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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 烛泪落时 34490 字 25天前

第22章 第22章风起于青萍之末

转过天来一大早,应怜跟着发送的队伍,安葬了度尘。

棺木本待在义庄时,便要落钉。宗契却着意不教落钉,直使人抬到了新坟处,当着多少乡人的面,开棺验了,这才落下七根钉,让那棺木与陈家大娘子的并头入葬。

闹闹哄哄的人至日上三竿,方才络绎散去。

应怜回衙署取了包袱,出得门来,却被个女使迎在院角门,送上了一包鼓鼓囊囊的行装,只说是知县家主母见她可怜,又敬她仁义,故送了些衣物来。

她推辞不过,便收了,两个行囊并在一处,上了衙署的马车。

不一会儿,掀帘便见了宗契,正骑一匹膘肥体壮的好马,随行跟定,身高腿长,穿了件崭新的皂缘灰白短衫,腿绷洁白无尘,僧鞋纳的是一水儿新的皂色细布料子,整个人于晴日下,飒然磊落,既养眼又讲究。

她很是诧异,便帘隙间歪着头,望着他笑。

“你笑什么?”宗契被她看得脸热,动了下肩背,又不自在了起来。

“这是你新制的衣裳?”她问。

闻听此言,他罕见地有几分惑然,哒哒地走着马,道:“这是知县所赠,好几套僧衣僧鞋,只说敬佩我侠义之举,故而赠送。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说着,牵了牵马头,挨近了她,又压低声音,“我原以为他要责问珠宝之事,没成想一字未提,到如今也是一笔糊涂账。”

应怜听着,也甚是纳罕,又见着自己那包行囊,便拆开来看那衣裳。

都是好料子,天青水碧、杏粉鹅黄,更兼照顾到早晚秋凉,又多了几件中衣;鞋履或尖或圆,绣色工巧,簇新灿烂,好几双并摆着;更有一沉甸甸雕花小盒,里头两副齐整簪钗、落索环儿、绦环等,已是价值不菲,底下似乎还压着一叠子。

她将压底的东西抽出来,愕然发现,里头厚厚一沓三千钱会子,数了数,足有一百张,并两枚二十五两小银铤,瞧得人心慌。

只这么一匣子,七七八八,便合计有个四五百贯。应怜唬得不轻,以为给错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会子钞里夹着一张小笺,抽出一瞧,上头簪花楷一首小诗:

玉苑池上凌波回,

捧我彩霞向春归。

应掬一片莲心看,

依旧十里拢翠微。

她小声念出来,待过了一刻惊涛骇浪般的震愕,渐渐便觉心头发烫,眼眶也热,又细细地、逐字逐句看了两三回,一时说不出话来,捏着小笺的手也有些发颤。

原来哪怕她低至尘泥,也还有人高看她一眼。

原来她并未被所有人遗忘,仍有人念她的好。

便一切都恍然明白。她收拾了雕花盒,将那小笺细细折好,妥帖压在盒底,重系了行囊,紧抱在怀里。任车马晃荡,车帘翻覆,将那天光清明,放入一两线来,照得人心头一片暖意,从此有了指望。

宗契拨马行在外头,心内思量这两日公堂的官司,总觉不该如此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越发教人不安稳;一晌又见应怜缩在车里没个动静,有心开口询问几句,转而一想,约摸她守了一夜的灵,又困乏去睡了,便不再言语。

秋朗气清,牙道长远。他们行至路漫漫处,衙皂招呼一声,又放马跑了起来。秋风便迎候行人向前,衰草柏杨接水连天,分拂而至,又湮没在身后烟尘里。

无论心落不落到实处,路已在脚下了,走着便是。况日短路长,有人作伴、有人谈论,总好过东南西北,都独自一人。

九月里下旬,迎来了霜降时令,送走了此处三年、与民生息的知县,临别出城,百姓送至城外十里亭,牵衣哭留不住,目送人绝尘而去。

正是有人欢喜有人忧。这头里哭天抢地留人不住,那头里自有人喜乐,不时还要骂一声“死在路上才好呢”。

药铺子生意愈发冷清。自从犯了那事,近邻左右知根知底的人家都瞧他们不起。周娘子日日抓药、煎药都心气郁郁,一日要咒个七八十回,教那知县怎么不快点去死。

“恁多荐人出家的,怎不打他们,专打咱家!”她煎来一碗药汤,苦巴巴的滋味,瞧她男人也不管烫不烫,端来便喝,便又道,“你慢些,别烫了嘴,又得撒你一嘴蒲黄。”

李员外奄奄地趴在榻上,一气喝了药,方道:“教你多嘴多舌,牵那下三滥的线。如今你好了,倒教我平白挨那二十杖……嘶、哎、哎!轻些!”

周娘子呱嗒着一张脸给他换外敷的伤药,气不过了,锤榻便分辩,“你清白,你最清白,就我黑烂肚肠是也不是!那钱也不曾吃喝进你五谷道,也不曾教你灌黄汤!咱俩一般使那昧心钱,你怎就不能挨个一二十杖!”

两人乌眼鸡似的拌嘴。一晌里头做事的大娘二娘听得了,问了一嘴:“什么昧心钱?您二老说什么呢?”

“呿!不干你事,洗衣裳去!”周娘子斥了一句,好歹怕教女儿晓得事丑,不作声了。

黄花悠悠落地,桂子盈盈香砌。连着几日,城中如故,热闹的皆热闹,冷落的仍冷落。李员外受了脊杖,将养七八日,也还伏在榻上不好动弹,只得仰仗浑家端屎端尿,肚里头也窝着一团火气。这一日又听大娘在前头叫,说野红花见底了,煎不成治杖伤的药。

李员外纵恼,也不能跳下床打他女儿几下,只得道:“你呆苶苶地来问我作甚?没有不会去买吗!西头过了至和塘,拐过一条街,小张防御药铺里多的是野红花。你成日里擦胭脂抹粉,到今却不会笑一笑,教他伙计赠你一包红花?”

话说得有几分难听,大娘也不

敢争,只委屈着拿了钱,自去买药了。

周娘子晾晒了衣裳,又来拿话搡他,“你和女儿置什么气?她还能家住几年,你口无遮拦的,也不知丑!”

“你自做那野媒人的勾当,倒反来拿我话里的不是!”

两个一言不合,夹枪带棒地又吵闹起来;不一会歇了,只冷眼不言语,守着个半死不拉活的药铺子,啃他家的老底。

过得午后,外头喧嚣起来,周娘子方想起大娘去有多时,还不见回,嘴一撇,“她真个寻人家伙计调笑去了,您老白捡个女婿,可好不好?”

李员外着恼,碍着从脊到股一碰就疼,有心想驯这妇人一回,却使不着力,只得闷不做声听外头响动。

他这条街寻常日午,人各归家,是再热闹不起来的。只是今日反常,隔着门窗,远远近近地喊叫,不是一声两声,却乱乱糟糟交杂在一处,倒似哪里走水了一般。

想到走水,李员外便肚里惊了起来,指他妇人吩咐,“你去外头瞧瞧,可别是走水,得有的闹了!”

周娘子起先不想去,但听得外头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似还有人打家门口跌跌撞撞地奔走,也怕了起来,匆匆到了前堂,掀开门帘探头一瞧。

但见不知何处,烟尘四起,行人走避如畏蛇蝎,乱纷纷、糟沓沓,从各条巷里桥边挤挨着流窜,竟还有不慎跌倒,被接续踩踏呼号的。

这狼狈杂沓之景,像走水,却又不像。周娘子吓得面都白了,也不顾方才拌嘴糟心,急急地一边回一边叫:“外头乱了!人都在走避,也不知出了何事……”

猛地一顿,后屋掀帘的手也僵住,哆嗦问李员外,“你教大娘去、去哪儿买药?”

“小张防御药铺,”李员外趴着动弹不得,也急红了脸,“你瞧外头有烟尘没有?”

有。但周娘子也不是没亲历过街坊家走水,似也不是这样慌惨惨的模样。她心跳个不停,连盖头也顾不得找,也不理会人吵嚷,叫来二娘,叮嘱关门落锁,她不回不教开,便匆匆跨出家门,自去小张防御药铺,寻大娘去了。

二娘瞅一眼外头生人,总隐约听见何处有刺耳惨叫,吓得再不敢看,搭好门板,上了栓,又里外阖严了窗,缩到李员外屋里。父女两个惴惴不安,听得外头喧杂盈天,也不敢吭气,就这么熬着。

一刻、两刻、三刻。

时辰越拖越长,小张防御药铺足够慢腾腾地走两个来回,仍不见一两个回来的影儿。唯声息暂歇,二娘心中焦灼,又想见外头如何,鼓了几分勇气,挪到前屋,在一室昏暗里轧开窗隙一条,觑眼向外张望。

是无吵闹了,因路上行人躲避得干净,偶有几条横竖不动的身子,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如何,满街面扔的箩筐、鞋袜、水酒米面,残羹在空冷的黄泥上飘散败坏的腐香;那烟仍时坠时升,飘得满街尘烬,呛入她家窗隙来。

正松一口气,忽不知何方陡然杂沓声骤起,一霎时无数条乱晃晃的人影划过窗下,紧跟着正屋门“砰”地一声巨响,有人叫骂:“就是这户!砸进去!”

二娘吓得尖叫,连着李员外听得动静,也差点摔下榻来。

按说臂儿粗的木栓够坚牢了,却不抵十条八条脚踢斧砸,不一时,生生当中折断;门板被百十双手挤纷纷地推向前,轰然倒在柜上,砸坏了秤两药臼,砸塌了盛药的方格。闯入的强人尚不解气,入内瞧定药铺便一顿打砸,溅得尘屑四起;又恶狠狠地抢到里间,要找人来撒气。

里头只趴着动弹不能的李员外,见闯入几个悍勇强横的汉子,各个凶神恶煞。为首的一个,更是精悍黝黑,更耸人的是那环项的皮肉处,凸耸起蜿蜿蜒蜒一道筋脉,紫黢黢盘伏在颈,乍一眼看竟似条张颌曲延的蟠龙,衬得那人眉眼更为凶戾。

他执了一把二尺多长环刀,刀口锋亮削尖,染血未干,从旁扯来一条布巾,随意抹了,见趴伏在榻、颤颤讨饶的李员外,竟笑了起来,眉眼中一刹映出森森的血气,刀尖指去,“我道这黑心肝的庸医是何样德行,不成想却是个半残老儿。杀你,折辱了我这把新刀!”

余人嘻嘻哈哈,或挤眉弄眼,各个犹如阎王殿上鬼阎罗,挤满了前后屋,竟是来瞧人死前丑态的。

一屋子催命鬼便各自叫嚣杀人见血,有人道:“老儿,杀你不屈,谁教你拿霉了的陈药害人!你可知那药咱紧着娃娃先吃,便就吃死了几十个!你这一条老狗命,怎偿还得够!”

屋中声尘起,将将要掀翻了屋顶,都叫“杀了他”。李员外涕泪横流,下头都尿了一滩,面如土色,情知今日一死是再难免。

只那刀落下时,有人尖叫“别杀我爹”,却不知从哪儿扑来了二娘,手中还抖索高举着把切肉的菜刀,未近几步前,整身一晃,教一柄利刃贯胸而入,那菜刀便当啷落地。人未曾瞑目,已然气绝。

李员外喉里梗梗作声,一句话不得,圆睁着眼,仍向着女儿的方向,最后听得一句“送你父女两个团圆”,便迎来了倏然落下的冷刃寒光。

也无暇想老妻大女如何未归,也无暇想这一辈子卖了几多陈药,哄了多少无知村人。半生欺人欺己、昧心昧神,俱在这一刻遽然而终。

若问折柳半生如何,不过跌宕起落,老天夜不眷顾时多,放仁慈时少。

这几日吴县城中闹乱了套,也不知哪里一伙百来个强人,忽地在街头乱窜,打家劫舍,将城中百姓吓得不轻。又有那等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借了强人的名头拦门打秋风,头两天被自家护院打出去了一些。

闹到第三日,她家护院也跟着胡混,先是结伙与她掰扯,要涨月例;有那手脚不干净的,又趁空放入泼赖户,人家抢夺,他跟着吃肉喝汤;更有不堪的,入夜拐了小娘们径自逃了的。七七八八,几日下来,青玉阁里便冷落了大半。

还不待她聚集了残众,严明纪律条例,唬唬地又闯入一众人来,打得好秋风。护院们走的走逃的逃,折柳此时无人可用,眼睁睁见扫荡一圈,抢了多少金瓯银壶,烧了名手挂画,连带不走的镶七宝香木列屏也推倒砸了,一个个拽着小娘便走。

抢物她也就忍了,夺人折柳怎依他?怒火攻心,瞅定一泼厮拉扯她最心爱的白露正出得青玉阁,一把来拽白露,要把她夺回来。

那厮左手里还一捧抢来的家伙什,尚不及去推折柳。不想白露一眼横来,抬脚便踹在折柳腰上,冷不防将人踹了个仰倒。

那人笑道:“卿卿,你这一脚利索,比我也不差!”

“走,谁要理会这忝脸的老**!”白露啐了一声,教人拥着,妖妖娆娆迈出门槛。

折柳吃痛,又征愣着,好半晌没回过味来。

待旋风刮扫完了,偌大的青玉阁,不剩了什么人;狼藉满眼,连瓜果梨桃都教人收拾走了,不过一地残渣毁弃,绣墩损折。

她特髻也散了半边,挂搭着扯了头皮难受,索性一把扔了,嘶嘶倒吸冷气,直起身来,两眼发直,万万不懂,白露不是被人扯了去么,那一脚又是怎么个意思。

原道只留了她一人,不想一时帘幔窸窣,一堆乱杂杂的物什里,钻出来个钗横鬓乱的女娘,惊恐地扫了一圈,目光落定她身上,慌不迭跑来搀扶。

折柳到此时欲哭无泪,“秾李,好歹你还机灵,晓得躲起来……”

秾李扁着嘴,也不复素来端淑的模样,轻声道:“娘,您还看不出么?那人是白露招来的,早说定了出逃,不过搁您眼下摆出戏呢。”

折柳正捂着腰叫疼,闻听此言,猛地瞪过来,想到一节,急赤白脸地穿堂过院,上后楼去。那脚步如风,竟浑似忘了疼痛。

一忽儿,听得楼上尖声叫骂:“吃里扒外的贼娼。妇!竟把你娘一匣子身契都偷了!挨千刀的,教出

门百步雷劈了你、刀砍了你、雹子砸你个肠穿肚烂!”

外头晴日郎朗,高云淡宜,一丝儿风也无。秾李听得楼上气急败坏咒骂,默默无语,将尚未残损的器具扶起,勉强拾掇了。

半天上得楼来,见折柳早已骂不动了,浑无生意地坐在一滩残乱狼藉中,正在抹泪,哭得脂粉跟着往下淌,一点一点晕红,滑稽得很。

见秾李来,她口气又凉薄又伤心,“你怎么还不走?”

秾李道:“我走去哪儿?”

“张员外、李员外、陈员外,哪儿都好,他们不都盼买你家去么?”折柳冷哼,那腰上疼痛一来,又捂了腰叫唤,“我如今也失了你的身契,骂不得你了。你想去哪儿,自便吧。”

秾李不说话,进前来蹲下,掀了折柳衣裳,瞧腰上一记红紫脚印,心知白露踹得不轻,叹了声,又为她整束了衣装发髻。

“我是娘买来的,也是娘养大的。离了您,我还能去哪儿?”她道,“娘待我不薄,我都记着。您去哪儿,我跟着去便是。”

折柳面上惨淡,心中百感交杂也不知什么滋味,半晌方道:“好,算你是个有良心的。你既如此忠心,我必不薄待你。待我日后又得了势,便与你五五分账……不,我出钱,与你再做一间行院!”

“……”秾李实不知如何答对,总不能说自己并不想也做鸨儿娘,只得道,“您老那钱匣子可收好了?”

折柳瞬间那点子感动烟消云散,蓦地弹跳起,捂着腰匆匆进邻屋,翻箱倒柜。

果不其然,前后脚的功夫,隔壁撕心裂肺地二度骂了起来,“糟心烂肺的小贱。蹄子!吃我的喝我的,还伙同泼皮偷我的!一辈子没见过一串钱的穷星投胎!教你们一世喝风吃糠!”

秾李无法,下楼上楼,端了杯水与她喝了。折柳饮完润润嗓儿,再接着骂,骂完了哭倒在秾李怀里,“我这是造了几世的孽哟……生得个磨蝎身宫的苦命,嫁了个爱分桃断袖的死鬼,落得个贱籍,攒下一二贯,又为别人作嫁衣裳……”

……

折柳消沉了几日,秾李便前前后后地照应,锁了正门,只在里头忙开:桌架案台该扶的扶、该扔的扔,各处大差不差打扫了一通。厨娘跑了,自己又得兼顾二人饮食,找得些米面来,掰算着闹乱的日子,不敢出门,便只得精打细算些个。

她往常也不是做惯了活的人,连着几日,累得腰酸背痛,更有一份惶惶不安,无人诉说。

青玉阁临的这一条街,素来再繁华不过。然如今冷冷清清,街面上杂乱无序,任踩死的鸡鸭鱼货发烂发臭,泼倒的饮食也酿成了沤馊,日夜里散着股不好闻的滋味。

算来起乱子也有将近半月,别说县署的衙皂没见着一个,就连各村募来的乡勇也无,敢情是上头眼一闭,不管不问的架势。豪绅富户还好,只苦了平头百姓,日夜心惊胆战,生怕人闯入家去,抢了钱财儿女。

忽有一日,巡丁复出,早晚查彻街巷。显眼处一壁上贴了安民告示,并把守的两名带刀护卫,也是衙皂的衣衫巾靴,却怎么看怎么不似,倒像披官衣的两只猢狲。

起初无人问津,过得一两日,渐渐便有人探头来望一眼,更兼有能念读者,护卫便散一升米与之。这便络绎聚了一批胆子大的,望着那安民告示,指指点点。

原来是县署开仓放粮,赈济贫困,又募集身强力壮者,入伍为兵,先发饷银,再编伍操练。

秾李将得来的消息告于折柳。折柳却眼眉一皱,“咱们也不是没待过兵尉,你见哪个说过未有大战,先发饷银的?”

“我也正怪着呢。这些日来乱得不像样,忽又张榜募兵,会不会是要征战呢?”秾李胡想瞎猜,又拿不定主意,“要不我将青玉阁的门开了?”

“傻子,纵开了门,小娘们都跑了,我拿什么留客?靠你我吗?”折柳叹道,“少不得往后只辟个后角门,私自招徕些熟客罢了!”

两下唏嘘。

青玉阁正门便从此关着。不想只一两日,却有一拨人前来叩门。

秾李自门缝窥视,见有些面熟,却原来是城中一户豪绅家的幕僚,带着两辆马车,跟着七八个人力。这样势力的人家,不好得罪,秾李便开了门,延请进来。

那幕僚扫量周围一圈,再问,“折柳娘子可在?”

秾李问是何事,他只道“有富贵相赠”,便请得入后楼详谈。一会儿,折柳开门纳客,笑脸将人迎了进去。

跟来的人力进进出出,从马车里搬上搬下,尽是绫罗绸匹、珍珠翡翠,晃得人眼缭乱,心却咯噔咯噔得悬个没底。秾李肚内揣测无果,拉着人询问也不得只言片语,只得焦坐在外,等着后头音讯。

约摸半个时辰,那幕僚笑容堆脸,与折柳相谈甚欢而出,道了句“娘子留步”,又约定明日即呼车马相迎,这才带人离去。

待人走了,秾李才急问:“是什么事?他们搬了好些个礼来,我心里没底。”

折柳眼波微闪,那面上带着笑,却总有几分不由衷。她到得前堂门口,推门左右窥看,果见左右排开几个执棍棒的人力,见了她,甚是客气,“主人吩咐,城内不安生,教咱们护娘子周全。”

折柳笑应了,关门落锁,待回了后楼,一屁股瘫在锦裯小榻上,怔了半晌。秾李追问,她方回魂,却挂开了一抹笑,眼神直勾勾的,教人瞧了不安。

“秾李,富贵来了。”她幽幽转目,瞧定她,道,“城里来了个‘啸龙将军’,占了县衙,发榜募兵。豪户们想与他热络,故计谋献钱财美。色与他。”

“平日只听游击将军、游骑将军、宁远将军,不曾听说有什么啸龙将军。这又是哪儿来野贼匪?”秾李心底一沉,虽不解,但觉不妙,“他们家中自养了多少冰清玉洁的美人,何必要用咱们行院里的人笼络他?”

折柳苦笑,“你可问对了。可不就是贼匪?你还记得中秋里那场乱子么?”

秾李点头,这才多久,怎会不记得。

“二三百流民,盘桓城外数日,因得了知县抚恤,赐粮赐药,这才绕过县城北去。然如今又回,说是那药吃死了人,故来报复。也不知那许多赤手褴褛的穷苦人,怎就忽地着了甲,配了刀剑,又假作漕运的脚夫,乘了粮船混入城内,半日便占了县衙。如今那啸龙将军正坐在上头理事呢。”

一番话听得秾李愕然,绞紧了手,“那他们不就是……反叛?”

推折柳去,来日官兵平叛,归降叛军的折柳还能有好?

折柳明了她话中之意,一声讽笑,“别担心,我能不能活到那时还未可知呢。据说那啸龙将军凶狠暴戾,此前已杀了两名美人,我是第三个。”

秾李顿如饮尽寒冰,浑身冷透,半晌滚下泪来。

“……我与您一道去。”她于空寂无声的小楼上,对她道。

折柳一双黛眉竖了起来,斥道:“说什么傻话!你去了,谁来看家?咱们新得的那些宝贝……”

她絮叨反复,无非是要守着家、攥着钱财、未必有祸云云。秾李只垂着头,闷不吭声,听她叨叨,说得折柳没了心气。

她也不解秾李这性子古怪,说柔顺也柔顺,说执拗也执拗,料想一半随她生娘,一半却随了自己,只得末了定下一句,“总之你不许去,否则我打断你腿!”

秾李仍不说话。这篇便囫囵揭过了。

翌日,折柳将自己妆扮一新,粉白面、柳叶眉,胭脂口、雪酥脯,髻上高椎叠翠云,插一双琉璃

霞彩花钿钗;鬓边珠玉排皎月,戴两只红宝葫芦镶金坠。云尖巧额,笑蹙各有风情秀韵;翘头绣履,行止分似回雪照花。抹胸上襦层层系了,后才罩了件薄艳清透的销金绛罗褙子,衣上牡丹含态雍容,衔一束月白褶裙,动静相宜、淡淡生姿。

妆扮毕了,又在菱花镜前发了会呆。

她许久未做如此精心打扮,一时镜中人如神仙妃子,正是桃李含春。只不过自家知晓,如今年华已渐逝,再过两年,到得三十年纪,便要被人笑称“徐娘半老”了。

她这一生,吃糠咽菜也有,锦衣玉食也有。人只从一而终,她阅尽千帆,有艳质少年郎、有才高文学士,更有任侠轻佻、纵情放荡的纨绔豪奢,似乎也无甚遗憾。

“呸呸呸!”她将方才那满脑子过马灯抛掷了,自与镜中说话,“任他什么啸龙将军,还是大虫将军,他总还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没有我哄不了!”

说罢,昂首挺胸,气势如虹地步下楼来,穿过天井一浮浮修竹绿草,左右环顾,叫道:“秾李,车马来了么?”

无人应答。

折柳便生了几点不忿,心想不定是最后一面了,这丫头却还如此懒怠,又唤了几声,到得堂前,便听守在外的人力答复:“秾李娘子早先已走了。”

“什么!”折柳蹬蹬几步夺到门前,早不见来接人的马车,唯街市萧条冷落,只有零星几点行人匆匆。

“何时走的?”她急问。

“约摸一刻了。”人力道,又上下打量她,“她还道,您年纪大了,这几日费心劳神,教不让惊动您……”

折柳气歪了一张脸,出也不是、回也不是,在几个汉子觑眼观瞧中,一跺脚。

“纵是救我,也不该编排我年纪大!”她咬着牙揪住一人,“你去,给我找辆车来,我即刻便走!”

“这满大街空落落,哪儿给您寻车!”那人苦哈哈道。

“那牵匹马来!再不济驴、骡子!能跑起来就行,我有赏!”

听得有赏,那人再不推诿,利索应下,一溜烟寻去了。

赵芳庭这几日,正是得意又失意。

得意处是收了个能耐的兄弟,姓林,名江啸,便作个诨号唤作“啸江龙”,家本做水上的营生,不拘捞个鱼虾鳖鼋,或渡人通舟;纵年节时在大江里踏白船、打水秋千也使得;水性极好,更兼刀枪棍棒也都耍得,只是时运不济,才同了流民沦落至此。如今被他勾动,索性落草,自张了一面大旗,书“啸龙将军”,要代管吴县。

然失意处却不可言说。实是天意作弄,为着个娼。妇作梗,教他把个到手的好汉弄丢了。本以为押在这县署牢狱里,他借力打力,私买了甲兵配给流民,借其攻陷县署,开了监牢,却只寻不着人。

将狱卒抓来一问,却言道,旬日前是有个僧人收押在衙,却也没陷在狱中,且不过两三日,便随同去到平江府了。

他扑了个空,只是气闷不过,便思想待这处事定了,报了信与自家兄弟,一旦来人接应,他便前去平江府寻人。

要说脾性,他还是看重宗契,多过这啸江龙。宗契为人爽直沉稳,有泰山的气量,和他单家哥哥同出其类;林江啸也豪气,气量上却差点,不与他一路,他便难相容,性子也急暴,如今手里有刀有兵,一旦不合,暴起便杀。

更别提前日里为几件小事,连送来的美姬也给砍了,让他实是心疼了一阵子。

这日林江啸坐于堂上,已将“明镜高悬”的匾给砸了的。一时题写不上新的,他却临时挑了都头过了焦油的脑袋上去,为的是报当日带头抵御之仇,使得往来衙皂女使,各个胆寒脚软,在他跟前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那主簿正拿着昨日的募册报编伍近况。林江啸惯常也不是领兵的料,听得不耐,没几句便出堂前,要去校场与人耍弄刀兵。

正前脚迈出门槛,丹墀下没走两步,听得人报,县里的缙绅富户又赠了金银美人前来,望乞笑纳。

“一帮没骨头的怂货!”旁人递过刀来,林江啸一把抄起,不以为意,“人前人后两幅样子,当面跪我撅屁股,扭过脸来又要骂我没娘的杂碎。”

报信的衙皂低头不敢接话,从旁却正走来赵芳庭,招呼道:“知兄弟你不好美色,这美人计捞不着你。只这回你若不喜,赠了我便是,可别又给砍了!”

说着便让带过美人来瞧。

赵芳庭间隙便问,“说真个,你好哪一口?是胖是瘦、是静是动?你描画出来,哥哥保准给你找个中意的。”

“我打娘胎里来便光棍一个,那雌儿有什么好的?哭哭啼啼,动不动要死要活。”林江啸道,“平白消磨人志气。哥哥,你若真为我相看,我便要那只笑不哭、只站不跪,瞪眼能骂死活人,劈手要打杀丈夫的。她既要对我柔媚逢迎,又能对人河东狮、胭脂虎,如此,我才能放心把家业交与她。”

赵芳庭干笑,“乖乖,那等美人,你去百兽园找罢了,两条腿的女娘里你找不着。再者说,耍个乐子而已,又不教你真娶她回家!”

正说着,人已带到,则是个娴静温柔、窈窕多姿的美人,一袭杏色衣衫,榴花裙下,几步款款而来,便使这左右两旁冷硬的丹墀都柔软了下去。

仅见那一抹低眉垂眼的淑静,赵芳庭肚内便嘀咕,和前两个屈死了的没甚不同,怕只能自求多福了。

一旦抬起脸来,林江啸没张口,赵芳庭“啊”了一声,惊道,“怎么是你?”

“赵大官人?”秾李诧然,方才满腔惧怕,倒消退了三分,瞥一眼上首那面相凶顽的武人,仍有些心惊胆战,“城中富户将奴献与啸龙将军,侍奉尊前,只不知大官人竟也在……”

说到一半,向廊内堂上望去,正仰见那颗黑漆漆的焦油人头,眼内空洞,似有无数怨毒,盯着自己。

冷不防见着,秾李吃这一吓,尖叫一声,脚软在地,花容失色。

若依林江啸,便拖出去眼不见为净,如今卖赵芳庭三分颜面,便道:“平白扫了兴致。哥哥若喜欢,拿去便是。”

两人恰似买鱼卖虾,言语间把个大活人推来推去。秾李勉强爬起来,不敢看那上头,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臊得难堪。

恰此时,外头一阵喧哗,照壁拦住,望不见洞开的正门,唯听矻蹬蹬马蹄急促,伴一声勒缰的嘶鸣,一个女子扬声如激泉鸣涧:

“那献上的美人,可到县署了?”

随声转出照壁,湛湛秋光之下,马上一人,径入丹墀,竟不下马,哒哒地上前,一身绛罗衣色,恰似绽放的榴花似火,粉白的面、盈盈的眸,额上香汗缀如细珠,椎髻高耸,一路燃火蔓延,烧至林江啸眼里。

几人一个照面,惊愕的是赵芳庭与秾李;折柳却只一挑柳烟眉,稳坐马上,明眸捉定那拿刀的后生,虚虚扫量一圈,眼尾如钩,最末钩在颈项处那条蜿蜒耸起的青筋上,红唇微弯,启唇如漱玉流泉,“好一条潜渊待飞的蟠龙!这定然便是啸龙将军了。”

林江啸一晌被那烈火般的红灼烫了脸,竟顿了顿,才回稳心神,“你是何人?”

可见不是做惯了官的,否则第一句便不会问及名姓,而要怪罪她纵马径入县署。折柳心思百转,只一眼便将马下这人瞧得透透彻彻,不过是个直来直去的莽汉子,故作雷霆姿态,连眼都不敢往自己脖颈下一寸瞧。

她肚肠里便有了谱,尖尖绣鞋一扬,跨下马来,爽飒利落,马鞭不挂回鞍旁,却伸手递与林江啸,任那人魔怔似的来

接,却又交鞭时,小指不经意在他掌心一勾,朝他微微一笑。

“我么,是这不成器的夯货的姐姐。”她着意将最末两个字咬得又脆又重,虚虚朝他施了个礼,“将军唤我折柳便可。”

说着一扯秾李,将她拉在身后,劈手揪她耳朵,近前骂道:“教你偷跑出家门!纵心野,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可伺候得了将军!”

秾李更是臊得头都抬不起来,更别说瞧人脸色。

唯有赵芳庭杵在一旁,看出点门道。折柳一番撒泼,林江啸竟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也再不叫把人拖下去,只一双眼定在绽放得正艳的美人脸上。

也不知林江啸是无心还是有意,微侧过半个身子,让出堂上一角来。折柳打眼一望,如先前秾李一般,恰正望见那颗黑惨惨的人头。

她却镇静得多,只顿了顿,忽笑道:“将军好兴致,却失了品格。”

“怎叫‘失了品格’?”林江啸目中闪动,盯着她问。

“人头确然可怖,然既比不上人心诡谲,又不及虎豹的脑袋威严。”折柳下颌一点,向那人头流露了些许轻蔑,“挂在将军头顶,平白使将军失了品格。”

她与他对视,不见丝毫躲闪。

一晌,忽闻啸龙将军大笑,扔了马鞭,一把拽来折柳,不容分说往后便去,“我今正得了一个只笑不哭、只站不跪的美人!为我说与那些个两面三刀的豪户,这一个,我收下了!”

他兴之所至,无管白天黑夜,徒丢了赵芳庭与秾李在后,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赵芳庭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才言语:“才只几日,她怎么泼辣了许多?真个连人脑袋也不怕,莫不是你们正耍什么计策?”

秾李默然听后头渐行渐远的笑声,摇摇头,缓缓摸上被揪得疼痛的那只耳朵。

唯有自己知晓,方才折柳揪她时,触及手心,竟是满手的汗意。

她怕呢,只是为着救她一命,豁出去,哪有退路。

青天白日,鸟雀落在檐上叽叽喳喳,替他们说那未竟的私语。秾李呆立了一刻,终而转身,拾起马鞭,将马牵了,一步步离去。

“哎,你去哪儿?”赵芳庭在身后追问。

秾李扭头,没哭也没闹,只轻轻道:“我去栓马。”

“栓了马呢?”

“回县署。”

赵芳庭觉着纳罕,“你不回青玉阁?”

秾李道:“我姐姐在这儿呢,我跟着她。”

改口倒快。赵芳庭腹诽,一哂,“她要死了呢?”

秾李竟对这话无动于衷,晴光下,玉色的秀面白皙得近乎透明,只答了一句:“……她死了,我为她收尸。”

后再无话,赵芳庭心内嘀咕,又是个拧种,不由有些怅然,目送她绕出雕绘饕餮吞日的白石照壁去了。

第23章 第23章辗转清月不教眠

吴县如何,应怜与宗契二人自然不知。他们一行骑马乘车,先解差一步到了平江府。衙皂径入府署勾案,将人交定,便回了吴县。

因得了知县亲函关照,府署里自然与他们行方便,着意为应怜捡了一处幽静整洁的小院,不与人杂居;宗契那处,也是依样如此。两人前后院分隔,离得倒也不远。

不得出县署,平江府的热闹与之便无缘。好在应怜生性喜静不喜动,许久也歇了香茶琴花几般雅兴的心思,晴秋静院,日里无事时,索性坐于廊下,仰见院墙之上闲云归鸿,灰白墙根里葱茏丛兰,细竹渐而有了衰碧的萧索,不复荫夏里一蓬蓬的闹意清芬。

一日一日,昼夜轮换,忽而起了一些兴味,想画些画来。

她便请人捎了纸墨,并几色丹青,将院里一处一角的瘦石衰草、栖鸦老树落于纸笔。

技艺此类,最是用进退废。多时不执笔,这纸上一草一树,也生了几分陌生的枯涩。应怜不甚满意,惯来爱将画废的揉了,又一想到县署时那衙皂说自己铺张,因又留了下来。

就这么一张叠着一张,以往的手感渐渐便又回来了。

院里诸般风景被她画了个遍,却也才刚到十月上旬。据人说,府署公事繁杂,又近年底,署里积了一堆公案待核。他们这件,已是从权急便了的,否则必要排到明年头上去。最后给了个准信儿,最迟月底给办了。

应怜等得发焦,镇日书画消磨时间,一时又觉院内景致不够看,这日索性携了纸笔,出得内院,沿着连廊走走停停,寻思哪处别致,更可入画。

这一走,不知不觉,便转了好几道廊院,却不见了房屋,只在署衙内,到了一处开阔地。

周围地面设着杠子,圈出一围平整,四周摆着各样刀枪兵器架子,约摸是为州兵备的校场。一眼望去,正有人在那头耍一根长棍,砸得烟尘四起,倒像在云雾里起干戈似的。

瞧定了,却见并不是兵勇,竟是宗契。

他今日仍换了从前那身半旧的细麻短衫,俱是灰白皂色,衬得人格外简致利落。应怜来了兴致,挨近几步,退在廊下,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望着。

乍一看不觉得,多看几遍,便咂摸出些微不同寻常的意味。

往常她家中也起得宽敞院子,专为兄长习武之用。应怜时常去看,见应栖刀枪剑戟舞弄得花哨,又有那一等拳师团练在旁叫好,回回只说“小官人腿脚的功夫又利索又俊俏”、“几日不见,愈发精进”,她便跟着与有荣焉,认应栖是个不世出的武学奇才。

如今这么一看,应怜虽说不上来,但觉宗契这身武艺,迅、敏、健、奇,掌里攥一道遽疾巽风,脚下踩万钧雷霆声势,大开大合,使那棍正如臂使指;点到之处,长空堪要被戳出个窟窿。

校场虽大,他竟如风卷残叶,东西南北,如在翁中,一晌便似要挣脱樊笼,扫荡整个天地六合去。

纵是个外行,她也瞧出来,若应栖还在时,三个他叠起来,恐怕也吃不住宗契一棍横扫。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家功夫。

她目不转睛盯着,眼中那人已掠成一道残影。所到之处,无不浮嚣烟起,瞧得人心潮澎湃。

应怜瞧得又痴又奇,只觉手下笔意自动,不觉察间竟自生了走笔如龙的畅意。

他棍势张阖,如日升月转。伏是江头潮平,起是撼山动岳;一起一伏间,身形迅掠,抄近而来。应怜心潮一涨,浑忘了手中还拿着纸笔,举了便挥,叫道:“好一道游龙画凤!”

那纸细白,忽的便升在宗契余光之中。他正练到快意自如处,心随意动,果如龙腾凤翥,挑棍便抄至应怜头顶。

倏忽一道风声扫落,应怜但觉眼前一花,半点还没来得及想,二指间呲啦一声,唯剩了画纸一角。

剩余大半,他长棍收势,挑在棍头,停定了,一脚阶上、一脚阶下,这才回过神来,见她咫尺的距离,瞪圆了眼,乌溜溜如银盘琉璃,满盛自己尴尬倒影。

默默收了阶上一只脚,他摘下串成纸钱似的画纸,心虚地还给她;又怕自己一身臭汗熏着她,便不动声色再退了一步。

忽清风拂衣,他刚生出一丝微凉,却又见再拂开她额角鬓发,那粉润的唇抿起,似乎些微不满地撅了撅,不知怎的,一身热意便又古怪地多了三分燥。

应怜抹了抹那张空了心的画纸,有点委屈,看阶下的宗契,“好端端的,你吓我作甚?”

“……一时兴起,没收住。”他顿了顿,似是不知该怎样道歉,“我给你再买一张?”

方才习武时还气壮得压过山岳,这会徒生出几分无措来,被应怜一眼捕到,噗嗤乐了。

“一张纸而已。”她摆摆手,又钦慕他一身好功夫,被勾出几分好奇,来摸他的镔铁棍,“这东西几斤几两?我瞧着地头被你砸得又是灰又是土。”

宗契便稍一放手,棍杵在地上,教她来拿。眼见着应怜刚一拿定,又跟着棍倒了下去,他手疾眼快,一把又抄了起来,“拿稳了。”

“怎这么沉!”应怜大惊。

应栖的剑,不过也才三四斤而已!

好容易扶稳

了,她整个身子力道已压了上去,仍教宗契按着棍顶,好似他雄鹰羽翅底下缩着个雏鸟似的。

宗契道:“不怪你,这棍添了些份量。唔,四十二斤。”

一会儿,应怜气喘吁吁,把棍塞回他手里,“我还是拿纸笔吧。”

又不禁叹服他勇武不似常人。她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他好几回,把宗契瞧得煞不自在,又有几分说不上的微妙快意,索性回身,搁她眼皮子底下,又练了一回;招式动作愈发流畅圆全,是旁人学也学不来的潇洒磊荡。

两人就这么一个练、一个瞧,消磨了半个晌午。

应怜日夕方归,便与宗契说定,后日再来,赠他样物事。

宗契追问,她只笑不答,闹得他牵肠挂肚的,总不知是什么。

应怜则两日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点一点在脑中过宗契师父的样子。

平日里不察觉,待翻在心底、落在笔端,才忽觉得,他似乎哪里都生得魁伟英挺,非止身量,连面貌也属实俊朗,不怪乎听旁人说有丈夫的气概。

她在心中描摹他的轮廓,浅浅勾勒出一个执棍棒掠风横扫的身形,画了几遍,都不甚满意,只觉空有形似,却画不来真人那股神韵;改了又改,不知不觉便一心浸了进去。

几回吃喝,囫囵便了,当即一心琢磨怎么画得更传神,连外头人声鸟鸣,都浑然不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下时,魂梦迷乱,恍惚似斑驳暖意照拂于身,她空落落立于山顶石阶尽头,俯望一人,皂色短衫,宽肩韧腰,正背对着一步一步下山,禅棍持于肩头。他背影被天光冲淡,却磨不灭一身筋强骨韧,山下是天地寥廓,自此池鱼归渊,再无羁绊。

浑浑噩噩间,她怔怔望那背影,忽生出一股焦灼的冲动来,想要奔下山去,扯住他衣袖,与他说,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同你去!

而梦里她却行动不得,更叫喊不得,脚下被锢住,徒然望他远去,消逝在苍翠繁绿之间。一霎时天光黯淡,噬人的夜便笼罩了她。

应怜猛地惊醒。

夜色深沉,这才发觉,做了一场梦,而梦里那背影清晰如故。回想起来,竟是那日与宗契师父莲台寺外分别,却原来压在心底,记到如今。

她再无睡意,反倒来了精神,一遍遍回忆那身影,倏尔有了灵光,急急点了盏灯,笼在桌案一角,就着半室昏黄,铺开一张新纸,刷刷点点,将梦中心底之景记了下来。

两旁老树参天,当中遥望一点山路,蜿蜿蜒蜒。她走笔不停,蘸了浓墨,几下便勾勒出那渐行的身影,宛然跃在纸上,正是宗契。

白日里扫扫画画,只画不出他七分神韵;这一会室内都昏得瞧不清边廓,却只不到天亮,她便将所思所想尽数映在纸里,便似梦中拓下来的一般。

画定了,才又怔怔痴了一会儿,她盯着那背影,心底那股冲动便又回来,一晌又入了方才焦灼的梦。

应怜陡生出一股慌张,也不知怎么想,再研墨蘸笔,飞快地在他身边,又画出个人形,生怕晚了再来不及似的,竟无半分点顿,把自己也拓了进去。

此时才朦胧映入一点光亮。她一动,方觉汗湿重衣,再一转眼,那光却原来是浸在窗上的天光。

晨曦了。

她竟画了半夜。

此时方觉出困顿来,应怜长舒一口气,定定观瞧那画,但觉有神灵附体,借她的手,将十二分山景韵致一一拓印。那其中两个小人,并肩走着,一高一矮,可不就是宗契与她自己。

她这才有了几分轻松,渐渐更又生出几分欢喜来,历数从前所画,无论山水花鸟,竟无一副比得上眼前。

又贪看了一回,想起还未落款,便寻了个山石掩印的角落,记下往常惯用的小字:惜奴记。

写毕了,搁了笔,打了个哈欠,飘梦一般又躺倒在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眼时,天光大炽,一问时辰,竟已是日午。应怜画了两天的画,吃喝都少,此时又饿起来,寻人要了饮食,带在屋里,没个外人,也不讲规矩,便捧着碗一边吃,一边又欣赏夜半所作的神来之笔去了。

一顿饭前前后后吃了多久,待她洗手、梳整,各处妥帖了,这才卷了画,施施然出门,沿着向前走过的连廊,踅摸到了上回的校场。

今日却有人在此,三两个拿着刀枪比划,又七八个立在一旁观瞧。她刚过拐角,便听有人那头招呼:“宗契师父,您今日好兴致,从晨立到昏了,不如再来比试一回?”

“上午不是刚练过?”宗契的声音道。

几人哄笑:“他不过皮痒,想再被摔一回!”

便又有人开解,“你这三脚猫功夫,也就咱们兄弟几个斗一斗罢了,真格到师父跟前现眼呢,别弄脏人刚换的干净衣裳!”

一伙人七嘴八舌地闹,忽而瞧见应怜过来,霎时歇了声,有那懒散半蹲半坐的,也都站了起来,还掸掸满身满腿的尘土,弄得烟尘呛人的眼。

迎着这么多双眼,应怜有些脸红,只以目视宗契。后者哪用提点,早立在廊下,朝她而来。

“你在这一天了?”她问。

宗契即刻道:“没,刚来。”

她抿抿嘴,也不揭穿他,把画卷递过去,“呐。”

“这是什么?”宗契先擦了擦手,接过来,卷开一瞧,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瞧了半晌,一时竟无言。

应怜有些紧张,先前觉得画得极好,他这么不言不语,教她反倒忐忑起来,先气弱三分,小声道:“画得不好,你担待着。得空了我再画幅更好的给你。”

宗契这才错开眼,看向她来,满眼写着欣喜,“好,画得真好!这是你画的?”

她点点头,还未答话,忽见七七八八聚拢来几人,一晌都盯着那画儿瞧,有人便赞,“哎,真好画哎!”

又有手指过来,那指上汗津津的灰土,“这有两个人嘿!”

“还有题字,我瞧瞧……惜……什么,哎!”

宗契早已卷了那画,瞪过去,不许这伙泥猴一点染指,“走了!”

他携着应怜便往出走。

后头还嘻嘻哈哈地指点,也不知说了什么,都笑起来。应怜虽背对着不见,却总觉得那笑里格外掺着什么,脸上便火辣辣地热起来,闷了头一径往前走。

远了人处,宗契这才又展开那画卷,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一晌,应怜听他唤:“惜奴——”

“啊?”她闻言回头。

“……记。”宗契蓦地眼眸从画里拔出来,两下相对,俱是一愣。

墙边院角,红消碧褪,分明是衰草残荷的寒秋,她纤纤月白,衣衫通透如洗,领缘两抹生色通草,袅袅亭亭缀在早已枝叶疏落的攀藤荼蘼间,恰似枯木逢春,又回了五月芳菲。荼蘼雪白,再上枝头,那天青粉白中殷红一点,却是她樱唇鲜润,欲语还休。

宗契便多少话,一时失了准头,竟就这么杵着,眼里尽是她更比荼蘼花娇的娉婷。

回过味来,应怜满脸通红,辩解了一句,“惜奴是我小字。昨夜画得太急,一时忘了,便题了上去。”

多少有些不妥,毕竟不是赠与自家人的东西。

“要不先还我,我把落款涂了,覆块碎石上去。”她便来拿这画。

不想宗契甫一回神,高了高手,不教她拿,只道:“不妨事,这样就好。”

他十二分珍惜地将画收好,这才送她一处回去,一时无话,路却似格外短,怎么不到一时,便到了她院门口。

应怜这一路走得也尴尬,好容易想到话头,便岔开来,道:“我不大擅画人物,从前多是花鸟鱼虫,故想记一幅你练功夫的画儿,却总不得。”

既开了口,便破了一二分沉闷。宗契不太解风雅,随口问:“一般是画,还有擅这个不擅那个的?”

“有的。”她点头,说到喜爱处,话便多了起来,“画之一道分许多种。就拿我惯画的花鸟鱼虫来说,就各自有细分。便只画鸟儿,还有擅翎羽的、擅点睛的、擅意态的……”

宗契听得缭乱,但不知为何,见她一边掰手指一边讲,也觉颇有意趣。一会儿,又听她讲:“也有诸般人物,擅古意的、擅帝王像的、擅仕女的、擅婴戏的……对了,说到仕女,我曾识得一位翰林的画待诏,是位娘子,姓孙。她画的仕女图便韵态鲜活,一幅画千金难求。”

她说起这个,两只眼儿便晶亮如水晶琉璃,银盘里盛着,乌溜溜地惹人喜爱。宗契便住了步子,干脆听她说到底。

“她曾有一幅《仕女扑蝶图》,高绝精妙,画儿上的仕女便恰似活了一般。有一次,她兴致来时,将那画儿挂在修竹之间,你猜怎么着?”

宗契便附了一句:“怎么?”

“日夕时分,有人自那附近过,竟以为逢着了一群仕女,慌不迭地来作揖,口里直告罪,说惊扰了众位娘子!”她说完便乐,一晌却又收了笑,接道,“自此,《仕女扑蝶图》名声大噪。只是福祸相依,被个中贵听得了,便仗势来索要。孙待招为人孤标傲世,最看不起以势欺人的权宦,便将那千金的画儿烧了;宁肯毁了画,也不使自家手笔落入泥淖。”

“那岂不是把人得罪挺了?”他问。

应怜点头,“她后便在洛京待不了,索性挂官,云游四海去了。也不知如今流落在何方。”

“有能耐之人,到哪儿也不会差。”宗契宽解了一句,又拧起眉来,琢磨着有些不对劲,“……我怎么仿佛哪里听过这画。”

寻思了半晌,不得结果,只得罢了。

他挨着院口与她说话,直到日坠西山,方觉时候不早,想再驻留片刻,又怕她嫌,只得告辞。

应怜许久未曾这样开颜与人谈论,一时竟想不起胸中郁郁,眉眼舒开,浑不觉时辰流逝,分别时还依依有些流连的滋味;半晌与他辞了,脚却没动,直待他背影渐远,没在了连廊拐角,方才离去。

这一夜自是有人辗转有人眠。

宗契如常至晚漱洗了安睡,却也不知怎的,做了个古怪生色的梦。

梦着自个儿走在一处园子里,花繁叶密,枝条扶疏。处处掩映间,他却来到一丛花树下,远望着红红紫紫,尽是妍丽;花间彩蝶成对,翩翩纷纷到他眼前,勾动脚步不停,也不知要去到何处。

一恍柳暗花明,见花间一月白衫裙的仕女,袅娜秀丽,身形说不出的婉约熟悉。他梦里仿佛心知肚明,见了便生出欢喜,唤她道:“惜奴!”

那仕女正拿扇扑蝶,闻听叫唤,回过脸来,便艳质天成,脸如花萼、腰若约素,两点映花照水的明眸,莞尔一笑,便漾起晴明的春光来。

一霎时,他便这么瞧着,心内如长了草一般。那草蔓延得比火还快,只是抓挠着他心肝,教人徒是欢喜,却压根分辨不出什么滋味。

他便心潮陡起,不知与她说些什么,唯有唤她,一遍又一遍:“惜奴、惜奴、惜奴——”

唤着唤着,蓦地便醒了。

正是中天月满,屋里敞了窗,清明如水,照得人心境浅露无遗,徒增烦恼。

“惜奴”两个字,如皎皎明月在他唇齿间,还记得格外清楚。掰开揉碎,便又是一般芬芳馥郁,教他忆起梦里春芳时节的香气。

心里涨涨升升的潮汐,映着满眼的月辉,裹着入窗的清寒,渐渐又冷落了下去,退潮时徒留一腔空落落寻不见踪迹的怅惘。

宗契陡生出了几点慌张,实在不知这股突如其来的心境是什么,只是甜涩参半,复想那梦境里花萼莲露一样的脸,一一便是应怜、是惜奴。她正与自己笑,眸中有波光粼粼。

忽的墙头之上,老鸦啼起,惊散一床似梦非醒的迷乱。

他陡然醒转,直挺挺坐直了身,惊觉竟做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梦中梦。鸦声惊散彩云、打碎琉璃,教他回过神来,终咂摸出滋味,自己在胡想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宗契便生了一层薄薄汗意,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又去灌了一杯凉水,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转眼却见窗边案头那张画卷,本不欲再看。早躺回床上,却睁眼干挺着,到底忍不住又起身,将那画翻开,迎着满月清辉,翻来覆去地看,大半目光落在林间并行的二人身上。

她用笔传神,寥寥勾勒,便清晰辨出人影。高的分明是他,旁边却多了一个,纤纤瘦瘦,仿佛一圈指就能掐满腰身。

莲台寺一别,明明是他一人下山,她怎么把她自个儿也画了进去。

宗契失笑摇头,拇指却摩挲到她那秀丽的小字上。

——惜奴记。

惜奴。这个小字正衬她。

只是外人不当叫,太过唐突。他应当唤她应娘子。

借一霄明月,他看过一刻,仍是收了画,仔细搁在案间。再躺回去,却早已失了睡意,直瞪眼挨到了天明。

第24章 第24章凋敝不只寒烟衰草

说是月底核案,实则更早了一旬。十月二十,府署便审定了此案,并不公堂外示,只提了一众干证人,将早已勘录在册的话又教说了一遍,前后核对无误,余下自是堂上定夺,再没他们的事。

从九月拖到十月,羁得人心焦气躁,可算是落定了此事。

果然,转过天来,便来人相告,可自去行事,此案已敲定了。

公堂论断:陈大杀女,恶行难推,却其情可悯;罪减一等,徒二年,折脊杖十七,放归家去。

“一条人命,十七杖便了事了。”宗契收拾了行装,出门见得应怜,牢骚满腹,也只化作这么一句。

“想来是不愿问成大辟,引动两浙路的提刑官督查,又生翻复。”应怜道,只心中还有一层不好明说。事关那先行钱法的颁行,启祐党人自然不想被扣个“地方生民为夺先行钱而害亲”的帽子。

只是可怜度尘一心归家,却枉死在家。

然度尘可怜,也早已发葬,睡在娘怀;日至中天,应怜望着街桥流水、市井行人,想自己一个大活人,茫然无路,还不如个死人有归宿。

正想着,宗契却拉了她一把。一阵烟尘四散,也不知哪儿集结来一列行伍,各个披坚带甲,从身前长驱而过;锣声左右,引头小校高唱“避让”。应怜抬眼的当口,那队兵已然过去了。

“发兵了么?”她回过心神,望向黄尘里队列远去,困惑道,“这又是去哪儿?”

“吴县闹了叛乱。”宗契一哂,“算来时日,不过与咱们前后脚的功夫。”

那队列匆匆,走得甚急,方才差点撞倒应怜,此刻却已然首尾皆不见。应怜心有余悸,一合时日却又对不上,“吴县离平江府并不远,这都一个月了,怎么到这会子才发兵平乱?”

“官家的事,谁晓得。”宗契道。

不过横当眼前的不是瞧热闹,而先是填肚子,再是想个出路。

两人便找个食店,叫下几碟子冷热茶饭。宗契间隙问她:“你可有投奔之所?”

这话他从前问过。那时应怜神魂无措,只顾自伤,以为全天下人都弃她唾她,哪有什么投奔;然经历这么些事,现在想来,是否也太过绝对。

雕花匣里,她还存着簪钗银钱,与赠她的那首诗;

宗契见她专捡那桌上姜辣羹、芥辣虾两样辣食下筷,不由得笑,“原来你爱吃辣。”

她咬下一口鲜鲜辣辣的虾肉,想着心事,望定他,便也有了些笑模样。

正有堂中乐妓,挨向一桌后生打酒坐,琵琶半面,轻启朱唇,唱的是唐时徐侍郎诗,道那“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词清韵妙,引得子弟赏赐调笑。

应怜

被勾动了心思,停下箸,细细听了一晌,别有一般不与人言的滋味叠叠漫漫,涌上心头。

琵琶歌毕,乐妓谢了赏,自去了。末了,应怜开口,“我有了一个去处。”

宗契点头,“哪儿?”

“我有一个表姐,自幼一处长大的。”她慢慢想来,有几分回忆的光景,“四年前,她随父回了祖籍,就在扬州。”

宗契却听出点话外之意,“如此说来,你们四年未见了?书信可一直通么?”

应怜摇摇头。

“人不来往,书信也不通,你知她现下如何了?”他皱眉,觉得不妥,“况人心易变,想她未必肯留你。”

心中则想的是,不若还跟他回代州,搁在眼皮子底下,他也能放心。

“她……她不一样的。”应怜怔了一会,方道。

有些事,她得闷在肚里,哪怕是对宗契,也不能言讲。

“我们临别时,她曾对我讲,今后不论山高水长,起起落落,一定去找她。”她道,“如果情谊还在,她必会留我。”

她既这么说,宗契也不好驳,点头道:“成,那便去试试。你那表姐,她叫什么?”

“——定娘。她叫李定娘。”

定娘比她大四岁。

因连着她年幼丧母,应怜的娘亲张氏便时常接她家来小住。据张氏回忆,那时应怜还未出,家中只应栖一个浑小子,故与其说定娘是内甥女,莫若说是半个女儿。

自有记忆来,应怜便跟在定娘身后习惯了的。定娘说往东,她绝不往西;定娘让打狗,她绝不辇鸡。

定娘对她也好,但凡雅集游宴,别的女娘都不敢对她有一二分捉弄,已是被定娘叫骂怕了的。故应怜一直以来这么个犹犹豫豫的性子,不致招惹别人欺负。

她喜爱定娘,就如自己有了个亲姐姐。

只若不是那次风波,定娘想必还留在洛京,她们也不致南北相隔。

如今四年未见,音讯不通,也不知她嫁了没。还是就像那回分别时,她一边哭一边说的,“我不要再嫁人,以后老死在家中便了。”

几年来,定娘一直是她一块心病。

想到此处,应怜又有些怅惘,既不知她如今过得怎样,也不知她会不会怨自己。

不过计议已定,她到底还有几分雀跃,与宗契一道,定了行程。

平江府距离扬州路程不算短,最稳当的去法便是走水路,沿漕河船行一路往北,虽入冬北行不顺风,但也比陆路马车颠簸来得舒服。

如今有了银钱傍身,各处都宽便。应怜拿出钱来,搭了艘正去扬州的客船,估摸着至多一旬日,渡了江,便能一路到扬州。

计划是很顺风顺水的,除了前几日,应怜有些晕船,余下一切妥当。

只是不曾料到,还未至中途,因漕河上游总有冰碴子顺水下来,船行愈来愈慢,甚至途经几段窄河道时,夜间封冻,不得不靠岸系缆,待第二日破了冰,才好驶进。

如此一来,便又多耽搁功夫。直到了十一月初,天寒地冻得厉害了,竟只十亭才走七八亭。

不止他二人,连船家也瞪眼着急,干看着船行如蚁,没处使力。

“今年自开春,时节就反常。入夏得迟,秋寒得早,雨水不足,冬来又冷得邪乎。”船家抱怨,“往年水道都顺畅,这会子还不入腊月,竟已封冻了。”

应怜也冷得发怵,衣里絮了厚厚的绵,仍止不住从里透向外的一股子湿冷;一上甲板,连脊髓都要冻住了般,只缩在舱里不出,没半点心思欣赏河上冻云寒烟之景。

宗契倒没那么怕冷,在外头与船家聊天,也不知两下里说什么,一会的功夫,却掀了帘,弯腰进了内舱。

内舱也不是里间,不过平日里为了避嫌,他并不常过来。应怜闲得无聊了,自会去外舱与他说话。

这会子进来,见应怜手里抱个汤婆,脚边捂个脚婆,跟前还摆着熏笼,里头漾着暖融融的香,不知是什么,但觉怪好闻的。

她犹自嫌冷,却又不肯穿新买的羊裘,只又披了件夹绵的褙子,把自己裹得圆圆润润的,瞧他来了,绽出一抹笑,从袖里抽出两只纤纤的手,递去汤婆子。

“你们在外谈什么?”她好奇。

宗契还将汤婆还她,自把手虚搭在熏笼上,闻言有些烦恼,“船家说,早先有信报,润州漕河道十一月要固堤,船行不得。如今咱们拖得晚了,恐到了润州,还得换陆路行车。”

“现如今离润州远么?”应怜问。

“约摸五六日。”刚说了,见她蹙起细弯弯的眉,又不忍心,便道,“也无妨,到了润州,离扬州就不远了,车马也使得。”

两人又谈论了一回。宗契见她哪哪都圆溜,活像只裹在袄子里的猫儿,一伸手、一蹬腿都钝钝的,又一眼扫见搁得远远的那件羊裘,只觉好笑,“羊裘比夹袄暖,你怎么不穿?”

应怜不答,春水样明澈的眼儿略略抬着瞧他,替她勾写出几般情绪来。

两三个月的调养,她圆润了些,又与他熟络了些,不再成日里担惊受怕;从前的几许娇气,在他跟前,便开始七八分流露了出来。

“……腥。”半晌,她挤出一个字。

宗契哭笑不得,身子微微一斜,长臂舒了,抄起羊裘,也没想,两面翻覆闻了闻,“不腥啊,还有香气。”

确有些幽幽芬芬的气味,是几分不明的熟悉。他还未来得及细辨,却被应怜一把夺去,脸烧得像霞,连耳根子都红了,“我穿过的!你……”

一霎,宗契终于辨出来,那似乎正是她的气息,也不知是发间还是衣上,也不知……

他闹了个大红脸,豁地起身,只是身量高,又被舱顶碰了头,一转眼间,见她窝在一角,正噗嗤笑话他,粉面残春尚带红,眼儿浸了一汪月下的水一般。

宗契双脚便生根了一瞬,胸中忽潮头一涨,淹得他脑中空白,也不知失礼不失礼,堪似落荒而逃。

甩下帘子时,仿佛还听她在笑。

他深吸一口寒气,灌入肺腑,满眼不是舱中春暖,又回了平波雾笼的江面霭霭,终于归了几分清明。

半晌却才发现,嘴角不知何时正带着笑,不用看也知道冒着三分傻气,人来人去的,也不知看了多少笑话。

走船的对河道航情自然熟悉,早先便得了信,润州十一月要固堤坝的,只是船家贪着再赚一趟路程,以为赶在十一月前,能多跑一个来回。不想逢了天数有变,走了一半,把客人晾在了中途。

一千一万地告罪,又退了些个船钱,船家这才送人登岸,自回程而去了。

因早做准备,应怜宗契便不大意外,想着待登了岸,再赁车马北上便了。

固堤声势浩大,沿岸征夫围聚,挑土的挑土,运石的运石,垒砌的垒砌,正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两人挤过攘攘的人众,连应怜都觉出了几分热,在这不大不小的润州城里转了一圈,却只找不着行路的车,一打听,却是北上的客舟俱在此被阻,换了车行。

代步的驴马易得,认路的车夫却难求。故两人淹留一夜,翌日晨起,头一件事还得寻车,足使人焦躁。

踅摸了半日,正商量着是否只赁牲畜,两人自己向前寻路;恰好客店门口,逢着个跛子,脸冻得青青紫紫,围着破皮袄,里头塞着麻纸,权且御寒,自荐说认得去扬州的路,并牵了头瘦驴,能做前导。

他虽看着像冻馁,指起路来却实在是个熟手。应怜与宗契一商量,有总比没有好,便一口价雇下,先给了一贯定钱,约定到地再付余下二贯。

便又赁了两匹驴,虽行速快不了,但负重却比马强。三人骑定了,又补给了干粮,当下出得城去,一路按着跛子的指认,沿着牙道向前。

润州不似平江府,一旦出城,十几里外,就已一片荒郊,连牙道也逐渐损没,难行了起来。路上尽过一些残破低矮的屋舍,俱是泥糊的歪墙、茅草的顶,可见多时无人居住,大风掀了屋顶,也不见修。

跛子自称叫赵阿大,从前是个猎户,因自家设了捕兽的陷阱,自家又不慎踩进去,这才断了一只腿。

“谁想因祸得福,为着断腿,才不教我去开山挖河堤。你知今冬征了多少丁夫,还不知又要累

死多少。“赵阿大说起这个,颇有侥幸。

宗契便道:“那河堤怎么的了?我瞧着挺安稳的。”

赵阿大一摆手,“我瞧着也不用固,谁晓得相公官人们怎么想。今岁庄稼也不行,入夏得迟,入伏了又太旱,喏——”

他随意一指冬云沉沉下,同衰草一样荒败的茅屋,令他们看去,“这些、这些,年前还有人住的,现下也不知哪里趁熟去了。”

一番话说得人无言,不忍见凄凉凋敝,只得默默向前。

赵阿大分得宗契几张胡饼,吃得满嘴流油,噎了几次,吃完了道谢,说饿了一整日,亏得他们相帮;一会儿喝饱了水,正到河边一毁弃的茅店旁,便说要出恭。

他倒乖觉,说怕唐突了娘子,赶着驴要走远点,又教他们此地等候,莫要乱跑,不多时,绕在茅店破泥墙后,便没了影儿。

此时正是日午,却已浓云暗沉,过不多时,黄昏便全要暗下来,又有霜风凄紧,渐次冷落,空中一股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瞧着像要落雪。”宗契望天道,“赵阿大说前头有客栈,也不知要行多久。”

说到赵阿大,应怜望向他去路,只空荡荡无人也无声,觉得纳罕,“他怎么还不回来?”

“怕吃得太急,坏了肚子。”宗契猜道。

两人又等了一刻,仍是不见人影,这才觉出不对,也绕过茅店,向前走出一段;唯见林木渐密,连条道儿也无,哪还寻得着什么阿大阿小?

宗契喊了两声,声音洪震,惊飞一林寒鸦,回回荡荡散向天际,半晌骂道:“泼皮无赖!却原来诳人钱财,自个跑了!”

走脱了前导,应怜只得再与宗契原道回返。好在沿路北行,正有条细长支流为伴,不致方向太过迷失。

前头一带寒木深林,似有人径;遥望而去,前方苍影巍巍,是起伏黯淡的峰峦。都说“望山跑死马”,也不知向前多远才能穿山而过。

只是天色愈晚,出城已尽几十里,再不得回转,只得一径向前。

不一时,应怜忽叫了起来:“落雪了。”

今冬的第一场雪,便在此时,猝不及防飘洒而下。起先一两点雪子,渐而纷扬了起来。应怜尚仰头望着,有些记忆中的欣喜,宗契却提醒道:“走快些,这前后不挨的,怕找不着客店投宿。”

应怜眨眨眼,猛地回过味来。

这雪如今已不是那般晶莹剔透富贵花;现下这么个处境,只盼它莫要再大,钻进人衣领里,教尝尽人间坎坷辛酸泪。

她只得闷着头,与宗契一气儿向前赶。

果真,雪愈发地大。她两只手起初还觉着冷,一会儿,已冻得木了,僵硬地攥了缰绳,然驴能负重,脚力却差,怎么驱赶也慢悠悠地行。待入了林子,昏色越重,只还靠满天的雪气撑着一线灰白。

河道在视野内不远不近,权且做不言语的前导。宗契迎着风雪,搭手张目四望,一会儿,指着个方向,教应怜来看,“那仿佛是个人家,咱们去那避一避风雪。”

应怜冻得脸发僵,胡乱应了,跟着骑过去。

枯叶林间,驴蹄踏碎枝杈腐叶,发出咔嚓声响,余下便是过耳的寒风。雪落是无声息的,待两人走近了,隔着白茫茫雪翳,才瞧清,不是什么人家,只是座野庙。

庙在此处,附近却无人家。宗契有心想多走些路,探寻人烟,打眼却见应怜已冻得脸色青白,说不出话来;又见那庙虽年深日久,门窗四壁却仿佛今日才修过,并不太破败,便下驴来,并她的缰辔也牵了,踩着初积的薄雪,权且在庙里暂避一夜。

倏尔林中划过什么,一声鹧鸪冻鸣划过,嘲哳喑哑,听得人心中戚戚。

野庙不大,瞧着香火冷落,本以为里头虫蠹鼠咬,定然一股子陈腐霉味,不想推门而入,四处却甚是整洁,案台积尘不多,角落还卷着干草作铺,只是无人,十分冷清寂寞。

宗契寻摸了一圈,后头有个木撑的草棚,正可安置牲口。又绕到前头,见应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冻得牙关哆嗦去,却殷殷等着自己,不大敢进的样子。

里头黑洞洞的,神台上有尊披衣戴冠的崔府君像,二目藐向下端,绘彩村陋,增添了几分怖态。

怪不得她不敢进。宗契便起头进庙,一时找不着烛台,又去附近林子里捡了些干树枝。应怜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也帮忙捡些柴枝。

半晌,宗契一回头,见她一捧断枝,失笑,“你那些不行,都湿了。纵燃起来,咽气也呛。”

应怜失望答应一声,因着天冷,连声音都含含糊糊的。

好容易捡得了干柴,两人又折回府君庙。

宗契先向崔府君合十拜了,再取了火折子,拆来一把草杆,作引子燃着了,蓬的一团火起来,又塞进搭空的枯枝下,慢慢将火点着。

应怜得了些暖意,血脉一畅,人便鲜活起来,好奇地盯着他一举一动,末了见他串了晨时买的一只烤鸡和胡饼,架在火上烤,滋滋流油的鲜香便渐渐散发出来。

冻了半日,腹中又无粮,这时闹起响动,咕咕几声,在清冷冷的寒庙里十分清晰。应怜假作不在意,只是越闻越饿,见他翻烤个没完,终忍不住问了一句,“还没好吗?”

“就好了。”宗契又翻了一面,将那烤得香脆的油一滴滴落入火里,“现下外头烫,肉里还是冷的,吃了要闹肚子。”

不知怎么,应怜总觉得他虽看着正经,说话时眼里总带了笑似的。

必定又被他笑话了。应怜闷闷想,这宗契师父有时也挺促狭的。

又一会儿,他终于烤完,摘了串子,仍将整鸡用油纸包了,递来与她,“留神烫。”

自个儿又去咬那烤热了的胡饼。

应怜犹犹豫豫,撕了只鸡腿想给他,又怕唐突,便问:“向前在食店里,你吃得鱼,那鸡你吃是不吃?”

“你吃便是。”宗契道。

外头深冷的天,雪气茫茫,映得林子里倒亮了几分,只是愈发地清冷。他二人围坐篝火,在那崔府君目下,笼着一方暖意,好似天地间只剩了他们这一双而已。

应怜吃完了半只,方有心神去看一眼那庙外,只觉暗云深邃,雪如云母片似的落在瑶台琼林之中,惯来爱赏雪的那股子悠悠然又不知死活地兴了起来。

只是一想目今处境,到嘴的烤鸡也不大香了。她怔了一晌,缓缓道:“往年洛京初雪天,我们总要轮流做东,办赏雪宴。待积雪尺深了,娘娘便作含英会,我们入得宫苑,作雪灯、在雪里滴酥花,还要比赛堆雪狮。我虽堆得不快,但常常是最好,娘娘总夸的。”

那时儿郎们入宫游赏,元羲便总来寻她,只是常被人起哄,恼人得很,便只能借着堆雪狮的功夫,间隙说些悄悄话。

一忽儿却已改天换日,她怎么就坐在了这老旧凄清的府君庙里,吃一只从前总嫌油腻的烤鸡,伶仃看庙外初雪;就如同她从前绝不曾想,琼英玉华般的雪,怎么会就落在寒杳漠漠的孤林里,堆积起来,竟也将碎石粗泥的野路覆了,同宫苑里的金砖玉砌并无二致。

宗契并不知这赏雪的宴该如何赏,也不知含英会是何物,只是专注听着,目光不觉落在她面上,见那澄澄眸光中几分几点的忆念,蓦地一个迟来的认知撞入脑海。

——她与他,是不一样的。

她所熟悉的那种生活,于他而言,是压根不可捉摸的东西;而他视来如同习惯的日子,于她而言,却不啻在泥淖里打滚。

应怜兴味勃勃地说了一会,却见宗契不搭话,自说自的也渐渐没了意思,便生起几分尴尬来。转而一想,她讲这些琐碎东西,可教宗契师父如何搭话呢?

便压下满肚子追昔,又问:“你往常入冬,都做些什么?”

宗契微微一笑,“无聊得很,没甚可说的。”

但见应怜寻根问底的好奇目光,他终究抵不过,便挑几样说了,“搭粥棚,扫上头积雪,放粥牌子,赶泼皮;辟单间通铺,容留孤老;收拾冻馁,掘坑填埋。”

一边想一边说,实在说不出什么,抬眼一瞧,却见应怜捏着油纸包一角,眼儿睁得大大的,又有些怔忪,似在想什么心思。

“我说了,没甚有意思的。”他以为她听得无聊,走神了。

不想应怜一动,张了张嘴,嗫嚅说了一句:“洛京没有冻馁……”

宗契待说什么,她却自接了话:“原来也是被人收拾了么?”

她一时不言语了。宗契只觉后悔,怎么挑这么个不像样的话头来讲。只是自己一向不会舌灿莲花,想岔开话题,越是搜肠刮肚,却越是想不出再说什么。

半晌,憋出一句,“你乏了么?”

火光下,他的脸有些红,投下的黑影落在庙墙壁上,直要顶了天去,愈发地岿巍。应怜歇下了伤时的心思,摇摇头,细声回答:“我不累。”

一晌雪厚风急,贯进庙内,将她吹得一个哆嗦。宗契便起身,将庙门掩了,隔绝里外,回头瞧应怜,雪白的面、殷红的唇,在一方自成天地的孤庙里,浑不似人间污浊种,倒像是瑶池台上,玉露仙琼浇灌出的一朵瑰质仙姝般。

他一刹有心再去把门开了,又怕她冷;只是关了门,火色下她瑰艳眉目,又让人眼光无处放。

宗契便又去展了草铺,背对着应怜,平整根根草杆,想了想又觉着不妥,这么共处一室的,她名节还要不要了。

柴枝枯燃,到了时辰,逐渐燃尽,火光幢幢黯淡下去。应怜见宗契背身正忙着,便自个去捣鼓那篝火,捡了粗粗的枝子搭在上头烧,只是不见燃,等得急了,抄了那粗枝挨近了烧,一会儿,手忙脚乱,叫道:“宗契、宗契!”

火光一灭。

她急起来,便不唤他师父了。宗契回头,趁着朦朦胧雪色,见她扔执着粗枝,手足无措,一双眼儿铆定自己,像落水时攀着个救星似的。

暗色里掩住了他的失态,宗契又哭笑不得,“要燃着粗木,得摆高些,耐了性子……算了,还是我来。”

便过去挑了易燃的细枝,又将她手里粗木虚架在最上头,复燃起一堆火。

他摆弄火堆,侧脸映着明火的光,三分专注、三分笑模样。应怜松一口气,一时盯着他,只觉安心。

一会儿,火势稳了,宗契叮嘱休要再抄弄,又去为她铺整草铺,只在火堆旁,贴着府君像脚边的石座;掌心抚了抚,觉着草杆不平整,想了想,便又铺了一层衣。

应怜瞧他动作,见那衣裳,十分赧意,“用我自己的衣裳吧。”

“这是知县当日赠的,”宗契解释,“我没穿过,你垫了便是。你那几件尺寸太小。”

她低低应了一声。

一晌卧榻铺得了,他这才道:“我去守夜。”

便向门边去。应怜因想着外头夜风夜雪,他怎好僵立,一急之下,便捉他衣袖,“你别走!”

往常宗契与她一处,般般都依她,只这一次却微微一顿,撤开手,退了半步,才道:“我不走,就在外头。你自歇了,有事叫一声,我听得见。”

应怜自觉唐突,脸烧得火辣辣的,心中不愿,却也不好入夜与他共处一室,只得缩回手,垂眸应声,只是心里不安稳,思量反复,唯能叮嘱一句,“那你、你多穿一些,别又病了。”

便闻得他笑。

她心内腹诽,道是他因病在洛京,受她恩惠。他若真铁打的身骨,今日也不会在这里为她铺床了。

眼瞧着他果真添了一件直裰,应怜心里稍稍落定,自卧在了他宽大秋衣的铺盖上,眼中焰火一闪,他带上了门,庙里便只剩了她一个。

他在外头又不主动言语。应怜一晌形单影只了下来,虽罩着薄薄的暖意,却总不如方才妥帖滋味。

本就睡不着,一翻身,蓦地又见那鬼画符一般的崔府君眸光森森,望将下来,只在头顶,心里便一咯噔。

顶着这么一尊神,谁能睡得踏实。

那火也不知怎的,分明无处来风,它却影影幢幢,焰尖忽明忽灭。应怜便有些疑神疑鬼,蜷了身子,着意背对那高大的崔府君,唤了一声,只那声音怎么听怎么有些抖,“宗契。”

外头应答:“嗯。”

她稍稍安定。

过不到一刻,那崔府君还在望她。应怜身上发寒,越睡越清明,忍不住又喊了声,“宗契?”

外头带了点无奈的笑意:“在呢。”

也不知他是不是睡下,又被自己吵起来。应怜心里愧疚,却又有些委屈,庙里又不是逼仄到两人都容不下,附近四野无人,他就不能稍微失礼一点,进来歇息,哪怕找个角落也好呢。

她搓了搓发僵的手指,又换了个姿势蜷卧着。

外头似乎听着了她翻来覆去窸窸窣窣的声响,半晌,终于主动来发问:“睡不着?”

“……嗯。”

他顿了顿。

“那我与你讲则野谈?”

应怜睁开眼,仍是满目的篝火,虽不若先前熊熊,却也还炙热,“你还会讲这个?是哪篇杂记话本?”

“不是什么话本。是我幼时,时常想家睡不着,师父讲与我的。”宗契道。

本就没睡意,这会子她又被勾得兴致勃勃,就着横卧在榻,洗耳恭听。

宗契便说开来,声音不大,恰巧透过门隙,能清晰传入她耳里,像飞瀑击着山石,夜来又多了几分低沉柔和,教她听得入神。

“道是太祖朝广顺二年,有个河东路转运使,姓梅,单名仁,字词实,有一回巡察一路赋税,来到一个偏僻村落,见十室九空,唯有一户人家,种着莼菜,便知定有人居。他入内扣门,道是路过的行人,至此口渴,求一口水喝。

“扣了几下,里头有人答言,却是个妇人,道自家并无男丁,只她独自在家,不便开门留客。梅官人苦求,说一路行了几十里,只逢着这一户,实是口渴,又拿出钱来;那妇人推辞不过,便道:‘官人少待,我戴了盖头出迎便是。’

“不多时,妇人开门,果戴了一青布盖头,四围垂下,教人看不见面貌。梅官人入内,见粗陋冷落,灶上并无米粮,只有刚洗好的两支莼菜,便知这一户贫窘已极。妇人待客甚是有礼数,拿出家中唯一一只碗来,舀了水,捧与那官人;又致歉告罪,道家中无米无盐,无甚招待。梅官人心中不忍,问男丁何在。那妇人道,丈夫早年募去做兵,便再没回来;有两个儿子,大的前几年也被募去了,小的害了疾病,已夭了;去岁阿翁被征去徭役,累死在石场。她自与阿姑相依。没几个月,阿姑也没了,便剩了她独自一人。”

应怜听着觉得心酸,后听得那句“独自一人”,百感交集,闷不做声,咬着唇默默地哭。

宗契还接着讲。

“梅官人心中好生怜悯,见她瘦骨伶仃,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取来几张饼,并两块碎银,交与那妇人。妇人千恩万谢。梅官人没了谈兴,喝过水,便出门告辞。妇人送至院口,忽此时,一阵风来,刮起那盖头一角,叫梅官人看了个瓷实。”

应怜吸了吸鼻子,闷闷道:“她必是花容月貌,那梅官人怜之爱之,便将她载上马,一同去了,自此后不必孤苦伶仃,有了依靠。”

外头一时没动静。

半晌,他问:“……那你还听不听?”

“你说。”

“那风吹起妇人盖头,被官人瞧个正着,竟是一颗骷髅,白惨惨的骨殖、黑洞洞的眼眶,那齿间森森,一张一阖,道:‘官人好走!’……”

还未说完,里头尖叫了

一声。

紧跟着窸窸窣窣,约摸是她坐起身来,狼狈地埋怨,“这是什么志怪野谈?谁家大人大晚上给小孩儿讲这个?”

宗契坐定庙门槛,很是自如,丝毫不觉不妥,“我们师兄弟,从小都听这些睡觉。”

应怜满肚子花好月圆,憋得幻梦破灭,白瞎了方才哭一脸泪,愤愤抹了。

“后头还有,你还听么?”他又问。

她哼了一声,“不听了,我睡下了。”

于是闷闷不平地歪倒草铺。

许是这么一悲一吓,她竟真的生了几分困乏,不知不觉,幽幽地睡了去。

第25章 第25章贫贱自分开,各自哀……

宗契在庙门外,倚着门墙,浅睡到夜半,忽听里头窸窣一阵惊动,伴着应怜低低惊呼。

蓦地醒转,尚来不及问何状况,跟着却又听得一串沉闷震响,他心中一紧,夺门闯了进去,“怎么了?”

庙内无光,火堆余烬已灭,便只有林间夜雪映入庙内,幽幽冷冷地暗自生辉。应怜本和衣而卧,此时却坐起身来,惊魂未定,眸中点点碎雪莹亮,教人看出几分惊惶来。

一旁滚落着个东西。宗契三两步至近前,一抄手将她带起,拦在身后,定睛一瞧,松了口气,却是颗府君石首。

再一抬头,果然,崔府君高高挺挺的一个身子,项上已没了脑袋。

“我方才半梦半醒,见那府君像骇人,故惊来便推了它一把。”应怜擦擦头上冷汗,后怕之余,又有些狼狈,“……怎么就把脑袋给推下来了。”

“无妨。”宗契弯身捡起那颗石脑袋。

应怜犹自戚戚,环望破门入处,长林雪已转小,松松积了一层晶莹在地,云外无星无月,全凭一袭雪裀撑八荒半明半亮,说不出的凄寂惨惨。

她见宗契上望,若有所思,心中不踏实,扯了扯他衣袖,“神怪之力不可言说。神首无故坠落,想是不吉,要不咱们还是离了这庙吧?”

“它被你推落,怎能说‘无故’。”宗契见她凄惶的小兽模样,觉着好笑,又见她指节纤纤,一截子藕白细腕比林间雪也不遑多让,心中微动,“这金身连着石座,少说千八百斤,你竟能一推而动?”

他一说,应怜怔了怔,也觉得有几分怪。

宗契将神首搁回供案之上,却见应怜捡了颗石头,在崔府君残漆斑驳的泥胎四处敲了几下。

果然,无论金身或是石座,皆都中空闷响,竟徒有一副泥壳。

神首掉落时,还砸着府君像袍带一角,硌出了个拳大的孔洞。宗契纳罕道:“神像中空便罢了,须弥座怎也不实,岂不头重脚轻?”

说话的当口,唯听石槽推拉之声,一霎时却不见了应怜。宗契陡得惊起一身鸡皮栗子,忙道:“你人呢!”

那无头的府君肚中却闷闷响起应怜的声儿:“我在这。”

他忙绕到后头角隙,幽深处却凭空拉来一只手,将他拽了进去。

一忽暗沉了下来,连微亮的皓雪荧光也不见,只认着她清浅馨香的呼吸在耳侧,袖口还被紧抓着,身前半步,便是她窈窕温软的身子。

应怜也不知怎的,分明方才还觉神像肚里宽敞得很,不想把他一拉进来,登时便塞满了这方寸天地,连呼吸都没了间隙,稍稍一动,便能触及他的衣衫胸口。

蓦地一颗心便砰砰跳起来,只是在寂静无声的幽暗里,听得分明已极。她愈是无措,心跳便愈快,却又有几分燥热,也不知是羞的,还是他身上笼下的暖意燥的,只语无伦次地解释,“我见那鞋履光滑,我便按了一下。我、没想到有……暗门……”

咫尺间,听他低低“嗯”了一声。

应怜松了他袖缘,总之她瞧不见他,他也瞧不见她,便任红着脸,一点一点从他身边擦过,想挤出去。

忽而被他拦腰一带,又按了回来,一只宽大手掌情急来捂住她口鼻,又附在耳边轻声低沉,“有动静。”

她头脑一片空白,总觉他喷洒的热气残留耳廓,呆呆点了点头。

宗契这才放开她,放得彻底,不止双手离得远了,甚至似乎又退了半步。

只是退也退不到哪里去,她也听到了他连成一片的强烈心跳。

尚来不及羞赧,便果真听外头有动静。

沙沙轻动,似是脚步细琐,三步一犹疑,终是认定而来。

这幽魅一般轻响之外,更有一声抽抽搭搭的啜泣,似是女子声音,悲苦难抑,却又想哭不敢哭。

纵是宗契在侧,如此绝然寂夜里,应怜也被这一出吓得手脚发木,脑里尽是睡前那戴了盖头的骷髅鬼,身子僵麻。

但情知能发出声响的,绝是人非鬼,故心内安抚了自己千万遍,这才稍稍一动弹,露出一孔隙来。

恍然随着幽幽声泣,一丝儿雪光挤进隙里,隐约勾勒近旁的宗契,身躯硕伟,眼眸明晰,似有雪里微光。

她只一下便着意撇过眼去,只是心跳仍疾,刻意不去管它,觑了一只眼窥看向外。

一拳大小的孔洞,正将半室情形看透;夜色深幽,对方恰也难以注意里头异样。

应怜瞧得分明,一颗心又晃悠悠落肚。果然,何曾有什么鬼神,不过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那是个跪在府君像前的一个女子,穿了件栀染的长褙,已然褪成隐约的苍黄,下着一袭靛裙,俱是麻苎细葛,满头青丝以一顶红罗帕包缠,露出姣姣的面容来,不过碧玉桃李,正值青春,端的是春风裁鬓、细柳扶腰。

这样一个闺里黄花,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到得远近不挨的府君庙里来拜神,本就是咄咄怪事。她又哭得胆战心惊,好似那眼泪能招来真正的鬼怪一般,不时便要仔仔细细地以帕子拭了,又望着那供桌上的神首与火堆、铺盖等生人痕迹,愈发地瑟缩畏惧。

应怜一时猜度不出她来意,不敢贸然出声,只得蹙眉,以目视宗契,只是夜深不辨,也不知他是何反应,唯见眸光定定,不落于别处,只在自己身上。

外头那女子却又开口,打破了她一腔心乱,“真君显灵,奴已供奉神前,真君……真君还请怜惜……”

说罢又哭,只一霎便止,又慌不迭地揾泪,强作欢颜。

应怜听得古怪,又有些悚然。听这意思,崔府君当真能显灵?若如此,她与宗契两个占了他的五谷道,她更摇落了他的神头,岂不是要遭天打雷劈?

一晌却又见女子大了胆子,竟自褪下长褙,露出里头一样栀黄的小袄来。

分明一阵寒风,将她吹得瑟瑟发抖,她却恍若不闻,垂头去解腰间系带纽襻,竟还要再脱一件。应怜看得替她发冷,实在瞧不过眼,怕她当真脱得连袄都没了,便一下出声,“天寒地冻,娘子保重身子。”

崔府君肚皮内嗡嗡作响,应怜的女孩儿声音一出,将那女子吓得跌倒,一迭磕头不歇,“府君饶恕、府君饶恕!”

应怜拽了拽宗契,对方会意,出得神像肚腹,硬生生又把那磕头的女子吓停了。

直待应怜也转出来了,她才僵僵地又一动弹,“你、你们……”

“娘子快起身,”应怜见她磕得额上发红,心中怜悯,过去搀扶。

女子呆呆瞧她,“你必定是侍奉府君的仙子了……府君、府君他,怎么成和尚了?”

“……”应怜拍拍她靛青裙上尘土,沉吟道:“这,说来话长。”

宗契眼观鼻鼻观心,摸了摸自己顶上微冒出头的发碴。

重新收拾利索,复燃了火堆,那女子这才相告,道自己姓章,唤作杏娘,家就在前头不远伏牛村;起初不肯多言,问得急了,推诿不过,这才吞吞吐吐,道出几分。

却原来不是什么私逃的女使,是好人家的女儿,受崔府君敕命,来与府君庙中相会。

应怜听得一头雾水,上下打量章杏娘一回,以为她有什么神异,“他寻你做什么?”

章杏娘臊眉耷眼,脸从脑门红到了脖根,只是不肯说。

一晌应怜蓦地忽开关窍,倒吸一

口冷气,也臊红了脸,再看一旁摆弄柴火的宗契,对方无知无觉,见她瞧来,便道:“什么?”

他旁边便摆着崔府君的脑袋。应怜看不过,瞪了那石头一眼,心道好个泥塑的神仙,平白受着一方香火,却任由歹人借了自己名头行秽。乱之事。

宗契以为她瞪自己,生生受了,想了想,觉着自己该说什么,便清清嗓子,“崔府君今夜不在,着我们在此留侯,特教明日一早,送你回家,你只暂歇便了。”

章杏娘果抬了眼,只是脸面上却转了几分白,犹疑一晌,应下了。

应怜这回实实地瞪了一记宗契。

一会子,两人把章杏娘寄在庙里,自出了庙,寻个言语听不到的地方嘀咕。

应怜问:“你怎么也装神弄鬼起来?什么‘崔府君今夜不在’,说得好像你真是他座下童子似的!”

“你有所不知,”宗契见她急眼,好生解释,“我们那山上各间大小庙,时常有这等人,三更半夜的来拜佛,说灵验。这样人,十有八九是脑子有病,你不可激她,免得她癫狂起来,暴起伤人伤己。你只顺着她话说便了,明日将她送回家就是。”

应怜惊了半晌,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可……”她居然愈发觉得他有道理起来,只是哪里还残存一点不对劲,“可她说相会……分明……”

她心如冰雪,宗契却也眼似明镜,两下俱都不存私心。应怜便分明了半天,也没分明出个究竟来,疑惑是否当真那等腌臜地走了一遭,自己也变得龌龊起来,只得惑惑然暂且歇了心思,又随他回了庙里。

她有心多问章杏娘几句,对方只面赧,不肯多答。应怜满肚子的猜忌,不好多言,又只得与她一处,憩了半宿。

翌日一早,推庙门张望,雪仍飘飘彻彻落着,填平山林坎坷,一片茫茫然晶莹之色,险些教人分辨不出来路。

章杏娘观望了一回,指着一处,与他们引路,“我家就在前头,进了山坳便是。”

便收拾行囊,牵了驴,与她一道而行。只章杏娘走走停停,一忽儿回望那覆满了雪的府君庙,一忽儿在他们脸上打量,瞧定二人脚下深深浅浅的雪印子,前头不敢言明,待及半道了,见应怜说话和气,这才壮着胆子,探问了一句,“二位,果真是府君座下的使者么?”

这教人怎么答言。应怜一路上见她神色清明,并不似脑子不好的模样,一时无话,去瞧宗契。

宗契却一路蹙着眉,环望山林,闻言反道:“我且先问你,出此往北,可正是去扬州的路么?”

章杏娘一呆,半晌答道:“伏牛村北去无路,尽是山岭。去扬州,不当从此过呀!”

丧气得很,原来他们意图北行,却迷了道,径往西误入了山坳。

总之也要送人回家,二人便想着到了伏牛村,是否再寻个认路的前导,带他们转去扬州,哪怕多给银钱也好。

这头两下相疑,囫囵着到了伏牛村,果是个不大的坳口。眼见三面环山,狭长的一道,零星散布着低矮茅舍。田地也横七竖八,没个规矩,当中引了一条沟渠,既盘且曲,又满覆深雪,可见水枯泥涸,不是什么沃土。

雪已渐小,各家门前正有几个妇人扫雪,一眼瞥见几人,只拿眼角扫量,甚或回头嘀咕,却无人来搭话。章杏娘也不往别处看,只顾低着脑袋家走,活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一般。

转过几家院落,挨到一户门前,她推了柴扉而入。

应怜停在门口,望那孤零零恰似受了委屈的背影,一霎心头乱涌,仿佛又见着一个度尘,正期期艾艾地归家,不由得呆了一晌。

宗契问:“咱们还跟着进么?”

她方回过神来,眼清心明,脆生点头,“进!”

章家人丁薄也不薄。

说薄,因家中只坐着两个妇人,一个是杏娘祖母,一个是杏娘母亲,另脚边玩耍着个六七岁的女娃,穿得破衣旧絮;也不独她,婆媳二人俱是如此局促,冬衣不过是入夏的短褙子里絮了一层苇,那补丁不到的破处漏了几分出来,教人疑心,她们真个是不怕冷的。

说不薄,是因祖孙几人抱头洒了几滴眼泪,来谢应怜二人,问及时,才道杏娘的爹连同两个叔伯、五个兄弟,俱都征去固堤了,因此家中才冷落,只剩妇孺。

不独他们,这伏牛村家家户户,除了身带残缺、老弱无力的,但凡是个能挑担的男丁,都去了漕河。

杏娘说不上几句,便去了里屋,再出来时,已是一般的破袄旧裙,髻上唯一精致些的红罗帕也摘下来,如此一身,瞬时便寒酸了七八分。

应怜便愈发坐实了肚里的猜疑,只碍着女儿家脸面名声,外人怎好置喙,想即便是问,恐怕也问不出一二。

时辰尚早,宗契与应怜两个干坐他自家编的旧竹凳上,一晌咂摸出人家不意待客的滋味。那女娃不晓事,玩了一会,拽她母亲的裤裙,“阿娘,我饿了。”

“去!边儿玩去!”杨氏一把踢开她。

孩儿哭将起来。杨氏不好摆脸子,只得赔笑与她二人,“家中寒素,无甚可待……贵人不如便一同吃些早食?”

说罢,又吩咐杏娘,“缸里没米了,你去你叔家,讨一把米来,快快去下了锅!”

“娘,”杏娘面上又红又白,为难道,“您明知我如今……”

杨氏道:“怎么,做了崔府君的娘子,就连你老子娘的话都听不得了?教你去你就去,便是要把你卖了,换一口米来,咱也得周全了待客的礼数!”

宗契听不过耳,那竹凳生了刺一般,扎得人安坐不得,便起身告辞,“哪用费这周章?我们不过略坐一坐,这便走了。”

说着拿眼去瞧应怜,却见她平日里这么颗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七窍玲珑心,硬是端端正正地坐稳了,娴静从容,骨子里透着的毓秀雅致,堪堪使陋室泥屋,赢得珠玉生辉。

应怜也不看他,只微微一顿,从发间拔下一支点珠镂银的细钗,摆来搁在老旧方桌上,“我与章娘子初相识,这支钗,便作个见面礼,望娘子莫嫌寒酸。”

她头上素无点缀,除了一支包金漆的铁簪,便是这支偶从一货郎架上买来的珠钗,如今也送出去了,自个儿倒不嫌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