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姬云暮不知想起什么,眉眼弯弯道:“你若想问天机,我也可将它借给你。”
第56章 命运轮转 应是他先死罢。
“但问天机, 是要付出代价的哦!”
姬云暮那张稚童般的脸猛地放大在谢不尘眼前。
谢不尘眉头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这位天演门师祖因而咯咯笑了两声,倏忽之间回到了原位。
她浅蓝色的眼眸仍然含着笑意, 发间的铃铛无风自动,看着就是一位天真活泼,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你不好奇吗?”姬云暮歪了歪脑袋,状似困惑地问, “叩问天机的代价。”
谢不尘摇了摇头:“姬前辈, 我不想问天机, 自然也不在乎问天机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万事万物自有规律,”谢不尘语气平静,“世间因果自有缘法。”
“即便知晓了一些……”谢不尘顿了顿,“而后刻意去避开, 刻意去改变,想要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最终——”
“说不定也还是殊途同归,”谢不尘弯起眼,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如墨玉般的桃花眼眸却渗不进光彩, “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么看来——天机,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话听起来略有大逆不道, 若是让外面的天演门弟子听见,免不了有一番争论。
姬云暮闻言却挑了挑细长的眉毛, 没有反驳。
“你——”姬云暮点了点自己的掌心, “倒是比很多人都清醒。”
“空花阳焰的确能叩问天机,不过,如同天道无常, 世间所有事物的发展,也并非一成不变。”
“即便问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姬云暮将空花阳焰摘下,悬在自己的手心,“结果有时候也不会变成自己想要的。”
“越想避开,越想改变,反倒会中了天道的圈套。”
空花阳焰在姬云暮掌中盛放,根茎花叶中的血红丝线也越发明显。
“五百多年前,曾有一人来借它叩问天机,”姬云暮轻点那细长的花瓣,“几乎耗尽全身的灵血和灵力供养它,求问自己的劫数。”
谢不尘胸中那颗心脏因为这一句话微微跳得急促了一些。
“那……他问到了吗?”
“自然,”姬云暮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些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天道还降了三道雷劫以做窥天之惩戒。”
话音落下,周遭景色忽而翻转,漫天花叶簌簌而落,谢不尘袖袍翻飞,乌黑长发被灵流卷起,又随风缓缓落下。
他落在八角亭内,面前摆着一副没有下完的棋。
姬云暮坐在他对面,手中捏着一颗白子。
棋子落在棋盅内,发出细微的敲击声,谢不尘垂眸看过去,那无解残棋就这么大喇喇地摆着。
“十几年后,他又来了一次,”姬云暮的手指点在棋盘上,“想要再借一次空花阳焰。”
“我没有应允,”姬云暮道,“因为那时再用,他会死。”
“我以这盘棋告诉他,他想求的东西无解。再去探求也不过是水中捞月,白费力气。”
谢不尘的目光落在那盘棋子上,整个人显出落雪般的安静。
姬云暮广袖一挥,乾坤逆转阵法在瞬息之间就回归原位。
天地倒转回位,谢不尘袖袍翻飞,随着灵流跃至半空中,又很快随着纷飞花叶翩然落地。
一动一静之下,恍若桃花仙。
姬云暮站在他身侧,他微微低头,便见了这天演门师祖的发顶——小孩身形的老祖并不高,至多到谢不尘的腰。
“说了这么多……”姬云暮直截了当,“你应当也知晓我说的到底是谁吧。”
谢不尘垂首不语,他轻轻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姬云暮也没强求,只是看着谢不尘咯咯笑了两声,继而缓缓叹了口气。
“所以我认得你,那日空花阳焰上,显露出的是你的样子,”姬云暮道,“虽说那时你还是个小孩,不过——好认得很。”
她是天演门师祖,有什么认不出来的——更何况,这小孩,长得也太出类拔萃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终于开了口:“前辈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姬云暮看着不像是会管闲事的样子。这小孩样的渡劫大能平日里最关心的就是自己那几十只灵宠,除外就闲云野鹤似地在这院子里面闲逛,偶尔还会偷吃点宗门膳房里面未辟谷弟子的吃食。
又怎么会心血来潮管这些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琐事?
“因为你们缘分未尽呀,我就又可以看出好戏了呢,”姬云暮笑眯眯地看着谢不尘,声音很是雀跃,“还要纠缠许久呢……只是不知道纠缠到最后,是你死还是他死罢了。”
谢不尘骤然抬起眼,看向姬云暮。
他的手脚都因这些话有些冰凉。
姬云暮舒展自己的手臂,伸了个懒洋洋的腰,而后煞有介事的起了个阵,手拿把掐推演,轻飘飘道:“我们天演门,能窥天机,演算将来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但天道无常,不是每一次都能算准。”
“死不死的……”姬云暮仰头看向谢不尘,“——应是他先死罢。”
“…………”谢不尘闻言顿了顿,轻声道,“死了也好。”
姬云暮闻言挑了挑眉:“真心话?”
这下谢不尘抿住嘴了,没有再回答,姬云暮哈哈笑了几声,伸手拍拍谢不尘的肩膀。
“你要是真有这份心也好,这样,到时候就不会难过了。”
不会难过了……
真的吗?
也许吧。
谢不尘不清楚,他坐在东洲一个偏远小镇的客栈里面,点了一壶清酒。
此时距离那日同姬云暮聊天已过了半月,那白孔雀已经治好了,薛璧去拜访在东洲的朋友,谢不尘不好意思过去,便借口要在附近四处逛逛。
但实际上,他回了武陵——他的故乡。
武陵离天演门很远。但好在他有剑,又是化神期的修士,日行千里之下,也不过十一二日。
五百年前,谢不尘曾在武陵一家小客栈里面刷碗挣个饭钱,如今那么多年过去,那家客栈早就倒闭了,原址建起了个新的合欢馆,对面起了个不大不小的酒楼,谢不尘此刻就坐在里面,慢慢喝着那尝起来带点梨甜的清酒。
酒楼很热闹,猜拳声、说书声、劝酒声此起彼伏,谢不尘戴着一帷帽,白纱掩盖他那张清丽秀美的容颜,以及那双带着点好奇的桃花眼。
他跟着猜拳的几位修士比划着学了会儿,没学会。
藏在他衣襟里的紫微看着那蹩脚迟疑的动作很是嫌弃,开口道:“你要是上去比划,得赔上多少灵石啊!”
鹞鹰听见声响从袖子里面冒出个脑袋,狠狠啄了紫微一下,疼得这小飞廉吱哇乱叫。
谢不尘好笑地看着这俩小灵兽,每一只都给摸了下脑袋,再放下两颗灵石结了酒钱,提起剑脚步轻快地出了酒楼。
合欢馆就在对面,不少修士进进出出,谢不尘只看了一眼那招牌,压低帷帽拖家带口地走了。
东洲多雨,冬日雨冷,料峭寒风吹过来,谢不尘把两只怕冷的家伙往心口塞,路过小摊子时又花了几块上品灵石,给他们兽买了两块平安锁。
他匆匆走过街巷,脚踩着雨水,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
还未落下,就又被人踩得飞起。
谢不尘用灵力撑起一个灵罩避雨,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为汹涌锋利的灵流!
那道灵力极快极强,修为明显在谢不尘之上,谢不尘猝然回头,手中问道剑在作势抬起,在瞬息之间格挡一击,却远远没有阻隔攻势,但下一刻,谢不尘的反应却不是躲避,而是迎着锋刃而上,问道出鞘,斩出一道杀招!
来人极轻地笑了一声。
“好熟悉的招式啊,和鹤予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不尘乌黑的瞳仁微微一颤,长风掀起他的帷帽,不速之客的面容展现在他的面前,竟然是鹤予怀的死对头连辰昊!
他的目光在谢不尘手上长剑停留一瞬,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那熟悉的剑身……熟悉的,睁大的白目红瞳。
“他竟会把剑留给你……留给你!”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连辰昊骤然出手,竟是朝着要谢不尘的命去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本想着借你杀鹤予怀……没想到竟还有意外之喜——”
“就是不知道——你死了,你师父是不是还会为你掉眼泪!”
数道法阵瞬间炸开,谢不尘在夹缝之间和连辰昊过了上百招,身上显出数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灵流波动之下,武陵几乎要被掀飞了!
谢不尘咬牙格挡,他只在化神境,而连辰昊已是渡劫期的大能,这样下去,他早晚无力招架!
说时迟那时快,连辰昊的断命剑往上一提一推,那雪亮的长剑噗嗤一声——
彻底没入谢不尘的胸膛。
远在苍龙峰闭关的鹤予怀身形一顿,心口处豁然出现一道极大的伤口,他俯身一口热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层层金光顿时炸开!
断命剑被震出谢不尘心口,那极可怖的血窟窿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愈合!
连辰昊狂热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轮转符。”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山海剑已极其刁钻的角度从谢不尘身后卡出!
断命在瞬间被挑飞,横插入地,而后只听连辰昊桀桀怪笑两声。
“上当了!”
第57章 镜中之人(一) 要鹤予怀抱他。……
被冰凉的长剑穿透胸膛时, 谢不尘短暂地失去了五感。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微张的嘴更是说不出话来, 连穿透自己的剑身都感觉不到了。
但思绪还是正常的,他极度茫然地握着那没入胸口,随着心脏微微跳动的剑身,脑子里不着边际地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为什么不疼?”
他明明记得, 长剑穿过心口, 是很痛的。
没等他把这件事情想明白, 骤然回归的五感让他胸腔一颤,睁眼的刹那,目之所及闪过一缕洁白如雪的发丝。
紧接着,宏大的法阵如蛛丝般朝四面八方展开, 天空倏然暗下来,层层乌云朝地面压,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最后一眼,谢不尘朝上望去, 只见连辰昊与数道人影高悬于上空, 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下一刻,黑暗彻底吞没整个法阵, 汹涌而暴虐的灵流几乎要将谢不尘震晕,他竖起两指念起清心咒, 勉力维持自己的清醒。
周遭灵流裹挟着数不清的琉璃般的碎片, 那些琉璃碎片泛着点点光芒,谢不尘的目光落在其中一片,愣了片刻。
那琉璃片中承载着的竟是记忆, 里面那白衣少年极为眼熟——好像是鹤予怀!
但没等他看清楚,法阵那足以杀死化神境修士的灵流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谢不尘:“………”
他心神俱震,还没来得及呕出一口老血,就彻底昏了过去!
阵法花了半个时辰才彻底结成。
连辰昊落在阵眼中心。
方圆几百里内的花叶草木全部被阵法吸食一空,了无生机。
此阵名为“修罗镜”,是幻境阵法,需要数名大能共同压阵才能展开。法阵有数道幻境,层层相扣,极为凶险,一旦入阵非死即伤。
打破阵中的幻境,最简单的办法是让修罗镜产生的幻境中的镜眼死去——那最快的方法就是杀掉。
破阵之法则更为粗暴——只要找到,并杀了阵中除自己以外的活物就能破阵。
但其实……镜眼与幻境中人息息相关,杀掉镜眼与凌迟本人其实没什么差别。
也因此,此阵极为凶悍,又是违逆人性的杀阵,正经宗门都将其列为禁术,禁止修习,所以除却能开启藏书阁禁书的大能,没人知道这法阵什么样,又怎么用。
连辰昊心情颇为愉悦地勾了勾唇角。
“几百年了,真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个空子,让他阴沟里翻船啊。”
“越长老,”连辰昊眯着眼笑,“你说鹤予怀舍不舍得杀了他的宝贝徒弟呀?”
越横撇了撇嘴:“杀不杀,他都是要死的。”
没杀,他会被困死在阵中,杀了,他就是杀徒的恶师,要被押解至执法台行刑。
“是啊,”连辰昊道,“更何况,他居然给那小徒儿下了轮转符,那岂不是他的徒弟受了什么伤,全部应在他自己身上。”
“可惜他们被吸入阵眼,虽然在幻境内他们相隔甚远,可其实他们就相当于在对方身侧,因此即便有轮转符,他也不能第一时间来到幻境内的徒弟身边呢,可惜可惜,”连辰昊道,“恐怕是出不来了呢。”
“即便他有本事,能将自己和那小徒弟全都带出来,也是元气大伤,”越横道,“等他出来,再使点小手段,保证他这辈子都赶不上你。”
“还是同门下手毒啊,”连辰昊啧啧两声,“我其实很好奇,他居然如此令人生厌——”
连辰昊露出嫌恶的表情:“连你们这些同门都恨不得让他死啊。”
越横没有回答,他神情微妙地一动,最后只冷笑了两声。
而幻境内,却不似他们想象中的厮杀不休,而是一片风平浪静。
谢不尘从湿漉漉沾着雨水的草地里爬起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前,衣服破了个窟窿,但是并没有伤口。
他不禁皱了皱眉……难道鹤予怀又在自己身上下什么乱七八糟的阵法符咒了?
“你醒了。”
一道笃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冷淡,透着一股熟悉感。
谢不尘心一颤,警惕地转过头,然后实打实地愣了半晌。
这张脸实在是熟悉又陌生啊。
面前十三四岁的少年黑发碧眸,似乎天生一副冰冷冷的样子,身上穿着不大值钱的粗布麻衣,后背挂着个快和他人一样高的背篓。
里面塞满了湿漉漉的柴禾。
好像是……谢不尘瞠目结舌,好像是少年时的鹤予怀!
但他似乎并不记得谢不尘,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人,也不说话,确定人并无大碍后,背着柴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独留谢不尘站在原地。
他目送着那小少年走了几步,忽然出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背着柴火的少年回过头,语气很平静,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二狗、二蛋……叫贱种也行。”
谢不尘闻言又愣了片刻,想起来鹤予怀这个名字是他拜入师门之后,还月长老取的。
他僵硬地看着这缩小版的鹤予怀,最后挑了个勉强能入口的称呼:“那什么……二蛋,谢谢你啊。”
“二蛋”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谢,转身又走了,只是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对着谢不尘道:“山中有野兽,你也赶紧离开吧。”
谢不尘点了点头全当应答。等那缩小版的鹤予怀走了以后,他在原地徘徊片刻,叹口气,坐下来了。
这里是个幻境。谢不尘想。
具体是什么法阵构建的……谢不尘回忆一番,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结果,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习法堂上没听课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鹤予怀也在这个法阵里面。
幻境向来是真实与虚假互相穿插,但虚假也是由真实的记忆畸变而来,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少年的鹤予怀,不可能凭空想象捏造出一个。
能出现这个……只能说明鹤予怀也在阵中。
既然自己有记忆,比自己修为更高的鹤予怀肯定也有,但刚才碰到的……显然不认识自己——谢不尘重重拍了下掌心,心道,这幻境应有几重,自己和鹤予怀应当是分在了不同的幻境碎片。刚才的鹤予怀,是幻境捏出来的产物。
只是不知道这幻境要如何破解,谢不尘站起身,朝四周环顾一番,没有找到什么疑点。
身形单薄清瘦如少年的人抽出长剑引灵入体,试图感知这幻境的结界在何处,可这幻境似乎无边无界,竟然触不到底。
谢不尘收回自己的灵力,拍拍沾草的裙边,远处天际泛上了一抹深紫淡蓝,天快要黑了。
没办法,谢不尘只能先行下了山。
山道蜿蜒曲折,尽头连接着一个小小的镇子。
谢不尘边走边看,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差点栽倒,他堪堪稳住身形,脚上滑了一层厚厚的黄泥,旁边还沾着几根可怜兮兮的花草。
他凝眸看了半晌,忽而蹲身将其中一朵有着七瓣花骨朵,花心泛白,花瓣萤紫的花摘下一片,放到嘴里嚼了嚼。
味道极其酸苦,谢不尘眉毛皱成一团,呸呸呸将那花给吐了。
少时读《五洲地理志》,谢不尘记得青洲地界生有一种名为洛萤的草,春日开花,夏日结果,花萤紫七瓣,花心渐变泛白,味极其酸苦,但能治寒疾。
看来,这幻境构建的是青洲了。
青洲啊……谢不尘对那青洲灵气四溢的大瀑布念念不忘……不知道幻境里面会不会有了。
按理来说鹤予怀应是去过清微派地界的,说不定真能在幻境里面见到。
但很快,谢不尘就摇了摇头,幻境的哪里有外面的好看,再说这幻境也不简单。
连辰昊向来和鹤予怀不对付,刚才也有杀掉自己的心思……这幻境绝不像表面这样美好,谢不尘思衬,倒很有可能是个必须得见血,要人命的杀阵。
还是得处处小心。
谢不尘一番连蒙带猜,居然真的将修罗镜之用法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而鹤予怀,是真的看出来了这是修罗镜。
他与谢不尘一样,落在了幻境一角。
第一次,他落在了以自己为镜眼的幻境,那是刚入苍龙峰的时候,青年时的自己孤零零站在廊下,看着同门三三两两走在一起。
鹤予怀悄无声息地绕到自己身后,手中长剑快得很,只一下,青年的自己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惊恐的眼眸倒映着鹤予怀惨败的人影。
横飞的血液溅到各处,幻境随着尖叫抛开的弟子层层碎裂!
而第二次,鹤予怀落在的不是以自己为镜眼的幻境——如果是就好了,他能毫不犹豫的杀掉镜眼,打破幻境找人。
他落在的,是以谢不尘为镜眼的幻境,准确来说,那镜眼是幼时的谢不尘。
鹤予怀脸色苍白,眼睛一瞬也不动地看着一两岁的谢不尘。
小孩子扎个小冲天辫待在摇篮内,笑得牙不见眼,即便看见自己前边站了个雪白如鬼影一样的人也不害怕,反倒是伸出手来,要鹤予怀抱他。
鹤予怀下意识伸出手,但很快又收了回来。
那手上沾着猩红的血迹,鹤予怀记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刚才幻境中那死去的镜眼的了。
最后他抬起手,给自己掐了个清净决。
第58章 镜中之人(二) 这里……是假的,我也……
彼时, 另一个幻境内,谢不尘已经下了山。
经过一番打听,谢不尘清楚了这里是青洲的一个小镇子, 名为南野。
幻境很大一部分取自人心记忆、乃至潜在意识的投射,谢不尘没有到过南野,这个幻境,是通过鹤予怀的记忆幻化而来。
原来鹤予怀的故乡在这。
少时, 谢不尘曾问过鹤予怀的故乡到底在哪, 还撒泼打滚让鹤予怀带他过去玩。不过鹤予怀一口回绝了, 也没告诉谢不尘是哪里。
没想到在幻境见到了。谢不尘想。
这个镇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居然还开了家合欢馆。
谢不尘草草在镇子内逛了一圈, 还是决定去找幻境中的少年鹤予怀。
既然幻境与他有关,谢不尘想,那破解之法,也应与他脱不了干系才对。
谢不尘找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入夜时找到了少年鹤予怀。
月光落在茅草屋上, 少年鹤予怀坐在屋外, 安静地捧着一碗白粥。
屋内还有两个人,但已经睡过去了。
头顶长着新芽的树微微耸动, 叶芽上的水珠簌簌落下来,湿了他一身, 而后一个灵巧轻快的人影从树上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少年鹤予怀眉头一皱, 缓缓站起来,借着月光看清了这跳下来的人影。
是今天在山上见到的那个青年。
不知为何,鹤予怀天然地觉得, 这个人是可以亲近,相信的。
但他又不想离这个人太近,好似只要靠近了,就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那人眼睛底下缀着的两颗红痣微微翘着,眼睛清亮亮地看着自己,嘴角扬着一个和缓温善的弧度,声音如昆山玉碎般好听:“……师、不鹤……二蛋……”
谢不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勉强把那差点脱出口的称呼给咽下去。
“…………”少年鹤予怀沉默一会儿,把自己的白粥递过去,“你是饿了吗?给你吧。”
伸过来的手臂青红交错,伤痕累累。
谢不尘僵了片刻,口中的“不用”二字卡在喉咙处。
“你……”谢不尘欲言又止,最后小声问,“你被人打了?”
面前的少年摇了摇头,还立刻将那些伤口遮掩,又矢口否认:“没有,只是砍柴不小心伤到了。”
说完,他将那碗粥往谢不尘怀里面一塞,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不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米粥,稀的,几乎没有几粒米,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客栈刷碗的日子。
那时,客栈老板会克扣谢不尘的口粮,谢不尘记得自己也捧着这样一碗稀薄的白米粥,喝一口,全都是带着米味的白水。
“等一下!”谢不尘抬起眼,忍不住又叫住了他,“你多大了。”
那孤零零的身影又转过来:“十五。”
谢不尘一副了然的样子。
果然……吃不饱长不高,十五岁的年纪,看着只有十三四岁。
谢不尘三步并作两步,把那米粥塞回少年鹤予怀的手中:“我不饿,你自己喝吧。”
少年将碗接过来,像喝酒一样把那粥一饮而尽,而后低声问谢不尘:“你从哪里来。”
喝完将碗一放,发现面前居然生了一堆小小的火。
“晚上还挺冷的,”谢不尘用灵力维持火的燃烧,还不忘回答鹤予怀,“从蓬莱洲雩都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缩小版的鹤予怀。
如果是鹤予怀的记忆,那幻境的突破点应当就在他的身上,但用神识一番探查,他并没有发现鹤予怀和外面那些被幻境捏出来的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两个人安静地烤了一会儿灵火。
少年鹤予怀转头去看谢不尘。
这个忽然出现的天外来客看着是个青年人,但身形却纤细单薄如少年,身上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衣袍,身后背着的长剑缀着一根红色的剑穗。
剑穗的编法他很熟悉——为了存下一点灵石,他学过编剑穗,剑修在五洲四海各地都颇有规模,因此剑穗,是比较好卖的东西。
那根剑穗上的蓝色石头,不是穿过去的,而是用红绳接连缠绕,成回纹样式编进去的。
少年鹤予怀喜欢这样编,不是因为好看,而是因为他没有给石头钻孔的工具。
这个剑穗编的很仔细,很认真,不是他为了赶工编出来,整体都很漂亮,用的料子是没见过的,看起来很好,很华贵,若是拿出去卖,应该能卖一个极好的价钱。
少年鹤予怀眉头微微一动,笑着问:“你是修士吧,是哪个宗门的?以前到过青洲吗?”
“之前是上清宗的。”谢不尘并不避讳,“现在不是。”
“这是我第一次来青洲。”
少年鹤予怀的笑缓缓敛起:“你没说谎?”
“没有,”谢不尘回答道,“这有什么好说谎的。”
话音才落下,谢不尘脑中忽而灵光一闪……遭了!
等等!这时候上清宗待的那地还不叫雩都!叫云城!
这劳什子市镇!老改名干什么!
然而再解释已然是来不及了,少年鹤予怀只看他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不尘有心想追几步,却不料他又忽然回过了头:“滚。”
谢不尘站定脚步,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只能叹口气,往外走去。
只不过没走多远,就在离这茅草屋不远处的树上待着。
待到后半夜,谢不尘半合着眼休息,还没等去见周公,就突然听见那小屋子里面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啊!!!疯子!你这个疯——”
后半截话悄然断掉,谢不尘被惊得从树上跳下来,连忙往那茅草屋跃过去!
只见那纸糊的窗子上溅上一圈又一圈的血迹,谢不尘心凉了半截,猛地掀开那破木门一看,只见一身血衣的少年拿着一根棍子,房内是被打昏的父亲和兄长。
身上的血似乎都是他自己的,少年鹤予怀擦了一下又一下,都没办法将那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血擦干净。
他回身看向一脸瞠目结舌的谢不尘,说了一句:“你还在这里。”
就在他说话的瞬间,谢不尘敏锐地感觉到了整个幻境的灵力开始波动起来,他回头从门外望去,远处的景物开始扭曲起来。
少年鹤予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紧握自己手里的那根棍子,推开谢不尘往外走。
每走一步,他身上的血就流得更多,远处的天际和山峰就相应地更扭曲。
“…………”谢不尘意识到了什么。
不愧是连辰昊,果然是个杀阵。
破开幻境的办法如若猜得不错,应当就是杀掉能够构成这个幻境的人。
……就是不知道打破幻境,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既然这是杀阵,破境很有可能会受伤。
可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谢不尘想,出去要紧。
细白的指尖微微一动,问道剑瞬间来到谢不尘的手上:“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少年鹤予怀的意识似乎开始涣散,声音轻而飘忽,“如果我不走,他们会把我卖到合欢馆。”
谢不尘闻言眉眼一动。
他看着少年鹤予怀那张沾满血的脸,忽然有些下不去手。
他感受到一股深重的悲哀,不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自己曾经也是这样……如果当年鹤予怀没有把他带走,等过几年,他长大了,也会因为没有庇护,而被客栈的老板卖去合欢馆。
他亲耳听到,那些人是这么说的。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不是这里的人,对不对。”少年鹤予怀忽然出声,回过头看向谢不尘。
“这里……是假的,我也是假的,对不对?”
谢不尘一愣,低头去看口中呛出血的鹤予怀。
他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会知道?”
幻境中的人,怎么会察觉自己是假的?!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陌生人,但是又很意外……看见我。”
“我确信我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你,”少年鹤予怀笑了笑,“但你认识我,对吗?只不过不是现在的我。”
他看向谢不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况且我只是青洲南野城一个不起眼的人,没有道理……没有道理会有你这样的人一直跟着我,你跟着我,除了你认识我,除了有利所图,我想不到别的。”
“你被关在这里了,对不对?”
“我身上,有放你出去的办法,对不对?”
他接连问了几个对不对,谢不尘张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在少年鹤予怀看来是一种默认。
他温和地弯了弯眉眼,一边说,一边靠近谢不尘,眉宇间已经隐约有了后来成为仙尊后那冰冷如松山雪的模样。
“不要害怕。”
说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瞥,谢不尘心里悚然一惊,他猛地收回问道剑,但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鹤予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直直朝着锋利的剑刃扑了上来,谢不尘收剑不及,那脖颈重重撞上剑刃!
精绝的法器瞬间割开他的喉咙,和大半颈项,成片的血飞溅到各处,剑身上的则立刻被吸收,谢不尘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已然失去神采的双眼。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灵流骤然紊乱!
整个幻境如同碎裂的铜镜瞬间分崩离析!
砰————
谢不尘眼前一黑。
处于另一个幻境的鹤予怀身形一滞,嘴边无声无息淌下血来。
正伸着手要抱抱的小谢不尘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嘴巴一撇,哇的哭出了声。
第59章 镜中之人(三) 这只是个镜眼而已。……
鹤予怀有些慌乱地给自己掐了个清净决, 又伸手将小谢不尘抱了起来,拍着小孩的背轻轻哄着。
“不怕,不怕——”
他似乎忘记了这只是个镜眼。
而镜眼幻化而来的小谢不尘很亲人——镜眼毕竟是通过原身的记忆与意识化成, 天然地带着本人的特性,与原身无二。
被哄了两下就不哭了,把脑袋往人颈窝里面蹭。
他砸巴砸巴嘴,小手抓住鹤予怀那头几乎及地的长发, 咿咿呀呀着往自己的嘴里面放。
鹤予怀伸手把那团沾了口水的头发揪出来, 小谢不尘又瘪了嘴, 眼睛水汪汪地,要哭不哭地看着鹤予怀。
鹤予怀这才发现他饿了。
明鸿仙尊环顾一周,屋子里面可谓清贫如洗,家徒四壁, 除了这个摇篮干净整洁,其余东西都灰蒙蒙的,像是落了一层尘土。
看得出来,谢不尘原先的父母,是很爱这个孩子的。
只可惜, 鹤予怀打开卧房, 只见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双眼紧闭的小男孩。
都已经死了。
鹤予怀听谢不尘说过,自己的父母兄长死得很早, 据说是染了疫病,把自己放在木屋正厅处, 让附近的邻居帮忙照看。
最后没熬过来, 谢不尘吃百家饭长大,寄人篱下,最后被卖去了客栈刷碗, 一个月赚点灵石当口粮费。
鹤予怀抱着小孩退出来,边哄边走向橱柜,从里面翻找出小半抓被虫啃食得乱七八糟的白米。
雄浑的金色灵流不再是斗法的利器,鹤予怀操纵着灵力,将这点白米弄成了热乎乎的米浆。
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奶团子高高兴兴地喝着米浆,嘴边沾了一圈白沫。
鹤予怀看着他,想起当年谢不尘刚到苍龙峰时,吃上好吃的也开心得不得了。
那时谢不尘还没辟谷,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夜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会跑到鹤予怀房间前面可怜兮兮地敲门。
鹤予怀记得谢不尘一开始还不敢找自己,猫在寝屋里面偷偷点火做饭,结果有一次差点把见春阁给点没了!
他把人从火里捞出来,看着徒弟黑乎乎的花猫脸又气又觉得好笑,刚想训斥两句,谢不尘就先小心翼翼给他认错。
“对不起师父,我太饿了,太饿了。”
一句话就让鹤予怀原谅了他烧掉了半个屋子。
还半夜把见春阁里靠近灵植园的,空置的房子辟出来当厨房,薅了各种各样的灵植给谢不尘做了碗烫面,又三令五申谢不尘不许乱用火,饿了就让师父做饭。
于是后来谢不尘饿了就半夜敲鹤予怀的门,开门后又是一副要哭不哭让人心疼的样子,巴巴对鹤予怀道:“师父,我又饿了。”
有时候,谢不尘也给鹤予怀弄点乱七八糟的吃食。
可惜谢不尘在做饭这件事上没什么天赋,弄出来的吃食卖相一般,味道也平平无奇,因而后来他也不好意思再做了。
就这么吃了四五年,直到谢不尘辟谷。
那间小厨房才闲置下来。
“吃……”
小孩子奶呼呼的声音传过来,鹤予怀回过神,低头看见小谢不尘的小手抓着一个汤匙,给鹤予怀舀了勺米浆。
鹤予怀发灰泛白的眉眼微微一动,他没有接过那汤匙,骨节分明的手指扼上小谢不尘的脖子,食指对准一处命穴。
精纯的灵力只要往里面一灌,瞬息之间就能要人性命。
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剧痛,和上个幻境自己杀掉自己时一模一样,鹤予怀想。
鹤予怀不确定谢不尘是杀掉了变成自己的镜眼,还是杀掉了变成谢不尘的镜眼。
总归不论杀掉的是哪一个,受到反噬的也只有鹤予怀。
但幻境太过凶险,谢不尘能杀一次却不一定能杀第二次,如今他们的原身在阵眼之中,进入幻境的是神魂,幻境如同一个又一个小世界,在这里面,神魂受到桎梏,稍有不慎就会被幻境中捏出来的东西伤到。
更何况,要是后面,谢不尘碰到的是青年时……乃至几百岁时的自己……
斗不过的。
鹤予怀明白。
谢不尘被他养得太良善,太温软……他能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为了一只断翼灵兽奔波千里;为了素不相识,和他隔着几百年的同门弟子,冒着神魂受伤的风险附身救人……甚至于面对杀了他一次的师父,他也只想着好聚好散……因为那十几年的恩情,他甚至不会去恨……
这样的人,怎么斗得过一个心狠到连徒弟都杀,连自己都害的人。
他必须,必须尽快找到谢不尘。
多留在这幻境一刻,就是多一分风险。
所以,鹤予怀想,是时候了,是时候结束这个幻境了。
他运起灵力,那汹涌的金色灵流澎湃而来,却在指尖处戛然而止。
鹤予怀灰白的眼睫似乎微微湿润了。
这只是个镜眼而已。
他心中这样想。
只是个镜眼而已!!!
被扼住命门的镜眼看似无知无觉,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他咿咿呀呀地学说话,笑着露出几颗没长好的乳牙,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抱上鹤予怀的手腕,很亲昵地拍来拍去。
鹤予怀惶然地看向小小的,连危险都不知道的“谢不尘”。
是啊,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善恶,他只知道这个人给自己喝了热乎乎的米浆,抱着爱哭的自己哄了很久,所以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值得依赖的好人。
他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面前人要杀死他?
鹤予怀看着对他全然依赖的小人,无端地想起前几个月,在上清宗的飞舟上,被他拴在床边的谢不尘,曾经机械地看着他,近乎绝望地对他说——
“我恨你。”
“恨你杀了我一次,又要再杀我一次。”
“我……”
鹤予怀张了张口。
他没法反驳这一句话,正如谢不尘当时所说,杀人并不只将剑刺入胸膛这一种。
“对不起……”道歉的字句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又要……又要再杀你一次了。
整个幻境在一声截然而止的孩童笑声下碎裂炸开!!!
鹤予怀挺直的腰背弯下,在满目虚无中止不住地呕血,那只扼住镜眼脖颈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幻境内,谢不尘刚刚清醒过来,他觉得心口微微抽痛,但又很快平息下来,没有了任何感觉。
这一次他出现在了熙熙攘攘的城池内,往来行人修士络绎不绝。
谢不尘孤零零站在穿梭的人群中,似乎没有人察觉到这里凭空出现了一个青年。
天高云阔,白云卷卷,周围的人叽叽喳喳聊着天,一片安好的模样。
“云城最近新来了几批料子,要不要去看看?”
“诶,先不去,饿了饿了,先去吃饭吧!”
“你看那!”
“上清宗的弟子又下山游历了!”
“啧,那不是外门弟子嘛,宗服都没得穿!就是下来打杂的,有什么好看的,走啦走啦!去吃饭!”
谢不尘循着他们的声音和视线望过去,只见一名穿着上清宗宗服的正式门生领着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外门弟子朝着成衣铺过去。
缀在最后的人约摸二十出头,整个人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跟着队伍,手里背上拿着这一行人的杂物。
谢不尘一愣。
那个人是——
鹤予怀!
第60章 镜中之人(四) 一击毙命。……
又落在了鹤予怀的记忆里面。
谢不尘叹口气, 低声念了两句引剑诀,问道剑就出现在他的手上。
按照上个幻境的经验,只要杀掉……谢不尘抿了抿唇, 只要杀掉幻境中的鹤予怀,就能打碎这个幻境。
穿着窄袖蓝白衣袍的青年足尖轻点,衣摆生风。
他戴了条灰白色的面巾,遮住大半张冷白的面庞, 只露出那双锋利的眼睛。
如同一只轻盈的灰雀, 瞬间就跟上了那队往成衣铺而去的上清宗人。
上清宗每三年都要给弟子量体裁衣, 重新做一次宗服,想开这次应当也是一……
谢不尘心中的“样”字还没落下,脚才刚踩上门槛,就听见里面为首的门生说:“拿着!”
又是几把剑往那全身上下都拖着东西的人身上放。
穿着一身洗得发旧, 不知道打了多少层补丁衣裳的青年一声不吭,将那几把剑给抱在怀里面。
锵啷——
其中一把不小心掉了,周围人瞬间嫌恶地看过来,为首的门生皱着眉头,忽然抬腿对着人肚子就是一脚!
谢不尘眼见此景, 实打实地愣了一下。
他听见鹤予怀闷哼一声, 什么也没说,只是白着一张脸弯下腰, 捡起那把剑。
而后他挺直背,像一根不会被压弯, 只会被折断的竹子。
那为首门生不悦道:“真是晦气, 被抽到和你们这些一辈子当不了正式门生的人下山办事就算了,还毛手毛脚的!拿个东西都拿不好!”
“越师兄,是他手脚不利索!可不关我们的事情!”跟着的几个外门弟子七嘴八舌地辩解, 而后又回头呵斥,“……贱骨头的东西!一副清高样装给谁看,乞讨几年跑来的云城,让拿把剑还摆脸色!这点小事都干不好!回去有你好看的!!!”
谢不尘这才发现,青年鹤予怀脸上有着青紫的伤痕。
谢不尘:“………”
他收回剑,心想,这里人太多了,再等一会儿吧。
等到人少的时候再动手。
等到这群人办完事已经临近夜晚。
云城建得与后来的雩都乃至于白玉城有很大的不同,谢不尘跟着这群人走了两条街,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居然把人跟丢了!
他看着那屉小笼包捶胸顿足,就不应该被香味勾了魂!
谢不尘方向感差得很,再加上此时山门和后来的也不一样,折腾了快一个时辰,他终于找到了上清宗的入口。
外门弟子都被安置在成愿阁,阁中极大——上清宗真是富得没边,不愧是五洲中常年排在前三的宗门,连外门弟子都有单独的隔间。
谢不尘外放神识,一刻钟就寻到了青年鹤予怀的踪迹。
不能再等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幻境早晚要打破,不然出不去,总归都要动手的,谢不尘心想。
他握紧问道剑,跃下房梁,轻盈而矫健的身影落在走廊处。
长剑斜于身侧,谢不尘神识外放,听见鹤予怀的隔间里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人,为什么又回来得那么晚?”
“……练剑,勤能补拙。”
“人,你骗灵兽,你的衣服又烂了。”
“没骗,我就是去练剑了。”
“他们说,你只是中下灵根,练也没用。你是痴人说梦。”
“我会做到的。”
“入门,升阶,飞升,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做到。”
“为什么要飞升,人间不好吗。”
“不好,给你带了包子,吃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不尘破门而入,问道剑锋利至极,极快极准地从镜眼的后心穿过!
血从心口处飙出来,溅在隔间那小小的窗上。
一击毙命。
“鹤予怀”的身体瞬间滑出那把锋利的剑刃,软倒在地上。
从窗棱透进的,变得扭曲的寒凉月光下,他的衣服划了几个很大的口子,脸上,胳膊上布满被外力打出来的,青红交错的伤痕。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透出一股不会在后来的仙尊身上出现的茫然、不解和委屈。
谢不尘愣了片刻,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抬起眼,只见身前站着一只叼着肉包,被血糊了一身的飞廉灵兽。
它很小,貌似刚出生不久,瞪大的鹿眼里满是惊恐,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不知名修士。
“呆……呆?”
谢不尘手中的剑滑落在地。
锵啷——
幻境在同时碎裂!
谢不尘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尖叫呐喊之声不绝于耳,好似不甘于此的愤怒控诉。
他头疼欲裂,被灵流裹挟着向前进,四周如黑渊般暗无天日,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压得人喘不上气。
但很快,谢不尘眼前就闪过一丝极亮的光芒!
瞬息之间,那些灵流都消失不见,谢不尘轰隆隆落在了一棵桃花树上,撞断了好几根枝丫,扑通一声掉在了满地花瓣里。
谢不尘狼狈地站起身,拍掉衣服上沾的桃花,余光中瞥到不远处有个穿着玄色衣袍的人影,他将目光转过去——
瞥见了少年的自己。
十五六岁的少年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师——唔!”
谢不尘三步并作两步,火红色的灵流瞬间把人给捆了,手掌也一把盖住了小谢不尘的嘴!
“嘘!”谢不尘警告地点了点缩小版自己的脑袋,“别说话!”
少年挣扎着捶打谢不尘的臂膀,见根本拧不过面前的人,只好点了点脑袋,表示自己会听话。
谢不尘这才微微放开了桎梏。
他环顾一周,见那小不点狗狗祟祟的转眼珠子,立刻又打了层隔绝灵罩,避免这小不点用神识传音把其他人——尤其是幻境中的鹤予怀叫过来。
谢不尘可没把握能打过幻境里面的明鸿仙尊。
毕竟此幻境与现实几乎一模一样,幻境里的仙尊,自然有着幻境里面最高的修为。
思及此,谢不尘又想起刚才鹤予怀的死状。
他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
谢不尘深深浅浅的呼吸着,手中的问道剑沉重得很。
这里应当是……自己的记忆,附近只有少年的自己,神识外放也没见到有其他人。
少年的自己委屈地坐在灵罩里面。
他看起来就被人精心细致地养得很好,曾经皮包骨头的身躯像抽条的小白杨一样展开了,整个人唇红齿白,也不见胆怯的样子,看着落落大方古灵精怪,很讨人喜欢。
身上穿着的那件玄衣谢不尘也很熟悉,是鹤予怀生辰时送的,也是少年时自己最爱穿的一件。
因为鹤予怀说,穿起来很好看。
少年人总是有些臭美的……更何况,他当时对鹤予怀有不一样的感情……自然会像雀鸟梳理羽毛一样,给自己穿好看的衣服。
谢不尘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他转过头,没过一会儿又看了回来,见少年谢不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连……灵力都一样……”
少年谢不尘的手触碰到灵罩,那火红的灵力不排斥他的触碰,甚至至掌心流入体内。
同根同源。
“我就是你。”
谢不尘本想一剑了结自己,赶紧结束这个幻境。
但看着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少年的脸,他又想,再等一会儿吧,回答完这个问题再动手。
于是他言简意赅道:“我是以后的你。”
少年谢不尘眼神闪了闪,容貌的绝顶相似,完全相同的灵力让他不得不相信。他安静片刻,犹豫了一会儿,指了指谢不尘的脖子:“……那你这里……”
谢不尘抬手摸了摸那道显眼的伤痕,苦笑一声:“自己割的。”
“为什么?”
“因为……”谢不尘道,“师父要我死,我就死了。”
少年谢不尘闻言出离的愤怒了:“怎么会!你骗人!”
“不许你挑拨离间!”
谢不尘不欲解释。
他能够理解那时的自己。
那个时候,鹤予怀是自己唯一的家人,唯一的归处,即便全修真界的人和自己说,鹤予怀要杀自己,他也不会信。
鹤予怀给自己起名,给自己取字,给自己定下生辰……他帮自己锻剑,在每年的生辰给自己送生辰礼,夜半哄着自己睡觉,晨起时为自己束发,远行时用木鸟给自己写信,给自己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他对所有人都是冰冷无情的样子,对自己却那样的温柔,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
整个上清宗的人都说,明鸿仙尊疼弟子像疼眼珠子。
这要少年的自己,怎么相信十几年以后,这唯一的家人,如师如父的仙尊,会要自己死呢?
他怎么会要自己死,怎么会不要自己呢?
“你知道吗?”谢不尘喃喃自语道,“不,你不知道。”
那些关照与疼爱,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因为愧疚,谢不尘到现在都分辨不清楚,君子论迹不论心,鹤予怀能十年如一日地对一个情劫尽心尽力,倒也真说不清楚是演出来的,还是真心实意地对他好。
但不论如何,至少五百年前,一切都比不过那个飞升上界的念想。
“他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些东西在他看来,比我重要。”
谢不尘看向峰顶的方向,从这个角度,他其实看不见峰顶的皑皑白雪:“比他亲手造的,这个在半山腰的见春阁重要。”
家是可以舍弃的,爱也是可以舍弃的。
无情无欲的仙尊太过自傲,他自以为可以舍弃他们,自以为他们只是证道路上一颗无关紧要的石子。
以前谢不尘想不明白,为什么呢?为什么能那么干脆利落,那么狠心呢?
也许是因为……谢不尘回想起少年鹤予怀与青年鹤予怀死去的模样,他根本就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吧。
天快黑了。
谢不尘没有用剑,他随手运起一片露水,封住了少年谢不尘那颗跃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