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2 / 2)

惜奴娇 烛泪落时 23839 字 4个月前

李定娘怎知那处暗中盯着,此时只携了心腹的女使,在偏园子一小亭里,与人坐着说话。

对面是一孙姓书生,名作公许,因姐姐在王家做事,年前来投奔,交了一样再要紧不过的物件与王渡,从此便在附近安住下来;不知怎么,今日听到些风声,却等不及与王渡分说,竟向她来辞行。

“我年前因何在家待不下去,主母尽知了,还不是教那些修堤的糟烂事逼的!如今听闻本州中罢了征夫修堤,却又改成水利田税,比往年又加收三成,且催逼得紧,竟开春便要征上来,说什么‘拿这钱去雇人力修堤’!开春的钱粮皆是留待买青苗下种的,如今征上去了,各家拿什么耕种?”孙公许说到气愤处,真咬牙切齿,又有满心的忧惧,“我因避祸而来,眼见着这扬州也要闹出祸乱,不走更待何时?故今日万留不得,向主母辞行!”

李定娘哪能就放他走,他若走了,那账簿物证岂不少了人证?

便千留万留,见孙公许只是不应,只得又想法子,退一步道:“我闻你家尚有祖母,这样,我家城外尚有一处田宅,常年空置,先生便暂栖身那处,也好奉养祖母,不教奔波劳累;田宅不在城中,万一城内生变,也好速行。”

孙公许见她百般诚意,又话到这份上,只得且听她一回,一揖手,承了她美意。

冯氏便在这时,风风火火闯了偏园来,见了二人,眼内喷火,带人便打。万幸家中人力里头,有一个身强力壮的,恰是孙公许的姐夫,这才将小舅子保下来,又是治伤、又是谢罪,闹了好一场乱乱哄哄,才揭过了。

冯氏不认自个儿的错,却从此认李定娘是个搅家精,比从前那祝兰还要不好相与的,日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心念念盼儿子归家,好诉诉苦。

五六日,王渡归家,刚至门口,便被母亲截去,听了一耳朵家务事;晚来到东院,才得见李定娘一面,与她说话。

李定娘先将孙公许之事说了,道已将人稳住;又问那水利田税事。王渡应了,道:“如今上官皆是二三年前才到任,急着做一番功绩,又见年前镇江毁堤,民怨甚重,也不知怎么想出这馊主意,不发征夫修堤,却改征赋税。”

他见李定娘心有戚戚,又道:“我正要问你些事。从前只晓得你家与六殿下是表亲,却不知你们关系如何?”

如今二月末,正是冬已除尽,却逢倒春寒的时候,夜来天又寒凉,故李定娘褪了外头褙子,仍穿着贴衣的小袄,正将簪环一并除下,闻言顿了顿,回头望来,“我爹与故潘淑妃是表兄妹,我与六殿下是表亲里的表亲,还能有甚关系?不过见面点一点头,说几句话罢了。怎么你却要问这个?”

她本就雪肤花貌,灯下更添秀美。王渡与她新婚才一个月,见此但觉意动,便抄手来揽她,又将私底下的话悄悄地说与她听:“你难道不盼着你男人更上一层楼?我欲找个稳妥的高山依附,按理说,如今娶了你,自然要投靠六殿下。但你也晓得,他自来是太子一党,太子如今被废庶人,我这会子去归附,不是赶着去投胎么?”

李定娘僵了片刻,也不知是因听了他的话,还是觉察那手渐从衣下而入,流连摩挲。她勉强忍耐下想要推拒的冲动,反问他:“你待怎样?难道有别的主意?”

那手在腰间停顿了一下,迎上的是王渡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觉得……三殿下为人如何?”半晌,他道。

李定娘心头一凛。

她虽久离洛京,却也不眼盲耳聋,晓得如今三殿下朝野中美誉甚多;甚而有人拿他与太子作比,道他唯一的短处,就是生迟了一些,否则哪里比不过那胆怯庸懦的太子?

只是她家抹不去“六殿下娘家”的印子,万不可能与三殿下扯上瓜葛。

眼见着王渡动歪心思,李定娘神色不变,却道:“亏你自诩智计过人,岂看不出,太子已有东山再起的苗头?”

“这怎么说?”

“先不说太子是官家潜邸时所出,最是有父子情谊;且他虽被废,却还有舅舅镇守边疆,手握边军十万,官家绝不会伤其根本;便看我如今封号广陵县主,虽不如公主、郡主那样显贵,却是官家对六殿下的恩宠。潘淑妃早殁,六殿下自小长在故皇后膝下,与太子同气连枝;他得恩宠,便是官家仍挂念太子。太子如今虽为庶人,今后必定起复。你这时去依附,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时机!”李定娘道。

眼见着王渡的目光又变了,恍然欣喜了起来。

她心中冷笑,又有些嘲意,也不知是嘲他还是嘲自己。说出口的是这些,没说出口的却还有许多。

比如官家如今老迈,沉迷求长生、御女色;便是年轻时,也不见得多圣明,行事向来只凭喜恶,又偏听偏信。这一回谕封她县主,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中贵说了几句好话,他忽念起她爹往昔的好来,一时感触所至。

不过王渡正在兴头上,许还做起高官厚禄的梦,这会子泼他冷水太扫兴。就让他继续念想着吧。他若是想攀关系,必定要过她爹那一关的。

他怎么就不想想,太子被废,多少太子党人被杀被贬,凭何她家就能在扬州保全,安然无事?还不是因她爹谨慎自守,从不轻易与人结交,又早离洛京;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躲还来不及,怎会允自家女婿搅进夺嫡的浑水里?

她不愿再与他谈那些宦途事,岔了话头道:“与其想国事,你不如想想家事。母亲对我颇多不喜,许是她从前那个媳妇做得太好,相较起来,我倒成了个榆木疙瘩,教她日日着恼。”

王渡正想与她温存,闻言皱了眉,“平白说那人做什么?她人都死了,你还醋不成?”

“尸首不是还没得么,谁知是死是活!”李定娘嗤道,微微偏了头,不教他太近,“你只不该教我搅进去,为着你的前途,平白脏了我的手,害得……”

“害得什么?”王渡轻笑。

她微一顿,摇摇头,将“我与她反目”余话咽下肚。

“你放心,再出不得差错的。”王渡以为她担心事漏,附在她耳边,笑声低语,“那河里已捞上来了,只因前些日泥藻缠住,到如今才浮上来。你总放心了吧?”

李定娘正要说,我放什么心?难道我还怕她不死,反来害我不成?

只是他已凑上来,解了她衣袄,又唤人熄灯烛,好一夜春宵。

待得最春兴时,那夜色朦朦,昏黑不明,他却又将她翻个身,要换个雅兴,从背后入。不料李定娘僵得不像话,身子也在抖,不知是恐惧是难堪:“别这样、就往常那样儿吧……我不行、我不行……”

王渡正是意浓时,哪里肯听,硬是按着要强来;她便再忍不了,尖叫起来。

那一夜,外头侍奉的女使听里头哭闹尖叫。半晌,主人家从里头披衣出来,脸阴得像黑云,一言不发。小厮为禀灯烛,送他至了久无人居的西院,摔门入屋,睡了半夜。

女使去偷觑主母时,却只见她将自己厚厚裹在锦褥里,一动也不动,死人一般,吓得不敢再看,更不敢发一句话,挨到了

天明。

天亮时,本以为要闹僵一阵子,不想王渡早饭前竟又回来,与她说尽好话赔罪。

他尽知她前事的。李定娘也没什么好瞒,两下说开了,勉强揭过;王渡又教人备了一车土仪果礼,携她同归岳家。

李定娘才知他为何做小伏低,原来因是要赶时间,趁空找一趟岳父,求岳父为他说项,结交朝中贵人。

果不其然,如她所料,他非但没讨得好,反教她爹斥了一通,连带她自个儿也被板着脸好一番训诫。

“为人在世,俱要本分,命里没有的,莫要偏求!再且说如今是什么时节?神仙打架,凡人避就算了,哪还能把自己搅进去?”李彦进斥女婿。

王渡闹了个没脸,多说多错,这一整日在岳家,都是皮笑肉不笑,阴死阳活的。

两人归家,还没进门,在车里三说两说没说好,他便发作起来:

“你爹好清高的人才!你一家子都清高,都是贵人,嫌我行商的低贱,攀不得高枝,怎么收我那五万贯聘礼时那样亲热!去年到如今,我送了多少与你家?你们如今嘴里吃得、身上穿的,哪样不是自我出!”他冰冷一张脸,望着李定娘冷笑,“好不晓事的东西,人说买卖两讫,我付了价儿,他却不愿给我好货,只把个残花败柳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狗!”

李定娘被骂得不堪,怒急攻心,要来掴他,却正被他一把钳住手臂,骂道:“我不嫌你做过丑事,你反挑三拣四,床里摆三贞九烈与我看!你如今嫁了我,便是我王家妇,好生琢磨着如何讨好我、教你爹开口,否则,往后你在这家,未必过得比祝氏好!”

说着将她一搡,也不管“咚”地一声撞到车壁或是横座,一转身,冷哼着下车了。

李定娘一把被磕到脸,疼得钻心,伏在车里,半晌没起得身,浑身骨子里发冷,又臊得想一头撞死,也不知外头下人听去了多少;再没脸见人,蜷在锦绣穿花的团垫里哆嗦,悲从中来,饮泣往肚里吞。

从这一日起,王渡也不归家,只说经营买卖,谁知去哪里消遣了。李定娘守着个不像家的家,应付着个又凶又悍的老婆娘,成日里烦心。

到三月头上,没等得王渡回来,却逢着一件天大的祸事。

平平常常的一日夜里,阖家上下睡得死死的,也不知哪里来的一伙强贼,数目之众,足有多几百个;明火执仗,里三外三将前后院包围,冲撞进去,直入宅院,拎了人便问主家人在哪,又铺开严严实实一排排,各执刀枪,虽衣物破旧,却目露凶悍精光,体魄强健,衣下哪里遮得住。

李定娘还没穿戴齐整,便被人揪出来,拖到个身形高大的贼首跟前,压了刀在脖子上,恶狠狠问:“钱财在哪!”

哪里用她说,同来的贼子们早已屋上地下地翻砸来找,摸着好东西,便往怀里揣,逢着提家伙要干仗的家人,刀棍无言,几个对一个便打杀了去,一时间血流成河,尖叫厮打哭泣声不绝。

李定娘才懵了一刹,吓得面如土色,颤颤指了藏钱的柜格。

那人教手下去搜,一发搜得各样金珍玉宝,还嫌不足,又掘地三尺,把高重的家伙什全扔在院里打砸了,却似翻找什么,一晌搜不着,又来逼问她:“账册呢!你收的那东西在哪!”

这一下,李定娘犹如头上重锤一记,望着院里院外打杀哭喊,火光映得半边天如浴血,真如身堕地狱,又余光瞥那贼首,虽衣着粗陋,露出的皮肉却精细白皙,姿态体格也无一不上乘,哪里像什么流窜的贼匪?

当下心明眼亮,明白了大半,这伙人竟不是为什么钱财而来,恐真正由头是那本账册。

只是修堤亏空的账册事,外人怎晓得?

她按下狐疑,狠了狠心,哆哆嗦嗦指正北的主院,“家中账册珍宝皆收由大人保管,我只是新妇,未掌中馈!”

她生怕言语上漏一分,便教人打杀了,好在那人急着找东西,将她扔给手下管制,自领着人去主院寻了。

这无边地狱,她无人护佑,只得逼自己壮胆气,求人说好话,允她添件衣裳。

可见那起子人还做不惯真的贼匪,她这么一求告,竟有那好说话的,放她回屋待着去了。

李定娘翻检那一堆被踩得脏乱的衣裳,穿戴齐了,又找了半天,终找得一件绣了龙凤的帔子,在肩上披了,本想再戴了凤冠压阵,却怎么也找不着,竟是早被人作珍宝夺了去。她只在床帏下摸出了一云锦帛书,正是封敕的圣谕。

她按下狂乱恐惧的一颗心,勉强容色不变,脚步不敢丝毫显出匆忙,一步步向外,从廊下至院墙,举着圣旨,赌一把生死,其声清泠:“我是官家亲封广陵县主!我手中乃圣旨谕令,尔等不得有所毁伤——”

若是真贼人,想必是不屑这东西的。

可这些衣着褴褛的“贼匪”,却偏偏生了忌惮。

李定娘心下稍松,更是步态从容,晓得这时声势不可乱,一乱便要为人鱼肉;便提着这一口气,所到之处,迎人目光,不躲不避,微抬了下颌,直到守门的小贼首跟前,一路分拨贼众,如中流分水,击楫而上。

到得头领跟前,她稍缓下口吻,道:“我乃广陵县主,如今身不带一钱,唯携圣旨帛书,大王通融,且放我归家!”

头领皆以黑巾覆面,一双眼凶光四射,偏却在瞧见圣旨时,滞了一滞,僵持之下,教人来搜她身。

李定娘忍得那几双手胡乱在身上摸了一回,听小贼们报:“无财无物!”

头领听了,又打量李定娘半晌,末了一点头,将紧闭的中门轧开一条缝,露出外头黑洞洞来,手一挥,“滚!”

李定娘如得大赦,也不知怎么软着腿脚,一步步挪出去,离那吃人的宅院愈行愈远,拐入个拐角,再不见了一星点的火光贼人后,一口气来不及喘匀,拔足狂奔,朝自家而去。

这一路,莫说巡更守夜的兵丁,连出门看热闹的百姓也无,各家各户尽死守门户,只在窗缝一角,觑来幽森森的惶恐目光,谁也不敢出头。

此夜李定娘尚不知,除了本家宅院,王家各处店铺庄园、茶坊酒肆,一发被洗劫一空,从此几十年家业,毁于一旦,本家人口,死伤无数。

官府无暇照管他家闲事,只因知州本人也一日后被押赴市口,在一干盔明甲亮的义军看守下,有模有样地教刽子手斩了头颅。

州城内外,被征光了钱粮的百姓举事,报名募编入伍,每人领一身粗布衣袄、一贯钱、一斗米,即日营中操练,以待官军来犯。

第57章 第57章而今风雨遍浇身,狼狈时……

人财两亡,于王渡而言不啻比殛雷更甚,好悬没一口血呕上喉头。

那侥幸得脱的家人尚嘤嘤哭报:“老爷、老夫人如今怕是尸首仍在家宅,登门者不为料理帮衬后事,却多来索债!家资已荡然一空了!”

相陪的妓。女是新来扬州、数一数二的魁首,素日惯会解语,又风姿艳盛,如今见王渡瘫在圈椅上,两眼发直,也不敢上前触霉头,竟悄悄儿一打珠帘,向外去了。

王渡半晌回过神来,只觉神魂俱遭了雷劈也似,急扯了那小厮衣襟,厉声问道:“各家掌柜先生如何分付!”

“分付?”小厮又一声哭,“哪里还有什么分付!店铺子没了,他们

早携财奔逃了!倒是、倒是我听闻主母尚存,她如今正回了娘家;又听闻您岳家安然无事,主人,您不如去趟岳家,与您岳丈老泰山寻个计策!”

王渡又是半晌没答言,缓过神来,却又问:“解库呢?家中八家解库,难道俱没了么!”

那小厮瘪着嘴,早已哭得脸都花了,却畏惧又不敢再说。王渡便晓得了无一幸存,恨恼之余,却更生惊骇。

哪里的流民有这般神通,不止毁了他家宅,竟把他名下大小店铺也摸得门儿清,夤夜上门劫抢,串通好了一般,天不亮便一哄而去,连点蛛丝马迹也寻不着!

难道是哪里的仇家?

他百思没个头绪,下意识摇头,“不行,李家正是看重我财势,才与我结亲。如今我家财一朝散尽,又逢这般祸事,他躲还来不及,怎会襄助与我?”

正两难间,忽那珠帘一闪,却是鸨母闻风带着人来了,后头跟着的,正是这些时日新相好的那个,名唤白露的妓。女。

鸨母先来哭了几嗓子,吊丧似的,又殷勤地问他家现今如何。

王渡混迹风月,惯来指使人上家支钱,如今尚还欠着不小的一笔,听她相问,立时便明白了缘故,心中本就悲痛,更又添了羞恼窘迫。

他面上却不露,仍风淡云轻地,“此是我家一劫,我早已料到,因此有所防范。只如今我不好就回家中,便在你处待个三两日,待事了了,我必再与你一笔厚厚的脂粉钱!”

“不是老身说,大官人,您家中遭变,当速速归家料理主事,哪还有心思在我这儿消遣?”鸨母皮笑肉不笑。

王渡此时哪里敢归家,还不知有什么样仇人堵在家中等他,只得软和了口气,又扯出家中八解库九茶行七十二店铺子来鼓大旗,口水费了不知几何;鸨母是何等人精,万贯富豪一朝落魄的事儿经得多了,料理起来也格外顺手,先教人送来字据文书,却是所欠账目,教他押字,又和和气气撵他出门:“知大官人人才俊品,只咱们都是张罗生意的,俱知彼此的苦处,若日日散财不进财,哪能支应得这么大家业呢?老身今日不得不失了恭敬。大官人,您福运绵泽,将来必能再起,我这儿先祝送大官人了!”

说着,手一挥,后头排开几个身强力壮带着刀棍的家人,将人“请”出门了。

后头半遮半掩着白露,今晨起还是小意温柔,转头却连眼色也不奉送一个,无动于衷听他道往日情长,自顾自往回走了。

哪知他家翻覆,扬州城也变了天,更没地儿说理去。流民果真散入城中,夺了府署,那些个厢军更无一点斗志,平日里起社蹴鞠、当街无赖欢实得紧,到真刀真枪御敌,各个都怂得很了,没几个来回便丢枪弃甲,溃逃投降。

世道疾变,王渡有家不敢归,成了无主的孤鬼,狼狈躲窜;往昔连饭也吃不饱的流民却一跃做了扬州之主。据说坐镇的一个“海底蛟”罗大王坐于府署正堂,料理公事;不仅抚众安民、募军操练,更张贴了榜文,道有冤有屈不得申者,尽可来府署诉告,大王为民伸冤。

王渡连日来东躲西藏,衣衫从未如此糟烂,带着个小厮,白日里教他偷人家吃喝来孝敬,夜里两人缩在草垛子里熬睡,当真把十几年前的苦又吃回来了。

那小厮如今也起了心思,不再那般哄着他,见他到如今地步,尚且拉不下脸去找他岳家,言语间便颇有了怨怼:“你都落到这份田地了,还有甚不好说的?到底已做了几日的夫妻,难道他家还能见死不救么?真好大气性,也不知我跟着吃什么苦头……”

王渡想,你哪里晓得厉害,那些个贼匪显是有人幕后操控,且他们打杀他家人无忌,却偏不碰李家一人,据说李定娘正是举着圣旨,从容而归;想来那伙人不定与朝中有什么干连,又说不定……仇人正是李家。他此时若上门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这夜依旧一袭破草遮身,天上无星无月,起了阴云。王渡正对巷口一处榜文,那字虽瞧不清,白日里已见得真真儿的了。这会子琢磨来琢磨去,他心思放在“为民伸冤”几字上,一晌悟出其中真妙,喜不自盛,不由一拍那小厮大腿。

人家被他一巴掌拍得恼了,忌惮他余威仍在,只是埋怨:“做什么好好儿地打我?”

“妙啊!”王渡夜中一双眼直勾勾,眼底处有豺豹一般森森的亮,“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他是不信什么公道大王的,流民贼匪,哪来那许多为民做主的心,必定是想要劫掠州城,又怕激起民愤,举事不成;故此想出这“为民伸冤”的法子来,寻个由头,抄那平日里欺压百姓的大户家财,既得了金山银山,又百姓里赢得好名声。

而若论“权贵乡绅”,哪个还比得上他岳丈——李彦进家?

当下踹了莫名其妙的小厮起身,他一洗连日颓唐,带着便向西城去。

西城里遍是花街柳巷。小厮又急又气:“主人是失心疯了么!如今我两个比那叫花子也好不了多少,你竟还想着去找乐子!”

“你懂什么,我近日在那白露身上,所费银两无计,才捧得她有一两分名望。”王渡行在暗处,瞧这比往日冷落了不少的歌管楼台,道,“如今她也该反报我一两分,至少与我件妥帖的衣裳,才好见那公道大王。”

虽归了家,李定娘这几日过得依旧心惊胆战。

王家那头败事已落定了,她更不敢使人去瞧一眼,或料理那一宅的死尸;兼逢近日州府乱象,一日听说知州被砍了头,一日听说某大户被抄了家。如今家门紧闭,着仆从日夜轮守,不敢丝毫松懈,又日日令人出门探听消息,归来报禀,正不知如何是好。

李定娘计议着阖家逃出城去,却被郑氏拦阻,道近日她爹心口窒闷,身子正不爽利,这时候哪行得远路?况家中上下一百来口,钱财细软怎好带出城去?

“外头如今乱象迭起,朝不保夕,日日有富户豪奢被拎去市口斩首。母亲难道要为了这些浮财,连命也不要了么?”李定娘知晓她心疼家业,又道,“少不得将钱财散于众人,教他们自谋生路,我家中几个,一辆粗陋车马带出城去便了!”

这回冯氏没说话,她四个兄弟却不干了,各个争来分说,道她手太松,口气又太大,偌大家业,说送人就送人,岂不知创业的艰难。

李定娘教这些歪来的“舅舅”们气得心口发堵,闹了一场,骂道:“创业艰难,你们也不是那创业的人!你们几个,不过是死乞白赖攀在我家吃喝的粪蛆罢了!”

这就闹将起来,好半天收场,不欢而散。

郑氏说家主心口疼却不是假的。李彦进自那日训了女儿女婿一通,这些日积虑甚重,又犯起了这毛病,又逢连日阴雨绵缠,腰腿疼痛难忍,胸闷气短,正难熬着。李定娘归家事,阖家人不敢向他说实话,只道她回娘家小住几日。

这一日依旧如此。只是吃过午饭,正团坐间,外头却起了闹哄哄的乱子。

李彦进不晓得情形,皱眉着人去问;李定娘却心中一咯噔,没由来觉出一阵冰寒,想也顾不得想,当先起身,把阿苽往郑氏怀里一塞,催促她母子向后院去:“母亲莫惊慌,你们先回去,我到前头望一望。”

郑氏这时倒有默契,又使人搀着李彦进,半哄半劝先向后而去。只没走出屋,那乱子像野火逢着荒草似的,一路便烧了过来。

喊杀刀兵之声刺耳恐惧,一路蔓延,终至无人再喊,却有一大队刀甲明亮的铁卫贯入廊下院中,纪律严明,一声令下便收了尚带血的长刀,层层分开,拱卫出个绣衫衷甲、凤翅兜鍪的黑面大汉,面貌体格粗野彪悍,正提着一柄大刀,刀口还滴着不知是谁的血,见了屋中欲走的几人,宽大嗓门喝道:“尔等是李家主人么!”

李定娘见过一次杀人的阵仗,第二回见,不似郑氏一般慌

得走不动道儿,当下向外一指:“李家人在北院!”

她原想先将人搪塞走,再寻小门儿走避,不想才说了一句,后头分出个人影,声音是熟得不能再熟:“娘子欲往哪里去?这不正是我泰山泰水么!”

李定娘不可置信,猛一回头。

王渡正气定神闲,立于那贼首侧后,一身锦罗绣带,仍是一如既往面目文秀,却无端带了股阎殿恶鬼的森森。

那贼首正是姓罗的本人,本名作“罗二郎”,如今无人敢直呼其名,只称呼“罗大王”,一路行来,环顾廊院花草,瞧出此处富贵不假,喜不自胜,又指着面色发白的李彦进,向王渡道:“那是你丈人不是?就是他逼死了你前妻,迫你娶他女儿?”

王渡不以为耻,反一口应下,也不顾李定娘目眦欲裂,道:“正是,他家仗势欺人,又假借大王的名头,打杀我家人、抢夺我资财,我才落得如今落魄境地!”

“王渡!无耻贼子!”李定娘再听不下去,怒急攻心,大骂他狼心狗肺,“谁杀人夺财!你自家招惹的烂事,遭了报应,如今反来害我!”

王渡却冷冷道:“难道祝氏不是你所害?”

一句话,令她哑口无言,心知今日再难善终。

那罗大王早令人抄她家底,如今重现那一夜**的情形,李定娘一霎时心头冰凉,想那王渡有两字说说得不错。

报应。

她欲带着父母向后逃,然后路已断,满目里皆是贼兵,抢了她家财物女子,于一众尖叫哭喊声中,他们却笑着攀比谁抢得更多。

春风细雨,斜丝绵绵,今日起,寒意尽了,贵如酥油的春雨落下,又是扬州新的一年。

李彦进捂着心口,教人一骂一吓,更来不及问些情由,指着王渡,嘴唇青紫,“你、你……贼子……”

罗大王扔给王渡一把刀,闲闲道:“江湖人便要快意恩仇。你仇家在眼前,去,把他杀了。”

王渡一把接过,那份量又坠得他双臂一沉,面上笑着,转过身了,望着岳父,却终又笑不出来。

他终究善使暗箭伎俩,当真执刀杀人,杀的还是岳父泰山,却有些胆寒。只是罗大王逼迫在后,一双眼紧盯着,他今日这投名状若不交,自己在他处也落不得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暗向那老儿道了一声亏欠,双手握刀,便一步步来。

李定娘疯了似的,将手边物事砸去,冷汗混着眼泪涔涔而流,“你敢!他是你岳父——”

又一步步抱着她爹,向角落里退,直至退无可退,狠下心一抱王渡的腰,将他撞得一趔趄。

“你要杀他,先杀了我!”她咬牙切齿,指甲撕他手臂,又拿牙去咬,疼得王渡惨叫连连,一时竟推也推不开,发了血性,猛一踹她小腹。

李定娘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捂着肚腹,瞬间失了血色。

李彦进睁目欲裂,刚要去拉女儿,却口中“嗬嗬”说不出话,一张脸越憋越紫,勉强支撑着立住,却兜头迎来了王渡不似生人的一双眼,竟血灌瞳仁,发下狠一刀劈来。

刀落下来,却无钝痛。他眼内模糊,接着一物,满手满身的血。

李定娘腹下绞痛,仿佛五脏六腑都往下坠似的,只觉曾也有过这般铺天盖地的疼,直待腿间濡湿,才浑浑噩噩地忆起,那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喝了药下去,就是这样的。那时有郑氏在侧,虽不是亲母,却也抓着她的手,落下泪来,说道:“我的儿,你且忍耐着,痛也忍着,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就好了!”

她便就这么熬着、熬着、熬着。

郑氏呢?

她母亲呢?

她哆哆嗦嗦,蜷着身子,张着什么也看不清的眼睛,一点点摸,却只摸到了一地的血。

最后爬到了郑氏软倒的身子旁。那刀口从肩颈向下,慌里慌张的,起初狠戾,后头却失了力道,因此没劈成两半,尚存了一口气。

郑氏抱着丈夫,想瞧被丢在一旁的阿苽,却再扭不回头,只得向着李定娘,张了几回口,才出了点模糊的声:“你、你弟弟……”

话没说完,头一歪,伏倒在丈夫身上,死了。

阿苽不懂事,只是趴在血泊里,哇哇大哭。李定娘撑着一口气,如今竟不知是先死的好,还是把阿苽搂在怀里再死的好。

罗大王望着王渡丢了刀,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望望那狼狈一团的一家子,啧啧叹了口气:“读书人还是少些血性,宰个人都宰不好。罢了,你往后还得多操练,如今且瞧我的吧。”

他自提了大刀,阎罗王似的逼近,一步一步,踩着郑氏为丈夫挡刀的血,踩着李定娘流出的泪,到了面色发黑、睁目不瞑的李彦进跟前,本想就一刀剁了,却又“啧”了一声,蹲下身,探一探鼻息,觉得扫兴,“嗐,这老头儿吓死了。”

说罢又望了望死死攥着郑氏手臂、也只剩了半条命的李定娘,又扫了一眼仍在大哭且哭得他心烦的小娃娃,琢磨着这妇人小孩,自己亲自操刀,平白辱没了他“海底蛟”的名声,索性招手唤来个喽啰,指道:“你将他两个料理了,好歹是一家人,一并埋了吧。”

那喽啰领命,抽了刀来,就要下手。

也不知是哪来的救命天光,却有一声凭空而入,嘶哑如铁石相磨,听得人脊背发凉,话里却漫不经心:

“我道啸龙将军手底下都有哪些英雄,没料想却是杀妇孺得来的名头,败兴、败兴。”

李定娘痛得半失了神智,凭着一丝执念,抓着阿苽的一只手,任他怎样拽挣,死死地攥住了不放,怕他从此也随爹娘如云烟而去,又怕头顶那刀落下来,他们一家人黄泉下再聚,又找不见贪玩的他了。

半晌却再不闻一二声响,勉强回头去看,模糊视线里,廊下屋外阴沉沉的天光随着冷风冷雨,裹挟而入一道身影,高高瘦瘦的,也如铁石一般,镀了一层光缘,怎么也瞧不清脸容。

旁人对他却畏惧起来,那罗大王初时生怒,却在见到林江啸的荐信花押后,一晌熄了火,讪讪道:“原是新来投奔的兄弟,你不晓得,这家子逼人生死,为富不仁!”

那人偏头,望向罗大王,似是要说话,末了却没说,嗤笑一声,不冷不热。

他一侧头,李定娘才望见,那张脸上覆了一张鬼面具,从额头至颌下,盖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瞧不见,只瞧见了那一双眼。

那双眼也瞧见了她,定了一定,身影便向她而来,不疾不徐,到了跟前,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罗大王面子挂不住,忍耐不住道:“鬼面……将军是吧,你这是何意?”

“救人啊。不然呢?”鬼面人声音嘶哑,说话时脖颈喉结起伏,仿佛嘲笑他无知,“我与她有旧,兄长卖我个面子,钱财归你,人归我……哦,还有个小的。”

说罢,教哭哭啼啼的阿苽抓着他衣袍跟上,也不嫌那双小小的手上鲜血淋漓。

王渡已回了神来,面上不知是急是怒,喝声拦道:“有旧?有什么旧?我怎么从不知道!”

鬼面人抱着李定娘时,一路行来平稳,一毫儿颠簸也无,此时稍住了脚步,那双清寒凛冽的眼扫向王渡,虽不见面容,却分明眼底有戏谑嘲弄,“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王员外为人坦荡,最是慷慨,想必不会挂怀汝妻与我曾一宵良缘吧?”

他声音说大不大,恰巧让一圈儿十几个铁卫听得清楚,便见各人憋笑,有的直白便笑出声来,拿眼去扫量王渡上下。

王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才上前一步,还不待要分辨要动手,身边已有一列人将之拦下,各个精悍强壮,且罩甲齐整,全有别于罗大王手底下才吃过几天饱饭的铁卫喽啰。王渡搞不清这铁面人是何来头,不敢轻举妄动,一霎泄了气,干瞪眼望着自家妇人被他搂在怀中,抱着带走了。

李定娘仿佛做了个极深重的梦。

梦中,她为恶人逼迫,趴在那简陋的禅室里,像狗一样,任人欺凌,也不知揉搓了多久。她喊不出来,浑身剧痛,又觉小腹如山坠,动一动便痛至十分。

忽又一念上心头,有个声音告诉她:那是旧事了,是旧事,你如今好了。

可她分明还揉碎的烂骨头一样,身处那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忍着一身疼痛,心想:若这时能有个人救一救,就好了。

若他此时破门而入,来救一救她,就好了。

哪怕得不着他救,只让她望见他那双眼睛,这样

难熬的时辰,她或也就能熬过去了。

可她终究没见着,只有无边的黑暗侵袭着她。

不、不、不。那个声音道,她见着了,那双再清亮神采不过的眸子,她每次见,都觉如寒光星斗一般,无人再能比拟得过。她见着他了。

她张嘴,觉得干渴,又觉得疼,不自觉便模模糊糊地叫出声:“应栖……”

她这样一叫,就仿佛又回到那个梦中,当真见了他混不吝的那张脸,忽又觉得难过。

梦里的他不说话。李定娘急了,胡乱伸手要去抓他。

不想一双手被按下,不知在谁的掌心里,没听着他说“我在”,却只隐隐约约闻了一声叹息。

第58章 第58章同去又同来,直如双飞鸟……

这一回去江宁,末了走的是水路。

漕河里也行过,江水里也行过,一条条岔开的细细河道也行过。一路行来,不贪赶时间,两三日也就到了。

应怜与宗契在江宁府城里赁了间小院,开春时节,便暂且住了下来。

这一间院比从前扬州那座又要简致不少,并无前后,推门只见左右二间对座,正分与她二人住。虽不大,却满可以令人安身。

便自出正月,到如今三月初,芳菲初绽了,褪下冬衣、换了春衫,他二人已在此逗留了一个多月。

宗契往常只晓得外家在江宁府,至于是府城里或县乡里并不清楚。他母亲姓陈,然偌大地界,陈姓者不知多少,一连日寻来,竟连半点头绪也无。

他与应怜一合计,总之在此兴许又要住上些时日,索性写封信与他师父慧理住持,询问自个详细根底。这信一去,恐怕一个月尚不能来回,非得到五月才见回信。

这些时日也得慢慢地打听。

应怜自是随他,只是也想起自己的事来,便教人制了三方灵位,本要供一供爹娘兄长,却不敢请外人书刻,只得拿了空灵位回家,在上头比比划划犯了难。

正巧教宗契见着,依旧这日两手空空,自外而归。

应怜一见便晓得他又没打听着什么,正待开口,他却先问:“你这是……先人灵位?”

“是。”她道,“只是我不会书刻,径写上去,又怕晕了墨,且不好擦拭。”

他到跟前,接过她手里空灵牌,瞧了一瞧,“你要刻什么,说与我,我来刻。”

“你竟会刻字?”应怜惊讶。

宗契失笑,朗硬脸廓显了几分柔和,“寺中供奉灵位,我刻惯了的。只不过需得你先写个模子。”

应怜一抚额,怎么竟忘了这一节,连连称好。

待宗契买来刻刀,候她写完了,便熟练地横撇竖捺刻了起来,先依样刻下“先考”二字,在下头“应安仁”三字上扫了一眼,顿了顿,道:“无爵禄头衔么?以下径刻令尊名讳了?”

“……从前是敷文阁学士,如今官衔已被撸了。”沉默片刻,她摇了摇头。

宗契便不再多言,只一刀一凿将名姓刻了下去。

应怜守在一旁,微偏头默默瞧着。

他卷着几道袖口,手掌宽大结实,掌心指节处处有茧,厚积钢铁一般的力道,却干净整齐。执刀凿的姿势也老练,一笔一划刻来,莫不与她墨字纹丝不离,而更凿进几分与她不同的力势筋骨,一望便知是常刻这木字的。

看他点顿撇捺地刻下一字一字,随着一个一个名姓,她便想起家人音貌,又见刻刀之下锋势深沉刚硬,一时瞧得深了,不觉便一点点离他愈近,满眼尽是他一双手掌与掌下一个个显露的字痕。

时节入春,正是轻凉薄暖、宽袖小衫之时。她去了厚厚的领缘,便露出一截白玉的延颈来,隐没向衣襟里,绣着鹅黄青翠花草,烘出薄薄的暖香。离得近些,宗契便觉察得分明,本已觉得过近,偏她这人又不开窍,对他没一毫儿防备心思,径往前倾,腰身已抵了桌缘,堪堪擦着他臂肘,宽大的薄罗褙子下,杏黄系带圈了几圈,柔柔巧巧、不盈一握。

他刻字时便有些心不在焉,正坐躲避不得,却手臂处发热,直烫到耳根口舌,莫名心浮气躁起来,索性放了刻刀。

“惜奴,烦劳倒杯茶来。”他没抬头,拂那字凿里的木屑。

应怜果不疑别的,应了一声,便去倒茶。

她离身时,香却仿佛未散,不是兰、不是麝,也不是衣上熏香,是她一段若即若离的女儿香。

她斟得茶来与他。宗契一口饮了,也不知心头那焦渴胡乱压下了几分,见她又站来身侧观瞧,当下指着四方桌邻座道:“坐。”

应怜满心都是家人牌位,他让旁侧坐便坐了,这回纵是伸长了脖子来看,也挨不着他。宗契稍松了一口气,可当真她不在身侧了,他刻了几笔,却怎么都又觉着索然无味,勉强收了心神,专心刻那牌位。

两人便安安静静的,一个刻一个瞧,谁也不出声。春昼晴暖,微有细细浮尘飘游在两人身遭,徘徊如情意不去。

有了牌位,日日香案上供着,应怜便想得多了。

往日飘零无所时,只求有个栖宿;如今有了栖宿,便更想起她家所遭的事来。

宗契时时也来案前供一支香,瞧着她家三口人的灵位,便问及情由,“你家究竟犯了何事,至于如此大难?”

应怜却茫然不知,“事发突然。那晚禁军闯入我家,带走父兄,说是谋逆;别说我,我家谁也毫不知情,跟着便是抄家、监禁……往日亲朋并无一人来探,更别说求问个实情。”

或许她娘知情,却先她而去;原想着到了扬州,寻得时机,向定娘慢慢问来,哪想变故陡至,又没问得。

以她爹素日清正古板、兄长直率磊落的性子,她决不信他们会与谋逆扯上关系。而他们如今做了枉死鬼,独独存活她一个,却又是个阳间的糊涂人。

教她怎么能甘心。

往昔故交皆不能问,她搜肠刮肚,却想起一人来。

“你可还记得当日那吴知县?”应怜问他,怕他想不起来,又提醒道,“正是他那秦氏夫人赠我川资银钱。”

宗契点头,“记得,怎么?”

“我那些日被拘在衙署时,曾听人说他将转调赴任江宁府。这不是凑巧了么?我们如今又到了他的地界。”她道,“他是做官的人,又与我家有些瓜葛,或许晓得我家事一二。我身份尴尬,本不当与吴官人再有牵扯;但我想问一问细情,眼下除了他,也再找不出第二人可问。况我寻思着,他既到了州府做官,户籍之事想来也管着的,你去拜会于他,强似独个大海捞针似的寻你陈姓的外家。”

一言点醒梦中人。宗契眼一亮,恍然道:“是了!我竟没想到这一节!吴官人在此地,事便好办了,我这就去府署问问!”

上午时辰正早,他如连日阴霾被一朝艳阳点破,眉眼也神采奕奕了起来,兴冲冲地便要出门。应怜忙拉住他,上下一打量,见他此身虽峻拔洒落,却穿着素日的瓦灰粗布衣衫,袖口处浆洗得有些泛白,便教他去换一件新衣,又教带好散银,以作打点。

“做公的人,尤其守门的役吏,最是认钱认衣。你虽不穿锦挂金,却也不能教他们看低了。”她道。

宗契一笑,见她殷殷叮嘱的模样尤其温顺,心头胀得欢喜,随她出屋,瞧着她道:“是你思虑周全。”

便又回屋换了一身簇新的细布黑衣,袖腿绷挂都紧实了,愈发地挺峻魁伟。应怜与他隔了半个小院,对面屋檐下瞧得真切,心道方才她话却也只对一半。谁说看门的只认衣裳不认人,他们最是有眼色,识人气度;如他这般一望便知轩昂不似人下者,决计不会受那等人刁难。

宗契穿整毕了,与她招呼过,趁着天色尚早,便出了门去。

也不知是他那身衣裳周正,还是塞与的碎银使了用场,府署看门的几人果真没为难宗契,只是也没通传,点了他几句话。

“师父有所不知,吴通判确是将要上任的新官,只是还没到。袁知府如今也不在,一应事务都由几个判官、参军们分辖。”门子收了好处,知无不言,“不过听说近日已是要来的。师父把名姓住处报上来,等个三两日,上官若来了,咱们好知会您一声。”

宗契半跑了个空,先喜他吴官人真将来此处,却想他脚程怎么如此之慢,几日的路程,从去年走到今年还未至,只得先谢过,报了名姓住处,且先回转,等候些时日。

他从府署离开,一路穿街过巷,也不骑驴马,沿来路

而去。

坊市嚷嚷扰扰,各样叫卖说话吵闹不绝,人、马、车轿、杂货,使人眼目观堵。他折过几道街,又转过几条巷,脚步却稍稍慢了下来,不向家中去,却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角落里候了几息,身形陡转,揪出来个鬼鬼祟祟尾随的人。

那人浑地一惊,再料想不到,慌不迭挣扎。宗契眼眸一冷,打量着道:“你不是府署里公人么?却怎么做此宵小行径?”

那人一身皂隶公服,方才慌来求饶了几句,这会子稳住心神,勉强硬气些,只是怕吃他拳头,忙道:“是、是!师父快放手,我不过按例核实你住处,不是歹人!”

宗契这才将人放开,生了恼,“不是报与你了么,城西过太平桥,清化坊第二条青牛巷,冲北第六家就是,还诓你不成?”

那皂隶见他不好惹,又解释半天,道是惯例,只因怕寻上官的是贼匪歹人之流,报个假名姓住处,借机寻仇。宗契听了,也不好过于为难他,只道:“我向来行得正走得直,从不打诳语,你若不信,随我走一遭便是了。”

对面忙忙地应下,一路果真随他,连走带小跑地去了。

一来一回正直日午。应怜早已在在院儿里候着,支棱着耳朵听外头言语。一晌忽听得两人说话,一个便是宗契,似与人指路,“就是此处,我开了门进去,你总不至还要跟来?”

“哪里、哪里!我见师父走到了就好!”又一个是个赔笑的声音。

她也不知是什么情形,纳闷了便来开门,倾出半个身子,便望见了巷口而来的宗契与一公服的皂隶。宗契怕她担心,先道了声“无事”,回头又与人作别,便入了宅院。

应怜本犹豫着要不要请那皂隶一杯茶水,刚侧了半张脸,便见那人眼珠在她身上扫了几圈,却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宗契便将路上事与她讲了,喝了温茶润喉,又说了吴官人未至的事。

应怜些微失望,转又道:“也无妨,咱们候在此处,等他就是。总之你与师父的信也才上路呢,一并等了。”

她微垂眉眼,语气寻常。宗契却只觉她近日似有心事,想来那牌位供上香案,到底牵动了她往昔的挂念,成了一块心结。

这心结在他家人枉死的性命,任他如何劝慰,也宽解不得的。纵是他自己,想到此,也如一根刺扎在喉头。

若是一般仇家,有仇报仇便是;只是斩首抄家,这仇却找谁去报?那一道旨意出自天家,难道寻那圣人的错处?

第59章 第59章见月坠西海,怕鲸触破,……

晌午时,宗契依旧出门一趟,四处扫听,有无姓陈的人家,曾嫁女去过郑州。

本就是大海捞针,寻不到是常理,寻得到才是意外。他料想得与不得间,自有缘法。廿载已过,陈年旧事,他也不必强拗着得一个结果。

今日依旧行在坊市之中,却被一小伙计从后头叫住,道有人楼上请吃茶,说着拿手指自家酒楼阁子上。

那阁子半敞着窗,依稀见里头有人影,只小半个侧身,瞧不真切。宗契纳闷,随人上楼。

此间酒楼颇是阔气。楼上雕花窗户、朱漆栏杆,彩幔垂摇,遮了楼下长年累月烟火气。伙计引他向内十几步,到了一间,叩门恭敬询问。

“进来!”里头人道。

那声儿一派精神气,有些耳熟。宗契正思忖何方曾照会过这样一人,伙计已推了门,请他进去。

那请客吃茶的人正从里间出来,酒肴甘美之中,与他打个照面,不是初见,却是重逢。

“赵芳庭!”宗契惊诧。

可不正是赵芳庭!

有宗契魁梧身量作衬,这赵大官人虽锦衣华服,硬生生显得瘦小了一圈,只是那精气神儿一如往常,甚而更熠熠一些;见了宗契,满脸故交之喜,先把臂勾肩,将人带入内,好一番寒暄,又请他主座上坐定。

宗契见那美酒佳肴,鱼肉做底、狍鹿獐雉烹煎蒸炸,百般滋味应有尽有,那酒更是浓醇得漾出满室的芳甘来,好一桌山珍美味,却未动筷,热腾腾地候着宾主落座,言语尽欢。

赵芳庭也不瞒他,实实诚诚道出本末:“兄弟可教我一番好找!自那日莲台寺外咱们不欢而散,哥哥我心中多有愧疚,几次三番找寻,只慢你一步;这一回打听得你们来了江宁,故今日早在此等候,这桌酒宴,就当我为你赔罪了!”

他彼此斟了一杯,先干为敬。宗契却执盏不饮,问:“找寻我做甚?又是说富贵?”

“兄弟心中莫不是还怨着我?这般拿话来寒碜!”赵芳庭虽说着,面上眼底一毫儿不羞恼,却当真掏出了一点真心来捧与他,道,“我从前不知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因此拿那富贵名头来钓你;如今钦佩你为人,那点富贵又算得了什么?我心里认你做义气兄弟,自然要为你打算。这一回,是来问你一句话。”

他两只眼盯着宗契,本是一张油嘴滑舌的脸,却无端此时透出一股子再郑重不过的意味,倒显出了几分坦然来。

宗契问:“什么话?”

赵芳庭道:“你可愿替她报仇、保她荣华?”

宗契不动声色,眼底却微微凉沉下来,目光攥着他,犹如被侵入领地的虎豹。

一晌里箭在弦上,空气也窒闷下来,山雨欲来。

“我真心为你,少不得打听你身边那人,你也莫要着恼。”赵芳庭忙道,“凭你的气概、凭那应娘子的样貌,你二人正如锥在囊中,醒人眼目,何曾能当真大隐于市?有心者如我这般,略一打听,便晓得根底。朋友自无妨,若是仇家呢?你可能三番五次保得了她?”

实则他嘴里这“略”一打听,有七八成水分,也是赶巧,全听他那曾相好过的折柳所说。但赵芳庭自认不亏心,他就不信,上回富贵说不动他,这一回,拿住他软肋,不怕他不动心。

“我自当以性命相保。”沉默片刻,宗契道。

赵芳庭一笑。

他再敬宗契一杯。这一回,宗契一饮而尽。

“我信兄弟力拔山岳的本事。然一人敌,又能敌几人?”他话锋一转,再道,“好,这且不提,你自有保她的能为。可你又怎知,她要的只是保全一身,而不是为亡人昭雪?”

他说罢,借一杯酒的功夫,只几眼观瞧宗契,心中便有了底气。

他瞧见了他眼底的动摇。

软肋啊。赵芳庭又自斟了一杯,那玉酿甘泽,粼粼曳波,一如年前在青玉阁暗无天日的柴房里,逼仄、臭闷、狭小的铁笼中,他乍然一瞥的那女娘眸光。

色是刮骨刀,情是英雄冢。哪怕坦荡轩昂如宗契,也堕了英雄气,挣不出温柔乡。

今日他又回来得晚些。

应怜在家中候着,手里翻弄那白封红帖儿,上头清清楚楚写了宗契的名儿,请他府署一叙,却无落款名姓,只有“录事参军”四字,显着几分权势压人。

这是晌午来人送的帖儿,说是府署的贾参军请宴,教宗契明日晚务必前去。

她不知是何缘故,想着或与上一回他去府署寻人有关。难道是那姓贾的参军偶一瞧见宗契,喜他英武过人,欲要收为己用?

也不知是喜是忧,唯有等宗契回来,再与他商议。

春日虽比严冬天长,挨到酉时,也终日尽了。外头昏色暝暝,应怜怕宗契归家瞧不清路,便寻出灯笼,正是年前扬州预赏时,他为扑着的一双红鲤无骨灯。当日她离去时,便都带了去,此时点了烛火在里头,一盏挂在门口檐边,一盏挂在院内他屋檐下。

她已用了饭,回屋点一盏灯,翻出一本《松窗杂记》,边看边支着耳朵听门外动静。

宗契循着那一盏琉璃幢幢的焰火色归来,到得自家屋檐下,仰头才见了一尾红鲤,熠熠流着光华,映明了门上新春的桃符与门神。

他心存了赵芳庭一晌午的话,沉甸甸压着,伸手将那灯取下来,在门口顿了一顿,晓得此时她应未睡下,也不知在做什么,想必正等

着他。

【她本就是花团锦簇里生就的一人,与你、与我皆是不同;一朝遭了大难,你若真有心,难道不疼惜她,就任她从此在泥尘里活着,背着家破人亡的苦仇,一辈子跟着你,无名无分,连名姓也摘了去?】

他又想起赵芳庭的劝来。

她便是这红鲤,合该放归入水,而不是在这愈深愈浓的夜里,茫茫然守着他归家。

他将灯柄攥在掌心里,推门入内,一眼又望见他自己檐下一盏一样红鲤。对面屋里却亮着,澄明的窗纸上,窈窕温柔地映下她低头的剪影,秾纤合度,如珠似玉。

一晌那娴静的影儿动了动,扭过头来,却见小窗一支,是她倾身探出头来,才见了他提灯而来的挺拔身形,心生欢喜,一笑便又落了窗。

片刻那门又开了,里头走出应怜来,背着屋中半明的灯火,白玉样脸庞染了橙红光晕,仿佛红了脸颊,又噙着微笑向他招手,欲迎还羞。

宗契便将她望进满心满眼,心头涨满,忽生出一种冲动:她纵是月宫中来,既来了,便不放她走,藏着她过这辈子就是。

“你今日晚归了,是遇着什么事么?”见他沉默伫立,她有些纳闷,几步走来,却闻了他一身的酒气,诧异问,“你去吃酒了?”

他忽有所觉,回神微微垂首看来,定定瞧她花萼凝露样脸容,却没头没脑问了句:“你想家么?”

应怜一怔,张了张嘴,莫名不知该说什么,以为他醉了,道了句“回屋再说”,便来搀他。

宗契哪要人搀,借那三分醉意,她伸手时,反格开攥住了她手臂,听她低低惊呼一声,觉得惹人怜得紧,不自觉便笑了一声。

应怜教他吓了一跳,纳罕他今日究竟喝了多少,竟就醉了,要收回手,却被他钳着,怎么也抽不出来;再看他,素日沉稳的脸上这会仿佛得着什么趣儿一般,纵着她挣,总不放她。

她渐渐涨红了脸,只觉那目光里执拗地有什么,又有些灼烫,她不敢去迎。

便听他又问了一句:“你想报仇么?”

他依旧攥着她手臂。应怜正挣着,忽听这句,猛地一滞,方才那渐热的血也凉了下来。

她一瞬懂了他意思——说真话,否则便不放手。

应怜渐渐静了下来,晓得他目光就在上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他也不急。半醉里生出一念:若她说不想,他便……

便如何?

与她一道,江宁、代州、甚或扬州,哪处皆可,遂了她心意,一年、十年、一辈子,只要她肯。

“……想。”

酒意褪去,他月下灯畔,定定瞧她。

应怜又说了一遍:“想。我想报仇。”

宗契灼灼的目光似要穿透她,半晌点头,手掌松开,如禁锢自落。她抬头,正对上他,目光撞在一处,见他如寒星疏朗,比月还明,直照出肝胆清光。

她忽想起方才看那书中,说起一事,道渔人于秦淮河中,网得一宝镜,能照人五脏六腑,如穿冰雪。

莫不是宝镜未失,却在她身畔,化作他模样,探照她心底事。

“好。”他只道了一个字,应了她的诺。

应怜心不定,好歹将他拉到自己屋中,按坐下来,又瞧他并不十分醉,便不让他吃茶,只沏了一杯温温甜甜的蜜水来,又在他旁侧坐下,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今日遇着谁了?”

那蜜水甘甜滋味,散入唇舌,和酒一起,虽解了渴,却返上一丝苦。宗契喝一口便放下,道:“是赵芳庭。”

应怜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人为谁,不由瞪大了眼。

宗契便将前后事与她简明道了一遍,不提赵芳庭怎样拿她来鼓动自己,却说起了吴官人遭逢厄事,如今自身难保。

应怜呆怔半晌,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便又想起应栖来,到如今竟不知他救下彩儿,究竟是对是错。

他却一眼瞧见那张半压在书下的帖儿,正见上头“宗契”二字,便取来,草草看了一遍,“这是什么?”

应怜答应一声,且压下愤懑的心事,道:“是晌午府署里公人送来的,教你明日酉时去吃酒。”

“自来只有请官差吃酒的,哪里有官差请人吃酒?”他皱眉将帖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末了道,“罢,明日我去一趟,你在家落好门栓,我不回来,你莫要开门。”

她点头。

只是想问他院中那一声“好”是何意,隐隐觉着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与自己有关,却又无从问起;且自己心思也未全部摸清,这事还是缓缓再提。

他便起身回屋。应怜送到门口,与他一道,望见对面檐下挂着那盏红鲤灯,澄黄明耀,照得一团光亮,迎他归去。

想起他曾扬州辞别,如今却到底仍在一处,应怜心生感慨,道了一句:“当日你那一盏灯却没拿走,好在我一并带来了。”

宗契望着她,身形罩下半缘温暖的昏暗,落在她身上,眸子里澄明一片,尽数化作向她的柔和,道:“以后不会了。你给了,我便收着。”

他微微一笑,向灯火而去,到得对面屋檐下,果真仔细卸下红鲤灯,提入屋内。那光火幢幢,在幽深的夜里随他而走,渐生了无言的温柔。

第60章 第60章利字蒙眼心不见

翌日晚,府署后院小花厅摆宴。

忙活这晚酒肴的役使仆从不少,捧馔进果,围着小花厅蜂儿蝶儿似的乱转。

皂隶里武大用是个老油滑,今夜也被从被窝里拉出来,叫在厅后等候。他便溜了一碟子咸盐瓜子,瘫在不打眼的班房里闲嗑。

一会儿,他教的一徒弟过来,唤作李五的,才新来了半年,对他正是恭敬客气的时候,进屋便笑道:“师父却原来在此偷闲。一会子那和尚要来,官人叫咱预备着呢。”

武大用含糊“嗯”了一声,没动。

那瓜子壳正吐在他脚下,李五差点被楔了一脚,往后一退,又道:“师父您上上心,今儿去他家拿人,可是我为您求了半天求来的巴结机会。这事儿若办好了,不比您在府署混吃等死二十年强!”

他一腔钻营上进的热血,却只又得了武大用一声“嗯”,嘴皮掀了瓜子皮,吐在脚底一模一样的位置,其余动也不带动的。

李五便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懊恼自己怎么当初就认错了师父,把个烂木头疙瘩认成了狗头金,恼起来也不劝了,转身要走。

他要走了,武大用这才停了嘴,叫住他,依旧像半截子瘫了似的,厌厌地道:“谢你好意,只是我惫懒惯了,有一口饭吃足够。另外,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份儿上,我也劝你一句,这差事伤天害理,你能推则推,别瞎掺和。”

李五脚步一顿,听着刺耳,心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没理睬,自个儿钻营上进去了。

直待出门,他仿佛还能听见那咔擦咔擦嗑瓜子的声儿。他暗嗤一声没出息,到了前头亮堂处,候着今日贾参军的吩咐。

参军是没那么早到的,先来的自然是那和尚。

李五听人讲过那宗契,见过的人都道最是有不俗的气概,本以为夸大其词,今宵一见,他自廊下走来,步态稳肃从容,身量魁伟,端看那两只寒星一样的眸子,便飒飒然有金风肃爽之气,当下心中便也一声赞:好一个俊杰的人品,怪不得身作一个出家人,却还能有那样的艳福。

宗契被引入小花厅,明烛华彩、朱门雕窗,颇是一番富贵鲜美之象。从人引他入一方桌,对席而坐,先殷勤斟上酒来,又去请贾参军。

李五便听候在侧,角落里一动不动,像尊泥塑一般,却将宴席之景尽入眼中。

贾参军其人,貌甚宽和,因此来时和气一团,连连夸赞宗契,又好一番打量;带来两个相陪的客僚,甜嘴蜜舌,一边劝酒,一边问籍贯年龄、宝刹何处。

实则这些前日俱已打听明白了,还是李五亲自寻赁屋的庄宅牙人探听的。

宗契答了几句,便早已被人劝了七八杯下肚。贾参军又嫌那琉璃小杯不过瘾,教人换了巴掌宽大的银樽来,倒入一片波光绿醴,一壶温酒,便空了一半。

酒至三巡了,贾参军便又问起他家中情形。宗契道:“父母皆已不在,如今云游在外,一人而已。”

“高僧这话,似有参差。”贾参军笑道,“你家中分明还有一人,为何藏着却不说与人呀?”

说着便唤来一人。李五觑眼一看,却是王炳,正是前日里他随去那和尚家,一眼见着出门来的他家女娘,回头又报与了贾参军,说那女娘如何如何貌美,真如白日嫦娥旱地莲,引得人动心。

想到此,李五有些艳羡。早知那一趟是个好差事,能一饱佳人眼福,还能卖贾参军个好处,说什么他也得争得的。

正眼红着,那头见王炳小子忝着脸与和尚笑道:“那日里我见一小娘子,正在高僧家中,那想必是您的内人了!”

宗契刚一变了脸色,贾参军却斥道:“胡说!出家人怎可有妻室,宗契师父是高僧,又岂不知这是犯条例的事!”

说着为宗契劝酒,拿话揭过这茬,却拍拍手,教乐伎上了歌舞来,一晌里丝竹管弦,各座其乐融融。

只除了宗契。

他正摸不准今日这宴到底为着什么,只听贾参军又道:“高僧见这美人乐舞,想必如粉红骷髅;只是我等凡夫俗子,总也看不穿罢了。”

说罢,赏一回歌舞,又招手叫来其中一个盛妆丰艳乐伎,来为宗契侑酒。

香粉馨风,却平白教宗契皱了眉头,按下那乐伎欲捧来的酒樽,道:“我自己来。”

贾参军一旁瞧着,笑语晏晏,待那头又劝了一杯,才道:“不知高僧家中,与樽前美人相较,哪个更得您心呢?”

他话中意竟拿应怜与乐伎相比。宗契倏然沉了脸,径道:“参军不该拿我家人取笑。”

“家人?”贾参军反不以为然,道,“高僧不是说,你只一人,又何来的家人?我听闻那女娘是你花钱买下,想来是家中女使了?”

这话说的就很不像样了。

宗契的确曾费了近千两买下应怜,却从未对外露过半个字。这人又从何听来这些说辞?且三番五次扯上应怜,酒宴也就变了滋味。宗契不欲再留,索性将话问明:“参军此次相邀,究竟为何?”

那几人互望了一眼,皆笑了起来。贾参军未开口,客僚先道:“高僧是出家人,家中却藏纳一妇人,便心如日月昭昭,岂不知瓜田李下,引人诟病?”

又一人道:“如今我等为高僧计,这妇人万不可留于家中,不如早早舍了的好。”

“我近日里求一佳人不得,托人打听,总也不遂心意。偶一机遇,得知你处正有一佳人,不知高僧能否将她转赠与我,我虽不才,却也忝为州府属官,必不亏待于她,且有厚礼相赠,如何?”贾参军末了才发话。

宗契猛一起身,已勃然变色,慑得人竟滞了一滞。

“我道为何设宴邀我,原是为了这个!”他恼来声如沉雷一般,滚滚砸在众人头顶,“天下妇人多的是,参军若要求佳人,更去找寻便是。恕我不知礼数,此事万答应不得!”

他说罢要走,又教两个客僚死活拖拽了回来,软语相劝,百般好话哄来,连贾参军也来留人,终抹不开面子,毕竟在他地界,不好将人得罪挺了,只得蕴着气坐下来。

贾参军虽好言劝着,脸上却不若先前宽松,拿眼扫了扫李五。

李五便晓得,今日这事来了。

他也不看座上几人,默不吭声出了花厅,到后头小屋里,点齐四人,教抬上一软轿,跟着出门;又见那曾通风报信的王炳跃跃欲试,也想要跟去,却拦住他,派了个别的差事与他:“你把这包药粉下在酒里,教那和尚喝了。”

他袖里掏出一扁扁的药包儿来。

王炳不敢接,问:“这是什么药?”

“不是毒,”李五笑话他胆子小,“是蒙汗药,管教他一碗便倒,休来坏咱们的差事。”

王炳这才拿在手里,咕咕哝哝地去了。

李五几人便自去抬一顶小轿,向着城西清化坊青牛巷而去。

这头宗契早已不愿再待什么狗屁宴席,客僚几个喋喋不休地说,仍欲说动他心意,更有要用两三个乐伎换他那一个的。他不欲同这一室乌烟瘴气相处,拂了那几双强留拉下的手,起身定要走,连乐伎奉上的酒也撇了,碰倒在地,流得尽是。

忽有一人,拽了乐伎高髻发冠,不容分说便要拖走。那乐伎哭喊求饶,宗契定睛一看,后头扯着头发之人,却是那唤作王炳的公差。

王炳道:“定是你这贱人侍奉不周,惹得高僧生气,坏了今宵好宴,此番我必拿你是问!”

乐伎哭得妆尽花了,道:“不是奴不周到,是他实在拦不住要走!”

王炳哪听这话,已然抽出腰刀来,拿刀柄在她脸上撞了一记,一下打得人嘴鼻出血,面皮青紫起来。

贾参军几个却只视若无睹。宗契看不过去,喝道:“是我自要走,干她什么事!你把人放下!”

“她奉酒来,客人不喝,便是她的错处!”王炳向着他时,断然又换了一张卑恭脸色,拽了乐伎到堂下,又道,“这便是樽前侑酒的惯例,非是我强横。”

宗契不晓得什么惯例,一把喝住他,满肚子火气,“好,我喝她这一杯,拿酒来!”

王炳便一搡那乐伎,自带了一坛酒,教她拿来一海碗倒了,捧与宗契。

乐伎青紫了半边脸唇,欲哭不敢哭,勉强扯出笑脸相对,战战兢兢奉来酒碗。宗契心道她是为自己所累,却又想起应怜,想她若不为自己所赎,真在那青玉阁,少不得过得也就是这般为人打骂为人辱的日子,心中一股怒气冲撞,更发泄不去,一把将酒饮尽,掼在地上,竟将那银碗掼得扁了。

贾参军却一反常态,冷眼瞧着他喝了酒,抚掌而笑,“好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和尚,一身铜筋铁骨不成?”

随他击掌声起,却从堂外涌入七八条壮汉,各个执了刀枪,望之便来者不善。

“把他拿下。”贾参军冷哼。

这才真正是鸿门宴。宗契恍然明白,先是言语哄劝威逼他交出人,一计不成,再来横的,行那明抢之事。

他心中恼怒已极,这寥寥几人哪看在眼里,暴喝一声,跟步一个突撞,擒住一只臂膀,先扯人格开一顿刀枪,一刹时缴了那只手上腰刀,一个照面,却是冤家碰头,正见那王炳一张使人憎恶的脸,当下照猫画虎,一刀柄捅上面颊。

只听王炳一声惨呼,捂着脸,鲜血便从指缝间流出来,却与那乐伎一般,险些脸骨也被敲碎。

两刀一左一右直挥来。宗契一息间已退身半步,一手一只彼此交架一处。那两柄刀收势不住,猛一劈砍,对面便伤了肋下肩头,却不见了宗

契,回头他早已势如山洪,将刀做棍,脚下抄出一圆,刀鞘砸在几人腰腹间。

七八人也不是对手。贾参军本胸有成竹,才几个瞬息,却见形势陡转,惊得也不敢再看,只悄悄儿在客僚拥护下退进了内室。

宗契正将人避退,身已至堂下,却猛一阵眩晕,好悬身势收不住,脚软滚下阶去。

那被毁了半张面颊的王炳见状,含糊叫道:“他药性发了……拿下、拿下!”

那晕眩来势汹涌,饶是宗契体魄强健,也招架不住,只觉眼前灯火一晌俱旋转起来,耳边听得人叫喊,嘈嘈杂杂,似慑于他强悍不敢逼近。

宗契才知中了他等奸计,咬牙怒骂:“卑鄙!”

他狠狠一咬舌尖,勉强聚气不散,晓得此时必要逃出去,否则他与应怜两个都难逃一劫;倏尔想到应怜,心中猛惊,只觉不妙,怕她独自在家中出事,更没了对峙的心思,寻定了来路方向,便猛冲而去。

后头皂隶如虫蚁跟定上来,竟有在头前堵路的。宗契发狠,也不顾手脚轻重,使出一身气力来,擒了人臂膀,竟一把拎着脖领子,一声怒喝,将一条一百来斤大汉扔到了廊外,一头栽进黑洞洞不见光影的小池塘里。

药性愈发地窜进头脑,他唯剩一念:回去,找她!

左冲右突,也不知到了哪里。宗契整个人清醒少、昏沉多,听得四下一片叫喊,皆是要拿他的响动,从明处向暗里跑,忽撞着一人,猛地一惊,犹以为是帮凶的皂隶,正欲抬手将人敲晕,却听那人急急道:“从此向右到院尽头,直往前,便是府署后门,马养在那处,你夺一匹马来,赶紧家去救人!”

他一怔,只这么一瞬息的功夫,嘴里被塞了一物,生辣的呛味入喉,平白激得清醒了几分,却是一支老姜。

宗契也来不及瞧那是谁,晓得是来帮他的,一点头,随即向右而去。

追兵前后脚的功夫,到得班房黑暗处,却已没了那和尚踪影,只有个人躺在地上,哎哎哟哟捂着脸乱叫,照来灯笼一瞧,却是皂隶武大用。

武大用脸上被打了一拳,青青紫紫的,疼得直叫唤。

那几个问:“和尚呢?往哪跑了?”

武大用指指左边,一会儿见人向左跑出几步了,又指向右喊:“许是右边……哎又许是左,我被他打了一拳,哪记得清!你们自找一找吧,嘶……回头报了伤,可得好好歇一歇……”

那几人闻言,骂了两句,没奈何,商议了一阵,只得分兵左右,各自去寻人。

待动静去后,武大用才坐起身,哼哼着出了一口气。

“半夜上门抢人家妇人,缺不缺德……”无光无火的夜里,他揉着被自己打肿起来的半边脸颊,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