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你意图都快压不住了。……
竟会在墙头碰到沈二郎,王静姝是意外又惊喜的,当然对他满脸的青肿也是震惊的,故而,两人趴在墙头望着彼此的一眼有无尽一样长。
但驿馆
更远处传来扑火和马嘶的声音并由不得他们这样叙旧。
支撑着沈二郎的仆从星轨也受不住地催。
沈遐元朝着王静姝伸了手,帮着她翻出了墙外,不远处一匹劣马低垂着头散着暑气。
“那是表妹的马?”沈二郎问。
“应是的。”她在放火前,自然也是让竹沥将她要的马给备好,不过馆驿中买通的仆役,也就只能做到准备这种程度的马了。
沈二郎点了点头,走到劣马旁,解开了绳,似良善又不舍地与马嘀咕了什么,遂而,用力抽拍马背一下,劣马嘶仰马脖,四蹄狂奔。
这时候沈二郎又上了他来时的马车,朝王静姝招手:“表妹,快和我走吧。”
王静姝不做它想地就同沈二郎上了马车,星轨也一跃上车舆,驾着马就往方才劣马相反的方向狂驰。
这马车显然的没有经过什么特殊的处理,比王静姝原先坐的颠簸多了。
可马车中两人却并不在意,如险象环生一般各据着一角,同时开了口——
王静姝:“二表哥,你怎么追上来的?你脸上伤又是怎么回事?”
沈二郎:“表妹,三郎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二人狼狈又兀自地笑了。
他们好好的世家郎君和女郎,如今形容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成样。
沈二郎先倾吐开了:“表妹啊,你是不知晓,三郎害得我好苦,他带走你,给我留下一堆麻烦处理遮掩也就罢了,他还给夜阑下了死令,凡来者一视同仁,我脸上这伤,就是昨夜想去见见你如何了被揍的。”
原来沈二郎在赶至宜阳未能追得沈三郎,彼时她早已被沈遐洲在睡梦中给带走了,沈二郎不得已下,只能先将袁夫人那儿给通了气,就当王静姝还一直与她在宜阳避暑,继而一路狂追,接连被沈遐洲留下的人所阻。
直到昨日,终于能追上了,还得知沈遐洲不在的好消息,径直寻上了夜阑,脸上的伤就是这般来的。
今日也同王静姝想到一块了去,竹沥能这般顺利地放火拖住了人,沈二郎带来的卫士也功不可没。
墙头相遇也成了必然。
王静姝简直要被感动坏了,没想最后竟是二表哥最惦念她。
然,当她问出“二表哥,我们这是要去哪?”时,触及沈二郎那笑眯了的眼,她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妙。
“自然是寻三郎算账去。”沈二郎理所当然地道。
王静姝当即就坐不住地站起,猛地磕到车顶才无比凄哀地问:“二表哥,我们难道不回洛阳吗?”
沈二郎惊讶:“表妹竟是想回去?”
“这可难办了,我方才拍马可是洛阳的方向,夜阑那厮反应过来后,怕是第一时间便会往那个方向追去。”
“表妹怎不早些说。”
沈二郎扼腕不已,可那张青青紫紫的脸,却实在瞧不出懊悔来,满是已经这样了,没有办法了的无辜。
“我还以为表妹与我同是性情中人,受此等大辱定然是要寻三郎理论的。”
那是你!王静姝瞪着的眼明明白白地呐喊着。
沈遐洲都已强绑她了,她是多大的心才会不顾蜀地乱动,还要自己送上门去。
那还不如去沈遐洲安排好了的蜀郡。
马车中诡异的沉默,只有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不断提醒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送表妹回洛京也不是不行,但都出来好些日子了,就这般回去不觉得浪费吗?”
“这般远门,就是世间许多男子也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
“况且,有我与表妹同行,沿途危险又有什么怕的?”
“表妹难道不想去见见三郎阵前挥斥的模样?”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表妹难道不想去瞧瞧三郎被你我戏耍的模样?”沈二郎在颠簸中,笑意却越发地狡谲,伸手指了指王静姝,又指向他自己,重复道:“你与我。”
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恶意,但满是恶趣味的语调,无疑的,沈二郎中途截胡了沈遐洲的女郎,并且将其带到其面前去耀武扬威。
这做法,光是想想就很吸引人,也足够气人。
他一再鼓动王静姝,双眼也兴味极了地等待着,他自然是瞧得出,王家表妹,与他很多时候是同类人,他们的内心永远是躁动的,不甘于无聊的,甚至骨子里就不是安分守己的。
但也是不同的,比如,王表妹比起他来,就显得无比的单纯。
三郎总是不让他省心,连追女郎都不会,若非他追来,表妹这一回洛京,他家可怜的三郎,还有没有机会都难说。
也就他这般不嫌麻烦,又慈爱的兄长,才不辞辛苦,既解救了表妹,又不忘为三郎筹谋。
他个人想瞧热闹的骚动在这些面前,当然是顺带。
沈二郎难压的唇角牵动到了青肿之处,笑意蓦地又痛又喜感。
王静姝瞧他,建议:“二表哥,你都这样了,就别笑了。”
“你意图都快压不住了。”
王静姝再单纯,那也不是不长记性的女郎,沈二郎的恶趣味她领教好几次了,这是个时而靠谱又时而不靠谱的郎君,他想看热闹不嫌事大是真,可有时在这些遮掩下有其他的意图也是真。
她虽不知是什么,但多少能感知出些。
但此刻,无疑的,二表哥就是找到了新的乐趣,那乐趣是她,也是沈遐洲。
可也同样的,她被说动了,也犹豫了。
她不是安分的女郎,甚至在内心的深处,喜欢刺激,喜欢打破被安排,那会无端的让她生出兴奋。
要说回洛京,各种宴邀与节日多吸引她其实也不见得,年年有的东西,也就那样。
但她显然的是更不想去蜀郡的,等沈遐洲忙完了再来陪她?那不是金丝雀那是什么?
沈遐洲凭何强迫她为他等待?
这种不悦下,并不会让她加重对沈遐洲的喜爱,只会不断地削弱她对沈遐洲的好感,她偏想与沈遐洲作对地回洛京去,也偏想更变本加厉地挑选夫婿。
可现在,她有了第三种选择。
沈二郎是沈家嫡系郎君,瞧着是无所事事的模样,可他的身份能行的便利并不少,即便带她混入军中也不是不能做到。
他提出的畅想,非常的吸引人,也轻易地挑动了王静姝古怪的好胜心,脱离沈遐洲的掌控,然后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面前,刺激他。
沈二郎其实也被王静姝的出声吓了一跳,他屡试不爽的推波助澜,表妹如今竟能察觉出来了?
他姿态也不由地端正了几分,问:“表妹想好了?是要去?还是回?”
王静姝眉眼舒开,微扬的下颌,活像又傲又野的狸奴,她无比肯定地道:“去。”
两人几乎是一拍即合,颠簸的马车中,聚首在一块说着计划。
而他们的背后,是境遇翻转的两拨人马,夜阑在火势和混乱难以控制的时候,察觉到了不对,果然的,王六娘子不见了,留下的只有她的婢女。
寻着踪迹追上了劣马,才发现是个障眼法,再即想到前一日才遇到的二郎君,一路追,又一路地被二郎君暗处的人马阻拦。
就如放风筝一般,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日,蝉鸣阵阵,日头也如沸如蒸,沈二郎带着王静姝也并不特别急着赶路,躲在阴凉处歇息。
除去初时的慌乱,他们如今倒是且行且游,从巴东郡向北,经过巴西郡,再往前便是梓潼,到了梓潼,距离蜀地真正动乱的地方便很接近了。
沈二郎出行虽简了些,但该带的都带了,没带的也有神出鬼没的卫士提前等在前路备好,就连造饭用的炭也是精炭,烧的时候无烟也无焰,还带有一股木质的香味。
两人隔着不远处瞧着星轨埋釜造饭,王静姝不断为自己扇着风,沈二郎却一边躲凉,一边嘴巴不停,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一路上相处久了王静姝都有点烦这个二表哥了。
好比此刻,她就听得沈二郎讲星轨的名字从何而来,沈遐洲身边的星泉也是他起的名……
王静姝闻得一阵肉香,当即抛开了沈二郎,道:“
开饭了。”
星轨手艺好,简单野雉肉也烤得脂香阵阵,不枉沈二郎出门也要带着他。
正用着食,周遭灌木窸窣响动,突然扑出几个人影,紧着就是又杂又乱的哭喊,他们又哭又求,双目紧盯着锅中饭食,尤其是混在其中的几个妇人,身边还跟着饥瘦的孩童,目中饥饿扑面而来,即便不用细听,也知他们所求为何。
王静姝手中的肉不免往前递了递。
沈二郎当即打落她手中的肉串,拉着她走,她不解望去,只见沈二郎难得地满面肃容,“小表妹,我今日就给你上一课,做人有时候不能太心软。”
只见,他们方上马车不久,更多的流民从灌木中窜出,也不知哪些个没有抢到饭食的高喊一声,“他们穿着是贵人,他们车上必定还有食物!”
一双双秃鹫一般饥饿又悚然的眼锁住了他们的马车,这一刻,王静姝才打心底里生出了胆俱,那是人的眼神,但又不止是人的眼神。
饥饿使人疯狂,也使人抛却人性。
这是足以颠覆王静姝过往认知的大绥另一面。
马车在奔动,但仍有人在无限接近。
星轨一边赶着车,一边将两指伸入口中,高啸三声,有卫士出现。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才彻底甩开了那些疯狂的流民。
王静姝平复着今日所见的震撼与纷乱,紧盯着沈二郎问:“二表哥,你是不是故意的?”
第42章 第42章“卿卿,我实在听不得你……
王静姝实在很有理由怀疑是沈二郎故意安排碰上流民的。
他们沿途一路早几日都是太太平平的,前头也早有人探好了路,今日却陡然地遇上了这般多的流民,二表哥初时也显然没有那么慌,还有功夫教育她,可后来又不似作假,着实让人难以猜测,不如直接问。
沈二郎此刻也擦着惊吓出来的汗,被王静姝问得生出几分心虚,虽说出了点预料外的意外,但毕竟是自己定下的路,要说一点准备没有那也是假的,一瞬的功夫又重新摆出了淡定的姿态,“表妹想多了,你我既决定了一同去往梓潼,当然是安全第一。”
“不过这处越发靠近乱动之处,逃出的流民也越发的多,也不可能如前几日一般途中半点波澜也无。”
“今日这条道也是没有办法,已是提前探查过了,只没想才堪堪半日的功夫,就又多出这般多的流民。”
王静姝狐疑,但已相信二表哥不会拿自身危险开玩笑。
沈二郎见此,擦着汗地继续道:“今日遇上了流民也好,表妹对之后的行程,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流民固然可怜,但我等若是遇上了,也要以先保全自身为先。”
王静姝赞同地点了点头。
沈二郎瞥王静姝一眼,又状似无意地提起沈遐洲叹道:“我们遇上这些流民就已很是为难,三郎不但要从成了气候的流民军手里夺回阴平,还要招安和安置他们。”
沈二郎摇头几下,其中为难想想可知。
王静姝越听越面露古怪之色,二表哥一长串的话中遮遮掩掩地透着事情的真相,二表哥是知道今日所走的道会遇上流民的,也如他所说,再往下走,这是不可避免的,是为了给她提个醒。
但二表哥的态度也足以表现,他并不知会有这般多的流民,就像是突然出现的一样。
而且,怎就突然提起沈遐洲了,还为他发愁了起来?
两人蓦地沉默了。
沈二郎在想到底是哪里没有计算到,流民怎会突然增多?按他原先计划,他本该姿仪甚好地借助零星遇到的流民,为表妹长个见识,然后再趁机说起要安置流民的不易,这差事落到三郎身上,也是极为难办的。
到时再带表妹先远远见见三郎端秀善良、尽责,也就能打消许多的成见了。
他可谓是为了三郎也为了王表妹,费尽心力地安排啊。
他打定主意,与其让长公主为了利益和拉拢,给三郎指婚个联姻对象,那不如先让三郎选个喜欢的,他瞧着王表妹就很不错,还能制得了三郎,就是三郎,实在太不会追慕女郎了,哪有用绑这种手段的?
只能他多操劳一些了。
而与此同时,王静姝则是想,是不是不该太信任二表哥,二表哥答应帮忙和怂恿的事吧,好像就一件没有成功过,就如介绍的名士,就会同时带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沈遐洲),答应帮她举麾赢得端午祭拔选,他先中了招闹肚子,再到了现在,怂恿她去沈遐洲面前耀武扬威——
他们真能平平安安到吗?
二人目光兀地撞在一块,不信任与别有用心相碰,各自移开了视线。
两人尤在平复着百日里遇到的惊险,快入夜造饭时,明明足够隐蔽,炭火也无烟无焰,可就是又吸引来了一大波的流民。
当即默契地扔了锅饭就跑。
这次反思原因时,终于有了些进展,正因他们的炭无烟无焰,而放松了警惕,然则饭香比焰火更吸引人,流民之间相互察觉跟从,才总是汇聚而来,其次,还有个坏消息,阴平郡的僵持,导致周遭原本汇集的流民难以安定,更不受控的往外迁动,甚至扩散至梓潼和广汉郡。
所以他们才会在赶路时遇到越来越多的流民。
接连被围追几次后,沈二郎与王静姝再也不敢埋锅造饭了,而且他们也没什么余粮了,就是那些暗中卫士也流散许多,如今两人简直相看泪眼,确实刺激死了,刺激得时时刻刻都要注意着小命。
沈二郎宽慰:“表妹,别难过,怎么这也是难得的经历,多少人一辈子也难体会一次。”
“再忍忍我们便能到梓潼城郭了。”
脸花花的王静姝再也不想理会沈二郎了,只竖着耳听星轨打听来的消息,听闻是有京中来的官员,下令锁死了周邻三郡,并强制各郡接收流民。
这是为防流民扩散得更广引起不必要的动乱,也是为收编安置流民。
王静姝若有所思点头,难怪刚开始遇上流民时,流民都是向外逃的,而后来遇上,便成了同路。
她与沈二郎原是想过放弃去梓潼,及时离开,但也因三郡封锁及远近的原因,才继续向梓潼。
也更知那京中来的官员许是沈遐洲。
在沈二郎的对比下,她现在竟有点想念沈遐洲。
然,王静姝与沈二郎对沈遐洲只猜对了一半,来洛京的官员确实是他,但他如今并不在梓潼,他心中因与王静姝的约定,只想快点结束这边的动乱,故而日夜兼程地赶到梓潼下布了一系列措施,又赶去了吕思温扎下的营帐。
以至于他收到夜阑送来的王静姝消息已是几日后,彼时,正是攻下阴平郡的关键时候。
众人只见上一刻还细听他们商讨的年轻郎君,面色陡地冷寒了起来,眸中若有幽火。
陷落流民领袖手中的阴平是必须取回的城池,但这无疑是个极大的烫手山芋,那般多的流民如何安抚,又开哪一郡的粮仓?
也正因为这种犹疑的人太多,吕思温一直不能好好地调动地方兵马,而他从京中带来的兵马对上据守阴平的上万壮勇显然不够,甚至当对方使出用阴平城中百姓和流民当肉盾的损招时,他的长处根本无力施展。
沈三郎来了,也一样要面对这样的难题。
除去夺回阴平郡,安置流民,不但需要能力,也更是一个得罪人的活。
他已不耐听这些人的争执不休,不容置疑拍板:“今夜攻城。”
有人仍然想说些什么,被年轻郎君目光触上一瞬,一股恐惧油然而生,这位郎君绝非吕三郎那般听劝能左右的人,若是他多提一句异议,他的脑袋下一刻就会搬家。
沈遐洲回到帐后,喉头涌出一股腥甜,他后悔了,他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欲,将王静姝强带入蜀地。
不知女郎到底在何处的不安深深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一会企盼女郎能乖一点,继续去往早有安排的蜀郡,可心中又深知,女郎和自己二哥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人,他们甩开他的
人,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动。
他擦去唇角的血,问嵇牧夜阑那边可还有什么新的消息。
嵇牧摇头,有些担忧郎君不断奔波的身体道:“二郎君也在,不管去何处,想来都能照顾好王娘子的。”
沈遐洲阴沉沉望了嵇牧一眼。
他的女郎凭何要二哥来照顾,况且王静姝还明明白白的欣赏过沈二郎,这种往上冒的阴暗,令他胸腔中气血翻涌更甚。
“你立马带一队人去寻他们二人。”沈遐洲当即将自己剩余的卫士也全调出,“把他们安然无恙地带来。”
心中虽恼沈二郎,但无疑的,在关心女郎的同时,他也在乎沈二郎的安危,可他仍旧不能接受二人行在一块,而王静姝竟然愿意就那样跟着沈二郎走了,他又增了一句,“分开带来。”
那就是连路途中的相处也不让了。
嵇牧诡异地理解了郎君的用意。
当夜,嵇牧带着一队卫士出去寻沈二郎与王娘子。
而沈遐洲也强硬地非拿下阴平不可。
连攻了两日,阴平拿下了,然出去寻人的嵇牧却恰好与王静姝和沈二郎错过。
两人有惊无险地入了梓潼,梓潼太守接见了沈二郎,接二人到府中小住洗尘,沈二郎又用身份的便利,带着王静姝跟从运粮的队伍去了阴平。
此时两人所行的目的也变了,从刺激沈遐洲,变成了吓他一跳,看望他可有受伤。
一路他们听闻沈三郎英勇果决,身先士卒,又斩杀周遭豪强,接受收纳流民。
王静姝倏地觉得这个郎君既熟悉又陌生,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荡。
沈遐洲是洁净漂亮又俊朗的郎君,他固然武艺高强,可王静姝未曾窥见过他如武将一般入乱军阵敌中,也想象不出他杀敌的模样。
是会狰狞恐怖?还是如沾血的鹤一般沉静优雅?
她听见自己的心鼓咚咚,一路所见所闻竟然都抵不上这一刻的期待,她想,她能被沈二郎说动冒险,其实也无不有沈遐洲的吸引在。
送粮的队伍到了阴平,她与沈二郎免不了跟着被盘查,远远望见出城来的一个白袍小将,随着这小将的靠近,王静姝认出来人是吕思温,吕思温也见到了王静姝,震惊极了,女郎素简方便行动的衣裙,乌发堆盘,但并无华饰,只在发尾上几寸,用绸带绑缚成一束。
然她的脸庞又是极明妍的,尤其是在这样破败又重规整的城郭中,她醒目至极,已有很多很多的人在暗中打量她,她无畏地不动,甚至用眼压制回去,素妆布裙也难掩她身上的独有的气势,明明白白地告诉旁人,她是有来头的女郎。
众人都不敢再多瞧她。
吕思温也一样,他心中蓦地升腾起一阵羞窘,当初离开洛京时,信誓旦旦地还想为女郎分忧,却空有一身武艺,连地方关系都处理不好,兵马调动都还是瞧在吕相面子,最后几乎是沈三郎在使唤他。
现下也是沈三郎命他去接粮草,当然不是已经送到城门口的粮草,而是更远一些州郡的粮草,不止是官府的,还要想办法从世家与豪强手中筹得,他知沈三是不愿坏了自己的名声,让他去,可也是他自愿的,他没有沈三掌控全局的魄力,但好在还有身份和武艺可用,他去筹粮草,身份够高,也够得罪得起人。
“吕郎君!”在吕思温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女郎时,王静姝先唤了吕思温。
吕思温马速减慢,直到在女郎面前停下,“六娘子怎会来阴平?”
“这说来话长,”王静姝眼眸微掀,上前一步:“倒是要先恭贺三郎此战大捷。”
吕三郎赧然,想说些这次他非是出力最多,就听闻女郎连珠一般地问:阴平内里如今可是安稳了?都缺什么……
最后,才是问,沈三郎如何,他可有受伤?
女郎掀起的眼睫,在提及沈三郎时,向下微阖了阖,颤得如微动的蝶翼一般。
吕三郎心脏蓦地被击一下,敏感地察觉,或许最后一句才是女郎真正想问的。
他唇瓣翕张一下,还未说出什么,那边沈二郎已然眯了眯眼,他千辛万苦将表妹带来可不是为了便宜这小子,怎还喊得这么亲切,他家三郎果然离不开他这个兄长,当即清咳几声,喊道:“表妹,我们该入城了。”
王静姝扭头一瞬,吕三郎也低怅道:“六娘子去吧,沈三郎受了伤,应在太守府中养伤。”
受伤了?
王静姝心中不免担忧,吕三郎却已翻身上了马,她也被沈二郎拉一下,避让开,双目交汇一瞬,彻底道了告辞。
入了城,沈二郎就不与那些押送粮草的人一行了,他们准备径直去太守府寻人。
然,又是一阵错过,沈三郎是借着养伤的名头谁也不见,其实前一日夜里的时候就离开了。
无法下,沈二郎倒是自然极了地接过了一些沈三郎未及处理的事,还等得了几波失散的卫士寻来。
沈遐洲会去哪,王静姝其实能想到,他一定去寻她了,每当这时候,她就望一眼沈二郎。
沈二郎一边理亏地多干活,一边道:“表妹,这事本就是三郎先绑走你的错,你我顶多算是运气不好。”
他说完的当口,一片衣袂从门外掠过,紧接着就是嵇牧深深望了房中的两人一眼。
那方才门外走过的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是沈遐洲回来了。
沈遐洲是负气走的,他掐死屋中两人的心都有了,这两人的胆大妄为简直到了一种地步。
可他们说的又没错,若非他偏要将王静姝带出来,又无法将她放在身边,也不会发生后面的诸多事。
但他也实实在在地又伤了心。
嵇牧见自家郎君多有消沉,也有些气不过:“二郎君此次实在过了,他们根本不知郎君此次为了寻他们顶住了多大的压力。”
郎君连杀了几名不听话的地方将领,又亲到阵前劝降,方得以顺利将阴平夺回,夺回后也非万事大吉,杀了那几个流民领袖在壮勇中立威,又施以利益将他们收编,还有四散各处的流民需要定出安置的流程。
这些吩咐下去后,并未得以休息,以养伤为借口不见人地去寻二郎君和女郎,好在行到半途时与他撞上,送来新的消息。
结果,相聚的场面却是听到这般伤人的话。
沈二郎也心知说错了话,夜里的时候入了沈三郎的房中,没说几句被扔了出来的。
反观王静姝那儿,犹豫许久迟迟没有主动去寻沈遐洲,而沈遐洲这次也未主动寻她,但遣人送来了口信,说她可以走了。
王静姝气得浑身都抖,沈遐洲这是什么意思,想带她离开洛京就离开洛京,现在却见不都见她说她可以走了。
她王家六娘子,是那种任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怒问:“他人在哪?”
无人敢告诉这位娘子,沈二郎像是早早就等着似的,偷偷从门外招了招手:“表妹,我知晓三郎在哪,我带你去。”
王静姝一言不发地跟着他,沈二郎汗颜无比,这和他想瞧的热闹可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想的是,带表妹外出游历见识一番的同时,让表妹发觉三郎也是正派的人,绝非只会做出绑缚女郎的人。
可好在虽发生了些波折,但也算达到目的地带着女郎瞧见了三郎是如何安置流民,又是如何地与人为善。
沈二郎不由道:“表妹,我们三郎其实自小就是个温柔雅正的好郎君,虽然后来长得歪了点,但本心还是良善无比的,你瞧瞧,他做的多认真。”
偏脸一瞧,再也夸不下去,只见王静姝望着远处身着葛布衣袍的郎君,冷笑:“他装的。”
“他别有企图。”
“我之前与二表
哥一同帮忙誊抄名册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留下了许多壮勇。”
王静姝是世家出身,有些东西即便初时不懂,但事后也能回过味来,什么样的流民更吃香?参照诸多世家豪强的发家史,无不是吸纳青壮的流民,壮大自身的坞堡。
他倒是做好事的时候都不忘为自己左添一点声名,又添一点好处,用的粮草还是指使吕三郎用吕相的名头去敛。
沈二郎不由抚额,完全撮合不动两人。
“二表哥,你就帮我转告他,我回洛京了。”
王静姝越说越冷静,原先被气急想寻沈遐洲理论的念头也渐渐打消,留下需要转达的话,转身要走。
还在做好事的沈遐洲实则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陡地见着女郎来了后便要走,脸色微微地扭了一下。
正托着碗等施粥的老人惊骇得手抖了抖。
“郎君。”嵇牧提醒。
沈遐洲为老者打了满满一碗粥,笑意温柔,叮嘱亲切,既而将粥勺往嵇牧手中一塞,追女郎而去。
熟悉的拉扯感,王静姝都麻木了。
有人自后地靠在她肩头,似喃又似怨地道:“卿卿,我实在听不得你说走字。”
第43章 第43章“我不吃你这一套。”……
王静姝用力推开沈遐洲脑袋,眼神冷淡:“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女郎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乌睫浓而扬,扑如细羽开翅,其下眼眸也清清透透得像是浸水的宝石一般灿然,但她冷眼看人时,那剔透的眸光就像是凉水一般将人浇得透心凉。
这一眼,沈遐洲就知道,王静姝是看透了他的手段。
他轻拉着女郎腰间的环佩,轻声道:“我那是伤心了,我想等你来寻我。”
“你绑架我,你还伤心了,还想我去寻你?”
王静姝也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从心中生出了气,从他手中用力扯回自己的环佩。
沈遐洲却不放手,不管是什么,只要与王静姝有关的,他就从未想过放手。
以退为进不行,那就继续不择手段。
王静姝见夺不回自己腰间的环佩,干脆地去解开那带子。
沈遐洲握住了女郎的手,掀眼间浓黑如墨,摄人心魄,然那浓墨一瞬就化开了来,变成黏黏糊糊的一团,“你来寻我,我其实很开心。”
“但也很害怕。”他抚上了女郎的颊靥:“我会不受控地担忧你会不会遭遇什么?路上可能吃好?你连婢女都没带,谁人照顾你?”
他的目光落在了女郎发间,一点一点下挪,王静姝是自来喜鲜艳喜享乐好美饰的女郎,可此刻,在阴平这样的地方,她身边没有了侍女,也没有了华服与美饰,口脂也不曾涂抹,露出了她本来的唇色,不寡淡,但明显的不够艳。
他的拇指跟着摩挲过女郎的唇瓣,“卿卿,我害怕。”
“也后悔。”
王静姝心脏猛然地颤了颤,她知道他说的害怕什么,后悔什么,他也太犯规了,这番剖白若是放在别的郎君身上,难免少了几分动容,可他眉淡如墨,衣袍不胜,她抬眼便恰触及他领口处露出的颈子,喉结轻滑,再往上的肌肤略显苍白,唇色也淡淡的。
他虽在人前做戏,可他所言又都是真的。
他是个矛盾重重,既坏又善于拿捏人心的郎君。
不该对他太过心软,可她似乎就是会被这样的郎君吸引,每多看一眼,每多听一刻,她的心就跟着沉沦一分,他听到郎君说:
“二哥说我不懂如何追慕女郎,我也心知我不够好,不是你喜欢的那种郎君,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我去学可好?”
“别回去好不好?”
这一下,王静姝觉得自己就像是话本中的书生,被出现的狐妖拿捏得死死的,她哪里不喜欢沈遐洲这样的郎君,自幼时她就喜爱这样气质流离,又如春山秀水一般俊美的郎君,虽后面逐渐认清他的本性,可仍旧会被吸引。
过往他孤且傲,她也满是好胜心,关系差时,谁也不对谁低头,可现在,他学会示弱了,说话也温温柔柔,像是情人的低语,就好像他们的关系还极好,即便想争吵也如打到了棉花里一般。
她艰难地别开视线:“我不吃你这一套。”
“那你吃哪一套?”沈遐洲从善如流,又去勾拉王静姝的环佩和绦带。
王静姝被他问得羞恼,用力扭头要推开他一些,却不防沈遐洲低垂下的面容就在咫尺,粉桃一般的唇瓣就这般擦面而来,沈遐洲想也不想地垂头,亲吻,还吮着吸了吸,他似尝得了味,更是不放地拥上了女郎的后腰。
四处经遭抢掠的阴平,他们的背后也不过是破落的门板,门板咯吱,王静姝面红地推沈遐洲,没想非但推动了,还将人推倒了,年轻倒退趔趄几步,跌靠在了散着干草的柴垛处。
他似还浸在方才的情欲中,目中几分茫然,只见女郎惊恐的神情,想解释解释他平时不是这么弱的,却感身上某处,有什么渗出,低头看去,鲜红浸透了腹处衣袍。
王静姝不敢置信地跑至他身侧,语中惊恐又害怕:“沈九如,你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会死吧?”王静姝实在太久没经历过这样随时会出事的郎君,他怎么推一推就倒,还往外渗血啊。
她手都不知如何放才好,一会想去捂他的腹处,又一会怕他晕过去地拍拍他脸。
沈遐洲捏住了女郎拍来的手:“我死不了,是伤口裂开了。”
所以他受伤原是真的,还带着伤去寻她与沈二郎,最后还恰好听到沈二郎与她的谈话?
王静姝的心非但软了,还生出了一点点愧疚,她嗫嚅地道歉:“我方才不该推你。”
“我去为你寻人来。”她提起裙摆就要起身去寻人,却被郎君猛拉一下,跌坐回去,不解地撞入了郎君乌黑的眼眸。
那眼眸直望这处屋房外,有一片靛色衣袍透过门缝,王静姝吃惊一下,将沈遐洲护在身后。
“是二哥。”沈遐洲心底生出点点喜悦,王静姝的举动是骗不了人的,她担忧他。
王静姝却感受不到他的喜悦,她整个人都僵了僵,望向门外不再藏的身影,确实是沈二郎无疑。
她根本不知沈二郎是何时来的,又来了多久?
可是听到了她与沈遐洲方才的拉扯?
然这些思绪也就一瞬,她连忙喊:“二表哥,三郎快不行了,你快来看看他。”
沈二郎自然是瞧见了三郎身上的伤势,或者说昨日夜里被扔出去前就已见到过,所以才会听得里面惊喊动静时,犹疑地显露了看戏的马脚。
但三郎也没到“不行了”的地步吧?
他脚步滞了一瞬,望见三郎也一样的吃瘪神情,就又开怀了,将人扶起时,状似担忧地叹道:“三郎啊,你这样不行啊,身体如此差哪有女郎会看上你,我就早让你多多修养吧?”
“非要朝堂上下地乱折腾不够,还跑到外头来建功立业,你可知我与表妹是有多担忧你?”
沈二郎望一眼王静姝,还不够的道:“你瞧表妹多康健,你多同表妹学学。”
王静姝对此极赞同地点头了。
沈遐洲咬牙吞声不已,恨沈二郎在报昨夜的私仇,二人昨日夜里其实就已见过,但沈二郎实在太多话,吵得人伤口疼,就唤人将他扔了出去。
没想今日就又过分上了。
他实不知王静姝到底如何看他了,他想辩解几句,可又卑劣的想,或许只有继续装相一点才能骗得王静姝留下。
他缄口不言,默默忍下了沈二郎的趁机数落。
王静姝也确实没有走,跟着回了太守府,在外等着医师为沈遐洲换药。
沈遐洲换药后,披好中衣,被叮嘱好好修养,沈二郎还想唠叨几句,触及三郎阴恻恻的眼神,半天吐出道:“你这样表妹不会喜欢你的。”
年轻郎君双目更是漆黑如墨。
然听得女郎入内的脚步,他陡地收了那股汹汹杀意,带着淡淡病气倚靠床柱,仿佛命不久矣的虚弱。
沈二郎虽触及了些三郎与王表妹的关系,有意撮合,
可三郎这般变脸也实在、实在太快了些。
王表妹那般明妍朝气的女郎,怎么瞧都是更喜爱那种英勇有气概一些的郎君吧,三郎这也反其道行得过了吧?
第44章 第44章“我听卿卿的。”
沈二郎有意提醒几句,却见王静姝已然入了内。
王静姝一眼就瞧见了沈遐洲,他面色苍白憔悴,虚弱十分,仰靠也显得几多无力,可他容貌又非常出众,闭目时自然敛下的眼睑,随着细细来回的呼吸轻轻颤上一颤,就如山巅的晴光薄雪,既耀目,又极怕他散。
就是这种要死不死的脆弱感,王静姝觉得自己很不道德地被吸引住了,连走近的步子都轻了许多。
沈遐洲有所感地睁了眼,有所动作地要坐起些,被上前的女郎轻按住了:“三表哥,你才重新上了药,别乱动了,免得伤口又崩裂。”
女郎语调无比的柔和,就是对待极易碎的珍宝一般,她的双眼也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郎君的脸,那眼神与普通的欣赏不同,还多了些怀念,细辨下还有些责怪与叹息。
沈二郎在喜爱看热闹的同时,也极爱观察人的细微神情与表现。
王表妹现在的古怪就如当初提起三郎的那抹可惜,一样难以琢磨透。
三郎非要给自己安上病得快死了的设定,而王表妹似乎也很不正常?
正琢磨的关头,三郎目光瞟了一眼他手中的药碗,又余光上挑一下,大有“你怎还在这儿”的意味。
沈二郎心中不耻地啧叹一声,借故将药碗交给了王静姝。
他在外廊道走了片刻,忽地顿住了脚步,他方才,回想起了带三郎给王表妹送药那日所谈内容,表妹是在听得他说三郎病好了才流露出古怪神情的。
福至心灵般的,他似窥见了表妹心中所想,不由摇头一笑,这世间,病得快死的郎君或许非三郎一个,但能有三郎这样病起来也好看的,难寻。
这次看来,也不算他又坑了表妹。
*
接过药碗的王静姝没有多说话,一口一口地给沈遐洲喂药。
这是加速伤口愈合,避免伤口感染发热的药,黑糊糊一团,浓烈的中药味道充斥房中,光是这味道就能猜得到底有多良药苦口。
一个一口一口地喂,一个一口一口地吃,每一口,苦涩就要在口腔与喉腹回转一次。
但两人没有一个露出了难以忍受的神情。
一个极温顺,一个极专注,如沈二郎所想,王静姝确实对病得快死的郎君接受良好,甚至怀念,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明明病得不行了,偏又能将那种病气融入自身的气质中,不显油尽灯枯的灰败,而是像南方的雪,不常见又稀疏薄透,接到手中的时候,总是没来得及多瞧瞧,就已融在手心。
沈遐洲给人就是这样的感觉,精致典雅,还对自己的生不生,死不死一点也无所谓。
这便是她第一次见到沈遐洲时的感受。
所以,她常常怕沈遐洲就如雪一般见一次少一次,怕他突然消失。
只有每日都去瞧一瞧他还好好的,才能放心。
怀念之余,也生出责怪,他又落到这副模样,大半都是他自己作的。
而她,也在这极宁静的相处中,既欣赏他的虚弱俊美,又在衡量计较,她知道的他不是个好郎君,心眼小,身体不好,行事也诡谲,他不是她想象中表里如一需要呵护的郎君。
可她又实实在在地被这样独一无二的郎君吸引。
一碗药喂完,王静姝也一念既定。
她就再留留,看看这总虚弱得不行的郎君到底还能做出什么。
也欲在放纵中,瞧瞧自己到底喜欢这郎君什么,是他俊美的面皮会占上风,还是先受不了他诡谲的行事。
就如他们分开的突然,和好的契机也突然无比,默契地知晓这里不是洛京,也不是建业,没有被迫离开建业的王六娘子,也没有被长公主时时盯着的沈三郎。
一瞬的功夫,沈遐洲好似又是那个总赧然害羞的别扭郎君,而王静姝也又是那个一旦喜欢就什么都不管的肆意撩拨的娘子。
嵇牧望着他们平静无比的喂药喝药,那种悚然又悄悄爬上了心间。
这两位祖宗的游戏可真是一次比一次诡异可怕,他家郎君要是再疯一次,简直不敢想象,二郎君真不该将王娘子拐来。
这哪是撮合,分明就是不定时的惊雷。
他想,他不如去接王娘子还在来路上的女婢们,默默连守在门口都待不下去地走了。
沈遐洲垂着眼睫,无声地感受着口腔中的涩意,女郎不愿与他再生纠葛,可她果然庸俗,肤浅,还极好骗的心软。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她也是极薄情,喜欢和心软得容易,一旦看清就舍弃放弃得也容易。
他幽暗的眼眸光闪一下,那就一直骗下去,伪装成她喜爱的那种郎君,光明磊落再善良一点。
再抬眼时,他对她清雅一笑,笑容清浅又克制,那些微的病气也似揉碎的水光,直击王静姝的心脏,她心动下要为郎君擦拭唇角的一点药汁。
沈遐洲赧然退却,弱不胜禁地要避不避,双靥浮起一点点不自然的微红,握住了女郎不断凑近他唇角处的手,“你还走吗?”
他又低垂下了眼睫,语气淡淡,不舍却又好似无力的怅然:“我如今这样了,若你还想走,我也拦不住你。”
欲语还休的一眼。
王静姝却噗呲地笑,“沈九如,你承认吧,你根本不会放我走。”
被戳穿的郎君神情微扭一下,却不经意地望入女郎分外剔透漾水的眼眸,她还在笑,笑得艳光四射,遍体芳华,耀目得人晕眩。
他确实不会真放女郎离开。
女郎看透他地嗤笑,将药碗往一旁的小几上一放,站起身,双手捧起了他的脸。
发从女郎的肩头不断滑落,光线也被遮挡了大半:“所以你这次想把我往哪送,还是蜀郡吗?”
“你心眼怎这般小,你是怕我回洛京无法施为破坏吗?”
“你不是总说我弃你吗,那我便再与你试试。”
女郎一旦无所顾忌起来,沈遐洲心跳也猛地加快,总觉得女郎说的试试似乎还有别的意味。
可也同样的,这怕是最后一次。
他心鼓咚咚,果然又听得女郎道:“前提是你不得再骗我,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也不能再用到我身上。”
“也别老装模作样,我不吃你这一套。”
熟悉的话语,沈遐洲蓦地笑了,她分明很吃他这一套,可也就一瞬的功夫,他就敛了这窃喜的笑,目中漾出温软的喜悦,顺势蹭了蹭她的手心。
他亲了她的手心。
还回望她笑道:“我听卿卿的。”
王静姝被烫到一般收回手,沈遐洲这人,学习能力简直太快了,他羞赧但不再生涩,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就撩拨她一下。
王静姝羞恼地去捂他的嘴,“我从未同意你这般喊。”
“那喊你什么?姝儿妹妹?”
“姝妹妹?”沈遐洲似得了趣地一个个称呼试验过去,语调缱绻,又拉着王静姝问:“那你是不是该喊我九如哥哥,或是遐州哥哥?”
光是想想这些称呼从女郎口中喊出,他血液就几欲沸腾,他仗着伤势,拉着王静姝讨价还价,连记恨许久的吕思温都被他攀扯了出来,道王静姝竟喊旁人三郎,还病态地问:“你喊三郎的时候,想的是他,还是我?”
第45章 第45章可你为什么离我更远了?……
沈遐洲简直给他几分脸面就能开始染坊来,王静姝不愿与他多胡闹,用怀疑打量的眼神在他伤处来回扫了扫。
“你不会怀疑我骗你吧?”沈遐洲目露伤怀之色。
他为达目的确实越来越会做戏了,可这伤口却可见的是真的,他伸手就去解衣,甚至要将刚重新包扎好的伤处解开。
王静姝惊吓地阻止他,她觉得沈遐洲是真的有些不正常,他好像疯的越来越严重了。
可对付这样的疯郎君,王静姝自有一套办法,她阻着沈遐洲的动作,微笑着摇头,“我没有怀疑你。”
“我是想起你先前流的血,我被吓到了。”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是常事。”沈遐洲说得有些含混,但他溺于女郎的关怀,拉着王静姝问:“你当真不想去蜀郡吗?”
“你为何一定要我去蜀郡?”王静姝不解。
“我也不是很想你去蜀郡。”
“但我更怕你觉得无聊啊。”沈遐洲轻叹又带着些委屈地摩挲女郎的指骨。
他从强行带走王静姝时就犹疑过,犹豫是将她带在身边还是送到更安全的蜀郡,无疑的,蜀郡是更适合女郎待的地方,安全,也繁华,王静姝这般爱热闹的女郎只要去了,一定会感兴趣。
如今也是如此,他即便将王静姝留下了,知晓她不回洛京了,可也仍旧会担忧她会感到无聊,怕她一旦感到无聊,就又生了回洛京的心,既然这样,那不如继续送女郎去蜀郡玩乐几日,等他尽快将阴平的流民安顿了,就去寻她。
一切也能回归到一开始的轨道中。
“沈遐洲,你又给我来这一套。”
女郎清脆的声音传入郎君的耳中。
“你弯弯绕绕的,不就是想我自己说留下来陪你吗?”
“你若是怕我无聊,就让我看看你每日都在做什么。”
她想与沈遐洲多相处,最好相处到更认清彼此,或许只有如此,才能将当初突然两清的不甘消除。
而且,她也想寻得决定选择沈遐洲的理由,因为这实在是个麻烦的郎君,他野心甚大,母亲还并不喜欢她。
她的心犹在摇摆。
但她愿意再接近他一些,探究一些,不再止步于那终会老去的容颜。
沈遐洲自然不会拒绝女郎的请求,所以,在他修整一日后,就迫不及待地重拾那些公务。
他可真是作死了地作秀啊,王静姝就瞧着他身子还没好,就见了许多的人,有些是地方官员,有些是府衙小吏,他们有的负责郡县的管理,有的是能切实地每日与流民打交道,他们规划将过多的流民分散到不同的村镇县中……
王静姝静静瞧了许久,晃荡来的沈二郎问:“表妹看出什么了吗?”
王静姝:“作秀。”
沈二郎干笑几声,夸道:“表妹好眼力。”
“可即便是在作秀也是在做好事不是吗?”沈二郎抛出一问。
王静姝无可反驳地望向沈二郎,沈二郎却仍旧瞧着沈遐洲,不太正经地道:“表妹啊,你别看我们三郎总阴晴不定的,他本质可真是个好郎君。”
“我虽常不赞同他的行事,可总比一点追求也没有的好。”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比不想活的好”,三郎年纪轻轻时就在中毒后一点求生意志也没有,现在想想都后怕,可麻烦的是,现在追求也太大了些,学谁不好,非学长公主。
沈二郎露出头痛无比的神情,又晃荡着走了。
王静姝再次看向那与诸多小吏侃侃而谈的郎君,他毓秀清朗,除了面色仍旧有些苍白,但并不减他的一派高华。
王静姝其实并不怎么见到郎君这样的一面,她过早地见过了沈遐洲阴暗的那一面,所以再来瞧他这端正的一面,总觉得他是在作秀。
他分明不是好人,他这次也不知自己收纳了多少的私兵,当然还有很多的人心。
王静姝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过早地收拢这些,他是沈家家主和长公主的亲子,这些东西,时候到了不就自然有了吗?
可也如沈二郎所说,即便是在作秀那也是在做正事,而且,他在做这些的时候,那副好相貌更显端正,纯善,还有些美好。
她一边排斥的同时也一边被吸引。
她有点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也越发地看不懂沈遐洲了。
她对他产生了更多的好奇。
沈遐洲与那些小吏说完话,走到女郎身边:“是不是很无趣?”
王静姝摇头。
沈遐洲便拉了她的手道:“过两日便是大势至菩萨佛诞日,阴平百姓乃至流落到蜀地的百姓都是天灾与人祸的受害者,我同衙吏们商量从梓潼郡请一座佛像和一些法师,为死去和还活着的人行一场佛事,也祈求日后再不受血光兵刃之灾。”
“你要与我去一趟吗?”
阴平死了这么多人,确实该做一场法事,王静姝这些时日见了许多的流民与生死,她的心境也发生了许多的变化,听得此邀请,第一反应竟是对这些宗教有了信服。
她点了点头,答应要陪沈遐洲一起去。
梓潼并不算远,骑马的话一日就可到,王静姝自己就会骑马,沈遐洲便反其道而行,道伤势不曾痊愈,要与她骑一匹马。
王静姝乜一眼他,看穿他的把戏。
同乘那必然会减慢了行程,沈遐洲还时不时地在路过村镇时要停下来,招来里长,亭长们过问一下流民的安置问题。
又是一次等待后,郎君自后贴来,他圈住王静姝的腰牵住缰绳,嗓音有些低落的沉:“卿卿,我已经在做一个好郎君,可你为什么离我更远了?”
“你不是说要与我试试的吗?”
郎君的嗓音就贴着女郎的耳膜在喃响,王静姝只觉得痒痒的别开一点,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在观察沈遐洲的同时,不再如往常一般举止亲昵。
沈遐洲发现了这一点,忍至今日才提。
他觉得这于他而言非常的危险,他有种留不住女郎的感觉,她的喜欢来去都太快了些。
王静姝茫然扭头,不懂他从哪得出的结论,她分明是在更愿意接近他啊。
四目相对间,沈遐洲先败下了阵,他垂下眼,不受控般地阴鸷。
这夜,他们暂借住到了梓潼最有名的灵泉寺中,梓潼太守得知了此事,也前来拜见,但梓潼太守对沈遐洲所提议颇为为难,借出佛像并不是难事,难的是要凑齐能支撑整个佛诞日需要的各种佛事人员,梓潼离阴平近,故而也颇受波及,佛诞日这日自然也是需要行佛事,舞《四方菩萨蛮》助阵。
要完完整整地将这一整套班底借出去,那他们梓潼又如何过佛诞日?
最后商讨下来,能借到的只有佛像与二十大师,还有部分助阵佛舞乐伎,加之阴平本就余下的班底,最后只差了助阵的主舞天女。
王静姝听得掀了掀眼,佛、道两教是此时兴盛的两股宗教,两教又有佛事舞蹈,与道教舞蹈之分,佛舞有《天竺乐》《四方菩萨蛮》,道舞也有《紫极舞》、《八卦舞》等。
若非被沈遐洲骗出了洛京,她自编的《飞天舞》或许也能在洛京大势至菩萨日时,施展一二。
她逃亡一路,有卫士和二表哥庇护,其实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也一路见识颇多,她为那些沿途死去的流民伤感过,也无能为力过。
她忽地想起二表哥说的话,沈遐洲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确实是有在做好事。
或许她也能做些什么,事虽有偏差,她的舞用在为那些死去的百姓求往生也无不可。
她主动与沈遐洲提起她之前欠下的一舞,她可以为佛诞日佛事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