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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遐洲的眼珠倏地动了,她要做什么?

要跳舞给惠王看?

还想着将自己嫁给旁人?

不是都告诉她惠王不是好人了吗?

惠王不是好人就可以嫁,到了他就不行吗?

俊美又顶着巴掌印的郎君容色扭曲一下,终是受不了女郎的刺激,开口:“我可以告诉你。”

王静姝外踏的步子收了回来,眼尾也胜利地挑了挑。

“不过我有个条件。”沈遐洲视线游过女郎春水一般的腰,又漫过玲珑的起伏,克制地将声调放得冷静。

王静姝敛目思量,已可以肯定,沈遐洲定是有及自信能拿捏她的把柄,并且还觉得说出来也无妨。

会是什么?

她想不出来,而他面前的郎君却又姿态慵懒了下来,乌黑平静的眼眸落在女郎身上,带着一种优雅又矜傲的打量,他幽幽问道:“想好了吗?”

未知总是更让人被猫抓一般难以忍受。

王静姝不肯屈服地抬眸:“你先说你的条件是什么?”

沈遐洲又忸怩了起来,还显出了几分纯情的羞赧:“就你方才说的,什么飞天舞,只跳给我看。”

他说时,略微避开了女郎的目光,抛却被女郎瞧不起的脸面,病态地想,惠王能看,凭什么他不能看?

如此想着,也就理直气壮地回望了女郎。

王静姝被他一番姿态弄得生出几分嫌弃,强吻的事都做得出来,还装什么纯情。

“可以。”

“你说吧。”也就跳跳舞的事,王静姝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要说唯一恼的是,沈遐洲这人就如狗皮膏药一般,一旦沾上了,便怎么都断不干净,如今她也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就先哄着,安抚着吧。

等他厌了,也就如同数年前那样,不吭声地消失了。

沈遐洲:“你先立字据。”

王静姝这下是真不能忍了,目中都冒出了火,“沈九如,你脑子有病吗?”

“你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哪为你寻纸笔?”

被女郎的一通骂,沈遐洲并不觉得有错,王静姝这样的女郎,就是用纸笔都觉得缺少了一些约束力,他的目光落到了洞窟中没雕刻完的佛像旁,那是工匠落下的刻刀等工具。

王静姝也发觉了他的目光,顺着瞧过去,“你不会是要我用这个吧?”

沈遐洲点头了。

他竟然点头了。

王静姝觉得自己都要被逼疯了,怎有这样难搞的郎君,她当初就不该见色起意,也不该招惹这样的郎君。

他简直又病又麻烦。

她都被气得有些神志不清了,竟真捡起刻刀带着怒地刻下了一行字“欠沈九如飞天舞一次”,她扔下刻刀,带怒地偏靥沈遐洲:“这样可以了吧?”

同她蹲在一处的郎君,半边没有带伤的脸对向他,憔悴且隽逸,也就这脸令她克制住了将刻刀往他身上砸的怒火。

沈遐洲对着石壁上的字迹没有点头,指点道:“再加个名字。”

不妙的呼吸声在耳畔加重,沈遐洲自发地拾起了刻刀,默默将女郎的名字刻了上去。

王静姝忍耐问:“可以说了?”

沈遐洲直起身,理了理袖袍,慢悠悠地掀眼:“我知你是被丹阳王逼得躲来洛京。”

王静姝浑身震颤一下,血色一点一点地从娇靥上褪去,原来沈遐洲都知晓了,那他瞧着她四处钻营可是在心中得意?

难怪他要不断破坏和拆散她接近的郎君,沈遐洲是想等着自己最后去求他吧。

如今直言告诉她,是否是觉得她别无它法?

也难怪他敢说她一定会后悔的,他是不是也对丹阳王使了什么手段?或是探得了什么?

否则如何认定了她一定会后悔?

王静姝忽地觉得有些反胃,贵女又如何,总有家族还有更有权势的人,想拿她换取着些什么,丹阳王觊觎她,而她的大伯父想用她与丹阳王交好,长公主也用其威胁她。

如今沈遐洲也拿此来胁迫她了。

她这样生性妄为的女郎,最是厌恶这种无法自主选择的逼迫了,沈遐洲连她最后自己挑选夫婿的自由,都要抢占。

甚至还在她不知的情况下,骗走她的一舞承诺。

沈遐洲没有如愿瞧得女郎的恐惧,他还想吓唬女郎道丹阳王会派人入京,却眼见着女郎琉璃一般清透的眼眸清暗一片,幽潭般沉静,不复往日神采,但气势却诡异地拔高了一截,她逼近自己一步:“所以呢,你要利用丹阳王让我后悔没有选择你吗?”

“洛京好郎君这般多,你有什么值得我选择的?”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后悔。”

“一舞承诺就当我送你了。”

女郎恼怒至极,也无畏至极,什么威胁都被她抛却脑后,话语冰冷如利刃,沈遐洲不让她好过,她也绝不让他感到半分畅快,“你同长公主一样令我感到恶心。”

沈遐洲耳畔嗡鸣,热血冷却,双目充血,乌黑瞳仁紧盯女郎吐出恶语的红唇,他怒掐向女郎下颌,视线又下移至女郎纤弱的脖

颈。

女郎一点也不畏惧他,“你是恼羞成怒了?”

“你得不到我的心,所以就也想用强权迫我屈服,你是想等着我无路可走来求你吗?”

“你同丹阳王之流也没甚区别。”说着,女郎脖颈前倾,隐隐更送入他视野,也更送入他手中,挑衅道:“沈九如,有本事你就掐死我好了。”

沈遐洲眼神变得尖锐,肆意的杀气蔓延,王静姝竟如此将他当丹阳王那种老儿看待,她一再挑战他的忍耐,也一再地踩在他雷区,他充斥的恶意如蛛网一般布满心间。

这些恶意有自小养蕴出来的,也有被刻意深植的,他常有干脆毁了这个大绥的念头,干脆毁了大绥,所有人便不会再为这一半向上,一半腐烂的大绥汲汲营营。

他也为自己所图争权夺势。

原来殊途同归,他与自己所厌恶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他恶意的一面完全被女郎牵引了出来,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女郎温软的面颊就贴在他虎口,纤弱、无力,也就剩下嘴硬。

恶意在心间叫嚣,既然她已如此看他了,那何不干脆点地——伤害她!

兴奋、颤栗地微缩了手中力道,女郎露出了些痛苦的神情。

她是极美的女郎,即便狼狈也满身诱人芳华,可她也是极骄傲倔强的女郎,都到这份上了,也一点也不示弱和求饶。

她眼尾不知是早前的洇红没有消退,还是因此刻的痛苦难受的,红红一片,眼眸也如有水流一般波光晃动。

他自女郎眼中瞧得自己此刻狰狞的面目,陡地放开了女郎。

王静姝甫一获得自由,猛咳一阵,大骂:“沈遐洲你就是疯子,我会喜爱你那才真是见鬼了。”

说完,她一刻也不留,像被猛鬼追逐一般踉跄着跑了。

第37章 第37章“王静姝的欠债。”……

王静姝没跑多久,就碰上了无头苍蝇一般乱寻她的侍女。

竹苓几人慌张上前扶她:“娘子!”

王静姝死里逃生般倚在竹沥身上。

她鬓发很乱,额间也覆着很薄的一层湿意,衣襟也有些松散,颊靥处更是留下些遭到逼迫一般的红痕。

竹苓被她的形容吓到了,连忙上前遮挡,并帮着收整一二问:“娘子遇到什么了?”

娘子自来是个机灵敏捷的,方才也应当没有被马蜂,可短短的功夫,到底什么能把自家娘子吓成这样,她话中隐有要探寻甚至报官的意味,即便不报官,冒犯了自家娘子也该将人拿下。

王静姝显然听出了竹苓的用意,疲累的眼皮艰难掀动,“遇见个疯子,不用理会,家去,我要寻二表哥。”

她算是真正见识到沈遐洲疯劲了,这样的疯子,她又刺激了他,怕是又要惹来什么报复,思来想去,能治他的或许只有沈二郎。

当初星泉不就提醒过她,遇事寻沈二郎吗?

她片刻不想多留,就要家去。

竹苓也并无阻拦,娘子这般形容确实家中去的好。

然快经至石窟寺外道口,有叠声“王娘子”传来,追上来的是惠王身边的仆侍:“王娘子,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我家殿下好找,娘子怎忽地不见了人影?”

王静姝遮挡着不太方便见人的脸颊,缓声道:“我惊吓过度,择错了路不甚摔了一跤,容颜有损,不便于再去见惠王殿下,劳侍令帮我转达一声,改日我再与惠王殿下致歉。”

王静姝客气,那侍令遂也不多言,如是转达,惠王眸色偏暗,低垂下的视线落在被马蜂蛰咬了的手背处,红肿中间一点黑刺,是马蜂的尾针,他也不等医师处理,自行将尾针拔出,毒液也挤出,有仆侍连忙将水囊捧上。

冰凉的水稍洗去一些灼痛。

惠王:“抓到扔蜂窝的人了?”

一众卫士等待审判般垂头。

“也罢,行事之人武艺颇高,不怪你们。”

惠王语气和善,众人心中不免庆幸自己跟从的主子良善。

无人留意惠王的笑意是不达眼底的,他们跟从惠王正离开时,却与沈遐洲一行人不期然地遇到了一处。

两方郎主,一个手肿如发面,一个脸肿如遭蹂躏,卫士们相觑的同时,年岁相差不大的舅甥两人,目光交汇间也几多相互打量。

“三郎怎也在这?你脸这是怎么?”惠王心间划过几多猜测,却有些忍笑,目光也落在了年轻郎君身后盖着锦帛的石块上,石块颇大,锦帛也只盖了一半,隐约露出些刻字的痕迹来。

有点耐人寻味。

沈遐洲并不遮挡脸上的伤痕,只见了惠王着实没有好脸色,不过好歹没有再瞧见王静姝也跟在惠王身边,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小心撞的,倒是殿下的手?”

他的视线也下落。

惠王无碍地动了动手:“被野蜂蛰的。”

两人都无事一般行在一处闲聊,但沈遐洲不免恶意:“殿下不是才被母亲责罚了,就又来礼佛?”

惠王:“佛窟静心,也好洗去一些我心中不安。”

沈遐洲呵笑:“殿下有心。”

惠王听出其中嘲讽,怅然不已:“我知三郎心里怪我,但你也是知晓的,我这条命都是你母亲给的,长姐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他说的正是当初在沈二郎茶水中下药一事。

话里话外无疑是在解释他当初所为的动机。

但事实如何,大抵只有他自己知晓,长公主身边的内监被他收拢了心,透露出了长公主与沈遐洲母子的矛盾,他趁机示意了老内监,令长公主在这时想起了他。

多年来,他一直是个命不久矣的老好人形象,长公主自来对他的乖觉满意,但一直这样下去也是不行的,他需要适时显露自己的价值,出现在人前,让许多的朝臣能看见他。

同时,他也不能显露得太聪明。

长公主有意将助陶然成为主祭的任务交给他,既是用他也是防备他。

他惶恐接下,但却用了直白又容易出事的笨方法,破坏威胁最大的王娘子和沈二郎的参选。

此举必然挑起沈家与长公主的矛盾,没想沈二郎倒是个能忍的,意识到其中多有不妙,并不往下深查。

意外的是,长公主竟忽地察觉了他与老内监的往来,若单只是端午祭之事便也罢了,老内监过往与他往来竟也暴露了出来,长公主无疑是动怒的,好在他做事向来不留把柄,他是积德行善的好人,他对任何人都好,老内监自己会错了意,生出了妄念与他又有何干?

长公主意识到他的人心所向,多少是个隐患,寻了由头罚了他,他不负所望地又病了一场。

今日出门既是赴王娘子的约,也是让有心人瞧一瞧他如今的状态。

蜂窝的恶作剧本还难以抓得黑手,瞧得沈遐洲的模样倒是不难猜了,王娘子可真是个妙人啊,能将沈三郎打成这样也是够胆,这两人关系似乎自来交恶?交恶到他似乎也受了无妄之灾?

这种交恶是有迹可循的,当初两人就当着他的面互相抢夺名士,如今又恰同王娘子一起时,遇到蜂窝与顶着掌印的沈遐洲。

深植的第一印象,即便再谨慎的人,有时也会影响人的判断,他曾数次回忆王娘子与沈遐洲的相处,甚至想过沈三郎拒绝原定对陶娘子的帮助是为了王娘子,可又数次打消了这个念头,沈二郎夹在其中,并不排除是沈二郎的缘由。

毕竟沈家子弟不多,沈遐州面上虽不显,但极在意沈二郎,平时也多听得进去沈二郎的劝说。

今日一面,更是肯定了心中所想。

见沈遐洲并不为他的解释有所

动容,便提起道:“三郎可在寺中遇到了王娘子?”

沈遐洲眼珠动了动,更有阴郁之气溢出。

惠王便知他们定然是遇上了的。

“王娘子孤身来洛京,年岁又小,三郎有时还是莫要与王娘子太过较真。”

沈遐洲兀地瞧上惠王一眼,笑得颇为古怪,只觉惠王可真是好涵养,好面皮,无时无刻不忘显露自己的善意,他就是这样骗得王静姝信他的吧?

惠王也没指望沈遐洲能将他的话听进去,此番也不过是一如过去许多年那样,维持着他没什么能力,却爱多管闲事的好人形象。

他也并不将长公主对他的责罚放在心里,罚了才说明事情翻篇了,也更证明了他成不了什么事。

唯令他在意与可惜的是,长公主与沈家还是太紧密了些,世家之首的沈家才是长公主的依仗,要撬动,一个中了点药的沈二郎果然还是不够。

还是要再等上一段时日。

两人面和心不和地如常一般行了一段路,到了石窟寺门才分开。

*

王静姝一回府就寻上了沈二郎,将自己脸上的痕迹展示给沈二郎瞧,还将沈遐洲近来所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直道她与沈遐洲已不能在同一府中住下去了,她决意搬到别院去,请求二表哥帮她安排。

她知道的,沈二郎的生母袁氏苦夏,前些时日刚搬去了宜阳一处近水的别院避暑,只要她恳求,二表哥定然送她走。

沈二郎也没想到几日的功夫,两人怎么就闹到了动手的地步,早前一些的时候,在他撮合下,两人分明很是亲近。

三郎所为实在是过了,他安抚道:“表妹放心,别院何时去都可,三郎那边,等他回来我也定当给你讨个公道。”

沈二郎越看王静姝腮畔的红痕,越发地气恼不让他省心的沈遐洲,撸袖就要为王静姝去寻沈遐洲。

王静姝连忙拉住了沈二郎,“二表哥,你还是先安排人送我走吧,行李晚些收也是可的。”

女郎眼睫抖动如簌簌飞花,怜弱非常,这于王静姝这样的女郎来说是极为少有的。

沈二郎被女郎唤软了心肠,来回踱步几瞬,“也罢,你就先去修养几日。”

“三郎我自会料理,押他由表妹处置。”

王静姝对此只摇头不语。

沈二郎便又来了气:“表妹,你就是太良善,三郎连你这样的女郎都欺负,他就是个黑心肝的,你该当硬气一些……”

王静姝还是垂眼不语。

不收拾行李只是先带仆从走,备车并不需多久,王静姝不过听了半响沈二郎要如何收拾沈遐洲便已能出发。

王静姝与沈二郎告别:“二表哥,你多开解开解三表哥吧,让他心眼别总是太小。”

沈二郎自然应是。

王静姝的马车走了不久,沈二郎便等回了沈遐洲,冠袍甚华的郎君行姿迢迢,然,走近了才可见其面色之白,其上掌印又是多么触目惊心。

积了一肚训斥话的沈二郎不免哽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瞧:“三郎,你这脸上的伤——”来回比对那掌印大小,终于还是疑问出声:“表妹打的?”

沈遐洲幽目望来,“她人呢,可回了?”

默认的语气,沈二郎忽地明白了表妹临走前为何有那般叮嘱。

他真小看了王表妹。

这两人倒是谁也不遑多让。

他心中啧叹,但并不立马出卖王静姝,转移注意看向沈遐洲带回的石块,伸手去掀锦帛。

手在半道被拦了下来。

“三郎是带回了什么?”沈二郎讪讪收回手。

日光照在年轻郎君脸上,一半俊美,一半狰狞,他吐字道:“王静姝的欠债。”

*

已跑路一段的女郎无缘由地感到脖颈一阵凉,她不由摸了摸脖颈,又从脖颈处上移到颊畔,她自来肌肤娇嫩,红痕看着可怖,可她自己知晓,早已不疼了,只等再过上些时辰也就褪完了,可沈遐洲今日所为着实吓到她了。

她虽嘴上强硬,可真硬碰硬,她怕是要吃亏,也怕郎君再度胁迫她。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躲一躲,与袁夫人住一处去,谅他也做不了什么。

她只可惜她寻夫婿的谋划又要搁置些时日,可转念想,即便继续待在洛京,沈遐洲也是会出手破坏的。

她不免又来回地暗骂沈遐洲无可救药的疯子。

第38章 第38章“通常这时候,亲亲就能……

宜阳别院的景致尤好,高阁之上下望苗圃花卉缤纷,远望赭色天际与清白湖泊连成一线。

这已是王静姝到此的第五日,沈遐洲并未追来报复她,也不知是沈二郎发挥了作用,还是沈遐洲自己冷静后想开了。

她对着窗外兀自有些出神,既想两人当日的僵局,又想自己之后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一直这样避下去。

可要她放下身段去与沈遐洲和解也是不可能的事,就凭沈遐洲黑心肝胁迫她的念头,就够她记恨的了。

而且他还掐自己,王静姝始终觉得他有点不正常。

她细细回忆到底是自己的哪一句话刺激了他,怔忡一瞬,她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挺能刺激沈遐洲的。

越想反生出了一种欺负了沈遐洲的错觉出来,她连忙将这种杂念全赶出脑海,垂头继续描绘着飞天神女画,这是她那日观石窟壁画有感所记下的一些动作,又经翻阅佛教飞天与道教飞仙典籍,做出了一些修改。

为达到飘逸翩飞之感,她还在梁柱之上悬了彩帛借力,经几日的功夫试验练习,已颇有些自信。

只等将全舞编完,她的飞天舞也就成了。

她鼻尖不由小小地蹙了蹙,沈遐洲竟还想她新编的舞只给他一人看,想着去吧。

她这舞,大有用处,七月初七是七夕,七月十三是大势至菩萨佛诞日,再往后五日就是千秋宴,这些日子连得紧密,每日都是宴请与赴约的好时候。

女郎抵着笔,突然又恼上了,沈遐洲、沈遐洲、这个大变数还在。

就没有人能收得了他,将他也赶出洛京吗?

*

沈府。

沈二郎与星泉再一次瞧着沈三郎从宫中下了值回府,阴郁着脸色入了房中。

这已是这几日的常态。

沈二郎这么个大活人被忽视了也不觉有什么,反兴味十足,他对着星泉问:“你家郎君每日就这样入了房中再不出来?”

“岂止呢,三郎连饭也常常不用。”

“夜里灯也一点就是一夜。”星泉既抱怨又担忧,“二郎君,你就别再看热闹了,郎君再这般下去身体哪里吃得消。”

沈二郎抱臂点头,正经不过一瞬,移步到沈遐洲门窗下,推开一点儿,瞥着眼往里瞧自己这个三弟整日躲在房中做什么。

只见屋中昏暗,年轻郎君面前放着一块大石,便这般对着石头一动不动。

星泉凑上前小声道:“二郎君,那石头到底有什么魔力,三郎莫不是中邪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沈三郎敲星泉脑壳一下,缓缓将窗牖合了回去。

不远处的嵇牧只当没有瞧见沈二郎的举动,能有人来管管自家郎君也是好的。

沈二郎离远了一些,料想三郎如今的消沉模样定然是与王表妹有关,早前他就察觉这两人氛围不简单,如今倒是证实了,这两人何止是吵架了,分明还害了相思。

沈二郎心明眼亮,摇头晃脑地往院外走。

星泉一会看看紧闭的房门,一边又去追着沈二郎问:“二郎君,你就这样不管我家郎君了吗?”

“笨,”沈二郎骂星泉一声,又高深莫测地道:“解铃人还须系铃人,今日已晚,明日我

亲去宜阳看望看望我母亲。”

星泉越发懵懂了,三郎的病症同在宜阳的袁夫人有何关系?

与此同时,房中盯着石块的郎君眼珠动了动,眸色深如幽海,幽暗如厉鬼。

王静姝是个倔强女郎,她不会主动来看他的,即便回来了,怕也是如花蝴蝶一般四处交友玩乐,再过分点,继续寻她想要的好夫婿。

一想到这,他胸腔中名为嫉妒与恶意的蛛网,便渐渐烧成一团,他对王静姝思之如狂,他既想见女郎,又担忧自己会再次伤害到她。

当然,也不想再听到女郎吐出的恶语,她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好听的。

洛京的好郎君哪里多,她是没有见着那些郎君私底下的放浪形骸,他们有的喜欢幼女,有的喜欢豢养娈童,还有的依赖各种养身方,其中也不知有人从哪寻出来的古方,道“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有些方子或改良或新炼,在各种私宴中流转。

沈遐洲见过先帝死前状态,已瘦成了皮包骨仍旧坚信丹药可治病可长生,他对这些向来嗤之以鼻,先帝去后,长公主更是将那些炼丹师一同送去陪伴了先帝。

诸人知长公主手段,有些东西也并不放明面上流行,但不得不说,王静姝的眼光无疑是好的,她瞧中的郎君,先不说家中兄弟如何,本人大都是清风朗正亦或是清俊单纯的。

可正因如此,才越发地显得他性格阴晦,尤其是女郎还道他与长公主一般令她感到恶心。

他重重怒火之下,是浓浓的自厌。

他好像自来不是个讨人喜爱的郎君,他不如吕思温坦荡正直,也不如惠王温柔“良善”,他阴晴不定,甚至时常被脑中另一股恶意支配。

王静姝不喜爱他这样的郎君似乎情有可原。

浓浓的自厌从郎君身上散出,可他紧盯着石块的双眼又有阴鸷与不甘流出,他能接受女郎对他的不喜爱是一回事,可放任她喜爱其他人,甚至投入他人怀抱又是另一回事。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他怎么可能放任她再选择除他之外的人?

又怎么接受有一日,她站在旁的郎君跟前巧笑盼兮,光是想想,他就已怒不可遏,生出抢回来的念头。

她是他的。

这些念头来得如此强烈,如潮涌一般将他所有的徘徊与自厌覆去。

沈遐洲睁开眼,面容如冷玉一般清寒,既隽逸憔悴,又幽冷如鬼。

他起身,有条不紊地做着些安排,还给沈二郎留下了一封信,继而在浓酽的夜色中出了城。

*

黑夜中,不管是绮槛雕栏,还是雕梁铜瓦,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正是人熟睡的时刻。

王静姝贪凉,夜里阁楼中的窗扇未关,外头自湖上来的凉风卷入,连带着投入的月影也摇晃不已。

晃得王静姝睡梦中也不安生,她兀地睁开了眼,迷糊中起身,欲将那些白日练舞留下的白练收整好,可除去白练,还有诸多绑缚在梁上的彩帷,不得已,还是得去关窗。

然也是关完窗,转身的关头,她撞入了一个冰凉凉的怀抱,她几欲呼喊出声,有人捂住了她的唇。

她毫不犹豫地咬上去。

郎君闷哼一声,但也不收回手,任由女郎施力,他甚至能感到女郎虎牙的尖锐。

刺破肌肤的痛感自骨指处向上攀延,无端的刺激,令他颤栗不已。

王静姝终于察觉到不对,那闷声无比耳熟,那不再冰凉逐渐显出温感的怀抱也诡异的熟悉。

她慢慢松开齿间的力度,牙间带着星点腥甜,她抬眼上望的同时,舌尖经不住地去舔了舔。

关了窗的房内,极其黑暗,即便抬眼,她也望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她不由伸手去触碰。

沈遐洲习武之人,夜里也能视物,他垂眼间能将女郎极细微的动作都捕入眼,她睡得松垮的衣襟露出了大片的肩颈肌肤,雪白无比,近在咫尺的芙蓉面也不带半点脂粉,明明该显素净的容颜,可经她舔舐尖牙的微小动作,偏生生出令人不敢多视的艳色来。

女郎的指腹触了上来,在他的颊靥滑动。

沈遐洲呼吸都像是要停滞了一般,感到脸颊在微微生热。

“沈遐洲,是你,对吧?”女郎的声音在黑暗中极其清晰,还带着几分肯定。

他轻嗯了一声,倏地被用力推一下。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我这里装神弄鬼吓唬我?”

“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会想趁我睡掐死我吧?”女郎先是生气,继而被自己的猜测吓到般后退几步:“我警告你,不要乱来,我屋旁住的可是你二伯母。”

她早就为了防备沈遐洲,与袁二夫人毗邻而住。

沈遐洲显然的,在来前,就将附近所住之人探清了,他低声,有些伤感,又有些虚弱:“我没有,我是来同你道歉的。”

“那日,我不该掐你。”

“你那天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王静姝在一片漆黑中,歪了头,显出些不敢置信的呆滞。

这时郎君才同她小小地靠近了一步,他道:“是我错了,你要如何报复回来都可。”

“你可以再打我一巴掌。”

他在黑暗中去牵女郎的手,在她呆滞之时,引着她的手去碰触自己的颊面。

温热但明显有些瘦削了的触感令王静姝回了神,她用力缩回自己的手,道:“你先去点灯。”

她有时是极无情的女郎,有时又是极不理智的女郎,她能因瞧见了与沈遐洲的种种不可能,及时断情收心,可也会因郎君夜奔而来的温声道歉软了心肠。

几盏烛火亮起,屋中终于不再漆黑一片。

王静姝也终于能将年轻郎君此时的形容瞧真切。

他清减了不少,隽逸姿容苍白瘦削,不说话时有点失魂落魄的孤伶感。

王静姝眼睫颤了颤,在床沿处坐下,避开与他的对视,她觉得沈遐洲天生就生得她喜欢的模样,他怎么连这般清淡冷瘦模样都能令她心脏砰砰直跳。

更何况他还说想如何报复他都可。

她空茫茫的神志不由有些发昏。

极轻微的滴落声唤醒了她的注意,房中并无滴漏,哪来的水声?

她目触到了沈遐洲的手,血从伤处冒出,蜿蜒一条,而在他手的下方,正是晕开的血滴。

那正是她方才所咬之处,她虎牙尖尖的,用的力道又大,她别开眼地想,是沈遐洲吓唬她在先。

偏眼不过一瞬,又抵不过良心谴责地又凝向那处。

沈遐洲察觉般地抬手在伤处吮了吮,“无碍,只是一点。”

面色苍白的郎君唇色也淡,可此番吮吸下,那唇角也沾上了一点点血痕,只有一点,可他自来是洁净无比的郎君,那一点就极为突兀,极为让人想为他抹去。

并且,瞬响的功夫,那伤处又渗出了血,明明白白地提醒着王静姝她做下的事。

她咬牙克制着自己涌出的冲动,她觉得沈遐洲就是故意来装可怜的,过往闹得更大的时候,小郎君都不曾同她道过歉,也不曾对她流露出过这样——

这样惹人心疼的神情。

他绝对是装的。

然,正因从未曾有过,才显得难以忍受。

“你站得离我那么远做什么?”王静姝终是掀眼问。

“你并未原谅我。”

沈遐洲的声音低落无比,透着淡淡的伤感。

王静姝不免又生出了气,摸得身后的绣枕砸出:“你值得原谅吗?你都知我是被逼得离开建业的了,竟还用那人来逼我?”

郎君的头垂得更低,捡起砸来的绣枕走向了王静姝,轻道:“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他不疯时,眉眼隽秀清雅,好一派的金质玉相,淡淡烛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幽黑中晕开的一抹覆金的白,温润醇美得迷人神志。

他走近,将绣枕放置女郎的身后,继而垂眼望着女郎,“那老匹夫不会威胁到你的,他不敢入京来,他舍不得他掌的两州六郡,半点风险也不会受的,我已探得他早早装病不出,以拒入京赴宴了。”

“你也不用担忧会被送回建业,沈家不会放任异姓郡王与世家联姻的。”他本是想说长公主,想到王静姝并不喜欢他母亲,脱口换成了沈家。

但话中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既知丹阳王的意图,王静姝绝无可能再回建业。

这也是为何长公主也只口头吓唬吓唬王静姝的原因,长公主不想她同沈三郎在一起,但也同样不乐意王家与丹阳王有交集,无疑的,她甚至对王家和王家女郎的王静姝有了迁怒。

沈遐洲并不解释太多,在女郎敛目思索之际,为她落下的几缕碎发别到脑后,似诱一般蹭蹭她,重复道:“那日是我错了。”

王静姝的脸色其实早已好上不少,只是她尤有些执拗的傲,觉得怎能沈遐洲几句话就原谅他呢,那样他们日后如何相处的好?

她可还要想着嫁给旁人?

太多的不确定了,而且,她那日在气头上其实也说了许多过分的话。

她咬着唇,在挣扎,在犹豫,微抬眼间,却见郎君目中伤色更重,他握紧的腕指处是她留下的伤痕,因用力的缘故,虎牙咬伤处的坑还渗血。

她眼睫轻轻颤了颤,稀疏的烛光也被筛下,她终是被这样的郎君给打败了,轻握下郎君的手,问:“痛不痛?”

“我咬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啊?”

没有力气的人是支撑不起跳快舞的,她是身体极康健的女郎,说来有些羞赧,她力气挺大,各方面都是,牙口用力的时候也下了狠劲。

“也不是很痛。”年轻郎君目落在被女郎握着的手上,如云一样软腻轻柔,薄薄的耳尖不由微红,“通常这时候,亲亲就能好了。”

俯眼猝不及防地与女郎微震的眼神对撞,微别开目光:“吹吹也行。”

说着,他又用余光瞥一眼王静姝,又瞥一眼王静姝,耳尖的红像是被点彩过一般,但就是没有收回手。

王静姝心中冷笑不已,挥开他的手,“光吹一吹哪够?”她倾身沈遐洲:“我应该照顾三表哥到你手好为止,是与不是?”

她是极明媚逼人的女郎,当她倾身时,沈遐洲的目光都不知该往哪落,他瞧见女郎的发从腰窝向一旁倾泄,又瞧见女郎的中衣向上翘起一角,露出一截雪白又柔韧无比的细腰,他鼻翼又觉得痒痒了。

王静姝凑近一瞬,越发觉得郎君唇角的那点血痕难以忍受,她飞快地亲了亲,将那点血迹卷入,又飞快地退开,半点不管双目陡然瞠大的郎君,困倦道:“这次也两清了,你既不痛了,别影响我睡觉了。”

沈遐洲不舍地勾了勾王静姝垂落的发,“我没感觉到。”触及女郎嫌弃又不想管的眼神,又转道:“你明日能同我去一个地方吗?”

王静姝是真有些困了,而且一遇上沈遐洲脑子就乱乱的,她实是不想再在脑子不清楚地做下些不该做的事,咕哝地扯回自己的发:“明日再说。”

*

翌日,天光大亮——

沈府。

沈二郎的院中忽地发出狂响,只见得自来散漫优雅的沈二郎,赤足冲出了房门,大喊:“备马!”

“赶紧给我备马!”

他大喊完后,又半遮着眼,不敢相信地去瞧方看完的信。

悲鸣不已,三郎他——

他怎能将表妹也带去支援蜀地!

哪有这样追求女郎的?

第39章 第39章“你当养金丝雀吗?”……

树灌藤萝遍布官路两侧,但再浓郁的绿植也挡不住这个时节的燥热。

王静姝是在一片轱辘声和轻微的颠簸中醒来的,身上有些濡湿的难受,她在睡梦中出汗了。

即便困顿萎靡的神志还未完全归拢,她也生出了几分不对劲,她住的小楼,楼上就有湖风,即便关了窗,也不会睡一觉就出许多的汗,而且哪来的颠簸?

她彻底睁开了眼,入眼是木质的头顶,四面几乎不透光,是从车窗的帘帐缝隙中透出的丝缕光,不时地,有带着凉意的风扇向她,她陡地扭头望去,俊美的年轻郎君就坐在她不远处,面前有个偌大的冰盆,瞧着已经融了不少。

这让她生出几分似乎还在屋中的恍惚感,她坐起:“你怎么还在?”

才问完一句话,头经不住地晕,身子也有些沉,像是睡得过久的沉重感,又像是中暑后的症状。

沈遐洲扶了她一下,给她倒了一杯水。

微凉的水下肚,王静姝才觉舒服不少。

“我们这是去哪?”她这时也发觉了她并不是在别院的小楼中,而是在一奔驰的马车中,马车空间颇大,她方才躺着的褥下也很是柔软,简直像是一个小型的房间一样。

想起昨夜睡前,沈遐洲说要她与他去一个地方,有些不悦:“你怎没经过我同意就带我走?”

“我都还未与二夫人说一声。”

“夫人会如何看我?”

女郎的声音带着初起的喑哑,但随着转动的脑子,话语越发地声脆,问的话也越发地快:“你同二夫人说什么了?怎么带走的我?”

他们的关系纠纠缠缠的,也没个定性,她都怕长辈们知晓了,也怕再来个如长公主那样当头一棒的长辈。

沈遐洲安抚地将她按回坐处,“二伯母那不用担忧,她并不知我去了别院,余的事我也安排了二哥替你遮掩。”

王静姝不由听得有些糊涂,安排了二表哥替她遮掩?她是要遮掩什么啊?

郎君并未帮她解惑,反拉着她闲谈了起来:“你去过益州吗?”

王静姝很怀疑沈遐洲是在嘲讽她,她虽爱玩爱闹,可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从建业到洛京了,沈遐洲分明知晓的,还这般问,什么毛病?纯心想同她吵架吗?

“益州自来有天府之国之称,奇珍异兽颇多,蜀锦也华美,卿卿,你想要吗?”

“不要,我想回别院。”王静姝果断拒绝了郎君无边际的畅想,伸手去撩马车的帘扇。

这次沈遐洲没有阻止,刺眼的白光从外照入,高挂的烈阳明明白白地告诉王静姝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已连正午都过了。

她竟睡了这般久吗?

两旁的绿植也簌簌向后退去,马车内虽感到的颠簸小,但并不是它行的慢,相反的,它在官道上行的飞快,几匹毛发油亮的骏马共同拉着这辆过大的马车。

结合沈遐洲方才说的话,她震惊得几乎失声,像过了很久,才喑哑地问:“沈九如,你不会要带我去益州吧?”

她从郎君静如白玉一般的脸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中狂叫不已,面色容情也崩溃,动作之大地扑向沈遐洲,揪着郎君的衣襟:“沈九如,你个疯子,你竟绑架我,我要回去,你送我回去!”

“我不跟你去什么益州!”

“你想做什么?”

“把我软禁在益州吗?”

女郎无比的怒,又无比的惧,发散的神思,不断地幻想出,沈遐洲要报复她,将她关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折磨,她再回不了洛京,也回不去建业,她会日日被折磨,过得凄惨无比。

“你冷静些。”沈遐洲被女郎扑靠在车板上,衣襟也被揪着,她跨坐在他身上,他一点反抗也没有地任由她施为,也任由她宣泄,可她不单想得越发离谱,而且揪着他晃也就罢了,她总蹭他。

不该在这时起的反应都要被她蹭出来了。

他不得不双手锢住女郎的腰,“王静姝,你瞧瞧,到底是谁在蹂躏谁?”

“你再动一下——”他满面浮着绯红色,脖颈处也露出些被王静姝揪着勒出来的红痕,可他眼眸又是雾蒙蒙,幽沉沉的,很不正常。

王静姝咯噔一下,想向后退,被锢着的腰却令她动弹不得,只能拉开距离地后仰,她见过沈遐洲这样类似的眼神,在他发疯的时候,还有起色心的时候。

不管哪种,都不是她现在能承受得起的。

眼见她安分了不少,沈遐洲脊背靠着车后挺立了些,女郎也顺着他动作向下滑了一些,危险的距离拉开,可他并不松开女郎,一手上撩至女郎颊靥,被王静姝扭头避开。

他额抵下,双手掰过女郎的脸颊,四目不得不相对,他专注凝视着王静姝,低悦动听的嗓音也如诉情一般:“卿卿,你想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我只是想带你去益州玩一玩。”

“到时你就住在蜀郡,

我寻最好的绣娘为你制最美的蜀锦华服,蜀地的美食你也尽可去尝尝……”

王静姝不为所动,讽他:“你当养金丝雀吗?是不是还要再给我造一座金屋?”

沈遐洲抵着她笑,“你若想的话,也无不可。”

王静姝牙痒得想咬他,俊美的年轻郎君却又在这时轻抚着她的脸,“我会给你留人,你想做什么都可,只有一点——”他含情带愁的双眼变得幽冷,一点和善的踪迹也寻不见了:“你不能不等我自己回洛京。”

“卿卿,可能做到?”

他执拗地半胁半诱地要王静姝承诺。

而王静姝也终于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脱口问道:“你不同我在一块吗?”

沈遐洲明显的,眉眼柔漾了开,“原来你是想一直同我在一块。”眼睫垂落下些睫影,雅润下颌牵动的面皮低怅又愉悦:“我也想多陪你。”

“我处理完蜀地的动乱就陪你四处走走好不好?”

王静姝太阳穴忍耐地抽了抽,到了现在她若是还不明白沈遐洲的意图,她就是个傻的,一定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沈遐洲终于被赶出洛京了。

但沈遐洲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他要把她一起带去,就是为了时时刻刻看着她,不让她有机会去与旁的郎君交际。

她睁着的眼逐渐空茫,她好似看到了洛京的繁华在离她而去,七夕、大势至菩萨日、还有千秋宴,她怕是一个也赶不上了。

除非她现在就能甩开沈遐洲。

昨夜所有的歉疚与柔情,都是为了降低她的心防,他定然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将她绑走的准备。

女郎久久的沉默,她在思索甩开沈遐洲成功的几率有多大,她一人回去洛京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她很快就将这个念头甩开了来,她即便要走也要带够了能保障她安全的人走,她略扬了扬眉,含笑抬眼,甚至伸出手去勾郎君的后颈,她本就与他额抵着额,此刻也不过是化被动为主动,主动地与他亲昵:“蜀地动乱几何?你要我与你去多久?”

“你又不陪着我,万一我遭了难怎么办?”

女郎一旦主动,所有的钳制都是多余的,沈遐洲不禁松了力道,手掌改扶上了女郎细软的腰肢,他极尽话语地安抚女郎,并与她讲蜀地的形势:“秦、雍一带,自先帝起,就水利失修,这几年又恰逢干旱,一年比一年严重。”

郎君的声音很缓,似悲悯一般轻叹,“年初时,鲜卑又曾举兵进犯武威郡,至流民逃往秦、雍一带,如今入夏,秦、雍更是不堪负重,人多饥乏,朝中赈粮及至饥民手中远远不够,两地官员暗中将流民迁往关中一带。”

“这些流民当中出了几个领袖,聚集七千余人内外合攻下阴平郡,杀了阴平太守,招合边郡壮勇不下万人。”

沈遐洲微顿了一下道:“阴平失守太快,太过隐秘,又有秦、雍两地怕担责,瞒报此事,若非有流匪贼流窜至荆州,怕是还不能及早察觉流民叛乱。”

明明说的都是一些王静姝从不曾触及,又显严肃无聊的大事,王静姝却蓦地都听进去了,甚至有些忘了自己与他亲昵的目的,望着年轻郎君失了神,她觉得此时的沈遐洲有点不一样,明明还是那张脸,可阴郁之气不显了许多,他的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端正显露无疑,目也如星澜一般漂亮。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摸一摸,还未碰到,先被郎君给握住了,他极认真地保证道:“到时你就在蜀郡等我,蜀郡与阴平、梓潼还有很远的距离,你不会有危险的。”

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呢,瞬息的功夫,他就又恢复了王静姝自洛京以来熟悉的那个沈遐洲,色心不改,死性也不改,就是非困着她呗。

她胡乱地嗯嗯了几声,趁机柔声问:“那你会有危险吗?要多久你才能从将动乱平叛?”

“不会太久的,”沈遐洲容色狞一下,不太想提起吕思温,含糊地道:“就去支援一下阴平,再将流民安顿,顶多两三个月的功夫。”

王静姝瞳孔都猛缩了一下,好得很,洛京的热闹她是一个都赶不上。

她望着眼前的俊容,控制着去抓他的冲动,计算着洛京到的蜀郡千里的距离,而他们这样车马并行,再快也就日行百余里,甚至达不到,沈遐洲既是去援阴平的,难道不急吗?

她似不舍地勾着沈遐洲问:“你会陪我到蜀郡吗?”

郎君显然地僵一下,顾左而言他地并不想让女郎知道他之后的计划:“你再忍耐一下,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能到驿站了,你到时可以洗个热水澡,再歇息一下,我们等到夜里再赶路,也就不会这般热了。”

王静姝心中哼哼几声,便知沈遐洲顶多看着她几日,她便也收了心,一切等这个麻烦走了再说。

遂只点头做乖巧状。

第40章 第40章他脸皮怎这么厚啊。

乖巧柔顺的神情在王静姝这样的女郎身上是很少见,她眉眼下敛,腮畔肌肤莹润细腻,朱红又微翘的唇也越发地侵人眼。

沈遐洲色壮怂人胆,心中痒痒地又想亲亲女郎,昨夜浮光跃水一般轻晃的一点,他都来不及感受。

他们上次一次亲亲还是不欢而散的时候,至于昨夜,他为让女郎放下心防,又好将她带走,半分不敢有过分的举止,他心中想得紧,偏女郎此刻又这般柔和静美,念头如上涨的潮水,顷刻漫满心间。

放大的俊容被王静姝伸手挡住,软软的触感只碰到了王静姝手心,她简直嫌弃死沈遐洲了,他脸皮怎这么厚啊。

她是被劫持的,而他是劫持的罪魁祸首。

几句话,再加一些许诺就想她原谅和诱拐她吗?

她心中已然懊恼昨夜对他的心软,问:“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沈遐洲色迷心智的神志几分归拢,也从女郎的手心处弹射开,轻声回避:“点了安神香。”

王静姝面容更是冷淡了几分,自来上翘的唇角也压下,她就知她不会无缘无故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中天,也不会说着话就犯了困,怕是在他入了她房的那一刻就点了香,只是没想到她会恰好起了关窗罢了。

然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我的侍女们呢?”她都已懒得再给沈遐洲眼色,只问询着些自己关心的:“你没对她们做什么吧?”

“还有,我即便同你去益州,身边总得有个侍候的人吧?”

“我习惯了我的侍女侍候我,换了其他人我食不下咽。”

“说不得我还没同你到益州就先想她们想得饿死了。”她说的有夸张的成分,但也足以表明她离不开她自己的侍女,沈遐洲别妄想连这都给安插他的人,那她还有什么自由隐私可言?

而且,她也有意为难沈遐洲,她就是想竹苓竹沥得不行,等到了驿馆,她就以此不能出发,偏生拖上一拖沈遐洲的行程。

如此,到时她自己离开时,也能离洛阳更近一些。

她如是想着,眼尾也上勾地挑一眼沈遐洲,使性骄纵的脾性拿手就来。

沈遐洲尤觉得女郎无论怎样都好看,比起她一句话不说,自然是怎样使性甚至耍泼才生动。

她是那种永远充满生机的女郎,一颦一笑都烂烂如繁花,他喜爱她身上的这种生机,他并不想攀折了她,而是想将她圈在自己能照看的范围里,养护这种生机。

她还有劲折腾他,那便说明有气消的一日。

遂而拉扯着她笑:“你不会想她们想得饿死的,我把她们一起带来了。”

“在其他车驾上。”

郎君浅笑如春华漾水,端然毓秀,却生生将王静姝堵得一噎。

他可真是体贴啊,体贴得一个能为她去洛京报信的人都不留。

沈遐洲瞧出她磨牙的模样,心中生虚,“我让她们来见见你。”

偌大车厢中只余王静姝,她躺入软褥中,略等了一会,门帘微闪一下,有人进了车厢中。

“娘子。”竹苓喊道,上前一些将王静姝上下打量,见娘子并无事才终于将心安回了心房。

竹沥终归没有竹苓沉稳,惶恐的

心有了归处,就哭着将她们如何梦中惊醒被绑上马车,又如何听得人道要去动乱的蜀地一一说了出来,哽咽着问:“娘子,我们当真了要去益州吗?”

“三郎君莫不是……”仆侍的规训让她在吐出冒犯词之前停顿了住,转为愤懑不解:“三郎君带上娘子做什么!”

王静姝替她将为完的话补完:“他就是个疯子。”

“混蛋。”

“我不会同他去益州的。”

女郎将脸深深埋入被衾,益州被沈遐洲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同看犯人似的被跟着,能有什么好玩的,而且蜀地都有动乱,即便没有波及到蜀郡,那也是个潜在隐患不是吗?

沈遐洲出身固然好,武艺也好,可也没有让她感到可靠到十分值得信赖的地步,毕竟他十分的年轻,他只比她大一岁。

这样的郎君在洛京当个威风凛凛的卫尉司马就已够证明他的能力了,再熬一熬资历,卫尉也定然是他的。

再加之他的出身,在洛京的地界,他要护着她那固然可信。

但蜀地怎么也算是中大型的真战场了,能抢占下阴平郡还扩兵的流民领袖显然极具号召力和统领能力,不然也不会吕思温带兵征讨了还需要支援。

沈遐洲那动不动犯旧疾的身板,怎么想都不如吕三郎。

她反都有些替他担忧,他能行吗?

还是说,他是被派出摘战胜利果实的,以长公主与吕相为首世家的暗中较量,说不得也很有这个可能。

胡思乱想之际,她肚子发出了一阵空鸣。

虽醒来不算久,可也自昨夜起就没有进食了。

她招了招竹苓,眉眼间尽是骄矜又脾气大的盛气:“去同沈遐洲道,我要喝鸡汤,现在就要。”

然她忘了,驿馆已临近,这番使气落了个空,她对着驿馆送上的一桌饭食,尤其是热气蒸腾的鸡汤,更气恼了。

偷偷让竹苓想办法传些消息回洛京去,不管是给沈二郎还是她小叔母都可,这两人想来都是不会放任沈遐洲胡来的。

去平叛乱的人,途中带个女郎像话吗?

夜里的时候,暑气消散,王静姝困顿中被唤醒又要出发,她有意闹腾,拖累路程,装睡不起,沈遐洲这时却不惯着她,将她连人带着锦被一同抱着下了驿馆,又穿过前堂,驿馆中并非空荡无比,多是往来有世家或是官宦凭依的家臣和家眷,星夜赶到驿馆就是为了有个落脚的地方。

王静姝纵是再大胆,也没有这般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抱着走的经历,整个人缩进了薄薄的锦被中,脸也埋入郎君的胸膛,可以的话,她恨不得消失在空气中。

甫一被放入车中,她就如炸毛了的猫一般对着郎君耀武扬威,锦被散开,根本来不及着鞋履的足背皙白晃眼,与车内漆红铺毯对比鲜明。

王静姝兀自闹腾了一会,发现郎君低垂着眼,专注非常。

顺着他的视线下落,不自然地动了动脚趾,往被里缩了缩,瞪他:“沈九如,你还要脸吗?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沈遐洲瞧不见地别开目光,心想,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可每瞧一次,妄念就多一分。

他果然不可能放过王静姝,不带走她,她必然花蝴蝶一般招惹许多的郎君爱慕。

马车毂毂,一连行了几日,除了最热的时辰,余下的时候都在赶路,显然的沈遐洲也是急的,他不可能延误军情。

王静姝近来也总发脾气,有时候是真气,有时候又是故作生气,一日下来,来来回回地要闹上许多次,诸如大半夜行在路上的时候就说要喝鱼汤,附近连河流都无,如何去捕鱼?

郎君倒是好脾气派人去寻河流,又稍息时煮好后给女郎,女郎这时候就会挑剔汤不够浓,佐料不够鲜。

又诸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喊没有润肤的膏脂……

无论女郎如何闹腾,郎君都一一满足,但入蜀的进程也半点没有被耽搁。

王静姝再次瞧着送到跟前的驱虫香囊,再看又憔悴清减不少的郎君,忽地觉得有点没意思。

郎君星夜要赶路,不赶路的时候又要去为女郎的需求奔波。

理智上,她觉得不该心疼他的,他如今这苍白模样还不是他自己作的,非要带着她一起走。

可情感上,她又几多煎熬,不受控地担忧,沈遐洲这个样子能去平叛吗?

不会死在阴平回不来吧?

故而,她任性得也少了,只是赌气地不大与他说话。

这日,入了蜀地的巴东郡,夜里她竟没有再被唤醒赶路,但许是习惯的原因,她自发地睁眼了,能望见驿馆外灯火蒙亮,还有人马汇聚又调离的动静,她的房门也在此时被推开,她立马装睡地闭眼。

拖延是她的常态。

然并未有人进来,好似只是在门外望一眼,就又合上了,她能听得一些细微的轻语,似是在叮嘱什么。

她想,留下的或许会是嵇牧,嵇牧在沈遐洲幼时就跟在他身边,稳重又武功高强,她数次透露就要嵇牧留下保护她。

郎君虽沉默,但看得出对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一边听着郎君离开的动静,一边琢磨着明日后如何说动嵇牧护她回洛京,还有偷偷送回洛京的音讯怎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是个骄傲但又一身反骨的女郎,即便会为郎君担忧,甚至内心深处其实也是还在喜爱沈遐洲的,但她仍旧是不甘被掌控的,不然她也不会从建业跑至洛京。

如今对面情爱也是如此,她不愿对沈遐洲一退再退。

然,白日里,她才发现留下的并非是好说话的嵇牧,而是沈遐洲另一个得力的卫士夜阑,这人就如他的名字一般,半句话也吭不出声,竹苓竹沥还有她,嘴皮都要磨破了,他就一句话,“女郎歇够了就出发。”

她一直歇不够,连歇了三日,她不愿再往蜀地深入,那样她回洛京就太耗时了,总之,在走不掉之前,她就一直耗着,沈遐洲不在,也没有人能强迫得动她出发。

这日,竹沥哭丧着脸寻来,手中捧着一堆的信件还有饰物,都是连日来在各处驿馆花出去的打点,还有送出的信,她哭丧着道:“娘子,我们的信没有一封送了出去,都被那个叫夜阑的卫士暗中拦住了。”

既是暗中拦住了,现在全送回无疑是暗示她不要再白费劲,说没有沈遐洲的安排,她是绝对不信的。

竹沥依旧在为难道:“娘子,竹苓姐姐也被那人控制住了,道娘子今日必须得出发,不然——”

“不然如何,他敢杀我侍女不成?”王静姝咬牙不已,夜阑得了吩咐,定然是不敢杀她侍女的,但折腾逼迫她一下定是能做得出的。

难怪了,要把她侍女也带上,除去能照顾她,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拿来当胁迫用。

若非不得已,她是不愿意扔下侍女跑的,她也怕沿途的危险,若换了嵇牧,她还能说动折腾一下,可夜阑却是个油盐不进的,如今也只有她先跑了,这边的困境也就解了。

她必然是会被追上的,但竹苓和竹沥却是能趁这个时候离开或是传出她的消息。

夜阑要保护的是她,不是她的侍女,必然不会为她们浪费时间的。

她与竹沥耳语几句,竹沥应下。

没多久,驿馆马厩起了火,草垛燃烧极快,众人的马匹乱了套,王静姝趁乱换了竹沥的衣裳垂头出了房门。

她去往马厩相反的方向,努力翻着墙。

墙的另一边却在这时也翻上个鼻青脸肿的郎君。

四目相对,郎君先开了口:“表妹,好巧啊,你也翻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