策了。

“出来。”她轻声道,在夜中并未传出多远,“不要鬼鬼祟祟地躲在里头。”

话声虽不大,却似有斩钉截铁的力道。一会儿,巷内幽深处缓缓走出来个身影,起初漆黑混沌,随着走近,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是个少年。

再仔细瞧,脸廓是中原人罕见的深目高鼻,望之深邃,夜中更显得锋芒如出鞘的刀。李定娘有些诧异,从不曾见过这样貌,便注视了许久。

那少年穿着府署里下人的衣裳,想是个仆从,却初长开了身量肩臂,粗布衣衫掩不住起势雄健的姿态。他脚步停在尸首旁,抿着嘴默然了半晌,而后开口,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你不该留在此处,快走。”

话声并不圆润,带着异域口音,李定娘却品出几分动听的滋味来。

不知是今夜她堕在疯狂的边缘,或是受得刺激更多,此时打量着他,却无端生出一丝愉悦来,只觉他这模样甚合心意,更妙的是,他居然只是一介仆从。

“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她瞧也没瞧尸首一眼,只望着少年,眸中婉转含了几分水光,不知起了什么心思,再问,“你叫什么?是谁的小厮?”

句句莺声燕语,透着股钻入人心窍里的酥麻。

“……袁武。”那少年上前来,一脚一个,将尸首咕咚咕咚踢入水中,低头对上她秀韵难言的眸光,失神一刹,倏尔被烫着似的别开眼,“我还有个乳名,唤作吾浑堵。”

死人浮浮沉沉,缓缓地随水飘去了下游。袁武一路跟随她从府署出来,在暗巷内瞧尽了这一切,以为她到底是个小娘子,虽做下杀人的事,终究有几分怕,瘫在地上起不来,便伸出手去,要扶她起身。

不想李定娘只是仰面瞧着他,脸庞于幽夜之中,更比月色皎皎,凤眸红唇,乌黑的鬓发,定定地不知凝视他或是更高远的夜空,沉默里透出动人的妖冶。

袁武突然便一脚踏入了她的迷梦,再挣脱不得。

不,她不害怕。他痴痴地想,她连举刀杀人都不害怕,又怎会怕这两个死人。

李定娘伸出一只优雅纤长的手臂,一截皓腕如霜雪,十指纤纤,却反握住了他粗糙的手,轻轻向下一带。

分明轻飘飘的力道,袁武却被勾了魂似的,心甘情愿地弯下了腰,支撑不住,一膝跪在她身前,一手按在她肩,手心里滚烫,像流淌过灼烧的熔岩。

她是柔软的,却不容他拒绝的强硬。

“吾浑堵……真奇怪的名字,我还是叫你袁武吧。”她低声呢喃,话语消失在相贴的唇齿间。

李定娘双臂环上了他的颈项,身子柔软地压上他一瞬僵硬起来的胸膛,如水流爱。抚在坚硬的礁石上。

袁武已经分不清清醒着或在梦中,更分不清是美梦噩梦,只浑浑噩噩地被她牵引着,张着唇,一点点任她欺凌,浑身硬得像截木桩子似的。

半晌,她微微分开,唇更殷红,像饮足了鲜血,捧着他俊朗的脸颊,说话缠绵得令人痴醉,“没经过事……也没碰过女子?”

他木愣愣地摇头,浑身的血都涌上头脑,又往身下窜。

李定娘笑了,眨眨眼,在他唇上又浅浅啄了一记,“不错,干干净净的,我喜欢。”

她笑容里有一些袁武看不懂的凉薄。

仿佛草原上繁乱的星子一瞬间在他脑海中疯狂地旋转。他目眩头晕,久久回不过神,唯能听见一颗狂乱跳动的心,唯能瞧见她饮醉似的眸中春情、饱满得滴血般的红唇。

她却如初见时,满坡淡白的花一样纯洁。

袁武默默送她回了家。

李定娘不急着扣门,却牵起他的手,在那掌心里屈指轻挠了挠,算是表达谢意。

“来找我。”她话中透着十分漫不经心的挑逗,愈是见他手足无措,便愈是轻快,“——记得趁鬼面将军不在的时候。”

某些暗示,哪怕他从未接触过风月,也浅显地听了出来。

只是她近在眼前,他却仍近乎摸不着她,便从心底又升腾上来一股火气,想问:你果真是流言中传的那样,是个轻浮浪。荡的女子?

但她浅浅一笑,他便把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翘起的唇角像天上的弯月,无瑕又高贵。

袁武便鬼使神差,按捺着毫无节奏狂跳的心,凑上前去,主动在她唇角亲了亲。

果不其然,听见李定娘柔软的咽喉里,淌出了一声酥到人骨髓里的轻笑。

她推了推他,示意他该走了,立在自家门阶上,轻轻扣了门。

女使来开门。门隙微开的那一刹,她偏头望向他处,饱满润泽的唇微微轻动。

幽暗处的袁武却瞧得清楚,她唇间无声又复道了几个字:

来找我。

这一夜虽无光,他心中却已有了满泓的月色泠泠。那月真美,比他幼时在广袤繁星的大草原上所见的,加起来还要更美。

他想把她捧回草原上去,给她穿最柔软的丝绸、戴最耀眼的珠宝,喝最香甜的羊奶。他要把他搜罗来的最好的珍宝都献给她,以换得她最开心的笑容、最无忧的真心。

但她毫不迟疑,入了门内,一道门隔开了他与她,隔开了这镜花水月一般的半真半假的情意。

第77章 第77章荼蘼妆成春已晚

往年端阳节近,洛京大小人家甚要风雅地办一次留春宴,为的是赏春残啼红凄艳的景致;若是恰在一场不大的雨后,便更为应景了。

义军里却没这样闲耍的习气。今年端午,上下喝过一次雄黄酒,军中张挂天师像,又赐下五色水团,与兵士同乐,也就了了过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紧张的一团气氛,中军帐中似乎酝酿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应怜作为女眷,即便不在中军帐议事,多少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一连几日,她都试图拆解这一团乱杂的事理:自己渺茫的前路、义军渺茫的前路;宗契、元羲。

十几年来的世路风雨,一年来浇遍全身。奇异的是,反催得她不若之前那般怕事胆怯,多想几遍,也就想通了。

既选了这一条道,便容不得悔。宗契为她做到这一步,她若悔了,不仅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他。

端午前一日,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零落飞红,点点沾在廊檐窗扉。按往年的眼光,这便是最好的一回端午,留春宴也就赏玩到了极致。只是那浅粉幽红的残瓣落在檐瓦,她见了,忽有所思。

所谓留春宴,又何曾真的留过春住;她与元羲之间,不过就是春枝残红,一春过了,又逢风雨,再留也就留不住了。

偏巧端午这日,元羲又来了她院里。

春莺将他让进小厅,去禀应怜。

内室里,茜草有些嘀咕,向才梳妆毕的应怜道:“前几日才闹得不愉快,娘子,您可莫要轻饶了他,好教他晓得,您也不是随意言语上可欺之人。”

应怜笑了笑,“什么饶不饶的,我与他争执,又不为要他来哄我。待客的礼节,咱们可莫要失了。”

说着,转去了前头小厅。

一道浅浅珠玉竹帘外,坐着她曾经的夫婿,依旧如玉山毓秀,蓬勃英姿而萧萧肃肃,察觉她到来,一双眸中蕴万千光华,顾盼而来,墨夜寒星便垂倾于她周身,一刹耀目。

饶是应怜已见惯,也不禁屏息,而嘴角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丝自己也觉察不出的笑意。

他之于她,从前正如春风之于草木,再平常不过,又再温暖不过,到如今也还使人牵挂不下。

元羲见了她,站起身来。

“你今日怎么来了?”应怜道。

“你不是想寻一丛荼蘼么?这几日荼蘼开得盛,真是时机。”他道,“城中有一处荼蘼花圃,可随我去瞧瞧?”

应怜想了想,自己果真随口说过这事,他却还记着。

她有些意动,不为了荼蘼,却为了他。

——她想与他说清一些事。

“好,咱们就去一趟。”她叫来茜草,吩咐一些家事,带上春莺一道,随他出了府署。

元羲早备下了一辆崭新洁净的马车。应怜登了车,随他向城中街巷而去。

那花圃正在城外不远,是义军的驻地。受着义军盘踞的影响,今年也有些人来买花,却不大多,因此那小园里存着数不清的盆盆丛丛,至如今,仍有三月的迎春、四月的桃杏;更清冷的寒泉花室里,竟还有二月的红梅怒放,使人有如别置洞天。

可若论如今时节开得最盛的,自然要数荼蘼。

自入了花圃,应怜便目不暇接,满目纷纷雪白,行在天幕一般的花架之下,抬头便见荼蘼半天,绿映之中,皑皑如雪,最是开到盛极,簇簇伸来拳头般大小,香气熏醉满园。

一路行来,有园中小僮跟随指引,点那一丛丛荼蘼,哪些凭幽香取胜、哪些花朵最可观、哪些又是这一年才蘖出的新花,以待客人随时接取。

走走停停,不经意过了一处角落,细高的花架上,也缠攀了几株荼蘼,开出点点珠玉般花朵,重瓣不胜数,霎是可爱,只是花茎孱弱、枝叶扶疏,似有弱不禁风之态。应怜喜那花胜出寻常荼蘼繁丽,却碍着太过弱小,便有心问那小僮,“这一株如此别致,只可惜孱弱,难道是病了?”

小僮殷勤道:“不是病了,这一丛千瓣荼蘼是家中花师去年偶于一山涧里寻得,那时开得最繁盛不过,那花真如漫天雪海,是世间再难得的奇种;便费了百般心血,将之移种回家,只可惜那花离了故土,十不存一,如今独剩了这一株,所幸是养活了,花师说,待过个二三年,习惯了城中水土,从此便能自成一方气候,开花散叶。”

许是见她目不转睛,小僮怕她提出要接这一株回家,忙又补充:“这一株实在不好再挪动地方,好容易存活下来,贵人若想要,待明年,花师必亲送上门,如今若挪动,便再活不了啦!”

他如此说,应怜便不强人所难,离了这一株新花,兜兜转转,瞧了半圈,有些累了,便歇在一凉亭下,也在荼蘼花海之间,与元羲相对而坐。

春莺还没逛够,一双眼四面踅摸着艳丽的花朵。应怜便道:“你去玩吧,我与元郎君歇一歇。”

春莺兴颠颠地去了。

欢快的身影隐没在九曲回廊之后。应怜收回目光,却见元羲正定定地瞧着自己,内敛了些说不清的情绪。

“你有话与我说。”他道。

应怜微微一笑,“你约我出来,难道果真只是看花?”

亭中早已备下荼蘼花酒,并不浓醇,反有一股清甜花香。她低头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过去。

酒液花香,彼此相美,元羲开口:“前几回……我并不是存心想要气你。”

“我晓得的。”应怜捧着光润青瓷酒盏在掌心,瞧他一眼,又转去赏四面的花朵,道,“你有你的委屈。当初以为我死了,你想必很难过吧。”

这是他们头一回直面过去发生的事。

元羲有再多委屈,却不愿在她面前展露,怕她嫌自己软弱,不过片刻微怔,随即道:“再难过,那已是从前的事了,如今我寻到了你,也就好了。”

应怜啜饮一口荼蘼花酒,百般滋味铺陈在喉间心头,清甜尽化为一股辛与涩。

元羲等了一会,等不到她开口,两人之间有一刻的沉默。

“你是不是……”最终,他再问了一句,“不愿回去?”

应怜的目光流连过春芳,偏又在另一边,瞧见那株千瓣的荼蘼,遥遥望去,花枝更为细弱,连花也不见星点,尽隐没在姹紫嫣红之中。

她忽生出几分与此花同命之感,心有所触,向元羲道:“你瞧那花。”

元羲顺着她纤白的指尖所点而望。

“一朝远离故土,兄弟姐妹之中,唯它一株独活下来,虽艰难,却到底有开

花向上之意,想必再过几年,能争得枝繁叶茂。可若再挪动它一次,即便是挪到水土丰美之处,究竟是为它好,还是不顾它死活呢?“应怜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瞧向他,心中出奇平静,坦然剖露心迹,“我不愿再回去,只因好不容易求得一命,我想好好活着。你若真为我好,就休再提什么回不回去的话。”

元羲沉默了半晌,喉头动了几次,最终,吐出一个字,“……好。”

有些话,早提也是一刀,晚提也是一刀,索性痛快全说了了事。

她便狠下心,再道:“我与你,从前的确有过婚约。只是我家已倾覆,父母之命,再做不得数。你家中上下,除了你,想必无人再愿提及这门亲事。我蒙君厚意,却注定无以为报,所能做的,就只有盼你能再结……”

“别说了。”他蓦地打断他,言语神情却冷静到极致,饮下一盏荼蘼花酒,压藏住心底偏执,定定瞧她,“我今日确是有话与你说——我只问你一句,你如今,对我可还有情意?”

应怜没料到他突然有此问,一时答不上来,只得借饮酒掩饰失态。

他目光又太专注,她竟半分也躲避不开。

若说情意,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存?他们自小一处长大,历历的儿女事都还在眼前,怎么就能一句“没有”便抹得干干净净。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她反问。

元羲却笑了,现了几分畅快,仿佛紧绷心底的一根弦忽地松开。

“我明白了。”他道。

应怜无言以答,也不知他明白了什么,却听他又道:“再过不久,我便回洛京了。”

她一惊,也顾不上羞恼或是尴尬,忙问:“你怎么回去?”

“我已收到元平的口信,说二哥带了钱来赎我,想必不久便至。”他又宽慰她,“你便如那株荼蘼,虽不能走,却还有我。”

应怜又怔愣了半晌,摸不透他话中的意味,隐隐预料到些,却又不好说出口。

两人歇了一晌,话也说尽,枯坐无聊,便又闲走了几步。应怜挑了几盆茉莉、栀子等一二月内即盛的花,说到荼蘼,反不要了。

“义兴县此处,怕是待不久,得了荼蘼,也见不着明年花信。”回转的路上,将登车时,她避开杂人耳目,向元羲道,“太湖虽大,究竟只是湖泽,无水险可依。义军声势大了,若还以此为据,下一次官兵若从西北面来,咱们便毫无可守。你回去也好,不在此处,安稳一些。”

元羲深深瞧了她一眼,答道:“待我回去,必会为你家奔走,届时还你清白官眷之身。”

他果真是这个意思。应怜领了他的好意,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登车放下了车帘。

这已是吴览在此的第四日。

他睁眼闭眼,便瞧见天青浅淡的轻纱帐,帐额上绣着孔子泣麟的故事,纹路精巧,惟妙惟肖,挂在他的帐上,也不知是偶然为之还是有意使然。

圣人见麒麟将死而悲泣,叹世路将衰、大道穷尽。

那他呢?

他心中的那只麒麟,是不是也奄奄一息了?

宦途廿载,他自不敢说无愧于心,却也尽力求个清正,怎么到头来,反落得个家破人亡、身陷贼窠的下场?

胸中一股郁气冲突上来,吴览胸闷头晕,急急地咳嗽起来,慌得一旁守候的仆人又是拍前心后背、又是端汤倒水,忙活了一通,对外头进来的那人竟无知无觉,半晌一转身,吓了一跳,才行礼道:“军师。”

来人正是林文贵,人至不惑,瘦削清癯的身量,中人长短,处处透着一股和善亲近之气,点点头,接过仆从手里热茶,亲自端在吴览的床前。

吴览咳嗽得胸中闷痛,被伺候了一盏茶,好容易睁开眼,才见不是仆从,却是此人。

“大夫已叮嘱过,官人伤重将养,切忌忧思忧虑,一切等养好了伤再说。”林文贵道。

吴览喘匀了一口气,倒回床上,盯着帐额那只麒麟,有气无力招呼他:“军师。”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显得格外地嘲讽。林文贵知他心中仍郁郁,也不介怀,只道:“若官人不惯,仍唤小人主簿即可。”

说起来,年前,他二人还是上下峰的关系。吴览为知县,林文贵不过是他手底下的主簿而已,曾为他出过不少中肯谏言,二人相处甚洽。

如今他成了贼营里的军师,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贼首的恩惠,又被极力劝说落草入伙。吴览想到此,真不知自己该叹还是该笑。

他叹了口气,“军师此来,也是劝我入伙?”

林文贵安然在他旁侧坐下,答:“入伙不入伙,官人心中自有定夺。我不过念与您旧谊,来探一探伤情。还是那句话——大夫叮嘱了,切忌忧思过重,养好了伤,再议不迟。”

他如此说,吴览可不会真的如此想。这样大的事,不日夜忧心怎么可能。

平心而论,无论单铮予他再大恩惠,他感激归感激,总是不愿落草为寇的。可如今他们劫了牢狱,又留下话来,自报家门,谁也都晓得他被贼人救了,再想回到仕途,恐怕是痴人说梦。

且不论自己,单听这几日大大小小前来探望的将军、头目所言,如今贼营盘踞在义兴县,此地有什么险要可守?也不是那磐固的大州城,直待官兵兴师动众,大军一压来,恐怕就要作鸟兽散。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到时他又当何去何从?

“吴官人,你这爱操心的毛病,总也改不了。”林文贵无奈的声音在旁。

吴览回神,见这曾经的主簿仍一如既往,和善地微笑,可笑意底下,谁也瞧不见那心里头的真意。

吴览与他县署里相处三载,总能多少摸透他的脾性,如今一身伤痛,便不爱兜圈子,疲惫地径直开口:“你若来劝降,说便是。”

林文贵却道:“小人早说了,官人自拿主意便是,小人何曾做过官人的主?若真论心中有什么话,便只有一句:顺其自然。”

吴览心中微震,将这几个字反复琢磨了几遍。

“不错、不错……我早该顺其自然。”他喃喃道,“若非为了强求磨勘,我也不会转任途中遭灭门之祸。我该顺其……自然!”

林文贵也不插话,听着他语无伦次地反复颠倒,心知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慢慢将他磨得回心转意,也就是了。

他又与他搭了些闲话,无关痛痒,说到太湖水美,不但景致可观,靠着湖泽天赐,更颇能解决粮草周转;说罢了,不多会,便要告辞。

临出门之际,却被吴览叫住,“军师稍住,我有一言告与。”

林文贵便折返回来。

“我蒙贵头领搭救,没甚可答报的,只有些浅薄的忧虑。义军盘踞此县,到万人之众,已是登峰造极,若再招纳部众,引来朝廷侧目,发大军压境,难道还如上一回黄将军率兵前来时,逃窜向他方?这样逃来逃去,总伤根本。不若趁着声势日壮,寻个盘固之地,步步为营。”

——或可得天道造化,再降麒麟。

他将这最末一句离经叛道的言语吞咽下肚,望着林文贵,歇了歇,道:“鄙薄之言,若不可取,军师弃之便是。”

林文贵眸中乍现光彩,面上微笑也真切了几分,赞叹道:“官人何必自谦?您一语见地,极是中肯,我必深虑。只是不知,在您看来,吴楚之地广泽,何处才可称盘固呢?”

他只是赞赏,并不惊讶,显然早已心中有了盘算。

吴览欠了单铮两条命,为着这两条命,他也没什么不可告知的。

“江宁。”他斩钉截铁,“近义军而远洛京,中间更有江水汤汤,无论冬夏,皆可作天堑,阻隔官兵;腹地千里,尽是鱼米水乡,粮草全不需忧虑,可谓尽善尽美之处。”

林文贵抚掌大赞,连连笑道“记住了”,作揖再拜,告辞而去。

第78章 第78章此夜月溶溶、香袭袭、思……

元羲的二哥元羡带着家人元平来时,恰在

义军开拔前几日。

自单铮以下,已定准向江宁府而徙的计策,兵众便开始忙忙乱乱起来。作为头领的单铮,每日分派大小事务、督查开拔进度,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功夫过问人质元羲如何情形,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杂事”便从头至尾落在了赵芳庭身上。

赵芳庭便只得从百忙之中,又抽出空来,礼待元家次子,接风宴饮;席上又叫来元羲,使他们兄弟团聚,以示自己这拨人虽名为“反叛”,可也不是那等只会打杀抢掠的贼匪,相反,是深知礼节的。

自然,元羡也不是木楞的人,两方互搭高台,场面上吹捧一番,瞧见了元羲毫毛儿未伤,便教人将礼单如数奉了上。

这一场人质的买卖,到此便圆满了。

赵芳庭瞧着那长长一串礼单,肚里乐得几乎抽筋,面上却波澜不起,仍是十分周到;酒过三巡,便识趣地寻了由头离开,给他兄弟二人一个说话的时机。

酒楼之上,元家兄弟一番感喟叙谈,元羡惊恐之心方定,抓着元羲手臂上瞧下瞧,又紧着问这些时日可曾受委屈;元羲的小僮元平乖觉地守在角落,只是有几分神色不定,数次拿目凝视元羲,似有什么心事一般。

元羡才说道要走,一刻也不愿在这贼窝里逗留;元羲却道:“不忙,我还有些人事在那府署里要安置,少不得再留个一二日。兄长宽心,彼军虽是反叛,只要咱们无异动,他们便很是客气有礼。”

元羡勉强答应下来,不肯入府署,只肯在城中客店里与从人住上两日。

——正合了元羲的心意。他万不愿见兄长与惜奴不期然打个照面,以元羡这个肚里藏不住二三事的性子,万一哪回说漏了,又徒惹风波。

当下宴散了,元羲千辞万别,带着元平回府署而去。

一路上,元平心不在焉,驱着马差点跟丢了主人。元羲见了,很是不乐,索性勒马停歇了问:“你怎么了?丢了魂儿似的。”

元平支支吾吾,道无事。

主仆二人打小相伴长大,元羲哪里还不晓得他,但凡这样犹犹豫豫,就一定是有事。

“你做了什么错事?”他又问。

元平垂下脑袋,像遭霜打了,蔫蔫儿道:“不曾。”

“那你作这怂模样作甚?”

“不是我,是、就是……”元平几次欲言又止,在元羲逼问的目光下,急得抓耳挠腮,索性跳下马,把元羲骑的那匹也牵了,一并拴在一处僻静的老柳树下,望着穿城曲绕的小河水,半天打定心意,道:“郎君,我若说了,您可千万别去寻二哥对质,把我给卖了。”

他口称的“二哥”,便是元羡了。

元羲也下了马,“说便是了,我不告与他。”

元平这才没什么底气地开口:

“自与你走散,我一路赶回了洛京,日夜也不敢停,将你身陷贼营的事禀了大人双亲。阖家急得一锅热粥似的,又不敢惊动府尹,怕贼匪与你不利,便教二哥带着钱财来赎你。二哥你也晓得的,最好个唠叨。临走前,我因要向他禀明细情,不成想窗根下听着他与屋里人说话,只听了几句。

“他说:‘归根究底都是父亲做下的好事。他害了人家,单瞒着四郎,这样的事,又能瞒过几时呢?他老人家若肯手下留一留情,哪怕教四郎把那应家女先娶了回来,不也就没有今朝这事了!如今可好,倒教我入那险地捞人,万一遭那贼匪又扣了,难道教大哥来赎我俩么?’”

元平一字不落地将那日偷听的话学来,说罢了,忐忑不安地瞧着元羲。

他并不全然领会其中意思,却以往日的伶俐机敏,本能觉着,这话里透着一股隐隐的不妙。他与四郎,俱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元羲怔愣地将那话在心里过了几遍,接着问:“还有呢?你还听着什么了?”

元平摇摇头。

他见四郎的面色发怔发沉,定定不动地瞧向流动的春水,似在思量他的话。水波粼粼地细碎拂在他毓秀的面上,他的脸有些发白,眸光里翻滚着比河水汹涌得多的波涛。

半晌,元平听见他低声言语,不知是不是与自己说话:“有什么事,是要瞒着我、又与她有关的呢……父亲害了……害了谁?”

元平心中更不安定了,开始觉着自己将这捕风捉影的话学舌来,不知究竟对四郎是好是坏。

正犹豫后悔时,忽见元羲转过脸来,平静里有一股令人如芒在背的不安,细究时却倏忽不见,他仍是一向的那个端方如玉的大家子,“我忽然想起,还有几句话没与二哥说,咱们折回去。”

元羲来时,元羡才躺下,连日的赶路与胆战心惊,催得他疲惫不堪。

元羲却不管这些,入内便道:“二哥,有一事我忘了与你言讲。此一回我在反叛营中,瞧见个再意想不到的人。”

“谁?”元羡强忍着困乏,并不大感兴趣。

“应家人。”元羲道。

登时,元羡的困意便吓飞了,“谁!”

元羲微微笑了,如幽篁里丛竹风姿修挺,眸中却深深,“应家从前的一个家人,二哥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

元羡这才松懈下来,掩饰住一闪而逝的尴尬,“哦,是……我就是有些意外。”

跟着,他便叫来从人奉茶,又道这玉芽龙团是今春御贡的新茶,官家才赐下的,他亲携来了最好的山泉水,清冽又不失甘甜;以此煮来的茶,不啻玉露仙浆。

元羲浅浅呷了一口,便搁在一旁,道了声好,“二哥怎么不问是谁?是了,他家奴仆众多,我便说了二哥恐也不认得。只是我与应家毕竟有翁婿的旧谊,不忍见其家人流落,想带他一同回洛京。”

元羡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

“不可!”他忙阻拦。

元羲皱眉,“为何?”

元羡说不出话来,半晌扯了个由头,“四郎胡闹!他家犯了谋逆重罪,你怎可收容他家的奴仆?若被朝中敌党察觉,必要扯上干连,参咱们家一个包藏祸心的罪名!”

“敌党?”元羲浑似不明所以,恳切地发问,“我家在朝为官,俱是清流,从不牵扯什么派系党争。元祐党人、景顺党人虽彼此争斗,父亲于两党之中,人缘却都不错,何来敌党?”

元羡哑口一刹,含糊道:“如今党争严苛,谨慎些总是好的。你莫要发傻。”

元羲不置可否。

元羡便打了个哈欠,示意自己困了。

“二哥乏了,小弟便不搅扰了。”元羲起身,眼见着元羡似长松一口气,忽冷不防又道,“家中总是谨慎太过。我与惜奴亲迎礼前数月,总被父母约束,几乎不得相见;祸事发后,又被禁足庭园,半步不许出家门,连狱中探视一回也不得。如今他家人流落,二哥,我于心不忍,难道当真不能带回家去么?”

“不能。”元羡狠下心肠,却在他软语哀告之下又心软了几分,于是道,“你若真怜悯他,多施与银钱便是了。”

说着,即教人取来鼓鼓的一锦囊,巴掌大小,塞与幼弟,沉甸甸的。

元羲打开来,是满满一袋金铤,那金光润润的,仿佛在嘲笑他:钱以外的事,你力不能及。

他收了锦囊,向二哥行了个礼,退出客店。

元平心惊肉跳地等在楼下。

见四郎出来,他才心稍松了松,紧接着又一个窜步过来,上下打量三遍,确认自家郎君无虞,这才问:“四郎与二哥可有好好说话,没闹起来吧?”

“自家兄弟,有甚可闹的。”元羲一哂,翻身上马,扔给元平一样物件。

元平眼疾手快地接住,手上一沉,却是个锦囊,里头满是金铤,少说也有二斤,收好了,便揣在怀里。

“咱们去买什么?”他骑马紧跟在元羲后头,问。

元羲驭辔骑行,声音如常,只是晴日下空空洞洞的,风一吹便散了:

“不买什么,赏你了。”

应怜与宗契见面的次数愈发少了。

自从上回入夜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到如今,义军动身开拔向江宁,她屈指一数,与他竟只见过两回,还俱是碰巧偶遇。他那头许多人跟着,纵见了,她也只得行个礼,问候一声便过了。

心里的念想野草似的疯长,闭上眼,幽深中便勾勒出他的模样,想问他今日过得如何、手头事务忙不忙、可遇着什么烦心事,与她哪怕说上二三,教她听一听他沉如雷石似的的声音。

睁开眼,她有时坐在庭院里、有时发呆盯着窗外、有时躺在柔软却空荡的碧罗纱帐内,静静掐灭那股念想,并告诫自己:没什么可想的,他于你,已仁至义尽。

相较于前头的统领们,后宅女眷的事便要清闲许多。应怜得了闲暇,调了些浓淡合宜的香,赠与各院之人;端午前后,又教春莺茜草到外头买些花朵,插在姿态各异的瓶里,依着人脾性不同而赠。

秾李的是白玉瓷觚里一支待绽牡丹,并次一等芍药,松、柳、海棠为臣使;

元羲的是哥窑一支瓶内姿态幽直雅逸的竹与兰,并无多余点缀;

单铮的是尺余高一古朴青铜小方樽,以菖蒲与石榴为君,臣使配与幽兰蜀葵,奇艳繁闹。

余人各自不同,散与各院。春莺茜草来来回回,通赠完了,携一身花香而归。

春莺忽地想起来,“啊”了一声,“宗契高僧可还没有花儿呢!”

正说着,踏入庭院,一眼见应怜

在一案边,供着一琉璃冰壶:半尺见长,玲珑剔透,里头几支疏致栀子,将绽未绽。已是清冽幽香,沁人入脾,她却拈了朵半含苞的钵莲,白皙莹润,瓣尖一点殷红,瑰态天然。

那钵莲在她指间犹犹豫豫地拈着,一时插进壶里,一时又摘出来。应怜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耳尖有些红红的,与那钵莲的瓣尖一样。

二女使有说有笑,道此定是与宗契的那一瓶,便齐齐凑过来,惊动了应怜。

“娘子这瓶花可是给高僧的?”茜草道。

“这钵莲好看,又是佛国净土的花儿,与高僧最衬了。”春莺道。

应怜便“嗯”了一声,依她的话,将钵莲缀在了栀子之中。

春莺问:“我这便送去?”

“……不,我自去吧。”她小心托起琉璃冰壶,柳枝撒了些清水在花朵上。

春莺与茜草习以为常,乐得清闲,便留下处置枝枝叶叶,任她出门了。

应怜一路出后宅庭院,过了几道连廊,手里冰壶稳稳当当,花枝拂风,曳出令人心颤的幽香。钵莲在其中,露着檀口般殷殷一点,映到了人心底。

送一支莲去,本也没什么。她心中一遍遍对自己道。

无奈花草无心,送的人有心,这一支佛花,也仿佛有了绮思。

芳菲千万,送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送个“怜”?岂不是徒惹人遐想?

可春莺与茜草也说了,这是佛花,最衬宗契,谁见了会动那歪心思呢?不会有人往狎昵处想的。他更不会。

前后府署要过一处小园。她抄了个近道,从一片不大的湖上新修的九曲桥上而过,湖面莲叶团团,也生着或白或粉的莲花,清香淡淡,十分沁人。

……他当真不往那处想么?

这却有点教人失落,莫名其妙的,全无缘由。

应怜腹里几乎纠缠成一团,怕他想,又怕他不想,闷着头,只顾日光下护着花儿,几乎不曾看路。

直待快过了桥,忽听那头有些脚步声,她本心虚,便惊了一跳,抬头却见不远不近地来了几个人,为首两个身量最高的,一眼便瞧得清楚,正是单铮与宗契。赵芳庭与钱美等几个走在一侧,正说着什么。

猝不及防,应怜心中彷如一个撞锤,重重一跳,几乎与那头迎来的目光碰上,轰地脸上烧成一团,也不知怎么想的,背过几人,烫了手似的,一下便将钵莲偷偷扔进了水里。

莲叶田田,花朵沉浮在浅浅的湖畔,倒显不出什么。

只是她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走了几步,与那几人打了照面。

单铮先开口,心情似不错,“我那处的花朵,有劳柳娘子费心,很是鲜美。”

钱美也得了花,笑道:“我那案头一搁,满屋都添色不少,足见柳娘子插花的本事高明,又颇具天然。”

应怜点点头,稳了稳心神,答对了几句,目光蜻蜓点水扫过众人,偏在宗契身上忍不住驻留片刻。

偏他也正瞧着自己,眸底映着晴光,熠熠之中,使应怜错觉般感受到一片近乎温情的柔和。

她捧着琉璃冰壶的手便更紧,微微向他致意。

赵芳庭有些不满,酸溜溜地道:“我怎么什么也没有?柳娘子,你怀里这一瓶,是与我不是?”

应怜不大喜这人,只是到底也没什么过节,只得回护那冰壶,不教他伸手勾了去,“这是给宗契师父的,回头我再插一瓶,送到你那处去。”

旁人哄笑起来。

笑声里,应怜脸面微红,把冰壶栀子往宗契怀里一塞,碍着人多不好说什么逾矩的话,只叮嘱了几句养护之法。

宗契一一应了,只手捧着瓶花,霎时素朴的灰衣领襟间便浸染了浓郁的花香。

他没说什么,只向她点点头,见那一张秀致天成的面庞上层霞一般染了淡粉,倒显得掌中花朵失了颜色,使人错不开眼。

赵芳庭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索性挑剔这一瓶花的不是,“不错不错,只是失之疏淡,仿佛散了些,这一瓶必不如我那一瓶好!”

应怜有些心虚。

插花也讲究君臣佐使,她把冰壶里的“君”扔了,可不是疏淡懒散了么?

几个汉子对着栀子评头论足,便有机灵的,一望那湖畔唾手可得的风荷,便道:“有了,随摘一支莲盛供在内,不就密实了!”

应怜心头乱跳,“嗯”一声,便不说话了,任他们排布。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手中一沉,却是宗契将琉璃冰壶交在她手里,并不说什么,只是绕在桥边,一倾身,将掩映在出水莲叶下的一支莲摘下,把在手心里,瞧了片刻。

应怜瞪大了眼。

那不正是她丢掉的那一支么?

兜兜转转,到头来又被他插进了冰壶里。

她在一干人玩笑的目光里,脸上轰又烧得通红,也不敢瞧宗契是什么样神情,垂着眼,把复归完好的冰壶还给他,行了个礼,落荒似的告辞了。

那几人浑无察觉,唯宗契行在当中,一手捧着花,神色平静,也不知想些什么,目光偶落在那支鲜妍娇美的钵莲上。

另一只手指尖,还残留着莲间的水渍。只有他自己清楚,那莲也不是摘下的,而是原本便断了茎干。

“真是奇了,这一朵莲怎么与湖里那些个浑不一样呢?”谈论声里,赵芳庭凑上来,也不知话中有无深意,要来抚弄那莲瓣。

宗契稳稳当当将瓶花换了一边,避开他手爪,声音平淡如常,“嗯,这朵更好。”

碧波成片,莲叶田田。一霎时,满湖的莲花风韵,在他目中,都失了颜色。

自那次送瓶花时的偶遇,又过了两日。

起初应怜心里小鹿乱撞似的,生怕宗契瞧出什么眉目;等了些时候,他那处无甚动静,却使人送了些精致的果子点心来,教她放了心。

可人心真是捉摸难定,前脚才一颗心落回肚里,后脚她又莫名陷入了一股低落。

夜来辗转难眠,先觉着自己好笑,又觉着自己可怜,为着一朵花瞻前顾后,又为着一段压根不能言明的心思坐立不安。若真教宗契知道了,还不晓得要怎样瞧不上自己。

就这么低落了一二日,忽听闻元羲的兄长已至,便要带着他回家。

她不得不承认,初闻此信,自己第一反应是松快。仿佛一块压在心底的大石,有朝一日终于挪开,她稍许能喘匀一口气。

紧跟着才是接踵而来的惆怅、不舍,甚至怀念。

元羲要走,她这个在元家人心中“已死”之人,不便去送,正想着与他总要辞别一回,全一场终了的旧情分;不料这时机偏巧不巧,正在临行前夜,送上门来。

来的是元羲。

他毫无顾忌地扣门,已是黄昏过了,月上梢头,人声甫静的时刻,一边拍一边唤:“惜奴!是我、是我!惜奴——”

声音含混,带着浓厚的、颠三倒四的酒意。

茜草慌忙来开门,有些为难地劝:“入夜了,元郎君吃醉了酒,快……”

元羲一把将她搡到一旁,踉踉跄跄地大踏步闯进了院儿。后头茜草拉不住,怕闹出乱子,只得又喊起春莺,正无措时,正屋当中门开了。

应怜早已听见院中动静,开了门,趁着皎明月色,见元羲如此失态,匆匆来扶他,两三步近前便闻到一大股酒味。

“怎么吃这许多酒?”她皱眉,有些恼怒,“不是说元平也来了么?元平呢?怎么就肯放你黑不楞登地摸过来!”

“我、我让他先……回了!”元羲半副身子近乎压上她肩头,沉沉地大着舌头道。

没奈何,应怜唤春莺点灯,茜草煮醒酒汤,自个儿将他扶进屋,在小间里一张锦罗围榻上放下来。

元羲不肯躺,就着半明的烛火,分明酒醉惺忪了,仍要张着双眼,执意瞧她,眨也不眨,似乎怕松一松,灯下的应怜便飞走了。

他从前不曾这样醉过,应怜无法,要去为他倒茶,却一把被他扣住了腰,坐倒回榻上。

“你放开!”她当真恼了,觉着这样子拉拉扯扯不像样,便去拍他的手臂。

对于元羲,她最深的印象,也是脑海里最盘固的一种,与其说是夫君,不若说更像玩伴。

他是个领她玩耍、教她丝竹棋画的兄长。浮起懵懂的少女情思,也不过是这一二年的事,当中夹杂着不知多少对旁人艳羡目光的虚荣、对他外表风姿的浮浅喜欢,以及长年累月早已习惯了的亲近。

她从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深重难以逾越的隔阂;正如也从未想过,他在她所忽视的一面里,已长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

一个与旁人无异的、有占有心、嫉妒心的男人。

元羲的手不放,扣在她腰间反却愈来愈紧,眸中燃起了一些她看不懂、却本能觉得危险的光火。

“你先放开我。”掰不开他的手,应怜放软了声调,莫名身子有些紧绷,后知后觉地发现,扶他进屋似乎并不是个好的选择,“我不走,我就在这。”

元羲近乎叹息的声音近在她唇和耳畔,仿佛深重地颤抖,“惜奴,你爱我的,对不对……”

应怜浑身僵住。

他就贴在咫尺,双臂搂过她身子,密密匝匝将她箍在怀里,想逃也逃不掉。

春莺与茜草也不知躲在哪里,连个影儿也见不着。

她不该对他生出恐惧的。

可眼前这人,满身尽是酒气,身体比言语更直接,锢着她,不放出一丝空隙;她清楚地看清了他眼底的执拗的渴望。

“你醉了……”她勉强克制这股恐惧,在他偏执地凝视下,挤出一丝笑,却不敢动弹,“元羲,放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元羲耍赖似的,醺醺地一笑,透出些平日里从未有的风流,亲昵地抚了抚她头发,“说你爱我,我就放了你。”

应怜羞恼起来,全无与他调笑的心思,恨不得在这张脸上踢两脚,“我不爱你!”

他像戴了一副沉甸甸笑意的面具,被她一句话撕扯下来,再粘不住在脸上,咣当掉落在地,裂得粉碎。

面具下,一张真正的、绝然痛苦的脸面露了出来。

他缓缓收了笑,眼眶有些发红,玩闹似的轻轻捏住了她下巴,摩挲着,酒气喷在她脸上,“不爱我……那你爱谁?那个和尚?”

怀里,她身子一霎紧绷得不像样,惊恐地盯着他。这反应倒教他更嫉妒起来,酒意催逼得又失了几分理智,一个翻身,竟将她压在了身下。

应怜尖叫起来,不住地挣扎:“你放开!春莺、春……”

他捂住了她的嘴,发红的眼里一丝疯狂,压着她手脚,在她愤然欲泣的目光下,滚烫的唇贴在她脸侧,流连向下,声音也从喉间破碎地流出:

“嫁给我好不好?我们成亲、我带你走!不回洛京、不会洛京……我带你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他胡乱无章法的吻向下,大片落在她额上、眼上,脸颊,才要松开手,吻她双唇,忽手上一痛。

应怜恶狠狠咬住了他手指,力道之大,唇齿间登时弥漫出一股铁锈味。

她眸子红通通的,惊恐的泪不受控制滚滚而落,浑身抖成了一团,松了口,也还在呜呜地哭。

元羲愣住,放轻了压制他的力道,轻轻地伸手拭掉她的泪,只是越拭越多,他指间的伤痕渗出血来,与泪混布在眼角,像她哭出了血一般,添了一丝凄靡。

“你发什么疯……你就像那些人吗?”她哆嗦着,任自己难堪的一面露在他眼前,咬着牙,道:“我……我在青玉阁里三个月,他们说,若不从,便将我随意扔给什么人玩乐,你就是那样的人吗……”

她眼角的血一丝丝流下,仿佛止歇不住。

元羲想通了这话,如遭雷击,久久说不出话,终开口,声音又干哑又破碎:“你、你从不曾提过……”

“提什么?”她狠狠丢开他为她拭泪的手,将一直闷在心底、不敢与他透露的经历索性一把掀开,越是难过,却越是愤怒,“提我被卖到行院里,若不是宗契搭救,早已是一把尸骨了么!提我在牢狱里暗无天日,日日盼着见你一面却不能么!提我看着我娘脑浆迸裂,尸首被拖下去,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么!”

“我最想见你时你不见,如今我已好了,你反来搅扰我!说什么带我回洛京、与我成亲,你哪里是为了我,不过全为你那点求而不得的私心罢了!”她几乎怒吼出来。

一口恶气发泄完了,他却愣着。

应怜浑身的血过速狂涌,滚烫地灼着,心底却冰凉一片。过激之后是深深的疲惫。她见他木愣愣的,艰难地将他掀下去,愈来愈加重的枯竭感却压得人自暴自弃,索性摊开手脚,与他相对躺在了不大的榻上。

火光曳曳,灯烛半明,他们如两只孤独又无措的野兽,瑟缩在一起。投在墙上不像样的凌乱影子,在灯火下无声地挣扎。

元羲闭上眼,无力地被她驯服,将脑袋凑了过来,与她额头相贴。

应怜感受到了来自他的温度,冰冰凉凉,同她自己一样。

他眼角沁出了泪,将从不曾有过的可悲的软弱暴露在此夜,在她的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他枯哑的声音若干涸的泉流,再涌不出温润的甘泉,一遍一遍,充斥她的耳畔,“我不知道,对不起,惜奴,我不知道……”

“我不怪你。”她叹了一声,听着叹息回旋在冰凉的夜,酸涩起来,又听自己的声音道,“是我们缘浅。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再走不到一处,所以,也别提什么荒唐的话了。我不爱你。”

他仍魔怔了似的,说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渐渐地消没了话音。

酒意萦绕满室,逐渐也冷凉下来。应怜想,他或是睡了,或是半醒着。

她憋闷在心里的话,突然很想向他全说出口,只当有个倾吐的地方。

“你说得没错,我心里已有了别人。”

“在我最无望时,他救我出水火,护我不受欺凌,送我辗转投奔。我分明是泥淖里的一只蝼蚁,他却说我是明珠。”

“他本可以过闲散无忧的日子,却肯为了我,做上刀山、下火海的事,从此再不得安稳。”

“他有千般好,是清莹的松雪、巍峨的山巅。他是世上最行得刚正的君子。我何德何能,竟只用十两银子,与他有这样一场恩惠。这样的人,我怎能不爱他?”

一字一句,句句是裹着蜜糖的黄连,最甜又最苦。

她这一辈子,恐怕也不能向他袒露这样直白的心意,只得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荒诞的夜里,向一

个最贴近她的人倾诉,哪怕是以这样狼狈的方式。

元羲紧闭着眼,一动未动。

她想着他丰朗清幽的模样、修挺巍峨的轮廓,微微地翘起了唇角,在黑暗中,仿佛得见了最耀眼的光火。

清夜溶溶,栀香与浮尘扰动。

他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本闻听元氏子明晨回京,怕她伤心,却内心深处犹觉庆幸,一抹私心作祟,觉着此人走便走了,免得惹人心烦。

这些时日,宗契对镜静观,或盘坐扪心,总不知该怎样正对自己心境。

他自明了,心境已乱,绝无可能再回到从前。

所能做的,就只有如平常待之。

待她,也待自己本心。

只是静夜的庭院里,无人一角,窥见未掩牢的窗隙间如此情状,仍教他无所适从。

宗契攥紧了拳,脚步生根似的,品尝到了心头舌尖的一点酸与苦。

也不知枯立了多久,他在暗沉的夜里,蓦地如晨钟暮鼓,狠狠撞开浑噩心智,振聋发聩。

他们本就是天上的一对鸾凤,生来该在一处。他又是哪里来的虫蚁,对此能有什么置喙。

白日里他把玩摩挲琉璃冰壶,不自觉偏想起她慌慌张张背人扔掉的那一支钵莲、通红的耳尖、羞怯的眼眸,想她落荒而逃似匆促的步履,总想一厢情愿地从里品出些格外的滋味。

心头有一万个万一,如今想来,卑鄙又龌龊。

万一她扔那钵莲,是有意为之呢?

万一她向自己那一片温软的眼眸,是旁人得不到的青睐呢?

万一……

他按下了这些糟污的心思,狠狠止住荒唐的念想,移开眼,回身,毫无声息地离去。

栀子清幽,人去后,仍暗香浮动,久久不散。

辞别此夜,元羲在她的小榻上酒醉浓睡。

说来好笑,也不知他明日醒后,会怎样懊恼自己失态。

应怜无声息地下榻,为取来一席薄被,浅浅为他盖了,才出小间几步,却闻听屋对面的幽暗廊角,有人轻言细语:

“咦,你闻出香味了没有?”

“没有啊。”

“有的,似乎是栀子。”

那二人轻手轻脚,来到明处,携着几样醒酒的汤药,见了应怜便问:“娘子,元郎君怎样了?”

一个春莺,一个茜草,尘埃落定了才回来。应怜揉了揉额,实在无奈,“怎么一个两个都出去了?”

“厨房里不得醒酒的汤药,天黑了,我又不敢独自外头去寻,便叫了春莺一道。”茜草有些赧然,怕应怜挑理,匆匆去煮醒酒汤了。

春莺也去后,应怜前走几步,来在无人迹的拐角处,置身黑暗,仿佛果真闻到了似有若无的幽香,是栀子,却又捉摸不定。

也不知是哪处园里飘散来,或就是前两日插在琉璃冰壶里的栀子清香不散。

她未深想,将忽如其来的一缕惆怅掩去,回了屋中。

自古善恶难定夺,人心两不知。

自元羲随了元羡回程,一路有些浮浮沉沉的心思,从不露在脸上,也不与旁人道。哪怕是元平,也只隐约察觉四郎有些变化,却捉摸不透究竟哪里不一样了。

他到底是贴身侍奉的家人,对四郎一言一行都极上心,更兼因先前一番话,怕惊吓到四郎,因此心神总有些不定;寻了空,不凑在元羲身边,却来问随行的女使范碧云:“哎,贼营里这些时日,四郎可曾遇着什么、或逢着什么事?”

范碧云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笑吟吟的,“没有呀。就算有,我哪晓得。”

说的却是实话。自打见了应怜的面,元羲对她便格外冷淡下来了。

——虽然从前本也不热络。

只是她执拗地偏认他更比从前冷淡。没奈何,无论她怎样铺床叠被、红袖添香,侍奉得怎样周全细致,元羲眼里总没有她这个人,仿佛她与那些笔墨纸砚一样,都只是个案头陈设的物件。

不,她怎比得上那蓬莱砚、潘谷墨。她的身契,也不过只值十余贯钱而已。

但终究是随他回洛京了。范碧云私下里宽慰自己,洛京是他的家,也是她的家。

最难得的是,那里没有应怜。

元平仍是犹疑,不大信的样子,又提醒她:“你再想想,或是见了什么特别的人、经了什么特别的事?”

“真没有。”范碧云不愿与他纠扯这话题,牢记着元羲来前的郑重警告,“贼营里能有什么出奇的英雄?不过都是贼寇而已。”

元平东问西问,问不出个究竟,想到私下里探听的一事,忽道:“听说里头有个柳氏娘子,与咱们郎君攀扯不清?”

范碧云心中一突,半真半假哼道:“不过是流言蜚语,那柳娘子是什么轻浮的玩意儿,若真与郎君有瓜葛,怎么不见她也随了回京呢?”

元平想也有道理,只是上下眼打量了几遭范碧云,充个大辈儿敲打了一番:“虽说四郎带了你回去,可你万要认清自个儿身份,这是回得了大造化,才能在四郎跟前侍奉。你可要晓得,素日里我家用的女使,都得一层层筛箩似的择选过,百里还挑不出一个入眼的来……”

他叨叨叨个没完,范碧云任他念经似的,自闭了一双耳,手头绣自己的一个香囊去了。

那头里,元羲与元羡义兴县远了,行程便放缓下来,元羡着实松了口气。

正值浅浅初夏时节,柳荫初浓,车马行行停停,元羡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元羲并辔,拂着微风,身心舒畅。

元羲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官家前阵子圣体渐愈,为感天顺时,诏令加开恩科,正在六七月之中。往年父亲见你年幼,压着不教你省试。如今你已及冠,据我看来,父亲松口,你大可去考一考。以你经策的学问,中个进士及第不是难事。”

元羡自是进士出身,对幼弟的才学看是看得准,不过怕他站错山头,故有心提点几句,又不好说透,免得兄弟又问什么自家清不清流一事。

“经义、诗赋我是不必担心你的。只五道策论,你还得慎之又慎,总要琢磨好庙堂的风向。”元羡又道。

原以为元羲会顺着往下问,不料他却只是应声,问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来,“去年太子因逆事获罪,虽不致被废,却也只剩个空名头,失了圣心。风传得了一阵疯病,年初时转好了?”

元羡有些意外,“是……你问这作甚?”

“我不过有此一问罢了。”元羲甚不经意,望着前头马踱行的牙道方向,道:“我只是想,若当真失了圣宠,为何还留有名号?岂不正映了官家仍有一丝血脉亲情之意……保不准还能东山再起。”

元羡不答,踟蹰半晌,行出一二里了,才似下定决心,转头向元羲,透露一二,提点他道:“你莫要想偏。父亲在朝堂,如履薄冰,若要我家不赴那应氏的后尘,还得依附在稳固的大树下,又怎能往已倒的将死之树下存身?”

元羲彷如惊诧,终究应了。

只是握在缰绳上的手,在二哥察觉不到的目光下,紧攥得手心也生疼起来。

第79章 第79章二入江宁

五月末,义军攻江宁。

黄仲骕的禁军班师回朝,正值炫耀战功之际,江宁告急的文书递来洛京,居然一时石沉大海。信使日夜焦心地枯等在馆驿,却连上峰的面也见不着。

京朝里自有暗流汹涌,战事却等不得,信使快马加鞭,十日去、十日等、十日回,临了却发现自个儿回不去江宁府城。

——那城四面早被贼匪围得铁箍似的了。

好在他也没得着朝廷什么正经的答复。真不幸中的万幸。

信使灰溜溜找地儿猫着去了。

围城可大可小,少则十几二十日、大至一二年也有,那必是城里城外双方俱疲惫交加,只等谁先撑不住。

自然,以单铮兵众的实力,是围不住这样长时日的。他们不过钻了地方城防空虚、京中反应迟滞的空子,趁着无人能管,务要近日内拿下江宁。

偏此城为旧朝古都,墙高城深,又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一时难以攻克。

自五月至六月上头,单铮领各部城下攻了数十次,折损了千余人,却怎么也攻不下这座城。

焦灼气氛一时盘旋连营帐中,士气也有低靡的势头。巡营的头目将领瞧在眼里、急在心里,围城不攻之时,便聚在中军帐议论计策。

王渡倒是出了个不错的法子,“彼军贪婪,咱们可借攻城之机,遗下财货于城门外,趁他哄抢、不听管束之时,率奇兵冲入城中,开出一条路来,直捣官署。”

“此计可行,只是太过凶险。四面通衢的城门皆有重军把守,如若强关城门,拉起吊桥,岂不平白送了先锋勇士的性命?”军师林文贵道。

赵芳庭道:“似江宁这般有根基的大城,攻城以攻心为上。若使彼军惶惶,攻入城去,便不是难事。”

中军帐里有人眉头深锁,有人议论纷纷,都等着单铮拿主意。

单铮沉吟半晌,点头道:“舟横先生说得有理。攻城本就是险之又险的事,但有几分把握,便可一试。”

说罢扫视众人,目光盘桓一周。

“我愿为先锋,”座下一人声如雷霆势沉,正是宗契。

随后又有几人附和,皆愿一马当先,冲城夺门,俱是素日里勇武过人的头目,领了这一件刀尖上拼命的差遣。

初夏六月,江宁府城下,处处潜流暗涌,大战来临的凝肃气息如欲来山雨,

沉沉压在城上城下铺开连片的兵众之中。

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悲喜心情。

毕竟,当两只巨兽争斗时,是不会在意是否碾死了几只蝼蚁的。

武大用此时便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蝼蚁。

——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可当关乎他自身的噩运降临时,他这样一只蝼蚁也开始觉得,总要反抗一下、争取一下。

快点、再快点!

他驱着一只疲惫不堪的老牛车,自己也像套了车辕的牲口,奔波了一日夜,又累又困,喉咙焦渴、嘴唇干裂,生满了燎泡。

黎明前的夜黑沉沉的,唯有寥寥群星微微映明车前嶙峋的碎石路。

牛车上颠下簸。里头横木内,躺着他的儿子阿虫,无知无觉地跟着颠簸起伏,小小的身子发着高热,偶尔动弹一下,也不知是哆嗦还是痉挛。

武大用在府署里当值,却住不起城中的屋子,便将妻儿常年安置在乡下老家。年前浑家害病死了,唯剩了年仅五岁的阿虫,随着叔婶过活。他攒了几个钱,便想着在城里赁个小小的屋舍,接了小子来。府城里的蒙师总比乡塾的高明一些。

阿虫不随他,生得聪明,五岁就已会背《千家诗》的许多篇,夫子说了,是个念书的好苗子。

他抽打老牛,鞭子挥得手酸疼,听着车里小儿呓语,于是停下来,拔开水囊,小心翼翼地给阿虫喂了水,只这么一会,手心也跟着变得滚烫。

他又马不停蹄地继续上路,向城外二十里赶去。

二十里外驻着贼匪的大营。

打仗么,不是受伤就是死人,缺胳膊断腿,那里总是有大夫的。

晌午时,有人来带话,说孩儿染了风寒,教他快回去瞧瞧。

这当口,进城的进不来、出城的出不去,几道城门严防死守,生怕混进贼寇的奸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守城的兵士看在他在府署里差事的份上,才让出城;又避开拒马桩、陷马坑附近巡卫的守兵,偷偷摸摸到了乡下,已是黄昏了。

弟妹见了他便惶惶道:“清早便托人寻你,伯伯怎么才来!阿虫起了热,吃了丸药也不见好。如今外头兵荒马乱,咱们又不敢贸贸然出门,正合计着等你带去城里瞧大夫呢!”

初时阿虫还认人,喊了他一声“爹爹”,后来便半睡半醒,昏昏沉沉,抽起筋来。

武大用怎么不晓得为难,出城已是费劲儿,这会子天晚了,再要入城,岂不比登天还难?

可若任孩儿这么烧下去,能不能保住都难说。他顾不得再多,套了辆车,与兄弟两个一道,一路来在城门下,果见吊桥已升,城上守军喝令:“夤夜不得入城!”

“是我!武大用!”他大喊,“府署里当差的皂隶!今夜是谁守城?董校尉还是王校尉?”

城楼上三两脚步,一会儿,上头倨傲答言:“俱不是。是我,李三。”

武大用心头咯噔一下。

偏是这人,他那倒霉催的死徒弟李五的哥哥。

李三正因兄弟不明不白地死了,无缘由怨怼武大用,今夜任说什么,也不肯放他入城。

武大用把嗓子喊哑了,也没喊开城门;回头再看阿虫,烧得已不省人事。他兄弟道:“要不、要不咱回去吧,再不走,他们要放箭了!”

武大用心里深恨,掉头回转,每走一步,心都绞着,恨不得城楼上那等人一头栽下去摔死才好。

行到半道岔路口,他将兄弟赶下去,驾起车,吆了一声,往黑洞洞的前路上去。

“你去哪儿?”兄弟急了。

牛车已决绝向前去了,被半遮住的车前传来武大用决绝的回答:“找大夫!”

此夜为宗契督营。

连营军帐匍匐大地,灰黑的山丘一般,与火光遥映下的土地融为一体,绵延望不到头。单调、萧瑟,却震慑人心。

他从营间小路上逡巡而过,时常有一支支巡营的小队执兵刃来来去去,报说俱都如常。

后半夜,本到了换岗时分,西面的一支巡军却有了动静。

一什长来报,说捉到了一人,深夜闯入营来,喊着有破城的计策。

“是什么人?”宗契引起了注意。

“他自称是城里的公差,还抱了个病了的小儿,说要找大夫。”什长道。

为防时疫,连大人带孩儿,都被押在了营帐外头。宗契当下过去探看,拨开拒马的鹿角和桩子,几个看押的兵士之中,一眼见了个中年人,正怀抱小儿,激动地嚷嚷些什么。

宗契皱眉,向跟随的什长吩咐,“找个大夫来。”

什长领命而去。那头的汉子越过兵士,目光望来,怔了一怔,紧跟着像得了根救命的稻草,大叫:“是宗契师父么!小人救过你一回!宗契师父!”

他奋力甩脱兵士,紧走进步,噗通跪在宗契跟前,毫不犹豫。

“师父可还记得那一块姜!当初您中了蒙药,正是小人为您指了一条逃出生天的路!”他目眦通红,喉嗓干裂,沙哑地哀求,“小人不敢挟恩求报,您救救我儿!我、我晓得怎样破城!”

谁说蚍蜉不能撼树,蝼蚁不能溃堤?

他下跪为真心实意,可也许不会知道,正是这一跪,跪倒了城防百里、跪散了国运百年。

从此改天换地,一条盘曲的潜龙,真正有了腾云的底气。

病中的孩儿已被安置下,找来了大夫照看。武大用被带进军帐,宗契着人连夜报禀了单铮等人。

中军帐内又亮起了通明的灯火,帷幕上人影幢幢,走动站坐。

翌日,令下三军:饱餐战饭,入夜后,一路军士向城西龙关门袭扰,多带财物诱敌;却又有一支攻城的奇兵,各自带锤、凿、铲等器具,掩人耳目,绕行至城西二里,搭壕桥过护城河,向当中一带看似坚实的城墙猛攻。

外人不知根底,唯独武大用这样知内情的差人才清楚:前几年府里报上去说要加固城防。度支拨了款来,却几乎被挪用殆尽,余下一点钱款,偷工减料,将几处缺损陈旧的老墙重,不过糊了薄薄一层,连夯土也不是,根本算样子货。

武大用便指出了其中一处最为松散的薄弱点。

但这仍可能是陷阱。谁也不能确保,此人是否是守军派来混淆视听的诱饵。

率这一支奇兵偷袭的宗契也不知道。

他早已交了封信与单铮,嘱托他道:“我若哪日死了,烦劳你告与柳娘子,将这信送去河东路代州,向五台山佛光寺见我师父慧理方丈。”

“既是与柳娘子的,你给她便是了,何

必多此一举托我管着?“单铮道。

宗契想到应怜,不由便笑了,“教她晓得,又该说我晦气了。”

单铮便收了信,私下里收藏着,再没告知过第三人。

那信也还安安稳稳地落在他箱柜里。这一回,单铮私留下他,叮嘱了他一番谨慎行事,又想说些别的什么,末了忍住了,只是拍了拍肩,“……活着回来。”

“是。”宗契应得利索。

单铮脾性刚直,对下却宽厚,总不忍见同来的兄弟们有去无回,每每对阵,恨不得自己充作先锋,一马当先挡在所有人前头。但他既为头领,便只能压下焦躁,面不改色地坐镇中军,指挥部下,甚至眼睁睁瞧着他们去送死。

这无论对谁,都是一种煎熬。宗契心知肚明。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要在乞活或仇恨下蹚开一条路,必然脚下要踩着同胞的尸骨与鲜血,只能向前、再向前,一步不能退。

果如武大用所透露,这一夜的奇袭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样子墙距离城西的龙关门不远,此门颇部署了不少兵力看守,若从正门攻,损兵折将,且几乎攻打不下。

守城的兵士也都如此看法,故今夜抵抗城外一支来袭的叛军,虽刀兵喊杀声震地连天,烟尘搅动黑夜里一处处火油光亮,通红的夜色里弥漫着厮杀的鲜血气息,但无一人当真觉得,城门会被攻破。

守兵不过将附近的兵力聚集,如群蚁附积,自城楼上射下密如雨点的箭矢,嚣声撼动天地,压得城中百姓惶恐畏惧,瑟缩在家中,不敢出门半步。

这头杀得兴起,自然几乎无人察觉兵力薄弱了的样子墙处,正有密密麻麻的凿锤之声。架在护城河上的壕桥厚长,攻城的兵士不带一点火光,身穿黑衣,完全融入了夜中,斧凿之声,也俱被二里外的喊杀刀兵声所掩盖。

一下、两下、十下、百下……

千万凿锤声下,看似牢不可破的城墙,终于缺开了一口。

没有欢腾、没有叫喊,黑衣的兵士如凶猛的潮水,霎时从这道缺口涌进。伤口被撕扯得更大,一带城墙缺处,摇摇欲坠。

究竟是哪一个守兵最先发现这一支无声的夜鬼似的军队?无人知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论是谁,他的尸骨早已坠落城墙,与攻城、守城双方的累累尸骨并叠在一起,成了尸山血海。

龙关门下,壕桥搭了又毁、毁了再搭。壕桥之间,填壕车坠下一块块巨石,投入护城河中,掀起千层巨浪,染血的河水又将淤塞河底的新死尸骨翻冲上来,水流渐渐瘀滞。

守城的官兵喊杀里掺夹着来回呼号,不知是督战的监军还是传令的号官,叫嚷着调拨甲兵,去城缺处防守。

率军攻城的钱美,此时早已传下令去,命部众后撤,却并不鸣金。兵士撤退之时,将随附的一车车大箱散开,内里乱糟糟抛出金银财物,一瞬时宝光冲天,晃花了守城兵士的眼。

也不知是谁在疾厉声色的调拨指挥中,激动地叫喊了一声:“贼寇丢下钱财退了——”

“贼寇退了——”

“快抢珠宝!”

一击石起千层浪,一声声狂喜的呐喊,甚至盖过了军队的调度。守城的校尉惊恐地发现,竟无人听从调集,去城防薄弱处严守,底下各个兵丁,趁着贼寇退却之时,争涌着出城哄抢财物!

更有那浑水摸鱼的,既见贼寇撤去,一鼓作气,放下吊桥,举着刀作势冲杀,实则混入同袍的阵势里,捞得满手满贯的钱财。

前后不过半刻,再纪律严明的部众,这样短而仓促的时间里,也无法强行调集,一时间好似群龙无首,乱糟糟、拥攘攘,像不知往哪个方向流动的护城的河水。

宗契便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里,终于入得城去,再不执他的镔铁棍,却攥寒亮亮的钢刀在手,怒吼道:“随我冲——”

钱美等人随后,在震天的破城兵士叫喊声中,杀了闯到身前举刀的守兵,踩踏着鲜血淋漓的尸骨,狂喊着冲杀向前。

单铮在其后不远,众军环绕之中,凝目望向如蚁的甲兵,周身森森杀意,拔刀朝前而指,“儿郎们!今夜入城——”

“入城——”

鼓声山响之中,潮水一般的军队,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杀气,直冲入城。

有号令的将领,骑着快马、击着铙钹,穿梭军阵之中,一路响亮亮地破开山海压覆的声势,“城中百姓无伤!城中百姓无伤!城中百姓无伤!……”

铙钹与叫喊高亢嘹亮的声音刺破暗夜,凛然回荡在街巷界桥。虽然如此,此夜,城中千家惶恐战栗,连小儿惊惧的哭喊声也被狠狠按捺了下去。

江宁府城早已老旧,却还残余古都严整的气象。入城义军便有那做贼心思的,在一叠数声“城中百姓无伤”的严律声中,结伙了二三人,偷摸着闯入城中一户人家,趁着漆黑的夜色,行贼抢劫掠之事。

登时有哭喊声爆发开来。

那三个得了手的兵士,抢掠了珠宝,才出屋两步,正被人森森地堵了个正着,刚要逞凶举刀,看清夜中来人,腿脚便是一软。

那人带着张开獠牙的鬼面,两只眼眸像幽夜里的野兽,说话却死水无波,“城中百姓无伤。”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嘶哑似刮擦耳膜的兵刃。

一刀挥下,那身携珠宝的兵士声儿也没来得及出,脑袋便利落地离了身躯。

鬼面人身后两名甲兵,一刀一个,如数割了劫掠兵士的头颅,血淋淋挑在刀尖上,瞧也没瞧惊怖欲死的那户人家,极有默契地出门上马,穿梭行军之中,高声叫喊:“劫掠百姓者,斩——”

又有传令官击鼓入城,鼓声沉闷,震动数里:

“降兵不杀——”

“枭首敌将者,赏——”

一道道军令如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倾覆下来,将整座江宁府,困在了罗网当中。

入城的兵士、抵御的兵士、传令的号官、躲避的百姓、无家的乞丐,甚至狂吠的野犬、嘶鸣的马匹,一切一切都混杂成了一场疾风骤雨,涨上千丈高的声势,几乎要将人溺死在汹涌水潮之中。

奔逃的人随处可见,即便有号官来回奔走呐喊,仍有受灾殃的人们,零落散布,或扑倒在流矢之下、或被无眼的刀剑杀伤。城中黄泥的土路渗进了几尺厚的鲜血,青石的路面变得红褐而粘腻不堪,路边尽是倒下的尸首,有城里的、有城外的,有人的、有犬马的。

火也烧了起来。

赵芳庭跟随主军入城,先闻到了一阵飘散的血腥,再瞧见了远远的一座极高的楼上,熊熊燃起的大火。遥遥望去,真仿佛落日又起,燃上中天,将一大片连绵的低矮屋舍映得通明火红。

“这是谁放的火?”他骑在马上,狠狠皱眉,对这群不听话的兵十分头疼,“不是再三申明过,切不可放火么!快灭火!”

而后他发现,这起火的高楼,似乎就是望火楼。

这就很令人费解了。谁闲来无事,在望火楼上点一把火?他记得双方也都没放火箭啊!

“将军,快看!上头仿佛有人!”跟来的副将指着叫道。

赵芳庭一震,忙向上看去,果见张牙舞爪的火舌冲天里,似乎有人影扭曲。不用想,也晓得楼上人有死无生了。

“算他倒霉。”他叹了一声,咕哝道:“此夜哪里躲避不好,偏躲在望火楼上——望火望火,真把火给望来了吧。”

说话间,前后左右吵吵闹闹地又过去了好几拨人,冲杀的冲杀,归队的归队,还有许多捆缚手脚、一列一列行经的——那是弃刀投降的守兵。

总体来说,忙而不乱。赵芳庭对此比较满意。

高楼之上,火势冲天,忙坏了下头扑火的人。

火势高燃,往上窜得邪乎,内里又弥漫一股独特焦臭。有经验的小校便明了,是泼了火油才致。

正忙乎着扑火,离得近的,便闻听遥遥的顶头上,灼臭焦热的火中,隐约有似人非人的惨嚎,使人不忍闻听。

那是在楼上,被困在火中的人。

谁也不敢向上细观,望了也没用,只闷头扑火。更发动了周围人家,桶、盆、坛、罐,凡是能盛水的,都七手八脚地浇上去。

挥汗如雨间,有人一抹头,却见了个骑在马上、戴了帷帽的人,瞧身形曼妙,便知是个女子。

“你这一女娘在此做什么!”兵士喝道,就要赶了人走。

她身后却拦挡来几个从人,“此是鬼面将军的宅眷,不得无礼!”

那几名兵士一听,便不敢动作,退了回去,自顾自扑火去了。

“李娘子,咱们走吧?”从人问。

马上之人掀开了帷帽纱帘,在炙人的热浪下,抬头凝望望火楼上。

“那上头是什么人?”她并不离开,却问了一句。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便有人道:“许是当值的潜火兵。”

第80章 第80章对面不相识,却是故人心……

她摇了摇头,凤眸里烈烈的火长燃不灭,神情却隔岸观之,清冷疏离,“不像。”

的确不像。楼上的活人从未求告,寻人来救。

火势迅猛,高楼上哔哔啵啵燃过一阵,吞噬漆木栏杆,支架木梁在火舌舔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李娘子,咱们快些走吧!”几个从人的面庞被炙烤得通红,都来焦心劝道,“这楼撑不住多久了!”

李定娘点点头,放下帘帷,轻纱扬动在如昼的夜色里,长驱策马而去。

火势犹如魔鬼,一旦得了时机,趁空便要反扑。众人楼下逐渐消减了火势,楼上却仍是熊熊一团,并又要蔓延向下来。

人心中俱都明白,不待楼头烧尽,折下焦炭也似的木梁来,这火是止不住的了。

便又闹闹哄哄地开始拆毗邻的屋舍,怕火趁风势,又猛扑回来。

所幸值此夜半,义军顺利入城,也像燎原的野火,已将街头巷尾都牢牢掌控。城中守兵原本空虚,向来不过二三千人,一旦破城,大多惜着一条命,也都撂刀兵投降了。这处才能安心扑火。

望火楼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负责的小校见状,急匆匆地令各兵士后撤,以免被垮塌的木柱伤着。

却在此时,兵荒马乱之中,也不知哪里钻来一团小小的影子,灰不溜秋,人皆忙乱着扑火避火,浑无察觉;待撕心裂肺的孩童声啼炸响在焦木火炭之中,不知谁才叫了一声:

“有个孩儿!”

望火楼下无论门洞或是木梯,皆一片焦黑,火云压覆,随时可能带着粗大的梁柱倾倒,二层外展的宽檐被火舌舔吻,已摇摇欲坠,只一二斗枋支撑。一个浑身脏乱的孩子,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冲到楼下,却愣愣止在火势隐隐的木梯前。

“快救人——”有人喊。

仿佛个濒死之人痛苦呻。吟,木梯、木梁、木架俱爆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松动声。只在顷刻之间,不知哪一根木柱断裂,咔嚓一声,猛地垮塌下来。

那孩子不知是惊恐太过或怎么,竟木木地望着屋梁倾圮,僵在了楼下。

众人怔愣不及救,眼睁睁瞧着便要命丧当场。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马蹄长嘶,山塔疾风而过般,掠下一人,魁梧的阴影火光里瞬现,抄至望火楼下,伸长臂将那僵立的孩子一捞,才拎在手中,上头木梁终于承压不住,轰然倒塌!

那人反手格刀一档,以精铁生生抗住老树粗细的焦木,胸腔里爆出一声吼,震醒了发愣的旁人,一刹那叫喊的叫喊、动作的动作,炸呼呼骚乱起来。

刀刃震入焦黑木梁之中,生生没进尺余。

有人认了出来,惊叫:“是高僧宗契!”

宗契咬牙抗住那木柱一瞬,争得刹那功夫,把孩子抢了出来。

“后退!”他弃刀兵,抽身而出,喊声震动,“楼要塌了!”

话音刚落,一处飞檐闻风而坠,轰地一声,几乎盖过了楼下骚动。

几丈高的望火楼,不过片刻,如小儿手里的玩意儿,拉拉杂杂分裂开来,倾颓到底。

宗契怀里的那孩子哭闹起来,“娘——”

那是个女孩儿,不过六七岁,衣上、脸上全是灰黑,只一双清泠泠的眼皂白灵秀,此时圆睁着,里头尽是对火的恐惧。

她扭来扭去不安分。宗契无法,抬来一只手沉沉地要拍拍她头顶,却才觉手掌心里尽是鲜血,伤口从掌根裂到虎口。

原是方才挡那木柱一下,竟将虎口全震裂了。

好在府署尽被攻下,该杀的杀、该降的降,余下事早部署安定,这才予了他喘息之机,草草处理了掌心伤口,不及思量,翻身上马,将哭闹不休的孩子带上,一路向才入城的后营而去。

所谓后营,实则是早已搭出的一片天棚。伤兵尽被安置在此处,有大夫来回照看着,比被丢在街巷黑窟窿似的角落里发霉发臭好。

伤兵太多,随军的大夫人手极不足。好在赵芳庭事先早已预料到,连夜“请”了城中大小数家药铺子的大夫、伙计,同着一筐筐药材,源源不断地送来,解了许多燃眉之急。

饶是如此,许多轻伤的义军、兵士的女眷也在此间穿梭奔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应怜此时也换了身行装,不再锦绣绫罗穿戴,却着寻常粗布衣衫,头上扎着青布头巾、腰间系着宽大的兜袋,未着脂粉,正提了两个铜茶瓯,向并排躺倒呻。吟的士兵挨个喂水,又时时从兜袋里摸出手巾来,擦汗擦血。

她自己额上密密的细汗却来不及擦拭,只用衣袖一扫,便又忙活着倒茶水去了。

说来奇怪,往常在家时,轻易不动步履、鞋袜不染尘土,闲花照水,也时常养出个头疼脑热来;如今在这战场后方,彻夜不眠不休,耳边听着大小轻重的呻吟哀嚎,眼里见的缺残身躯的伤兵,衣上处处也沾了不知多少血污,她忙得连口水也顾不上喝,热汗直淌,却丝毫不觉苦累,一手一只茶瓯,煮茶、喂水、煮茶、喂水……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相较起来,折柳就难受得多了。她也粗朴的一身行头,才将止血的伤药为一个伤兵敷了,起身时扶着腰,脸色扭曲,“噢,秾李、秾李来扶一扶我……”

一旁的秾李忙放下沸水里捡出的热手巾,过来搀扶。

应怜正从此过,便也倒了一晚粗茶递去,见折柳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不要,便又旋身去给下一个伤兵喂水了。

折柳怏怏地揉着腰,瞧着她来来回回毫不停歇的身影,不甚艳羡:“还是年纪小好哇,这一宿折腾下来,你瞧瞧她,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说得好像您多老似的。”秾李道。

“可不是老么。”折柳叹气,“寻常在我这个年岁,也有做祖母了的。”

“寻常在您这个年岁,也有才二嫁夫婿的。”秾李笑意一闪而过,却终归于淡然,一同望向应怜,眼底不无歆羡,“您终究是落过胎,又总喝那伤根本的药……身子骨才遗下毛病。”

折柳摆摆手,自己倒看得很开,“猴年马月的事,提它作甚。”

歇了一晌,又接着各做各事。

接连不断地有伤兵被抬进来,很快便搁置不下。即便天棚一扩再扩,也跟不上兵士伤损的速度。应怜忙无空暇,又瞧着那些临时铺就的草榻上,前脚重伤的人才死,被抬出去不过片刻,后脚又一人被安置上来,一样的流血、一样的呻。吟,甚至连血也是一样的刺目鲜红。

她再生龙活虎,也有累的那一刻,见多了此状,更多的是心里的那一片疲惫。

轻伤的兵士毫无顾忌地喝一大碗茶水,撑着伤痛唾沫横飞,描述今夜一场奇袭的功绩,“……趁夜突破缺口,守兵自然来抵挡,只是没咱们凶猛,我一人斩下了三个……”

说到兴致处,他满眼绽光,里头透着野兽一样的凶残渴望,执着地举着手,比出三根手指。

应怜晓得,那是对战功丰厚奖赏的渴望。

这一场仗下

来,他也许会被伍长、什长赏识;若他们死了,他便有机会成为伍长、什长,被位更高的人看在眼中;再不济,每一只斩下的右耳,也会给予他实打实的钱财报酬,让他从此不再是一无所有的低贱流民。

——那些死在他兵刃下的人也是作如此想,只不过没他有能耐、或没他好运。

她头一次接触战争——据此人道,这是一场我方大捷的胜仗——战争残酷揭下的面纱一角,便已如此血腥而真实地暴露在她眼前。

她又想到了宗契,不知他怎么样了。

有伤兵瞧见过他,说他很好,策马时率部众冲锋陷阵,既无畏又果决;下了马,一手刀法出神入化,闯入敌军之中,如千军横扫。

听到这些,应怜松了一口气,可听着那些兵士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谈论他如何如何英姿,她却怎么也升不起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纵不是个僧人,也总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古来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军,不是史书里那些千人屠、万人屠的英雄。他曾暮鼓与晨钟,闻听佛谛,两袖是松林修竹的清风,物我随心,超然凡俗。

如今入得红尘网里、生死局中,为她私心,造下累累杀业,他今后该如何向佛?又会不会觉得可憎、可悲?

忙忙碌碌,她逐渐心不在焉,为他们倒茶、擦拭。他们有的喝了她茶,继续振奋地攀比自己立下的军功;有的喝过茶,一二刻后,沉默地被抬出去,英灵上路、魂魄渺渺。

不知什么时候,又抬来一人。应怜打起精神,换了条干净的手巾,为那人先擦了头脸的血;又从兜袋里掏出剪子,按大夫的嘱咐,将伤处的衣裳剪开。

那人按住了她握剪刀的手,冰凉凉的。

她怔了怔,从那张微微柔和的面庞眉眼里,才瞧清,这是个女子,细看已是残剩风韵之年,手上肌肤除了划痕遍布,保养得却细腻,显见往日里生活优渥。

伤在腰腹,似是中了刀剑,皮肉下甚至可见内脏肚肠。一时未死,却也只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应怜见多了伤口,便晓得这伤治不了,不知她是谁,心中却起了一丝怜悯与悲哀。

那妇人微睁着眼,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嘴唇掀动。

应怜有些无措,觉得她有话说,便俯下身耳畔贴进她唇边,在周遭乱哄哄的声音里,想听她究竟在说什么。

“……萍儿……送去宗氏旧园。萍儿丢了,我对不住……主母!求你找……寻她……”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应怜听了个大半,有些着急,问:“萍儿?是您儿女吗?”

她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茶水已喂不进,不过沾湿了一点喉唇。妇人缓了缓,再度开口:“我是乳娘。萍儿是……袁知府之女。”

她说一句,歇一会。好半晌,应怜才弄清了她意思。

原是义军破城,知府的夫人将小女儿托付给乳娘,改换平常装束,偷出府宅,切切叮嘱逃去娘家,待事定后再归。

好巧不巧,她说得清楚,那是“义兴县宗氏旧园”。

应怜自然而然想起了那日宗契说的园子,兴许就是那一户?

鲜血汩出伤口,像她流逝的生命。她几句说罢,已一动不动。应怜担心她就此死了,伸手去探她鼻息,忽却又被她捉住,陡得睁开眼,眸中绽放出夕阳返照似的最后一点光彩。

她吓了一跳,却见那妇人满眼生命尽头的哀求,喉中猛然发紧,说出句不像样的话来:“老皂荚下,匣子、随主母葬……不合葬、不合葬!”

她捉着应怜的手铁箍般钳紧,应怜绝想不出,一个将死之人,竟有这般大的力气,骨头被钳得生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掰开那只满是划痕伤口的手,再瞧那妇人,已经圆睁着双目,死去了。

手还疼着。应怜默默为她闭了眼目,坐了一会。

这个不起眼的角落,谁活着、谁死了,没那么快被人发觉。所有活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救治、哀嚎,或吹嘘。

宗契找到应怜时,她正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张脏污不堪的草铺上发呆。

大半宿过去,她双眼熬得微红,有些楚楚的雨后梨花的姿态,粗布衣衫上却沾满了红褐的血渍。她坐下时,腰上那大兜袋便平搁在膝头,里头鼓鼓囊囊的,露出一条擦拭得血污斑点的手巾一角。

闻听有人来,她蓦地回神,几乎是惊跳起来,一股脑将也不知说过几遍的话又倒了出来:“她已没气息了,带走吧。”

说着,目光转过来,一愣,浑身细细地颤了一下。

“你还好么?”他将手里那孩子放开,有些担心。

“哦,还好……无碍的。”她像个提丝线的傀儡一般言不由衷挤出几句,这才终于仿佛全活了过来,上下一丝不漏地打量了他好几遍,最后目光落在尚滴血的手掌上,急急过来翻看伤口,“你怎么了?伤得重不重?”

一夜忙忙乱乱,她鬓边几缕碎发散碎下来,黏在沾满汗水的脸庞上。宗契手心里忽觉不出疼痛,却有一股麻痒,动了动手指,尤其在她低头小心翼翼为他手掌擦拭血渍时,很想伸手去为她拂一拂。

她不像雨后的梨花。

梨花雨后自清艳,清艳到了绝处便只能凋零。她是雨后的新笋、是抽条的嫩柳,沾衣欲湿处,能迸发勃勃的生机,滴翠流朱的一点,便惊叹到了人眼底,也爱到了人心底。

他忍住了没动弹,只是眼中噙着微微的笑,任她摆弄。

应怜又要来干净的热水和手巾,并一些伤药,揪着心替他处理了,叮嘱务要好好调养,若是伤到了筋骨,可不是玩笑的。

她又想问还有无别的伤,见他已除了甲胄,立在她面前,除了衣袍襟角有些血污,仍仿佛一向那个风朗洒落的宗契,多余的话便又都说不出口了。

正要问他怎么来了,忽草铺旁爆发出哭声,却是那女娃儿扑在死人跟前,惶恐地哭喊,摇着还未僵硬的手臂,泪珠子往下落,“乳娘、乳娘!你起来呀——”

二人皆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