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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 烛泪落时 34490 字 25天前

杨氏勉勉强强收了珠钗,也不知为何,笑得不由衷,已知她不肯走的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推了几句客套话,便催女儿出门。

宗契正不解应怜何意,但见章杏娘脚下千斤一般,磨蹭着出去了,一眼瞥见外头,却又吃了一惊。

方才他们来时,各家各人拿冷眼看待;这会子说话的功夫,却前后左右聚了七八个,更有抱小儿来瞧热闹的,在她家门口指指点点。

宗契眼尖,一眼瞅着个人,眸光一盛,如鹰隼攫住了鼠兔,霎时叫喊一声,碎玉崩山一般,“那泼赖——”

满屋人被吓了个仰倒,他却比疾风更快,转眼便掠了出去。

一瞬如滚水入油,那七七八八的人众里叫喊骚动。应怜一惊,忙至屋外,却见风波早已落定,宗契在人里恰似鹤立鸡群,揪着个求爷爷告奶奶的人,披着几点残雪,大步而归。

“赵阿大?”应怜认了出来。

赵阿大哭丧脸,真教哭又哭不出来,便跪地干嚎,“实是我猪油蒙心,为着一串钱对不住师父!您发发善行行好,看在我残缺孤寡的份上,怜我一条性命!”

应怜扭回头,问杨氏,“他是这村里人?”

“正是呢。”杨氏眼底一抹深恶,又有几分忌惮,与她耳语,“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泼皮,原是个猎户,不学好,偷人家闺女,教人把腿打断了;猎不着鸟雀,放夹子的本事又不行,日子过不下去,又将他老娘扔进了山里。素来不做人,这些日村里走了男丁,只有妇孺,可把他得意坏了,偷东家、欺西家,人嫌狗憎的。怎么,他与你们有旧?”

应怜便把他诓钱欺人的事讲了。杨氏啐了一口,“我还道这几日不见了他的影儿,却原来是进城耍子去了,耍光了钱,就来诓骗你们的。”

院儿里一闹,外头瞧热闹的便更理直气壮了,老老少少便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指赵阿大不厚道,得了崔府君的赏钱,尽不干人事。

应怜也不吭声,瞧热闹专注的

模样,只是格外将村人的话听进了耳里。

那头杨氏听得后屋动静一起,知是杏娘回来,便悄悄撤到后头找她,不想一眼正见她将米下锅,气得一把拉住她,“你请王母娘娘吃饭呢!这许多米,你真去叔家讨米了?”

“不是您让去的么?”杏娘道。

然米已入水下锅了,杨氏瞧在眼里,疼在心里,直想扭她耳朵,“没心没脑的蠢驴,我教你在后头躲一躲!那两个我想撵尚来不及呢,谁请他们吃好米好面!”

说罢了,又急急地抽了灶膛的柴火,闷进炭罐里灭了,一面道:“你把昨儿个剩的黍子烧一碗来,把与他们,教吃完了就请走。”

杏娘低着头,挨着灶旁不动。

他娘看不过眼,过去搡了她一把。杏娘才出声,话里十二分委屈,“亏得昨夜有他们,我才不丢丑;今晨又将我送家来……”

“你还好意说!”杨氏气道,“怎么,认他们是俩恩人,我就是那卖女的仇人?”

杏娘虽不言,那眸子里明明白白地写定如此。杨氏一时急,一时又软和下来,与她摊开来讲明:“你见那娘子生得可好,两个你也抵不过人家一个指头,若教崔府君看去,还不得弃了你就她?我舍了脸将人撵走,难道为着我自个儿?”

“不说那崔府君是何等样神仙,咱们又是何样低贱的凡胎,你能就他,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杨氏又道,“便咱家下锅的黍、你身上头上那几样穿戴!不都是崔府君手里漏下来的!他哪点亏待了咱家?”

她掰开揉碎了与杏娘讲,杏娘却只是不服,眼底渐渐蓄了泪,强道:“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我与他睡觉!也不管儿的委屈!”

她声音大了,杨氏唬得去捂她的嘴,半晌又气又羞又悲,斥她不知好歹,“我若是有法,何至于教你做那丢人的事?咱家一没钱二没势,崔府君要你,我又能如何?你不顾全咱们老的性命,也得怜惜怜惜你妹妹!”

一晌把她逼得心志摇动,杨氏便又道:“我儿,你是晓事的。又不教你陪他一世,咱穷里穷乡的,谁讲究个脸面?你不瞧郑二姑家里五儿,崔府君相中你之前,不也和她好了三五日?如今她家又如何,不照样过她的日子?你只忍耐了这一时,待这事儿过了,挑个人家嫁了,怎么还不是过呢?”

正说着,忽听前头一阵喧闹,不知如何,那赵阿大嚷嚷得竟比谁都凶起来。

第26章 第26章我亦怜此夜

“我待崔府君最是心诚不过了!月前岂不正是我猎得了野猪,供奉于他,故他才显降,恩惠于村人么!你们当中有多少得了他的好处,反伙同外人来欺侮我!”

却原来是赵阿大被人挤兑不过,拿崔府君出来压人。

泰半伏牛村的人都来瞧热闹,有看他不起,暗自踩一脚的,这时候便都忌惮住了。

宗契听得内里有文章,手略略一松。赵阿大得了松缓,泥鳅似的在他手下一滑,连滚带爬远了几步,仍躲在人后,吵闹不休,反将了他们一军:

“我方才自府君庙而归,见府君像头颅掉落、金身破损,可不就是这两人弄的!”他拍打身上污雪,指向宗契,“他二人对府君不敬,必遭报应!连带咱们村也要受殃!”

他这时候不说自家亏心,反倒隐隐得意起来。

“你倒是说说,这崔府君果真显降过么?”宗契冷笑。

妇孺孤老,有胆小的,糊回去了几个,大多俱还在,人声一杂,竟也喧喧闹闹,反倒显得赵阿大的逞夸声小了,失了气势。

应怜从中辨出几样事来。

其一,崔府君是两月前显降的。只因赵阿大将新猎的一颗野猪心捧在供案,第二日,竟于自家门口,拾得了一贯钱;

其二,村人听后,络绎上贡不绝,有那等供品入眼的,崔府君各都夜中赏赉银钱,不拘多少;

其三,崔府君时常向人索要女色。只天明时,若供案上压了字纸,上书某某家女娘名姓,无论嫁了或待字,总要拘来侍奉;凡不应承,或阳奉阴违、尾随窥视者,该户必有殃灾,不是家中禽畜惨死,便是屋舍起火;

但此类种种,俱是神龙见尾不见首。若说真有谁闻得或见得一鳞半爪,恐怕当属一回夜半,某个前来侍奉的女娘,闻听府君神人竟开了口:“侍奉本君,当属幸事。再要哭时,便取尔性命!”

如此说来,那章杏娘夜半入庙,不敢高声哭泣,便是这个缘故了。

只是这一条条,在应怜听来,无一不是装神弄鬼。

宗契也不信。一则他自小长在神佛之地,却从未见过一个神佛显圣;二则他便是信,信的也是他自家的如来佛,和崔府君本不是一条道儿的。

只是单他们二人不信,余人都信服得很。崔府君恩威并施,也不算太过暴虐,兼涉了自家闺女的名声,故竟无人愿意报官。

杨氏便深信不疑,匆匆地到前院来听了一耳朵,吓得面色发白,埋怨道:“你们来便来,怎的还摧倒府君金身?岂不要给我家带来祸殃!”

群情慢慢被点着,如干草堆里入了一把火。眼见着赵阿大诓人的那一串钱再无人提起,反倒都来责怪应怜与宗契二人不敬神佛。杨氏便要撕破脸面,赶他们出门。

宗契也恼怒起来,“何曾有什么崔府君显圣!我们瞧得清清楚楚,那泥胎是空心的,人只管进去说话,便都是府君敕旨了!”

赵阿大却驳道:“空心是不假,人却又怎么进那泥胎里!你如此诬蔑神灵,神灵定不饶你!”

闹了一阵,便拉拉扯扯要与他到府君庙一看究竟,争个对错。

外头还洒着微末的小雪,竟也到了人众里便化成水,斗不过他这一群人的气性。

应怜听了个七八成,起先不曾开口,这时却走出屋来,径入人群,到得宗契身旁。

飘雪落在她浓密的鸦青鬓髻上,一霎儿价如皎珠点点,又没了踪影。分明一般步态、一样身段,她行行止止,浅笑端庄,便明澈天然,使人恍有迎春之感。

粗鲁吵闹的气势便登时停了一停。她趁着当口,轻声细语,仿若不闻那等扭斗,“崔府君有灵,我们素来是晓得的。昨夜不慎撞损他金身,是我们的不是,凡间钱财与我二人无碍,拿出一二分与尔等修便是。我与法师得罪府君,自会当面呈罪。尔等莫要再聒噪,若惹了法师不忿,待表奏府君时,参上一本,可就非止平常祸殃了。”

这又与她素日说话不同。宗契微微愣神,听来又更掺了三分淡、三分傲,连拿眼瞧人,也抬了三分颌,瞬时就有了官样的漫不经心。

宗契听得直想笑,道她胆子不大,揣度人的本事却不错,居然连带自己也吹捧成了什么“法师”。

法师就法师吧。

她搭桥,他也就顺势过了,道:“释门与道门虽不同,却都同住一层天;我虽是释门弟子,却时常参见崔府君的,通个关系、走个门路不是什么难事。”

众人面面相觑,有信的,有不信的,更多半信半疑的。

赵阿大自然不信,起头闹道:“嘴上说说,谁不会?你们识得崔府君,我还识得阎罗王呢!”

宗契却笑,“这个好办,那咱们就来验一验,是你有神通,还是我有神通。”

他特特瞧了一眼应怜,见她绷着脸,那眸子里却映出了点惊异来,便向她微微挑眉。

赵阿大显然底气不足,但认定宗契也是个强撑门面的,没脸没皮地先发制人,“你若真有神通,便把我这条腿医好,纵是我向你磕一百零八个头呢,我也认得!”

“那不行,”宗契几分哂笑,瞧他便似居高临下,“你德行太差,断腿是命里带的,太上老君都医不得。莫说一百零八个头,你磕一千零八十个也没用。”

说罢,环望四周,瞧见对门家院里有樽粗陶瓮,一抱的尺寸,虽旧,却还稳固,便指着道:“就它吧。我一指而去,叫它破,它立时便

破,绝不拖延半分。”

“这是何神通?”有人便问。

宗契答得十分顺溜,“皆因万物有神宰,这陶翁自也有瓮神,然品阶在我之下,故我一道无字敕,它不敢不从。”

瞥眼却见应怜想笑不敢笑的模样,忍得万分辛苦。

他便让人散开,各自分出十来步的距离,自个儿在中央,隔了两道半人多高的木篱笆和土墙,堪堪丈余,便开始念敕咒。

一忽儿有人打了个寒颤,小声道:“我怎么觉得发冷,你们冷不冷?”

一阵风来,夹着雪子,两三个附和,“冷,真冷!”

“莫不是那瓮神已至,这才教人打颤?”又有人猜测。

众人便三两聚头议论,又都不敢高声。一会儿宗契停了敕咒,便指那瓮教人看,“瓮神已降,就在那。”

各人伸长了脖子去看,眯了眼儿去看,手打帘棚去看,有那实心眼的便急,“我怎么什么也见不着?”

“见着了、见着了!”有几人便喊,“正是呢!是瓮神!”

一时见着的高人一等,未见的懊恼不迭。又有叫喊的、跪祷的,还有小儿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只宗契老神再在,两只手笼进袖筒里,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儿。

杨氏肚里发慌,到得应怜身边,不敢平站,在她肩后半步,挨近了细声问:“法师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样年轻,又这样神异,我先前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望乞恕罪呀!”

应怜倒很是大度,继续涨他声势,“法师是五台山高僧,曾得十八罗汉真传的降龙伏虎之术;又与四天王、四菩萨共谛听卢舍那佛讲法;归来途经补怛洛迦山,为风浪所阻,只因南海观音菩萨留他论法,共历一十八载。不想归来下界,已是人间改朝换代,神灵易主,一应神通又不得施展,便只能耍些小计。你瞧他年轻,实则他已不知春秋几何,只曾记赴卢舍那佛会时,正见一紫气之人,斩白蛇而起。”

“乖乖,那不是汉家故事么!”杨氏咋舌。

应怜但笑不语。

那头却见宗契不再笼袖,忽喝一声敕令,“破——”

二指一去,迅疾如电,在众人耳目之下,一道遽风破空,瞬时只见那瓮哐啷一声,不晃而碎,化作一滩碎瓦。

众人惊异雀跃,来回奔瞧,只一妇人大哭,“我家的瓮!”

应怜又得拉住那妇人赔钱,再瞧宗契,被人围簇着,法师长法师短地恭维,恨不得要把他捧到天上去。更有那想要求财、求运、求子、求福的,哗啦啦又跪倒一片,闹将了半天才散。

宗契耍过一通,忽想起一件,“赵阿大呢?”

那跛子不知何时,早已溜出人群。便有人快腿去他家找寻,一会儿来报,说不在家,想是没脸,怕遭法师惩戒,自躲起来了。

经此一事,宗契坐定“法师”的名头,大有人拉扯着往家请。那杨氏也万不敢再撵出他们,又赶了村人各自回家,把二人好好地供请回家中,一径到厨后找杏娘,教她再煮了米下锅。

杏娘好不容易捞起了米,按他娘吩咐,将昨儿个剩的黍子热得了,正要捧去,又被杨氏说粗笨,哪能如此招待贵客,万不得已又把正晾着的米入锅,折腾了好两回。

应怜与宗契二人被推坐堂上正位,杏娘家祖母反倒要去烧茶与他们吃,糊得应怜将她按坐下,自己捧了茶来,拿粗瓷碗给宗契倒了半碗,又小碗斟在自己这头。

野茶无味,得她斟来,宗契却觉颇有余香。

“你与他家大娘子讲了什么?”他忆起方才进进出出,杨氏瞧他时那股子敬畏,便道,“我怎么觉着,她瞧我不似瞧个活人?”

应怜抿嘴微笑,“无甚,不过说你已一千岁了。”

他刚喝得一口茶,冷不防差点又喷了出来。

村人信奉鬼神,却也忌讳鬼神。说来可笑,那崔府君庙,在府君显圣以前,一直是个破庙,冷落了不知多久。门窗残旧,蛛织网、蚁成行,老鼠啮柱日夜忙,不然府君金身那颗脑袋是怎么掉的,不过年深日久,慢慢支棱不起来罢了。

故应怜二人去时,见的那番齐整模样,只是村人近日修了而已。

应怜存了点心思,得空到得僻静处,本待要与宗契解释,而不过三言两语,宗契却先明了了她的意思。

“你是因着章娘子,想起了度尘。”他初因章杏娘深夜拜神,闹了出笑话,如今深知其谬,道,“你担心她是第二个度尘,遭了侮辱,又为家人不容,这才赖定不走?”

两人起先在后院说话,只是院墙低矮,总见外头窥视的人头一耸一耸;不得已又出了门,走在路上,后头又有人跟,见了宗契便来求福禄。宗契被磨得没了脾气,只得与她一径走,沿河进了一带林子,这才甩脱村人,说会私语。

应怜道:“不独如此。我听说章娘子不是头一个,前头还有几个。想来那是个贪花好色的恶人,若咱们就这么一走了之,章娘子之后,又有谁家女娘遭殃呢。”

“我原一直以为,女孩儿家都是文弱的,尤其你这样……”宗契佩服她,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词儿来说,半晌才又道,“……长在富贵乡里的,更不会为着一场八竿子打不着的风波,强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应怜定定瞧他,一时千头万绪,想说她已没了什么富贵乡,又想说她的确不是什么女中的将军,往常总被人笑话胆太细的,却话到嘴边又咽下,终道了一句:“不过是因着你在身边,给我底气,我才敢胡来。”

宗契听在耳里,格外舒泰,又不禁将这话翻来覆去在肚里咂摸了好几遍,却品越生出不一般的滋味,想来得她恭维赛过千万人,平白只因这么一句,心潮就乱涌起来。

一晌,两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各自不说话,唯有踏雪深深浅浅,踩得枯枝咔嚓断裂的轻微声响。

一会儿,又听应怜问:“法师,你方才那道敕令,是怎么使的?”

宗契绷不住笑,“想看?”

站定了,便见她瞧来的眸子里晶亮似雪,十分好奇,点点头,又应声,十分乖巧。

“要钱的。”他道。

应怜纳罕,又不知想到哪一节,将信将疑,“……十两银一瞧?”

宗契将手伸来,掌心朝上,向她索要,“给你个折价,一文。”

应怜噗嗤嗤地笑,取来一文,放他手掌之中。

他收了钱,便将铜板指间捏了,随意指了棵树,道了句“看好了”,便手一扬。应怜也不曾看得什么,但听些微锐鸣,几近于无,转瞬即逝。

宗契便让她去看。

将信将疑地到得树下,应怜大惊,但见一枚铜钱,半身没入树干,浑似拿锤砸进去一般。她将手来拔,拔了半天也拔不出来。

末了还是宗契拔了钱,仍旧还在她手里。应怜惊叹莫名,围在他旁,从左绕到右,啧啧称奇,“法师果然好神通!”

宗契被她转得一颗心乍起又落,随口应承,“哪里哪里,不如娘子言出法随,平白长人九百七十七岁。”

应怜哈哈大笑。

晶莹雪色里,她笑得眼眸弯弯如月,宗契竟从未见过她如此开怀,一时心中欢喜,连说话也忘了,只瞧那眼儿里一片五月芳菲,说不尽的春暖绿波,愣神了半晌。

章家事不落定,二人心总落不到实处。应怜只让章杏娘好生歇着,再要有什么府君敕令,只教宗契去应付,捉来那装神弄鬼的府君一观。

杨氏却肚里敲鼓,前怕崔府君,后惮“千岁上座法师”,一整日都坐立不安。当夜一间屋把她家中几个都在一起安顿了,又腾出两间,一间给应怜,一间给宗契。

今夜不同以往,余人能安寝,宗契却不行,总要警醒一些,防着夜半有人来骚乱。

应怜那处歇得早,将晚点了会子油灯,却才点起不到一会子,复又歇了,也不知是困乏还是如何。

她只在隔壁,土泥糊的墙,半点不隔音,宗契却只听得些微窸窸窣窣的声儿,一晌油灯灭了,

才知她走动,又惊异于那厚底的鞋履走路,竟不发出一两声音。

土榻上铺着是草,盖的是絮了草的被,因草杆刚换了新的,尚还暖和。他并不睡下,只盘坐于榻,凝神静气,一晌歇到深夜,无事可做,映着外头雪色,听隔壁悄寂无声,忽又想起她曾把与的那张画儿来。

心绪盎然,便去从画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将之取出,就近挂在榻边土墙上,盘坐静望。

宗契自认不是个风雅的人,却不知怎的,这上头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般般竟不似画在纸上,却是画在他心里。尤其是下山那两个小人,一晌刀刻似的凿在心底,教他便往那处去想:若那日他便不许她入寺,强也强带她走,是否便如画上所写,并肩也就下山了?

不会。

她会心里一直耿耿,过不过这道坎儿,便似秋冬的田渠,慢慢地活水也就枯了。她想着死、想着了无生趣,以至日渐消沉,更不是他所盼望见到的。

故是道家说否极泰来、祸福相依。人行至末途,偶得天机一道,竟能逆风转向,再逢时运。

然转而又觉着,将人力尽归天数,是否又太依赖侥幸。她所遭的这条舛途,与他母亲所受何其相似,但二者又截然不同。

他母亲自尽;应怜却凭一点韧劲,终挺了过来。

因此,他至多不过那点天机;真正救她的,是她自己。

如此漫无边际,却越思越清明。他阖目盘坐,渐而有所悟,只觉一时身不在壶中,却缥缈至更广阔的寰宇,教人始信,天地浩阔,处处是造化悯人。

今夕何夕,不知多久。

忽有一声轻响,听得分明,不是应怜,却发自屋外。

宗契蓦地睁眼。

那声似虫鼠,环着屋墙而行,已是足意放轻,却仍有一二分入得他耳中。

宗契无声下榻,先抄了镔铁棍,疾不过一道劲风,抄出门外,一晌那鼠被惊动,竟机敏地窜开,混入夜色。

他先打声呼哨,不响,却是与应怜先前定好的口风,教人警醒了;铆定一处,缀了来客而去,只是夜色深沉,那人似有所防备,径往深山一带老林子里扎。

宗契追不到一二分,忽听后头哭喊之声,红光映起,猛一回头,这才醒转,竟是调虎离山。

章家屋舍已然起火,火势不盛,却教他心惊,不再追那饵,径往回来,一晌伙同来救火的村人在了一处。

才多少时间,那火再起也烧不坏一间屋。宗契却心惊,朝内叫:“应——”

刚一个字出口,生生停住,多少人望将来,他便改了口:“惜奴!惜奴——”

“我在这儿。”后头转出一个轻柔的声音。

应怜也没怎么着,只是匆匆披了衣,趿了鞋,这时还有些狼狈。宗契几步上前攥定她,心惊肉跳,将她左右一顿看遍了,这才松了口气,忽又见她散下的乌发里,燎焦了几点发梢。

“方才我已出来了,只是火起时,急着去取行囊,这才不慎被燎着一块头发。”她也懊恼着,捉了那缕长发与他看。

果然,她一手还提着自家的行囊。

一见此,宗契怔了一刹,忽顿足:“我的画!”

火已灭了大半,他闯进去时,尚有几处火点,正有人拿着家伙去扑。宗契大步挤过三三两两的人,待冲进自己那屋时,早见墙头黑灰一块,那画被烧得只剩了顶头残轴。

宗契又心疼又懊丧,取下半支轴,哪还残存一笔画迹?

水火无情,只得将这笔账算到那硕鼠的头上。他恨得咬牙切齿,没奈何,将残轴收了,一回头,却见应怜也挤进屋来,“火已灭了,但我闻着味儿不对,有股子说不出的焦……哎,你怎么了?”

“无事。”他把画匣连着燎焦了的行囊收好,携她去屋外。

应怜便拉着他,一手执了根火把,围着外墙,这里嗅嗅、哪里闻闻。宗契一肚子火气,见了她这样儿,便又消了七八分,只觉好笑,“你闻什么?”

“有糊味儿,你闻不出么?”她道。

宗契提鼻子嗅了嗅,“草木燃着,焦糊气也平常吧。”

她却不信,寻得一处,低头映着火把,细细地找。

一会儿,竟当真给她找出点异样来,“你瞧这儿。”

他凑过去看,只见枯草石砾处,粘着一股焦黑发硬的东西,也不知是个什么,正有一股子似曾相识的刺鼻糊味。

随手找来根树枝,朝里捅了捅,却带出了一点白呼呼、软搭搭的东西来。宗契拿在眼前辨认了再辨认,陡然忆起,“是兽脂。”

这就很说得过去了。兽脂易燃,倾倒在附近,火便随油脂而起;然天寒地冻,大块的油脂也易凝结成坨,外头烧焦了,里头还封着残余。

二人又在屋前屋后踅摸了半天,果不其然,又找着几处同样未燃尽的兽脂。

杨氏的屋子被烧塌了小半,尤其是茅草的顶,最不经烧,七燎八燎,大半没了,梁骨嶙嶙;这回欲哭无泪,坐在地上拍腿便嚎,她女儿来拉都拉不走。

杨氏又瞅定了应怜二人,哭天抹泪求告,“那崔府君说来,他便来了,如今烧了我家屋子。法师若一走了之,我们娘儿伵个都别活了——”

她这时候求财,其情可悯。应怜便将她拉起,好好儿地绕到后头,塞了几张三贯的会子给她,眼见着比止小儿夜啼的符水还好使,一下就破涕为笑了。

末了,收拾残烬、打扫灰土,章杏娘叔家将人接过去挤半宿,却万不敢再容留他二人;非止他家,各人各家也都不敢,任他是千年万年的地仙法师,只怕再惹怒崔府君,给自家也招来一把火。

所幸夜只剩小半,宗契略略收拾了一张尚完整的床铺,教应怜去睡。

她却不去,反把他推进屋,自己在隔壁摸上土榻暂憩,又绷着脸嘱咐,“你连着两夜没睡好,铁打的身子骨也架不住。让你歇你就歇,又絮叨什么?”

宗契头上剩有半副茅顶,又兼半边天光,听她训斥如老夫子,不觉察便生了脉脉的暖意,带了几分到面上,再不推脱,“领你好意,我睡了,有事你叫我。”

如她所言,两夜睡得马马虎虎,此刻确是困乏,他阖了眼,想着她只一墙之隔,又别有一种珍宝在侧之感,不期然便浑浑睡了去。

第27章 第27章此身纵在绣闱里,养一般……

翌日醒时,正是雪霁初晴。日色微明且稀薄,浅浅地驱走寒意,照在他脸上。

宗契一动,隔壁也就跟着一动,约摸应怜听见了,开口便问:“你醒了么?”

那话音绵软,像温了一夜的蜜茶,于寒凉初晨裹了一腔暖意,教人触之生温、饮之味甜。宗契囫囵抹了把脸,翻身下榻,“醒了。”

转过墙来,正要问她是否去憩一会,应怜却已迎来,先道:“我思想了半夜,想出些门道。我说与你听听,看是也不是。”

她面色微有些疲惫,然眸子神采如星,望向他来。

要说这屋,茅顶只剩半副,夜里披着星月、日来倾着薄曦,实在不是个谈论的好地方。然她拉着宗契,草榻上并肩坐着,丝毫无碍的模样,也不与他生分,娓娓道来:

“一则,那兽脂来得蹊跷。就如章家,盛油的瓦罐不过巴掌大小,别家各处也都不富裕,哪得那许多兽脂来烧?但我却又猜,村中有一户人家,或可得足量的兽脂。”

宗契当即明白她的意思,“你说赵阿大?”

她点点头,“不是说他前些时日,刚猎得一只野猪么?那物入冬时可肥美,正有满肚子油脂。设若他一时不拿去卖,便能得好些兽脂。”

宗契拧着眉,细细想来,前后一合,竟十分有道理。

“都说他是第一个请来崔府君显圣的,这就很可疑。”他道,“一个泼赖,何曾有那个心,到破庙内拜神?要说他伙同歹人,演了一出傀儡戏,倒极有可能。”

“歹人,这便是其二。”应怜接道,“你昨夜是听着动静,追了人去的;你吹了哨,我立时便醒了,火起时,却又

觉有人在窗下。如此说来,歹人竟不止一个。”

这也是宗契追人入林,待见着火起,才猛然醒悟的事,这时想来,仍有些着恼。

“向来采花盗柳,都只听说单人独行,何曾有两人并行的!”他气不过,单是提起就觉得污秽。

应怜却不似他所囿,更问:“你怎知道是他二人,不是三人、四人,甚或更多?”

宗契一个顿住,竟半晌没答上来。

“总之,至少两人,或许添一个赵阿大。”她一边想一边道,“但人数不定,这法子行来,我怕你吃亏。”

“法子?什么法子?”

她抿抿嘴,歪脑袋先瞅瞅屋外可曾来人,见无人迹,才道:“昨夜章家起火,意不在伤人,想来只是为表崔府君降下神怒,使村人畏惧。若我所料不错,今日必有人闹起,赶咱们出村。只有咱们走了,他们才好继续为非作歹。你可留意带头起哄的人,指不定便是那伙人中一个……”

她讲来流畅,果是前思后想,早已理顺之故。说起来时,那双琉璃似的眼儿便直直迎着宗契,毫不畏怯,更有一抹皎皎的清光,气韵自生。宗契瞧她莹莹如粉妆的面、镶一点榴花殷红的唇,恰是素月分辉,却更于平淡处显动人。

一瞬瞧得深了,便一时沉陷几分,转而想,她说得对也不对。

来人若逐,必只逐他一人,他们哪肯放过她这般动人的颜色。

“……你觉着如何?”她问。

宗契一霎回过神来,面上几分呆,“什么如何?”

应怜见他如此,便蹙了眉,“我也觉得有些兵行险着,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又不能强令章家娘子。思来想去,还是我作饵得好。”

他陡地一惊,“作饵?你……”

“我也来。”屋外一人应声而入。

连应怜也吓了一跳,猛一见却是章家杏娘,依旧那身补丁摞补丁的旧衣,黛眉柳眼,只是一向愁眉不展,这会儿也如此,瞥了一眼宗契,便低垂了头。

“你怎来了?”应怜忙拉她来坐。

章杏娘道:“这会子好些人都去府君庙求禳灾了,我便来瞧瞧你们。刚到,就听你说要以身作饵,故来与你们说说。”

她也不知是怕是赧,坐定了,离宗契远远的,说话只向着应怜,头也不转的。

宗契只恍惚了这么一下,便觉生了这么多事来;只那二人亲亲热热地说话,把他撂在一边,便只得满肚子话憋在心里,想着章娘子走后再讲。

章娘子却坐定了,当真交谈起饵不饵的事来,那神情淡里却搀着些怨,教人心底不安。

“我侍奉崔府君,已有一段时日了。你们若想引蛇出洞,我却知道一些事,或可帮得上你们。”她向应怜道,“那伙人……都说自个是崔府君,我却听得出来,他们有三个。”

应怜听得心中一紧,忙问:“可知他们是哪里来?什么人?”

章杏娘却摇了摇头,咬咬牙,答道:“他们从不说。只是时日长了,偶有些话也教我听了去,似乎是奉人之命,在这等什么人。”

再问,她却也不能全知。

应怜想起那夜府君庙里,全然漆黑,犹豫了一晌,仍是问:“果真只是三人么?若是天太黑……”

“不会。”章杏娘笃定。

她见应怜依旧迟疑,咬了咬唇,附耳过去,悄声讲了一句。

宗契听不见,但见应怜起先呆着,忽而转红转白,最后骂了一句,“无耻之尤!”

章杏娘脸色也有几分白,但道:“怕今日那府君庙不安生,若要从此计,你们趁早商量出结果……他们快回来了,我得回去,记得咱们说的。”

应怜点头。她便不再言语,起身离去,经宗契身边时,迟疑一顿,点点头而去。

待人走了,宗契才问:“你们方才说什么?”

“你别问,”应怜只道,“只料定有三人便是。咱们将计就计,一会儿若有人来驱赶,我便借口雪天行走不易,哀求留下,并情愿侍奉崔府君,以弥补无心之失;你则要恨我无耻,愤然离去,只在府君庙周遭,寻隐蔽处藏身。委屈你这一日,到得夜间,我若喊叫起来,你便来拿住他们三人……你一人对他们三个,可成么?”

“我自无碍。只是你,”宗契听她一番计议有模有样,荒谬里当真几分可行,便问,“我问你,若他们捂口鼻,你叫喊不出,可怎么办?”

应怜一怔,蓦地一僵,浑然没料这么一出,便答不上了。

宗契有些好笑,不再为难她,“行了,我见机行事。你能叫则叫,不能叫也有我。”

她方心有戚戚,应了。一晌宗契却瞧来,英朗轮廓间几分沉默,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担忧。

“这事若要做成,你得有十二分的胆气。那三个可不是什么安善良民,谁知除了采花,还干过什么见血的勾当?我怕到时你周旋不当,惹怒他们,反叫自己吃亏。”他道。

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顺着他的话,应怜仿佛洞见夜来那三双邪乱淫睢的眼,森森血气的笑里不怀好意,不由打个哆嗦,抓着衣裙的手越攥越紧。

宗契见她如此,叹了声,“怕就是怕,逞强也没用。不如我们现在就离开,报了官,自有官府来查。”

她愣了会神,仍是手心攥得紧紧的,却终是摇头,“公人来时,他们尽可散入林中,找寻不见;公人走了,那歹人又来报复,岂不害了整个村?我、我在心里多过几遍就是了,必不露怯的。”

宗契定定看着她。

那目光似审视,似考量,迥异平常。应怜不知他如何想,被瞧得挺不自在,又怕他不信自己决心,一腔勇气涨了又泄、泄了又涨,终忍不住,正待要开口,却忽听他一声笑,顿时云开雨霁,风清日暖。

他笑起来极是豁朗,眉眼里有一份狂风也撼不动的山岳浩然。

“你一闺阁女儿家都有如此心志,我怎能比你不如?”他道,几分欣赏纳于眼底,“你放心,我必全力以赴,他们伤不得你一根毫毛。”

他周身披镀薄薄日辉,淡金缕彩,竟浑似添一身佛意,几点温柔。晨曦与他目光交杂,落在她身上,令她一时暖,一时热,心潮起时,脸也烫了起来。

果如应怜所料、章杏娘所说,那一帮人畏畏惧惧地去过府君庙,不多时便汹汹涌涌地闯进了章家破落的屋。

虽忌惮宗契那一身本事,他们对能降下天火的崔府君,却是更为害怕的。

两害相较取其轻。因此,权衡之下,便只有对不起“千岁上座法师”了。

应怜早已做好了对峙的准备,迎候着村人驱赶;不料仍是那赵阿大,一跛一跛地上前,手里捏着张二寸的小纸条,得意地挥向众人,又让他二人来瞧:

“崔府君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们前度冒犯,还教你今夜侍奉!”他向着应怜,那目光里便带了几分轻佻,“瞧瞧!上头写得分明!柳惜——”

应怜本还吃了一惊,一听这名字便再不惊了,说话也不知是讽是怒,“好个崔府君,连人名姓都晓得。”

村人多是妇孺老人,并没有主见,一个带了头,其余便纷纷来劝,教应怜莫要再惹怒了崔府君,连带着他们一村都吃挂落。

赵阿大又指向宗契,“一山不容二虎!法师虽有本事,这山头却不是您的地界。如今咱好言好语,请您离了村;若不然,教府君神人动怒,您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宗契似笑非笑,抱着臂瞧一众人等,闻言也不恼,“行,我走就是,只是没盘缠,你把欠我的一贯钱还来,我立时便走。”

赵阿大急得跳脚,想怒又不好怒,“府君神人教你走……”

“他若来,我便只告说,因着你欠钱不还,我才走不脱。”宗契跟他比无赖,道,“要罚,连你我一起罚。”

杨氏遭灾最甚,这便埋怨起来,“赵阿大,欠债还钱,你将钱还了,法师又不是那不讲理的人!”

一行旁观的人便七嘴八舌地又闹起来,不过这一来闹的却不是应怜二人,把个赵阿大闹得没了脸。

他被架得下不来台,恨恨地家去,取了一串钱,虽已不足贯,仍心疼得跺脚,扔在宗契脚下,“什么法师,一串钱还要与凡人争,可见是个穷鬼投胎!”

宗契挑挑眉,鞋履点

尖一挑。那钱凌空跃了个弧,被他抄在手里。

虽与计议的不大一样,总殊途同归。应怜一颗心甫提起来,又悠悠落了肚,只是为着他受人非议,暗自又有些恼,搜肠刮肚思索怎么样再骂那跛子几句,却又听宗契道:

“我与柳娘子一道来,却独把她留在伏牛村,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众位若有心,待她殷勤些,不教受了委屈。我纵离了此地,心中也是知道的,必不能亏待了你们。”

他说着,将串钱的绳儿一把挣断,微微一笑,“这些,就当是我酬谢的定金,众位拿去分了便是。”

也无人看清他使的哪一手,但见掌心当空一抛,撸下来的铜钱如雨,均均匀匀地下了一阵,喜得村人哄抢着去抓去捡。

只那赵阿大腿脚不便利,被挤倒在地,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低头去找,却只抢得一二文,肉疼地收了。

众人伏地间,宗契看向应怜,见她噗嗤一乐,又对自己点点头,好教放心;一霎会意,只觉她虽身不与携行,心却与他同去,不禁心气一清,爽豁陡生,笑出声来。

那笑声惊动栖鸟行人,引得村人抬头去望,却只见他大踏步而去的背影,飒踏放达,行囊在背、铁棍在肩,如仙山沧海,巍然渐遥,隐没于路。

应怜今日被好一番打扮。

村人到底淳朴,得了宗契钱财,又惧他威势,东家端来珍藏大半年的勃荷拌蜜水,西家送来早备了守岁的胶牙饧;又有那养女儿的人家,拿了女娘用的掺了豆儿的米粉,并丝绵胭脂,俱是平日里舍不得用的物事,这时一股脑都为她妆上了。

本要将她擦得白惨惨的,再腮上匀两晕,好歹教应怜给按下,不用人来,自个儿稍加点饰了,又挑得些米粉与一角胭脂匀在素净帕子上,试到浅浅的檀色,再在腮下过了两遍,即是粉妆凝露、雨过桃花。最末点唇,只以小指指甲将胭脂挑了,微微一润,便画龙点睛,半唇樱桃映到人眼里,曳人心波。

杨氏在旁瞧着,是恭维也是叹服,“娘子这么一画,更是嫦娥一般的人物了!”

另有几个妇人,心知肚明的,也来说尽好话,不外乎应怜得了福气,能侍奉神仙云云。

杨氏看在眼里,却又急在心底,趁着人说话,偷偷退了出去,寻到隔壁坐着的自家女儿,气恼道:“你总得想些法子,不教人比下去!她这么妖妖娆娆搁崔府君跟前一站,他哪还能想得起你来?”

说着,在杏娘跟前踱步,又唉声叹气,又疑心应怜与宗契二人来头,“她那样会妆扮,想是家中素来有胭脂妆粉的,必是富贵人家女眷。法师竟这般轻易就舍了她……你说,那法师当真是个厉害人物么?我瞧他怎么恁般惧怕崔府君!”

她女儿只坐于床前,听她絮叨,微微扯了笑,竟三分讥嘲、三分幽怨,“崔府君不是神仙,法师却是高人。”

“你嘀咕什么呢?”杨氏没听清。

“我说,娘您实在胆太小。崔府君再是如何神仙,他也是您女婿。”章杏娘仍是浅笑,道,“先来后到,我与他好了一两月,便是他大娘子。任后头他和谁好,那都是小的。他要纳小,我做大娘子的,怎能不在场?”

一番话糊得杨氏去捂她的嘴,半晌惊魂未定,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昏了头了!什么前后大小,你惹上这么一件糟心事,还能活条命已是天大的幸事了,你竟想瞎了心要做什么大娘子!”

章杏娘被捂得说不出话,只一双眼湛湛地瞧望她娘,不知是不服还是悲哀,只如冬日阴了的天,纵还亮着,却再不见一丝日光。

原来说到底,丑事就是丑事,便教她欺人欺己,又神又鬼,心底里,终究是水洗一般儿清的。

至夜,章杏娘携了应怜,踩着不化的积雪,顺着林间小径,到得府君庙前。

冬夜里最是寒冷。应怜眼前是黑黑灰灰的幢幢林影,只有轮廓,不见行色,唯一能分辨的便只有呵出的寒雾,一晌消散,又是浓重得压死人的夜。她问章杏娘:“你怕么?”

对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怕里头。”

应怜一颗心又颤晃得没底,好似悬在深渊中途,不得上也不得下,禁不住四望,心道也不知宗契躲藏在哪里,也不知他瞧见自己了没有。

挨不过,只得进庙。

崔府君不爱光火,也不许人点灯,故庙里却比外头更黑。应怜只见府君像连着庙高的影儿,往项上看,仿佛又生出一个脑袋,才晓得是人将它修了,复又涂抹那一脸花花采采的眉眼,高高在上地睥睨她们。

应怜不知该做什么,章杏娘拉她跪下,只在两日前那草铺旁,说开话去,“府君,我们已来了。今日我擅作主张,也来侍奉,望府君莫要责怪。”

她却不如上回那般啜泣,平静了许多。

起先并无回应。正提心吊胆间,忽有阵风影轻动,似是什么东西滑将进来,然左右皆望不清,只陡然惊得人心一颤。

应怜喉头发紧,忽从神像后,传出一道声响:

“恕你无罪,既然来了,一并留侍吧。”

她猛地望向前头,几步之外,却伸手难辨,也不知对方又怎样瞧清自己,但觉前头发了一声笑,那笑里十分的惊喜,又一般猥鄙,教人可憎。

一刹脚步声动。她终于隐约瞧见,一道黑影不辨脸容,从暗里分离出来,停在她跟前,伸手来捞。

应怜下意识躲闪,却生生又止住,便被那影儿急不可耐地捞了个满怀。

霎时恐惧、憎恶、厌弃,百般恶念涌上心绪,若手边有刀,她想是血充颅顶便要拿来乱挥;眼前也花,只觉身不在破庙,却又回到青玉阁的柴房、莲台寺的暗室,教人作弄、践踏。

她狠狠掐一把手心,猛地刺痛,回过神,想起早已练过千百遍的话,又想着宗契许就在侧,总不能事到临头,教他看了笑话。

便又忆起曾见的度尘之与那李大官人,数般调笑。她依样画葫芦,抵了那欲来狎昵的头颅,轻掐了那手臂一把,虽还带着些颤音,却与他周旋:“你就这般亲热一个、冷落一个不成?”

那人才想起章杏娘还跪在一旁,只眼一搭,那女娘已乖顺得不得了,自起了身,不咸不淡地哼道:“府君有了新人,便全忘了我这旧人。”

“什么府君,你平白和他好了一场,却连他是人非神也不晓得。”应怜与她一唱一和,搭过话去,“我是不信那一套的。我素来爱那风月之事,若不是你道他有三个,我还不来呢!”

她脸烧得通红,起了头,却越说越顺畅,所幸深夜里想那头也不能十分瞧清,便厚着面皮又笑了起来,向那好似愣住了的“崔府君”招招手。

那影儿果颠颠几步便来,急了性子,捞定一个,口中道着“先恩爱了这一宵再说”,却迎面被应怜一推,教他唤那两个弟兄来。

“做什么与我装神弄鬼?我俱已知晓了,你们一行有三个,是也不是?”她做那般欲拒还迎的姿态,携了章杏娘,道,“我也不与你耍那三家分晋的乐子,咱们来个‘二桃杀三士’:你们三人,却只得我们二人,谁先到先得,如何?”

那人兀自迟疑,应怜便再加一把火,“怎么,还怕有埋伏不成?我实与你们说了吧。我本就不是良家女,哪有良家女跟着个和尚的?我与他是私奔出来的,只因他耍光了钱,如今落魄,我不愿再跟着他;又听闻你们哥仨,想着你们或是哪里的英雄,有心来投奔你们。你们收是不收?”

一番神鬼糊弄人的幕布揭了去,那人便笑起来,不再装神弄鬼,呼哨一声,待影动人至,果真是一行三人。

那人指了应怜道:“这是个伶俐的,不成想咱弟兄几个,这里竟能逢着这样的国色!”

一晌几人俱笑,便来耍乐。

时机正至,应怜再不拖延,当下“哎哟”一声。她声音本就脆,在清寂的夜里听来格外尖亢,蓦地叫声半落,早已见一身影疾风而至,如山岳移

向前来。

他却不似被她唤来,而在此候了许久。瞬发一刹,她心领神会,被围在几人当中,当先手往外一指,“你们瞧,那是什么!”

电光火石,便教人想反应都来不及。四围又黑,应怜同章杏娘两个,两双眼愣不比个瞎子,什么都还没见,只听“嗨呀”闷声呼痛,已是砸倒在地一个;另两个吃了一惊,折回身便要动作,却一个是要跑、一个要来扛,都无人来顾及两个女娘。

那黑影端的比鹰还快,却比鹰更沉势,几发乱闪,拶定一人,抬脚一踹。便听“咔嚓”毛骨悚然一声脆响,伴着剧痛呼号鬼一样的叫喊,又一个“崔府君”直挺挺扑倒在地,正在应怜二人脚边,却是折断了腿。

那人尚自蠕动哀叫,应怜一面害怕,又陡然生起些恼怒来,一脚又踢过去,将他踢远了些。

最后一个刚窜至庙门,一记长物倏忽破空怼来,将人怼得一踉,头便磕在新修的门槛上,一言不发便昏死过去。

山影这才站定了,俯身拾起家伙,便是惯常不离身的镔铁棍。

前前后后,尚不及从一数到二十。

应怜惊出一身冷汗,忽又欢欣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虽瞧不清他十分眉眼鼻唇,那轮廓却于她贯熟在心,再辨不差的。

“宗契!”她叫道,已随声而至,到他跟前。

寒夜里他一身暖意,热度顺着每道筋骨毛孔散发出来,融去一室凛寒,手臂一紧,却是她已攥住了自己衣袖,架势里十二分雀跃,更全然信赖。

“你还好?”他问。

应怜点头。

几人合力,将动弹的、不动弹的一并捆了。宗契一手一个,应怜与章杏娘两人攥定一个,拖死狗死猪也似将人弄回了村。

这一夜又是惊心动魄,整个伏牛村的人都未阖眼,都来瞧那鼻青脸肿的三个“崔府君”。

一时群情激奋,尤其是送过女儿的人家,少不得抄了棍子,对着便一顿好打。实在末了被宗契拦住,否则当场便打死了去。

“明日一早,将他羁到州署里去。”宗契道,又拖了半死不活的三人,寻个猪栏里关了,“少不得再打几十脊杖,是生是死,神鬼决断罢了。”

众人愤愤,碍于这去而复归的法师本事了得,一人竟真降服三人,各自俱不敢造次,依旧扶老携幼地散了。

那养猪的圈栏上覆着茅顶,下铺着干草。四条腿的畜生已没了,如今关得三个两条腿的进来,都还有一口气,哼哼唧唧的,也是应景。

一晌人散得干净,应怜却没走。问那几人,“你们说在此等人,等的是什么人?”

几人仍是哼哼,只不答言。

宗契将镔铁棍这里跺一跺、那里敲一敲,浑似很不经意的样子,向应怜道:“你不晓得,这样的人,最是像那庙里的钟。你不敲他几下,他是死都吐不出一个字的。”

说罢,作势便要翻进猪栏,再敲打一顿,吓得里头嗷嗷直叫,还没怎么着就招了。

“咱们等一个路过的下官!他要去江宁府赴任,咱们衙内就教在此专候,通禀消息!”一个告饶道,“我几人只是贪些女。色,并不曾坏人性命!还把了钱与那些女娘呢!爷爷饶我!”

应怜听得蹊跷,忽又记起些事来,忙问:“你们等的那官人,是不是姓吴?”

另一人忙不迭地应答:“是、是!姓吴,叫吴览的,因他与我们衙内有仇,恰此次衙内领了押赐两浙路衣袄的差遣,正得知他的消息,晓得他赴任必经此处,故早早教咱们等候!”

他几个说来说去,却以为应怜晓得那官,当是与主人有旧,竟都来求她。

“你们衙内姓甚名谁?教你们等,若等到了,他待如何?”应怜也不分辨,一晌粉面上寒了下去。

宗契瞧她异样,心里也纳罕,不知是不是今夜一遭,她又长了三分胆气,这模样倒颇像个女中豪杰,瞪眼要劈了活人一般。

那几人只道他们衙内唤作袁辘,是个知江宁府的州官之子,至于等着了吴览,又要如何,实在说不上来,只因一则这几个并不是心腹人,否则也不会被遣来干巴巴地等;二则野花迷眼,做得个野神仙,竟乐不思蜀了。

第28章 第28章别有幽愁暗恨生

待问那衙内如今住在哪里,又是一问三不知,只道两三日前刚得了信儿,说衙内来至润州,想如今也还在府署里住着。

宗契背人向她低声道:“你莫急,明晨我去润州一趟,探听个实情回来。”

应怜点头。

两人便不再审,只是临走之前,宗契又问几人:“既装神弄鬼,那夜我们宿在庙里时,你们怎么没现身?”

几人被打得五官扭结,面相也瞧不出来,含含糊糊回答:“因那赵阿大在外学一串鹧鸪叫,我们便知有生人来,就不入庙了。”

这样说来,赵阿大果真同他们是一伙的。只是夜深天重,这会子人俱散了,便只得过了今夜,再寻赵阿大的报应。

夜已残半,也不知何处而来高风,吹得又刮起了雪霰,压在前次未曾化开的旧雪上,恰似新愁覆了旧愁,明日送了昨日。

翌日,宗契果起了个大早,天未亮便赶去润州,一来探听消息,正巧也顺路,去署衙呈个案由,请了公人随来。

应怜则留在村中,闲来无事,看杨氏与几个相熟的妇人一道,重铺那茅顶。

镇日无话。将晚,宗契果携着四个公人,皆一身的皂色衣袄,顶着风雪而归,刚至,遥遥便见章家那屋已然新换了茅顶,一派利索的模样,想应怜定正在屋中端坐,也不知做些什么,便更起了归意,步伐又加快一些,累得那几个公人气喘吁吁:“师父,你慢些个!”

到得章家,却不见料想中融融馨馨景象,一派冷落凄清得不像样,唯里间屋有杨氏因逢着人进来,更大了几分哼唧呻。吟,及上了年纪的祖母拄着拐、颤颤来迎几人。

宗契忙来相搀。公人们却道:“那三个歹人呢?咱们且先去见了,对付一夜,明日再解去州署。”

一会儿,后头布帘子一掀,却是应怜前来,一身常穿的月白小袄,外罩着豆青素罗褙子,长褙下露出几分一般月白的褶裙下摆,头上、衣上素无点缀,但使琼华洁质,自生春霞。

她先向公人行过礼,十分地歉疚,“劳烦几位公差辛苦一趟,只是令人难以启齿,因咱们这只剩了妇孺,看管不力,教那几个歹人逃了,如今入得山林,哪还能找得着?”

不待公人愠怒,章家祖母抖抖索索地将些好处把来。一晌那几人泯了怒色,装模作样也去猪栏瞧了一回,便道妇人家毕竟势薄力孤,见识又短,让人逃了,也是情有可原之事;便囫囵将事揭过,又到了里正家歇一夜,待转过天来,回禀州署便是了。

直到昏色沉沉,已近入夜,安顿了公人,宗契匆匆回转,果见应怜正在门口迎他,见了人,径往自己屋中领。

一入内间,宗契刚要开口,却见应怜外间张望一回,当先关了门,就着一盏不大的油灯,悄声道:“你去猪栏瞧过了?”

“瞧过了,正要问你,”他与她对坐,见她清丽面貌映着灯火,却多了几分凝重,便问,“才一日功夫,怎么就让人逃了?”

应怜抿着唇,两手绞着,有些攥紧,道:“我在看娘子们搭茅顶,没亲眼瞧着,不敢肯定。”

他知她必有话说,便一语不发候着,果然,应怜默了半晌,方道:“但那里换了新草,草下还有水迹,到处都是。”

前后屋隔了半丈远,但得说话声小一些,便无人听着;对面却一声声传来哎哎哟哟的哼哼,原来是杨氏今日盖茅顶,一不小心从上头滚了下来,所幸正跌落草堆上,才不致摔断了腰,只是扭了一下,疼得从日午叫唤到现在。

宗契也不说话,一提点便什么都明白了。

两人俱是外来客,对村人无可置喙,唯心头发寒,默然无语。

“你说报官,想来她们是

不情愿的。“末了,应怜叹了一声,“只是碍于情理不正,才不敢当着你的面说出来而已。”

灯下坐了片刻,宗契将此事从心上划掉,想起今日探听所得,向她道:“你尽可放心,驿舍与府署两处,我皆问得了。两月前,有一知平江府吴县的官人,携家眷从此路过,住了一天两夜,便已离开了。”

江宁府离此,脚程再慢,不过半月而已。想来吴知县早已赴任,袁衙内追风也赶不上的。

后头邻屋里,章杏娘哭了半日,应怜正头疼着。一整日没好事,此刻才闻得一点喜讯,教她放下心来。

抬眼瞧宗契,忽又想到他走了一日的路,此刻必定乏累,又见他直裰的肋下脱了线,乍出一道口子,便皱眉,“你袄子怎么破了?”

宗契一愣,有些不大好意思,“今日雪大,那一个公人脚滑,差点从桥上摔下去。我拽了一把,想是那会给拽散了。”

“你脱下来,歇去吧,我给你补。”应怜说得十分平常。:

宗契应声,将直裰脱了,脱到一半,又狐疑瞧她,“……你会补么?”

应怜瞪了他一眼,火光下,眉眼鲜妍清艳,“我连智赚歹人都使得,补件袄子又怎么的?”

他忍不住笑,昏黄灯火里,瞧她满不服气的样儿,三分娇气,又带了些傲,由不得心中一动,仿佛根鸿毛轻飘飘落在心尖。她眼眸一扫,那鸿毛便一动,教他无端地痒,却怎么也搔不着。

宗契心头生出几分欢喜,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闷头脱了直裰,交在她手里。

应怜捧了直裰,正要去借针线,回头却见宗契穿一身灰白的短衫衣裤,宽肩劲臂,身量高大,正定定瞧着自己,火色映入眼眸,跃动莫名,也不知愣神什么,眉眼在光火下有些微深,愈发勾勒得脸廓英气逼人。

也不知怎么,她便如今觉得宗契从里到外都百般好,连此刻憨直发呆也很看得过眼。

她噗嗤一笑,声儿却惊得他回神,一晌站得笔挺,看看衣袄,又看看她,不知该说什么,那脸上却仿佛被灯火映得些微泛红,道了句:“娘子辛苦。”

“不辛苦,你去吧。”她琉璃莹澈的眸儿扫了他一眼,送他离开。

补件衣服,多难的事儿。

应怜向杨氏借了针线,回屋又挑亮了灯,虽旁毗子油有些臭,但忍一忍倒也挨得。

她便借着油灯,一针一针地缝补,又不慎扎了自己几针;缝出一段,发觉歪了,再撤回去走针,想着他肩又宽、人又高,怪道那口子也裂得大,补了又补,也不知多久才补完。

这时已是哈欠连天,她不甚满意地瞧了瞧那蚯蚓龙蛇般的针脚,实在又困又冷,终是不再撤了重缝,一股脑收了,窝进床榻便睡。

夜来又发了个梦,一晌见转过天来,宗契穿上她递来的直裰,霎是利索齐整,人见了便夸:“哟,这衣袄补得可真细密!”

一晌又见宗契眉目里赞叹欣赏,道:“娘子乃女中巾帼,出能一脚踢死贼匪,入能做得一手好针线!”

笑着笑着,就笑醒了。

她便匆匆漱洗穿戴,携了昨夜补好的直裰,先找杨氏还了针线,正巧逢着宗契也出屋,一见她捧着一团直裰,果真眉眼颇似梦里那般,却又夹了三分惊讶,“你连夜补的?”

她不说话,矜持平淡且和气地点点头。

宗契却一拍脑袋,“昨儿忘记与你说了,我不急着穿,夜里做针线伤眼,下回还是我自己补吧。”

应怜颇有些感动,且将直裰递过去,教他穿来瞧瞧;便见他两只手套了,自然来系里头衣带,却伸了好几回手,只伸不过来,低头一望,一只袖子正与肋下缀在一起,针脚处星星点点,密实极了。

宗契想笑又不敢笑,想叹又怕伤她的心,只得就这么瞧着她。

应怜涨得白莹莹的一张脸通红,眼瞅里头那杨氏原本哎哟哟,这会子也不叫了,似乎窥看他二人动静,又羞又气,忙教他脱了,恨不得亲自上手来扒。

“我来补吧。”宗契一眼瞥见她拇指间几点针扎的印儿,有些懊悔,实不该让她受这样的累,故褪了直裰,捞在手里,再不给她,“我从前寺里住着,惯来衫子破了自己补的。”

应怜一腔好梦俱化云烟,又只得了声“娘子辛苦”,自觉泄气得很,只得躲回自己屋去了。

上午,邻家冰下钓得一尾尺长的鲤鱼,因想着讨千岁上座法师的好,便送来与章家。杨氏扶着腰出屋来接,亲热寒暄了几句,又请人过家用晚食,自己不好下腰劳作,便扯了嗓门,唤杏娘出来料理。

章杏娘这两日一夜,把眼儿都哭肿了。

应怜也不知她怎么的,自昨日听了人咋咋呼呼,说“歹人跑了”,便霎地失魂落魄,谁开解也没用;只得暗自揣测她受祸颇多,乍悲乍喜之下情绪起伏也属平常,便想着俱是一般年纪,总要宽慰宽慰她。

农家清贫,午食自是不吃的,故晨起熬了粥后,便一整日的冷锅冷灶。几日来她与章家人熟络不少,出入一应随心,然灶房还是头一回进。

甫一进屋,便闻着一股子鱼腥味,原是杨氏将活鲤养在一翁里,染得淡淡鱼鳞腥气,初时不好闻,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那头杨氏千催万催,章杏娘肿着一双杏核眼,这才丧荡游魂地飘来,却一到灶房门口,掩了鼻,脸都青了,“这味儿……”

应怜正那头掏锅底灰呢,碰得一鼻子一脸的灰,闻言茫然抬头,却猛见章杏娘干呕连连,差点昏过去,不待来搀扶,自个儿先逃难也似跑了。

一晌看着刮得的一小碟黑灰,她颇不是滋味,混迹在灶房一屋的鱼腥味里,心想着从前万般娇生惯养,莫说自个儿掏锅底灰制画眉墨了,便是教她和鱼多待一刻,那也如杏娘一般,嫌腥气得紧。

呆着呆着,便又伤春悲秋起来。

宗契来时,望见的便是这又奇又滑稽之景。

应怜手捧一碟子黑灰,盈盈洁白的面儿上画得左一道右一道,花猫也似,黯眉垂眼,不知想些什么悲沉的心思,连旁边一串儿鲤鱼摆尾都激不起半分兴致。

“你做甚?”他撸起袖子,露出肌理扎实遒劲的手臂,边去捞鱼,顺嘴儿问。

应怜闷闷地应了一声,也不见回头多与他说两三句,只继续掏她的锅底灰。

宗契觉着纳罕,还以为她为着今晨把袖子缝在腰上的事儿,瞅定她做事,一会儿,揾干了手,接过她刮灰的小铲,来替她做,只教她在一旁看着。

不时刮得一点,应怜便捧了小碟来接,又见他手臂粗实有力,比自己两个也饶多,一会儿沾了灶肚的灰,她看不过眼,便掏出帕子来给他擦了。

刮得大半碟子,宗契扭头来问:“够了么?”

两下略略挨得有些近,应怜瞧他眼里三分专注、三分带笑,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他带来的暖意密密匝匝,气息倒是很干净,若即若离,既教她安心,又仿佛偷着了什么教人难为情的东西,只合在私下里、无人时细细地琢磨,连在他跟前胡思乱想,都脸上烧得慌。

“够了、够了。”她慌不迭地收手,好好儿地把小瓷碟搁了,犹豫了一下,又把帕子递给他。

“你弄这些灰,要来做甚?”宗契又问。

应怜道:“我给杏娘做些画眉墨,总之事已落定,咱们上路也就一两日间,让她开心开心。”

宗契实想不出女娘们画眉与锅底灰有什么联系,把那帕子舀了水洗净,先让她擦脸,瞧她一脸郁色,便有心教她笑一笑,道:“我想想,你能丹青、能舌辩、能擒贼、能制墨,还能女红,实是了不得的一个女娘!”

应怜起先还听得认真,待后头他添上个“女红”,便绷不住,又想笑,又着恼,只得拿眼瞪他,“你岂不是笑话我!”

宗契豁然而笑,声儿低低沉沉,胸腔里溢出一般,一会儿,才道:“这些样巧计,世上皆有比你更厉害的,又有比他们更高上一层的,可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但你却有一样,是世人皆不及之处。”

应怜听他说得玄乎,不觉勾动十二分心神,一晌见他停了不讲,便追着来问:“是什么?我自己怎不晓得?”

“只因你惯常如此,身在其中,自然不晓。”宗契瞧着她,瞧她擦尽满脸黑灰,复露清素的一张面容,便眉眼生春、琼鼻朱唇,然望进那双琉璃剔透的眼眸,才见一副被春华秋姿的瑰艳皮囊所掩的七窍玲珑心,“你待人至诚,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是千千万万世人都不及的。”

应怜一晌怔忪,见他轩萧豁爽,言语再无藏私,品话中滋味,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激荡贯胸,情绪陡然涨落,不知为何眼眶有些热,忙别过脸去,呐呐一句:“我哪有你说得这么好。”

宗契但笑,不再说话。她也不再言语,细细将锅底灰里粗砾剔去,偶一瞧他,见他熟练料理鲤鱼,剐鳞、剖肚、冲洗,不像个避世绝尘的出家人,倒一身的烟火气。

二人各忙各的,虽无话,却悄然自生相伴,多少默契,付于一笑,意蕴其中。

杨氏偷偷摸摸进到杏娘屋里,当先关了门,多少年母女,今日却红了眼眶,劈头一句:“你有了,是不是?”

章杏娘本卧床向内,闻言一僵,直待他娘又问了一句,这才慢慢转过身来,想说话,泪却先夺眶滚下。

是臊的,也是慌的,更是悲的。

“你这夯货,怎么就捂着不说!”杨氏气恼得发昏,一想到那几个猪狗指不定如今尸首都被狼掏去,哆嗦道,“你但凡早一天与娘讲,娘也不会让他们打死那几人!你糊涂哇!”

章杏娘哭道:“我怎知你们打得这般主意?这样丢丑的事,教我如何和您讲?我本想着,纵他们作恶,我到底已有了,只得跟了一个去……您好狠的心!”

杨氏一时瘫坐在床,半晌无言,恨不得与她抱头痛哭一番,又气,那许多人都去过庙里,怎就她家摊上这破事。

要知道,打死了那几人,这事儿就被阖村人烂在肚里,当真提起,也就说自家姑娘“侍奉崔府君”,一层遮羞布盖了,谁家都当无事发生;

一旦有了孕,却真如糟了雷亟,天也塌了。哪有侍奉神仙,却怀了孩儿的道理?莫说杏娘这辈子再嫁不出,就连他家也要多少年都抬不起头来。

杨氏又恨,“你爹你兄弟怎么就要去修堤!若他们还在,哪怕村里还留一半的汉子呢,也不能教那几个猪狗欺负了去!”

说到底征夫也无辜,更不知要恨谁。

杏娘哭,又不敢大声哭,只得攥了衣裙饮泣,好容易憋出的个法子,又教村人一顿打,把人给打死了,化作泡影,没了主意,泪眼婆娑地来问娘:“我怎么办?娘,我好怕啊……”

杨氏咬着牙,替她抹了眼泪,实早已打定了主意,才来找她,吞吐了半天,心一横,说将出来:

“娘替你想个法子。你如今万万不可透露出这事,我瞧着那法师很是个人物,有本事,人也有样子,虽是个出家人,但那又如何了?出家人畜妻养子的还少么?不如就把你给了他,你便跟他去,离了这十里八乡,谁还认得你?他会做事,你自也饿不着。到时生了孩儿,只说是不足月产下的,你哄哄他,他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疑心?”

章杏娘听得直呆,拉了杨氏衣袖,一径摇头,“不成的,他身边有那柳娘子,神仙一般的人品,我怎能比过她去?”

“你怕什么!怂样!”杨氏横了她一眼,“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连衣袄都缝不好的,你还指望她伺候男人?你针线灶头哪个不是一把抓?再且说,又不是要留了你便去了她,你叫她姐姐,嘴甜些个、勤快些个,她哪就容不得你呢?”

一番话,横竖都说了个遍。章杏娘直教她说得心思活动,愈发想到那僧人夜来在庙里以一御三,将人揍得屁滚尿流,那般大的本事,岂不比那三个死人摞起来还好?

况进进出出,多少回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从来目不斜视,眼眸里清清明明,半分调笑也无,可见又是个正直的。

有本事、有品行,这样的人,怎不是个万里挑一的郎君?

她心思摇动,只是仍期期艾艾,觉着不妥,“他们这两日便要离了村的,我与他又说不上半句话。这贸贸然的,我怎好就跟了他去?”

杨氏抹了抹胸口,怕只怕姑娘拗,她既已被说动,便再没难办的事;便向她耳语了几句,眼见着杏娘一张脸皮烧似红霞,心气终于顺了三分,又再三嘱咐,得了女儿点头,自去办了。

当晚请了邻家过来,一并吃饭。罕见的有酒有菜,菜是那一尾鲜鲤,又蒸了只鸡,将鸡碎拌了芥子;村头酒食店里,买得汤骨头、辣菜、一把香甜甜的枣,更打了四角村醪,浑白的色儿,已是最烈的酒,齐齐整整摆布上桌。

众人围坐,推了宗契上首,杨氏更是殷勤,劝酒劝菜,又让杏娘时时看顾着。虽俱是农家饮食,倒也宾主尽欢。

饭毕,宗契自去歇着。应怜见今日他喝得最多,此时脸还红着,便道:“你还成么?”

宗契因被劝酒,四角里喝了三角,走道儿也有些摇摇晃晃,摆摆手,入得屋内。应怜不放心,怕他摔着,一路跟去,却不想他甫一回屋,坐定那床,便好似接了天地清气,蓦地眼神清明,还冲自己咧嘴一笑。

“你究竟是醉还是没醉?”她匪夷所思。

“唬他们呢。”宗契压低声儿,半分没方才的醉模样,“适才尽灌我了,我若不装醉,那四角酒都得让我灌下去。”

应怜捂嘴直乐。

一会子,忽自她那屋,杨氏叫唤起来:“哟!这害煞人的,才刚铺的草,怎生了虱子!”

应怜还笑着,一句话被惊得魂飞魄散,当下头皮发炸,匆匆穿堂进屋,正见杨氏俯身一掐,脆脆的噗嗤一响,将那指上掐死的虱子摆来她瞧,“恁地恼人,想是草杆没熏好,教虱子上了榻!”

那虱子还带着血,一晌儿让应怜见了,浑身都开始不得劲儿,仿佛处处瘙痒了起来。一想到自己床上还躺了半夜,应怜这会恨不得脱光衣裳跳进冰水里洗刷三遍,少不得头皮也痒起来,一连后退,差点没教门槛绊一跤。

杨氏很是过意不去,“大晚天的,也不得再熏了草杆,况这虱子难除。柳娘子,这、这、唉……”

叹了半天,才想了个权宜之计,领她到了杏娘叔家,凑合这一夜。

第29章 第29章是误人误己,是误心误情……

睡也睡不踏实。教杨氏一说,应怜如今哪哪都痒,一风吹草动,便心惊肉跳,爬起来摸摸有无虱子;一时又疑心起,万一这张榻也有虱子怎么办?又甚或本是没有的,她却把虱子过了来,岂不又害了人家?

故此翻来覆去,那头人家都睡实了,她还在找虱子。

应怜又觉着虱子入了衣里,一心懊悔起来,早当先换套衣裳,不该就上了床去。这会子也不知那虱子到哪儿了,再换衣还来不来得及。

思来想去,她总睡不着,觉着还是先回去拿套衣裳,换了再睡。

这便趿鞋下床,悄摸出了门,走不上百步,便又到了章家。

章家人也已歇下,大雪封冻的天气,睡得便格外早。屋舍连着前后土院儿,寂静压着寂静,漆黑挨着漆黑。

她到得后院,正要蹑手蹑脚

转进去,忽听一屋里吱呀柴门扭转一声,却是章杏娘从自个那处出来,只穿了件里头小袄,更掐得一把好腰身,长发披落,也不知是没睡或是睡下了又起,手里却捧着一碗,四面望了望。

应怜刚要出声,蓦见她三两步一晃,竟入了宗契那屋,一晌呆住,那声儿卡在喉中,倏忽发不出来了。

宗契屋里也灭了灯火,黑黢黢地瞧不见个影儿。应怜有心跟进去一瞧,两只脚却被缚住一般,任多少飘雪落在发上、衣上,又钻进领口里,冻得她一个哆嗦,心头乱麻似的抽缠在一起。

她想着杏娘进屋后,也不知要做什么,原是捧了个碗,约摸送去醒酒汤?

又或白日里有些话忘了讲,很要紧的,过了夜再讲就迟了?

可、可……

可她又不是傻子。

应怜便只觉得冷,忽而又觉得臊,也不知是替宗契、替杏娘,还是替撞破了这一事的自己。

还有一份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懊糟,浑似原本心里有条理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一晌又被泼出来几滴,搅在一起,乱糟糟地让人心慌。

宗契师父若是乐意,她一个外人,还来置喙什么呢?平白教他们难堪。

她臊得慌张的心绪一霎又好似被斗大的雹子一砸,彻底惊醒过来,更觉自己又有一份卑劣。他们自好他们的,她搁墙外窥探算什么事。

这便拔出脚来,别了眼,匆匆忙忙地要走,什么衣裳不衣裳,俱都不管了。

只这么几个瞬息的功夫,她还没走得,却猛地又见那屋大开,里头急急地踏出来宗契,过门时还得低一低头,否则便要撞上门框去。

他倒也没瞧见她,绷着脸,一忽儿过,教人辨不出那脸色是尴尬是凝重,到得对面杨氏那屋,一径来敲门,更不似寻常和气泰然模样。

敲了两下,见无人应,便改为锤,一晌锤得那门板哐哐直响。宗契朝里头喊:“大娘子、大娘子!”

他中气足、声音沉,莫说杨氏,左邻右舍也被惊醒,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一气儿披了衣,慌慌张张出门来望。

杨氏便是头死牛,如今也只好活过来了,只是未开门,里头问道:“何事呀?”

“章娘子一会冷一会热的,又说头晕,你赶紧来瞧瞧!”宗契道。

里头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杨氏又活回来,似是极力压着情绪,只道:“我便来,只是收拾穿戴啰里啰嗦,法师代为先照料一二!”

“她是你姑娘,身子不爽利,怎好教外人照料!”宗契先皱了眉,隔着门也不好发作,但显是生了不满,“村里可有郎中?我这就去请。”

这会子,不独是应怜门儿清,连急慌慌来张望的邻家人也都大差不差瞧清了,方才东家乱西家问的,这会子都不急了,却也不回去,大半夜地来瞧这一场好戏。

杨氏连说着“不用”,这才来开了门,旧麻的衣袄已穿戴利索了,也是十二分焦急的脸色,一会儿,从宗契屋里把自家闺女领了回去。

章杏娘那小袄领口些儿个松散,倒全须全尾,一颗脑袋险些垂到泥地里去,再也不肯抬起头来瞧半个人了的。

杨氏间隙出来扫尾,向宗契道谢,只是面上挂的那一二分笑意,又薄又淡,强挤出来似的,眼底却有八九分的恼恨。

宗契浑不知怎的,只又追了一句:“要不我还是请个郎中来瞧瞧?”

“不用!”杨氏掰着门框,笑得僵极了,请他去歇下,“我在这照料着便好,辛苦法师了!”

门嘭地一关。

应怜从头至尾,看了一处活脱脱的好戏,直待宗契也走了、邻人也散了,仍独自立在墙根下阴影里,有些回不过神。

半晌才慢吞吞地回去,待入屋门的那一刹,她灵光乍现:

原来那些个说冷便往人怀里钻、说热便解领口露手臂、说头晕便往人怀里晕的把戏,从前后宅妇人们早玩出了花样,她以为人人都一眼看穿的,竟真有人傻子似的不解?

转过天来,家家门前雪已盈尺,推了门,先各自扫门前雪,也不大顾别人家的事。

应怜二人本待要雪停了就走,只是瞧着天色愈发阴沉,天地间晶莹色飘飘砌砌,没完没了,想今日又走不成,便只得压了焦急心,再留一留。

昨夜之事,有眼色的俱都不提,应怜也没得讨人嫌,非开这个口;恰昨儿昏时将采来的几朵腊梅浸了麻油,过得一夜,再开那小坛,已是寒香沁人,便更剔了梅花,将先前滤得细细的锅底灰拌入,不一时,配匀了量,便是梅香袭人的画眉墨。

思想起昨夜之事,她便心有戚戚,一面恼她母女两个行事好不讲究,好好的女娘,竟学那暗中款曲的勾当;一面又有些可怜章杏娘,先是遭人欺辱,后又被人看了一场笑话,今后还不知怎样做人。

但思来想去,总还是可怜在先。

她将梅香墨盛入个细小的瓷罐,到得杏娘那屋,虽简陋,倒也齐整干净。杏娘正漱洗,一面木架儿上搁着水盆,她一面梳头,借着盆中清水,低头望见倒影,一般地沉默不语。

章杏娘算不得姿色上上乘,但胜在窈窕白秀,又是十六七的年纪,正是芙蕖半开,再没得更好光景的,只是如今面色憔悴,眼又红肿,见应怜来了,生了两分光彩,却又黯淡下去。

应怜将画眉墨搁在桌上,有心安慰几句,一时不知从哪儿起头。

倒是章杏娘先开口:“我真羡慕你。”

应怜苦笑,“我有甚好羡慕的。”

“怎么不是呢。”她拢了长发,幽幽望来,“你这样漂亮,绫罗绸缎,他又看重你。”

“他”意指谁,彼此心知肚明。然应怜只觉得荒谬,她所说样样是自己,却样样又不是自己。

“你跟着他很久了么?”章杏娘又问。

应怜顿了片刻,索性将话摊开,“我与他本非你们所想的那样,相识也不过半年。他曾救我一命,是我的恩人。”

章杏娘听了此话,怔了怔,约摸分辨她是真情假意,眼中倏然微起希冀,却不过寒夜余烬,才划过复又沉寂。

“是了,我已不是完璧。”她喃喃道,“你与他都晓得的,故他才不要我。他看不上我;非止他,如今谁又能瞧得起我呢?我的清白早已没了,纵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此身已污,再不是什么堂堂正正的人家了。”

她一声声刺耳,应怜只觉那是一把锥子,不仅扎伤了她,连自己也一并被扎得生疼。

章杏娘临水照见自己身影;应怜望向章杏娘,又何曾不是以她为镜,照见半年前,那个心如死灰的自己。

她不知,若自己站在半年前的应怜跟前,说一番道理,那个应怜是否能听得进去。但她得试一试,教这个章杏娘,不再成为那个应怜,再一时想不开,撞了柱或碰了碑。

应怜拉过她的手,只觉那手心并不如她的脸那样秀洁,原是做惯了活计的,指节粗大一些,也更粗糙,但一样温暖。她让她并肩坐下,真好似照镜子,向她眼眸里的自己说话:

“你羡慕我,岂不知我更羡慕你。我曾也父母双全、家中喜乐,却家破人亡、一朝跌进泥里,入了行院;更误入那等脏污的尼寺,险些再无出头之日。如今有宗契师父救我,然我一身充入奴籍,比起你又如何?”

那锥子不过扎在心上,她将它拔起,反弄得一身是血,从心尖到心底,也开始疼了起来。

章杏娘哆嗦着唇,只说了一个字:“你……”

愕然有之、恐惧有之、同病相怜,亦有之。她再说不出话来。

应怜想了想,从髻上摘下那支铁簪来。

她向来戴着它,如今要说离了,还真有些舍不得,摩挲了几遍,才把它塞与章杏娘手里。

“这是我的姐姐,二娘给我的。”她道,“它于我意义非凡。我当日,正是戴着它,离了那腌臜的地儿。它能让我活下来,今日我把它给你,盼也能让你好起来。”

两两相望,章杏娘从她眸子里看到温情,听出她话中殷殷善意,恍然心头一热,似开了心窍,下得座来,扑通跪在了她跟前。

方才还好好的,应怜冷不防,吓了一跳,“快、快起来!你这是要如何!”

章杏娘只拉不起来,好似她是个救星,一面哭一面求:“娘子菩萨的心肠,便行行好,救我一救!我在家待不住了,便让我跟你们去吧!纳我做小也行、做个养娘也行!法师这般看重您,您只要开口,他一定无有不从的!”

“你先起来,这如何使得?”应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拉起,只觉一番话如泥牛入海,怎么又仿佛绕了个圈回到原点,蹙了眉道,“我与法师本就只是萍水相逢,到了扬州便要分别的,我虽有心帮你,但尚且自身难保;法师那处,更不是我可令他如何就如何,他一个大活人,你纵求,也需得去求他!”

章杏娘慢慢便不哭了,头脑冷静下来,心也跟着冷下来,沙哑着嗓儿,定定瞧她,“娘子不愿,只说不便是了,又推脱什么我去求他。我又哪里还有脸去求他?”

应怜才想到她意有所指,约摸还是为着昨夜之事。

章杏娘没了指望,知求也没用,平白把自己低到尘埃里,还教人踩两脚,终起身,幽幽望了她一眼,草草而别。

那一眼里,三分羡慕、三分怨怼、三分自嘲,另占了一分,掩饰不住的不甘。

应怜呆呆坐了半晌,想前前后后与她说的话,终是一声长叹。

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也不过两三样,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听是不听,随她去吧。

日午时分,雪似乎小了一些,寒云层层压叠,漫覆天际,又不知里头藏着多少风雪,还要不要片片大如席地落下来。宗契便预备着离村之事,左右找不着向导,连那赵阿大自那夜后也再不见踪影,多留也无用。

收拾了行囊,本就不多,一件件叠齐整了,却多出一块天水碧的素绢来。他恍然记起,便是当日在那药铺子时,本为应怜买来的,原是块没形状的绢,如今也还是没形状。

径拿去给她是不可能了,应怜那针黹靠不住,给她还不如自己缝。

他把着那一块天水碧,忽又忆起那日她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说什么来着?

对了。

——师父,我想出家。

她要出家,故此便不穿什么花花绿绿的绢罗了。

如今再不起那避世的心思,便渐渐地爱锦衣、爱妆粉、爱簪环,恢复了女孩儿家原有的跳脱心性,一天比一天有生气。

这回应当再不拒天水碧抹胸了。只是他还得找个人帮忙缝一缝。

便趁着杨氏歇晌儿的功夫,宗契带了料子找着她,也不知如何,总见今日抬头低头,这妇人似有些不冷不热似的。他没多想,招呼道:“大娘子,我有事相寻。”

杨氏“嗯”了一声,瞧他先取了块天水碧的素绢,当下一双眼便亮了。

“我想做件抹胸……”宗契话至半截,那素绢先被接过去,杨氏再不冷冷淡淡,一径儿笑了起来。

“这般客气,昨儿那事不算什么!”杨氏嗓门陡然壮起来,连连摆手,又向后催唤,“杏娘!杏娘出来!”

宗契本想寻杨氏做些针黹,再多把些钱,只当酬谢,不想她转手将活计给了杏娘,但觉哪里不妥当,又说不出来,“哎”了几声,道:“怎好劳烦章娘子。”

“不劳烦、不劳烦!”杨氏眯眯笑道,叫来了女儿,将素绢塞与她,“喏,法师特特把与你的,你也别哭哭啼啼,道法师是那般冷硬心肠!”

章杏娘方才又哭了一番,如今刚拭了泪,红红的眼望来,分明喜中含了几分情。

宗契这才悟出岔子,径向她二人道:“这不是给杏娘的,是我找大娘子裁件抹胸,给柳娘子的。”

话音甫落,他倒不如何,母女两个那脸转青转红,难看了一半。

“我这有些酬谢,大娘子只管拿去,”他自知有些唐突,教人家误会了,伤了脸面,便取了张两千钱会子,搁在方桌上,“为杏娘裁件衣裳也好。”

足足两贯钱,哪止是酬谢,也是答报这一二日留宿的情谊。宗契自觉有礼有节,却不想章杏娘如同受辱,将天水碧扔还她娘,自个儿转身就走。

杨氏说了几句场面话,多少言不由衷,“尽够了,我比着柳娘子的尺寸裁了便是,要不了一会功夫。”

跟着收了那钱,也不看他,自顾也走了。

宗契只觉今日好生怪哉,这一家人怎么好似吃了变脸丸似的,脸色说变就变。

他琢磨了片刻,也不太在意,一任抛在脑后,寻应怜说话去了。

第30章 第30章为我世间稀,不逊明珠色……

入冬时节,雪虽明,天却暗。冻云不展,引得多少雪霰冰寒。

昏时未至,应怜便已瞧不大清连绵一带的山形轮廓,只见苍苍地覆了雪,如高天浮集的琼楼白玉阁,因想着过了今夜,明日能否出行。

往常杨氏这时要来催饭,这回却不知何故晚了,家中冷落,她人却不知去了哪。

空腹扛过一午,愈发地饿,应怜到得厨房,犹犹豫豫抓了一把干黄豆,想着是不是入锅煮两下,纵没滋味,到底能填饱肚皮。正此时,却听着前头有人进屋,正是杨氏。

又不止是杨氏,并行着几个一般的妇人,俱是左邻右舍里的。

杨氏叫唤:“柳娘子!柳娘子!”

应怜不知何事,忙忙地过去,刚要开口,却见各人脸色不对,大多目光在她身上游转一圈,隐晦得很,却无端教人看出些鄙夷来。

“柳娘子,我原不知你是那样的人。”杨氏先开口,起头先有一两分客气,话却不怎么中听,“你自来那金银屋里住惯了的,我们家寒门屋小,供不起你这样的,倒委屈了你。”

她“这样”、“那样”一说,应怜虽还未全懂,却已猜着七八分,猛地似被迎头浇来一盆凉水,惊得一个激灵,又生生从头冰到脚。

“大娘子何意?”她生硬问道。

一妇人道:“怎么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咱们村虽不富裕,住的却也都是本本分分的人家,从没有什么卖笑卖唱的贱口,平白脏了门前的水!”

那恶语伤人,虽裹着轻声细语,却是绵里的刀,刺得应怜好半天说出话来:“我从未做什么卖笑卖唱,大娘子,你平白这样污蔑……”

话一瞬止住,她忽醒悟了什么,却正见几日大门不迈的章杏娘却出了屋,只不远不近地立着,神色冷淡。

宗契也闻声出来,目光扫量一圈,皱了眉,“怎么?”

不念恩的人多,不惧威的人却少。他一来,平白矮了众人几分声势;往应怜身边一立,本待要张口奚落的,这时便只敢拿眼来斜乜了。

杨氏毕竟是主家,只得出来撑场面,端的万般为他计议,“法师,您是得道的高僧,做事堂堂正正,怎能为一个娼。妇所累,损了名声?”

应怜血冷脸却热,浑似被火辣辣打了一巴掌,却没得辩驳,亲耳听着,仍是不可置信,望向章杏娘,“是你说的?”

这才半日的事,敢情章杏娘为着跟不了宗契,迁怒于她,听了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却转头就将她卖了。

“你瞧,她不敢说不是呢!”杨氏更加得意。她不敢得罪宗契,便要把他拉到这头来,“她会讲场面话、做场面事,法师可千万不要被哄去了,那里头的人,有几个不是黑心肝的呢?”

宗契蓦地寒了脸,一晌明白前由,质问章杏娘,“她救了你,你就这样答报,背着人嚼舌根?”

他声如雷霆,眸子里雪色却成了火,烧得三份怒意越燃越旺,只碍着那是个姑娘家,这又是一群妇人,当先便将应怜一拉,到了身后,遮挡住那些道纷纷嫌弃的目光。

章杏娘被一通凶,却生了委屈,如今越看他眉眼就却恨,“她做得那样的事,我却说不得?她就是行院里出来的,若不心虚,怎就不能说了!”

便又毫不留情地掼来一物,落地叮当一响,正滚在应怜跟前。

“我才不要你的东西!”章杏娘更嫌恶起她来,骂道,“送什么金簪,却原来是个假的!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

应怜一呆,万不想一腔好意,却被曲解成这般样,俯身从地上拾起簪子,心中凄凉未生,却满目荒谬,又眼扫众人,问:“你们要如何?”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她事到临头,反而不慌了。

“也不如何,只我家的地虽不平整,却是干净地,不许不干净的人踏了。”杨氏道,“法师我们自是迎候的;娘子你么……还请另找歇脚处。”

“我家那床教她睡过

一夜,明日却要去换草杆了!“杏娘的婶母帮腔。

约摸她们觉着只要说一句法师好,就可从容地再踩应怜一脚,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怕宗契为着个娼。妇翻脸。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赶她走。应怜想。

——甚或再把章杏娘塞给宗契一次,说不定就成了呢。

怪不得杨氏午后便出去,却原来是说长道短,带了人来,好壮声势。

“她夜半入庙,是我送她回家;是我以身作饵,逮得三个贼人;她伤心时,我想尽法子开解,做画眉墨与她,随身的簪子也送她。”她但觉心寒,历历数来,目光一一扫向众人,最后止在杨氏身上,“若说钱,你家屋顶的钱是我多多给的;衙皂找不见贼人,私了的好处也是我给的。想来,总不会这一样样还招了人怨。”

杨氏被她数落得面上发臊,竟一时说不上来。

“任你如何说出花来,你也仍是个娼。妇!”一人嫌恶道,“咱们良家本分人,自然不如你口灿莲花,又会哄人!”

她一说,其余人跟着起,有些脸孔应怜甚至见也未见过,却也来指责她千般不是、万般下。贱。

宗契恼怒一声喝:“都闭嘴!”

趁着人都被震慑了的功夫,他回视一眼应怜,“走,收拾行李。”

不消他说,应怜一刻也再不愿呆,回屋便收拾行囊。

杨氏本想驱了应怜,还留宗契在家,此时一见两个都走了,心知事无转圜,仍絮絮叨叨地嘀咕,只是声儿小了许多,似乎是骂,又与人道她家多吃亏,教个贱口踩脏了地云云。

宗契抄了自个的包袱,来到应怜屋里,先瞧见桌上那一把干黄豆,大手一捞,尽数攥在掌心里,见她收拾毕了,点点头,“走了。”

应怜默默点头,一时气恼多过伤心,不去瞧远远站在一边的章杏娘,更不瞧那些多嘴多舌的庸庸妇人,径往外走。

杨氏把人欺走了,嘴里还叨叨着:“我就说不是什么良家,哪有赖着人家法师……”

话未说完,一个哽哽,捂着脖子噎红了脸。

宗契弹掉一颗豆子,淡漠结句,“人不长良心,喝风也噎着。”

他稍驻片刻,也不管那几个妇人再说不说,但凡一张嘴的,便嗖地弹一粒干豆,闹得几人脸红脖子粗,捂着嘴干咳,活似一齐得了痨瘵。

应怜牵了驴转到前院来,见那些个人神情怪异,奇道:“她们怎么了?”

“无妨,噎着了。”他道,挂定行李,与她两个并肩离了章家。

一会儿,离了村,头上、衣上俱落了雪,脖颈里点点湿意。天色愈转愈幽深,更寒冷起来。

只是天寒不如心更寒,应怜闷头往前走,只觉更对不住宗契,教他这样又黑又冷的天里还出来,与她一同寻不着个歇宿处。

他们仍从来处去,一晌过了深深的林子,再望不见前路,唯有一片些微微的晶莹雪色。正愁着如何是好,却恍然又见那伫立夜雪里的崔府君庙。

应怜睫毛上也沾了雪,化作一点泪珠似的流在颊边,冰冰凉凉,见着那庙,即是一呆,忽觉这几日不过发的一场梦,否则怎梦醒时,仍是一样的光景、一样的庙。

宗契也“嗐”了声,与她想同样的事,“恐怕是上苍注定,教咱们从哪儿来,又从哪儿走。”

没辙,仍是将驴牵在庙后棚下,又见庙里头香案倒着、蒲团歪着,却自那夜擒了歹人后,便再无人来收拾,连前次残剩的火堆柴枝也还散落各处。

宗契扶起案台,拾了干柴,又添了些个,把火堆燃起来,仍像那夜一般,先给她铺了榻。

有了火,便有暖意。应怜抖落一身残雪,烘干衣上湿迹,定定瞧着他动作,只在他铺完了榻,起身时,道:“今夜你别在外头了,咱们一东一西,各自睡着便是。”

宗契踟蹰片刻,索性应下,不再扭捏,自去一角铺了草。两人便隔着火堆,拢了暖意,烘干了衣裳,各自歇下。

应怜心中萧索,怎么也睡不着,火光于墙角投下她影子,即便身子一动不动,那影儿也随着光焰摇晃个不休。

她便缓缓生起一念:好似这影,哪怕她还是那个她,变也未曾变过,而一旦身归下。贱,她这个人便再无可取之处,人见了便觉憎恶。

因又耿耿于怀,分明她做的是好事,可为何不结善果,反被人奚落欺侮至此。

便越想越深,又忆起家中遭变,苍天怎就一欺再欺,凉薄如此。

她睡不着,忽又听那边他似乎翻了个身,长出一口气,却原来同样醒着,便轻声道:“宗契。”

“怎么?”他即刻便问,丝毫睡意也无。

应怜不过平白叫他一声,也不知为何,只觉他说一个字,她都安心,然又觉得突兀,索性寻思话头,忽想起一事,“先前在庙里,你与我讲了梅官人的事儿,说还未完,那后头是什么?”

宗契手垫在脑后,盯着庙顶崔府君巨大微晃的影子,笑了一声,“怎么,不怕了,这会又要听了?”

应怜摇摇头,却又想他没盯着瞧,便瞧不见她,便开口:“不怕。”

故事而已,他又在身边,她何来的怕。

他想了想,便续了那故事末尾与她听:

“正说到梅官人瞧见妇人真容,却原来是个死鬼,当下吓得三魂悠悠、七魄离离,口中念一声‘吓煞我也’,栽下马去,生死不知。

“这一回魂魄飘飘荡荡,也不知多久,才归得正位;一晌醒后,却见晨日照村户,这身躺在一草榻上,手足俱全,思及前事,不觉又出一阵冷汗,下了榻,原来仍在那鬼妇人家。

“梅官人两股战战,却终掩不住心中好奇,悄入内室窥看,一霎惊得再要魂飞,强自忍住了,定睛细看——你道他见着什么?”

这回他没再卖关子,应怜也没再问,只听着他最末一句。

“他见着的是:榻上枯骨低垂首,怀中犹抱胡饼余;分明留君歇一宿,桌上更还二两银。”

毕了,话已歇,余音却还在她心中,盘旋不去。

“你瞧,连鬼都晓得恩当恩报呢。”久之,宗契道,“你为他伤神,却不知那都些连鬼都不如的东西,平白多出一口气罢了。”

应怜既动容,却又疑心他是改了这结尾来哄她开心,否则怎就这样应景;转而一想,真真假假,有什么所谓,总归事是假的,情是真的。

她柳惜是假的,身堕风尘却是真的。便是根刺,日日夜夜地扎,伤处也早生出一二分茧来,不至像从前那样一想到便哭哭啼啼,却反觉出一股索然无味。

“她们也不算空口白牙地诬蔑人。”她头枕着草,说与他听,倒更像自言自语,“我入过行院,在人眼中,就没什么清白了,恐怕今后再如何好,也是翻不了身的。”

寒夜里本就易生凄凉,她话中又更有一些自弃之意。宗契听得心惊,倒情愿她此时大哭一场,好过越想心越窄,面上瞧着平平常常,心里却坐下病来。

“你几时见珍珠蒙了尘,人便扔了珍珠的?”他翻过身来,侧卧在草铺,隔着火瞧她,火愈明、她愈黯,便道,“世人道失节,不过就是明珠上几点尘埃,明珠始终是明珠。你也还是你,管他闲言碎语做什么?”

他却有本事让她难过起来。好似她满心委屈烦忧闷在坚壁里,本想就这么随它去吧,他却来撬开一个缺口,一腔起伏心绪便轰然涌踏而至,叫嚣着去责怪他,谁教他好好儿地非要来管闲事,撬开那一角。”

你是出家人,本就与世俗无碍,又活得堂堂正正,谁也奈何不得你,你大可说你不在意,也劝别人不在意!“她陡然来的一股情绪,连自己也勒不住缰绳,越知他好,却越不吐不快,可真说了,却更没舒坦半分,“只因事不落在你身上,总之是我遭难、是我失了名节、是我受千夫所指!”

末了一下坐起,发泄完了,又懊悔不迭,是旁人指摘她,她怎么竟向宗契发一股邪火,蓦地又颓丧起来,懊恼得想哭,失魂落魄半晌,“我……我无心……罢了,是我的不是,我自己犯蠢,反连累师父与我一处受冻。”

思来想去,怪章杏娘、怪杨氏,甚或怪伏牛村每一个看笑话的人,到头来却都不如怪她自己。

宗契没说她是、也没说她不是,只是也起身盘坐,肩背笔挺,身后乃至高墙上,投下清晰岿巍的黑影,不动时更如山岳,凝眸也不知是望向她还是望向火。

应怜定定地瞧着他,见他意态自适,气度端稳,更有一份言语不到处的山海心胸,反衬得她心思曲折,愈发为方才自己那一通嚷嚷羞愧至极。

却听他开口:“你适才道,事不落在我身上,想来我从未与你提过我母亲。”

她一怔。

半晌忆起,模模糊糊,他似乎提过一两句。

“她在我八岁时,把我送去佛光寺,而后便投水自尽。”许是年深日久,伤心也伤心过了,他再谈起时,已有陈年旧事之感,“皆因我家中遭变,因一桩公案,赔尽了钱财。我父伤病交加,不治而亡;家中那时别说余财,连衣食也无着,我母便想着投奔父亲生前至交,也即是如今的师父。只是我家原籍在郑州,去五台山路遥山阻。她一路带我乞讨过去,少不得也做些违心的勾当,只为着我,才强撑到头;一旦把我托付了寺中,便只道自有去处。第二日,河中却捞起了她的尸首。”

火光依约,本是一段长事,他却概略而过,仿佛那些都只与梅官人故事一般,俱当不得真。

应怜怔怔地听,却于那明灭摇颤的火光里,似乎遥遥见着了个不大的孩子,一朝丧父离母,凄凄惶惶失了巢穴,满目陌生光景,也不知怎样挨到如今,却长成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她说不出话来,却唯觉心中那裂口越破越大,堵不住了,便任由它去,随着泪一起流出来。

“年幼时我不大懂,她为何又要走、又要自尽;大了后逐渐懂了,却还是不懂。”他唯用“不懂”二字来道前后迥异心境,“懂的是她因迫不得已,委身于人,筹一路川资;不懂的是,她为着这迫不得已的事,宁要去自尽,也不愿留下多看我长大一日。怨她不顾念亲情,为了‘名节’舍了孩儿;又恨自己无能,不能早自立于世,拖累得她含屈赴死。如今想来,此事竟不能怪她,也不能怪我。怪只怪‘名节’枷锁,绊人绊己。”

名节枷锁,绊人绊己。

应怜从未想过,或者说从不敢想“名节”这两个字的不是。她至多安慰过自己,活着总比死了好,万一哪日还能脱籍,到那时“名节”又回来了呢。

却万万不曾想,她没错,错的是这自古的箴言道理。

她仍是她,和从前一样好。

一时想到幽微处,竟浑如痴怔,满眼充盈火色煌煌,满心疏开郁郁块垒,水曲山复,别有世界。

“我情愿你是对的。”她透过光火,瞧见他皂白分明、熠熠清清的眼眸,喃喃张口,心潮迭起处,有了隐约的笑意,泪却更淌下来,“我是明珠。不,明珠尚有千斛,世上却只一个我,我比明珠更好,我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