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应怜不敢了。
她怕听了那些,定娘此刻眼里的疼惜喜爱,全都化作厌恶。她怕再见一双章杏娘一样的眸光。
她硬生生瞒了下来,只道是宗契搭救,如今改名换姓,已不复再有“应怜”此人。
李定娘默默听着,良久,只问了一句:“……余人呢?”
死了。应怜想。
但她不知如何吐不出那字,只是摇了摇头。
李定娘拿帕子揾了她眼下的泪,自己却淌下两行,强压着心气匀和一些,与她道:“今日我出来匆忙,你暂且在这家客店住着,莫要挪动,明日我不来了。你不要去我家,我有事便教人来带话。你且等着我。”
应怜晓得她意思。
定娘在家中做不了主,前头做主的是她爹,后头掌家的是继母郑氏,哪一个都不是应怜能投奔的。
“姨父身子可还康健?”她便问。
“他么,老样子,一到阴雨湿冷天便浑身不爽利。”李定娘道,“只是又添了心口疼的毛病。痼疾难愈,大夫说只能将养着。”
她眉间郁色一点即过,不教应怜察觉,转言语宽慰她,又千万叮嘱几句,让她来了便不要再走,从此在扬州安住下来,一切有她照应。
勉强拖了一刻,外头女使来催,李定娘不好再留,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纵百般不舍,也得起身离了去,又教应怜回屋,不要再送。
李定娘楼下登车,灯火幢幢,映在她白皙面颊上,泪痕犹显,放下车帘前,又回头望那客店楼上。
应怜支着窗儿一角,楼上楼下与她凝望,伸出手来,轻摆了摆;终见定娘朝她一笑,点点头,放下了苍青的绸布帘。
她终也阖上小窗,却仍在窗边伫了多时,心头杂乱,也不知究竟想的什么。一时是欣喜,定娘仍待她甚好,情谊不掺一丝一毫的假;一时又茫然,不知过了今日,明日又当如何,定娘今日对她好、明日对她好,以后呢?
定娘果真未嫁,但想来已一十九岁,拖不得一二年,总要离家的。那时她呢?难道如古时的滕妾一般同着嫁过去?
一时心里忽又压了一般情绪,定娘来了,那宗契便要走了。
他走了,她纵过得再好,又怎么能好呢?
转过天来,上午无事;日午一过,应怜便忙碌了起来。
先是有庄宅牙人上楼来问,可是那柳小娘子。应怜才刚点头,那人便喜笑颜开地催促收整行囊,并请着宗契一道,登上一辆素洁牛车,同了车夫便要离开。
应怜稀里糊涂,又想起来,“店钱还没给呢!”
“已给了,小娘子尽放心,坐定一二刻,便到新宅了!”牙人道。
“新宅?”她愈发糊涂,“哪来的新宅?”
对方笑道:“你自家赁的宅子,就在西门开明桥边,端的好景致风光,想来赁得急,家大人没与你讲。”
果要不了二刻,牛车停了,牙人便引他两个沿桥过一条河,穿进一条巷儿,两边人家虽不像东关街豪门大户,却也墙垣齐整高大,时有古树长过墙来,又有不知谁家寒切梅香,沁人心肺。
牙人到得一户门口,此户人家正敞着门,进进出出的男女,搬捧一件又一件穿堂过院,细看时却是各般家用,大至箱奁榻案、小至椅帔香炉,并床上铺的、灶上摆的一应家伙什,应有尽有,笑语吟吟,气象如新。
不消他说,应怜便总知这是定娘为她置办的了。怪道她说今日不来,想来她既要瞒下家中,赁屋这样事,定是要亲自过手,岂不奔忙。
她心中触动,却听宗契慨道:“她确是有心。”
他话里总有种放下心来之意。应怜刚想开口,又见一女娘笑吟吟地过来,原是负责卧室起居布置的,来问:“敢问娘子,主屋东床上是一副褥儿呢,还是两副?”
应怜一时没懂,心道约摸是吴地规矩,还是入乡随俗地好,便道:“你看着办吧。”
那女娘得了令,伶俐应下,眼儿在她与宗契身上略微一扫,便过去了。
牙人便领二人前后看过一回,叙了此宅来历、年时、街坊等,俱是再妥帖不过的;主屋正中一座三间,配耳房、厢房,前头有厅、后头有厨,皆连廊相通,错植乔木藤萝,四季景致不衰,便寒冬腊月,正值院中腊梅恣意盛开,香彻屋宅。
应怜哪还有一毫儿不称意,入得卧室一看,月白粉青、素雅淡柔,琴棋在案、炉香瓶花,无一不是比着自己喜好布置,经手者除了定娘,再无他人。
她心热,眼眶也微微发热,里间走了几步,四面一望,正要说她待我再没更好了,却一眼扫见那熏得暖香的裯衾上有两副并蒂莲的锦褥。
褥儿倒也罢了,更上头又摆了两张一般样的鸳鸯枕。忽想起适才那处问要一副褥儿或两副褥儿,应怜便全明白了。
一刹时脸涨得通红,先一回头瞧,万幸那几人都在外头,宗契也没进来,同着牙人说话,话声依约。
宗契道:“咱杵在外头作甚?”
牙人道:“是,师父去瞧吧,我等着便是。”
“那是她闺房里,我瞧什么?”又是宗契的声音,沉润润的,“你带我去瞧瞧厢房。”
一晌声儿住了。跟着才是牙人赔小心问:“……师父,您住厢房?”
宗契反怪道:“我不住厢房住哪儿?”
应怜再听不下去,闷着头出来,插进两人驴头不对马嘴的谈话,“咱们去瞧瞧前头。”
“前头不是看过了么?”宗契纳闷。
“嗯,再看一回。”她答了,微微向那尴尬着的牙人点点头,“里头改一改吧。”
牙人连连应了,忙不迭悄悄教人来改换被褥了。
她拉着宗契又前头胡乱看过一回,等着差不多厢房里布置妥了,牙人又来请,这才再又折回去。只是前后廊院里路过时,总见几个妇人女娘们望着他俩,窃窃地笑。
宗契绷着脸,人后才与她道:“我怎么觉着他们有些怪。”
应怜微微红着脸,见他一脸莫名,只得拿话来岔,“你去厢房瞧瞧,可还有不妥的?”
这才将人支走了。
闹腾了半日,终于里外头都布置妥当,庄宅牙人又交了赁屋的契纸,两下里签押毕,又请来左邻右舍作见证,交了屋宅锁钥。
待邻人牙人皆散去,已是灯火初上。宗契颇多感慨,宅院廊下四望,半生不生的地界,却宁馨得很,只因想着以后这便是应怜的住处,又一想到她终有了投奔,一颗心便可全然放进肚里。
连廊行至拐角,向前去到主屋,厢房则右转,在此离分。应怜提了一盏素纱映梅灯笼,住了脚步,便不大愿意再往前走。
宗契便也停住,两人权并坐栏杆上,歇一晌,说了几句前屋后院不咸不淡的话。
应怜心中实想说的不是屋宅清幽,也不是街坊热络,而只是念着他;却又心知肚明,怕问出了口,他一旦说这几日便走,恐挽留不住,渐渐口不应心,话便歇了。
又怎知宗契与她存着一般心思,两人谁也不愿先开口,便笼着一团灯火,彼此静默了一会。
忽庭院里,中天之上,渐而清亮。应怜转头回望,却见一轮将满之月,从墙垣屋瓦上升起,明丽分辉,一时竟压过了灯火微明。
今日是腊月十二,怪不得月也团团。她没由来想到,连这月也要越来越圆的,人又凭什么不团圆呢?
心思一来,话便越到嘴边,再收不回心底。应怜道:“你可好多留些日,至少……”过了年去。
只才半句,他却与她同时出口,收刹不住:
“要不我过了年再走。”
话音相随,两人俱是一愣,四目相对。
应怜诸般心绪,却从他湛然眼眸里瞧见今夜月色,清辉似照肝胆,想起他从前无数次这般瞧来,却没有哪次仿佛月色入眸,浑似无情还有情,教她捉摸不定,忽生出冲动,伸手想触那眸中辉色。
然手指一动,蓦地回神,瞧他眉眼柔和,唇边微笑,想起自己方才那荒诞冲动,心底灼灼发烫,脸上也热起来,但又极喜悦,一时浑不知如何是好,又怕他话出口再反悔,情急了,陡然便站了起来,心口砰砰地跳,笑意盈满面颊,想收也收不住,“那就、说好了!你不许提前走!”
她也不知自己乐什么,只就是觉着开心,又觉着这么笑有些傻气,怕他看了笑话,索性起身,望望月,又望望他,“那,我去睡了。”
宗契低低应了一声,起身刚要送她,不想被应怜飞快塞了灯笼在手里,道了句“不用送了”;那素纱上一枝斜梅忽上下一飘,在他的怔忪里,她已提着罗裙,雀鸟惊翅一般,飞快地跑开了。
灯笼竹柄上尚有她余温,人却已淡色一抹消失在连廊对面。直待再听不见动静了,他这才收回目光,浸着斜照入廊的月色,立了一晌,握着竹柄,回去厢房。
第37章 第37章整整韶华,争上春风鬓……
翌日是个晴明天色。李定娘携女使来时,应怜才刚穿戴完毕,见是她,又惊又喜。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着你呢。”她道。
上回见面是暝色昏昏时,彼此总也瞧不真切;今日再逢,暖阳日照,应怜得以将她细细打量,心是欢喜,也多少感慨。
“你上回说我瘦了,岂不知你也清减了许多。”应怜携着她手,两下并走在连廊,道,“今日你可莫要急着走,咱们多会没好好叙话了。”
李定娘如今仍比她高些个,虽清瘦,却别有一番秀韵。她两人原就是表姊妹,模样上虽不称十分像,眉眼间到底有几分神似,便彷如一对神仙妃子。应怜淡雅些,定娘胜之秾丽。
李定娘今日气色心情皆不错,廊间一路行来,两旁观瞧,微微点头,“这屋子你可还喜欢?”
应怜自是没二话,“喜欢,清幽雅致,再没更好的了。”
“到底寒素了些。”李定娘却叹了一声,因忆起从前洛京的屋宅,“没那般宽敞,又多有冷清。”
想到此处,便又问:“昨日我只让人布置格局,换了些家当;却有心留待今日问你:可要牙人领几个女使来与你?”
她有此一问,便是知晓应怜如今处境尴尬,是见不得光的人,自己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应怜心领神会,默了片刻,摇摇头,“算了,先不忙。”
女使僮仆,俱是贴身照应起居的人,不是心腹,却赛半个心腹。且那伶俐的一旦察言观色,或她一句话不到,过往经历泄露半分,教人平白起疑,不仅她再无地自处,更可能给定娘也招来祸殃。
两人入主院正屋,李定娘无由又叹了一声。
女使乖觉,并不跟入里头,而只在槛外,关了门,自坐在廊下听候了。
“你说的是,身边伺候的人,确要选个忠心可靠的。”
应怜正与她斟一杯蜜茶来,却听她如此道了一句,顿了顿,点头也称是。
李定娘与她,往事彼此皆是心知肚明,也没甚好隐瞒的。应怜方想着从前洛京时,李定娘最得用的一个女使唤作什么来着,却总有些记不清了。
“当初,我就是吃了圆儿的亏。”李定娘道。
是了。应怜恍然忆起,是叫圆儿。
“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应怜推了琉璃盏到她跟前,淡淡道,“小人如蛇。她那般的,不值得你伤神。”
窗明几净,阖了门户,本当有些和暖,而往事历历却如寒风,摧人心骨。
她到底当初还小,有些事虽风闻,却并不总能探知幽微。李定娘见她微有郁郁不平,苦笑,“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便不是蛇,纵那是一只兔子,你打它,它还要反咬你一口呢。到底我亏她在前,报应来得也快。”
“这却怎么说?”应怜问。
她只记得,定娘往昔无论在家出门,都会带着圆儿,凡给予恩惠也不知千百,从头面簪环到吃穿用度,圆儿竟不像个女使,倒比寻常人家养在跟前的女儿还富贵不知几何,哪里又亏待了她?
“这事,从前没与你提过。”李定娘道,“那日丛春园事后,我母亲盛怒,责怪圆儿照料失当,又疑心她与那贼子有私,便教人动了私刑。”
应怜怔愣,“……不是说,只打了一顿么?”
“那是对外声称的。”她道,“实则脊杖箠楚,险些将她打死。后落了一身的隐疾,如今早不知是否还活着。所以她恨我,料来也不全然偏颇。”
往事是越谈越沉郁,是与非重提早已没了意义,应怜不愿再揭她疮疤,索性越过不再提,只道:“如今你过得不错便好。”
李定娘笑笑,几句话后,转又问到宗契。
那日应怜囫囵与她提过一嘴,今日仍是那些话,道他深恩厚意,救她一命,又千里送她来到扬州。只是她有所隐瞒,便不能细究,故说起来时,便有些含含糊糊。
好在李定娘想岔了去,却与她不是一条道儿,只将信将疑,“昨日牙人来与我说,我还不大信,原来你与他之间竟无甚瓜葛?”
“你浑说些什么!”应怜刹那红了脸,在她注视下绷直身子,却教她盯得坐立不安,“宗契师父高风亮节,他救我全不图答报,何来什么瓜葛?况他过了年便要回的。这话,表姐你千万莫要再提了。”
李定娘却歇了歇,也不知是不是发笑,又叹了一声,“原还总道
你年纪小不懂事,一忽儿都已懂得避嫌了,可还是痴。”
应怜教她说得浑然不明,却晓得她似在纠扯自己与宗契,赧赧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闷头喝茶,又摆弄那琉璃盏。
两人又闲坐叙谈了一会,彼此近况更多了解。李定娘到底不是空闲人,不得久坐,半个时辰,便又要走。
应怜送到门口,沁着幽幽梅香,但觉时间流逝太快,总是舍不得,便叮嘱她时常来。李定娘笑应了,又打量前后屋宅,道:“来日方长。你只安心住下,往后的事,咱们慢慢商议着。身外之物,你都不要管,一切有我。待过些时日,等我手头有了钱,你若喜欢,便买了这屋宅,也好过日日浮云似的没根底。”
应怜“嗯”一声,颇为感动。然她话中似有不解处,什么叫“过些时日,手头有了钱”?
一面思想,与她前后脚出了院子,却见李定娘临走又折回身来,似不经意,提了一句,“有件事要知会你一声。我已定亲了,只是六礼从简,不得大张旗鼓地办,也不能请你喝杯喜酒了。”
“是哪里的人家?都已过礼了么?亲迎定在哪日?”应怜一呆,忙问。
“是做茶盐买卖的,你不认得。”李定娘轻淡一笑,明艳自生,“都已定了,只在明年头上便完婚。”
应怜迟疑,“是……商户?姨父为你择的么?”
李定娘倒风轻云淡,谈起时更没点羞怯,“是母亲择的。她并不曾薄待我,我亲事艰难,有心人家上京一打听,便漏得满城皆知了,如今我能嫁得这样有家底的商户,虽为继室,却已是最最顶头之选,还能多指望什么呢?”
应怜听得心中发苦,却情知句句非虚,也说不得什么,只平白心中蒙上一层不乐,强压着无事人一般,欢笑送她登车而去,转身回院,那笑真如无根的浮云,一晌便被风吹尽了。
丛春园里她受辱,知情人皆道是她咎由自取、浮浪之过;原为风波暗住,不至名节尽失,却孽胎暗结,她母亲郑氏发狠,为她落胎,险些去了半条命;受尽苦楚,却因女使挟恨泄私,声名尽毁,连父亲也因此被劾去官,携家归籍,远避到扬州。
可究竟此事里,定娘又做错了什么?最错错不过少女怀春,向人递了一首闺怨小诗。
若说错,岂非她也有错?那诗难道不是她帮着递去的么?若她那会能再长大些、再聪明些,扣了诗不递,定娘是否此生便不会如此艰舛?
宗契回来时,到应怜院中,觉悄然寂寂,那檐下屋门落寞自敞,没个声息。他入院唤了一声,半晌,人没出来,却开了窗,倾来半个身子,是她花颜雅韵,穿着素日最爱的天水碧夹罗褙子,颊面一点,是欺霜雪的莹白通透,却无端有些萎靡。
见了他,她倒生了几分笑意,“你怎么才回来?”
“多买得些东西。”见她兴致缺缺,宗契便格外道,“有鲜河鲤,还有一兜赛巴掌大的河蚌。”
应怜勉强挺起几分兴致,跟他来到后头厨上观看。
果是河鲜满兜,有鱼有蚌,另有腊肉几条、米面豆菽一应俱全,怪不得他迟迟才归。
她两手袖内摸了汤婆,倚门框一晌不言不语,瞧他忙活,想来便问:“出家人不是不吃肉、不饮酒么?你怎么样样俱全?”
宗契正抄手一只只捞来河蚌,放入盛了水的浅坛,闻言抬眼瞧了瞧她,“不吃肉,哪来气力习武?”
应怜听得好笑,心头郁意散了一些,点点头,“是了,戒荤腥是南朝梁武帝忌杀生有违天道,方兴起的。可他只念小局、不顾大局,纵侯景叛乱,又使多少生民被杀。可见他们嘴里念的,不见得是心里想的;心里想的,不见得又都是好的。”
“因此为着心口如一,顺应天道,小娘子,这河蚌——”宗契捞完了,又取来香油,在坛中撒上几滴,好整以暇地问,“你要着芥酱蒸,还是清蒸?”
“芥酱。”应怜斩钉截铁,拢着汤婆抄着手,“……你笑什么?不许笑。”
这一岁将除尽。
算来整一年里,天倾地倒,颠覆应怜过往十几年安稳日子。自打跟了宗契,从夏至冬,又有将近半年飘零辗转,没一时得闲。如今乍然入新居,她竟还有些不惯,一两日后,才想起调琴弄香的消遣来。
又过一日,李定娘遣了人来带话,说今明日都不得闲,便不来了;又道十五的灯节预赏,扬州也时兴办得热闹,她可自去消遣。
应怜方想起来,明日便是腊月十五,又忽生出一念:宗契过了年便要走,是再不能陪她上元节观灯的。
想来颇觉憾恨,她因上元节与他相识,那时身在团花簇锦里,不识汀兰,认作蓬蒿,只觉他是那人潮人海里再不起眼的一个;此一回上元,她有心留他,却又无计留人。
明日虽只是预赏,便只当是上元,与他一起过了。
既是过节,手头还缺些应景的物什。索性晨时余暇,她叫来宗契,陪着出门买些东西。
宗契自是无不可。二人溜溜达达,顺着开明桥过到河对面,仍在西城里,各家各处地相看杂货首饰、香丸香药。
时近岁除,市廛上唱卖百端,拥拥攘攘,俱喜气盈盈。应怜一处一处地逛,挑来这样那样戴在头上的物件,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哪一样都要问问宗契,好不好看。
宗契都道好看。
应怜起先兴致勃勃地买,多几回,便不乐意了,“这也好看那也好看,你实是敷衍我,是不是?”
宗契没奈何,又莫名,只道:“没敷衍,都好看。”
偏他说来十二分诚挚,应怜挑不得一点没理,便只得将信将疑,继续挑拣。
宗契向来见女娘们总爱戴些稀奇古怪的物什在头上,又见应怜兴味十足地正比划两支簇蛾梅花簪,那一群扑梅的蛾儿栩栩如生,心道蜂儿蛾儿扑棱棱、灰溜溜,也不知有甚看头。若说好看,蜈蚣玄体赤足、螳螂通体碧翠,不都比蛾儿好看,也没见人戴在头上。
女孩儿家的喜好,果真不可以常人之心揣度。
正神游天外之际,又见应怜比着一只绢纱翠蝉,在乌云鬟鬓间与他瞧,“你看我戴这蝉儿可好?”
她剪水琉璃微弯了一双,春色尚未入时节,却已先入她眸中,环鬓韶华,是再没更好的乌秀光泽,中间翠蝉一点,碧色透人心怀。
他忽忆起,有一回是见过她长发瀑散、乌云垂垂的模样的。那日屋中寒素,她发间无装无点,只系了一根红缯,便已惊人的瑰美,浑不似人间浊物。
宗契收束心神,目光不在她面上,却在鬟鬓间,见那翠蝉盈盈,道:“好。”
“就晓得你从不会说个不好。”应怜笑着嗔他,又去挑拣别样。
半晌,得他一句似无奈、似夸赞的低语:“你戴哪样都好看。”
她听着了,却只作没听着,继续闷头挑挑拣拣,想瞧一瞧他时,不知为何,心跳却不听她话,只一味鼓噪,脸也怯得发烫了。
挑完了头上戴的,应怜又去香药铺子,问宗契:“你可有偏好的香?”
“都行。”他道。
她便依着时令,教拿了些寒梅的香丸,各自闻了一回,觉着参差尚可,又总不如自家合的;便挑了几粒权先用着,再比着从前熏衣梅花香的香方,置了几样龙、麝、甘松、舶上茴香、木香、丁香,又想着合来的气息太过随柔雅丽,不够刚直,与宗契惯来的浑朴飒落不搭,便又添了一味甘松,增其厚重甘苦,方才满意了。
出门时,裹香人送至门口,忽对面街铺诵乐祝祷声起,应怜循声望去,却是一家颇讲究的茶坊前,正有道士设斋打醮。也是那坛略高,否则围了一圈的人观瞧,那里头什么情景,还真望不真切。
“这是作甚?”应怜奇道,“打夜胡么?”
裹香人口打嗐声,“什么打夜胡,是那东门的王员外请道士禳灾呢。喏,那簪带朵梅花、穿玄色裘袄的不就是王员外么!”
他手指过去,应怜果见一玄色裘袄、簪花戴帽之人,年近三十的模样,面貌白皙儒雅,有些文士的气度,正在茶坊欢门之下,几人簇拥当中,观道士醮斋。
宗契便问:“可是那个家住仁丰坊的王员外?”
“正是。”裹香人道,“师父可也去过?他家阵仗大得很哩!”
宗契但一笑,不去
答他,与应怜瞧罢了热闹,便辞他而去。
第38章 第38章月上柳梢头
十四日,午。
应怜原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这几日回暖些个,午后的天色又好,用了饭,人竟有些慵懒。
她那河蚌如今也还没吃上,宗契只道需腾个一日夜,待蚌受香油所引,张嘴吐尽了沙泥,肉方才鲜美。
她则闲来无事,教宗契拿来几件冬衣,将前日里买的熏衣香隔火熏了。待得暖香萦蒸,熏笼上铺整冬衣,就这么慢腾腾、温润润地熏了起来。
既有了熏笼,便不燃杂香。她只将那几味香药一一入臼捣末,又细细地碾了,本待混着熟蜜来揉香丸,又怕手头黏糊糊,沾得冬衣糟污。
往常揉香丸这一步多是春枝、雁回来做;这会无人可用,她便想起宗契来。
巧的是宗契正也寻着她来,甫一进院,便唤:“应娘子,来看这一河蚌!”
应怜探首去望,却见他手里还捧着一粗陶海碗,大步而来,近到廊下,才瞧清,那碗里八九分满的清水,随他一路步履流星,竟一滴也没撒出来。
宗契教她看却不是这碗,而是碗里的蚌,正要抬脚跨门槛,忽被应怜慌不迭地止住,“莫要拿进来!就搁廊下、远一点!”
好家伙,她正熏梅花香呢,掺进河蚌腥气,可受不了。
跟着也到了门口,见他长眉朗目,神色松快;又见那蚌在海碗里,安之若素,只是紧闭嘴巴,连那鹬也撬不开一毫儿。
“这一只里,养了颗好珠。”宗契指着道,“歇会儿待它张嘴了,便自能瞧见。”
应怜觉着新鲜,却左右也不见它动静,索性不再等,教他拿肥皂团仔仔细细地搓了手,连指甲缝里也不错过,又浸在清水里,褪得一丝一毫的皂香也无,才教他擦净,却又来闻他的手。
宗契一个不防,被她惊动,手蓦地一缩,有些发窘,“做什么?”
“别动。”应怜一指顶着他手掌根,支起来再闻,气息微微撒在他手心。宗契有些痒,却不敢动弹,整张脸面也稍有些红,半晌见她点点头,直起身了,才一口气稍稍松下来。
应怜又亲替他挽了一道袖口,下巴一抬,吩咐去揉香丸,挑挑剔剔地提点:“香气初和,不宜惊动。你纵是哪里发痒,也需忍耐着,揉完了再挠。”
她不说倒没事,她一说,宗契反倒风吹草动便面皮痒起来,方知这差事精细又繁杂,还不如去蒸河蚌。
应怜倒悠悠闲闲,熏一会衣香、溜达来指点两句,又时时去瞧那河蚌。
晌午静谧,鸟困人慵,一室熏暖又更添几分闲情。宗契揉得那香泥得心应手,转头见应怜槛外盯着河蚌,打个哈欠,身子摘摘晃晃,便道:“你若困,便去憩一会,它张嘴了我自来叫你。”
应怜却忽又清醒一二分,瞧两眼他手底下驯得服服帖帖的香泥,甚是满意,“你做你的,再揉个一二刻也就好了。”
毕了,她又折去熏笼,熏他冬衣。
揉香泥的活计与和泥巴无甚区别。宗契听她的,又多揉了一会子,轻轻松松的活计,也乐得此时清谧,心头放空,再不想其他。
约摸时间到了,想问她接下来如何,才觉有一会儿没听着她脆泠泠的声儿,一扭头却见,应怜不知何时,已斜倚在熏笼上睡了。
宗契心中发笑,却无由此时升起一丝荒谬的眷恋来:
若这时间就此停止,昼夜不换、星辰不摇、江水永滞,便在这里,与她得闲长长久久,哪怕像那吴刚斫桂树,他揉一辈子香泥,似乎也不是什么苦事。
应怜醒时,日色仍明。她却三分神魂未稳,明窗净几,入眼却尽是陌生,直待宗契出声,才恍恍惚惚觉出几分醒悟来,“我怎么睡了,多久了?”
“小半个时辰。”宗契道。
他早已揉得香泥醇圆芬甘。应怜忙如前净了手,与他一道搓出粒粒香丸,稍晾干后,即入白瓷罐儿窨藏,得了这么大半罐。
“待陈个半月,你走时,带了这罐儿走,里头的香尽可用上半年。”她心满意足,然转一想却又些泄气,“……只是时节轮转,待冬尽了,总不能还用梅花香。过几日我再合些春夏时令的香来。”
宗契也不打断她,只听她絮絮叨叨歇了,方才道:“想那么长远作甚?这梅花香就很好。”
那冬衣也熏得了,梅香清芬。宗契复净了手,依着应怜吩咐,一件件叠齐整,正要放回衣箱,走时却听她踌躇着问:“明日是上元灯节预赏,你……不若咱们去逛逛?我一人看也无甚意思。”
宗契顿住步子,回头瞧她,面上粉莹莹,也不知是一晌残睡春红还是因着羞怯,不迎着他,眼儿却无端有些飘,又定在他手里冬衣上。
应怜心里打鼓似的跳。她自然晓得,上元是什么日子,不说宗契是个出家人,即便他在家,她这样贸贸然找他相陪,也实是太过唐突。
只是她也有理由,这又不是上元,只是预赏啊!
预赏是无所谓的,况那许多人,又是入夜,他不陪着去,她一人怎好出门?
正想着,果见宗契略略犹疑,“这……”
“无妨的!只是预赏,且你上回病在洛京,定没好好观一场花灯;过了年又要走,以后说不准就再没机会来了,若不观一观灯,岂不可惜?”她截住他话头,一股脑将冠冕堂皇的理由讲出来。
话到此处,她那眸光便情切又企盼地攀来,勾缠得他原本将拒出口的话不知怎的尽烟消云散了,没了回绝的心气,半晌,叹一声,“我去就是。”
他这头无可奈何,应怜却喜上眉梢,乌云尽散,道了句“那就说定了”,说不出是娇憨是慧黠,浅笑盈盈便往外走。
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约摸才觉出是自己屋中,本不需挪地儿,红着脸将他往外赶,“快放回冬衣去,否则衣香一散,便失之淡薄了!”
腊月十五。
到得晌午,应怜便开始细细妆点起来。
虽不是上元,却也得比着上元来衣妆。绛红翠绿是必不能的,此夜尚白,方更辉映满轮月色,在万紫千红的灯海里方显纤纤素雅。
然风尚一起,往年洛京大街小巷里尽是仕女如白雪,一个两个,混入一片素白里便找不见了,更休提什么超尘拔俗。
也不知吴地如何,应怜这会却有些后悔,早该向定娘表姐问一嘴的。
她素日爱淡雅色,月白倒很衬,可回头想来,因着辗转奔走,衣裳本就不多,半年里倒有四五个月皆是月白,宗契师父瞧也要瞧腻了。
天水碧的那件褙子也不错,那上头缬着暗银的竹叶纹,不挑眼,却精致得紧,还是秦氏当日送的。只是这几日她已穿过了,不愿再穿;
那便藕色?退红?
鹅黄栀子也好,只是梢上月色一照,也不知能否显出十成十的颜色来,又或就褪成灰扑扑的暗,那可就老气横秋了。
应怜这也试不行那也试不对,衣奁里倒腾了个底朝天,末了坐在绢罗堆里干发愁,琢磨不出个究竟来:从前她四季的衣裳足有一屋,也没见今日这般,横挑不是、竖挑不是。
眼见着时辰过半,天色都快暗了,才磨磨蹭蹭,仍是挑了件月白的穿了;只是里头交领的小袄透着清淡鹅黄,衬外头一
双珠翠芙蓉梅花的领抹,点着几分艳质;罗裙也挑一袭鹅黄,与小袄相称,撒着几道蹙金云月纹,腰下系梅花玉绦环;为着步履轻便,特穿了一双厚底平头鞋,一点桃红瑰艳,裙底纤纤。
穿整毕了,又向镜中望过几回,方才满意,坐到妆镜前,梳头挽髻,将日前买的闹蛾雪柳尽戴了,簇簇地一颤一颤,晃在发间,伶俐得紧;最末挑了一点胭脂在唇上,又鬓边两弯珠钿,额间一点宫黄,余妆随意匀淡。
再起身时,恍见杳色暝暝,庭院里鸟雀也歇了声响,竟已有灯火初上,不知从哪条路上起,光彩遥遥印在了她屋中窗上。
应怜这才惊觉时候不早,急匆匆地出来;一出院落,却早见宗契不知何时已立在外头等候,惯来直裰布鞋,浅灰拙朴,高大崔巍,一抹沉沉身影,投在院落内外之交,愈发幽深。他也不知瞧那头月还是灯,听得动静,一晌回头来看,便半面微明,轮廓显而深,眉眼里蕴一宵清光,又携山斟海的气度,望之不尽。
应怜怕他久候不耐,唤了两声,却才见他回神,却只眼眸定在自己身上,便疑心哪里穿得不对,又自查了一回,“怎么……不妥么?”
“……妥的。”他仓促开口,驱了方才一霎的凝滞,想说些什么,一时又拙舌起来,半晌问,“你饿了么?”
得他这么两句,应怜也不知是该先说饿还是先泄气,又觉着这股气泄得实没由头,有心想再教他夸两句,都出了家门口了,憋得脸通红,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所幸观灯倒也还有意思。
淮阳之地,自古繁华,一切风尚比照洛京,甚而更不差些。今日预赏灯节,自州署而下,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办了一回。
路上也热闹,茶坊酒肆皆张灯结彩,东西南北主道旁张设彩棚,日间卖的百类杂货,夜来便更换了酒水饮食、果子点心、各类鲜货,蒸煮炸炒,香气交杂。应怜还未怎么观灯,倒被这香油的味儿勾动了七八分馋虫来。
只她一心想着花灯预赏,便催宗契往北沿河而行。一路上行人渐拥挤起来,各提了灯,光影乱织,欢声笑语不绝。
她便应景,也想买一盏灯来,只是乱花迷眼,坊市小桥上,杂卖彩棚里灯连着灯,方的、圆的、长的、扁的,纱的、绢的、花纸的、琉璃的,样式更是观之不绝,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一把莲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一双眼便不够看,这样喜欢那也喜欢,磨磨蹭蹭小半天,仍未挑着最中意的。
忽见城北小市桥附近,有一圈灯儿的彩棚,围着一层人,哄哄嚷嚷,原也是卖灯的一家。那灯却好看,当中一双贴琉璃的红鲤无骨灯,里头设了机关,转动起来,光火一变,那琉璃竟泛起火样光泽,引得多少人驻足留看。
应怜一见便心喜起来,拽定宗契往那棚儿里瞧。
到得里头一瞧,货郎居中,地上正有几枚铜钱,正背不一,几人手把二三枚,往一陶盆里掷,总是有正有反,每一掷来,便博一阵叫好或嘘声。
见这阵势,她便先泄了七八分气儿,犹犹豫豫,问那货郎,“那鲤鱼灯,我径买了,可成?”
货郎直摆手,“不卖、不卖!小娘子想要,只合来扑一个便是!”
应怜直蹙眉,见那头几人或是三纯、或是四纯,至多不过五纯,再问那灯如何,却六枚铜钱需得浑纯。
“纵扑光我全身家当,我也扑不来这一盏灯。”她心里泄气,嘴里就有些嘀咕,也不知宗契听不听得到,“……这关扑我一次也没得着过。”
偏头一望宗契,却见他眸中微现了笑意,应怜以为他或是听着了,正笑话自己,便不服气,“你又扑着过几回?”
“师父不许我耍。”他却道。
应怜叹了一声,只艳羡别人的,恋恋不舍最后贪看一眼那红鲤灯,便拉着他要走。
宗契磐石似的没动,“……不过他如今不在眼前,我耍来他也不晓得。”
应怜一下立住了,瞧他如常语气稳当,又想着还不到预赏,有些意动,便摸出些钱来,把与他,“那好,你试试。”
宗契掂着几十个铜板,背人问于她:“你瞧那灯一盏值几个钱?”
应怜哪里晓得,只是越看越爱,便保守估了个价:“约摸二三十贯?”
宗契便刚张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半晌方道:“……先比着一百钱来吧。”
应怜半懂不懂,只以为他要先耍个一百钱,见他与那货郎三言两句,先拿了六枚来掷。
周围人都瞧着,她自也瞧得聚精会神,见宗契一把钱随手掷下,盆里头几纯浑不在意,任那货郎报与:
“三纯!”
“四纯!”
“三纯!”
“五纯!”
……
宗契稳稳当当,扑了一把接一把。货郎自是欢喜,应怜却觉着多少钱也使不到头,但见宗契气定神闲,便替他着急,也不知一二十把,忽听桥那头道上有人遥遥地喊:
“预赏观灯了——”
应怜翘首望去,果见忽地人头攒动,便也不想扑那灯了,催着宗契道:“咱们快去,晚了就挤不进了!”
宗契手头正又六枚钱,闻言应一声,“就好。”
说着,一把掷下。
那货郎眼一瞪,盯着陶盆跳将起来,“六浑纯!”
应怜一惊,真如闻得九天仙乐,大喜过望,指着那鲤鱼灯要了一盏,闻听桥那头不住地叫,人攒得越来越多,连到手的灯也来不及观,正待拉着宗契过去。他却又六枚掂在手里,教她再等一回:“这把掷了便走。”
跟着也不见怎的,往陶盆里一扔。应怜低头望时,那货郎早惊得直打嗐声,“可巧,又是六浑纯!”
宗契挑也不挑,这回指了那独剩一个的琉璃鲤鱼灯,要了过来,又把与应怜。
一双灯她都得了,一时喜得竟忘了预赏,只顾瞧那灯上琉璃火色烁烁,像极了天宫仙鲤,越看越得意,一双眸更赛那琉璃,灼灼朝宗契望去,但觉他直如神将下凡,灵验异常,更不知拿什么话来夸他,一面匆匆步向桥头,仓促间满心只想着一句:
他怎么这么好。
只是这话却难为情,说不出口,更兼人潮挤得厉害了,便只得粲然向他一笑,塞了一盏红鲤在他手里。
“一人一只。”她道。
那一双灯,制来本就为了一双人。宗契哪里不晓得,却一时浸在她那双又欢又甜的眸子里,怔了半晌,想说不合适,又碍着人多嘈杂,只得跟定了她挤在人群,手却将那灯护得密实了,再不教人蹭到一点。
灯会预赏极是盛大,与正日子的灯会也无甚差别。府署前主道旁早设了杈子,以拦游人。应怜与宗契两个便只混在人众里,走在杈子两边,观瞧那山高的木架彩楼,丝帛结络得瑶池仙花一般,更有应时节的梅树百株,俱是彩绸裹成,却当真飘彻通衢的梅香。
此夜游人仕女如织,各个妆成花玉一般,浑将天上一轮素月清辉映射得黯淡下去。欢声不绝,宗契耳中嘈杂一片,又听人纷纷议论,那灯山方显,瑶池里的仙童仙女还未至,便四下观瞧,找了个酒菜饮食的小棚,携应怜那处坐了,一边吃一边等。
此处是半个露天茶坊,应怜满心欢喜,一时望那灯山,一时观瞧手中红鲤,任那茶饭量酒博士摆箸匙注碗,荐来本地特产的琼花露好酒温了,报唱菜名儿,便同着宗契要下签鹅鸭、煎鹌子、葱泼兔、脆筋巴子,并瓜姜、核桃、柿膏儿,两碟子干果儿,一边吃喝一边候那灯山。
应怜今日开怀,便觉酒菜皆美,吃喝比素日都多一些,又觉那琼花露尤其清甜,便只当水来饮,一时贪杯,同宗契两个尽了一壶,还待再要。只是酒博士提醒,“此酒有后劲,再饮切莫多了。”
她哪里管,挥挥手教再斟上来,便又多了几杯,末了仍是宗契不许她再饮,方才罢了。
一忽儿,那灯山上终燃了最大一盏莲花灯,仙童仙女俱盛装其上,歌舞不休。应怜此时那酒的后劲方至,觉着晕乎乎、暖和和,并不十分地醉,反更回了些甘美滋味,翘首伫望,只前头人头攒动,碍着观灯,索性立起身来看;又更远处瞧不真切,便一步步往里头挪,不知不觉已出彩棚。
宗契吃喝方毕,回头见她急不可耐挤进人堆里了,只得结过钱,抄了那一双红鲤鱼灯,也跟去
外头。才一会儿功夫,却不见了她人影儿,满目是月白天青,哪一个却都不是她。
恰此时,忽有人叫喊了一声,似乎是哪个盛名在外的伎乐登了香山花海,引得人潮一阵狂狂骚动,更挤得人无处安身。
宗契心中微急,不住寻她,只是越近着拦人的杈子,便越难见她。
应怜也心底发懵,一霎入了人海,被挤得晕头涨脑,回身一瞧,却不见了宗契,惊出一身冷汗,连带几分酒意也闹没了,急切切地拨开人众、四下叫唤:“宗契!宗契——”
恍然一眼上望,却微微一怔,与一处酒楼上瞧个正着。
那当真是一处观灯的好去处,宽敞幽静的二层阁子,一连排的窗儿尽敞豁开,最可观瞻府署前盛势灯山。里头坐着男女二人,那官人模样的很是讲究气派,从头到身没一毫儿杂乱;身边娘子甚是年轻秀美,妆点得十二分清艳,两下里笑语晏晏,正说着什么,一眼瞧来,恰与应怜四目相对,蓦地愣了。
应怜也愣了神,实没想着今夜楼上楼下,竟见着李定娘一面,便下意识又去瞧那官人。
这一望,细细地瞧了,心里头一咯噔,那不是前日里才遥遥望过一眼的东城里王员外么?
她只觉褪了酒意,却又起了晕意,一霎时还道自个儿眼昏,瞧差了去,正想再第二眼,忽人潮一涌,四面乱叫乱嚷,推搡得她差点趔趄倒地。
也不知谁先叫喊起来:“踩着了踩着了——”
忽的人堆里又往外乱糟糟一股大力,谁也想挤出去,谁又都挤不出去;便闹哄哄吵开来,震得应怜耳里嗡嗡,也不知谁推来搡去。她此时全顾不上,想起宗契不知何处,慌慌地一双手乱攀,险险几回跌倒,心里便更慌:“宗契——”
第39章 第39章向来几般心思,不敢深寻……
里头踩着的人又有哭喊叫闹的,府署里此时派了衙皂兵勇阻拦行人,不使撞倒灯山、冒犯州楼看台,便驱人往南而散。
应怜夹在人堆里,如滴水被挟入洪流,蚁足撼大树,全然冲不出去,也不知宗契如何,又怕又急,早将那楼上与定娘惊见事抛诸脑后,一气儿叫唤宗契。
又一下不知是谁踩着她脚。应怜一踉跄,万幸攀着前头人衣袂,不致跌落,只是脚上一疼,再拔出来时,裙也脏了、鞋也掉了,却顾不得一毫,又被裹着南面而去。
吵嚷声盖过她的叫喊。应怜脑里、心里茫茫然、嘈嘈然,见四面人群如蚁,过桥入巷,筛子筛水似的,一点点漏向大街小巷深处。
人众里终松快一些,过了桥,便没那样拥挤。应怜隐约瞧见有被挤落水的,心里又一慌,生怕也被挤下河道,因又想跟着人群扎进深巷,碍着那里头又深又黑,她初来乍到,浑然不晓城北巷道,便又不大敢。
忽此时,隐约不知何处,听闻人焦急唤她:“惜奴!惜奴!惜奴——”
那声儿不停,沉雷一般,奈何夹杂在人众嗡嗡如狂风骤雨之中,她单能听见,晓得是宗契,却不知在哪里,惶惶四望,尽是一般惊慌面孔,男女老少,彼此叫嚷不迭。
“我在这儿!”应怜大叫,无奈连自个儿也不大听得见出口的声音,只得鼓足了劲儿一气叫,“宗契!宗契——”
那头的声儿也不知叫了多少遍,她紧挨着也不知谁的肩臂,又被踩了多少脚,心中如擂鼓,眼光四寻,却只被层层衣袂阻隔,不见他一缕衣角。
听着他叫唤声,这一会又没了,真如得而复失,眼盼成空;应怜心头一堵,惶惶乱乱,又听耳边多少哭哭啼啼,好悬没跟着掉下泪来,恰这时候,忽有一只手掌,蓦地分开几人,一把攥定了她。
应怜刚一受吓,倏尔转头,还未见得分明,那手臂更又护来,将她密匝匝环在身内,便覆来一袭昨日方熏过的梅花衣香。
宗契长松一口气的声儿乍然落于耳畔:“找着你了。”
多少惊惶,尽消于那一声中。
应怜张口却不知欲说什么,不由自主与他一道,依着人众向前。一会儿,前头人更散了些,无数光点如星,于夜中屋舍、桥头、河道而散,恍如天星遗落。然此后再如何散,她与他总还聚着。宗契怕再丢了她,便半将之护在侧,向人渐稀落处而去。
应怜一瘸一拐,两手攥他臂上衣袖,跟着向前,手心攥出了汗意也不敢再松,心头定了,却又升起另一股密如擂鼓的燥意。
她望向宗契时,他便向她微微一笑,约摸是以为她怕,好宽她心。
“人散了。”他四望各处行人,早不复方才洪流怒卷,终放下心来,“你还好么?”
应怜点点头,脚面上又有几分疼,把髻上半落不落的簇花闹蛾簪紧了紧,再摇了摇头。
宗契上下打量她,见她走路总不自在,以为她崴了脚,便找个宽巷里人少处,教她歇一会。
应怜背倚着青墙,一低头见他手里仍抄着两只花灯,灼灼炽火似的两尾红鲤,赤色映入他深深的眸里,也闯入她颤晃不休的心底。
她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借着身在暗处,瞧他飒落眉眼;一时脚上疼痛,却从脚底升上来寒意;一时又望巷外四散的人与灯,不知家宅何处。
“我……我鞋丢了。”半晌,她窘迫开口,分明裙底下掩着,却臊得几根脚趾都蜷了起来。
宗契一怔,万没想到这茬,下意识向下一望,但见鹅黄裙幅,袅袅娜娜,只是也不知踩得多少印子。她正提了半分裙角,下露一只脏乱乱的桃红绣鞋,另一只却空着,本是白罗袜无瑕色,这会早污渍麻黑,又清清楚楚好几道不知谁的脚印。
离家还好几里,她总不能赤着脚回去。宗契望一望外头,远近街面上,各家铺肆早歇了。一路行来的路面上,也不知遗落了谁家绢帕、簪环、佩囊、绣鞋,却又有那等留着不走的,弯腰低头,专捡人不慎遗下的物件。
如今也不知应怜那鞋落在谁手,想寻也寻不回的了。
这会只剩了宗契与应怜两个,在深巷里面面相觑。
应怜更不知如何是好,想着到底不能干站着不动,没奈何,只得道:“罢了,先回去吧。”
便一只鞋、一只袜,别别扭扭地往出走。
后头宗契叹了一声,也不知是无奈还是什么,眸中便透出几分来,将两只灯横插了在腰间,背着她蹲下身,“上来。”
应怜一愣,钝钝地才晓得他意,脸上发烫,分明想着不妥,这怎使得;待要说回绝的话,却怎么也张不了口,又见他回过头,一双清眸来催,便什么话都消尽了,只默不作声地往前一步,趴在他背上。
宗契将她背了起来,起身前走,稳稳当当。应怜只觉他后背既宽阔又温暖,一时热度从领口钻出来,烘得她脸滚烫,心里也烫,醺醺地不知该说什么。
应怜记忆里,除了幼时应栖背过她,便再没与人这般亲近过。
哪怕是元羲,也不过一两回牵过一只手。
如今被他背着,应怜简直两只手不知要搁哪里。起先寻不着他是慌,这会在他背上,还是慌,细琢磨起来,两般滋味又截然不同。
胡思乱想了半晌,心头那点醺醺然却更浓了几分,恍惚是一把火。一路胡天胡地地烧,逐渐便蔓至了脑海。
方才人堆里随波逐流,此时人散归家,愈至南城,愈零星稀少。因着观灯受惊,仓促而行,谁也不顾上别个。应怜安安稳稳伏在他背上,瞧着行人,看了不知多久。
她便愈发对宗契感激,又奇怪他怎么不言语,便轻轻唤了声:“宗契。”
他应声,短短的一个“嗯”字。
应怜便笑了起来,一会儿,只当他闷头走路,什么都不察,索性偷偷将两只拘谨搁在他肩的手扣住,便环上了他颈项,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将脑袋搭上了他肩。
她轻柔的呼吸萦在他脖颈,宗契一霎绷紧了身子。
背上是密密的暖意,虽相贴的只有厚厚冬衣,他却总觉那是从不曾触过的柔软,只得压着不去想,专心走在夜间月下。
没几步,又听她开口:“宗契。”
她下巴搭在他肩上,吐字便多了些嘟嘟哝哝的亲昵。宗契听在耳里,但觉她说话也绵软,心里头疯长的蔓草似的,她多说一个字,那乱意便长一分。
她却故意与他作对似的,点点气息尽拂在他颈项,话里带着笑意,“你真好。”
那气息又
萦至他鼻尖,透入心怀,携着琼花露后劲一起的醺醉。宗契简直不知,背着她这么个轻轻巧巧的人儿也成了一种折磨,强压着那野草蔓长,道:“你醉了。”
应怜自个毫无所察。观灯一惊一闹后,这会只觉安稳,又欢喜,也不觉着十分醉。他好就是好,难不成她反要说他不好?
故他那般好,她一定要说出来,教他知晓才是。
“你瞧,你几次救我于水火;我说去扬州,你便送我至扬州;你从来替我料理饮食起居,还告诉我,我是最好的……”她开始手指掰掰数数,道他一身好处,“你拳脚上的功夫比我兄长还厉害,做菜再鲜美不过,还扑到我想要的鲤鱼灯,两只!”
那灯别在他腰带里,随着他步子微微摇晃。明灯两盏,似两颗心也摇摇曳曳,没个定处。应怜眼望那两点光火,脑子里混成一团浆糊,絮絮叨叨数他好处,颠来倒去几次,这才歇了,听沉沉夜中他强而鼓噪的心跳,便又道:“你能不走么?”
这是她藏了心底好几日的话,从前问出口怕唐突,这会却不知如何,想问便问出来了。
宗契沉默了许久,直待她再不言语了,才方想起该答她一句。
只是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也没个头绪说起。他若要说不行,忽又仿佛见了她那双盈盈秀秀的眸子,一刹的春色里要落进秋雨,哭起来时也不知教人如何心疼。
他忆起自夏始,与她一路来的几个月里,点点滴滴,把着一团难理的情绪试图找个源头。
起初是谢她,后是怜她,又后是敬她,如今……
有些心境不言自明,有一些却不敢言明,甚而连想都不当往深里想。
应怜似乎等得急了,却一只脚轻轻踢了踢他,浑然未察如此做来是多亲昵。
宗契被她闹得不知如何是好,“应娘子,我……”
“你怎不叫我惜奴了?”应怜听那话生分,仗着贴近了他,便有些胡为起来,又拿那脚尖去点他,“适才不是一口一个惜奴,唤得很利索么?再唤一声我听听。”
迫得他只得手臂捞紧她腿弯,不教她任性踢来踢去。
应怜等不到他唤,又不见他回答,有些恼不过,只得脑袋还在他肩上耷着,又哼了一声。
她寻思着不理睬他,便就这么不言不语,瞧那两盏红鲤灯,渐渐光点乱晃,模模糊糊,她心里也模模糊糊起来。
她不闹,宗契好歹松了口气,背着她走,一晌却又想着她欲留他。
哪用她说,几日来多少回见她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模样,他早明了了。只是她既不说,他便不提,那话总也起不了头。
若说从前尚存了一分念,想她若再相留,他便也依着自己的心思,多待些日。然这一二日后,宗契却将那分念想生生戒了。
因她倚熏笼而睡,他陡生出那样长长久久的心思,事后想来,真如荒诞一梦。
因见她昏时匆匆出来,月下羞怯,却含笑向他,万般女儿情态,他竟觉得再美不过。
因人潮涌来,寻她不见,多少忧心焦躁,却只在抓着她手的那一瞬,竟如珍宝失而复得,他便失了常心。
他总是要走的。再留,是误人误己。
“我不应再留。”他话起初艰涩,当真说出口,却似乎也没那样难,也不知说与她,还是说与自己,“你,我,我们缘分一场,始于你善心恩惠。如今你既到扬州,有了归宿,是我还恩,缘分当终了。你今后如何,不必再托付我。我始终要回佛光寺的。”
佛光寺不在红尘里,钟声也敲不到扬州来,笑他分明听过数千日夜的钟声,却仍如瞽聩愚庸,看不穿几尺的儿女情。
然身在红尘里,一刹听从自己口中道来那“佛光寺”三字,他却浑然一怔,如振聋发聩,那钟声如磐,最末了震进心底。
多少话,便再也不必翻覆挂在嘴上,到头来,只剩了一句。
“我是个出家人。”他低低道,向着她,又复了一句,“惜奴,我是出家人。”
这心思确然狼狈,可点破总比生根好。纵往后相对,她再着恼,却不得不提。
若她实在尴尬,过几日他走便是。
然半晌不听她答言。
宗契便又唤了一声,“惜奴?”
回答他的唯有脖颈旁清浅均匀的呼吸。她酒后困乏,兼惊魂已定,却不知不觉睡了。
宗契那话出口了一次,便再横不下心说第二次,浑觉英雄气短,百般思量又没了头绪,终只剩一声叹息,放缓步子,背她平平稳稳地一路行回了家。
到家后,应怜也还睡得正香,几次叫唤不动,咕咕哝哝也不知哼哼些什么。宗契无法,又将她弄回屋,合衣卧在床。
她那鞋袜沾得满是泥尘,宗契勉强替她脱了一只绣鞋,却再不能又脱袜换裙,只得囫囵拿被盖过了,将两盏红鲤灯俱留与她,搁在桌上;正要吹熄,又听她含混不清地嘟囔,翻了个身来睡,蹙着眉,不大安稳的样子。
原想着不去管,待吹熄了一盏灯,他又实在不好不管,鞋袜任她便了,那长长几根簪钗总得替她卸去,免得翻身又扎到自个。
宗契便在半明的灯火里,倾身卸她簪环,什么闹蛾雪柳菩提叶,及那梅花点珠的耳坠,后头一弯长钩,她每一翻身,都瞧得人心惊肉跳。
只是有那扑棱蛾儿也不知如何钩得发间,他总也卸不下去。三下两下,她倒安稳,宗契却卸出了一身汗,心头一燥,手下力道失了准头,拽那蛾儿便将翅膀撕成了两半。
这回是摘下来了,只是教人半晌无语。
没奈何,那桌上已是一堆大大小小簪钗,宗契看来俱都差不多样儿,觉着那不大不小的蛾儿她也不定就能想得起,决定毁尸灭迹,攥了残蛾在掌心里,熄了灯,退出屋了。
第40章 第40章眼如团月皎,心似蚌珠明
应怜今日起得又晚些,酒后浓睡,一夜来仍多困乏萎靡,因忆起昨夜观灯事,大多也还记得清楚;到家又如何上得床榻,却模糊不清。一晌想到是教宗契背回来,定也是他安顿自己睡下,怔愣之间,只觉脸烧得发烫,即掀了被,慌乱乱地换罗袜衣裙,一股脑将糟污物件扔一箧中,留待寻巷左浣衣妇处置。
又待拾掇首饰簪钗,却见堆列桌上,想不起何时摘了这些零碎,索性一件件收入奁中,数了三遍,却总少了一件缕银翠纱样闹蛾。
那蛾儿尾腹有钩、并足环抱,最是牵扯得紧,想来不致遗落北城小市桥。她又喜爱得紧,便头发也未梳整齐,趿了鞋屋里屋外地找,又前前后后廊上廊下地寻。
不想到了前院,恰逢着宗契刚回,两下里一见,她没怎么,他却一怔。
应怜瞧他手里鲜肉果菜,知他市廛才归,便问:“你瞧见我那闹蛾了没?”
她比划那清透薄纱的样式,宗契似听得仔细,连眉也不蹙一下,听完了方道:“许是你昨夜酒醉,不知落何处角落了。你莫急,先回屋梳整,我还有事走一趟,回来也帮着你找。”
应怜听着心头熨帖,起身时那困慵消了大半,冲他一笑,转又忆起昨夜归家时情景;如今他人在眼前,与夜中相较,又别有一番沉静稳肃,全不似人潮里初寻见时焦灼如沸、又百般臂内护她周全的模样。然他宽厚肩背,胸腔里心跳鼓噪,隔着衣衫随灼热传来,浸在她脑海,却怎么也拂之不去。
可见酒后误事,平日里她哪能那样轻佻。
便吞吞吐吐,乍然间眼也不敢瞧他脸面了,应怜那手脚忽也不知如何安放,挤出几个字:“昨夜……多多多谢你!”
说罢也不待他有所答,只觉脸涨得通红,顺着连廊一气儿
又跑远了。
宗契才归得家,说不得,又出了一趟,去“寻”她那心心念念的闹蛾。
走在铺肆间、人声里,不见了她盈盈楚楚的眸光,唯沐着淡薄日光,心里却也不知是想见还是怕见。
但凡想到应怜,她便仿佛在他心底扎根,那一双含羞还怯的眸儿瞧来,他便话也说不好、手脚也利索不得。尤其他那一番话,她没听进一个字,却全说与他自个听了。
心里也不知怎么样乱乱糟糟,脚步却流利,寻到一处杂货,便比着那两半残蛾,问:“可有这样式的首饰?”
人道没有,他便麻利下一家。
就这么找寻了几家,到了一间夫妇张罗的买卖铺。他依旧问那闹蛾,妇人只瞧上一眼,便从一架儿上摘下一只薄薄轻纱的蛾儿,笑道:“是这个,一毫儿不差。”
宗契把两般蛾儿比在手里,前前后后看了数遍,果是一模一样,便爽快付了钱,返归家中。
走时听那夫妇不知是拌嘴是相媚的情话:
“你瞧瞧人家,和尚还晓得疼媳妇呢,你就浑浊闷愣一个傻汉子,也不晓得疼疼我!”
“我日日那好货尽与你了,还要怎么疼你?”
两下里又说了什么私好的言语,便切切地笑起来,也不管他背过身,耳力是否轻敏,听得可还真切。
宗契把着那闹蛾,一晌看进翼翅上薄而清透的青纱里,知那几句尤其狎昵。他指摘不得什么,因又想到昨夜思想的早行之事。
若要走,不如早早就走。否则与她两个日日关门住在一屋下,情知彼此无碍,可再多几日,街坊里闲言碎语却吃不消。他一走了之,留她在这四面八方烁金口里,还不知要如何。
她足能教人疼到心底里,可那人却总不是他。他能做的,唯有不败她声名。
应怜忽察觉,方才走得太急,连问也没问宗契又出门去做什么。
如今唯有等他归家,趁这时梳洗齐整了,又告诫自己,将昨夜之事放宽心些,宗契师父人如清风明月,她总不好咋咋呼呼,一见便脸红心跳。
已绾了髻发,正插一根碧玉簪时,却听闻外头敲门。
既敲门,想来不是宗契。
她以为是打香印或索脏衣物的邻家,前去开门,却见是李定娘。
李定娘一如往常,携女使,下车入得院里,先将买得的大包小裹教各自放了,再同入屋与她说话。
只是应怜头一眼见她,便猛将昨夜楼下惊里一瞥事,全数忆起。
不是惊涛骇浪,却越深思越令人生疑,且心惴惴不安。但见李定娘面色如常,笑语晏晏,寒暄过后,仿佛并不着急,似不经意间,才略略提了一嘴,“昨夜真巧,我与人楼上观灯,却见你在楼下。裹着乱儿一起,我本想去楼下寻你,万幸有人报说你与宗契师父平安,我这才松一口气。”
应怜犹疑半晌,见她一句话了事,不再欲多提那郎君,方问:“与你对坐之人,可是那茶商?”
“正是他。”李定娘笑了一笑,道,“我先告个罪,从来也未与他提过你,想着日后成了一家人,再徐徐图之。”
应怜想,我在意的哪是这个。
“他是什么样人、家中如何,你可清楚?”她问。
许是她脸色不大对,教李定娘瞧出几分来,一晌不言语,忽却拍了拍手,似一恍然,“是了,你与宗契师父一道,想必哪里听过见过他,是也不是?”
应怜默然。
屋中正燃的恰是梅花香,本是徐徐幽幽,又与院中清寒冷香殊绝。氤氲暖香,正是她姊妹间叙话再好不过。然应怜也不知为何升起几分心浮气躁,碍着女使在外头,不愿敞了窗儿教人听见言语,便仍闷在屋里头,越闻那梅香越烦心。
李定娘也不如先前气定神闲,眼儿勾勾地瞧她,问:“你听了些风言风语,是也不是?”
“……是。”半晌,应怜答言,“我听说他家中本有妻室,却贬做妾,故心中犹疑。”
“那是有苦衷的。”李定娘道,“他母亲病了,原是与那媳妇命相相克……”
“定娘表姐。”应怜唤她一声,也不如何呛、也不如何喧哗,却教她歇了话头。
“与你分别时,我才不到十一岁;而如今,过了年,我便十六了。”应怜望着她,心头也不知是烦恼是怜悯,“你总不能,还把我当小孩子哄。”
李定娘久久无言,目光与她一触即离,游移在茶瓯里、炉香间、琴案上,偏就不去瞧她。
应怜再道:“他能做出降妻为妾的事,后宅便不能安宁。他此人立身也有偏差,非良人之选。”
“你哪知道……”李定娘勉强笑笑,应她的话,“他人是不错的,虽是个商户,却很有抱负。他家家业原不那么大,大半竟是他一人拼下的。对我也上心,日前原在邻县支应生意,昨儿特特回来陪我游预赏,观了灯,连觉也不睡,连夜又去了。”
她说项如此动人,而应怜却不觉得被打动,更劝她:“商人辛苦是原有的事。我是担心你,你嫁去他家,是无需随他奔走的,镇日里在后宅,那才是你当留意之处!”
李定娘一时竟羞于启齿,半晌执了她的手,才缓缓道:“若说后宅,我更是不必挂心的。他自与我聘定,八月里已遣出了不相干的人。你听说的那个,因有些特殊,这才留下的。这不也正因他重情重义么?”
不相干的人?
应怜细参究竟,蓦然领悟她话中意味,却又听那“重情重义”四字,怔了一会,唯觉讽刺,“你是说他为了娶你,贬旧人、遣姬妾,还可算重情重义?”
李定娘这话也不知是骗她还是骗自己,但想来谁也没骗着。
她便脸色败沉了下去,与她两下里俱是无言。
“惜奴,再过一月,他就是你的姐夫。”末了,她开口,那是长辈训话的口吻,“一则你不该仅凭外人言语,臆测他人品;二则你不该在我面前,摆弄这些是非。你说者无心,我却听者有意,这是离间。”
一番训斥,实过沉重,教应怜半晌说不出话。
李定娘已没了谈兴,这才坐不到一会,复又起身,叹了一声,不再责她,便要离开。
应怜心中又烦又闷,陪她到外头,一路想着着补,说些好话,终泄了气。
她总不是那讲话动听的秦吉了,硬着头皮夸不出来,却一张口,又惹了人厌烦:“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表姐你才、貌、心性、家世,无一不优,你值得择更好的,他配不上……”
她尚自吞吐,李定娘廊下脚步猛地一顿,生生止住,身子绷得笔直,望将过来,那眼里裱糊出的一层笑意也没了,揭出森森的烦苦与怨怼,几回欲斥,终咽回去,忍住对她千万般责难,终只化作一句言语:“你懂什么?我哪里有别的出路!”
说罢,不待她送,决绝抽身而去。
应怜怔在廊下,甚而忘了这一场不欢而散,心中只浮着那句刀子般的话。
她复又缩回一具矮小无力的躯体里,那日初秋的艳阳高照,余一夏残暑,照得她无处存身,脸上、身上、心上俱是火辣辣的。
定娘将书信交给她,教她背着人时,递给那六皇子。
信上闺怨含情,她半懂不懂,却也晓得是不应当的事;然定娘一意相催,说什么她虽与他有些亲眷关系,却与嫁娶无碍的;说什么圆儿到底身份不够,又是家中女使,不好传书递简;说什么她母亲有了妊娠,怎会为她一个继女长远打算,亲事上她只能自己多留心。
她再不应,定娘便又羞又泣,拿了话来斥她不懂事,不为姊姊出力。那时便是这样讲的:
【你懂什么?我哪里有别的出路!】
她也许忘了,但应怜怎会忘。
应怜一辈子也忘不掉。铸成大错,便从这一句始。
如今却如一场笑话,她又一次目送她踏上一条明晦不知的道路,毅然决然要走到底。
寒意透彻她肌骨。应怜顺着连廊慢慢往回去,才觉忘了捧汤婆出来,这会子两只手拢在袖里,冷得相互依偎,却觉不出一丝暖来。
她想,兴许是自己大惊小怪,那王员外本没什么的,小节上有些亏欠,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面儿过得去也就行了;况定娘说得也没错,她怎么就能凭着风言风语,轻断一人良莠?
可见微知著,凡事总不能不吃教训,如今已隐隐察觉那人不好,难道偏要等嫁去三年五载,木早已成了舟,才去后悔?
她心如乱麻,越想越觉着难,简直不知该如何分付。
忽又听后头门一响动,以为还是定娘,猛一回头,却见了宗契。
许是这副失魂落魄相儿将他吓着,他瞧定了,不放心追来,便问:“你怎么了?”
应怜愣了一会儿才收回神,半晌摇头,勉强牵出一抹笑,“你做什么去了?”
他不答,反带她回屋,摸了摸搁在桌上的汤婆,亲去换了滚水,塞到她手里,“我见门掩着,方才谁来了?你脸色差得很。”
他面色紧绷,就差把“谁欺负你”几个字写在脸上。应怜定了定神,手心手背烘着融融暖意,方觉喘上了一口气,却也并不松快,只道:“是定娘表姐。没什么,只是一些旧事。”
罢了无言,只是闷头摩挲汤婆的绵罗套子。
宗契微微放下半颗心,心道许是姊妹俩说起家中遭遇,几日来哭哭啼啼也是有的。
只是见她实在萧索,他也跟着烦闷,本归家一路来想好的辞别话,这会子统统化作乌有,暂不去想它;手心里又攥了那闹蛾,有心教她笑一笑,便道:“你那蛾儿兴许落哪儿了,我去帮你找寻找寻。”
说着装模作样在四周各犄角旮旯里搜了一搜。
应怜一闷来便打不起精神,发蔫儿的花朵般,只一双眼跟定他高大身形,从东搜到西,墙角门缝一个不落,心中过意不去,劝他:“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物件,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嘿!找着了!”说话间,他却探手抄着一物,转回身来把与她看,“是这蛾儿不是?”
应怜从他掌里拈过那闹蛾,翻前翻后,果真正是,只是满心的不解,他怎这般轻易就找着了。
“昨夜你背我回来,为何走这角落?”她也不曾记得夜半又起来过,可不就怪诞了。
宗契顿也没顿半分,掸掸衣上尘土,“对了,你那蚌,可瞧见珠了?”
“在廊下呢,总不见开口。”也不知他怎么忽就有此一问,应怜便答。
她越想瞧,那蚌嘴闭得就越紧,直待它那一伙几个都下了锅了,它倒还好好儿地住在海碗里。
便与他廊下两双眼瞧了瞧河蚌,宗契又评了几句,道是蚌生来胆小,这门口走进走出,它听着动静自是不敢张口;许哪回半夜,又逢着月华正好,便张了口呢。
说了一回,他便自回厢房那院儿,耍他那镔铁棍去了。
应怜手把着闹蛾,教他一打岔,虽也疑惑,却什么灵光也抓不住,索性不去想,依旧搁回奁中了。
她存着心事,这一天过得便有些闷。恰也不知如何,宗契又不如往日与她一处说话,应怜便更排遣不了一股烦闷的心思,憋着入了夜,模模糊糊睡下。又不知哪一刻梦着前事,复见了她自己,胆小怕事,本待找个时机,将信递与六皇子了事,却又教他贴身随侍的人一吓,慌得手足无措,竟将那信朝人怀里一扔,耗子见猫似的跑了。便除了那纸上情诗,一句口信却也没带去。
旧梦里多旧人,总也闹得她睡不安稳。一时醒来,满目漆黑,唯纱窗上月色浸透,一团皎皎微明。
月至中霄,醒了便好一会再睡不着。一阵的胡思乱想,忽想起宗契道夜半时那蚌好张嘴,索性披衣下床,蹑足开了门,到廊下瞧它。
先迎来的不是寒意,却是中天清月,竟映照得庭院分明,如披了银霜白雪。她恍然记起,今日是腊月十六,俗云十五的月儿十六圆,抬头望廊檐之上,果是一轮月再满不过,琼殿桂树依约可见。
可巧这河蚌乖觉,也晓得赏一般好月色,白日里总不见得吐口,这会子果如宗契所言,将那蚌壳挺得开开的。两瓣柔润蚌肉里,当真层层裹着大半颗指甲大小的珠子,虽不如海珠那般珍稀,贵在圆润清透,随它一道,晾晒月光。
应怜惊喜忽来,竟一时不知观望天上月还是蚌中珠,又想此二物皆人间清贵,洁质无瑕,只惜月色珠色两般皎皎,却得不着个肝胆冰雪之人来赏,独她这个心思曲折的浊物,平白污了这样高洁的颜色。
一时想入了神,便坐于廊下栏杆上,前是庭中月、后是如玉珠,借得三分清魄,直濯洗净她心肠,忽有所顿悟。
她若心有明月,何惧事理幽深?便将那光照进去,是清是浊,自见分晓。
中天月满,却搅得人清梦难圆。
宗契辗转了半夜的心思,终是定下计议,翌日去寻她,第一件事便要提辞行。
纵是教她怨几句,他受着便是了。前次哄她,去过江宁府再要转圜扬州,见她一面,如今想来,却也不必较真。恐怕她日子安定了,别一段时日,就淡忘了他,他何必又自寻烦恼。
转过天来,晴明天色,宗契借着早食的功夫,瞧她复又容光清雅,神采依稀,不似前日萎靡;一肚子话,便心中思量挑哪句来先起头。
不想应怜依着食不言的规矩,吃完了,搁了匙箸,先开口夺他心神,“宗契,我有话与你说。”
他早已吃完,只等着她,闻言一怔,将那句与她一般无二的话咽回肚里,“你说。”
应怜便将昨日与定娘之事,细细与他叙了一遍。
“这其中有些旧事,我应了诺,从不向人言。你只需晓得,她一心想嫁那王员外便是。”她略去其中缘由,径道,“那王员外为人,我总觉着不妥。此前隔岸观火,他如何与咱们自不相干;如今却关乎定娘表姐,我若还袖手旁观,万一今后……我定悔之不迭。故怎么也想管一管这闲事。”
宗契当下便领会她话中意味,竟是求他探听王家事,原本到嘴的话既塞了回去,心头却一松缓,连一早绷直的身子也从容下来,想着这是一件正经事,少不得他帮忙搭把手。
这便不能成行了,是天意使然,非他所能决。
“你是要我上他家门念念经,顺便打听一二?”他问。
应怜却瞧他半晌,眉间微蹙,总觉他有些不同往常之处,“你……你是否有些不便利?”
宗契答得飞快,“并无,这事好办。”
应怜也松一口气,晓得他纯为自己,心中感激,便又商议,“船老大的荐帖咱们还留着,想来入他家门不难。不过我不便同去,故一切只托你仔细支应,回来告诉我便是。”
宗契自是无不可,一口应下。
应怜既下定决心趟这浑水,便不再犹疑,点点头,“那就先这么着,咱们现在就去买东西。”
“买什么?”他不明。
“锡杖净瓶、袈裟念珠,一切高僧大德必备之物啊!”她言之凿凿,上下一扫量他,将他一身龙筋虎骨之力全否了,“你总不能这么件灰布衣袄、手拿镔铁棍去他家驱邪……是了,我依稀记得初见你时,你项戴一串念珠,似不是凡品,如何以后就不戴了?”
“……啊,是。”宗契起身收拾碗筷,“你那蚌可张嘴了?”
应怜“啊”了一声,忙点头,“张嘴了,那珠当真不错!”
他拾掇,她便在旁一叙昨夜中霄所见,这般那般;又随入厨下,他洗碗,她续道如何将蚌养来,打算换个大盆云云。
宗契也不打断、也不插话,全凭她絮叨,末了评一句:“是只好蚌。”
“是只好蚌。”应怜欣然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