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丛海棠 那只是一丛白色的海棠罢了。……
下山的路, 谢不尘走过很多次。
他踩着青石阶,石阶上生有青苔,旁边随风摇曳的草木沾着晨曦未消的露水, 显得青翠欲滴。
谢不尘环顾四周,只觉得五百年过去,这条山道的风景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变的只是在这山道上行进的身影罢了。
才走到半山腰,谢不尘腰间歪歪扭扭绣着根草的储物袋忽然晃动起来, 谢不尘赶紧捏住系绳, 从里面掏出来一张震颤不已的传音符。
符纸上闪着莹绿的光芒, 那是薛璧的灵力环绕其中。
薛璧道:“我和小黑已经开着飞舟到山脚下等你了。”
“那只鹰也接到飞舟上了,”薛璧继续说,“就等你了。”
“多谢,”谢不尘对着传音符道, “我立刻就来。”
语毕他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竖起,红如火焰的灵力立刻悬于他的指尖,他低声默念了两句引剑诀,负于身后的问道剑霎时破空!
谢不尘纵身一跃,狂风吹满他的衣袍, 他十分稳当地落在了长剑上。
问道剑发出一阵嗡鸣, 随即如流星一般掠过半空,朝着山脚而去。
等剑身彻底稳当下来, 谢不尘干脆坐在了剑上,长风卷起他几乎垂及脚踝的长发, 他舒了一口气, 目光平静安然地望着远方。
重生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御剑飞行。
作为剑修,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御剑飞行, 御剑飞行。谢不尘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御剑,是在十三岁刚入筑基期的时候。
他的第一把剑是上清宗所有剑修初学剑时都有的桃木剑,唯一不同之处,大概是这把桃木剑不是宗门统一发放的,而是鹤予怀亲手刻出来的。
想要御剑,第一步是感受剑的存在,谢不尘还记得那时鹤予怀带着他的手去抚剑,四溢的灵力在他掌心中汩汩流动,桃木剑随着灵流微微震颤,剑身极为明显的铮鸣。
“感受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剑。”
想到这,谢不尘忽然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还是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了……他告诫自己,如果想要忘掉,想要放下,就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了。
不然不仅忘不掉,这些事情反而还会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回忆,变得愈加深刻。
御剑飞行让路途所费的时间大大减少,不过半刻,谢不尘就已经到了山脚下。问道剑立时回到剑鞘里面,铮一声脆响,问道剑掩盖了所有光华,又变成了一把不起眼的,普普通通的剑。
不远处停滞的飞舟朴素而低调,薛璧穿一身青水般的衣裳,正立在甲板上朝谢不尘招手。谢不尘足尖轻点,衣袂翩跹,整个人如飞燕一般轻巧,不过两下就跃至飞舟上。
站在飞舟前的鹞鹰长啸一声,先是睨了谢不尘一眼,然后状似不情不愿地低下头示意谢不尘摸摸自己的脑袋。
“久等了,”谢不尘一边摸一边环顾一周,有些好奇道,“小黑呢?”
“我在这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谢不尘闻声望去,目光触到薛璧的颈项,那瓷白的皮肤上箍着一道黑色的项圈。
薛璧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弹了弹项圈,温声细语地解释道:“他非要……我也没办法,又摘不下来……”
“为什么要摘,”小黑闻言十分理直气壮道:“这可是命门,我待在这里不好吗?”
“好好好,”薛璧连忙敷衍道,“你待在哪都行。”
谢不尘闻言忍不住打趣道:“真是缠人得紧啊。”
薛璧耳尖红了一点,忍不住用手掐了那项圈一下,小声说:“都能变成人了还缠着不放。”
黑色项圈顿时安静如鸡,当做听不到。
很快,飞舟在符纸和灵力的加持下启动了,朝着天际而去,谢不尘倚在栏边看风景,没有注意到远处一个硕大的身影正扑棱扑棱朝着飞舟赶来!
“谢不尘!!!”
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声浪,连带着飞舟都震荡了一瞬,被叫唤的人猛然回过头,只见一个圆滚滚的大雪球从空中直朝着谢不尘撞过来!
谢不尘愣了一瞬,手上的灵力却已经下意识聚拢而出,下一刻,那圆滚滚的飞球就被浩瀚的火红灵流给稳稳托住。
紫微在灵流里面打个滚,岔开四条腿变回了小飞廉,了无生趣道:“差点就能撞飞你了。”
谢不尘:“…………”
那句“为什么”还没问出来,小飞廉已经站起来挠谢不尘的头发了。
“大坏蛋!为什么不叫我呀!”
谢不尘两指捏住紫微的后颈,把小灵兽捏起来和自己对视。
后者张牙舞爪要谢不尘给自己一个解释。
谢不尘苦笑一声,十分抱歉地给紫微顺毛。
“……带上你,不太方便,”谢不尘委婉道,“况且,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紫微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从谢不尘掌心跳下来,鹿脑袋一歪不理人了。
谢不尘却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又把小灵兽托起来,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目光有些凝滞。
良久,他低声道:“你身上的法印……”
“消掉了,”紫微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有点可惜,“以后不能进上清宗蹭饭了。”
谢不尘闻言沉默半晌,他张口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最后只是摸了摸紫微毛绒绒的脑袋。
白玉城离望月洋算不得特别远,用飞舟约莫三四日就可到崇仁岛,如今已是秋日,夜晚十分凉爽,谢不尘坐在甲板上,身后两只灵兽挤在一起,成了巨大的靠垫,毛多还暖和。
谢不尘睡他们身上看星星,看够了就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身旁有些动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薛璧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他的旁边,言简意赅地打招呼,语气是生拉硬拽的温柔:“谢兄。”
谢不尘:“…………”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谢不尘欲言又止地看着面前的人,“你装怀雪装得不像……”
小黑:“…………”
他倔强地梗着脖子,嘴硬道:“没有,还有,你好无趣。”
谢不尘闻言眼角一弯,随口问:“怀雪呢?”
“在洗澡,”小黑说,“他洗澡不让我和他待着。”
谢不尘又随口顺着往下问:“为什么。”
小黑语气冷酷:“他说我不老实。”
谢不尘:“…………噗”
他就多余问这一嘴。
“其实我没想到,”小黑一本正经,“你还能从苍龙峰下来。”
谢不尘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两颗灵石抛着玩,闻言他动作一顿,看向小黑:“为什么?”
“明鸿仙尊看着不像宽宏大量,愿意放手的好人,”小黑实话实说,“所以我和怀雪知道能去接你时,都很惊讶。”
“说起来,”小□□,“若我是他,因一己私欲杀掉了自己的心上人,还后悔了,恐怕这时候心魔已经将神智吞噬得差不多了。”
谢不尘闻言一时无话,最后只道:“以明鸿仙尊心志之坚定,不会生心魔吧,恐怕恶念刚生,就被斩断了。”
“说不准,”恶念本人开口道,“他能算出情劫何在,收情劫为徒,做出即便对情劫生了感情还是毫不犹豫杀掉这种事情,就足以说明他的欲大于他的心。”
“欲大于心,恶念就不会被轻易斩断,反而如野草源源不断,烧不尽,斩不绝,”小黑一笑,“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谢不尘哑然,竟觉得小黑说的不无道理。
但这些……谢不尘闭了闭眼,好像也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了。
他直起身,他一边拍拍自己身上的羽毛,一边看见小黑忽然又化为了一团雾气。那雾气缭绕一会儿,缠绕到了来人指尖上。
薛璧刚洗完澡,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衫,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他有些嫌弃地戳戳那团黑雾,小声道:“你就不能独立行走吗?”
黑雾当做听不见,又化为项圈套在了薛璧的颈上。他享受这样的感觉,因为可以听到薛璧经络颤动的声音。
薛璧在谢不尘身旁坐下,前者叹了一口气,对谢不尘道:“离开了,就忘掉吧。”
“嗯,”谢不尘轻声应道,“会慢慢忘掉的。”
那些爱呀恨呀,都会慢慢忘掉的。
“要是实在忘不掉,我就把记忆封起来,”谢不尘玩笑道,“这样不想忘也得忘了。”
薛璧有些无奈:“哪有封印记忆的法阵用在自己身上的。”
“谢兄,要放下只能是真正放下,”薛璧语重心长,“封印自己的记忆让自己放下,那是下下策,骗自己呢。”
谢不尘没有说话,末了也叹口气:“唉,被你看穿了。”
说完他站起身,不想在这件事上再说下去了,于是便对薛璧眨眨眼:“好啦好啦,天晚了,我们都回去睡吧。”
谢不尘伸了个懒腰,眼角余光不经意间一瞥,似乎捕捉到了远处有一道白色的虚影,他猛地转过头,朝那虚影的方向看去。
只见皎皎月华之下,群山之间夹杂着一点白。
那只是一丛白色的秋海棠罢了。
第52章 青鸟寄情 那封信被重新推回了原位。……
明鸿仙尊又要闭关了。
这是最近上清宗内众人都觉得惊奇的一个消息, 惊奇的不是闭关这件事,而是他闭关的时间。
以明鸿仙尊的修为,若是闭关悟道动辄就要几十上百年。
但从掌门那听来的消息, 此次明鸿仙尊只闭关三年。
三年这个闭关时间十足微妙,对于渡劫期修为的修士来说,除开天赋异禀,否则很难悟出什么来。
但若只是轻伤修养, 也只需闭关十几日——修为高的连十几日也用不上, 因此上清宗众弟子不由得在私底下猜测明鸿仙尊该不是受了什么重伤吧。
毕竟若是受到重创难以自愈, 通常就需要闭关几年修养。
不过猜测总归只是猜测,是真是假难以定夺,但也没有小弟子敢去问这件事情,一是惧于明鸿仙尊的威慑力, 二是他们巴不得明鸿仙尊闭关,这样他就不会来习法堂教习……也不会去兼任执法台长老了。
虽说这两样都是掌门亲自求来的,不少年轻长老也说明鸿仙尊是不可多得的司学,但怕就是怕,没有小修士乐意上他的课……毕竟实在是太过严厉吓人了。
这群少年们还在私下里偷偷讨论过, 那二十八岁登顶化神的天才青年谢不尘, 平日里到底要怎么在苍龙峰生活。
真的不会害怕讨厌这种严厉古板无趣还冷淡的人吗?
言归正传,对于明鸿仙尊闭关一事, 弟子之间好奇也就罢了。上清宗七十二峰长老也对此事一头雾水,有几位还在私底下去问掌门胡不知, 企图知道一点内情。
可惜的是, 胡不知也不知道鹤予怀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宣布了闭关,他曾旁敲侧听问过鹤予怀, 是不是因为旧伤复发所以才要闭关,还打探过谢不尘和鹤予怀之间是怎么回事。
结果来回试探了一番,鹤予怀只说是自己想要静心,再加上闭关没办法陪伴弟子,所以让谢不尘下山去找友人,五百年过去,修真界四处变化,正好可以四处逛逛。
胡不知见问不出什么,也只好算了,但他还是希望鹤予怀别那么早闭关。
“再过九个月就是昆仑论道会,”胡不知道,“我知道你一旦闭关不到时日绝不会再出来了,不如等过完论道会再闭关吧。”
“再者平日里也没有人能打扰你,不闭关也可以静心。”
若说仙门大比是各仙门的青年才俊们比试,那昆仑论道会就是所有仙门外加散修之中修为最为佼佼的修士坐而论道。
论道会将会按宗门和个人实力评出两榜,一为天机榜,评各大宗门,榜首将为下一个百年纪年,前五能进入昆仑墟探秘;另一个榜则为群英榜,评的就是修士了,群英榜前百也可进入昆仑墟探秘……当然若能坐上榜首之位,也是美事一桩,不仅声名远扬,还有大批灵石灵宝可拿。
昆仑论道会,百年一开,鹤予怀修炼八百多年,有五次登上群英榜首。其余三次,一次是因为年纪小,并未参加,一次是因为修为不够,差了榜首两个大境界,惜败榜首,还有一次是渡劫失败,身受重伤,未能参加。
鹤予怀的实力摆在那里,更何况这是关于宗门之间的大事,胡不知自然希望他能推迟闭关,先把昆仑论道会参加了。
但鹤予怀并不愿去。
消息传开,长老们一片哗然。
“静心?为了这师叔竟连论道会都不愿去了?”
听到师父越横的话,沈元攸道:“真是奇怪……难道是因为和谢师弟吵架了?”
越横皱起眉:“这和谢不尘有什么关系。”
“那日我和几个朋友去送谢师弟下山,”沈元攸解释道,“他们两个人看着很不对劲,我们都猜他们是吵架了,也许鹤师叔伤心着呢,所以想要静心。”
“吵架?”越横眉头一跳,“他会和他徒弟吵架?”
“你们猜错了吧,”越横说,“他宝贝他徒弟像宝贝自己的眼珠子。”
说到这越横就冷哼一声:“怕谁欺负去似的。”
说到这,越横语气有些微妙:“为师之前就说过你少和他来往,不然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怎么会,”沈元攸道,“师父,谢师弟是个顶好的人,尊师敬长,爱幼护兽,他可不干什么坏事。”
沈元攸记得从前和谢不尘一起出门,那山野里面天生地养的灵兽,生性敏锐,对于危险的气息十分敏感,都是很难亲人的家伙。
但它们都乐意亲近谢不尘,这足以证明谢不尘是个极好亲近的和善修士,若不是形式所需或是被逼急了,根本就不可能干杀人越货的事情。
越横心说谢不尘不干,他师父可不是个善茬,阴沟里面爬出来的老鼠,手上沾的人命可不少,动起手来狠得要死。
只不过这话越横是不会对着沈元攸说的。
他只是冷哼一声:“他倒是命好,有个好徒弟。”
沈元攸闻言讪讪一笑。
他本人资质其实算得上不错,但放在谢不尘面前明显不够看,宗门内比试总是被谢不尘压上一头。
师父越横因此十分不悦,还曾因此罚过沈元攸几次。
沈元攸起初又委屈又嫉妒,还曾因此疏远过谢不尘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后来他就释怀了……因为谢不尘在那一辈是无差别压所有人一头,天赋和实力都遥遥领先,想超过那是天方夜谭。
倒不如安心修炼,提升自己,超越自己。
可惜自家师父并不这么想,沈元攸也懒得争辩什么……师徒之间没必要计较这些事情。
也不知谢师弟下山后过得怎么样了,沈元攸叹口气,也不来个信和他们说说到哪了。
此时的谢不尘已经到了崇仁岛。
鹊山脚下一如往昔,山上则枫叶如火烧般红,洋洋洒洒铺了半座山。
谢不尘在院子里面坐着,见到了许久没见到的蛇鲸和迎风乱舞的食人花们。
食人花吃着谢不尘的头发,紫微和鹞鹰正费劲地用鸟爪子扒拉食人花的嘴,让它赶紧把谢不尘的头发吐出来。
蛇鲸欢快的喷水,把谢不尘刚起火的火堆子给喷灭了。
谢不尘:“…………”
他阴恻恻地看了那准备拿来烤点东西的火堆,再阴恻恻地看一眼蛇鲸:“有点想吃烤鱼了……”
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咬他的大嘴花:“来点蔬菜也不错。”
蛇鲸默默沉入水底,食人花松开大嘴,将脑袋朝向太阳,叶子也一动不动了。
待在薛璧头上充当黑木簪的小黑眼见此景不客气地笑了,犀利点评道:“欺软怕硬啊。”
薛璧徐徐走过来坐在谢不尘身边,这些精怪灵兽就更不敢动了,一个个事不关己的模样。
“今早见你放飞了木鸽,”薛璧往重新燃气的火堆里扔了一根柴,“是给上清宗去信吗?”
“嗯,”谢不尘点点头,“说好了到地方要给他们报平安。”
“怎么不用通音符?”
谢不尘张了张口,轻声道:“习惯了……毕竟这也不是什么急事。”
修真界修士们并不常写信,毕竟通音符很方便,木鸽也只有没有灵力或是灵力低微的人使用,谢不尘也一样。
毕竟若是写信,流转的时间太长了,一只木鸽若是从崇仁岛跨海越山去到上清宗,得要七日时间。
但若是给交好的友人或是……心上人传些不甚重要紧急的消息或是日常见闻感想乃至问好,谢不尘便爱用纸笔写下来用木鸽传递。
因为谢不尘觉得一笔一划写下来,感觉比用嘴说要来得珍重。
这习惯还是鹤予怀给他养出来的。
那十几年里面鹤予怀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在谢不尘身边,尤其是刚进门的那两年,鹤予怀出门游历或是寻宝,因为去的地方都太过危险,实在不适合把年纪小身体弱的小弟子带在身边。
于是谢不尘晚上会窝在毛绒绒的飞廉肚皮上,用通音符和远在异乡的师父说几句话,小大人似地要师父注意身体。
不过少年人贪睡,他白日里练剑又练得累,经常没说几句话就在鹤予怀的声音里面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醒过来,有时候就会见有一只木鸽停落在窗边。
那是鹤予怀写给谢不尘的信,里面有各地见闻,有未尽之言,有时候还会夹杂一点乱七八遭的小礼物。
比如说无尽海的千年蚌珠,死灵山里面能开出黑羽毛花,十分稀有的玉藤草籽,乃至一些没见过的小糕点,以灵力维持了新鲜,什么味道都有,但没有难吃的味道,全是谢不尘能接受和喜欢的。
所以后来谢不尘也爱这样干,出门游历就给师父写信,说见闻感想,再附带一些没头没脑的小玩意儿。
鹤予怀偶尔会给他回信,殷殷叮嘱他千分万分。
而如今这只木鸽,不再是寄给鹤予怀的了。
它走了几日,终于在一个寒凉的夜晚飞到了上清宗。
只是没等它飞到正确的地方,就被一抹淡金色的灵力截停。
木鸽在半空中落下,跌在白衣人手里面,月华如水照亮他的银发,那木鸽的腹部被拆开,信件被拿出来看了半晌。
而后,那封信被重新推回了原位。
第53章 借酒浇愁 被弟子……骗到了吧…………
鹊山脚下的日子算得上安稳又平静。
这大概可以归功于问道剑在谢不尘身上的消息并没有被他人知晓, 因而没有修士过来找麻烦。
杀人夺宝的事情,在修真界,实在是太常见了。
谢不尘在薛璧家中住了几日, 便执意要搬走了。
他实在不好意思一直住在好友家里面,那样实在过于叨扰了。
但人总得有个落脚地,谢不尘便着手给自己搭屋子。
灵力丰沛,修为高超者, 移山填海亦不在话下, 修个屋子对于身处化神境的谢不尘来说也只是小事一桩。
屋子选址就在薛璧家旁边, 谢不尘花了三四天时间,给自己造了两层楼的竹屋,还开辟了前后院。
那制式极像他在见春阁住的小院。
一开始,谢不尘还没发觉, 直到紫微歪着鹿脑袋,看了那两层楼的竹屋好一会儿,结结巴巴问谢不尘:“你这屋子,照着见春阁你住的小院搭的啊?”
它拍拍廊上刻着的回纹和梅花印记,啧了一声道:“连纹路都一样呢。”
谢不尘盯着那纹路愣了半刻, 被灵力牵系着缠在一起的竹条因为他一时愣神而崩散, 哗啦啦落了一地。
声响惊动他的思绪,他猛地回过神, 又用灵力重新将那些竹条缠绕起来。
“没有照着做,可能是之前住习惯了, ”谢不尘轻声开口, “下意识就做成这个样子。”
“不喜欢吗?”
谢不尘一边说,一边将编好的竹鸟窝放在前院那颗巨大的古榕树上,又往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棉絮。
“不喜欢的话, 我换一个,刻勾云纹怎么样?”
紫微四只爪子再地上扒拉,鹿角顶着地上的草摩擦,嘴里嘟嘟嚷嚷道:“勾云纹什么样?”
它是只不爱学习的兽,只被鹤予怀逼着识了几个字,对于什么什么纹都是名字对不上纹样的。
谢不尘灵力一动,空中出现一个圆环,环内有四个相连对称的云形。
“这个。”
紫微用鸟爪子扒拉了两下还在痒的鹿角,看着那云纹摇头晃脑道:“这不还是见春阁里常用的纹路,明鸿仙尊书房里全都是。”
谢不尘:“…………”
谢不尘手一挥,那勾云纹又瞬间消失。
“不过你们人喜欢的装饰纹路也就那几种吧。”
“而且没事啦,虽然我被关在见春阁里面好久,但是并不讨厌那里,”紫微戳戳那纹路,昂着鹿脑袋继续道,“那里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小灵兽的夸奖很直白:“很好看舒服的大房子,你们人肯定都爱住那样的地方。”
谢不尘闻言没有回话,手上的灵力继续牵引缠绕着竹条,很快就又编出一个竹窝来。
显而易见,树上的是鸟窝,这个就是小飞廉睡觉的地方了。
不等谢不尘给紫微安排,它猛地晃动起翅膀来,张开嘴一把叼住自己的小窝,往房子里面飞了。
它才不要和那只爱早起吃鱼的笨鹰一样睡外面!
等房子全部搭好,谢不尘请薛璧和小黑来家里面做客。
两个人浩浩荡荡的来了,还把家里面那些爱和谢不尘玩的灵物一块带过来了。
小院里面热热闹闹的,谢不尘给鹞鹰和紫微烤鱼,薛璧坐在他旁边,轻声细语地和谢不尘聊天,偶尔还会讨论一些修炼事宜。
小黑难得没贴在薛璧身上,他化作了人形,坐在谢不尘和薛璧对面。
说实话,他变成人了,谢不尘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
因为小黑真的和薛璧一模一样,从头发的颜色,挽发的样式,身形的大小,穿的衣裳,乃至于眼角的弧度,说话的音色,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若是单独面对其中一个还好,但如今旁边待上一个,面前又坐着一个,如同双生子一般,谢不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有点晃神。
但好在小黑装薛璧确实装得不像,一身邪气外溢,万万没有薛璧那温润如玉好相与的样子。
谢不尘多和他们同时说几句话,很快就习惯了。
小黑倒了酒在碗中,分别递给薛璧和谢不尘,递给谢不尘时,他犹豫片刻,问:“你会喝酒吗?”
“会一点?”谢不尘嘴上这么说着,手已经将酒接过来了。
“……会一点的话,还是别……”
没等小黑劝阻,谢不尘已经仰头将那碗酒喝干净了!
那酒极烈极辣,一口下肚从舌根到五脏都烧了起来,谢不尘眼中不由得被这烈酒激起了点水光。
他被辣得咳嗽了两声,整张脸都返红,火光和酒气沾染下,双眼下的那两颗痣像是明艳桃花里一的点水墨,漂亮得惊人。
“这酒埋了近百年,又放了许多药草制成,”薛璧给谢不尘拿了一块甜糕,“很烈的,你得慢慢喝,不能喝太急。”
“这…………”谢不尘将碗放下,又转头去看薛璧,十分震惊地问,“你能喝?”
这酒烈得像是热刀子插喉咙,薛璧竟然能喝得下去?
薛璧轻轻点头:“我能喝的。”
小黑在旁边补充道:“他喝这个壮胆。”
“啊?”谢不尘一碗下去已经有点醉意了,他扶着有些晕乎的脑袋,声音有些含糊,“壮……壮胆?”
“可为什么……要壮胆?”
“又不干什么危险的事……咳咳……如今饮酒,不应是兴至而为,或者……”谢不尘喉结滚了滚,“借酒消愁……”
小黑摇了摇头,有理有据地解释道:“因为他觉得我很可怕很危险啊,特别是晚上,所以他要壮胆。”
谢不尘:“?”
那边薛璧放下酒碗,瞪了小黑一眼。
壮不壮胆的谢不尘已经没心思纠结了,他把酒碗往小黑面前一推,低声道:“再给我倒一碗吧。”
小黑看了看薛璧。
薛璧轻点下巴:“给他倒吧。”
小黑依言又给谢不尘倒了一碗。
谢不尘拿起酒碗,竟然又是一饮而尽,似乎将薛璧刚才所说的话忘在了耳后。
烈酒入喉,烫得谢不尘肩膀抖了抖。
那坛酒从满盈喝到只剩一指节高。
小黑简直咋舌,他看向薛璧,用眼神请示是不是要阻止一下谢不尘这喝酒的架势。
薛璧却摇了摇头。
“让他喝吧,”薛璧用神识传音道,“他心中有苦闷,说不出来,咽不下去,就让他喝吧,说不定酒,能将那些东西,都暂时冲散一些。”
一碗接着一碗,谢不尘不知道自己喝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面前的篝火已换了四五批干柴,鹞鹰早已经回窝梳理羽毛,飞廉吃得肚子滚溜圆,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脚边。
谢不尘眼睛酸得厉害,他靠在藤椅上,眼睛直直盯着那小灵兽不移眼。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叫了一声:“呆呆。”
他醉了,又开始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分不清当下的人和兽都应当是谁。
正悄无声息来到大门口的鹤予怀听到那声“呆呆”后身形一顿,收敛得极其完好的灵力和气息不经意间外泄一丝。
小黑和薛璧同时回转过头,朝门口那看过去!
“谁——”
薛璧的话还未完全出口,门口那霎时闪出一抹如鬼魅一般的白影!
几乎只在转瞬之间,一抹淡金色的灵力朝着薛璧而来,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而后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小黑揽住薛璧软下来的身躯,震惊地看向来人:“明………”
鹤予怀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眉目冷峻不带感情。
“他没事,只是睡过去了而已,”仙尊冷淡到显得刻薄的声音通过神识响在耳边,“………你是他的恶念,应当也有所察觉吧。”
话语间,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薛璧二人,目光一直停留在谢不尘身上。
小黑:“…………”
谢不尘醉得不省人事,上半身倚靠在藤椅上,一身衣衫曳地,钗环玉佩落在周围,发带被卷在手中攥着,那头柔顺的黑发顺着肩背流淌而下。
问道剑倚在他的肩上,剑柄处那只眼睛合着,锋利的剑身没有被剑鞘收起,在月色下如一条银练。
秋夜里风声猎猎,吹得古榕飒飒作响,谢不尘那头发丝被吹起一些,在接触到剑身时瞬间断下。
他呼吸清浅,眼睛紧闭着,好像是睡着了。
鹤予怀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无声无息踏出几步,想要去看看徒弟的面容。
然而下一瞬,一个软乎乎的身体忽然扑了过来!
鹤予怀身形顿时一僵。
满身酒气的人抱着他的腰,先是用脑袋往怀里面蹭了蹭,而后又抬起头,一双桃花眼弯起来,眼下两颗小痣也翘着。
“师父………”谢不尘翘起嘴角,眼中含着澄透的水光,“被弟子……骗到了吧……”
只一句话,他身子就软下来,头靠着鹤予怀的腰,不再动了。
鹤予怀僵硬着,他几乎不敢动,僵直的双臂竟不知是抬起好还是放下好。
徒弟温软暖和的身躯靠着自己,像是五百年前那样毫无芥蒂,全然依赖。
他喝醉了,以为自己还年少,所以自己……偷到了这片刻……片刻难得的接触与所属于他的欢愉——少年谢不尘会欢愉自己装睡,骗到了师父。
这是已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鹤予怀轻轻抬起手臂,五根指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地放到谢不尘的发间。
与此同时,他额间闪过一道暗红的印记。
下一刻,小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
“……你……有心魔。”
第54章 身如松柏 只有师父欺负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周遭灵流疯狂涌动起来,小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事物的流速都变得极快,原先随着秋风缓缓飘落的树叶如离弦利箭,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自命门而来!!!
小黑:“!!!”
他躲闪不及,身体反应过来时,依附有金色灵流的飞叶已然距离命门不过半根毫毛的距离!
庞大的威压让小黑动弹不得,耳边传来灵兽们因为威压过大还有惊惧过度而发出尖叫声!
“嗬啊啊啊啊啊!!!”
灵兽灵植在一片骇人的尖叫后全都被震晕过去, 小黑顿感不好,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下一刻,狂涌的金色灵流倏然平静,如潮水般缓慢褪去。
那片飞叶失去了灵力加持,如寻常落叶从身前飘落, 掉在了地上,丝毫不见方才能够取人性命的架势。
小黑僵了半刻,脊背才放松下来,周遭灵兽小妖从昏迷中转醒全都瑟瑟发抖,害怕地看着眼前那一身雪白如无常的人影。
刚才那一下, 鹤予怀是真的想要小黑的命。
只是一想到这恶念算得上是谢不尘的好友, 若谢不尘醒来见他横死,恐怕会生气难过, 是以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小黑泛着暗红的眼睛转了转,恶念向来擅长洞察人心, 这会儿显然也已了然为何这传说中冰冷无情, 杀人也杀得十分利索的明鸿仙尊为何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想必是沾了那趴在明鸿仙尊怀里黏黏糊糊的谢不尘的光。
谢不尘此刻仍昏睡着,鹤予怀的手稳稳地托着他那张皎然如月的脸。
小黑没有呼吸心跳和体温,这会儿却有了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不会被杀了, 于是先将昏过去的薛璧小心地抱到一旁的藤椅上,还从储物袋里翻出绣着鸢羽花的羽绒被子和枕头,垫在薛璧身后,又盖在了薛璧身上。
而后他转过身,看向鹤予怀。
谢不尘已被他拦腰抱起,少年的身形几乎被那宽大的白色袖袍完全拢住,鹤予怀走了两步,也坐在藤椅上,谢不尘的脑袋紧紧贴在鹤予怀的胸口上。
小黑:“…………”
他对此等掩耳盗铃,偷摸着抱人亲近的行为表示谴责!
严厉地谴责!
都没他这个恶念光明磊落!伪君子!伪君子啊!!!
小黑简直没眼看,把头扭过去靠在薛璧的膝盖上。
万籁俱寂,远处传来阵阵海浪声。
小黑靠在薛璧腿边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看向那对如今看来亲密无间毫无嫌隙实则隔阂比无尽海还要深,还要广的师徒身上。
何必呢?小黑想。
但身为恶念,他很快就理解了鹤予怀,有时候拿得起放不下就是这样的,就像当初他有多想将薛璧的神智吞噬鸠占鹊巢,后来就有多想把薛璧圈在身边,一刻也不要分开。
但是……小黑又想到方才看见鹤予怀额间一闪而过的黑红印记。
作为修真界千万年来绝无仅有的,能够修成人形的恶念,小黑的目光在触到那印记的一瞬,就知道那是心魔。
以形状大小和颜色来判断,这心魔应该已经生成多年,恐怕得有几百年了。
而鹤予怀的神智居然还是清醒的。
按道理来说,小黑想,印记黑成这样,这个时候不是被心魔吞噬,也应该被心魔拉扯得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了。
另一边,鹤予怀仍安静地抱着谢不尘,以目光细细描摹谢不尘的眉眼。
醉了酒的谢不尘颊边酡红,双眼紧闭,他眼尾泛着点水光,月光透过眼睫在脸上投下一层光影交错的浅淡阴影,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老实地被鹤予怀攥在手心,尾端与他自己那头白发缠绕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谢不尘睡得不太老实,两只白皙修长的手胡乱地抵着鹤予怀的胸膛,还不小心扯到了鹤予怀的长发。
那一下猝不及防,鹤予怀的头随着那力道稍稍猛地往下偏了一点。
头发被拉扯带来不可避免的疼痛,鹤予怀的眼眸平静地看着怀里面的徒弟。
而后他开了口,却是对小黑说话:“还不走吗?”
小黑:“…………”
这是下逐客令了。
小黑很想反唇相讥一句到底谁才是该被逐的客,但出于自己打不过鹤予怀这件事,他还是把嘴闭上了。
毕竟之前可是差点被鹤予怀打散了…………
于是小黑当机立断,回身抱起薛璧,三两下就跃出正门,又以灵力将那堆灵兽灵植拖走,乌泱泱地回了他们的小屋,将那不大的庭院留给了师徒二人。
四周顿时更加安静,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色被遮掩,不多时便有秋雨簌簌而落,鹤予怀抬手起了灵罩,雨点落在上面,泛起阵阵涟漪。
他毫不费力地抱着谢不尘起身,往屋内走去。
谢不尘将自己的寝屋布置得很简单,不过一床一案一椅,再加上个放衣服和杂物的藤条柜子。
长案放在雕着玉藤草做装饰的窗台前,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养着两株紫兰,才刚刚冒出一点绿芽。问道剑横在案几上,剑柄处绑着一条中间串着蓝色下品灵石的红穗子。
这灵石是谢不尘当初在白玉城里被当成乞丐时被人施舍的。
他一直没花出去,后来干脆自己编了根剑穗,把这灵石也编了进去。
鹤予怀将人放在床上。
谢不尘醉得人事不省,鹤予怀给他盖上被子,手刚要将那被角往上掖一些,腕骨就被谢不尘猛然抓住!
鹤予怀心一跳,而后发现谢不尘并没有清醒。
他松了一口气,却又见谢不尘嘴唇动了动。
那低声的絮语被风雨声掩盖,却没有被鹤予怀那极为灵敏的听感所忽略。
谢不尘双眼紧闭,眼角泛着红,底下垫着的枕头洇湿了一小块。
他喃喃道:“……直……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鹤予怀身形一僵,窗外雨下得更大,风声如呜咽一般,打在窗纸上。
“辩善恶、明、事理……身如松柏……心似梅竹……”
“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咳咳……”
“……师父,不求你有,有大作为……只愿你一生……平安顺意……”
“要成、成君子……勿做恶事……”
“若是有人……欺负你……欺负你……”谢不尘的声音断了半晌,而后继续道,“就告诉师父……”
“师父,没有人……欺负我……只有师父……”谢不尘闭着眼,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只有师父欺负我……只有你骗我!”
“你、你明明说你喜爱弟子……你说,我是你唯一的徒弟……你会保护我……你骗我!你说话不算话!”
谢不尘的声音似愤怒,又似委屈。
“我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但你教我这些……你承诺我的,却一件……你一件都做不到!”
“你算什么师父!”
话音落下,长空划过一声惊雷,极亮的闪电照彻半个夜空,鹤予怀的脸上映出明灭的光,显得他整张脸都惨白如新雪。
谢不尘说完又喃喃几局,小声叫了几句呆呆,开始一连串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不见你的。
真的……真的不是故意丢下你……对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鹤予怀看着他,手脚僵硬,而后他伸出手,慌乱地擦谢不尘的眼泪。
那滚烫的水滴沾在他指尖,仿佛要将他的骨肉都烧穿,他俯身揽住徒弟的肩膀,拍着徒弟那单薄的后背。
他冰冷的唇亲吻在谢不尘的眉间。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鹤予怀的白发垂至谢不尘脸庞,“是我的错…………”
是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的呜咽声渐渐停了。
鹤予怀的白发有几缕沾了眼泪,在烛火下显得湿漉漉的。
他安静地坐在床前,碧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谢不尘,不知在想些什么。
约摸过了两刻钟,他忽然抬起手,四周灵流应势而动,在半空中形成三道走势纷繁复杂的符咒。
那符咒复杂至极,即便是当年课业第一,整日泡在藏书阁的谢不尘来看,也分辨不出来这劳什子符咒是干什么用的。
那三道金光先后没入谢不尘的身体,一点阻碍都没有。
鹤予怀皱了皱眉。
修真界争斗频繁,是以修士身上多有禁制或是护身法宝,这样休憩或是独自一人在外修炼功法时,若触到不属于自己的灵力,就会反弹回去,以免受到伤害。
不过谢不尘没有布禁制的习惯,他灵力霸道,布禁制很有可能误伤同门……至于护身法宝,五百年前倒是有一件。
那法宝名为玄渊剑。
只是……玄渊已经断掉了。
而如今手上的问道剑,被谢不尘严丝合缝地用剑鞘封起,绝不贸然使用,自不可能拿来当护身法宝。
鹤予怀白灰色的眼睫微微动了动。
他苦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鹤予怀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一条红色的剑穗,又将一块蓝色灵玉削成灵石模样,他划破自己的掌心,默念了几句复杂至极的灵咒,将泛着金光的血滴入那颗灵玉。
那灵玉泛出温润的光芒,表层有一处显出一点指甲盖大小的绛红色,而后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将剑穗系在问道剑上,换掉了原先那一条。
做完这一切,鹤予怀终于起了身。
天际已泛起白,秋雨也已经停了。
他踏出房门,正遇上了刚酒醒的飞廉灵兽。
紫微吓了一跳,连忙抬起爪子捂住嘴,差点叫出声来。
鹤予怀仿若琉璃的眼眸看着紫微,没有说话。
紫微却尝到了危险的味道,连忙小声道:“我我我——我不会和他说的!”
鹤予怀这才转过眼,他手中结起一道传送法阵,明鸿仙尊法力高深,一念之间行千里亦不在话下。
传送阵起效的前一秒,紫微忽然叫住了鹤予怀:“仙尊!你……你以后还会过来这里看他吗?”
鹤予怀转过脸,眼神落在飞廉身上,那一瞬间,紫微就知道自己被看透了,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搬走,”鹤予怀说,“我不会再来了。”
话音落下,紫微似乎看见鹤予怀笑了笑。
“你说,”鹤予怀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紫微,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要怎么还,他才能不那么难过?”
怎么还?
紫微听不明白鹤予怀的话,又不敢不回答鹤予怀的话,只好道:“你们……你们人好像都是…一报还一报……恩怨两消?”
它没有听到鹤予怀的回答。
传送法阵已经结成,最后一个字落下的那一刻,鹤予怀就已经消失在苍茫的雾色中。
第55章 空花阳焰 此物名为空花阳焰。
谢不尘安安稳稳在岛上住了两个月, 期间风平浪静,没什么大事发生。
彼时已接近冬日,崇仁岛被新雪覆盖, 只不过雪下得不大,因而雪迹斑驳,不少处还能看见枯黄的野草顽石。
谢不尘在庭院内习剑,长剑覆上火红的灵流, 剑气卷雪纷飞, 火红的剑穗在风中摇曳。
上清宗剑法讲求动静相合, 快慢有序,但鹤予怀当年教谢不尘时,以杀招为主,因而谢不尘手中的剑出得很快, 几乎看不见剑影,即便是以目力著称的飞廉灵兽紫微,若是看不见那系在剑柄上随动作搅动的剑穗,也会连他在舞剑都不知道。
第一式,杳蔼流玉
第二式, 浮翠流丹
…………
剑法共二十一式, 最后一式是河倾月落,谢不尘手中问道剑分出无数剑影又在瞬间合为一体!
最后一剑横荡而出, 整个院子的雪都被火红的灵流一扫而空,在瞬间蒸发成了水汽, 又被冰冷的天气冻成了一层薄薄的冰, 覆在院落的墙面上。
谢不尘甩了个漂亮的剑花,单手负剑于身后。
火红色的剑穗垂落在他的手边。
又有新雪簌簌而落,谢不尘穿着一件粗麻制成的灰色对襟大袖, 在雪声里显得十分单薄,白色的雪花覆在他的肩头,他那漆黑的眼睫也凝上一层细细的白霜。
不远处的八角亭里,薛璧正以新雪煮茶,小黑化为人形坐在薛璧身边,手里抱着一堆话本子还有吃食。
说来他们其实都辟谷了,并无口腹之欲,但小黑总算能稳定的化为人形,生出完整的五感,不必再时时借助薛璧来感受外界的一切,因此见什么都想尝一口,对各式各样的玩意儿也都颇感兴趣。
谢不尘练完剑在亭中坐下,伸手同小黑要话本子。
小黑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勉为其难挑出了一本塞到谢不尘手里面。
封面上书几个大字——
《蓬莱见闻录》
谢不尘草草翻了两页,有关于精怪的记录,也有些关于修真人士的生平见闻,甚至还夹杂了些乱七八糟的爱情故事。
他翻过两页,在目录里面看见了些眼熟的名字,草草扫过几眼,是霜玉师妹在无尽海秘境的见闻,还有玉萝峰方若岑关于灵草灵药采摘的记录,再翻过一页,鹤予怀三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谢不尘心神一动。
他安静地看着那名字一会儿,最终还是翻到了那一页。
“鹤予怀,上清宗苍龙峰峰主,原名不详,号明鸿仙尊。
仙尊少时清苦,正一三十五年拜入上清宗,为外门弟子,时年二十。五年后,拜入还月长老门下,还月长老赐名鹤予怀。
仙尊初修道,众人谓其天资平平,难有长进。仙尊答曰:事在人为。后刻苦修炼,渡千劫万难,终成一代大能。诸多弟子崇之敬之,望拜入其门下。然,其皆拒之。
至上清二十一年,仙尊始收徒,名谢不尘。其天资卓绝,世所罕见。
奈何天妒英才,其年少殒命,魂散天地。
仙尊为之悲痛交加,境界大跌。而后藏其尸于峰顶,连年招魂,未果。”
…………
下面还有两段话,谢不尘没再看下去。
他五指稍稍一动。
“啪——”
一声脆响,那书被谢不尘合于掌间。
“换一本,”好半晌儿,谢不尘才开了口,把那话本塞回小黑怀里面,“这我不爱看。”
小黑伸手将那话本接过来,又给谢不尘递了本地理志。
薛璧将煮好的茶倒在玉杯中,小黑砸巴了几口,尝出一口苦味,忍不住呸了几口。
薛璧一边倒茶一边开口:“过几日,我和小黑要去东洲天演门,给天演门师祖座下的灵兽看病。”
传闻东洲天演门这位师祖姓姬,天赋极佳,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是渡劫大能,却对飞升一事毫不在乎。她隐居避世,几乎不见人,但又极爱豢养灵兽,手底下有数十只各种各样的稀奇兽类。
“我记得谢兄是东洲人士,”薛璧继续道,“所以要不要与我们同去看看?”
谢不尘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的故乡在东洲一个小小的镇子上,自从被鹤予怀带回蓬莱以后,他再没有回过那里了。
“也好,”谢不尘抬眼道,“我也确实很久没有回过东洲了。”
启程那日又下了雪,三人加上两只灵兽,坐着飞舟往东洲去。
东洲在蓬莱洲南边,那里没有冬日,因此越靠近东洲地界,天气就越暖和。
飞舟缓缓靠近天演门所在的太华山,紫微扇着翅膀飞起来,两只爪子扒在栏杆处往下看,只见郁郁葱葱的山头缭绕在云雾之下——和蓬莱那遍地白雪截然相反,这山头绿得让人晃眼。
天演门的长老和弟子穿着绣孔雀纹的白金衣袍,恭恭敬敬在山门处迎接。
为首的长老道:“麻烦陵春君跑这么远了,实在是门内的医修看不好,你又在医治灵兽上颇有造诣,这才斗胆请你前来。”
说话间,他们已然踏进了山门。
天演门作为修真界五大门派之一,其装潢之豪华比起上清宗有过之而无不及。主峰的亭台楼阁一道连着一道,主殿更是有足足七层重檐顶,以金色琉璃瓦铺檐,殿脊上朱雀神兽张开双翅,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师祖正在后山等着陵春君,”那长老引他们走过长廊,“那只白金孔雀是她最心爱的灵兽之一,前辈诊治时若有需要之处,尽可开口,我们定当全力支持。”
薛璧颔首表示自己明白。
后山的八卦台中,一只巨大的白金孔雀正焉巴巴伏在上面。
天演门长老广袖随风鼓起,她朝八卦台叩首道:“师祖,陵春君已经到了。”
那白金孔雀的长羽毛里骤然冒出个脑袋,紧接着,一道身影从孔雀的翅膀上滑下来。
谢不尘一惊。
那身形分明是个八九岁的孩子!
这“孩子”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月牙状的银条盘起来,两边尖尖上缀有四个往下垂的铃铛,随着她的走动传来清脆的声响。
她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目光在谢不尘和薛璧之间停留片刻,便指着薛璧道:“陵春君,快请进。”
薛璧赶忙走上八卦台,去看那白金孔雀的情况。
不多时,他站起身和那天演门师祖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小孩”点了点头,随即从八卦台上轻盈盈地跳下来,落在了谢不尘前面。
谢不尘礼貌道:“前辈好。”
姬云暮打量了谢不尘一会儿,开口道:“小友好,真是好久不见呀。”
谢不尘讶异片刻,眉尾微微挑起:“我……我好像没有见过前辈。”
这位不知活了多久的天演门师祖如孩童般纯真的面容露出一个笑:“你是没见过我,但我见过你呀。”
谢不尘张了张嘴:“啊?”
他正想问为什么,姬云暮又开了口:“只不过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少问为好。”
“…………”谢不尘沉默一会儿,依言没有再开口。
白金孔雀名为盼盼,薛璧诊治一番,发现这小孔雀病得有些棘手,需要在天演门多待些时日。
几人被姬云暮安排在自己的院子里住下。这小院看着不大,里面却十分宽广,估计有十个见春阁那么大。
其中摆设皆按照星宿布置,灵气逼人。
虽说院中装潢十分引人注目,谢不尘却不敢在里面走上几步,一是怕天演门中人觉得自己无礼,二是天演门以推演卜算与符纂阵法著称,这院中自然也是乾坤遍布,若是不小心牵动了院中阵法,恐怕没好果子吃。
谢不尘一连三日都待在院内,和紫微下五子棋。
小灵兽脑瓜子转得没谢不尘快,但后者刻意让着他,因而从早输到晚。
不过一会儿,谢不尘又输上一局。
紫微高兴得很,鸟爪子拍胸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地让谢不尘夸它厉害。
谢不尘微微弯了眼睛,正要开口,身边忽而传来振荡的灵流!
耳边传开阵法机关启动的声响,磅礴的灵力排山倒海而来,周遭景色忽而逆转,假山玉湖亭台楼阁骤然倒悬于天,谢不尘脚踩虚空,被这股庞大的灵力震得头晕目眩。
但在灵力运转之下,他很快就恢复了清明。
这是一个乾坤逆转的阵法,应该是有人不小心踩到了阵眼所致。
他没有尝试破阵,此处是天演门师祖所住的地方,想来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并不需要自己出手。
谢不尘怀里面躲着惊魂未定的飞廉灵兽,小小的脑袋从谢不尘的衣襟里探出来。
不远处的虚空上,竟生着一朵花。
花为细长舒展的五瓣,它通体为金,仔细看,根茎花瓣与叶脉中,有无数如血线般的细丝分布其中,略显诡异。
“这是……”谢不尘低声道,“什么花?”
被藏于阵中,还在虚空中生长,也不知是用何物滋养,竟开得那么漂亮。
“此物名为“空花阳焰”。”
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
谢不尘猛地抬起头,只见姬云暮赤足踩着谢不尘头顶的玉阶,如那些亭台一般倒悬着,头上的铃铛往下坠,仍在叮当作响。
“很漂亮吧,”姬云暮道,“它不是灵植,是一件法器。”
“法器?”
谢不尘语气有些惊讶。
“是,用以叩问天机,”姬云暮点了点头,“不过已经五百多年没有人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