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寒鸦栖复惊
翌日平明,乱雪初霁,寒鸦先于人起,踏松梢微雪,聒耳乱蹄,惹得府君庙里一阵动静,却是被鸦声唤起,一番计议。
窸窣声后,推门前行,牵了棚下驴出,并着肩、踩着雪,出山拗口,渐行渐远,唯留几行深浅脚印,及一天清寒里话音余韵。
“此行去扬州,可得找个靠得住的向导。”
“只惜山环水复,我若背生双翼,便一气儿飞去多好。”
笑声随话声经久弥散,惊起寒鸦振翼,穿林掠枝,一路低回盘旋,离了那村落地界。
捡尽寒枝,才刚栖于一梢片刻,忽闻惊马蹄声锵訇,仓皇而至,拖得那辕辙车厢震颤不休,赶车的车夫却恍若无闻,将马鞭摇得山响,一径儿催向前去,惊得寒鸦扑簌簌乱飞,再寻栖处。
凛凛寒风中,人与马皆出了一身汗,也不知跑出多远。车夫喘着气微勒缰绳,教马慢下一些,四下观瞧,但见疏疏点点苍林、亘亘绵绵雪岭,牙道蜿蜒,也不知前行几何。
“郎君,歇一刻吧,马也累得不行了。”车夫道。
车仍辚辚地走着,拨开车帘探出一人,瘦削惊惶,却是早该赴江宁府的吴览。
“出城百里可有了?”他兀自后望,却唯见寒烟杳杳,连亭驿也无一座。
“恐怕难。”向来跟随的老家人徐伯继续催马前行,道,“咱夜半出城,摸黑走不快,也就天明时快马加鞭地跑,通共不过五六十里地。”
吴览忧惧却不得言,回头瞧车内被颠得苦不堪言的妻女,狠狠心,吩咐道:“继续跑,越快越好!”
徐伯半句不多问,一鞭抽下,“郎君坐稳了!”
车中秦氏与彩儿凄凄惶惶,不敢问,却不得不问:“咱们可甩脱他们了?”
吴览心意烦乱,强自压了惊惧,宽慰道:“放心吧,咱们趁夜他们深睡时出城,他们必追不上的。”
虽有几分言不由衷,但他也如此解自己宽心,心中发狠,只要离了润州地界,到得江宁府,坐稳通判的位子,他必要上奏参那袁淮一本,纵子行凶,竟欲谋害命官;再参润州知州为虎作伥,百般欺哄威吓,将他一家主仆皆软禁在州署,竟逼得他们夜半出逃。
那马车是州署寻常官吏乘坐,并不大舒适,连他也骨节酸疼,只忍着不言语。
彩儿更是面无血色,惊恐安静地靠在秦氏怀中,一言不发。
他们都晓得,此时不是抱怨的时候。
车马一径往前,顺着牙道向北,踏破一路积雪,车辙在后留下两道深痕。
又不知跑出多远。
直待日头稀薄地挂在中天,马行又慢了下来。吴览探出身,见四下一片冰湖寒林衰飒,附近皆无人迹,更没个人家,又问:“怎么不走了?”
徐伯无奈,“这畜生累了,怎么打也不跑。”
没奈何,只得勉强御着马缓行。过了一带长湖,却隐约见道旁一座小亭,约摸有人饯饮,正围着彩幔,一列人等排候在外,竟皆着甲执刃,寒光森森,使人畏惧。
本无交集,待车马近了,却被人拦下,“车中何人?”
徐伯赔笑,“是我主人一家,去江宁府探亲。”
说着要塞与银钱通融,那几人接了,却不教过,反将徐伯一把拉下,蛮横将里头人拽将出来,“润州府署的马车,你却道去探亲,这车莫不是偷来的!”
徐伯拼命拦阻不住,吴览头先一个被拖下,那些个甲士问也不问,将人带到围幔的小亭里头。
融融暖香、酒菜佳肴之中,一人坐于铺了貂裘的圈椅之上,衣锦冠金,脸孔虽年轻,却十分的凶性,见了狼狈挣扎的吴览,当先笑道:“吴通判,你这急急如丧家之狗,夜半出逃,是要去哪儿?”
终是逃不过,还遭了这魔星。
吴览乍一见了,面色死灰,嘴唇哆嗦,半晌方张口,“……袁衙内,袁辘!你究竟待如何!”
“去岁我要你家女儿,你不给,反伙同那起破落户子弟践踏我家家宅,抢了人去不说,更朝堂上参我父一本,害得我吃那许多苦头。”袁辘如春风拂面,得意又畅快,“今日故旧重逢,我总得再与那女娘一续前缘,届时你这条老狗如何发落,端看她伺候得我如何。”
他说罢笑起来,列于旁的仆从也都笑了起来。
徐伯车马前阻拦,却教人不耐烦劈刀砍下,丧命当场,吓得秦氏彩儿尖叫,却强被“请”下车,执于亭内。
吴览心知今日难逃一劫,先还服软:“此事全是我从前糊涂,衙内但宽宽手,放过我家小,今后下官必
为马首是瞻!”
后见袁辘充耳不闻,只贪看躲在秦氏身边瑟瑟发抖的彩儿,怒极了便骂:“你如此为非作歹,就不怕我廷上参你一本么!”
袁辘却挥挥手,见他那张老脸便生厌,随意指了一个:“袁武,把他弄出去,就在外头,教他听得着、见不着。”
那被唤作袁武的是个少年人,深目高鼻,显见不是中原脸貌,闻言揪着吴览衣襟,将人连拖带拽缚了出去。
日色昏薄,亭内亭外恰如两方世界,吴览血充脑颅,听里头脚步纷沓,幔帐摇动,似他妻女躲避,被人看猴戏似的拖来拽去。彩儿哭泣尖叫,声声如刀。
一晌听秦氏软了声调,求道:“她一个人事不通的丫头,何能使衙内得了快活?我虽老些,却也勉强有些姿容……”
吴览教五六个甲卫按在地,绳捆索绑,莫说起身,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头拧着压在泥雪里,寒冰也似没了知觉,只是目中天地颠倒,长河断绝,神狂意癫之间目眦欲裂,怒骂不休:“袁辘!豺狼!猪狗不如的东西,若有天谴,教雷电劈焦了你!你怎敢这般凌辱命官家眷!”
或是被骂得烦了,里头传来吩咐,“把他牙敲了,絮叨得人心烦。”
甲士便要动手。袁武却拦阻道:“哥哥们少待,牙敲了,人叫得更惨,平白扫了衙内的兴致。我堵了他嘴即可。”
说着,掏出帕子,不由分说塞了吴览一嘴,又拿来绳,马嚼子似的给他勒紧。吴览便说不出一句,唯有呜咽,死死扭头盯着帷幔之下凌乱褪尽的锦衫,眼中瞪出泪来。
袁武在外候着,眉眼间有份常年练出的机灵色,低声与人交谈,“这回衙内教训了人,这官可如何处置?怎能使他闭了嘴,不告发此事?”
“告发?”旁人瞥一眼几被按入雪里的吴览,漠然冷笑,“你道衙内缘何选这人迹不至的地儿?他再没得告发了。”
袁武唯唯,讪笑不再搭言。
里头作弄秦氏,袁辘自看着手下人动作,有几分意动,便拿眼来瞅瘫软在地哭得死去活来的彩儿,一点下颌,“过来。”
秦氏僵住,“你分明说不动她……”
却得了一窝心脚,衣衫不整被踹翻在地,又有人啐她:“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置喙衙内!”
有人将彩儿拖来,秦氏捂着胸口,勉强起身,陪着笑膝行向袁辘,“衙内,您……”
便只一步之遥,猛抱住他腰身,厉声向彩儿道:“快跑——”
生死只在刹那,袁辘一个被绊,竟动弹不得,周围人齐抽出兵刃,詈骂朝秦氏砍来。
“跑……”
献血喷溅,秦氏挤出最后一个字,不得瞑目,瞪向彩儿奔逃的方向。
跑、跑、跑。
彩幔被撕扯开,露出里头一片狼藉,血泊蔓延,流在吴览头脸之下,消融了冰雪,染红他眼眶,那双眼里便充盈了漫天的赤红。
跑、跑、跑。
吴览呜呜声追随彩儿背影,直待她跑出了他视野,他终不再挣扎,出了一口冰寒的气。
甲士已分出一拨去追,未至一二十步,便被袁辘叫回:“不必追了,取我的弓来。”
当下有人恭敬递上镶红刻翠的宝雕弓来,袁辘自认颇有股弓开如满月、飞箭射天狼的豪气,将那弓拉到七八分满,箭指那单薄奔逃的身影,道了句:“看好了。”
一发箭出,嗖如流星,破空发出啸鸣,又惊飞了才栖不久的寒鸦,粗噶一声,遁入更深密雪苍林之中。
恰此时,马蹄声纷沓而至,却从密林掩映处连人带马拐出七八个,那马有黑白枣红、人有高矮胖瘦,俱一般的精神利落,为首一人,身长八尺,意朗神清,不过而立之年,髭须毛发在日色下皆微微泛赤,沉稳之外,更添一腔风烈。
他着皂罗袍、蹬皂皮靴,束身窄袖,勾勒一身骨健筋强,极是疏阔潇洒;得胜钩挂一杆铁枪,枪身直节堂堂、枪头寒意凛凛,搜人毛发,显是久习刀枪之人。
后头几人跟定他。前头勒辔缓行,后头则也慢下来,一人于马上问:“单哥哥,怎不走了?”
这人面白无须,活得游鱼似的一双眸子,腰间别一根碧玉笛,却是赵芳庭。
单铮闻言,并不回头,只手搭在眉眼,凝望遥遥一处,指道:“你们瞧,那似乎是个人。”
两下相距四五丈远,又隔了寒气蒙蒙,唯见得翠衣红裙,约摸是个女子。余人皆不在意,赵芳庭最甚,催着便要前行:“林兄弟虽据了吴县,到底势孤,未必抵得过禁军,咱们需得快些与他合兵一处……”
单铮却抬手,止他话头,仍遥遥相望,蓦地皱眉,“不好!”
当下一夹马腹。那马久跟他阵仗,最习得主人一身烈火似的脾性,只一催,奔雷也似飞驰而出。
众人也有瞧出七八分不对劲的,随之而去。只赵芳庭目力深远,早看出究竟,心道又教麻烦事给缠住,没奈何,跟定前去了。
那果真是个女子,仓惶惶奔窜,后头破空一响,众人救之不及,眼睁睁看一根飞箭从后胸贯出,大力推得她往前一扑。
待得众人飞马而至,只染得马蹄子鲜红一片,那血早流了遍地,瞧阵势,神仙也再救不回。
单铮性如烈火,跃下马便将人扶起,见不过是个二八的女娘,生气断绝,咬牙望定来箭方向,怒道:“任她怎般,只不该教人如野兽一般射猎!随我来!”
一带寒林漠漠,山水枯冷,唯有前方亭台一点人迹,再好寻不过。单铮得胜钩上取了铁枪,各人也兵刃在手,瞬息功夫,便到得亭下。
那里头还乱刃砍死一个,比前个更不如,竟衣衫委乱,几近裸。裎;外头捆着一个,血泪和流。此种光景,一目了然,更兼着甲的兵士为虎作伥,刀兵相抗。单铮发了狠,“与我擒了贼首,余人杀尽!”
二三十个尽日操练的兵卫,竟还不如七八个汉子,被一顿砍瓜切菜,如羊群里混入虎豹,顿时杀得血流成河。
袁辘本高高在上,如今吓得牵了马便要逃窜,只被单铮铆定了掀下马,先卸了两条手臂,拽着冠便拖死狗似的拖回来。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亭内外厮杀已定,冲天的血腥气教人都掩鼻皱眉,几人座下马匹却纹丝不动,早惯了这场面。
赵芳庭真刀真枪对仗不行,也有自知之明,便混在人后头,一双眼滴溜溜地寻摸,趁不备抹了一个甲士脖子,从他手下救下一人来。
那人狼狈得不行,口耳里尽是血污雪泥,牙关抖得咯咯打颤,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芳庭辨认了一回,恍然道:“你不是那知县么!”
那头未做如何,便已歇了,正有人打扫尸体,单铮则教人依样捆了贼首袁辘,闻言瞧来,“十八,你认得他?”
“我如今已有字,哥哥当唤我玉笛。”赵芳庭咕哝,割了吴览的绳索,取下他嚼子,评了句公允的话,“他便是吴县的县令。为他没把我宗契兄弟投入县牢,当是个好官。”
“他既是个好的,那这便是歹的了。”单铮拿枪尖戳了戳袁辘。
自卸了臂膀,袁辘便叫唤得比杀猪还难听。单铮教带来吴览,粗粗一问情由,听他惊怖几近语无伦次,道什么去岁今年,不耐烦听那一通,道:“你只说这姓袁是个狗官则可。我这枪下无屈死的鬼,专挑那赃官狗官,便挑出心肝来与你,瞧是不是漆黑的一颗。”
话毕,也不管袁辘如何恐惧哀求,果一枪挑死,又亲手执匕,挖了一颗血淋淋尚跳动的人心来,把与吴览,“喏,你仇家的,你要是不要?”
赵芳庭在旁看着,但觉那牙都疼。他家哥哥哪里都好,就是总把旁人看做与他一般,浑身一百零八个胆。
吴览一脚幽冥、一脚尘世,满脸血污、满身脏乱,平日里杀鸡尚不忍观堵,今日捧着颗热乎乎的人心,两手抖如筛糠,眼里流得也不知是血是泪。赵芳庭只道他惊怖欲死,却不想这文文弱弱的官人竟猛地两手一分,将那心撕成两半扔了,又从旁抽出一刀来,扑向那已死的袁辘尸身,一通乱砍乱劈,毫无章法、只是兽一般嘶吼发泄。不多时,那尚算完整的尸首真个成了一堆碎肉,连脸面手足也分辨不出了。
饶是单铮看惯死人,也不免生出些吃惊,“这官人却有些气性。”
那头里几人正料理尸身。
——所谓“料理”,便是在死人身上再戳一两刀,免得诈尸暴起伤人。
赵芳庭又溜溜达达地过去说话,评头论足,与人猜这腰上一道口子是哪家兄弟的、那断手截面又是哪家兄弟的。待一刀刀戳到一处,忽死人堆里惊起一个,脸面被血污得看不出,端看身量,似乎年纪不大。
那血人张口求饶,“爷爷们放我一马,我也是被逼无奈!”
他话音艰涩,不似中原人,单铮冷厉的眸光顿时扫来,“匈奴人?”
匈奴人。
正是佯死趴在尸堆里的袁武。
袁武磕头不迭,“好汉饶命!我是被他家买来的贱口,镇日不是被打即是被骂。好汉爷爷可怜可怜我,我从未做过坏事,被人抓去卖时才十岁!”
“十岁的狼崽子。”单铮下了座,提枪步至,眼底切切实实一片杀意,“匈奴人从上到下,都是狼,喂不熟的畜生。”
人皆拿看死人的眼光看那袁武。
这几个俱是与单铮知根知底的部众,从边关老家一路随他起寨结帮,再清楚不过,单铮从前一家老小皆死于匈奴流袭,对匈奴人深恶痛绝。
袁武惊骇,却向吴览大叫:“官人瞧在我适才相帮、保住您一口牙的份上,救我一命!”
吴览已弃了刀,以袖擦拭头脸血迹,终恢复几分心神,定定瞧他,忽发一声笑,却笑不如哭,更有七八分像鬼不像人。
“不错,不错,我得救你。”他步下亭阶,将瘫软在地的袁武拽起,目光良久集聚,惨笑道,“我救你,你得随我赴京,我要御前参奏,弹劾他们!”
“这官人怕不是疯了?”赵芳庭奇道,“你难不成指望咱们陪着庭前对质?这一地的死人尽够你也性命不保了。”
吴览一身外袍染尽数人血,却解下与他发妻披了,踉踉跄跄抱着欲蹬马车。只他并不健壮,拉车的马也闻不得血腥,一气儿头尾乱摇,几次都难登车。
袁武得了赦,忙拖下吴览,道:“官人少不得将家眷尸首就地葬了,待日后得了转圜,再迁不迟。”
他果真尽心尽力,又去抱了彩儿与徐伯尸身,向人讨柄铁器,全做锹镐,挖坑来埋,直挖到两掌鲜血淋漓,也不敢停。
余人尸身则没那般走运,找了车马往深林里一扔,喂了虎豹。
一亭内外的血却无人管,任此地州官头疼去了。
葬了家眷,吴览向一行七八人长跪叩谢。单铮受了这一跪,见他重情重义,便道:“索性你也别找皇帝了,入得咱们一伙,我自带你杀了仇家。你既做得清官,想必是个才子,便跟着咱们打,如何?”
“义士恩情,吴某此生难报,但我必朝天,求个昭昭天理。”吴览再拜,道,“杀袁贼是我一人所为,纵千刀万剐,必不教义士们为难。”
单铮倒有几分动容,又教人赠了几套干净衣裳,目送袁武搀着吴览,驾车远行而去。
辚辚车马声渐而不闻,赵芳庭迎着日头,遥望南下牙道,隐隐消没雪迹,便道:“哥哥,前头六十里地,便是润州。再往东南,你们打听林江啸兄弟的所在便是。我已与他俱明了你等人,他必迎候之至的。”
日色明朗却稀薄,照得单铮赤发更烈,连眼眉处也抹上一缕绛色,瞧他便问:“怎么,你这就要走?”
“我得去寻宗契兄弟。”赵芳庭一笑,那神情怎么看怎么慧黠,“听闻他们又去到扬州,我从此北上,要不了几日便至,到时带了他来见哥哥,咱们聚便是一团火,烧它个天翻地覆!”
“行,你多保重,我静候佳音!”单铮大笑,豪气纵横。
几人便此地相别,单铮领了人驰骋而去,苍苍影迹,渐行渐远。
独赵芳庭一人,亭边伫立,遥望马上行人,想才聚不过些日,转又分别,心中到底怅念,便取下玉笛,为远行人送了一曲《阳关》。
笛声悠悠彻彻,伴人音尘渐歇,寒空冻云之下,松梢雪落,寒鸦复栖,啼数声凄恻,再不离去。
第32章 第32章夜掘坟勇仆人惊生变佯……
庆奉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洛京荒山,夜。
此山无名,也无风景,只因历来贫病横死者多埋于此,新坟压旧坟、鸦犬欺行人,故人皆以“荒山”为名。莫说夜行,便是白日,不赶路的也要绕道而过。
因此元平心中就更慌了。
他虽是个仆,却总是高门显贵家的仆,平日里吃穿用戴比多少坊巷的平头布衣尚好出数倍,教他抗锹把铲,专走这荒山夜路,实在是一辈子也未受过的委屈。
可也只敢心里委屈委屈。他这趟是随着四郎偷出来的,四郎金馔玉箸的锦衣王孙尚不嫌苦怕累,他又能说什么。
四郎是元氏第四子,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才俊人物,便不道一身真才实学、满腹经纶,只瞧这容止清雅俊秀,谁见了不道一声“芝兰玉树、王谢风流”?
此时,他家四郎元羲,却左手一把刀、右手一柄锤,腋下还夹着一卷数尺长布,分明是旬令佳公子,却偏要学那张飞虎豹心。
四野漆黑,不是元平一支火把所能勘破,便只亮在方寸间。他又见老树寒枝之间数有莹莹幽火,也不晓得是豺狗兽眸还是幽冥鬼火,只觉遍体生寒,想劝四郎归家,却没得又暗嫌自个儿薄情寡义,便闷在心头,抖索着跟定了元羲。
四郎清瘦了,自那事后,被禁了大半年,足不出庭院,日来唯以经卷消磨时日。他安分、知事,才使得家大人心疼幺儿,松懈下来,三日前解了他的禁。
元平心中嘀咕,谁也万万料想不到,他家四郎竟如此能卧薪尝胆,合着这大半年来,做出的一副心如死灰样,都是做给一家老小看的,装一副乖巧样儿,好教早一日出来,去寻应小娘子。
正想着,前头停住了。
元平心底一咯噔,那话实在憋不住,又倒了出来:“四郎,实不行就算了吧,人到底已……唉,已去了。你纵伤心,写几篇祭稿,烧了与她,她天上见着,也就心安了,何苦又惊扰亡魂,教她不得安生?”
元羲却不如以往那样,嫌他多嘴多舌,只是虚虚的一个目光扫来,映在橙红火光里,竟赛过寒风凛冽。分明无言语,蓦得让元平一哆嗦。
元平噤声,再不敢说那娘子生死一字,乖觉地递上铲,自己找了石隙,将火把插了,四望了望。
【荒山北入二里地,有三株槐树,两大一小,小的那棵东头下,一座新坟,上摞一抔土,下栽一丛兰的就是。】那狱卒是这样讲的。
槐树东、新坟、丛兰。
是了。元平瞧着这座不大的坟头,上头土已不知何时被打落,又风吹雨淋,再瞧不见半抔的模样。
他到底是人,也有心,心是肉长的,见了这一堆土,便又想起了旧人。
何止是四郎念呢,就是他自己,每一想到应小娘子,也总要伤怀半天的。从前隔三差五地见,时常向人夸耀的,他家四郎与应小娘子怎么怎么一对璧人、怎么怎么郎才女貌,待日后成了一家人,还不知日子要怎么和美呢。
只差一脚,她就跨进元家门,做元家妇,做他的主母。
只差这么一脚。
到头来,打头风吹散连理枝,一个留在人世,一个埋在土里。
元平一
铲一铲地掘土,掘着掘着,却掘出了满脸的泪,偷眼窥元羲,却见他家四郎不仅无泪,连伤怀的神情也没一个,只是冷。
瞧着便教人心里发冷,从里冷到外。
察觉他在看他,元羲手下不停,却道:“你哭什么?”
元平忙擦了泪,抽抽噎噎,“我、我心里难受。从前她那样爱洁净的一人……”只今却埋在这样脏乱的泥里。
但听四郎空空洞洞地发了一声笑,兀自心惊,却又听他道:“无妨,她生是我元氏妇,死也要入元氏坟的。若里头真是她,我必拾了骨殖,不教她再苦留于此。”
这话颇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意味。元平却听出些别的意味,什么叫“里头真是她”?难不成生死之事还有假?
掘坟的活计不轻松。元平教铲柄磨得手心火辣辣的,间或又得停下张望,防着啃惯了死人骨头的野犬山猫把他们也袭了,冬月的夜风又冷得透骨,一晌累出了汗,被风吹冷,寒到骨头缝里,一时苦不堪言。
元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平日里执笔温书的大家公子,连研墨这种活计都是僮仆干的,何曾做过这样掘土的体力活?不多时便气喘吁吁,满头的汗意。
他却不停歇,只草草擦了汗,继续埋头一铲一铲地挖。
半个来时辰,终于掘出了一副薄棺木。
元平这时又觉出一点子寒恐来,想到无论生前恁般惹人喜爱,死后总是枯腐焦尸一具,又隔了大半年,该烂的早也烂完了。听说更有一棺的尸水,那情景,岂不要把自己吓疯了去?
正不知如何开棺,他家四郎却头先踩下去,迎着臭腐瘀滞的气息,拿了锤去砸那棺板。
元平大惊,“四郎,到底冒犯……”
“她不该只睡进这样差的棺里!”元羲一锤砸下,连说话也发了狠,似不忿,又极为不甘,“我便要带了她回去,若不埋进我家祖坟,我便也毁弃自身,与她作伴!”
元平瞧他丢了素日一贯的风雅,忽有些发怔,思想他前前后后的言语,甚是不搭调,一忽儿认定她没死,一忽儿认定她死了,不知为何,直教人不安。
棺钉俱被砸裂,里头再藏不住,轰轰然一股子尸腐味窜开。元平一个不慎,来不及掩鼻,被熏得连连干呕,半晌觑眼瞧元羲,见他捂了鼻,却呆愣愣半身在坑中,瞧里头光景,好似傻了一般。
他便过去觑了一眼,又差点没吐出来。
一年了,死人还能什么样,况又不是厚葬,更是烂得骨殖毕现,没一丝儿瞧得出是个人处。
元平努力回忆曾经应小娘子长得什么样儿,却只被湿腐气熏得头脑发胀,竟一根头发丝都想不起来。
捡拾骨殖的脏活,总不能教四郎亲自做。元平叹了声,认了命地钻进那尸气里,拿布裹了手,探进棺去,一根根拾骨殖。
他先将头骨捞起,搁在早已铺开的布裹上。
元羲终于动了身子,面色发白,却一语不发,将他捞出的头骨细细擦拭,从眼眶到齿间,毫无遗漏。
大黑天的,瞧这一个浊世佳公子,摸着个骷髅深情款款,元平只瞧了一眼便扭过头去,心里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一会儿,又捞上来几根,却仍见他家四郎摸那骷髅,面色沉凝,一霎时他仿佛错看,瞧见元羲似乎笑了一下。
元平吓得手便一哆嗦,好悬把一根肋骨扔回去。再一看,没错,元羲就是在笑,且笑得愈发开怀,仿佛阴日里一刹破了冻云,千丈日光瞬息降下,点亮了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
元平心中大叫苦也,陪他偷着掘坟已是大过,再教他家四郎失心疯在此,他元平干脆找根绳儿上吊算了,登时吓得骨殖也不捞了,三两步跳出坑,握住元羲的手,摇晃道:“四郎、四郎!人已去了,你莫要哀恸太甚!”
元羲这才回过神,眼中神采湛比耀日,发一声笑,“元平,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她没死!”
他不由分说,拉着元平的手,教他摸骷髅嘴里的牙,几乎要把他手按进齿间,力道大却不住哆嗦。
“你摸摸、你摸她的牙!”元羲连说话都在打颤,笑着笑着,却终流出泪来,“那尽头生着智牙呢!她哪有智牙!这不是她呀——”
元平也怔住,浑不顾了骷髅腐烂难闻,一颗颗摸去,好悬将一口牙尽数掰了,复又摸了两三遍,喘了口大气,一颗心都快蹦出喉咙口,末了也笑起来,傻不愣登的样儿,比元羲还滑稽。
“是,是智牙。”他喃喃道,“这不是应小娘子,应小娘子没死,她没死。”
夜探荒山之事自然瞒不住人。
多少人明里暗里来打听,元平便一抖手,“还能怎么的,四郎被好一通责骂,连我也挨了几板子呢。总之人又活不过来,只得好好儿再发葬了呗。”
到底应家事尘埃已定,元羲又是个才及冠的少年人,少年人痴情些,总归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反一时被传为美谈,道那元家四郎重情重义。
十日转瞬即逝。
元平外头办完事,回到家中,先回禀主母,道公中先支了二百五十贯钱,为四郎添置了一方端溪蓬莱砚,费去二百三十六贯,余一十四贯,还入公中。
主母又提点几句,教看住了郎君,莫任他由神伤入玄老之学,荒废了诗书云云。
元平一一应下,踟蹰道:“这话本不当我讲。只我见着四郎镇日郁郁,心里头也难受着,故拼得再教打几棍也得讲。家中禁足太过,好好儿的一个郎君,竟捆了庭院里大半年,如何能遣得了怀?如今那头骨殖也收了,事也了了,不若就打发四郎出门远游,登高临水;但看得另一方天地,对前事慢慢地也就淡了。”
主母叹道:“你却有几分道理,这是我不曾思虑到的。你便去问问四郎如何,他若有遣怀之心,我这做母亲的怎会拦他。”
元平便退下,来至元羲庭院,遣出僮仆女使,把两三重门一关,急急地入内,“郎君,问明了!”
元羲早候他多时。元平便一一将探听所得、所谋计议一一说来。
他专挑着个狱吏,日日酒菜钱财地套近乎,又兼以威势相吓,终得了那狱吏三言两语。
“那日来一乌檐油壁车,包着靛青的帘。出来的是个二三十的妇人,虽素衣,却好样貌,行事也有一番爽利,不似小家子。”元平道:“说是她姨母,因外家心疼这一小女儿,便阴使她偷梁换柱,接了家去。他这一说,我便想起了一人。”
顿了顿,点到即止。
他家四郎何等冰雪的心肠,他都能想到,四郎又如何想不到。
“李家。”元羲默然片刻,道出二字。
李家与应家为连襟,那妇人说是应怜姨母,却不是正位,只是李氏主李彦进的继室,占了个“姨母”的名头,似乎是姓郑。
往年他家尚在洛京时,那郑氏,元羲是见过的,各样形容皆与狱吏所说,一一合对得上。再且说,应怜与李家定娘为表姊妹,从前最是要好。如今他家要了人去,也不是没可能。
元羲忽生了些盼头,连自个儿也觉惊奇,这惶惶大半年,也不知如何丧荡游魂地过,今日这一番心绪忽来,乍然竟陌生得教他应对不得。
元平便又道,话里颇有些自矜,“我头先想的便是他家,因此早向主母预备了一番说辞,就说郎君你为遣怀,离家远游,洛京是不待了,处处触目伤情。既是远游,那定要寻山好水美的地儿。你说,这天下三分明月夜,岂不有二分归扬州?”
更难得,李家如今不正在扬州?
一晌里,元羲未说出话来,然元平瞧他,虽仍瘦削,而眸中已枯泉回甘,汩汩流着的尽是一心希冀,愈思愈亮,竟好似集了星月清辉,照得一张白玉面颊毓毓生了光彩,七八分又成了从前那个温雅雍容、风流天成的玉人王孙。
元平心中欢喜,趁隙便进言:“事果不假,郎君不日便可与她团聚,到时她没怎的,你却瘦得像贬黜岭南回来的,她岂不要笑话你?不若这些日多添餐饭,加倍饮食!”
“是、是!”元羲回过心神,那喜悦如同潮水,在心间涨得发胀。他一把攥定元平,湛湛清光蕴于眼眸,一连应了数声,“我当多进饮食,否则可怎好去见她!元平,我饿了,你便去多备餐饭!”
第33章 第33章无端星月浸窗纱,一枝寒……
又飘
了些时日的雪,便入了腊月。
往年这时,又是一番热闹光景,便是应怜懒待走动,此月间直至上元,也时常爱各处窜一窜的。大相国寺浴佛盛会、预赏上元灯会,接踵而至;各家赏雪筵的帖子倒比雪花更多;更遑论街头巷尾热闹纷呈,她每回空手而去、满载而归,撒佛花、勃荷、泽州饧、桃符桃板、回头鹿马……
如今不过是两袖寒风,排着长长的队,与人挤挤挨挨地等江口渡船。
她与宗契两个费了些时日才引回牙道正路,一路向北,而后过镇江府,再过江,便是扬州。不过隔江相望,这趟路便一眼望得到头。
谁料渡口上又被卡住,皆因固堤的缘故,附近几十里乃至百里的津渡尽数停了,唯留下这一处西津渡,供船行来往,故此候舟的南北行人便愈发地拥挤。
二人直从日午候到黄昏,眼瞧着前头一个个登了船,便要轮到这处,末了一趟归来,船老大下船,却叫:“天晚了,夜船难行,诸位明日请早!”
说着也不管后头闹闹哄哄地埋怨,径发了牌子,一指来长、寸许宽,上头粗略刻着“平江千里行”字样。
宗契排在前头,拿了问道:“这物做什么用的?”
“师父是外来的吧,”船老大打眼一扫,对出家人倒多些恭敬,晃了晃手里一串木牌,“但凭保行牌,明日后便不须再等了,径登船便是!”
应怜也拿到了一牌,正两面翻瞧,便见船老大伸出手来。
“此牌不白给,需先支二百钱。您二位要是不要?”他道。
后头有人便骂:“往常来去江面,何曾支过什么保行牌钱!”
船老大也不恼,道:“往常是往常,如今不同了,各个急着要行舟,我这船哪载得过来?又不是强买强卖,你若不急,不买就是了。”
宗契与应怜计议两句,四百钱说多不多,为着早登舟,倒也给得,便把了钱,收下保行牌。
后头也有买的、也有不买的,嘈嘈杂杂地讨价还价的。应怜瞧天色不早,怕赶不上夜禁,便催着宗契还回镇江府城。
城门不远,只在一带村舍南面。正要往回赶,却也不知哪里道旁,转出来个婆子,花白苍苍,褶纹满面,盖头也未裹,一身青灰夹袄,站定了向他们招手,似有言语。
应怜便停了停,“那是谁?”
不料她停了,婆子倒走来,颤颤地一手搭上她,因牙掉了几颗,讲话便漏风,“晚天儿了还不归家,走,家去吃饭!”
走出两步,又扭头催宗契,“愣啥呢?走呀!”
她人枯瘦,气劲便不大。应怜却不敢拗,怕这把年纪给她摔着,又疑惑这是个村店里揽客的,便道:“干娘,您这……”
“咄!什么干娘!”婆子瞪去一眼,“怎喊差了辈儿!我是你祖母!”
“……”
正糊涂着,那头又见慌忙忙追出来个妇人,见着了便叫:“干娘!干娘!”
再一气儿奔来,跑得腿都打跌,半晌喘匀了气,尚不及与二人言语,先哄那婆子,“干娘,您怎么又自个儿跑出去了,不是教您在家么?走,家去了家去了!”
婆子攥着应怜的手不放,“我找我孙子孙媳家去吃饭……”
应怜还未及反应,那妇人却早见宗契是个僧人,唬了一跳,扭身赔笑:“这是我邻家婆子,有呆症的,言语冲撞,师父莫怪!”
她这才明白过味儿来,面上些微发赧,刚要开口,却被那婆子嚷嚷断了,“谁有呆症?我好着呢!你这妇人恁多嘴多舌!小郎,莫理她!”
罢了,又一手拽了宗契,一边一个,牵了家去。
那妇人哭笑不得,因叙了一遍原委与二人。
却道那婆子姓沈,人皆唤沈干娘。早年间儿子儿媳死了,只留了个孙孙,唤作小郎,拉扯长大,又为娶了妇;小郎是常做江渡的营生的,天有不测,好些年前江心风浪掀翻了船,再没回来,他浑家日子过不下去,便改嫁了,自此这沈干娘便得了呆症,一时清楚、一时糊涂;糊涂时老往这西津渡跑,逢着同行的男女,便认是她孙子孙媳,带了家去吃饭。
“幸而她先头那个孙媳妇人虽走了,却总教他弟弟,叫孙公许的,时常送钱送衣。那孙公许又在府城里谋了个账房的活计,姊弟俩托我多照看些。”妇人絮絮叨叨,又问明了他二人缘由,晓得也是去扬州的,便又道,“此时再回去,城门都关了,不如就在她家歇一宿,明日也好早早地登船,她家空屋尽有的。”
应怜与宗契两个教沈干娘一手一个抓着,想走也走不脱,听得计议,倒也行,说不得稀里糊涂便被带去了她家。
那妇人所言不差。沈干娘家前后屋舍,俱是齐齐整整,虽不富贵,已十分能过得去。晚时在邻家吃喝,毕了便送沈干娘回自家去住。
沈干娘认不得人,却晓得拿了私藏的胶牙饧与干果子塞与宗契,又教应怜来吃,捏着她胳膊说太瘦,要胖一些,才好生养,闹得应怜脸红耳赤,半天才把人哄回屋了。
宗契本待要别室歇宿,才放了行囊,还没睡下,却又被沈干娘叫出来,也不说话,攥了手臂,笑吟吟地往应怜房里一推,道了句“歇下了”,便阖了房门。
屋里油灯点了一盏,微微拢着一圈光。应怜刚借着灯火,脱了外衣,只着里头月白小袄,又散了髻子,以待漱洗就要睡下,忽门板被这么一推一拉,惊了一跳。
灯火受风,呼啦啦一闪,宗契岿巍身影乱晃了一瞬,灯下映出他一时无措发怔的微红面庞。
见是他,应怜蓦地松了口气,噗嗤一笑,“你怎么……”
话未说完,蓦地回过神来,两只手还在腰下解衣带呢,便见宗契如受震动,猛地背过身去,肩背绷得发紧,“我并非有意,这就出去!”
说着推门而出。
应怜在屋中红了脸发怔,赶紧松了手,还没怎的,却又听外头沈干娘闹起来:“你媳妇好不晓事!怎教你在外头睡?”
才前后脚的功夫,宗契便又被赶了进来,跟着的另有沈干娘,向应怜好一通教训:“你是他浑家,也得心疼心疼他,大冷天的放在外头睡,受了寒可怎么好!”
应怜教她斥得面上要滴血,和个呆症的婆子辩又辩不得,见宗契背后站着,高出一大截子,只是闷头想笑又憋着,三分尴尬、三分看好戏的样儿。她便来了气,瞪他一眼,索性拉他一起下水,脆生生认个错,应承下来:“祖母教训的是,他既是我夫,我可不得心疼他些个!这便教他进来睡!”
便披头散发地揪他入内,趁隙眼一扫,要笑不笑地再瞪了一眼。
宗契只觉连人带魂都被攥着,非带进屋,却带进她那盈盈的眸光里,一怔之下,忽听背后门一关,沈干娘心满意足地叨叨:“可别再闹腾,我得把屋锁起来……”
婆子当真找了把锁,三两下咔哒声响,锁了屋门。
应怜这才松手,瞧他面上七八分臊、两三分慌措,便心里爽快,“教你方才看我笑话,如今咱俩可锁在一屋了,你怎么办?”
宗契红了脸,瞧她一眼,又别过眼去,扫量那窗,“……还能怎的,跳窗呗。”
应怜一晌坐回床上,乐不可支,见他愈发地赧,不知如何,心里却有些痒,他愈是不自在,她就愈想闹玩笑,只依旧披了外裳,任一头乌发垂散,促狭心起,便
脱口而出:“夫君,莫若别跳窗了,歇下吧。”
宗契竟脖子根都红了,身子一僵,强使转过身来,皱了几分眉,却沉声道:“这玩笑轻佻,莫再说了。”
……说她轻佻?
应怜有些不乐意,又嫌他呆迂,哼着咕哝一句:“我也就对你闹一闹,哪要对别的人说!”
他不言语,闷头去翻窗。应怜便不再玩闹,叫他回来:“你歇一晌,听那头睡下了,你再走,否则又被抓回来。”
她说得尽在理,宗契也怕又闹什么幺蛾子,索性在她屋里又坐了坐。
这便有几分府君庙的样儿了。两人围着火,他坐这头、她坐那头,只是没现下这般安稳。
应怜重穿戴好了,只是没拧髻,拿红缯在脑后略略扎了几道,十分地简素,却更衬得眉眼柔丽,花萼凝露。三分灯火映在面颊,竟生了十二分月色皎皎。
宗契素来知她好看,今夜于灯下观,但觉又更殊艳了一些,四目相对,竟生出花颜在侧、折枝可攀之谬感,几分心浮气躁,不知何故,总也扰得人心烦。
此时也无处辟地,便只得阖了眼,双手垂放于膝,凝神静气,守神持心。
应怜却心窍玲珑,见他如此,便指床叫他去那上头打坐,否则万一坐着睡了,又得跌下凳去。
宗契教她说得没了心气,口中道“不至于”,终拗不过她相催,便脱履登床,只在床尾一角,盘膝坐定了。
他闭了眼,便关了凡尘浊界。应怜却怪爱看他打坐,只觉他这坐相比从前许多请入家中看经做会的僧道好上万分,究其缘故,约摸是他坐也如松,肩挺背拔,身形又有另一番峻伟,评一句“蕴天地神秀”也不为过。
总之他也瞧不见,便歪头看他打坐,他也不会嫌她轻佻。
应怜看着看着,眼光从他眉眼到身形,走了神,便渐而想起一事来。
从此过了江,到得扬州,她投奔了定娘表姐,他是不是就要走了?
算来至多不过两三日的功夫。
她此前竟未料想到过,这会子一旦察觉,忽的心中似秤砣一坠,本已生的那一二分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她留在扬州,他走。
不是三五日,也不是三五月,想来这一别,便此生再无得见。
一想到此,她心口便发闷起来,坠坠地教人难受。历历想来,从夏至冬,从暑到寒,与他分明只结识半年,却好似天翻地覆,过了一辈子。
她早已将他视作家人一样,从此一别,岂不要抽掉她半副心骨?便又从心口至指间,密密地生出些难分舍的酸楚来。
怪道古人曾言“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这会还没怎么的,她就已经开始不如意起来了。
想得愈深,她便心头憋不住,脱口相问:“到了扬州,你便要走了么?”
得她一问,宗契睁了眼,顿了片刻,才道:“是。”
简洁利落,竟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应怜一怔,不由便生出几分怨来,幽幽道:“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挤出个子丑寅卯。本想教他多留几日,又一想几日怎么够,不若多待个一二月。然两个月满打满算也只六十日,过了可又如何呢?
住他个三年五载算了。总之扬州又不是偏僻地界,僧寺尽有的,他随找一个挂单呢,也能时常见一面。
……可他也不是喝风长大的,佛光寺将他养大至今,哪有说离就离的道理。
越想越烦乱,应怜伏桌歪着头,枕在臂上蹙眉望他,终才问:“你回五台山么?”
那眸光若含情若含怨。宗契垂眼,不去看她,灵台方才清明一二分,又被几句话搅得尘埃再起,听出她话中颇多不舍,心境便一滞,原道必定要回的,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却改了道儿,“也未见得,兴许……”
话出了口,才骑驴找马,脑中搜了一圈方向,囫囵找个地儿应付了,“……兴许去江宁府。”
应怜“啊”了一声,“你在那儿还有事理?”
“不是事理,”既张口了,他便将就接下去,“是我俗家的外家在那,只是不认得,想着这趟索性南来了,不如过去寻一寻,晓得还有几个亲眷在。”
她却从未听他提及过,此时闻得,被调起几分好奇,那离怀愁绪也减淡了几分,问他,“既是外家,怎么还不认得呢?在家时,家大人年节当走动吧?”
宗契却摇摇头,并不以此伤怀,“或有些曲折缘故,我母亲从未提过,我便从不知晓。”
既如此说,应怜也再不好问,只是微有戚戚然,念他生天地之间,却如无根之叶,来处不晓,又叹了一回。
转而生了几分期盼,眉眼间又亮了起来,“你这趟去了,再回来,顺道也过扬州的吧?”
宗契听得好笑,又有些说不明的滋味,便顺着她应承,“过的,倒时必来看你。”
应怜便抿抿嘴,笑了起来。秋水盈盈、点碎琉璃,瞧不尽的娇憨情态。
他再凝神不得,又听得外头寂寂,不再有人声响,索性下床,推窗而出,一抬头,却见檐外悬月半轮,清清冷冷,却分明如人,那月白里散下辉芒,落在手上、衣上,勾着似有若无的情意。
他动作利索,倏忽已越窗在外,动静皆无,回身正要关窗,却恍而见她倾身探出,下巴支着手肘,乌溜溜的纯澈眼眸正瞧住他,一晌笑起来,正如天边那月,怕惊动人,只挥手叫他自去。
冷月微微映明他轮廓,眼眸幽深处,几分言语不及的心绪,似是柔和,却一两分发怔,半晌向她点点头,回身融入暗里,如山岳夜隐。
直待再无一点脚步声了,应怜才落窗睡下,枕在枕上,却又拿眼望窗纸上幽幽浸来的月光,总觉他一时再要掀窗而入似的。
一晌等不到人,却暗怪自己多心。去而复返,更没道理。
冷月无声,唯映一枝寒影横斜,述她满腹心事,剪理不清,终带了入梦。
第34章 第34章江水几多,不如人情世故……
此夜宿下,翌日五更初尽,仍未破晓。应怜醒时只听窸窸窣窣窗畔响动,睁眼却只能囫囵瞧见一两线轮廓影儿。
人尚带三分慵懒,魂儿却思想起来,窗根下动静,莫不是宗契要进来?
他也有心,黎明时归,好教沈干娘说不出别的来。只是时辰略早些,他怎么也不晓得扣两下窗、叫唤一声?
应怜倒不怪他唐突,只是撑起身子,揉了揉眼,轻声细语,困懒未褪,“你来得真早……”
一句刚毕,一影儿掀窗正要翻入,身形却不是宗契。她先怔愣,忽猛地一吓,神魂险些飞出去几条,尖叫往床里缩,“你是谁——”
那人似乎也不曾料着,瞬时一个照面,反被她惊得不轻,差点摔在地上,却是个衣横发乱、形容惊惶的男子。再一打量,虽衣衫褶皱狼狈,却是书生打扮。
那头又惊动了宗契,箭步便冲在窗外,正见那人一脚窗里、一脚窗外,脸色瞬变,探手一抓,揪着后脖领便拖了下来,扔在地上,“哪来的登徒子!”
“你们又是何人!”那人惊吓万状,又愤恼起来,望望他,再望匆忙探出头来观瞧的应怜,“夜入我家,反道我是登徒子!”
天也才擦边儿透出些灰,一叫一喊把屋里屋外人都吵闹来,隔了一墙,那邻家妇人“哎哟哟”来开解,“孙先生,这是你家歇宿的客人!”
……
三言两语,这才说清道明,此人便是常来照看沈干娘的孙公许。
只是先头说他近日在新堤处管着一小份出入账簿,怎天不亮却贸贸然过来,还一身沾土沾泥,脸面也擦破了好几条;连日不曾下雨,他却外衫干一块湿一块,也不知蹭着了什么。
沈干娘衰迈,反应慢、动作迟,来时,这几人已说和气了。她却一眼扫在宗契与应怜二人身上,惶恐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怎好在我家吵闹?”
转过一宿,她浑将着“孙子孙
媳“忘得一干二净,却还认得孙公许,便教将人弄出去。
应怜哭笑不得;孙公许却仓促哄了老的几句,又翻窗入屋,先将床上被褥掀了,探手摸向床架子底下,摸着一物,匆匆揣进怀里,顾不得教人开了房门的锁,还从窗而出。
应怜正在窗下,一眼瞧得清楚,那似乎是一卷书册。
沈干娘老来脾气拗,这会认定宗契二人是闯入她家的,便不依不饶撵人走;孙公许哄她道:“祖母,咱们也走,出一趟门。”
“出什么门?走哪里去?”沈干娘絮絮叨叨,只老树生根似的不挪地儿,又斥孙公许道,“我走了,小郎和你姐姐回来,岂不没个吃喝!真真没理……”
孙公许脸皮动了动,似乎是笑,却不如哭更难看,抹了把脸,又哄又骗,“您老忘了?姐姐姐夫去扬州了呀,正在扬州,教我来接您呢!”
沈干娘糊涂了一阵,慢吞吞地,又迟疑,翻来覆去地问;孙公许便一遍遍地答,扶着她一步步外走。
“你这当真要走哇?”邻家妇问,上上下下地扫量,有些纳闷,“怎的说走就走?好歹是换身衣裳,是要去哪儿呀?”
“去城里,有些事儿。”他含糊应答。
应怜瞧出些门道来,将宗契拉在一边,耳语几句。
宗契问:“使得么?他不是说去城里?”
“多探听些事,总没坏处。”她道。
便接了他递来的保行牌,客客气气叫住孙公许,将他请进后院,低声说了会话。
孙公许又不识得她,便多有疏离,以为她要给歇宿钱,便摆手先道:“歇一宿而已,不当几个钱。况适才我多有冒犯,小娘子勿怪才是。”
“不为此事,我是有事要请教。”应怜道,“您匆忙仓促,想来是急着要走吧。当真去城里么?”
她瞧他一身湿哒哒、皱巴巴,极不妥帖,与其说进城,不如说更像逃难,故有此一问。
果真,对方眼里起了点防备,“你是过路人,探听这个做什么?”
“非有意刺探,只是我二人正要过江,怕路上出变故,这才想要打听打听。”她坦诚相告,又拿出前日两枚保行牌来,道,“况您孝诚,我见了也颇多敬佩,若进城便罢,若是也急着过江,便带了这保行牌去,不必等候。”
既是交换,也是一点恩惠。
孙公许果动容,犹豫片刻,索性接下牌子,道出些实情以作答报,“小娘子聪慧,我的确是过江,非进城。实与你说,长堤处出了乱子,昨夜新堤塌垮,连人带堤冲毁了无数。州里合计拨抚恤银,实发数却不足账面上十一,我若去发这钱,恐怕我便头一个要被打死,故趁乱跑了回来,带祖母去避一阵风头。”
应怜原只以为或是江面上出了匪徒,不想勾出这么个悚然的消息,一时脸也白了,又听孙公许道:“二位也莫再逗留,能早走便早走。如今河道上群情激愤,恐就要哗变!”
他也不说去哪,应怜自不问,与宗契两个收拾了行囊,出得门来。
此时天也才放亮,四面一带灰蒙蒙的寒山、烟濛濛的江面,屋舍连绵,才偶有人起。孙公许锁了门,向他们作别,“承蒙厚意,今日一别,他时若得再会,当再作呈谢。”
两下相别,不再多言。他将沈干娘背在背上,日头淡淡初升在背后,老妇人尚自喃喃:“就去找我孙媳妇吧?小郎可也在呢……”
“在的,咱们就去。”孙公许笑着哄她。
便哄着,一步一步,背着孤老渐渐走远,直至晨辉湮没行迹。
待再得两枚保行牌,已又是一日升坠。应怜与宗契一商议,城里不可住,若当真丁夫哗变,闹进城中,城门必定要阖严的,届时他们想出也出不得,索性又回了沈干娘邻家,找那一姓许的妇人歇宿一夜。
一回生二回熟,许氏自然对二人放心,当下辟了两小间屋,留人住了一夜。
这回再没什么锁门翻窗的笑话,应怜安稳睡下,想着晚间与许氏谈话,问及修堤之事时,许氏分明还不晓得那里出的乱子,她男人在城中做活,也并不在堤上,因此竟一点消息也未得知。
不知民情如何。应怜想了一回,唯有叹息,修堤本是利民生的事,怎反闹得如此民生不安。
迷迷瞪瞪地睡了,却只到半夜,被一通吵闹声惊醒。
屋里漆黑,隔着窗却火光人影乱晃。她心里头一惊,觉着不对,微支起窗隙窥看,却是沈干娘家,白日新锁的屋门被一伙明火执仗的衙皂数脚踹开,闹嚷嚷举着火闯将进去,头里分派前后各屋俱要仔细地搜,也不管那阵仗将左邻右舍惊吓得不轻。
应怜匆匆披衣下床,刚出门,却见两厢里宗契与许氏夫妻两个都出了来,谁也不晓得外头怎么一回事,俱是面面相觑。
他们不主动问,一会儿,却有人砰砰地来敲这头的门,吓得许氏脸色发白,赶紧教应怜二人回屋莫吱声,自家汉子慌不迭去开门。
应怜关好门,只在门后听动静,脑子里急急地转,忽想到今晨孙公许入那屋时,揣在怀里的一卷书册。
当时只觉诧异,此时细细想来,却哪止诧异,直是十分蹊跷。
孙公许慌慌张张,连衣裳都不及换,出逃竟还带一卷书?
这是很没有道理的事,但若再一想,那若不是什么书,又会是什么?公差夜闯家门,细细搜的,又是什么?
外头传来一强一弱的说话声。
原是一个衙皂恶声恶气地问:“他家的人呢?那个叫孙公许的,他今日不是来过么?”
“是、是!来了,又走了。”弱的是本家的主人,点头哈腰,一脸惶恐,“听我浑家说,今日一早过来,把那婆子也背走了,听说是去城里……”
又言语了几句,衙皂问明了情由,又教时时盯着,人一回来便让他去州署通禀,若有隐瞒,可没好果子吃。
这头里唯唯诺诺应下了,又不知是塞了好处还是送了土仪吃喝,这才又听衙皂们纷纷嚷嚷,脚步纷沓,闹将着远去了。
残夜里谁也不剩了安睡的心思。许氏惧怕延祸上身,思来想去,与她男人计议明日一早便回娘家住一阵,他自在城中呆了,近日也不要归家;又敲开应怜的屋门,教一早天亮,便赶紧动身。
应怜总之翌日要走的,便一口应下。那许氏是个厚道人,当即到灶上烙了几张饼子,热乎乎地教他们带了,忙活了半天,平明时分,这才将人送走。
今日西津渡却又不同往日,等船的人少了许多。倒有几个兵勇佩了刀兵,盘查渡船行人,尤其对二十岁上的汉子格外严查,几下说不好,便将人赶回去,不许登船。
故此应怜二人来时,那船也还载不满,正泊在渡头,前日里那船老大正苦着脸,艰难地候人上船。
盘查时,应怜倒没怎么,宗契却被扣了住,虽交了度牒细看,那兵士仍喋喋不休,不大情愿放人,“谁知是不是新剃了发,又买得一度牒来混淆耳目!”
“我自小便出家,这如何作得假!”宗契恼道。
实在是他模样不大像惯来吃斋念佛的僧人,盘查兵士上上下下地扫量,又道:“你说你是出家人,那你念段经来听听!”
宗契一个哽住,竟一时没答上来。
万幸有那船老大等不及,亲自过来说交情,“他确是个僧人,好些天前就候着渡江了,只因丢了一次保行牌,这才又耽搁时日!”
有他亲自说项作保,才将人要下来,挥手教二人快登了舟。
寒冬腊月,江潮枯落,船更不得入浅涂,只住在吃水够深处,放下小舟来载他们上船。
那渡江的大船倒敞阔,首尾半丈来长,舱中如一厅堂,处处列坐,供了寒梅点缀,故一入得大舱,便扑鼻寒香,萦绕不绝。应怜与宗契捡了临窗的地儿坐了,再一望余人,十之八九上了年纪,或是行路的妇人,怪道候上半天也等不齐人。
又等了约摸半个时辰,这才集了**成的南北客,船老大收起系缆,叫唤一声:“平江行舟!顺风顺水!”
大舟便徐徐行驶起来,先出了湾,再向江心而去。
掌舵执桨者另有其人,船老大只入得舱中,先告诫数语,如不得说“翻”、“沉”等字,又须恭敬上苍,尤其对龙王须敬畏,
不可恶言出口云云,跟着扫一圈众人,各自和和气气地搭上三言两句,便到了宗契这里。
他在宗契身边却坐定了,开口搭话:“师父是五台山出家的高僧?”
“高僧当不得,确是出家在五台山。”两下行礼,宗契答言。
船老大是个粗模样的汉子,肩厚脖粗,惯来江面行舟,晒得一身黝黑皮肤,说话倒十分地和气,又问了宝刹名号,相互熟络起来。
宗契正要问他,巧的是这人善谈,一晌聊到渡口盘查的兵士,打了嗐声,道:“你们可不晓得,前日里下游一处新修的堤,不知怎的,三下两下垮了。死伤了多少民夫,报于州府,要拨抚恤银;拨下来了却又道少,同乡同里的活人便不干了,又闹进州署告状、又说使人寻那路安抚使越衙上告,又要各处通关系撑腰。这不各处都戒严了,非止西津渡,连几面陆路的城门口也增了守兵,盘查过路人等。”
说着话头一转,又问及他,“师父可会念经?”
宗契这小半日一连两回教人问到短处,也是无法,又不好直言道去他的念经,勉强搭了一句:“念什么经?”
那人一听,却有了喜色,只道他佛法精通,什么经都熟识,一抚掌道:“不须哪个,是经即可。师父既如此说,我这有一笔富贵与你,你可要接着?”
这话听来耳熟得很。宗契略略想了一回,心道是了,上一个与他说富贵的是那姓赵的孙子,结果险些教应怜把他认作了寻欢的淫。棍。
实没做什么,他却莫名几分心虚,不由望了一眼身边的应怜,见她眉目淡淡,扭头仿佛探看江面景致,丝毫不理会旁人说甚似的。这头话声一歇,多会功夫,她却转头飞快地瞧了他一眼。
宗契便知她压根没望什么江景,心思全在听谈话之上,心中直是想笑,却面上压住,也淡淡问那船老大:“何等样富贵,你先说来。”
却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不是赵芳庭那等见不得光的事。盖因对岸扬州城中有一富户,支应着好大店铺营生,人皆唤作王员外的,他有一房妾室,月前不知冲撞了什么,许是中了邪,闹得家宅不安,他家便各处托人,又放出话来,寻那有本事的僧道高人解厄,若能化解此灾,必有多多的银钱相赠;便是解不得,有心为他家祈福、出了力的,也有苦劳好处。
这样事理,宗契倒不陌生,从前寻到佛光寺的百姓里也尽有,只是他从不曾承过这类差事,自来习的是伏虎法,何曾会什么降龙术,因此推脱了去,“恐我佛法并不精深,解不得灾厄,不当去他家滥竽充数。”
“师父何必太实!”船老大不饶他,又劝说道,“这月余来,入他家门的僧道也不知多少,难道各个是真有道行的?不过寻一口饭吃、得几个钱财罢了。师父你只消去,念一趟经,不论什么,三五贯钱不就到手了,又费得多少事呢?谁还与钱财过不去?”
宗契但觉他说得有理,却透着那么一股子拾破烂似的随随便便,是个秃头上门便能要下几贯似的,实在有点太不挑拣。
这会子,应怜却又扭回头来,插了一句,“消灾解厄,需念楞严、金刚、地藏等经,怎叫‘不论什么’?难道他家竟是贵广不贵精?”
她一句点破宗契疑虑处,与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船老大不料想有这么一问,语塞了一晌,又言语挣扎,“念经么……就那么一回事,我又不大懂佛法,不过帮着问一嘴!”
正说着,过了江心,船行却慢了下来,也不停,只是在水面打转,勉强抵着东南直下的江水,不落到下游。
甲板上又嚷嚷起来,“不妙,舵里坏了根轴!”
众人唬得直往外瞧,见一黑脸的舵工跑将进来,急急慌慌来报;船老大蓦地站起,急问:“要紧么?可行得过江面?”
“行是行得过……”舵工跺脚又唉声,恼怒极了似的,“强扭那舵也使得,只这样一来生生扭坏其余根轴,到得那头,修舵的钱可就费了!我瞧倒不如顺江而下,哪怕远个一二百里呢,好歹能上岸,且保全了舵!”
他话才落,便有人叫起来:“这可怎么使得!一二百里,岂不入了海了!”
宗契与应怜也急,但见那船打旋得慢了,竟当真开始往下游走。船老大直在舱里踱步,又想说,又叹气,引得一舱人齐骚动起来,争说如何如何;又有跑出去瞧那舵的,只是谁也不是行家,莫说修,纵瞧也瞧不明白,来回奔忙。一晌老梅也不香了、江景也不美了,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
“不如就多费些钱,先到对岸再说!”终有人道。
船老大却连连摆手,道修舵可破费,纵这一船人渡江的钱也得亏没了。那舵工便顺道搭言:“若诸位当真为难咱个,少不得各家再出些,到得对岸,你们各去发财,我家自去修舵便是。”
一时议论情急,可也拿不出主意,又问若要登岸,多把几个钱才是。船老大便道均摊各人身上,少不得要个五六贯。
登时闹腾起新的一波,各说各的,有那急着赶路的便要掏出钱来,又有囊中羞涩的,怎么也不肯破费,便讨价还价,一贯二贯地压。
他们愈拉扯,应怜反倒不急了,瞧宗契行囊里翻钱的架势,便扯了他衣袖一下。
宗契尚不明她何意,却见应怜似笑非笑,眸光比那江面飞溅的水色更清,不慌不忙,微微倾身,却把他刚解的行囊布裹复又系上了。
那行囊正搁在他膝上,宗契只觉馨香一缕,也不知是梅是她,微微倾身交错时,她发髻掠过下颌,极淡地一扫。
应怜系完了行囊,复直了身子,扭脸却见宗契也不知发什么愣,背手抹了自个下巴一下,回身见她瞧来,又垂了手,顿了顿,才想起张口似的,“……怎么?”
她望了望那头仍讨价还价,抿嘴微摇摇头,冲他温温一笑。
宗契便又说不出话了,半晌却别过脸去望舱中人,一个一个,却都不如她。
第35章 第35章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
船老大等人磨蹭,船可不等,眼见着顺江飘去一截子,原先风景早已不见。人便慌了神,兼舵工一力催促,船老大中间调停,末了压到三贯一人,各自也都认了,掏出钱来。
钱一个一个收,便到了宗契这里。
宗契没掏钱,只拿眼瞧着应怜。
应怜却微微一笑,向船老大道:“不若就让他去念经,抵那三贯,如何?”
“这怎使得!”船老大唬了脸,仍是要收钱,“他自念他的经,跟我收修舵的钱有什么相干?”
应怜不慌不忙,道:“你们素日行舟,不是有许多般规矩么,怎么却不晓得一语成谶的规矩?出口的话,次数多了,便成谶语。谶语可不兴乱说。那舵么,今日言坏、明日言坏,待成了谶,哪日便真坏了。”
虽话说得晦气,船老大却不敢高声道她坏了规矩,一张脸转青转红,瞧瞧他,又瞧瞧宗契,勉强拉出一道笑纹,“生计艰难,我谢过小娘子了。那师父便去念经……行,我这就去取荐帖来!”
说罢,竟不纠缠钱财,捧了那好几十串钱,忙不迭地走开了。
宗契困惑不已,琢磨半晌也解不开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便问:“他怎么三言两语便走了?”
趁此时人声议论杂杂,应怜低声与他解释:“船家几个俱是一伙的,哪里坏了什么舵,不过以此为借口,多讹些钱罢了。”
宗契恍然大悟,一眼瞥见窗外,船果真不再打旋,“勉强”调了头,还向原先那岸渡而去。
一会儿,船老大将荐帖拿来,好好言语一番,再三叮嘱莫弄丢了帖儿,上王员外家门时,务必拿出与他家人瞧,则可多得个三五百钱。
待人走了,应怜捻了那荐帖,略略几眼,上下过了一番,又塞到宗契手上。
“你去么?”她问。
宗契瞧那帖儿写得文绉绉,三
两下打眼一扫,便也收进了行囊,“看吧。”
他也明白过味儿了,哪里是说富贵与他,不过是那人自个儿想得些牙钱罢了。
想了想,他又问应怜:“你想我去?”
“你若无碍的话,去也行……”她慢吞吞地言语。
不过应怜也瞧出八九分,这宗契师父耍拳脚棍棒是行家,念经恐怕差点儿。
只是她寻思,一路来吃用花销全凭着秦氏夫人所赠银钱,坐吃山空,到底心里不踏实,约摸生财之道,除了节流,还得开源。
正琢磨着,扭头却见宗契望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
他回神,眸中微有笑意,“我发现一事。”
“嗯?”
“你比从前俭省了。”
应怜觉着纳罕,又觉着好笑,“这怎么说?你又知我从前什么样儿?”
她剔透清莹的眸瞳瞧来,微微歪着脑袋,是当真不记得。
宗契却记得。去岁上元夜,她锦衣罗裙,领缘襟口镶着绒乎乎的白貉绒,大包小裹挽在女使手上,她自己只拢在绸缎的袖里,微露不露一点镂金错银的汤婆,从头至脚的非珠即玉,为着弯腰俯身,放在他碗里的一块碎银,却不慎鞋履踩着了月白罗裙的一角。
女使忙过去扶她,道:“当心踩脏了裙子。”
“无妨,”她直起身,丝毫无碍,抿嘴一笑,眸中灯火万千,皎色一点,“脏了就不要了,咱们回家。”
说罢而去,对宗契,浑然不索要报答,也不施舍目光。
当时只道是天上月,玉兔皎皎,照他、照花草、也照猫狗;如今这一轮月坠在人间,捧在手里,他却总觉得委屈了她,不自量力还想把她挂回天上去。
他回过神,受这轮月清光独照,私心里其实有些说不清的欢喜,“我就是知道。”
应怜蹙眉,望一望他,却噙着一缕笑,扭头去望清江水了。
近日午登岸,又大半日赶路,客店歇一宿后,转过天来清早,应怜与宗契夹在熙熙攘攘进城的各色人中,经护城河,过南城门,终入了这座伫已千年的淮左名郡。
便只夹在瓮城里,卖撒佛花的、卖幞头帽子的、卖结络彩帛的、卖书籍玩好的、卖土物的、卖猫狗虫鸟的、卖香药果子的……诸般唱卖你婉转来他高遏,形形色色人走走停停,挑选还价,一时使人眼花缭乱、目接不暇。
自离了平江府,二人一向日走土石牙道、夜宿村店人居,多少时日不见这般繁华。尤其应怜,上回镇江府没入得城去,赶不上热闹,这会好似在凡尘里又活了一回,这里也贪看、那里也逗留,一二刻功夫,仍还在瓮城里打转。
宗契只跟着她,也不催,任她活泛活泛,自己也看过一回,瞧见多少时节年关之物,方想起今日是腊月十一,再要两旬日,眼见着便要过年。
她说去找那表姐,也不知是何等样人,留是不留,又或想留却不敢。前头事悬而未定,他少不得多待些日子,兴许便要陪她过了年去。
应怜兴致勃勃磨蹭好些时候,方觉还有正事在身,不可再溜溜达达,回头瞧宗契,却见他一身简素灰衣皂履,魁梧笔挺,意态沉稳,怎么也不急,反透着一股子闲适来;便拉着他一径出了瓮城,两下计议,要么先路过那王员外家门口,瞧上一眼,入或不入,且两说着,再打听李家在何处。
昨日登岸,船老大殷殷叮嘱,王员外家住城东,便在一条东关街的仁丰坊里,只消打听那王渡王员外便是。
入城便有赁驴马的。应怜不好马,城里又撒不开蹄,便仍赁了两只驴,同着宗契顺东关街,寻到了仁丰坊。
此处地界最是繁华,人多又都赶腊月早集,便格外拥堵,处处摩肩接踵;然有一处人家,安在坊巷里最甚,阔气的中门大敞,两扇朱漆门迎送各路僧道不绝,门庭如市,踩得那新砌的石阶门槛也险些踏破。
应怜宗契两个街对面遥遥看着,应怜咋舌,“这般多人,晓得的道他家请僧道念诵,不晓得的还道他家出了佛光,引得人瞻仰。”
这时便又想起那船老大交底的话来。
“他家广延僧道,一来钱多无碍;二来有那么一层粉饰太平之意,多少人都知根底的。那妾室本不是妾室,是他正妻,且还是他入赘呢。只是后来他母亲害了疾,请来高人禳灾,却道媳妇是克主的命,需离休的好。王员外不舍,便取了个不得已的法子,把妻作了妾,他母亲这才安好起来。
“头先还有人非议他私德有亏,降妻为妾法理皆不容,便与他家断了买卖;如今三四年过去了,他也没别娶,故此便知他并不是什么奸险小人。这不,那妾室入了邪障,他肯大把银钱撒出去延僧请道,岂非有情有义了呢!”
如今亲眼见着,果真是僧道如云。应怜便问:“你还进么?”
“那许多高人,我跟着掺什么哄。”宗契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却道,“反是那家主,我且问问你,他做这样降妻为妾的事,你听着有无道理?”
应怜觉着好笑,“这事你问我做什么?”
“你连那江船修舵是为讹人的事都能料着,这不比我的脑子好用么。”他找个由头夸她。
既不去添乱,二人便牵了驴不疾不徐往回走。应怜道:“恐怕你不是夸我,是觉着我身作女子,便知这类后宅阴私吧。”
宗契但只嘿嘿一笑,被说破了也不恼。
又走出一段,应怜走得脚下暖了,身子也微热,沐着薄曦,张望街巷四处为生计奔忙之人,一会儿,才道:“不错,我是常听的。但外人之事,仅凭三言两语,谁也说不准。非要下个断语的话,便只看那妾室娘家如何,她爹可还安好。若是不好,那王家便是薄她。”
宗契听得有几分道理,却又见她走着走着,不知想到哪一节,神色有些闷闷,想说什么,却又猜不中她心事,便拿话岔开:“不是要打听王家么,咱们找人问问。”
她点头。
宗契便向行人问路,她则在后看着听着,心思却飘着,不知不觉,便飘远了。
她想那不知名姓的王家妾室,虽是从未谋面的外人,却与自己总有那么一点类似。
她们俱是命不由己之人。
也不独她与她,便想到李定娘,受那般磋磨,从京城避到如今扬州,也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又哪怕是已死的度尘、甚或此时想起仍意难平的章杏娘,俱都如此,虽一样生得一张嘴、一双手,脚踏着黄土,手却攥不住执掌自身的命运。
这又是为何?
是她们生来该在闺阁、长成后又在后宅、有福时相夫教子、遭祸时沦落不堪?
但这世路万千,哪有一条是让女子能独自行来,不靠父兄、也不赖夫子;她想走便走、想停便停,一副花容月貌,不必与另一副争谁的宠爱;满腹聪慧才智,不必被逼去耍那后宅阴私?
她想不到这出路。
李家是扬州城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虽家主李彦进已无实在的差遣,不过寄食朝禄,挂个闲职而已,然到底算得外戚勋贵,高门所在,便有许多人晓得。
只是此事需缓缓图来,应怜已是没了名姓的人,总不能径去敲李家的门。
当下便找了个就近的客店,应怜安住下,宗契问明他家人口、李定娘形貌,又教她写了一张不落署款的帖儿,便要出门去投。
应怜忙拉住他,“哎,你怎么递这帖儿?人问起来,你怎么说?没个熟识的人,这帖儿便一万年也递不到定娘表姐手里的。”
宗契却只教她宽心,“我自有章法,少则半日,多则明日午时前,必教你得见她人。”
说罢,留应怜在客店,他自拿着帖儿出去了。
应怜也不知他有何法,一时想他到门口去递帖儿,人当面收下,扭过头就给扔了;一时想他找僮仆女使递帖儿,结果定娘没出来,却出来一群人力把他
打回去了;一时又想七想八,疑心他别是打着夜闯李宅的馊主意;直是坐立不安,从晌午到昏时,生生枯熬时辰,也不知怎么把日头给熬没的。
然又想到李定娘。四年未见,她可变模样了?可为人妇了?又或已有了孩儿?当日分别时,虽两下里万般不舍,锥心刺骨的疼,可到底一千来个日夜,谁又能保证人心不变,她仍是那个笑怒随心的定娘表姐呢?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申时未过,客店楼下张罗饮食,嘈声不绝,屋里却已有了几分昏色。应怜等了好两个时辰,渐渐地把那雀跃忐忑的心落了下来,又凉了下来,支窗微望楼下行人、枝上寒月,终是叹了口气,不等定娘,却只等宗契回来了。
又过了一时,天还未昏尽,闻得脚步声动,正不知是哪里的行客,随着店家殷切招呼,纷沓地上得楼来。
应怜没指望,便支着肘儿,也不点灯,坐定了桌边没动。不想那声儿一绝,却在她门口停下,跟着门急急地一开,外头泄进的灯火光影里,一道窈窕的身形顿入,手尚把着门边,一晌瞧住了她,藕色袄衫湘色裙,粉面上是乍喜还乍悲,乌眸里是想认又怕认,定定地如同脚底生了根,张嘴欲要说,喉头却哽着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半晌开口,却是一声呜咽。
应怜蓦地起身,险些失态撞翻了茶水,走来几步,上下瞧她,一腔悲喜如同江心掀浪,多少旧事勾着旧人,随浪浮沉,声音发颤:“定娘……”
“表姐”二字未出口,已被李定娘一把抱住,放声大哭,手臂搂定她,再不肯放,哭疼进应怜心底。
第36章 第36章喜迁莺,声声慢
经年阔别,人事已非,姊妹重见,一时叙话竟不知从何而起。最终仍是定娘收了泪,将她拽在桌边,一处坐了,点了灯,细细打量她。
“高了,也瘦了。”她拉着她的手,哭一会笑一会,比量道,“那会你还没长呢,才将将到我肩头……怎么光长个儿不长肉?是了,你一路来,想必吃了不少苦,你是怎么出来的?”
这话一时半刻说不完。应怜心中又没底,不由望向门口,却见宗契不知何时已走了。
来时路上,她曾想象过无数次,待见着了定娘表姐,该怎么与她说起南下一路光景。
重逢固然令人欣喜,而若说出她所遭逢的实情呢?说她曾被买在烟花巷,入过暗。娼庙?
若是早些时候,她兴许还想的。那不是别人,是定娘,她自小一处长大的姐姐;是受了无论何种委屈,都能扑在怀里诉苦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