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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 烛泪落时 25922 字 4个月前

白露祸水东引,内心窃喜,借着等人之机,只在院儿里懒怠,不肯进屋,徒等得罗二郎心火旺盛,恨不得就此拖了折柳进床帏里。

那头来人报白露找,折柳也不惊讶,只是微微冷笑,身子岿然不动,却唤身边小女使,“琥珀,你随去一趟,就说她上回欠我那二十贯钱尚未还,我怕见了她忍不住索债嘴碎,待她还钱了我再去……琥珀、琥珀!别吃了!”

蹲在外头廊下正啃果子的琥珀一惊来,回头脆脆应了一声。折柳只得又将话说了一遍,她便屁颠颠跟着人去了。

一盏茶功夫,又兴颠颠地回来,才进院,便招摇手里几张会子钞,叫道:“娘子!白露娘子还钱了!二十一贯!”

她胖蝴蝶似的飞进屋,将七张三贯的会子摆上桌。折柳瞧也不瞧,抽出一张把她,其余一股脑塞屉肚里去了,怔愣了一会儿,掰着琥珀两只手,从左到右嗅了嗅,哂道:“瑞香、牡丹、栀子,她好雅兴,买这许多花,竟一枝也不匀我。你再去,问她要一朵最最好看的牡丹来,我挑了冠上再去。”

琥珀最是一点好,再要跑腿的活计,她都不嫌累,闻此一声应下,存好了那张会子,蹦蹦跳跳出去了。

又是一盏茶功夫。

第二趟回,琥珀手里携了枝红艳艳、大蓬蓬的牡丹,每一片瓣儿都赛滴露一般鲜嫩,竟挑不出一丝儿毛病。

折柳接了花,问:“你去时,都谁在屋中?”

琥珀支支吾吾,说只有白露一人。

“哦,那么说,罗大王已走了,是也不是?”她随口问。

琥珀圆圆的脸儿光彩起来,连连点头,“是、是!他走了!”

“……”

折柳捂着额,想了半天,叹道:“你再去一趟,说我就来,只是要妆扮一番。出来后去寻赵芳庭,就说……白露欠他五十贯,教他立时去拿,等一刻也不成!”

琥珀刚要去,折柳又将她叫住,改了个顺序,“你先去寻赵芳庭,再去回白露,记住了!”

“记住了!”小养娘高高兴兴答一声,又走了。

第67章 第67章墙内佳人墙外笑

赵大官人却不在他居处,从人道也去城外营中了。

琥珀出来后便为难。按理说折柳娘子的话得听,她该

出城寻赵大官人的,只是她又不晓得怎么样出城;再且说白露娘子处也等着回信儿呢。

正犹豫时,穿堂的道儿上走过了一人。今日阳光甚喜,明媚镀在那人头上,便耀出一头殷殷烈烈的赤色来,眼眉浓蕴,是一副再壮伟英俊不过的样貌。他步子阔大,行径她身边时,却注意到有个小小的她,顿了顿,松缓了神色,问:“你不是琥珀么?”

“单将军。”琥珀老老实实行礼。

正是单铮,偶经此过,却逢见折柳家的小女使,见她噘着嘴似左右为难,便多问了一句,“你不侍奉主人,在此作甚?”

琥珀道:“折柳娘子教我来寻赵大官人,说白露娘子要还他钱。只是我来时,赵大官人又不在……”

单铮听得皱眉,这话哪里都透着古怪。

“我家娘子催赵大官人赶紧去白露娘子处,又教我回白露娘子,说她一时便去。”琥珀年纪小,不经事,竹筒倒豆子稀里糊涂一番说,“我若去城外寻赵大官人,就无法速速回禀了白露娘子,这可怎么办呢!”

这才叫单铮勉强听懂了几分。

折柳此人,予他的印象不太好,那样轻浮的出身,跟了林江啸,又与他身边弟兄不清不楚。他前些日撞见过一次,眼见为实,是再抵赖不过的。

然赵芳庭及时归太湖的缘由,也正是她通风报信。

他因此对她有了个粗浅的看法:虽无节,却有义。

再一想琥珀的话,他心中乍然明白几分,便问她:“白露娘子是独自在家么?”

琥珀的心比单铮的步子还阔,心想了想,白露娘子只教她瞒着折柳娘子,又没教瞒着别人,因此答道:“罗大王也在的。”

便见单铮冷了脸色。

她有些怕,噤了声便要走,不料抹头才去两步,却被他叫住:“如此,你替我带个话,就说我找罗大王有事,教他速去署衙后校场。”

别人的话她兴许得犹豫一晌,单将军不同。折柳娘子素日里便与她说,要敬重单将军,单将军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因此琥珀满将他的令当做一回事,点点头,旋身便跑去了。

折柳这回等了不少时候,迟至近日午,才等到小丫头姗姗归来。

“怎的去了这么久?”她蹙起了浅浅的蛾眉,问。

琥珀兴高采烈,将来去的话与她说了一遍,说到单铮横插一杠子,将罗大王叫走了。

折柳说要穿戴,实则琥珀去时什么样儿,来时还见什么样儿,那幽艳凝露的牡丹也随意扔在桌上。她长舒了一口气,不知想些什么入神,面上泛起些微笑来,见琥珀身侧眼巴巴望着,便抄起那枝牡丹,给她拿去玩儿。

琥珀拿了牡丹,喜爱极了,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一会儿,又听娘子吩咐:“你先去用饭。用过了饭,也到校场去瞧一眼,看单将军他们在做什么。这回不急,你慢慢儿去。”

琥珀应了一声,带着花儿就去了,回头想起一事,道:“对了,白露娘子说,教您把那二十一贯还来。”

“还?”折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她欠我的何止二十一贯?纵是百倍、千倍也难偿我在她身上花的心血!想当年,她才七岁,她那老子娘不要她了,才将她卖来。若不是我,她如今哪有这般体面日子!我供她吃供她穿……”

折柳娘子是这样的,唠叨起往事来没个完。左右琥珀也听不懂,便在她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携花走了。

罗二郎好事没成,反教单铮拖住,后半日泡在校场,先是比试;比试过了又蹴鞠,蹴鞠完了还不让走,却又拉了几人上场,马上来了好几趟击毬;眼见着夕阳西坠,才放归他去。

平白累赘了半日,这会子报林江啸巡营归来;莫说折柳,连白露那院儿他也踏不进半分了,呕得他要命,越想今日校场里种种,就越发觉得单铮有意针对,心中便更恨了此人几分。

偏巧林江啸今日巡营,也不大畅快。

全因赵芳庭死皮赖脸地跟去,一路谄媚逢迎得过了,甚至与他挤眉弄眼,说那床帏里的浪。荡笑话,十分不合时宜。闹得全营的将士也跟着笑,平白折了他英雄的气度。

同去同归的还有新来的王渡。他冷眼观瞧,此人倒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可以一用。

林江啸蕴了一肚子不上不下的憋闷,将心腹人都唤到眼前,说了一番今日巡营的情形。谈着谈着,便谈到单铮那伙人。

罗大王自然要告状的,有的没的全扯来说:“那单铮哪里把您放在眼里?您前脚走,他后脚在琐碎事上为难我,真小人心肠!那校场上,他落我的面子,岂不就是不给您好脸看?”

孔奚也道:“咱们与他们,必是要拼个鱼死网破的,如今形势愈见紧迫,需得想个法子,不落下风才好。”

林江啸点头。他早便有此意,从前碍着面子,勉强能忍一忍,如今他这头早计议定了回巴蜀之事,与单铮的矛盾,便愈发水落石出起来。

这头里几人沉吟思量,便到了王渡煽风点火的时候。

“前回咱们赢了官家一仗,那头便要消停些时日。咱们趁此也好闲暇放松一二。如今四月仲春,正是山间野趣之时,何不寻个由头,将那单铮钓出来……”他说到此处止住,只深深地现了一丝笑意。

那几人尽得其深意,罗大王恍然,跟道:“正是,擒贼先擒王,去了单铮,那起子人便没了主心骨,不足为惧!”

“若是玩乐,定要前呼后拥数人同行,行事总不方便。”孔奚却道。

王渡趁机再进言:“何不借单独比试的名头?我闻啸龙将军箭术高绝,不如约他进山射猎,决个上下高低,如何?”

几人望向林江啸,指望他拿定主意。

林江啸素负血勇之名,好的就是逞凶斗狠;如今自觉斗志不曾消减,闻言正合心意,便一口应下,“好,就与他比试射猎!我与单铮只单人独骑,各自不带从人,谁猎获多,谁便压过一筹!”

罗大王因又补充了一则:“兄长可将筹码再做大些,便以此决胜负,定个义军共主!”

林江啸眸中一震,血上心头,想那单铮虽擅马上刀枪,箭术上却终究比自己差了一截。如此比试,那共主岂不是自己囊中之物?

他越发想得心头意动,连此前那点不畅快,也烟消云散了。

如此计议定下,几人各自回去,一夜无话。

转过天来,便由林江啸出面,邀约单铮射猎,言明以此决出共主,不伤自家弟兄的体面。

单铮自认心思坦荡,没什么不可对人之处,一口应承下;他身后小将们却炸开了锅,纷纷责难那林江啸不义气,以己之长,对人之短。

单铮却摆手,压下众人不满,道:“射猎不单凭箭术,也凭苍天指引。我二人之间终有一决,以比试定输赢,总比见血光好,任谁胜谁负,都不伤和气。”

一干人仍是不服,晓得单铮说一不二的直脾气,只得都向赵芳庭,望他左右头领的心意。

赵芳庭却一反常态,老神再在端坐下首,竟点头赞同:“单哥哥向来得上苍福泽,想来这一回,即便是老天爷,也会帮着咱们的。”

众人哗然。

再不服,事定了便不得悔改。射猎定在三日后,当下附近山岭里围出一片来,告诸附近乡民,不得擅自入山,并先偿付了猎户樵子等人三日损失。双方各自预备下弓马箭矢,不在话下。

私下里的准备,也不应不少。

林江啸这头,王渡趁空请了罗二郎来,却摆上了个小小的瓷瓶儿,予他观瞧,“我知啸龙将军有射日之能,只是凡事有个万一,恕我小人之心,绝不想见将军功亏一篑,因此寻来些东西,届时涂在箭簇上,助将军一臂之力。哪怕日后事发,只推于我一身便可,与将军毫无干系。”

他说罢,将廊下一条活蹦乱跳的长犬牵进来,将瓶中粉末倒在地上一点。那犬儿闻了闻,又舔了一口,不多时,竟哀呼抽搐,暴毙于地。

罗二郎大惊,目中隐隐露出一丝喜色来,执手与他道:“你能为我弟兄牺牲至此,实教我动容!日后大业既成,你必有座上一席!”

王渡诚挚一笑,将那许多掏心掏肺的话拿出来讲了,两下里更加兄友弟恭,亲热极了。

至于这歹毒的箭矢制成后,奉送给林江啸,他用来射鹿射虎还是射别的,那就另说了。这不关他的事,王渡想。

自然,他们幻想事成之后的“大业”,也不关他的事。

他是商人,商人以利为重,林江啸就是一笔赔本的买卖。那么他另投明主,顺天应人,便再寻常不过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太湖水急滩险,纷流扰动;江宁秦淮河畔,气象升平。

青牛巷里血案,已过去将近一月。原本严查的风声,也逐渐松懈下来。张捕的榜文仍日夜贴着,只是过往行人谁也不稀奇,来来去去,浑忘了那惊心动魄的五条人命,依旧只为自家一口米粮奔波。

赵员外客店里,也安分得紧。

宗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他人年轻,又气血精壮,那点皮肉伤

损全不算什么,歇了十来日,松散得浑身不自在,便手痒想要在院子里活泛活泛筋骨。

应怜哪里肯依他,严令禁止那镔铁棍摸上手,除非得了大夫金口谕令,否则见一次絮叨一次。

宗契闲得脚趾头都发酸,浑身懒怠不得劲儿。应怜却十分耐得住性子,近日寻了个新技艺:跟着秾李学口技。

两个女娘无事便在客店后宅院里,碰头一处,一个真敢教、一个真敢学。

只是口技这项,若非几十年的苦练,便要有点子天赋在身。譬如秾李,张口能摹男女老幼各个不同音色,又能仿那画眉、百灵歌喉清婉,猫儿狗儿更不在话下,惊得应怜张口结舌。

秾李教她:“你将嗓儿往下压,觉有一物沉在喉底了,再开口,声气便粗。你试试?”

应怜照她所学,摸着喉嗓,开口:“这样?”

秾李笑着摇头。

气沉丹田,肚腹里发声:“这样?”

秾李才说不是,应怜憋得脸红了,“我、我先如个厕。”

……

半晌两人再学,应怜总不得要领。秾李宽慰她,“这都是旁门左道,学不会就学不会,又没人逼着你学。有这功夫,不如做一做喜欢的事……眼见着端午近了,不如给宗契师父绣个辟邪的香囊?”

应怜愣愣的,有些结巴,“绣、绣那个做什么?”

秾李没说话,瞧着她笑。

“……你笑什么?你别笑。”应怜脸红了。

秾李性情温柔,连说话也像春水一样,安安静静执了她的手,轻松的语气里有一二分真,“我羡慕你呢……不用学那些个东西,自有人喜欢。”

应怜听不明白,只当她促狭。秾李也不多言,歇了一晌道:“我明日便回太湖了。”

“这么急?”应怜一惊。

她点头,“上午折柳姐姐有信至,虽然那头有赵芳庭照应,我总不放心。”

有些话说出来显小人心思,但秾李不得不多个心眼。赵芳庭虽有诺在先,但他的“照应”里,折柳永远是排在弟兄们之后的。弟兄们若吃不上饭,折柳更加只有被饿死的份。

应怜这些日与她再相得不过,愈发恋恋不舍,“过些时日,我们也去太湖,到时我再跟你学口技。”

秾李笑得明艳了些,忍不住摸了摸她脑袋,“傻子,你无需学那个,又用不着哄人欢心。”

好一晌,应怜终于回过味来,瞬间脸面红了个透,尴尬张口闭口,说不出话来。

两人起身相别,一带院墙外分手。恰此时宗契从那头遥遥而来,应和鲜明的春光,一身是从前不常穿的浅灰直裰,减了几分厚重,刚朴里透出些素雅来,再是避世出尘不过。

秾李回头,应怜已被对面勾去心神,笑着朝那处招手,欢欣得很。

她抿嘴一笑,微微倾身,凑上她耳边,很贴心补了一句:“我倒可以教你些别的,管教他出家人也把持不住,日夜离不了你。嗯?”

“嗯”字余韵未半,却已见她瞪大了眼,脸复通红,跺脚落荒而逃。

秾李功成身退,最后望了一眼她向宗契逃去的方向,施施然回转离去。

第68章 第68章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

四月十八,太湖。

后日便是射猎比试,因单铮向来使惯了自家一杆精铁枪,弓箭并不常用,临到用时,偏是找不见素日里用的一枚玉韘。

恰此时,赵芳庭登门来访,见他内外室一通胡找,乱七八糟的光景,进门来便不由笑道:“哥哥找什么?怎么不用从人?”

“你还不知我?一向不惯人侍奉的。”单铮一股脑将零七碎八的小件儿拂回箱匣里,迎他来道,“十八,你来得正好,陪我外头走一趟,再买一枚玉韘。”

赵芳庭晓得他有话要说,要避人耳目,欣然同去。

这一趟依旧不带人手,两人并行走在义兴县巷口路边,没了外人眼目,说话也更自在了些。

赵芳庭道:“这些时日,我与那头走得近些,冷落了自家兄弟,哥哥莫怪。”

“你瞎客气什么?我寻你来又不是为了说这个。”与赵芳庭瘦削的身量一比,单铮几乎算人高马大,带着北地边关汉子特有的粗悍,单刀直入,口气却很冷静,“你们尊奉我为首领,有些话,我若说来,没得让众兄弟拘束;你来替我说一说,是再合适不过。比试有输有赢,此是天定。我若赢了还好,若是输了,便要愿赌服输,从此听啸龙将军号令。但你们是我兄弟,不是臣属,自可凭心意去留,我绝不阻拦。”

“哥哥就为说这个?”赵芳庭“嗐”了一声,很不挂在心上,笑道,“未雨绸缪是好事,哥哥的心意我与兄弟们心领了。”

也不知他是真心领或清风过耳,一会儿,又把话题岔到近日军中事务上去了。

两人过了两条街巷,来到几间一连的铺子跟前,左门脸儿是铁匠铺,打得一应刀枪钩环;右门脸儿挂着皮锁甲的武服,正有店家抱拳拱手,请入里头。

单铮便进屋,向着那一排柜上铺开的骨韘玉韘一番相看,也不要那等多精贵华美的,合手就行,便捡了一支与从前差不多的云纹白玉韘,价七贯。

他把来一锭五两的银子,便该剪还七八钱银。掌柜的见了,忙道:“不巧,我才将那银铰子借了人,一时剪不开这银子。客人不若再挑件小的带上,多余的零头我饶您可好?”

赵芳庭想说“你去讨铰刀,咱们等一等便是”,转头却见单铮眼扫向了架上一排瓶瓶罐罐,目光略一逗留,便教店家眼尖给瞧着了。

“这些是店里上好的膏药,治伤的、治疤的……这一瓶治疤,拿最膘肥的獭子油制的,再是好用不过。”店家当即摘来一瓶与他,“原本足价一两,客人若要,拿去便是。”

那是个巴掌大的精细青瓷瓶儿,碧翠不让玉色,打眼一瞧便已玲珑精美,上头又浅浅勾勒几笔缠枝,便透出两三分秀致来。

原是拿刀弄枪,易伤着皮肉,搭着膏药卖,很是不错的。只是他营中不缺金疮药,且都是一群糙汉子,治哪门子的疤口?

单铮才欲将东西还回,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却道了一个“好”字。

那一声好将赵芳庭的眼光也勾了过来,瞧瞧青瓷瓶儿,又瞧瞧他,起先不解,末了恍然大悟。

待出了人家店,他便挤眉弄眼地凑过来,问:“哥哥这药,想是为了送人?也是,据说她脸上那伤,是因着你而起,尽为你说好话,才惹恼了林江啸呢。”

单铮就见不得他这爱往腥里钻的脾性,板着脸斥了一句:“你胡吣什么?我拿来自己用,不成么?”

赵芳庭浑没顾忌,拖长了音调,答应一声,脸上就差写上“鬼都不信”四个字了。

单铮确也没别的心思,见那治疤的膏药,先想到的便是折柳。

她受一顿鞭子的辱,全是因他;妇人家最要的是一张脸,谁也不想留个疤痕。

只是当真买来在手了,忽又觉得自己冲动,难道还能巴巴地送瓶膏药过去?不说她自有用不完的治疤药,即便没有,以他二人不冷不热的关系,送这东西,徒惹人嫌疑。

他便没再想,把膏药瓶儿揣进了袖子,果真是留待自己用了。

转过两天,到了射猎这日。

不论双方各自作何准备,赵芳庭是已然预备妥当。他

穿了一件靛青束袖的衣袍,里头罩的却是一件铜金锁子连环甲,又带了上好的金疮药、一卷洁净整齐的新布,以保自个儿万无一失。

两方人马各自行至围山脚下,林江啸与单铮二人骑马佩弓,箭服搭在背后,远望去真如两截威严宝塔,迎着才出的朝曦,脱开跟随的人众,并行入围丛之中,没入山林。

赵芳庭不与那里头焦灼等候的众人为伍,自寻到一隐蔽处,隔着守兵几十步,挑开一处障碍的杈子,撅着钻进了林丛。

沿着早已算计好的路线,他一路从荆棘老藤里钻穿。这样起起伏伏的地势,饶是山路也难行,更别提脚下无路,硬生生踩出一条林叶间的道儿来。

苦是苦了点。

不知行了多久,他擦擦脸额与手背被荆丛挂出的血口子,来至一处略微凸出之地,向下望去,目光踅摸了半晌,隐隐见一处鸟迹骤然纷纷,似有动静,猜测他准头不错,再向前不久,便能寻得单铮。

有了前些日的怂恿,今日那林江啸心思不纯,必潜伏在单铮左右,以待时机。

日头已上了山岗,林间逐渐明亮起来。赵芳庭徒步向那处悄然而去。

单铮不知今日的圈套,只凭着心意,由密林逐渐驱马向了有水源的开阔山腹一带,想着去那碰碰运气。他与林江啸二人谁也不是猎户,追猎的本事想来半斤八两。

密林渐稀,草迹簇集了起来,他转过一片裸。露的山石,果遥遥见了东南行的一条清溪,此处一带地势开阔,方便弓矢射猎。他放轻了步子,寻见溪边一只不大的黄鹿,正俯身饮水。

单铮心喜,无声搭箭弯弓,瞄准向黄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瞧见丛林掩映之后,一点冷白银亮的光簇聚集时,赵芳庭便如此想。

那是林江啸箭矢的一点光迹。他竟如此心急,一物不猎,开场便要置单铮于死地。

单铮箭已在弦上,全副心神也都在那只黄鹿上,全然没料到,身后杀机将至。

赵芳庭眼也不错地如黄雀一般盯着,心中却偏偏不合时宜地跳出个荒谬的念头来:他这一伙人,向来敬仰单铮,只因他万事当头,义字为先,有过人的勇猛,果干无畏,坦荡立于世间。

这样的人,合该做个英雄、做个将军,但……该为王么?

这样一念,不过一闪而过。他并无暇细思,只因见了那点光簇骤然摇动,正是不得不发之际!

赵芳庭心念电转,瞅准了单铮,也不管他有无被惊动,一身轻功,却比箭更快,密丛之中陡射而出,张臂扑在单铮身上。

与此同时,一支暗箭嗖然破空,啸射而来!

噗嗤一声,箭没入皮肉,黄鹿哀鸣倒地。

赵芳庭肩头只觉重重一击,力大势沉,一把将他击倒,眼见着单铮猛然不可置信的目光,他心中松了一口气,说出早已备好的话:

“箭上有毒……快、快跑!”

从北地杀官起家,至今一十四年,他追随心中这一明主,辗转南北,多少次水里来火里去,彼此托付性命,单铮的喜怒心思,他再清楚不过。

人人皆有逆鳞,单铮也不例外。他的逆鳞,便是自家人。

妻子、手足,皆是他羽翼之下,他将尽其所能,护他们周全。

十四年前,他才年少,新妇遭匈奴所杀,他便杀匈奴、杀赃官,落草为寇,立誓改天换地;

十四年后,有林江啸心怀不轨,暗箭杀伤他手足弟兄,他绝不可能再谦让容忍。

赵芳庭肩后血涌,人却逐渐感到麻木,心想那锁子甲当真管用,箭头估摸着只没了一寸不到。只是他这一觉睡,也不知要错过多少精彩,有些不甘心。

也不知单哥哥会不会怒发冲冠,手刃了林江啸。

也无妨,他便不杀,还有后头弟兄呢,林江啸活不过今日的。

他在单铮暴怒的狂喝中,放心地闭上了眼。

自江宁至义兴县,快马不过两个日夜。

秾李盘算着日期,紧赶慢赶,于四月二十日晌午来到城中,知今日是射猎比试,料想众人皆出城观望,府署里当空置,不料一路入城,却见家家关门闭户,坊市冷清,唯时时一队义军匆匆行过,很是森冷的气象。

她不知如何,只心头涌起不安,仗着自己有折柳给的腰牌,拦下一小支行经的义军,问那为首的百夫长:“发生了何事?”

“啸龙将军身亡!”百夫长道,“我等奉单将军之命,速向城中保境安民!”

秾李心中惊震,撇了义军,拨马疾奔向府署,行至半途,却微顿了顿,心念陡转,瞧严整屋舍、森严坊巷,竟微微笑了起来。

她打开挂在马上的一个小布囊,从里头掏出一支黑沉的匕首来,连鞘塞入了袖中,再一打马,催着跑开,径向府署而去。

第69章 第69章情在无晴处

府署里各处派兵压着,大乱子没有,小乱子处处骚动。秾李执着腰牌,如入无人之境,径向女眷后宅而去,到游廊东西分手处,却没向折柳住的东院去,转去了西头。

西面清幽小院里,住的是白露。

白露的院子勉强像样些,从人依旧走动,只是见了她,纷纷投来惊惧求救的目光。秾李晓得他们没了林江啸这一主心骨,早已无心侍奉,挥手令人都退下,“你们各自回家,走避一时,待此地安定了,再回来吧。”

如今是个虫豸都能发号施令。秾李的话,他们竟也奉为圭臬,如得大赦一般,问也不问,丢下手中活计便乱糟糟跑了。

秾李整了整衣冠,依旧郎朗楚楚的一少年,从容步入主屋。

进屋便听里间一把娇柔的嗓子,急急匆匆传出话来:“那单将军也不知喜爱什么颜色?这件胭脂的好不好……不行,我瞧他为人端稳,想必爱素净一点的……我那件葱绿的抹胸呢?快拿来我换上!”

许是外头迟迟不见动静,她窝着一心口火气出来,珠帘拨得乱响,于身后颤曳,“你们都死了……秾李?”

秾李微微一笑,镇静得有些冷淡,“是我。”

白露那张向来娇美的脸面上露出了一丝不知是什么的表情,尴尬,或是紧张,甚或有几分讨好。

她新近得势时,仗着林江啸的宠爱,自认压过折柳一头,连她也不放在眼里,便更别提秾李;只有在将她荐给什么人时,才往往口中有一两句美言。

秾李便在她手底下,过着今日与这人、明日与那人的日子,像个物件,被摆来摆去。

如今这物件自上了她家门,白露紧张了一时,一会儿也就放松了,惯来翻到天上的一双眼,竟也正色看起了她,又露了一抹笑,亲热地来挽她手臂,腰肢款款,是在青玉阁时学成的作态,“你来得正好,如今紧要关头,新人得势,咱们姐妹务要齐心,侍奉好新大王,免得他让下面那起子狐媚笼络去了!”

“新大王是谁?”秾李与她携手入内室,才平静下来的珠帘又被摇颤得一霎脆响,“单将军?”

白露大惊小怪:“你竟不晓得?这几日我没见你,你去哪儿了?才一个时辰前,单将军因比试一事,于议事堂里怒杀了林江啸!这会子正乱着呢……”

珠帘颤后,复又沉寂。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秾李,对方仍是一副微笑的表情,玉貌清隽的小郎君一般。

秾李的性情温柔胜水,这是整个青玉阁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她从前在背后也没少嘲笑:水样的性子。

只是她从不知道,水,有时候也是能夺命的。

就像此时的秾李,眼角眉梢连动未动分毫,不过后退了半步,免得她胸口的血溅在她身上。

白露痛苦地佝偻下身子,手捂在胸口匕首处,感受汩汩向外涌出的鲜血,一瞬时血腥满室,浓郁引人作呕。她张嘴“嗬嗬”想要说出话来,似乎是“为何”二字。

秾李毫不犹豫将捅入的匕首在她胸口绞了绞,抽出。

血猝不及防飙溅而出,到底她第一次杀人,没经验,被喷了一身。

那血似乎也是臭的,流着充满算计和腐烂的气味。

“因为你该死。”她皱眉拿绢帕擦拭头脸上的血,点点血迹将帕子染得通红,居高临下,望着软到在地的白露,“娘养咱们长大,给咱们吃穿、教咱们本事,你便不谢她,也不该糟践她。忘恩负德之人,都该死。”

白露在她脚下痛苦地抽搐,浑没了往日傲慢光景,破口处冷风贯入心肺,连句整话也再说不出。

秾李擦了头脸,又拭净匕首的血,还入鞘中,撇了白露,依旧而出,门口略略立住,听外头似有刀戈之声,院儿里四下却阒寂。从人已被自己遣走,外头兵丁一时又不会进来,一方困囿的天地里便暂且容下了她这满手鲜血之人。

她并不忌讳这一身的血,便这样,一步一步去了东院,寻她姐姐折柳。

天清气明,改换天地后,自又是一番新气象,她不必害怕。

江宁这处,终又收到了太湖来信。

此前扬州城的消息没个准信儿,是应怜一块放不下的心病,这一回听闻了新有信使来至,慌得匆忙披了件轻罗半袖,便急急地下楼来至前院,想见是否有定娘的消息。

才至门口,便见映着天光,一干人站站坐坐围在一桌前,听人读信。那低低的读信声如击泉沉雷,熟悉得紧,正是宗契。

众人皆在,见了她,自然而然分出一缺口,教她坐了下来。

宗契正读到“李宅为罗大王劫掠,人财两空,唯子女活命,为铁面将军所救”,略顿了顿,抬头望向应怜。

应怜已然呆了,半晌拉着人问:“哪个李氏?李姓之人千万,想是弄错了?”

人多眼杂,宗契一时不知如何宽慰,默默将信递了过去。

应怜看了两三行,再做不得假,怔愣当场,后头写的什么,全看不下去,胸口彷如被一锤砸中了一般,闷得头脑也发黑起来。

“如今林江啸死了,那罗大王必也没好下场,娘子家人的仇,算是报了。”杨兴见她黯然,便劝道,“铁面将军是咱们的人,那李娘子在他处,想是稳妥,娘子放心便是。”

她勉强点头,心中算了算,这信是四月十八写就,如今四月二十,一切尘埃落定,也不知那铁面将军是何人,这会到了太湖没有。

“……我想去太湖。”她想到李定娘,想起年前与她不欢而散的最后一面,如今前缘种种,俱抵不过对她的哀恸,望向几人,问,“此时可还有法子出城?”

旁人接了信去看。杨兴思量一会,点点头,又拉着宗契道:“若是前些时日,风声太紧,出城是难;如今守军早已松懈,若想出城,倒也不是不行。”

“那咱们便去太湖。”宗契道。

后头一看信的人此时指着某处叫起来:“我就说宗契师父与柳娘子清清白白!你瞧,十八信上写得分明,他二人已是结义的兄妹,那柳娘子自有未婚夫婿的!”

几人忙来观瞧,一晌又望向宗契与应怜,有人便嘿嘿地笑。宗契夺过信来,扫了几眼,目光在那“元羲”二字上滞了滞。

“从此咱们可不要误会了他们,”有人道,“否则害自家兄弟清誉,又妨碍人小娘子的名声。”

众人纷纷称是。

从前他二人的关系,这误会是有嘴说不清;如今澄清了,宗契该觉得痛快,却又无端痛快不起来。

他竟从未听她提过元羲此人。

但从前不识得,今后也就知道了。无论怎样,这似乎不是他该过问的一些事。

他便搁下琐事不提,先问回太湖的事。几人商议了一阵,七嘴八舌,最后决定:两人带一辆马车,先驶出城去;余人城中留守,静观其变。

出城不难,却也要费一番心思。好在秾李走前留下了一盒面脂,兑入了榉树皮的细粉,又微有雌黄细末,抹在脸上,脸便微黄浮肿起来。应怜把露在外的脸与手抹了个遍,又按杨兴的嘱咐,点了些密密的红点,假作痘疮急症,就此入了马车中。

赶车的仍是宗契,只是拿布巾蒙了嘴脸,由杨兴带着,当日上午便出到城门口,先向守城门的头领塞了好处,又哭丧着脸道:“好好儿地在我客店里住着,却出了痘疮,如今人半死不活的,只一个外来的和尚肯将她拉了出城,我这客店从此还不知要怎么冷清呢!”

杨兴同样布巾蒙嘴,却掀了车帘教守兵看裹在破麻被里的应怜。

守兵捂着口鼻,只瞧了一眼那枯黄脸容上密密麻麻的红疹,皱着眉避瘟似的躲在了一边;头领嫌弃地赶他们走,声音嗡嗡的,想是屏了息:“快走、快走!”

便这么轻易地出了城。

杨兴将人送至四五里地外,不再向前,瞧着四下无人了,抱拳与宗契分别:“你们先去,我后头几日便赶来,到了太湖,问我单哥哥的好!”

天色阴云蒙蒙,不知是否要落雨,宗契谢过,两下里匆匆相别,驾了马,驶向前去。

应怜早从麻被里钻了出来,靠在一边想那封信,想自己的心事。

信上说得简单,也不提定娘究竟如何了,受伤有无。她便越想越心慌,从前对她暗害人命的怨怼,却悄悄儿昧下了,想到日后再见,也不知如何相对。

恐怕人都是偏私的,纵然心知肚明,她做下不好的事;但如今知她遭了大难,再多怨恨也都悄然泯灭了。

他们后头又说了什么?

……未婚夫婿?

车马不敢走牙道,便在碎石蔓草的小道上起伏颠簸。应怜心中一惊,忽睁眼叫出声:“宗契!”

外头答音:“嗯?”

她心中也不知怎么就这么慌,话至嘴边,乱乱地又压下,不知该怎样问。

问什么?问元羲?

不知为何,当着宗契,她只是问不出口,又觉着自己仿佛没记真切,他们或说了些别的,而她听错了。

他们怎可能见着元羲呢?那样一人,想也该在洛京,读他的诗书、会他的宾朋,同一样的高门子弟游春踏青。甚或家人觉得对他不住,又为择一门好亲,只等着再结良缘便是。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摸着自己心口,暗中思量:从前想到他时,她多少是会难过的;如今怎么却仿佛伤口变钝了,或是隔了一层,有些闷闷的,却只是遗憾。

这一年多来,变故太多,于她都是翻天覆地,乃至与他的情意,早已被这些事压得微不足道。若不是今日提起,她已许久不曾想到元羲了。

外头宗契等了良久,不见她再开口,追问道:“怎么了?”

应怜便突然中止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旧忆,重见到眼前苍青的车壁、老木的横座,甚至脚边团乱的麻被,心中盘桓着宗契端稳朗然的眉眼,明知他只一帘之隔,忽却很想见到他的脸。

她便一挑帘子,扶着车壁,探出头来;恰逢他偏头,二人目光对在一处。

宗契愣了愣,以为她哪里不舒服,便道:“且忍耐一时,牙道上官府耳目多,不安稳,咱们小路恐要颠簸一两日。”

阴云在他头顶上空翻滚,他身形阔大,却为她遮挡住浓云,似乎再有多少袭来的风雨,他都能为他一身遮蔽了,不教她浇在头上半点。

应怜从未有如此刻,心头涨得极满,只瞧见他脸容眼眸,便有种鼻尖发酸的感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盘旋在心里,流露在殷殷的眸光里,怔怔地盯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该说些什么的,否则她目光移不开,凝视越来越浓郁,有些连她自己也不敢正视的情绪,正危险地想要挣脱牢笼。

“我……”她终于开口,想同他谈谈元羲。

却不知从哪里谈起,仿佛这两个字无比地烫嘴,没由来又凝滞了一刹。

就这么迟疑的一瞬间,忽身子一僵。

宗契握紧了缰绳,任马车颠簸得心跳也快了些,只是见着她一脸痘疮蜡黄的脸,没由来透着些可怜巴巴,忍不住笑了一声。

应怜脸红了,缩头向车里,窸窸窣窣似翻找,挫败似的说出话

来:“我、我要如厕。”

行路途中,这也是免不了的事。宗契便找了个偏僻地儿,将马车停下,眼见着她闷头钻出马车,一头扎进了半人多高的蓬草丛里。

周围是一带山色,他们行在起伏的山丘边缘,泛黑的云头压上如涛的山间松林,带着湿意与沉滞的气息。才是中午,离了江宁府城,前头望不见去处,两边不靠的地界,他有些放心不下,怕她走太远,哪怕遇着虫蛇,到底不安全。

思量再三,便向那头走去了几步,道了句:“我候在此处。”

蓬草深深,埋没得见不着人影,只从里头闷闷传来答应一声,她似乎又嘀咕了一句“这么早”,便听不真切了。

空气里沉湿之气愈浓,想是要落雨。他左右等候,觉着应怜久了些,便又问:“你可还好?”

她支支吾吾的声音回答:“还、还行……”

恰此时,另一侧无端传来些袭扰感,仿佛周身毛发为一股无形气流扰动,森森然竖立起来。宗契瞬间警觉,向周围望去,先确保应怜那处无事。

正偏头的一刹,忽的咔嚓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斩断;又听一声马匹咴咴,猛地震地颤动,却是那马一撒蹄,喷着响鼻撒腿向前跑了开。

宗契一惊,几乎与此同时,却见套车的那马不知何时竟齐齐断了车辕绳索,上头伏着一人,抱着马脖子,瞬间便窜出去几丈远!

“有贼!”他断然追去,只才追到一半,便顿住脚步,因怕是什么贼匪调虎离山,折返回去唤道:“惜奴!你还好么?”

蓬草两边一分,里头惶惶然走出来应怜,匆忙被惊动的模样,捂着肚腹,微微蹙眉,显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那马好似发了狂性,教那偷马的小贼催着,这一会子,便跑得只剩了个影儿,唯远远望见身形,不大魁梧,似是少年的身段。

应怜才系好了月事带,走得急了,肚里开始隐隐地闹起疼来,如今见孤零零一架没了马的马车,又望望远去一人一马,目瞪口呆:“这……”

“是偷马贼。”宗契却松了口气,上下打量她几眼,“身手如此轻敏,没套鞍辔竟也跑得那样快……你怎么了?”

她捂着肚子,抹了把脸,那“痘疮”便蹭掉了几点颜色,颇有些尴尬,“无事,咱们……”

想说“走吧”,却卡壳闭嘴,干瞪着那一车大小行囊,踟蹰了半晌。

这一发惊变,应怜又将什么元羲也抛在了脑后。末了只得捡了些要紧的物件,余下累赘一应撇下了,再带不走。

这倒好,却仿佛又回到了年前,两人身无长物,靠着两只脚一步一行的时候。

宗契叹了声:“到前后有人家的地儿,再寻只脚力吧。”

两人正准备离开,却又见遥遥的府城那头再来了一队人马,各个身披坚甲、手指刀枪,却是官府出来的兵士,似乎眼尖瞧见了这头马车,顿下步子,竟朝这头催马而来。

这样子,跑是跑不脱了。

宗契不动声色,将应怜挡在身后,眼见着人马而至,十来个甲士里分出一个为首的,颇是凶神恶煞的模样,粗声问:“你们有无见过一个匈奴少年?”

应怜本极为紧张,以为这一拨人来者不善,却不想得了这一问,瞬间明白过来,他们是追着那偷马的小贼而来。

宗契皱眉,指着那贼离去的方向:“他偷了我的马跑了。”

那些人骂了几句,又往他二人身上扫量了几眼,查过马车里外俱无人藏身,头领一招手,一行再度催马前进,向着他所指的方向,急追而去。

前后不过一刻。

直待人走得没影儿了,应怜长松一口气,只觉背上生出了冷汗,抓着宗契衣袖,紧张地道:“他们不是来追咱们的,咱们快走吧!”

他二人如今有官司在身,谁知那些官府的兵是否认出他们,又折身回来,抓个现行。

眼见着山雨欲来,又不是安生的地儿,两人不敢久留,急急离去,却不敢走马迹处,牙道更难保证;放眼望去,却有一条山路,隐隐没入松林之中。此山不高,山路便不难行。二人合计,索性沿山路而去,避过一行兵士。

宗契步子快,前头走着,任山风猎猎吹动衣襟,略一停下,回头等着应怜。这一条松林间的路,本不崎岖,她却越走越慢,虽身上只背了个小包袱,倒似重逾千金。

“你且再支撑一段,待转过一段山路,咱们便走回平道儿了。”他见她迈不开步子,又蹙眉不语,便道。

应怜肚里愈发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咬着唇点头,闷头向前走。

只是仍走不快,偏又逢老天爷来为难,那雨早不落晚不落,这会子噼里啪啦漏口子似的打下来。

一晌林间愈暗,狂风急雨催打枝叶,将人浇了个精透。应怜浑身一哆嗦,早已得着宗契一把宽大雨伞遮了身,伞下温厚地哄她向前:“再走一走,否则大雨时候长了,山路泥泞,便难行了。”

他越是耐心,应怜便越觉着自己是个拖累,因又想到自个儿由着性子要出城,他便跟着出城;如今车马也没了,又在山林里逢着大雨,这一趟磨难,他本不必受,全是为着她,硬生生受了。

她心中愧疚,只是身上不巧,实在难受,只得缩在伞下,可怜巴巴地道:“我肚子疼……”

宗契自撑着一把伞,惊讶望来,瞧那神色便知,他压根没明白,许是以为她吃坏了肚子。四月春雨噼噼啪啪打在两把伞面,边缘垂下密密的雨帘,阴沉之中他的眉眼有些瞧不真切。

很快山石上流下的水渍,微微洇湿了应怜鞋尖。她不安地在里头蜷了蜷脚趾,擦了擦方才淋到雨的脸,无心间却抹了一手红红黄黄的面脂。

走山路也是无奈之选。她无法,只得将伞压得更低,硬着头皮要向前走。

不料一只手臂却忽被他捉了住。

他手掌的热度透过微湿的春衫,一触上便仿佛散不掉。应怜一怔,却见他收了自己那伞,脸上衣上被雨淋湿了些,转身将后背露给她,“我背你走。”

一把伞便遮住了他与她两人。

去岁他也背过她一次,她酒醉后迷迷糊糊,如今记忆已浅了,只记得是很温暖;这一回又不同,潺潺的水声在外,她与他仿佛被困在这小小的方寸间,早褪下臃肿的冬衣,春衫轻薄,阻不住衣下的热意。

她又早不像从前心境,不知为何,只是站在他面前,想到与他那样贴近,便连手指尖都开始发起烫来。

宗契倒很稳当,还催她道:“上来。”

他微弓着身子,等她终于犹犹豫豫伏上来了,教她伞稍抬一抬,很自然地背着她踩过泥泞起来的山路。

一晌湿意褪了,涌上来热意,应怜觉着整个人仿佛都要烧起来,为了撑好伞,两手环过他脖颈,便偎得更近,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一时头脑发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身子仿佛是水做的,却比水更柔软。

宗契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起初他还困惑,怎么去年灯节预赏那次并不如此。

紧接着便恍然,之后一点一点,感到一种温柔的煎熬。

她怎么就同绵云一般,仿若无骨,撑着伞,时常前倾些,便又收回来一点,手掌按在他肩上,动一动身子。

“……别动。”他不得不艰难地提醒。

应怜的回答也透着紧张,与她连成一片

的心跳很能相映成趣,“……哦。”

但她还记得为自己辩解一句,声音小小的,想也知道脸肯定红了,“我没有吃坏肚子。”

宗契甚少懂这方面,被她偶尔扭得起了心火,却还得放空思绪,半晌问:“好些了么?”

他身子比她热,暖烘烘地贴着,说实话很舒服。

起初的羞涩过了,应怜便放开了些,又微微伸了伸腿脚,点点头,想到他瞧不见,便答应了一声。那声音乖巧柔软,便钻进他耳里,映进他心里。

雨帘成片,潺潺水声盖住了彼此密密的心跳,却遮不住彼此间升腾的暖意。

宗契的步子很稳,背着她也轻轻巧巧,毫不顾忌自己湿透的鞋面与腿脚,几乎是淌着水走过一些碎石间。外头雨势再大,有她替他撑着伞,偶尔白玉似的皓腕在眼前晃荡而过,他心头便莫名觉得欢喜。

他生出一种与习武、打坐、供佛截然不同的欢喜,甚至不同于那夜中霄,醒后摸清自己的心境的那种煎熬的欢喜。

仿佛已经坐拥了那一颗珍宝,手捧了一轮明月,哪怕清楚她并不属于自己,却在此时此刻,感到了心底愉悦的满足。

见信时的那种阴晦情绪,被这一场雨清扫而空。

第70章 第70章闲情都落,逐水流花……

他不在乎她有什么未婚夫婿。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将这一泓月光扣在掌里。

若那真是良人,应当也不在乎旁人的言语目光,不在意她被世人所非议的名节。

山雨倾盆,来得快、去得也急,一番仓仓促促落去,敲打下红盛的山杏与山桃。飞红成茵,零星铺在脚下,点点洒在伞上。

雨势微收,便钻入鼻尖春芳与腐土的气味。应怜伏在他宽阔的背上,浑身暖烘烘的,肚腹里逐渐消停,却另有一番心思欺上心头,百转千回,也不知为何,不吐不快。

她起初吞吞吐吐,“我、我并不是有意瞒你。元羲他……若无那场变故,去岁夏,我与他应已完婚。只是命途难测,如今、如今……”

她感觉他的步子稍顿了顿。

“……如今他在天上,我在泥里。”这也没甚不好说的,对他,应怜索性坦诚了,“不能作配了。”

宗契这才开口,低低的声音与碎雨淙淙相击,“你配得上他。”

他如此笃定。应怜笑了笑,只觉暖意蔓上胸腔,“你都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就说我配得上。”

她似开玩笑,话中并无多少伤感。宗契下意识想回头看她,却只偏了偏头,又忍住了。

“无论何等样人,你总配得上。”他继续稳当地往前走,道。

应怜道:“你尽拿话哄我。”

她不再与他说元羲,只是悄悄地搂紧了紧他脖颈,听着自己微微快速的心跳,仰起头,假作张望伞上一片片的落花。

一点一点的心事,便如落花逐水,纷纷流落。然残红消褪,枝头却更花盛,春日芳菲才到浓时。

原来闲情消落,被一场风雨磋磨尽后,她才终于认清,情之一字,心系何人。

对他恩与义的感激,在这一场山雨之中,尽数酿做了情。

年少时情窦初开,最是荒谬。

李定娘登上马车前,偏头扫了一眼那身量高长、覆一具精铁鬼面的人,心内暗嘲自己,半梦半醒之中,怎么竟将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认作了应栖。

说来可笑,她认得他——他与应栖还真有点关系。

至少那一张鬼面下,想必是坑坑洼洼不堪入目的脸。她虽没见过,但从前听郑氏提起过。

【你且宽心,应栖那孩子虽冲动鲁莽,但也实实在在替你报了仇。他差一点便烧死了那畜生,如今听说他半死不活,脸也烧没了人形,想来性命只在这几天了。】

她当时觉得开心,却又难堪。

谁也不愿在曾经属意过的人跟前,露出那样狼狈的一面。

鬼面之下,谁也瞧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唯有那一双眼依旧冷淡平静,目光却追随她消瘦虚弱的身影,缓缓登上了车。

那一次李府惨事后,大夫断她小产,因此医治调养,耽搁了一个多月,直至今日,却也还没养回几分。

马车铺整得倒是宽敞舒适,虽已四月仲春,却仍垫了暖绒绒的细绵,绸丝披陈在外,是她一向最爱的猩猩红,如今瞧着刺目,却有几分像那日她流出的血。

再登车的是阿苽,抱着个从家带来的黄胖,黄胖手里却拴着一支匕首。他早不复先前那般闹腾,小小的童子,也瘦了一大圈,更显得那一双眼大而惊恐。

他挨着李定娘坐下,不声不响,却悄悄又离她远了些。

李定娘早瞧见他的小动作,并未理睬,歪在软乎的车座上,似是打盹,却随意问了一句:“匕首谁给你的?”

“鬼、鬼面将军。”阿苽小声答。

她笑了一声,那声儿里怎么都透着一股清冷。

阿苽有些不安,更抱紧了黄胖,又道:“将军说,要报仇,要杀了仇人。”

“黄胖可不会杀人。”李定娘道。

她一句话,让阿苽不服气起来,将黄胖安置在一边,自个儿取了匕首,锋利的杀人玩意儿,挥在小小胖胖的手里,衬得几分滑稽。

这教李定娘想起一事来。她倾过身,问也没问,从他手里轻而易举夺走了匕首,也不瞧弟弟涨得通红的面色,冲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

阿苽睁大眼,尖嫩地惊叫:“你不要死——”

李定娘刚想斥她聒噪,忽眼前一花,那车帘却被一只大手猛一下挑起来,一具鬼面带着森森冷冷的目光,闪在帘下。

她正拨开褙子,掀了里头小衣,露着一截秀白的腰肢,愣了愣。对方倒比她反应更大,猛一僵,丢下一句“莫要乱来”,声音粗粝沙哑,人却早已甩了车帘退出去了。

阿苽含着泪怔怔看着她。

李定娘不说话,自做自的事。

她割下了小衣下摆的两条,一条系在自己髻上,向阿苽招招手,“过来。”

阿苽如今无人可倚仗,只得哭哭啼啼、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

李定娘便捧着他脑袋,比了比,觉着拴在脑门上不方便,索性将白布条系在了他细弱的手臂上。

“是我疏忽了。”她一边系,一边道,“竟忘了戴孝。你也是,以后日日都要将这孝戴在身上,记得了么?”

阿苽愣愣问:“戴孝是什么?”

“……就是爹娘没了,服白以示哀默。”她沉默了片刻,道。

阿苽瘪瘪嘴,又哭了起来,哭了半晌,抽抽噎噎推她道:“他们说我没了娘,你没了孩儿,教我做你孩儿。我不要你、我要我娘——”

童言无忌,童言却最是伤人。李定娘捉住孩子的手,不让他推搡,将匕首还入黄胖的鞘中,又压着阿苽,迫他坐好。

“我也不要你。”她做完这些,身子有些虚乏,喘了口气,窝在车座里闭目养神,半晌说了一句阿苽听不懂的话,“……我不会再有孩儿了。”

鬼面人并没将大夫的话说与她听,她是听多嘴的女使私议晓得的。

大夫说,她连着几次小产,伤了根本,往后子嗣恐怕艰难。

艰难就艰难吧,总之两次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倒不如没有。

她如今没什么别的牵挂,心中唯有一念,即是报仇。

马车行驶起来,车轮俱绑了厚厚的布条,即便是崎岖路面,也并不感到颠簸。只是她昏沉得久了,仍是感到恶心。

仿佛有挥之不去的血腥纠缠她一般,她闭目便躺在深厚的血泊中。那血是从郑氏的身体里与她两个孩儿的身体里流出的。

她父亲死不瞑目,张着嘴,无声地催促她,报仇,报仇。

报仇。

从扬州到义兴县,一行队伍长长,走了整整五日。

扬州城富户遭殃,百姓倒得以保全,尚存完好的州城被占而不守,弃如敝履。义军早已

撤出城,以鬼面人为首,得了太湖兵变的消息,正赶往那处去。

走至第四日,中午停顿休整后,到得晌午,趁着日头正好,千余人的队伍重新开拔,绕过州城府县,只从荒野山丘的小路上走。

愈是没有人迹,山林湖泊的景致却愈好。

李定娘在马车中感到了渐渐的暖意,瞧一眼闷闷不乐的阿苽,觉着闷在车中确也不爽利,索性叫停了马车,牵着他下得车来,沐在风清日暖之中,眺望来去远山青翠、浮云联翩,心情也豁朗了许多。

近身一带是一条半坡,坡上数条不成行的野径,四面却有高低错落的不知名花树,一树树皆丛白,纷纷如雪,负春暄抱香梢头;风来花影摇落,漫山遍野翠茵之上,浅白成片,迷人心境。

她微有诧异,踏着落花,缓缓行在花香与日影之中,正接住一片纷坠下的花朵,道:“这是……桐花?怎么开得这样好?”

“因在山野间,无人踏青游赏,搅扰花期,自然便开得好了。”一旁女使笑道,“娘子,此花有个别名,因砌下盛雪盈白,便唤作‘五月雪’。”

果不负“五月雪”的盛名。她点点头,随手枝上撷下一枝,戴在鬓间,一点花蕊自然清艳,“好看么?”

女使自然答好看。

一错眼间,似乎不远处那鬼面下的眸光也望来,比往常更久地逗留了片刻。

李定娘已习惯了无视他目光。

她想,纵是从前,他还是那个跟在六皇子身后的扈从,她也是看不上他的,更别提那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更别提他如今还毁了脸,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但她依旧落落地朝那头一笑,挑衅似的。

他移开了目光。

队伍没走多远,依旧在五月雪之中,却从某处来了个小将,向鬼面人一番报禀,随即押上来一人。

鬼面人却挥挥手,带着那狼狈万状之人到了马车旁,迎着李定娘瞬间凝滞的脸色,将捆缚的人推到她跟前。

他甚少说话,许是喉嗓也伤过。除了最初相见时,他在李家与人相谈,其余时候,李定娘不大听他开口,即便开口,也是寥寥几字。

“你要报仇?”他如今便说出话来,嘈错粗哑,指指磕头求饶的那人,“仇家就在此。”

那人脸孔脏污、衣衫褴褛,想是乱山丛中躲藏过,破衫下尽是条条竖竖的口子,此身更显得黧黑粗野,不是别人,正是林江啸的一条好狗——罗二郎。

自前几日刺杀单铮事败,林江啸自知事情不妙,遁入议事堂,为壮胆气,更请来了许多头目,试图以人众壮声势,压服单铮。不料单铮血气怒涌,竟不管不顾,提了一杆精铁枪,于人众之中,一怒刺死林江啸。瞬间群龙无首,单铮手下人趁机该杀的杀、该收的收,一举将义军改换了门庭。

孔奚在乱中被杀;罗二郎却因睡在妻妾美人乡中,一时未至,逃过一劫,闻听此,心胆俱裂,慌得连刀兵也没拿,偷了匹马一气儿跑出城,不敢回、又不甘心走,便在附近山坳里转圈,试图探听些后来的消息。

不巧便撞见正赶回来的鬼面人一支义军,被抓了个现形。

罗二郎如今早不是当日那般威风凛凛,哭得像个泥里抓不起来的黄胖,一劲儿向铁面人磕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尽了好话。

铁面人却只看着李定娘。

李定娘不错眼地盯着地上那人,一双漂亮的目中,奇异地现出快意光彩,此时方觉老天爷指缝里漏下了几点对她的慈悲。

“你竟送上门来。”她轻声喃喃,回头将阿苽牵来,不觉笑出了声,“你瞧,那就是仇人。阿苽,你说该怎么办?”

“杀了他!”阿苽气鼓鼓地叫,懵懵懂懂地左手黄胖、右手匕首。

罗二郎这回终于晓得改换李定娘的方向磕头,磕得额上见了血也不敢停。

李定娘哪管他求饶,向人要了一把刀,沉甸甸地双手握着,噙着微微的笑,一步一行,直至足尖踩在他沾满草芥的脑袋上。

罗二郎惊恐大叫,许是卜知了命途,不知从哪里陡生了最后一点勇气,竟猛侧身一滚,两脚撑着站了立起来,歪歪倒倒就要后逃。

才跳出几步,身后刀锋迅至。

那刀下得并不熟练,甚至因捉刀人的气力不足而有些迟钝,却森冷凌厉。他反射性回头,恰只见了那一双冷如刀锋的寒芒双眼。

美人生就这样一双眼睛,偶尔是再妙不过,能为一副曼妙身子增光添彩。只是这双眼若是送他穷途末路,便为不美了。

李定娘举刀劈来,毫无章法,却记得往那脖颈上劈。

一刀下,鲜血溅,惨叫声凄厉却戛然而止。

两刀,他扑到在地,血染翠茵花雪,抽搐待宰。

三刀,血流成河,命断魂消。

侍奉的女使在旁,噤若寒蝉、抖若筛糠,谁也不敢瞧李娘子那一双疯狂冰寒的眼,甚至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任那血溅了一两滴在自己身上,各个好似阿苽手中的黄胖一般。

阿苽张着嘴,小小的身子也呆了住。

李定娘又在那早已不动的尸身上下了数刀,双手剧烈颤着,本是烟罗轻黄的衣衫,如今溅上殷红的血,倒似云烟里开出红艳的花来。

她身子也在颤,牙关咬得死紧,半晌才终眼前清明,发觉那死人已千疮百孔,血一直从身下淌到泥土里、丛草中、落花上。

久久压在心头的山,终于去了一半,她得以大喘了一口气,从未如此觉得畅快。

再回望众人,面色不一,他们见了她的目光,便低下脑袋,仿佛错的不是这死人,而是他们自己一般。

唯独那负手而立的一人,脸覆着鬼面,张牙舞爪讥诮向世人,目中反流露出别样的一缕神采来,再冷酷不过,却透着欣赏。

他赞赏她?

李定娘心中冷笑,见刀上的血,心想,你该庆幸那一日我手边无刀,否则你才是第一个。

激怒之后,热血渐渐冷凉。山风一吹,吹散了血勇,她忽觉出一股索然,扔了刀在伏尸身旁,想了想,将鬓边那朵清白的桐花摘了,却从血泊里捡了一朵染得殷红的来戴,插在简致的髻上。

“好看么?”她问女使。

女使哆哆嗦嗦挤出一个笑,“好、好看。”

“他死了。”她喃喃道,盼在天英灵未散,得见仇报的这一幕,“还有一个……王渡,王渡……”

阿苽“哇”地一声惊恐大哭起来,立即被同样惊恐的女使抱住,捂住了嘴。

人与人之间,当真天差地别。

有人觉得震恐,有人却觉美得像画;

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骑着这匹偷来的马,跑了两个日夜,毫不敢阖眼,怕一歇息,便被后头追兵围上。

马跑累了,便用脚踢、用拳捶,甚至用牙咬,迫得畜生发狂,不停蹄地跑,终来到这片满是山花的青野,但见满眼雪砌的白,纷纷坠坠。那可怜的畜生终于支撑不住,口齿里跑出了血,四蹄一软,扑倒在地,挣了挣,再也没起得来。

不中用了。袁武想。

“不。”他跌跌撞撞,舔去干裂唇上绽开的血,唇齿间也满是锈腥,疲惫已极,却警惕地环顾四周,喃喃说话与自己听:“不是袁武。我叫、我叫……吾浑堵。”

他是草原上的鹰,只是未来得及展翅,便被削了翅羽,如今挣出牢笼,比脚下这匹马幸运。

拨开丛叶,不远不近之处,停着一辆马车。前后又有数匹鞍辔俱全的马,比跑死的这匹更要神俊,都是好马。只是那头人数众多,刀兵严整,一望便知是一支军队,不知来自何方。

他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敌不过这许多人,取不得马。

目光来回游弋,却将里头变故,瞧了个满眼。

不知名的山花簌簌,乱了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那之中的女郎,又娇又弱,想是连刀也提不起来的模样。

……提了。

他咳嗽了一声,不自觉想笑,又拼命忍住,怕声音惊动队伍,依旧拨着草叶,窥向那头。

她真漂亮,迎着耀目的阳光,就像他想象中的中原贵女,有一双比宝石更明艳的双眸。但她手中刀锋的光芒,却比眸子更亮,闪着令他心悸的森寒。

我姓蒲察,是燕国蒲察贵主的小儿子。论草原上的身份,想必能配得上她。

他被她脸上沾染的鲜血所吸引,简直移不开目光,但不无苦涩地想到,如今他被起了个屈辱的中原名字,做了中原人的奴隶,是被烙了印记的马;而她被众多侍女环绕,必然高高在上,便不是他所能肖想的。

吾浑堵收回目光,移向那匹残剩一口气的马,狠狠掐了自己虎口一把,迫心神回转,忘掉她戴那朵染血山花时的惊鸿一瞥;歇了一会,终于咬牙站起身,望了望日头,朝自认对的方向而去。

他不是奴隶,有了机会,自然要挣脱锁链。他要寻那支反叛的义军,寻他们的头领,他姓单——去岁暮冬,在杀人的亭畔,他曾听人这样谈起过。

姓单的人,在中原总不会那么多,那是个稀罕的姓氏。

他便赌一把,上回救下那吴官人的,便是这绰号“赤发狻猊”的单铮。他能救他一次,便能救第二次。

吴官人是个好人,他得帮他。

更重要的是,吴官人是他一条生路——回家的生路。他得救自己。

赵芳庭近日几乎志得意满。

他受了箭伤,昏迷一日夜后醒来,预料之中,义军已改换门庭,跟了姓单。

钱美期间支开从人,独自与他报禀:“林江啸及心腹,除开一个罗二郎出逃,余党已尽数剪灭;咱们已拥单哥哥为头领,他吩咐与林江啸死后哀荣,却不知那狗头已被咱们悄悄割下,送去了姓黄的营中。那头说话算数,果真弃了战船战马,拔营回师。只是放出话来,四处宣扬剿灭了贼首,打散咱们反叛。这消息瞒不住,早晚单哥哥要晓得的。”

“晓得就晓得,他已是头领,还能再下来不成?”赵芳庭嘿嘿一笑,牵动肩背伤口,疼得嘶了一声,面色发白,想了想又道,“那王渡如何?他配合咱们做的伎俩,如今功成,合该与他一份功劳。”

林江啸自认罗二郎献上的那几支箭上淬了要人命的毒,却不想王渡偷梁换柱,奉给罗二郎的不过是沾了迷药的箭头。那箭骗过了林江啸,也骗过了单铮,唬得他以为赵芳庭当真被毒箭所伤,怒发冲冠,亲自一枪挑了林江啸。

虽说有些挑拨,但好使就行。赵芳庭想,事后还得寻个时机,老老实实向单铮认个错,他到底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钱美又道:“那黄仲骕也是怯懦愚蠢,他带了林江啸的人头回去,报与朝廷,说咱们被打散了,难道日后咱们声势愈大,他的事不会漏?朝廷不会更治他的罪?”

他想不通,赵芳庭却哼哼了几声,表示这事不稀罕:“他这会子烈火烹油,‘凯旋’而归,哪里会想以后的事?若不是这朝廷上下都烂到了根子,咱们也不得这样时机举事。你难道不记得咱们为何北地起家?不正是单哥哥杀了那匈奴小头目,赃官反要拿他去给匈奴人赔罪?他愈是颠倒黑白,咱们就愈能成事。”

钱美称是,又唏嘘了一番近日投军者众多之事,原都是被那春征赋税闹得没了活路的百姓;又说到王渡,“他家的事却是蹊跷。我查过,罗二郎压根没上他家劫掠,打杀他家的人打着咱们的旗号,却不是咱们的人,到如今也不知来头如何。”

“他这样家大业大的人,哪里会没两三个仇家?那是他自家的事,与咱们无关。”赵芳庭道,“此回的事里,他出了力,便要得报酬,以示部众——即便从前是林江啸的人,今后与咱们一条心,也能有好奔头。”

言语之中,将王渡的事,便定了下来。

赵芳庭予了治伤的大夫好处封口,教人皆以为他中的是毒,便好生休养了些时日;到了四月末,便闻听得喜讯——新归附的铁面人带着部属而归,顺手杀了罗二郎这最后一条漏网之鱼。

他才养好了些伤,这日闻听单铮着人来请,晓得事关紧要,自己也好奇,想去瞧一瞧那铁面人究竟如何,便由人拿舆轿扛着,去到了议事厅。

恰是不早不晚的时机,他前脚才迈入“聚义厅”三个字的匾下,后脚忽有人报:“有一匈奴少年闯入府署,道与头领有旧,正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头领!”

“与头领有旧的匈奴人俱已入土了。”赵芳庭觉得好笑,待入了厅堂,忽却顿住,想起什么来,眼望座上座下满坑满谷的大小头目,甚而顾不得其间一鬼面具覆脸之人,径向上首的单铮道,“……不会是他吧?”

单铮亲自下座来迎,今日着一身方胜底的玄青圆领袍衫,形容鲜朗、蜂腰猿臂,闻言皱了皱眉,本能对“匈奴”二字有厌恶之感,“谁?”

赵芳庭提醒他:“去岁冬,咱们润州城外救下一人,随他一同去的正有一个匈奴的少年。哥哥忘了?”

单铮恍然,当即教带人入聚义厅,又指赵芳庭在上首一把圈椅上坐定。

正对着赵芳庭而坐的另一侧,恰是那鬼面人。赵芳庭坐下后,不着痕迹地扫量了那人几圈。

他惯会察言观色,只是此人只有一张鬼脸,无甚看头,唯身段气质,望之清俊,不似凡夫。赵芳庭瞄了几眼,便乏味地收回了目光。

那匈奴少年被带了上来,步伐略有踉跄,却强撑着不露怯态;原是一番少年张扬的神采,只因透支了气力,疲惫里显了灰白来。

“你是……”单铮细细观瞧他,一时记不起那日光景。

少年却噗通一声跪下,眼底激出乍逢一线生机的光彩,咬咬牙,“袁武,我叫袁武!大王去岁曾救下吴官人,他如今被押在江宁府上元县,不知生死!英雄既已救得他一次,万望再救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