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骇浪惊船,千峰已过……
夜还不见得怎么深。应怜于灯下看过几页书,却颠三倒四,存不进心里。
她今日有些心不宁。探其究竟,总是宗契此时尚未归,她虽挑了灯等他,却又忍不住思量那头设宴是为了何事,愈想便愈没睡意。
忽又想到,他此去必是要吃酒的;她却疏漏了,没备下醒酒汤。
想至此,应怜搁了书,犹豫是否要去厨下煎一碗热茶,随意撒一把什么,不拘是蒜是姜还是醋;却又一想,宗契酒量不见底,何曾见他吃醉过?
罢了,到底有备无患,万一这一回他就醉了呢?
她便秉了一盏青白瓷的油灯,向他那屋后头的厨房而去,笼着一袖灯火,穿堂里走过几步,想这院儿虽宁静,却到底小了些。他把宽敞的那间让了她住,自个儿住的这一间离厨房太近,日日燎着烟火气,总为不美。
往后若有时日,不若将她那一间拆了,重建一座小楼,楼上楼下住她二人;这一间小的就辟做书房或杂室,倒也不错。
才到了厨下,应怜正忙活着舀水,又撒盐倒醋,四下悄声无息里,忽响起了些动静。
“嘭”、“嘭”几声,似是前头传来,比叩门又粗鲁不少。她起先以为左邻右舍谁家来了熟客,细听了片刻,却又不像,更有些杂乱的人声隐隐约约,当中几个字眼,尤其分明。
“逃奴”、“搜捕”——
她心底一咯噔,本欲向前探探究竟,才走到门口,却不知哪一根心弦被触动,猛地住了脚步,静听外头愈发明显的嘈杂声响,仍有些飘忽忽的不真切:这逃奴,不会是自己吧?
宗契走前,千叮万嘱,教她落好院门门栓,非得他来,一律不要开门。如今那门外巷里却有刀兵劈剁之声。她来不及细辨,先有些慌,什么醒酒汤也没心思做了,想就先回屋,候过了这一阵再说。
那动静夜中愈发使人战栗,更兼有影影幢幢的灯火明光刺破黑夜。哐啷一声,恐怕是门被砸倒,惊得她手中油灯也抖了抖。
这一下听得分明了,不是邻家,就是她自家!
应怜一晌慌了神,刚走出厨房的三两步又退了回来,心中大震,当下吹熄了灯火,隐在暗中,才避了身形,隐约见四人明火执仗,踩着倒塌了的门板,抢入院儿来,嘴里还嚷嚷:“我等奉命搜捕逃奴!坊间百姓不得滋扰生事!”
灯火下,那几人面貌形容倒一眼望得真切,皆是年轻力壮的公人,一个个再蛮横不过,一晌分入得她那屋里,也不知怎样翻检,一会儿闹将出来,相互报与:“没人!再搜——”
一整个宅院,屋舍通共只三间,连着小廊,几个来回便走得彻彻底底。应怜心知肚明,躲更躲不了一刻,趁黑逃出门去,才有生路。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这几人公差模样,为何忽夤夜来搜捕她?道她是逃奴……难道宗契那里出了事?或者更甚,她底细漏了,有人要拿她归案?
这一念头浮上,她更觉得不妙,无暇细思根由,强压着教自己冷静下来。
宗契有没有事且另论,她自己决不能落在他们手上,否则他那头无虞,倒平白被她拖累。
只是应怜惯无对敌的策略,半晌才想起来要防身,黑灯瞎火一通摸索,好歹摸着平日里宗契剁骨切肉的一把菜刀,攥在手里,无由有些发抖,更没地儿躲藏,才四下里找寻躲避时,火光已遥遥朝她这头来了。
穿堂里急乱的脚步一过,有几人的声音顺着夜风切切地送来:
“那两屋都没有,定在这后头!”
“她一个不大的女娘,能躲哪里去,必定还在此处!”
……
应怜躲在厨房门后,没由来脚底发软,不用瞧也晓得此时面无血色,更门缝里已迎着最近一点火把灯笼,动也不敢动,隔着一门,任人堪堪擦身而过。
心跳到了喉头,至此生死关头,她一腔血几近倒涌,脑中嗡嗡直响,半边身子如沃冰雪、半边身子如置沸鼎,心里数着几人脚步:
三、二、一。
——就是现在!
正最后一人尾随入厨房,举着灯笼四照,后背离门空了一步。
应怜不待人提灯照见她身形,一个箭步,盯准空子,从那人身后猛滑出去。
入屋几人猛一惊,当先叫喊:“拿住她——”
穿堂本无风,她跑动得快了,却仿佛听着了风声。后头却钉着追来的脚步,恶鬼似的,怎么也甩不脱,又越离越近。
应怜心胆欲裂,刚至前头宗契屋边,一把被人拉着一片衣角,险些收势不住,一个跟步摔出去。接着一只手铆上来,她猛一回头,几乎正对那一双得意凶狠的眼。
她慌来顾不得其他,手里那刀一挥,也不知擦着什么,细细一声裂帛,惊得人头皮发麻,当下手一哆嗦,扔了刀便逃。
后头有人哀叫起来。她哪里敢回头,一心径往院外跑。
这般动静,想必邻舍早已听得,只是无一人敢出头,更无人搭一援手。
院门早已被砸落,空洞洞一片幽黑。那却是生路,应怜晓得。
她几乎慌不择路向前冲,已离那门口愈发地近,仿佛手一
伸、脚一蹬便要跨过去。只在此时,不知哪里拦出一双手臂,锁链一般,将她一把锁住!
应怜尖叫一声,冲着那黑处转出来的一个陌生脸孔,手刨脚蹬,胡乱抓过去。
后头紧跟着追出来那四人,皆松了口气,其中一个还捂着手臂,鲜血汩汩,正是方才被她刀口伤着那人。
“李五!”那人恨恨叫道,“你这贼小子,咱们把人赶出来,却被你捡了个漏!”
抓着应怜的正是李五。
在他面前,应怜那点虚张声势的抓挠半点用没有,反教他单手锁了她一双腕子,腾出一只手来,来捏她下巴,“我瞅瞅这逃奴什么模样,教王炳那厮如此念叨!”
他伸手来抓,应怜血冲上头,哪里瞧得是人是鬼,尖叫着躲避不过,狠狠咬来,叼住那手不放,吭哧一口,几乎咬下一口皮肉来。
李五惨叫一声,反手松了,照她脸孔便是一掌。
应怜下意识抬手,只格开一半,教掌风扫着尾巴,却也力道凶狠,瞬间磕破唇角,渗下血丝来,一片麻麻地疼。
她被松了桎梏,转身便要逃,却哪里抵得过李五,一把被拽回来。
李五手背挂了一片血红,恨得咬牙切齿,手下便不知轻重,揪着应怜衣襟,刷拉一下,将那薄薄春衫衣带拽断,透出一片雪白玉润的肩头来。
应怜懵了一瞬,望那几双或贪或淫的眼,犹如不知何时,壁上见恶鬼明王,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嘴里一片咸腥锈味,张嘴却只记得一人,“宗契!宗契——”
他尚在马上,便听着了里头凄厉带着哭腔的叫喊,唤他名字,要他救她。
是应怜。
宗契嘴里含着姜,一路昏昏沉沉苦撑在马上,也不知怎么奔至的城西家中,蓦然听得这么一声,浑身血凉了一瞬,脑中唯紧绷着的一根线,断得无影无踪。
他也不知是跃下马,或是马吃疼,将他摔下来;顾不得那畜生,跌跌撞撞夺入家门,一番晃动不安的灯火里,将那几人纠缠之状正瞧了个满眼。
四五个汉子围着抓着,血淋淋的地上,被压跪着应怜,两手反剪,脸面惨白,嘴边却渗着血,衣襟也松散,露着一片雪样的肌肤,也不知遭了什么罪,一眼望向门口,定定怔住,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更挣扎起来,叫道:“宗契!他们有刀——”
不知何来的一把火,猛一把烧得天昏地暗。
宗契眼里是她嘴角的血。那血倒灌进他眼眶,他目中一片通红,但听得自己咬牙攥拳之声,连额上青筋也凸凸地跳。
“欺人妇孺,贼子——该杀!”那脚步仿佛已不由他所控,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却山雷一般向前。
李五几人慌了一瞬,紧接着抽出腰刀,相互却叫嚷起来:“他已不行了,咱一块儿上!”
应怜满眼里尽是他的身影,从夜中而来,压进光火,猛一抬眼,烧着两团仇恨的火焰,面上尽是一片杀意,看得人毛发尽竖,寒颤顿生。
她心跳停了一瞬,只觉脊背生寒。
不知何时,压着她的几只手已松了。她却没起得身,早已僵得再动弹不得。
一切变故,不知从何而起。那头已几人扑去,却只落得个血气冲天。她徒然睁着两只无能的眼,见那刀光寒影连闪,也不知他怎样动作,连鞘夺了一把腰刀,闪出阵外,却身影腾转,才有一人转身迎向,便被他一脚踹倒,踩在胸口,刀尖自天而降,戳穿在地。
那人只及吭了一声,便无声无息,死在地上,一双愕然惊恐的眼恰望向应怜,不一会儿,血自身下汩汩而出。
宗契拔出刀来,才几息间,又拦腰将刀轧死一人,正半身伏在院中小石桌上。余下三人已自慌乱,生了退意,便不能齐心。
一个逃向门外,被他踢起一把血淋淋的腰刀,端在手里,后背一刀搠死,连头也没回;
一个生了狠心,要来拿应怜为质,只是才摸着她边角,却见应怜猛睁大眼,望向他顶头。那人不及回头,陡然一股大力将他腾空。
耳边听得此生最后两字:“该杀。”
脖颈被狠狠一拧,断送了性命。
宗契手中已无刀,扔了被拧断脖子的一人,才见了被那尸身遮拦住的应怜。她瑟瑟抬着头,面色惨白,眼底惶恐,不知是怕贼人,还是怕他。
那恐惧能传染,分给了宗契几分。他眼内模糊,只觉处处红光一片,心中窒闷上来,愈发流失了气力,伸手向前,想触一触她青肿带血的嘴角,开口,也不知话能否成句:“别……怕。”
一片天旋地转。
陡见应怜猛瞪大眼,惊恐叫道:“后……”
脑后风声已至,有人背后偷袭。
宗契早已浑浑噩噩,后背一股子剧痛也钝了起来,全凭本能,抄起脚边一把腰刀,头也没回,刀尖却从肋下入,唯听噗嗤一声,身后当啷刀兵落地,被戳个对穿的一人,野兽般喉头哽哽嗬嗬,风声戛然而止。
背后偷袭那人,被宗契一把腰刀正攮在前胸,染了一刀尖心头血,贯胸而出,死尸仰倒在地,也不知有无后悔,悔不该不听前人劝,要多行善事少作恶。
满院风声寂寂,火光已全熄了,周遭更无一点声响,仿佛都已死多时,只剩了他两个还喘一口气。
应怜心胆俱裂,望见宗契,血溅满身,污了素日洁净衣衫;头脸上也漫是鲜血,血污里泡出来的一般,浑身煞气浓如深夜,当真如一脚踏入森罗殿,从此世间无立锥地。
他到她跟前,终支撑不住,一膝跌了下来,携一股冲天血气,伸出满是血污的手。
应怜恍如噩梦惊醒,身一动弹,“你……”
她方才分明见那刀劈下,伤在他后背,见他摇摇晃晃,便慌张起来,也不知究竟伤得如何,刚想探过身去,肩上却按下他一只手掌。他动作并不轻柔,甚至有些粗蛮,拉起她肩头衣襟,裹了回去。
两屋间有浅浅窄窄的小廊,无论风雨,都可遮蔽。他笼着她,用并不干净的手为她拉好衣襟,身形又沉沉,微微俯首,近在咫尺。
应怜的心狂乱跳动起来,怔怔望着他,一瞬间,几乎忘了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天地间唯剩了面前这一人,如山、如海,如一把最锋利不过的刀,护她无虞。
他却又伸出手,指间触上了她唇角。
这样逾礼的举动,从前他压根不会做来。应怜一愣神,脸才有些热,却觉出唇边一丝疼,记起是先前被掌风掴到。那人都已死了,也不知是哪一条尸身。她刚想说没事,却觉那手落在肩头,陡然沉重,连带着他一身向她压来。
应怜冷不防被压在身下,半晌才挣出来,狼狈将他撑起,连叫几声,宗契却一声不应。反倒她搂着他身子,后背摸了一手的血。
她腾地慌了神,唤他:“宗契?你怎么了?宗契、宗契!”
满院的死尸,连他也昏死不知,只剩了她一个喘气能走的。应怜懵了片刻,捞着他臂膀,咬牙吃力地拖着向屋里去,走不上几步又差点被绊倒。
她从没应付过这样棘手的局面,一个宗契已教她累得气喘吁吁,那东一条西一条的死人呢?满院子血又要怎样处置?想来过不上半夜,便是公差不追来,左邻右舍也要冒出头来瞧的。
且他受了伤,又能去哪儿医治?
天地浩大,此时竟如罗网,她被困在这一方小小樊笼里,处处竟是绝路。
她满头大汗地拖着宗契,正累得直喘,忽也不知哪一道被夜风吹来的声儿,横竖透着股轻飘飘、喜滋滋的意味:
“小娘子,你这么个拖法,待入了屋,他也就死了,倒不如径把他埋了去!”
应怜猝不及防,一惊之下,差点丢了宗契,慌里慌张稳住身子,“谁!”
她如今正是草木皆兵时,望哪儿都像来拿她与宗契的,片刻又回过神,一觉着这话怎如此晦气;二又觉着这声音耳熟,仿佛从前听过一般。
那人见她惶惶然四下张望,也不隐藏,竟
从一屋檐上落下来,落地无声,比个猫儿还轻巧,幽晦不明的春夜里,走得近了,与她打了个照面。
应怜大吃一惊,更不知是祸是福,“赵……赵芳庭!”
不止他,他身后却又跟出几人来,皆黑衣轻便,望见满地的死尸,非但不害怕,反喝彩笑道,“好利索的手法!单看这刀口,比单家哥哥也不差!”
赵芳庭道:“别干看着不动,趁夜还早,将这几个死人都料理了……哎!小娘子,你捉刀作甚?”
应怜早放下宗契,偷摸摸顺了一把腰刀,藏在身后,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一眼被瞧穿,尴尬也不是、害怕也不是,一晌僵在了廊下,吞吞吐吐,“我、我……防身。”
那几人又笑起来,当中一个小子,一把将个死人扛在肩上,道:“你惯做得采花盗柳的事,她怕你呢!”
赵芳庭咄了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朝应怜道,“你莫怕,从前咱们有些误会,今日特来相帮!”
说话间,那几条尸首已被扛走,只剩了满院子骇人的血迹。应怜捉了沉沉的铁刀,挡在宗契身前半步,犹豫片刻,终让开身,任两人一左一右架了宗契,向外而去。
“无碍,昏过去了。”赵芳庭探了探宗契鼻息,又招呼应怜,“此处再留不得,小娘子随咱们别处避一头,也好治一治我宗契兄弟的伤!”
死马当活马医,不是他们,应怜守在这院儿里也只能等死,索性一横心,扔了刀,跟定几人而去。
心底却又疑惑:这几人何时来的她家中?若是才来,怎知宗契受了伤?若来得久了,方才一番动静,他们又为何不出面?
第62章 第62章若夜尽天明,雾散人聚,……
赵芳庭是个精细人,不止带了人走,更教人收拾房前屋后,将细软也带回给了应怜;又寻人为宗契治伤、探听府署里情形;小半宿间,一应事排布得井井有条。
这伙人所踞,对外是家平常的客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开店的、住店的都是自家人,也收清白散客,只安置在前院屋舍里头,权作对外的幌子。
应怜连夜随人至了这间“赵员外家”客店。
楼上楼下一通忙活,再落定下来,已是中霄四更天。
宗契背上刀伤已处置妥善,人还昏着。大夫道无妨,不过皮肉伤损,待睡过一夜,蒙汗药药性散了,人自能醒。应怜仍不放心,怕他夜间醒转,牵动伤势,点了盏油灯,就着半明的灯火,守在他床边。
赵芳庭等人下楼料理琐事去了。她于楼上,扔能依稀闻听隐约的说话声,更显得这处满室幽寂。
宗契侧身躺着,人事不知。应怜怕灯火耀着,他无法安睡,便挪了挪灯盏,以身挡着。他脸面罩在半阴影里,眉目轮廓便不大真切,只眉宇间微微皱着,仿佛梦里也有什么扰心事一般。
他这样安静,应怜实难将此时的他与先前宅院里大开杀戒的模样相勾连。
佛门戒杀生,若是杀鸡杀鱼也就算了;这一次,他是彻彻底底破了杀戒。
——为了她。
每想到此,应怜喉中便如梗了一物,吞吐不出,堵得她连心口都发闷。
便愈发想到往昔种种。若不是她,他必定还在五台山待得好好的,何必下山来吃尘世里这一遭罪,又是各处纠纷,差点吃了官司;又是奔波劳苦,风里雪里送她一路投奔,如今为救她,杀生害命,又奄奄一息躺在这里,愈发地好似英雄末路。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擦拭了肩头他掌心里蹭上的血,瞧他紧闭双目的面孔,却鬼使神差,手抚上自己肩头,那里仿佛仍沾了黏腻血迹,涌上他掌中的温暖。
那只手沉沉搭在绣边的素绫被上,方才执刀染血、为她劈开一条生路,这会儿连指缝也被洗净,露出指腹掌根常年的硬茧来。
也不知是夜深沉了或是他无知无觉,应怜忽冲动上来,将一只手指,缓缓触上了他指腹间。
指尖相触,是令人战栗的愉悦心悸。一段细细的暖意从指节传来,窜上心头,又尽数化作鼻腔里的酸楚。
再放肆的举动,她也不敢了,半晌收回手,仍是呆呆地瞧着他,渐渐心头滋味回甘,酸楚里觉出一丝欢喜来,总觉这眉眼鼻唇,无一处不好,是天下独一无二,再无人可比。
正心底百转千回,忽有人轻声叩门,来人却是赵芳庭。
赵芳庭此人,应怜与他曾打过两次照面,一次在青玉阁,一次在莲台寺,都不是什么好事。因此饶是这一回念他救了他们的好,应怜对他也很难生出亲近之感。
赵芳庭却不见她眼底疑虑生疏,只道:“宗契兄弟有一会子才醒,小娘子不必挂心。只是我有话要与娘子说,可否与我隔壁相谈?”
应怜不知他要说甚,点点头,随他去了隔壁屋。
这屋里,赵芳庭点了一盏五支的明烛,照晃得满室亮堂。说来奇怪,两回见他皆在花柳丛中,想来这是个贪花好色的老手,如今单居相对,应怜却从他眼中瞧不出不正之色,仿佛他轻巧巧揭过了“贪淫”的一层外皮而已。
赵芳庭开门见山:“应娘子可想好往后出路?”
应怜先是一惊,后静下来,“你知我名姓,想必是听青玉阁那鸨母所说?”
“听谁所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娘子坦诚,并不藏私。”赵芳庭道,“从前我唐突娘子,是不知你与宗契瓜葛,将你作寻常花柳相待;如今晓得你与他情深意厚,便再不会对娘子不敬。我将娘子视作自家人,便为自家人计议:你二人如今有人命官司在身,你且好说,独身一个,名姓皆是假的;那宗契呢?他根底出处,官府俱已清楚,往后背着官司,难道一辈子回不得家?”
一言戳中应怜心事。她沉默已极,半晌才抬头来,瞧定他,“请先生教我,如何计议?”
“跟咱们去,同着宗契,做成大事。”明烛灯火里,赵芳庭道。
楼下,柜上两人值夜,俱是随赵芳庭几月来东奔西走的人。一个钱美、一个杨兴,二十出头,正是性子壮的年纪,熬得无聊了,谈起前半宿那一通闹。
“你晓得么?那小娘子,据说与啸龙将军的那个,是一个来头!”钱美道。
杨兴沉稳些,先望望楼上,道:“人前你可别提这个,你没瞧先前宅院里,宗契师父杀红了眼那样儿么?可见他多紧张那女娘,若听了你这张破嘴一说,兴许同你打起来!”
钱美瘦猴一个,没点稳当劲儿,闻言不恼,却乐呵呵直摸光光的下巴。半晌杨兴胳膊肘一捅他,“你傻乐什么呢?”
“哎,你说那小娘子……当真是标致嘿!”钱美啧啧几声,见同伙望着自己皱眉,忙解释道,“我就那么一说,过过眼瘾还不成么?你说十八也真狠的心,就眼瞧着她被人欺负,压咱们趴他家房檐上动也不动,若是那宗契师父不来,难道就巴巴瞧着她被人强塞进轿子去?”
“你懂什么?十八的心眼儿,一百个你也及不上。”杨兴嗤一声,“咱们救管什么事?还得宗契来救,他这一出手,便断了回头的路,从此与咱们一条道儿。他愈看重那小娘子,便愈忠心,拼了命也要为她挣一个前程来!”
倒不是说这事儿不好,只是赵芳庭这招阳谋使得实在是妙。钱美自忖换做自个儿,也一样被拿得死死的,除了跟他们共谋大事一计,再无别的出路。
半晌里无言,他最终只得感慨了一句:“儿女情事,果真误人!”
宗契醒时,天已大亮。
头里仍有一阵阵轻微眩晕,他睁眼,只觉身遭酸痛,原是趴伏在床,也不知多久;又牵动后背伤口,痛感仍在,恍然便想起昨夜之事,夺马奔家、手刃公差、救应怜……
应怜呢!
他心一惊,才全清醒过来,观瞧四周,却不是自家屋下,各处简致错落,窗明几净。探望向外,一层薄薄青纱帘幕外,似有人影绰绰,虽瞧不真切,却见形容娴雅、纤细有致,便知是应怜。
他心不定,急下床来,顾不得背伤,拨帘而出,唤道:“惜奴!”
那边人似在发呆,蓦地回头,正是应怜,先怔了一怔,接着起身忙来搀扶,“你醒了!快趴回去,大夫说你宜静养!”
他还不明状况,已被她一双手搭扶在臂,轻柔细腻之感蓦地传来,浑地一僵,低头再瞧,自己却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裤子。
她依在身侧,紧搀着他,将他往内室赶,见怪不怪似的,“别傻站着,你后背有伤呢!”
她发间衣上熟悉的馨香欢悦地往他鼻尖里钻。宗契在山寺里,习武时精赤上身是常有的事,与她相对却不自在极了,头脸发烫,含糊应了一声,转身便入室内,颇有些落荒而逃之意。
应怜倒没觉着如何,只顾瞧他那伤口,背上狭长一道,皮肉翻翻着,虽早已止了血,却瞧着心惊肉跳;见他动作又
快又急,没知觉似的,紧将两只手臂往袖子里套,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三两步过来,将他按坐下,“你慌什么!我难道还笑话你衣衫不整么?你若冷,披一件便是,这般大动作,伤口又该渗血了!”
她夺下他衣裳,亲替他宽宽松松地披了,又掀看那伤口,见血痂长势完好,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又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说是嗔,却轻飘飘没甚力道,反鸿毛似的挠在他心里。宗契顿了顿没说出话来,瞧她蜂蝶似的围着自己转来转去,心内一宽松,却想起来问正事:“这是哪处?想来昨夜是得脱了?”
应怜这才将前后事都与他说了。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那家是回不去了,又欠了赵芳庭一个天大的人情。
应怜方才便一直想着这事,及又想到前夜里赵芳庭说与的话,此番定然拖累宗契,他回头路已渺渺,心中更不是滋味,想着他醒了,把话与他说开,毕竟是反天的事,若离了她,他或还有一丝回寰的可能;但当真等他醒了,她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百般为难的心绪,便都带在了脸上,也不知他瞧出来没有,应怜勉强遮掩心事,到外间倒来一杯水,拿与他喝了。
哪知她想到的,宗契又如何想不到。他却思量,从前带着她南北奔波,已是教她尝尽颠沛之苦,如今事更至此,又要领她上一条愈发艰险难行的路。这一回不仅是由云间跌落在泥里,更要在刀山火海里滚一遭,这份罪她又如何吃得?
既生了爱,便生了怯。
往常觉得天地浩大,他如风,任哪处都可来去自如;现如今有了她,却愈发觉得人微力轻,想成全她富贵也不能、想护她周全也不得,怎么如此窝囊。
宗契一腔憾恨,本欲掩了心底,却见她接了自己手里青瓷的盏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一双明珠似的眼眸先望望床头画儿、望望帘外轩窗、低头望望自己指尖,末了瞧在了他身上,起先没开口,却掬了一捧不知是什么的心事,望得人心尖颤了一颤。
末了,她终开口:“你嫌我是个拖累么?”
“这哪里话!”宗契闻此一惊,忙一声否了,想她或是为了前夜之事烦忧,便道,“那些人为虎作伥,欺辱于你,我纵杀了他们,也只当为民除害,又怎会嫌你?”
他句句掷地,话中再无嫌隙,应怜便不由笑了。这一笑,她眸中泛着水样明艳的光,却兀自有些冷寒在里头,与往常不同。
“那好,你若不嫌我,若……还肯护我一程,”她说出心底存了一宵的念想,“不如便入了他一伙人的勾当。我安安分分在家中,祸且逐上门,这份不公道,我想讨要回来!”
宗契沉默地望着她。
说不惊愕、不震撼是假的。他怎么能够想到,一夕之间,她竟有了翻天覆地的念头?
不,或许早已有了,只是他从不晓得而已。
她是个女子,如果没那一遭变故,本该长于闺中,受万千宠爱,到了年龄,寻门当户对的嫁了,便又是高门的主母,相夫教子,顺遂地过完一生。
虽籍籍平庸,谁又能说这不是安稳?
老天爷却不教她走这样的路,夺了她家人、强塞她一身舛途,磨难一波平了一波又起,逼得她生出一身反骨,天收回去,她却想夺回来。
眼前这是应怜,却又仿佛不是她……不是从前的她。她又一次脱胎换骨,教他重新结识。
宗契震愕已过,目中却露了激赏,心海也为之起了波澜,越翻越涨,越涨越豁朗,末了发了一声笑,眼眉间冲起了豪气飒爽,道:“你都能有此惊天之念,我又如何不能陪你一遭?这天若不公,咱们翻了便是!”
他说得洒落,说罢了,却一时没听她说好或是不好,更没听她只字片语,觉着奇怪,等了一等,却见她向着自己,定定不动,虽不开口,眼底却缓缓蓄了一层晶莹色,映着斜入的日照,真如鲛人含珠,欲落未落。
她向来爱哭,别是哪句话说过了,又吓着她。宗契正迟疑,想又寻些话来找补,忽那馨香一动,萦颤周身,蓦被她近身,却就着坐姿,倾过身来,纤纤的两只手臂绕过他腰身,在背后搂了个结实。
她扑入了他怀里。
宗契再有多少话,瞬间打落得烟消云散,什么念想也都震得没了影儿,脑中唯剩一片空白,两只手张着,身子僵得比石头还硬,任她一双手臂紧紧锁着,将眼眉偎在他脖颈间。
似乎有些熟悉,但那一回是她吃醉了酒,酒醒了便当没有。
这一回,她却醒着,再说什么误打误撞也不能。宗契紧绷得连呼吸也停了,更不知该如何应对,又觉脖颈间沁了她的一点泪,鼻端又尽是她附来的幽香,那香如火,烧进心底,就失了控。
却听她在耳边,哽咽着轻声言语:
“多谢你、多谢你……若真有那一天,我必不负你!”
一晌那泪意愈发滚烫。宗契心底从颤栗又渐渐生出一股冲动,横冲直撞在骨血里,几乎淹没他。那股躁动的情意他说不清,想也想不明,只是凭本能欲将她揉进怀里,从此拆也拆不散。
只是手指才微一轻动,她却蓦地如迷蒙惊醒,一晌彩云顿散,退开了身。
宗契怀中一空,那手也抚了个空,一股春朝微凉贯入胸怀,填补了她退开的空缺,失落随之而来。他目光再离不开她,流连在她低垂的脸颊间,随她拭干了泪,又随她起身,决然离去,消失在豆青薄纱的帘儿后。
他怔愣了不知多久。
直待日午,楼下已有了客来客往的喧腾声,才将他从一晌迷乱般的魂梦里惊动,怀中触感散后,心头却又盘桓起一念:她说必不负。
不负他?又怎样不负?
第63章 第63章莫怪池边柳,缘何生就向……
既商议定了出路,应怜与宗契便留在了客店几日。
外头画影图形,果然描绘出他二人的面貌,四面城门俱都拦查得严了,一时竟出不了城。
赵芳庭便计议,一伙人同在此逗留一段时日,待风声过了,再走不迟。
城门严查,城内便冷清,赵员外客店不大不小,也就更没生意。这日里钱美独个在柜上枯守,到得晌午,搬来个老旧的细长案,躲在柜后,拿头巾盖住脸打盹。
忽一晌听马蹄声疾至,先惊了一跳,忙起身看,却正见从外跨进来个不高的少年,苍青席帽遮住半缘头脸,下颌尖尖,举止轻敏,透着一股文弱秀气的风流,来到柜上,见了钱美,口中作声,约摸十七八的年纪,“赵玉笛在么?我寻他有急事!”
若来人寻赵掌柜,钱美或凭心情答在与不在;若来寻“赵芳庭”,钱美就得问一问清楚这人寻他何干;可若有人报说,寻的是“赵玉笛”,无论如何,钱美都得实话实说,将做自己人看待。
“不知兄弟怎样称呼?从哪里来?”钱美当下正色问,“寻他作甚?”
那人掀了掀席帽,露出整张脸来,钱美瞧了又瞧,这少年好样貌,毓秀华美,只是脸孔微有些黄褐,失了白净,
再细细寻思,仿佛哪里见过一般。
“是我,秾李。”来人道,却换了一腔水样温柔的女儿声。
钱美大惊,抚掌恍然,忙后头教人知会赵芳庭,又啧啧纳罕,“我说怎么眼熟,原来是你!结识了你几月,想不到你竟改换了头脸,又是个口技好手!连我也被蒙蔽过去了!”
说罢又问:“听说你们弃了吴县,闹进扬州了?现下如何?你怎么单人独骑地来了?可是有要紧的事?”
正说着,后头匆匆跑来了赵芳庭,使了个眼色,钱美会意,当日便关张歇业,不再纳客;赵芳庭又拉着秾李,带入后头一间再僻静不过的院落,边走边问:“你如何来此?难道他们出了岔子?”
后头一伙几人跟来,杨兴问:“我去报一声教宗契兄弟也来?”
钱美迟疑:“还不晓得是什么样事,若事不美,别又教宗契疑心咱们成不了事,生了退缩心!”
“无妨,叫来便是。”赵芳庭却道,“宗契兄弟是个重诺之人,他既已应承了咱们共举大事,绝不会反悔。”
他拍了板,杨兴便撒开腿去叫宗契。余人共入屋内,关窗掩门,赵芳庭先问秾李近况。秾李道:“上回的信你们已收到了,朝廷发了禁军八万,来拿咱们。吴县是待不了了,好在禁军调度迟滞,咱们一走,如今入了太湖,他们又得好一阵子才及反应,又不善水战,如此一来,给了咱们喘气之机。啸龙将军此时正在太湖,使海底蛟罗大王发到扬州,愿攻下那一城;只是事不协,折兵损将,败退了回来。”
说罢,却见众人面面相觑,有的讪笑,有的不屑,而赵芳庭却皱了眉。
他手底下一个小将李三郎先道:“什么禁军八万,以那拨人尿性,恐怕满打满算也就八千,何必惧怕他至此,竟弃城而逃!”
“话不可如此说。就算他来八千,咱们统共又有多少?不过一万而已!”钱美道,“吴县又不是个要冲,地儿太小,施展不开,教我说,走了也好。倚着太湖水险,就是一步妙招!只是怎么令罗二郎攻扬州?他这人最是贪淫,去了必没好事!”
赵芳庭叹口气,“人家去了都去了,咱们发哪门子牢骚。我单铮哥哥如今可还好?”
秾李却摇头,目中流露几分焦色,“我来,就是为了报信,啸龙将军恐对单将军不利,赵大官人,你可速回太湖,想一想法子!”
赵芳庭大惊:“我不在这些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又怎得知林江啸要害我单哥哥?”
秾李便将往昔几月发生的事,一样样说来。
原来自去年底单铮带人与林江啸合归一处,起初亲近热络,彼此无事;时日久了,便显出不合的苗头来——单铮为人豪爽,直来直往惯了,将士里人缘颇好,却不媚上,素日看不惯林江啸同来的那两个结义兄弟——一个唤作“下山虎”孔奚、一个便是罗二郎——嫌他们欺上瞒下,百般怂着林江啸享乐。
得罪了小人,他在林江啸身边,哪还能讨得了好。林江啸受那二人挑拨,愈发对单铮起了忌惮心。
“这一回罗大王攻扬州前,单将军言道,他往常每入一地,便如蝗虫过境,纵兵士劫掠,害民甚多,搅得如今来投的百姓愈发地少,咱们失了民心,便长久不了。啸龙将军碍着他的面子,两下为难。多亏了军师折中调和,给罗大王下了军令状,约束士兵、安抚百姓,这才使得他去攻扬州。”折柳道。
军师与林江啸同姓,名“文贵”,从前正是吴县的主簿,自归了义军,多出善谋,很得军中上下敬重;为笼络罗大王,计策约束之外,又为他出了一计,教到了城中,只管借“伸冤”的名头,拿城中富户开刀——既得了实惠,又不伤百姓,届时财物分出一半犒赏士兵,士兵也就不再起劫掠的心思了。
本是两全其美的计谋,无奈碰到个舍命不舍财的主。罗大王临了起了敛财之心,压根舍不得拔一毛分与手下将士,他自捞得盆满钵满,教手底下三千人眼巴巴看着。将士们恼起来一合计,竟生了哗变。
罗大王命大,带了贴身十来个喽啰,抢出一条命来,屁滚尿流逃回了太湖。
义军兢兢业业,勉强拉到一万人,这一下,就去了三千,气得林江啸差点没拔刀砍了他。只是那罗大王也有邪招,剩了十几人逃命,他竟还带了个妓。女回来,一狠心,花玉一般的女娘也不要了,献与了林江啸,要她吹那枕边风,为自己日夜说好话。
秾李说到那妓。女,顿了顿,迎着赵芳庭,道,“你认得她的,便是从前青玉阁的白露。”
“噢!那甜嘴蜜舌的雌儿!”赵芳庭眼也没眨,便忆了起来。
说罢,见众人皆望着他,他讪讪,拱手请秾李继续说下去,“我不过这么一说,她哄人惯来有一套的。”
秾李张了张嘴,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总之如今他们里里外外围了啸龙将军,挑拨离间,因此与单将军之间便愈发僵。折柳姐姐怕他们内讧闹事,紧将我派来,知会你们几个,单将军那头势单力孤,你们快回去帮他一帮。”
她见众人齐齐怒恼起来,有些义愤填膺的模样,却单单皱眉从容坐着个赵芳庭,似在思量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赵芳庭向她瞧来,正欲开口,这时几人破进门来,原是那几人到了。
杨兴在前,宗契随后,一旁却还跟着应怜。她见了半明不暗屋中的几人,抿抿嘴,扫过一眼,有些不大好意思,开口来道:“我跟着听一听,可成么?”
实则来时,她已问过杨兴了的。对此杨兴的答复是:“你要听便听,只是莫要把话对外说。”
不止他,这满屋子的人恐怕也是如此想。应怜在这些人心目中,与其说个人,莫若说是宗契的一个挂件。他们看重宗契,才敬重她,否则,她便什么也不是。
应怜看出这一点,并不介意,扫量一圈众人,目光却落于当中那粗简衣衫的少年身上,借着略微黯淡的天光,又瞧了几眼。
她觉得仿佛似曾相识,那少年见了她,居然也微微一笑,目中透出了几分惊讶。
直待赵芳庭开口,“秾李,我单哥哥晓得这事么?折柳既派你来,可也暗向他通风报信?”
应怜捡了张方杌子坐下来,离几人不远不近,琢磨那“秾李”二字,忽心眼顿亮,恍然全记忆了起来,再细细瞧她,除开那一张微黄微粗的脸面,单看眉眼轮廓,怎么不是曾经雪中送炭的那人?
那头秾李却没顾得与她相认,正与几人说话:“姐姐近日过得已是艰难,那啸龙将军他、他……他疑心她与单将军有私,姐姐避嫌还来不及,哪得机会与他独处相谈?”
话音未落,杨兴叫起来:“忒不像样!这是哪里传的糟烂话!单哥哥天神一般的人,至于和这样水性的妇人搅在一起!”
他冲动过了,才觉话中差错,一时也别了脸,不去瞧秾李勃然变化的神色。
秾李平日里再温柔和善的人,此时竟忿然起身,怒向杨兴,“你这是什么话!我冒着官兵严查的风险,日夜不停赶来报信,你却如此诋毁我姐姐!我便是与你说,为何姐姐失了啸龙将军欢心?不就是她总劝谏,要他善待单将军、单将军是个英雄,需坦诚相待!‘这样妇人’都晓得是非大义,你却在此揪着她来处絮叨,还不如她!”
她气得脸面涨红,杨兴自知失言,黑红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几人齐来打圆场,各自拉着坐下。
赵芳庭作为一干人的主心骨,几句话平事,又问了些边边角角,末了点了钱美,向宗契二人叙明情由,便让余人散了。
秾李早认出应怜,正想与她说几句话,却又被赵芳庭拉住,道:“你与我后间来。”
她便知他有话要私下谈,只得弃了应怜,与他转到后间内室。
一进屋,赵芳庭当先开口:“你有事瞒我。林江啸虽不是一等一的英明人物,却也不糊涂,若折柳当真没起贰心,他怎会生疑?你实话与我说,我单哥哥与折柳到底有无私情?”
秾李方才与杨兴拍案叫板,毫无顾忌;这时听赵芳庭竟也如此说,却不由心底里升起一股心冷来,灰心时,说话也凉凉的,“我晓得你们这些人,再怎么玩弄我们,心里总是瞧不起的。我说没有,你不信;我若说有,你绝不会怪自家兄弟贪色,必定要怪罪我姐姐,道是她先勾的他。”
“不是怪罪不怪罪,我总不能两眼一抹黑地回去。”赵芳庭分辩道,“你把那一肚子苦水先收收,方才与他们没说的话,捡要紧的与我说了。我今明两日便去,心里有
谱,到了林江啸跟前,讲话才有底气。”
秾李顿了顿没说话,似在思量,一会儿妥协了,终告知实情:“他二人实清清白白。该死的是那孔奚与罗二郎,竟趁着啸龙将军不在,欺辱我姐姐!一次不慎被单将军瞧见,怕事漏了,便起了恶人先告状的心,反咬一口,这才使啸龙将军生了嫌隙。”
这是赵芳庭所没料到的,那两人仗着是林江啸的结义兄弟,怎么竟干出连畜生也不如的事。
偏林江啸自觉与他们同过生死患难,任说什么都信;连这一次扬州败退,罗二郎都能从军令状下免了罪罚。
他便不问为何折柳受了二人的辱,却不向林江啸诉苦,反更瞒着他。只因折柳也清楚得很,这丑事教他晓得了,不外乎两个下场:
一、她被一刀剁了;
二、她被送与那两人。
赵芳庭叹息一声,到底不忍,安抚秾李道:“你放心,我既要救单哥哥,少不得也救你姐姐。你且在此歇一歇,同应娘子一道;过些日部中平定了,你们再一道回来。”
他再机敏不过。秾李得了他的许诺,稍稍放下心,又怕他油滑,应了诺又背弃,更低低哀求:“我姐姐是个苦命人。你若……你若还记挂往昔你们的情分,便救她于水火,往后你教我做什么,我无有不从的份!”
赵芳庭嗤了一声,摆摆手,“别提那个,从前的事是买卖,我与你家早已银货两讫。我从不吃窝边草,你也算半个林江啸的人,你若要以身相许,我是不要的。”
他说着,拉开了内间的门,向外而出,走到门口,终是善心占了上风,回头说话,口气软了半分,“你放心,她有那义气,为我单哥哥美言;我也不辜负她,此番尽我所能,保下她便是。”
他这人说干脆也干脆、说刻薄也刻薄,但终究应承了。秾李心中一安,才想问“你想出什么法子了”,却见他早已走入外间,清癯瘦削的背影没入了天光之中。
第64章 第64章穿针引线走龙蛇,移山绕……
赵芳庭这一去,轻车简从,只带了钱美、李三郎,余人皆留在客店支应,尤其向宗契再三叮嘱,非有他的信至,不可轻易回太湖。
钱美料到三分他的想法,问:“你是担心军中有变?”
“我担心什么?我不担心。”几人出了城,各自骑马在牙道上,赵芳庭驰骋间隙,缓行下来道,“我不过在想何时生变比较妥当。”
钱美与李三郎对视一眼,相互都笑了起来。
李三郎说得在理:“那必定是师出有名,否则咱们不就落了下风?”
“好小子,你长进了!”赵芳庭惊奇含笑望了望他,一口应道,“正是,如今咱们起了家,便不再是那等轻易喊打喊杀的流寇,万事得寻个占理的由头,才好服众。”
钱美道:“那便推波助澜,他才有三分念,咱们给他涨到十分。他先下手,咱们再反击,便占了个‘理’字。”
钱美一向在几人中,较为持重老成,故此赵芳庭各处都爱带着他,闻听此,晓得彼此几个心里都有数,便不必再把话放明面上讲,只道:“需还瞒着些我单哥哥。他这人坦荡得过了,见得不一点阴私,不是被逼到十分,万不肯对兄弟下手的。”
那两人都点头。
三月里草长莺飞,牙道半埋没于蔓蔓的青草里,时隐时现。几人当日晌午便动了身,如今半日已过,行在脉脉斜阳里,披沥金红,在身前拉下愈来愈长的影子。
他们向东南行了两日夜,快马加鞭,第三日才不过午时,便至了太湖西的义兴县,此处盘踞的便是自家这一支义军,如今正有近万人。
赵芳庭回后,教人报知啸龙将军。当下林江啸撇了军中大小事,带单铮等亲自来迎,又摆上接风酒宴,下半日便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
闹了一日夜,转过天来,赵芳庭没急着去寻单铮,反将钱美二人叫来,道:“昨日宴上,我听闻官兵仍驻守吴县,正与咱们隔湖相峙。三郎,你去探听探听,那厢主帅何人、来头如何、船只多少、马匹多少等,越细越好。”
李三郎领命而去。赵芳庭又唤钱美,“大仁,你读过书,与林军师谈得来。你去向他问一问近况,尤其是那罗二郎与孔奚,探探他的态度如何。”
“你呢?可要去寻单哥哥?”钱美问。
赵芳庭道:“我才回来,不急,见他一切稳当便好。”
钱美道:“那你何不与我一起去?”
“我自有些闲事。”赵芳庭一乐,“江宁府里逢见那小娘子的事,我怎么也得与有心人说道说道!”
折柳依旧过她的日子,虽不如从前众星捧月,却自觉也不像秾李说的那般艰难。
今日林江啸也不来寻她。实际上,从前些时日罗大王败逃回来,她与林江啸三说两说没说好,教他抽了一顿鞭子后,他便再没踏足过她屋子,据说夜来只与白露寻欢作乐。
她倒无所谓,只是这日对镜梳妆,瞧着菱花镜里减损的容颜,似乎比往昔略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惨淡,思量许是未擦粉的缘故,便向脸上敷了些妆粉,又匀了淡淡的胭脂在腮唇上,果真气色好了不少,心里便满意了。
恰此时外头新来的小养娘掀帘唤道:“娘子,有人找你!”
折柳依旧面朝镜里,向着那冒冒失失的养娘问:“谁呀?”
那丫头是新近下户里选上来的,说是雇,实则给了几个钱,便如采买一般,才十岁上,不大懂事,闻言一拍脑门,又退出去跑了;一会儿再来,后头却领着一湖蓝锦罗裥衫之人,白脸无须,活泛的两只眸子,依旧腰间别着一支碧玉笛,一副酸溜溜的书生气。
“说是赵大官……”
养娘话未说完,早见折柳蓦地站起身,妆粉差点洒了一裙。
赵芳庭一揖首,笑道,“许久不见娘子如此热络,稀奇稀奇!”
“你怎么来了?”折柳虽妆了脸面,却尚是睡时垂髻,倒有几分素日青罗帐里慵懒相对的情形,只是神色十分紧张,“你……你来是何事?”
毕竟在旁人眼目之下,她总不敢透露底细,更不敢提单铮半个字,只得拿眼色示意他。
赵芳庭仿佛没收着那目光似的,从从容容道:“只因我前些日逢着一个你的故旧,想着你也许在意她的死活,便特来告知一下。”
他二人在庭院里说话,那养娘便托腮在一旁廊檐下百无聊赖地听。
对话倒也没甚稀奇的,只是他觑着她脸面,惊讶问这脸上一道两寸长的疤是怎一回事;她又侧过头去,有些尴尬,说是挨着了一下那人的鞭梢。
便冷场了一刹,那姓赵的大官人不笑了。
接着又谈到一位应娘子。小养娘觉得纳闷,这折柳娘子对自个儿的事总也不上心,怎么在听着那叫”
应怜“的娘子时,却抹着胸口,道了声“阿弥陀佛”。
接着就无事了。小养娘把这些听得懂听不懂的话记下来,到了晚间,鹦鹉学舌般说与另一屋中那白露娘子听。
白露娘子听罢,照旧赏了她一把枣儿,小养娘便欢天喜地走了,一边啃着枣儿,一边回屋给折柳娘子铺床。
到得屋里,折柳问:“你这枣儿谁给你的?”
小养娘吞吞吐吐:“我、我自己捡的。”
“哦。”折柳神色淡淡,转头又问,“你今日见着白露了么?她可曾说什么?”
她手里抓着把瓜子。小养娘时常也得她的好处的,见了便又欢喜起来,霎是没心没肺,张口便答:“见了、见了!她说‘真晦气’!”
折柳噗嗤一声笑,招招手叫她来,把瓜子满满塞进她白胖胖的小手里,叫她回去了。
赵芳庭火急火燎地从江宁府赶回来,当真回了,却又不急了,三天两头与众首领大宴小宴,尤其是同林江啸两个结义兄弟厮混一起多,又透露了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于他二人:近日招揽得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不日即将来到太湖,与他几人共襄大事。
孔奚先问:“那是何等样人?可曾与单将军有旧?”
罗大王又问:“你说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想来必有一番大志向了!”
赵芳庭笑得滑不留手,劝他二人酒,又一个一个作答:“他从前是五台山的僧人,志向不在红尘之中,本是要作个高僧大德,与咱们自不是同一条道儿上的,哪里会认得他单铮?连我也不能尽改变他的心意,他说得分明,不忍见苍生困厄,待大事成后,还要回他的五台山修行,避世隐居。”
罗大王心情舒畅,孔奚也连连点头,三人举杯共饮,觥筹之间,其乐融融。
不日,李三郎多方探听得些消息,报与赵芳庭听。
“大船两只,各载五百人;中船十只,各载二百人;小船百只,半数为征调渔船,共计可载五六百人;战马五百匹,骑兵二百人;大小军将二十余人,主帅姓黄,名唤仲骕,本是个湖州签判,文人而已,不通兵法武艺。”他顿了顿,有些摩拳擦掌,“他因占了吴县,望见咱们弃城而走,以为咱们溃逃,便围追堵截;到了太湖畔,又发兵来过两回,俱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如今便一时不敢再攻,怕败绩报进京中,吃罪朝廷。”
“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咱们需得想个法子,教他撤了兵,否则我这头闹内讧,他却趁机而入。”赵芳庭道。
思忖良久,一拍掌,“有了,我何不来个借花献佛、两全其美!”
说着将一脸怔愣的两人招在一处,附耳商议了一阵,听得两人连连称好。
“只是这牵线之人需得是个机敏忠心、且在那头营里也能说上话的,这却难找。”商议毕了,钱美道。
赵芳庭点头,“好在这计策不急于一时,咱们私下里多寻看寻看。若真踅摸不到合适人选,我亲自走一趟。”
这些事,依旧瞒着单铮。
天不负苦心人,几人在府署内外搜罗了好几日,真就搜罗出一个可心意的人才。
此人姓元,是个少年郎君。钱美报说他本欲往江宁去,却在扬州去江宁的途中被几个斥候拿住,见他形容举止不俗,更兼一身绫罗锦绸,身边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侍奉的家人,以为定然出身富贵,携金银在身,便贼匪习气复萌,想要劫财害命了事。不想那头报出家门,道是什么洛京元氏子,来头不小。喽啰们不敢轻易下手,索性捆了交与头领;那元郎君这才得以活命,待见了首领,说上几句话,尤其是林军师在旁观瞧,爱极了他一身人品才气,想要收为己用,便再不教人为难他,更为择了一个居处,妥善安置着,纵哄不得他来投效,日后写封信上京中,索他家个几十万贯,也不吃亏。
赵芳庭听了这些,点头说不错,“洛京人、文采学识非俗、出身大家,去到他营中,那姓黄的必另眼相待。只是一点,他如今尚不是自己人,怎么样想个法子,教他投了我……啧啧啧啧……”
啧了半晌,忽心眼一动,问钱美,“你说他姓袁,叫什么……袁西?哪个袁、哪个西?我怎么仿佛哪里听过?”
“元日的元、伏羲的羲。”钱美道,“有个字,叫墨池。他说的那洛京元氏,我不是洛京人,不大晓得。”
赵芳庭好一阵琢磨,将这两字翻来念去,末了醍醐灌顶,乐得跳了起来,“我就说这名儿听着熟,我想起来了,他可不就是那应小娘子既定的夫婿么!我为了赚宗契,特特使人上京寻访的——洛京元氏第四子,元羲元墨池,年十八,貌秀美,就是他!再无差错!”
那二人惊得傻笑了起来,俱道:“便如此赶巧?竟是半个自己人!”
“足以见老天也成全咱们大事!把个再称心不过的人才送来!”赵芳庭抚掌,冷静下来后道,“不过我得亲去见他一见,探一探口风,不知他对那应娘子还有几分情谊。他若越挂怀,我这钩儿便越稳当。乖乖,我小瞧了应娘子,她果真是个宝贝!”
第65章 第65章与君分鸾镜,高价再难寻……
范碧云正伺候元羲写字。
说是伺候,实则她研了墨、奉了茶,再也无事可做。元羲也不指使她,只凝神静气,笔毫落下苍玄筋骨。每当此时,他挥毫他的,范碧云便好略微大胆地窥瞧他一身清逸风姿。
他写字时的专注劲儿,真真令人移不开眼目。
范碧云便想起这些日地下一脚、天上一脚的日子,实是波澜不定。
他们从扬州出发,本欲去往江宁,途中却不巧撞上一行贼寇,除了元平跑脱,她与元羲两个都被捉了住,到如今扣在这贼兵盘踞的府署里,虽那伙强人瞧在他高门清贵的面子上,倒也以礼相待,却始终不松口放他们走。
但若说一味担心受怕,也并不是。至少这些日来,她自觉与元羲亲近了不少。
“成了。”那头元羲搁了笔,向一旁怔怔望着他发呆的范碧云道。
她一回神,惊觉自己直眉楞眼瞧人的模样不怎么雅,微红了红脸,过来瞧那字帖。
这是前日里她求元羲为写的一副字。只因她粗识几个字,笔下功夫却浅陋,若想与他说得上话,需得从这处多入手。
纸是上好的澄心纸,墨是传名的潘翁墨,却不是贼营中所有,是他自一路从家中带来。一副纸墨,便抵得千金,可见家大人爱重甚多。
范碧云眼也不眨地盯着纸上字迹,墨痕尚未干透,她琢磨这一个一个字的意味,丰厚腴润、规整沉稳,说不出究竟哪里好,但觉字字如珠玑。
“此是颜真卿《多宝塔》中一节,最宜初学临摹。你若想学字,临这一副便可。”元羲道。
范碧云笑颜说好,又赧然道:“我这手拿惯了针线,素来在布帛上多、纸上却少。也不知如今纸上写字,可比得布帛柔软。”
她伸出手来,秀白纤纤,露在元羲跟前。元羲却只观之如观草木,扫一眼便别过头去,已开始洗笔晾砚。
“只要心中有写字的念头,持之以恒,写在何处俱是无碍的。纸上、石上、壁上……”他收拾笔墨间,说到此顿了顿,不知心想到什么,略略抬头,瞧了瞧窗外生出新叶的一株浓荫芭蕉,出了会神。
范碧云伶俐性情,见状讶异道:“怎么,树上也能写?”
元羲笑了笑,没说话。
范碧云又抢来为他拾掇。他道了声谢,便也没与她争,只是廊下庭院里闲坐了。
那芭蕉新叶碧嫩可爱,迎风曳曳、抽条招展。他便忆起前几年,她还小时,两人院中闲话,他道家中新买的纸不如往昔的好,写来总觉笔锋凝涩,那字便肌骨粗笨,因此教人还往从前那家墨宝铺子采买。
她却道:“你怎么写不好字,偏来怪纸?岂不闻前朝僧怀素芭蕉上也能练出传世的狂草!”
他比她长两岁,却得了这一通嘲笑,总不服气,便拉着她去庭院角落里一株再高大不过的芭蕉树下,拿笔墨来写,欲教她比一比,他比之早已作古的怀素又如何。
只是未想那芭蕉叶无凭,不若纸在几案,写来总一摇一摇,着力也变得轻浮起来,写就一篇,歪歪扭扭,笔划如银蛇蚯蚓,更招了她一番笑话。
她才豆蔻,他却初闻了情意,两下里门当户对,又早知家人欲为结两姓之好,便瞧她愈发欢喜,芭蕉树下,心中再难忍,面红耳赤来拉住她的手。
只是她全然懵懂,半晌等他开口等不到,便挣脱出来,将那手在绢帕上擦了擦,有些嫌弃,“怪热的,你手心里全是汗。”
元羲向来晓得,他们总要成连理的,便不急于一时,总想着等她大了,就知羞了。
只是如今她音讯杳杳,他却陷在贼营里,他两个也不知隔了几重天南海北,再见又能几时。
正郁郁难解,见从外而入一人,瘦削的身量,文人打扮,却含着股说不出的匪气,矛盾极了。他刚起身迎向,那人却一揖,向他行了个礼。
他仿佛认得他似的。元羲不解,还了礼,又不着痕迹打量了几眼,确信此前从未相识。
那人先自报家门,“我是此间一个幕僚,姓赵,名芳庭,字玉笛,久闻元郎君雅名,特来相见。”
那头范碧云早已见得,晓得他们要叙谈,已摆布上香芬的茶汤,又博山炉中投了一点芍药香,幽幽袅袅中,果见二人入室叙起了话来。
她自避退,却心中好奇,便躲在廊下窥听。
那赵芳庭道:“敝人浮浪无所,曾寓居洛京,因此闻郎君才名,如雷贯耳。恰巧前些日才归,闻听郎君竟下榻敝处,喜不胜喜。”
好一个“下榻”,分明是扣押,他说话竟不脸红。范碧云暗暗唾弃。
她也多方比较过留在此处与随元羲回洛京,哪样更称心意,最后得出结论:各有各的长处。
身陷贼营,说起来名头不好听,平日也得担心担心自家安危,却能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若随元羲回京,安稳是安稳了,也能得见富贵,但料想他家显贵门庭,自然少不了僮仆女使前呼后拥,到时她再想与他两个独处也不能了,只得沦为个再卑微不过的婢子之流。
凡事总不能两全。她暗叹一声,听元羲里头客气几句,赵芳庭却似有正事,单刀直入。
“今日我见郎君,不全为寒暄,也为着一人。”赵芳庭言语如常,“恕我交浅言深,郎君心中,可还记挂着一个应娘子?”
元羲怔住,好半晌没见动静,忽一惊,竟失态站了起来,“你、你怎知晓她?”
“想来是记挂了。”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只是、只是……”元羲说到一半却顿住,望向他,眼底犹疑,“你提她作甚?”
赵芳庭却笑了,慨叹道:“郎君不必紧张。我前些日去到江宁府,本为着私事,却因缘巧合,识得了一女娘,闻说她姓应名怜。也是事有凑巧,我先于洛京,听闻过你两家的姻缘,所以存在心中;今日见了你,可不是上天教我做个破镜重圆的媒人?”
“你见着她了!她在江宁?她如今还在么?”元羲紧走两步,绕过厅堂桌案,来到赵芳庭跟前,早已不复素日冷静清雅的模样,连声追问,“兄可为我成全,见她一面?我此行南下,全为着寻她,若真寻见她,死也无憾了!”
他说着,眼竟微红了一圈,晓得自己失态,勉强压下了,焦灼地盯着赵芳庭。
不想赵芳庭却摇了头,“此间事复杂难料,我想放你,却有心无力。连我自己如今也朝夕难保,又怎么成全你与她?实话与你说了吧,我非啸龙将军的心腹人,乃是‘赤发狻猊’单铮一系,如今啸龙将军忌惮我单哥哥威望日盛,一心想要拿他的错处。这节骨眼儿上,我又怎能与他添乱?放走了你,平白落人口舌。”
元羲皱眉不语,此前并未听过这等勾心斗角的事,想不到贼众里竟也有派系之争。
“我此番来,一是为了与你报平安,二也想借你个人情。我想这事你若办得,与她便可团聚,届时你们是走是留,可随心所欲。”赵芳庭一口茶喝下,却苦笑了一声,“这事也唯有你能办;且为着应娘子,也必定得办。”
元羲愈发不解,问:“是什么样事?”
“入太湖对岸的禁军营中,寻他主帅黄仲骕,向他呈明——我等已苦啸龙将军残暴久矣,愿奉上他项上人头,并散入山林,再不反叛。唯请主帅收得贼首,班师回京,不再对我等苦苦相逼。”赵芳庭道。
元羲暗吸了一口冷气。
谁也不愿平白卷入这场纷争,于性命有碍,又于声名有损。他不由又问:“兄想遣我作使,为你说项,可为何说是‘为了应娘子’?难道这事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赵芳庭道:“想来你不知我怎样遇着的她。我此去江宁,本为寻一旧友,是个有德行的僧人,法名宗契。正是他一路保着应娘子,辗转南北,才使她渡尽艰难。他不日即将来我营中,只是那啸龙将军与他手底下人最是荒淫不过,我真担心,若是教他们见着应娘子,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贪心来。我那友人虽是个英雄,却也一人难敌千军,未必还能护得住她。”
他说完,果见元羲呆了半晌。
赵芳庭面上是苦大仇深,心里却安稳得如泰山。他晓得这钩儿放得又稳又准,吃定了这少年人。
元羲年少,却并不糊涂,甚而比常人更加心性聪敏,几下思想,便想通了关节。果然如同赵芳庭所说,说项一事,非他不可,他也非做不可。他们互有所需——赵芳庭需要他这样身家清白、门庭显贵的人暗通黄仲骕,除敌投诚;而他则得做成这事,为着应怜身入贼营,不致受辱,且他能从容带她离去。
当下再不犹豫,他果断应承此事。
接下来便又互通了一些细节琐事,愈发觉着赵芳庭此人,虽名为贼,却处处谨慎精细,行一步知三步,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二人商定了细节,赵芳庭成全了一件心事,便格外地舒泰,不多时,便起身告辞。
直待此时,元羲这才犹疑开口询问:“方才你说的那宗契僧人,他既为僧,为何又带着惜……应娘子?难道不怕名声有损?不怕人非议他……包藏祸心?”
赵芳庭心中暗笑,本也想着他能憋到何时,果真听他有此一问,早已把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嘴里一通正经胡说八道:“你怎能作此想?宗契是我旧友,他的人品我再清楚不过了!出家人见美色即是空,他护应娘子一路,只不过为报曾经恩惠罢了,如今他两个早已结成异姓兄妹,月明风清,哪里来半点非分之念?你若不信,待他们来了,你自暗中观瞧,看我说的是也不是!”
他言罢不再逗留,告辞离去。剩元羲送到门口,望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折返回来,依旧面色淡淡,只是廊庑下范碧云瞧着,怎么看怎么有些魂不守舍。
有些人真是好命。范碧云心中酸溜溜的,忽生了些苦涩。
她自认不是个善妒的人,女子在世,本就艰难,“妒”并不能教她好过一些。若应怜喜欢她,能带得元羲也多看重她一二分,那她是很愿意拼应怜的欢心的。
只是人与人为何如此天差地别。她费尽心思,百般讨巧,盼这谪仙一般的郎君能多青睐她一眼,却始终也抵不过旁人三言两语,哪怕提起“应怜”二字,也能勾去他全副的心神。她近在眼前,他却全然不见。
她默默地收拾茶盏,听元羲半晌道:“我不日将走一趟,你且安住着,待那头松了口,你若想回家,便可回家。”
“我不回家,我娘已将我卖了。郎君容我一席安身之处,我便跟着郎君。”收拾毕了,她垂了眉眼,将几案上墨迹已干的《多宝塔》帖小心翼翼地收起,往日必要再说上几句,表表衷心;这一会搜肠刮肚,却再找不出半句妥帖贤良的话来,只得立住了瞧他一眼,心中叹了一声,踏出了门。
元羲并未察觉她目光,只是敞了窗,望庭院曳来芭蕉一角,腹内想着自己的心事,伫立良久。
赵芳庭遣了一艘渔船,掩人耳目,借着太湖里捕鱼的名头,偷摸将元羲送出去,等了两天三夜。
期间,钱美疑过此事,问:“若他一去不归,或更甚,反泄密与敌,来个将计就计,咱们岂不要被一锅端?”
“我看人常不出差错,那元郎君不是两面三刀的脾性,况他心有所系,有求于我,不会出尔反尔。”话虽如此,赵芳庭并无九成九的把握,因此做了两手准备,“咱们密切监视对岸动静,他营中若部
署反常,咱们便放出风去,道他元氏子已投敌叛变。如此一来,敌将有所疑,便不会用他计议。”
“十八,你这招可阴损!”钱美道,“风声传出去,便是杀他全家!”
赵芳庭一哂,“那是皇帝老子的事,与我何干。”
自然,林江啸那头也时刻关注着,因此他一举一动,赵芳庭皆有所闻。
元羲离营,前后脚的功夫,赵芳庭打听得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罗大王溃败而归,到如今大半个月,竟有小股旧部残众来投,据说五六十人,带头的是个幕僚,姓王,名渡,字舟横。
“王渡?幕僚?”赵芳庭便说了一嘴,表示从未听过此人,“或是新近来投的。他什么根底?哪里人士?”
李三郎是与人吃酒时听了一耳朵的,谈听不到那样详细的底细,便摇了头:“据说是个用度讲究、与人和气的,想来从前有些家底。可要我再去打听打听?”
“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便不要动那么大的阵仗,时时观瞧着就好。”赵芳庭道。
他这头第一急等的还是元羲,盼了两三天,终于盼到人,依旧是一蓬小渔船载归,到得无人处,先报喜讯。
“成了。”元羲还是去时一身粗衫,与寻常渔子相类,气度却高华不减,光彩更甚,因说成了两下里的和议,言语里不自觉带出些喜色来,“那黄将军与我家有些瓜葛,他原是家父一个同年的门生,我道从洛京而来,他便十分相厚。”
说着又将详细光景道来,娓娓从容。赵芳庭一边含笑听着,一边点头,心中不由得对此人刮目相看,心道真有些口才本事。如今他年岁还不大,是璞玉浑金;若再历练个几年,堪为大用。
元羲又给了他一个惊喜,“我已说成黄将军,若依计行事,他得了实惠,便遗下战船三五只、良马几十匹,以结宾主之好。”
饶是赵芳庭江湖里老练惯了,也听得张口结舌,顾不得那头欲给哪号的战船,战马究竟多少匹,吃了一盏茶压惊,好半晌罗列出话来:“他莫不是教门夹了脑子?哪有主动予敌资财的!”
“不是这么说,”元羲在这点上就比他通透,点拨了一句,“全须全尾地回去,反要遭人猜忌。”
于是就成全了赵芳庭。他恍然大悟。
只是他内心好奇,也想问一问元羲个究竟,“你知道咱们一行人在朝廷眼里,算是反叛吧?”
元羲默然。
赵芳庭罕见地有些难为情,咳了咳,和颜悦色向他,“郎君实在出乎我所料,如此为我义军着想。只是我声势愈壮,你们那头便愈岌岌可危,你实在不必动摇你家的根本,能说成此事便已不得了了。”
他原只要五十,元羲却给了一百,如此舍己为人,教赵芳庭如何不感动。
元羲仍是沉默,这一回更久,再开口时,不知心内转了多少千肠百结:“我有我的私心。若你们真有那造化,在圣人跟前也能说得上话,我许有求于你。”
“为你那岳家?”赵芳庭挑挑眉。
少年人毕竟藏不住心事,被一言点中,无话可说,只得不由衷地笑了笑。
赵芳庭嘴上说:“好,我必成全你!”
心里想着:怎么弄,他看着比寻常纨绔子弟更长情一些,也不知往后那应娘子好不好一人许两家。
……
第66章 第66章求名逐利,为节为义……
赵芳庭不紧不慢地收他的罗网,万事七八分备,只欠一把东风,教那林江啸火烧眉毛,先忍不住龇出獠牙来。
正盘算着向哪儿借东风,要么干脆还委屈委屈折柳,忽一日,这风却自己送上门来。
有人私下来访他。
“敝姓王,单名渡,字舟横,特来拜会赵将军。”此人道。
赵芳庭摸了摸腰间那支溜滑水润的碧玉笛,身不动,眼却早已扫量了这人好几圈,末了慢慢挑出个笑来。
这几日关乎他的事,他都听了一耳朵。流言蜚语向来传得飞快,便不用钱美通风报信,他也听闻得这王渡的一二事迹来。
道他原家赀万贯,也不知被哪伙强人一扫而空;道他停妻别娶,结果才娶的那新妇是个和贼子串通的浪**人。
桃色艳情一贯勾人耳目,传扬得最多的还是他一怒之下杀妻来降之事,虽事出有因,到底有些瑕疵。
赵芳庭晓得传闻向来真假难辨,单看其人,倒是颇有名士的风采,与罗大王之流迥异。
王渡并不拐弯抹角,几句寒暄后,切入正题:“我虽投奔的是啸龙将军,但几日来见他营中情形,恣意享乐、喜怒随心,非我所盼明主。良禽择木而栖,我愿投单将军帐下。”
“先生此言谬矣,”赵芳庭不动声色,却请人由自家庭院入了厅堂内室,道,“啸龙将军与单将军本就是一家,何分彼此?”
王渡道:“军中上下多有非议,皆知二位首领貌合神离,将军又何必明知故问呢?我自知根底浅薄,一时难以取信于您,但望将军日后见我剖露丹心而已。我今日来,为着一事相报——啸龙将军已与部众商议南归。他起自巴蜀,旧部也多为巴蜀、荆楚的流民,这本无可厚非;然如今义军之中,江南江北之人已足半数,必不愿远去巴蜀。届时军心不定,内乱必起,义军危矣!”
赵芳庭面上不显,却暗自心惊。这事他丝毫不知,想来是林江啸与身边人密议,全将单铮一干人摒除在外。
再深想一想,王渡这话未必是假。林江啸是巴蜀人,家乡赋税太重,过活不了,只得结成流民,向北而逃;如今他拉起义军,赚得些家业,既见反叛前途未卜、九死一生,便思归故乡,回到蜀中,借天险盘踞巴蜀,做个土大王,安安稳稳一世荣华。
这样“好”商议,别说单铮,连他赵芳庭都忍不了。
他思忖沉吟,一时未开口。王渡却也不急于一时,此来先认个脸熟,卖了个好,又谈论了几句,晓得久留徒惹旁人起疑,便起身告辞。
赵芳庭送至门口,热络了几句,直待人走了,才慢慢踱回屋里,心里渐渐勾勒出成型的一团东风来。
先前元羲与那头早已商定好,四月中旬,黄仲骕发兵来袭。
阵仗闹得喧嚣,又是水战又是陆战,实际却只不过虚晃一枪。双方才交锋没一个时辰,那头便鸣金收兵,浩浩荡荡的禁军如潮水涌来,又铺天盖地地退潮奔走。
林江啸与单铮同坐镇中军观战,闻得捷报大喜。林江啸正欲亲自领兵追击,却被一旁赵芳庭拦下,“穷寇莫追。他与咱们对峙已数月,咱们只合鲸吞蚕食,并不能一口吞下,见好就收罢了。”
“我也觉这一回阵仗有异。彼军虽败,却不溃散,想来军心不乱,不宜穷追。”单铮微眯着眼,端坐马上,指点敌军逃散方向,见扬尘漫天、杂乱声势如海,皱了皱眉。
林江啸可以不听赵芳庭的话,却不能不顾忌单铮,勉强压下了追击的冲动,点点头,命己方鸣金,清扫战场,清点获物。
林江啸与单铮并辔勒马,各自身后带着各自的心腹。赵芳庭也骑着一匹战马,位置有些微妙,正在两拨人之中,身边即是新来的王渡。两人环望间,彼此交错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却已是心照不宣。
战场获胜,自是要庆贺的。
因此义军中上下排布,大宴小宴贺了一日。本是一件喜事,席间却有那孔奚提出尊奉林江啸为义军共主的话来,单铮这头势力也不孤单,人众足数,自然话中软硬不让,一晌闹得不欢而散。
宴散后,王渡又来寻了赵芳庭一次,谈起共主一事来。
王渡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往昔义军声势不大,两个首领并重,无可无不可;如今咱们越发壮大,啸龙将军与单将军之间矛盾积重,必要分出上下。不如想个法子,争上一争,比出个共主来,教两方都心服口服。”
“话是如此,只不知怎么个比法?”赵芳庭道。
他二人虽说着比出个共主,心
中却只定了一个人选——单铮。
林江啸与单铮的高低落差,明眼人一见即知;况又有那南归之事,渐渐而风声传出一二,生长于吴越乃至北地的将士,是没一个愿远去巴蜀山高岭险的。
赵芳庭只管望着王渡讨要法子,王渡却不肯上套,投效归投效,毕竟大主意还得赵芳庭这头拿,便来了个一推二六五,“怎样比试,需得您多劳心。两位将军俱是武将,自然是武比。这拿刀动枪的事,一个不慎便易出差池,我人微言轻,不敢决断。”
“差池”二字,惹人遐想。
赵芳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这决断一时难下。你容我回去细想一想,若想出好法子来,咱们再行下一步。”
说完了公事,赵芳庭又好奇起他私事来,敲边鼓地问:“风闻你曾娶了一新妇,只是美事不谐?”
“赵将军是想问,外头传言的敝人杀妻一事?”王渡径为他挑明,叹了一声,道,“谣言不可信。我实未害她,只是罗大王逼迫至此。她也并未丧命,不过教一铁面的将军带了走。我如今日夜悬心,也不知那人什么来头,据说他也是新来投的一人,想来早晚要归,到那时我夫妻或还有团圆的时候。”
铁面人来投时,赵芳庭仍吴地江南到处行走,并未见得,只是听闻有此一人,没想到还与王渡有这样的纠葛,不禁啧啧叹道:“竟有这样一桩离奇的事!那妇人想是不贞,她若当真来了,你还要她?”
王渡苦笑,“将军何出此言?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室,我怎会不要?”
赵芳庭点头。
两人又谈了一会,无事便各回营而去。
至晚,钱美与李三郎来议论琐事,闻听王渡又来,各自若有所思。
钱美先问:“十八,他这人根底不知,当真信得过?别是那头用的反间计!”
“你管他是或不是呢,咱们如今与那头渐如水火,那孔奚前日宴上敢将咱们一军,未必不是林江啸授意。王渡这人,咱们且先用着。”赵芳庭道,顿了顿,而后却又添了一句莫名的,“他是个文士,有文士的通病,最爱惜名声。这样的人,与罗大王、孔奚之粗鄙贪暴是合不来的。”
“爱惜名声?”李三郎哂笑,道,“我时常到营里转两趟,如今大家都作笑谈,背地里管那王渡叫‘小吴起’,可见名声之臭。”
“私德大节不可混为一谈。”赵芳庭摆摆手,且略过这一节,谈起比试论高低的事来。
钱、李二人没那许多弯弯绕绕,觉着这提议可行。只是林江啸善刀善射,武艺也堪佳,单铮与他相较,未必有十分赢面。
赵芳庭却道:“他二人对上,各自只有五分胜算。我单哥哥是有三分胜算就敢赌一把之人,他林江啸却没那胆气,若是有机会,必定趁机耍那鬼蜮伎俩……”
他说着说着,又在心中盘算起来。
钱美听懂了几分,一抚掌,有些恍然,“如此一来,咱们便能抓着他戕害兄弟的把柄,人心所向,便尽倒在咱们这一边!”
赵芳庭也不知想到了哪里,忽而长舒一口气,目中透露了些拨云见日的神采来,点点头,“正是如此。咱们便索性做个局,林江啸若不仗义,便教他往陷坑里跳。我已有七八分眉目了。”
几人在内室,嘀嘀咕咕商计了半天。
四月春暄芳菲,街巷里时常已有挑担卖花人叫唱之声,百十种清香幽雅,隔墙散入,惹得男女老少纷纷求索,也争向鬓边戴一支春。色。
白露素日也爱遣人挑挑拣拣,今日却不必,只因有人送了好大一篮子来,有芍药、有瑞香、有牡丹、有杏花,带朵带露地挤在一处,清芬流得满手满身。
送花的人忝着笑脸向她,道:“我特特挑了最好的送与你,你可中意?”
白露清晨妆罢,顺手捡了一支芍药在髻上插了,妖妖娆娆一双细柳眼,也似含情、也似无情,将花瓣上朝露点了一点,向他臂上,待那人心痒来捉她手时,她却又抽身而退了。
“你就不怕他回来?”她启唇轻笑,心底掩下些厌烦。
大清早搅她美梦的,正是罗二郎。此人外厉内荏,对势不如他的最是会耍横,今日趁着林江啸去了城外营中,晓得他巡营至晚方归,便摸进她房里,想揩香鬼混。
只是白露近日过得好了,便不耐烦伺候这样黝黑粗蛮的汉子,心里不喜,想找个由头打发了他,便道:“我今日身上不妥贴,平白坏了大王的兴。你莫急,我寻个人来,与你消遣消遣,可好?”
说罢,也不管他,自顾自出到院里,使唤从人,“去寻折柳娘子来,就说我找她有事。”
旋身回屋,又被罗二郎搂定,连搓带揉了几把,弄得妆也散了些。罗二郎又笑,横肉在脸上抖索,“你肯成全我美事,那再好不过了!”
他对折柳正兴头上,只是那妇人贼精,三次里才有一次得手,更兼一次湖石里强拗着她行事,猝不防又被那单铮撞见,好不尴尬。因此连些时日折柳尽躲着他走,到如今也没见上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