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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谢不尘瞳孔倏然缩至针尖般大小,他猛地起身,从自己身上摸出来那块在归墟秘境中拿到的留魂玉。

淡金色的玉石发出一点荧光,游蛇般的纹路天生地养。

谢不尘愣在当场。

记忆中的场景在此刻也鲜明起来。

大雪纷飞,天地皆白,白衣仙尊立于梅树下,将玉佩系在少年腰间。

少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明知故问:“是给我的吗?”

“嗯,”仙尊轻点下巴,“送你,你戴着很好看。”

少年昂起脑袋:“真的很好看吗?”

年长的仙尊似乎是被这样的孩子气逗笑了,点头道:“很好看,不骗你。”

谢不尘还记得自己听完后扑进师父怀里面,脑袋贴着师父的胸膛,大声道:“谢谢师父!”

鹤予怀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此后十几年,这块玉佩几乎一直待在谢不尘的身上,它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一块普通的,作为装饰的玉佩。

谢不尘感觉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这也就说得通自己为什么会在五百年后莫名其妙地醒过来了。

他想起刚醒时身处落雪剑里面,现在看来那并不是什么天赐的神迹。

自戕的那一刻,被浩瀚灵力冲破的魂魄在瞬间被留魂玉收走,那块玉在天雷震荡之下落入海底,也许是被妖兽或是灵兽吞食了,所以几百年来鹤予怀没能找到这块承载自己魂魄的玉石。

五百年后小黑要给薛璧锻剑,意外得到了这块玉石——或许这个时候它已经不是玉石的形态了,他们谁也不知道用的锻剑材料里面会藏有生魂,才会使得自己的魂魄落入剑中。

更何况,恰好他们住的地方离自己殒命的望月洋如此相近,甚至在崇仁岛岸边还能看到鹤予怀的法阵残余。

如果真的是这样……谢不尘抽了一口气,捏紧了手中的留魂玉,这个时候也许不应说“如果”了。

所以为什么呢?

既然一开始就想要杀了自己,为什么又在将留魂玉放在自己身上?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鹤予怀一早就知道自己是他的情劫,却将留魂玉放在自己的身上,这自然不可能是无心之举,他早有预想和谋划,这块玉是为了什么,简直显而易见。

他不想让自己真的就这么死去了,所以在自己身上加了这么一层保险。

想到这,谢不尘突然觉得可笑,十分可笑。

“嗬……哈哈哈哈哈——”

谢不尘笑出了眼泪,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泪痕遍布,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

他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鹤予怀,笑得腰都弯了下来,手中玉石沾了眼泪,闪烁着莹莹微光。

好可怜啊,谢不尘想,自己和鹤予怀,都好可怜。

下一刻他夺门而出!

门外风雪正盛,簌簌下落的白雪瞬间撒了谢不尘满身。

门外,鹤予怀正站在不远处,安静地望着谢不尘。

小弟子霜华满身,满脸泪痕,微微张开的唇吐出一口氤氲的白气,看见自己的时候似乎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倒退了一步。

“怎么哭了……”鹤予怀眉毛抖了抖,被风雪吹得发冷的指节僵硬着,他顿了片刻,没等到谢不尘的回答,不知想起什么似地又开口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路过,马上就走。”

十分拙劣的谎言,那雪已经在肩膀上积了厚厚一层,鹤予怀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谢不尘没有拆穿,脸上的泪水被冷风吹干,甚至在脸上结了一点细微的冰霜。他握着留魂玉的手捏紧又松开。

“师父……”谢不尘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你……”

“早就后悔了啊。”

第46章 转瞬即逝 五百年光阴在他身上转瞬即逝……

自那天晚上过后, 谢不尘没有再和鹤予怀说上哪怕一句话。

他们如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的陌生人,就算碰上了面,也是相对无言。

但见春阁却因为谢不尘重新热闹了起来。紫微天天上蹿下跳在阁内乱逛, 上清宗不少峰主长老都来看谢不尘,连带着一些小弟子胆子都大了起来,跟在长辈后面要来看看传说中这位天赋世无其二的前辈长什么样。

而鹤予怀回绝了大部分人,只让一些眼熟的小弟子进门。

这些小孩见过谢不尘之后, 一致认为谢不尘长得是真好看啊, 明鸿仙尊当初不会真的是看脸收的徒吧?

见春阁内人来人往称得上络绎不绝。

还有不少年轻的小辈想要谢不尘指点和切磋, 谢不尘来者不拒,全都一一答应。

鹤予怀站在楼阁上,远远看着谢不尘让一只手,将修为压低和小辈切磋。

他穿一身以云锦所制的玄衣, 上面以金线绣出暗纹,在天光之下流光溢彩,衣摆随着他出剑的动作翻飞翩跹,看起来干净利落又赏心悦目。

他以剑入道,师父是整个修真界最好的剑修之一, 再加上他天赋极佳, 修炼又十分刻苦,剑术自是佼佼, 即便让一只手,压低修为, 也能轻轻松松将对手掀翻。

果不其然, 十招不到,那小辈已然落败,谢不尘收起手上那根普通的软剑, 蹲下身将那小辈扶起来,一字一句和他掰扯修炼心经,说那小弟子出剑不稳,过于浮躁,是因为基础不牢,心经理解不到位。

等指导完小弟子,庭院大门忽然被推开,一名身穿回纹仙鹤宗服的女子负剑进了门,弯着眼道:“师兄!”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宗门中人。

鹤予怀认出来这几位都是当年谢不尘的好友,几个人经常一起下山玩闹,还一起出门游历过。

他不在意这些人,因此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只是听见谢不尘笑着叫他们方师兄,李师妹……一个个打了招呼,几个人先是笑作一团,不知是谁眼眶先红了,竟抱着谢不尘大哭起来。

那哭声震天撼地,像是要把见春阁掀了。

谢不尘被几个人扑了个满怀,仰倒在雪地里面,又被几个人连忙拉起来。

八角亭下,胡不知走到鹤予怀身后:“不想师弟竟然真的将师侄的魂魄招回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下看:“这也是好事一桩,几名师兄弟说,应当为此事庆祝一番。”

“司礼长老已经备好了庆礼所需,”胡不知说,“只待你点头就好。”

鹤予怀的几乎入鬓的长眉往下压:“庆礼?”

他平日里本就严厉冷淡,眉头下压后更是显出一股不好惹的气势,胡不知讪讪一笑,没再说话。

但紧接着,鹤予怀冷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讥讽的意味:“他们是真心想办庆礼的么?”

胡不知哽了一瞬,没有作答。那些长老心里打着的小九九胡不知也清楚。

他们自然不是真心想要办庆礼的,庆礼说到底只是个幌子。

他早料到鹤予怀不会有什么太好的反应。他这位鹤师弟年轻时与上清宗同辈中人的关系大都不好,后来当了上清宗,乃至整个修真界剑修第一人,也没有给那些人好脸色过。

整个上清宗,除了谢不尘这个小弟子,也就胡不知和自家女儿,再加上几名宗门内的前辈能和鹤予怀说上两句话。

也因此多年来鹤予怀几乎没有参加过任何宗门内的庆礼。

至于为何如此的原因胡不知也略有耳闻……

他咳嗽一声,叹了一口气:“那都是快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师弟何必一直计较?再说,他们也早就想同师弟道歉和解,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而已,眼下这不是正好有个合适的时候……”

胡不知劝道:“何况宗门之间也应当团结一心才是啊!”

“团结一心?”鹤予怀手压在剑柄上,眉目之间冷冷的,像是覆上了一层霜,“别以为本尊不知道当年那么多个假徒弟是怎么上的苍龙峰。”

“再有,五百年前我道心毁后,他们难道忘记自己是怎么做了的吗?”

胡不知闻言又是一噎。

最后,胡不知讷讷道:“也怪我当时闭关了。”

鹤予怀没有接话,他只是看向底下和好友们闹成一团叙旧的谢不尘,轻轻合了一下眼皮,复又睁开。

“我早就同师兄说过不与他们计较这些事情,”良久,鹤予怀道,“所以他们也别来我面前晃悠,师兄,你知道的,我不是个大度的人。”

胡不知只好道:“师弟既不愿意,那不办就是了。”

庭院里面的说笑声传过来,鹤予怀的目光落在谢不尘身上。

几个人在院子里面打雪仗,除却谢不尘,其他都是几百岁的人了,却依然如孩子一般玩闹。

谢不尘穿着一件带毛领的披风,头发束成一条飘逸的高马尾,笑吟吟躲过几个雪球,而后迅速蹲下身捡起一把冰凉的雪,在手中揉搓成圆,呼啦啦掷过去!

鹤予怀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很难受,连眼睛都变得酸涩起来。

这些人里面,只有谢不尘留在了二十八岁。这些人都度过了完完整整的五百年,他们去了仙门大比,探索了各种各样的秘境,在漫长的时间里面上下求索,寻找自己的道路,他们交到了新的友人,有的还已经和良人结为道侣…………

他们都有丰富多彩的时光,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风景。

而谢不尘没有,他醒来的那一瞬间,五百年光阴在他身上转瞬即逝,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鹤予怀记得,从前谢不尘明明有更多的友人,现如今只剩这寥寥几位了。

其余的人,有的也许已经淡忘谢不尘这个人,与他们之间的情谊,有的则已在修炼与修真界的争斗中死去,回不来了。

谢不尘错过的,何止是时间?

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利,因为自己的自大狂妄,他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五百年后再醒过来,也没有过上安生的日子。

从自己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就没有哪件事做的是对的。

自己招惹他,桎梏他,做尽了他讨厌的事情,让他陷进惶恐不安悲戚难过的泥沼里面。

所以碰见自己的时候,他总是在掉眼泪,在难过。

所以怎样才能弥补呢?自己当初杀了谢不尘,一命还一命难道就能还清吗?

那其他的呢?

谢不尘丢的,不只是一条命啊。

思及此,鹤予怀骤然感觉到疼,他下意识抬起手,触碰到了脖子上问道剑留下来的伤痕。

这疼痛针扎似的,绵密又让人窒息,从心口漫出来,流转到四肢百骸。

世上不是什么错误都能够弥补得了的,而自己,看起来也似乎并不值得原谅。

鹤予怀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胡不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楼阁,此刻高台之上,只有鹤予怀一个人了。

白雪簌簌下落,庭院里玩闹的人还在打雪仗,不知是谁扔错了位置,那雪球高高抛起,啪一声打到了摆在八角亭边的花瓶!

砰——

花瓶碎裂之声骤然响起,几个人霎时抬头往声源处看。

只见亭台之上,明鸿仙尊像一樽冰雪雕刻而成的人,正静静地望着他们。

而后他抬起手,碎成渣的白瓷瓶残片从雪地里面旋飞而上,残片在灵力的黏合下重新变回了花瓶。

只是那瓶身上已遍布裂痕——碎片即便重新组合,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

第47章 是非对错 师父不要笑我。

夜晚洗过澡, 谢不尘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在卧房的蒲团上。

外面还在下雪,有雪花从没有关好的窗台上溜进来,很快就化成了湿漉漉的水汽。

今天被砸碎又复原的那只花瓶被谢不尘带回了寝屋, 搁置在面前的案几上,上面的裂痕十分明显,显得这只瓷瓶千疮百孔,很是可怜。

谢不尘出神地看着这只瓷瓶, 脑海中却是今日和从前好友聊天时的话语。

“你死之后, 鹤师叔和疯了差不多, 宗门内派出十二位长老合力才将道心尽毁的他给制住。”

胡霜玉的声音犹在耳边:“后来有不少想走捷径的人假扮你上山,无一例外都被师叔认出来杀掉了。”

“你离开的这些年,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你还有和你有关的事情,一是怕他难过, 二是怕他失控。”

“后来我父亲一直想说服鹤师叔再收一个徒弟,但他一直不肯。”

“如今你回来了,鹤师叔定然是十分高兴的。”

既然这么后悔,当初为什么还要杀了自己呢?

……说到底,谢不尘苦笑一声, 还是证道相比于自己更重要罢了。

只不过鹤予怀曾经自信地认为他能够在证道的同时又能保住谢不尘。

所以他没有更改那个决定, 仍然将剑指向了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徒弟。

等到证道成功,他就将留魂玉中徒弟的徒弟送入轮回, 去转世。

而飞升上界成神的仙人,有更强大的力量, 总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能够找到谢不尘。

可惜…………

谢不尘抬手抚上瓷瓶的裂痕,自己没有给鹤予怀这样一个机会。

说实在的,谢不尘从不怪鹤予怀想要飞升这件事情。

从他拜入上清宗, 进到鹤予怀门下,他就知道自己的师父是当世第一人,是修真界最有可能飞升成神的修真者。

而修士莫不想要更近一层楼,筑基期的想要进到金丹期,金丹期想要进到化神期,一个渡劫期的大能,想要飞升成神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少年谢不尘因鹤予怀有实力飞升而骄傲,他尊敬爱戴自己的师父,尽管舍不得师父离开,但如果师父飞升,整个上清宗最为鹤予怀开心的人就是谢不尘。

谢不尘受不了的,是鹤予怀骗自己,是鹤予怀天雷之下轻描淡写的一句,可以送你去轮回转世。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伴随着长剑横过的破空声响,给予谢不尘的却是莫大的打击。

自己只是一个物件,一个踏板,杀了还可以随意再送去轮回再找回来,这样命不由己,这样不被珍惜,几乎让人随意玩弄的感觉让谢不尘感觉荒唐。

他从小被鹤予怀教导要自知自明自爱,要尊重别人,要做如松竹般的君子、要光明磊落。

他说:“师父不求你有大作为,只愿你一生平安顺意,做个好人。”

他说:“苍龙峰冷清,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不过交友也不要委屈自己,若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师父,不要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面。”

他说:“修为要精进,书也不能落下,你要多读一些书,明了为人处事的道理。”

谢不尘记得鹤予怀教他习字。

幼时偷看那些家境好的孩子学书论道,他远远望着,也认得几个,但比起上清宗其他人,自然是远远不如,鹤予怀教他念书,写字。

谢不尘记得自己第一次坐在书案前,桌面堪堪横在他的胸前,穿着上清宗宗服的鹤予怀就站在他身后,宽大的袖袍落在谢不尘的身侧,带着一股冷冽的梅香。

他有些局促,有些不安,怕自己不认字,不会写,引得师父不悦,惹师父嫌弃,于是牙关是咬紧的,双手是颤抖的,笔尖上软毛沾着的墨水溅到脸上,他抹了一把,在初晨的阳光底下成了一只脸蛋脏兮兮的小花猫,仰着头紧张又可怜兮兮地去看鹤予怀。

兴许是因为模样十足滑稽,鹤予怀看到自己的仰头那一瞬就笑了。

“师父不要笑我。”谢不尘很委屈,随即就感觉身后那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鹤予怀的掌心扣着他的手背,带着他在宣纸上面,一笔一划写字。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1]

谢不尘眼神一黯。

都说为人师长者当以身作则,但鹤予怀教给谢不尘的东西,他自己却没有做到。

世人眼中端方自持,君子坦荡的明鸿仙尊,揭开面纱却是一个不择手段,要徒弟祭天道以求飞升的人。

他亲自揭开自己的面纱,对着的却是最亲近爱戴自己的徒弟。

谢不尘的指节颤了颤,眼皮耷拉下来。

记忆定格在这一刻,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传过来,谢不尘回过神,看向略有震颤的卧房门,耳边传来鹤予怀的声音:“师……师父可以进来吗?”

他如今倒是知道保持距离守好礼数了。

虽说这举动在现今的谢不尘看起来实在有些惺惺作态。毕竟先前他可是不打一声招呼就进入自己的识海,还强行和自己……做了那样的事情。

如今见春阁都是他的地盘,按照他的性子,竟然还知道敲门?

谢不尘心绪复杂,他下意识想将那瓷瓶藏起来,然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便收回了自己的手,对着房门道:“我说不可以,你就会不进吗?”

这句话似乎是讥讽,由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谢不尘看见窗纸外那抹灰色的人影动了动。

那抹颤动也只有一瞬间。

像是深沉平静的水面掀起了一丝波澜,底下汹涌的波涛被压得严严实实,露出一点又被收了回去。

“如果你不愿意,”鹤予怀的声音像是压在了水底,沉闷闷的透不过气来,“那便算了,今夜好好休息吧。”

谢不尘安静地等鹤予怀说完话,外面的风雪愈加大了起来,苍龙峰顶没有四季,一天有八个时辰都在飘雪。

那抹灰影却没有动弹,仍然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谢不尘身着上清宗的宗服,一头如锦缎般的长发披散在地。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打在鹤予怀的心上:“进来吧。”

第48章 两不相欠 明日,我送你下山。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古朴的棋桌前, 曾经的师徒二人面对面坐下。

棋盘上的棋子看似摆得颇为随意,并不是棋局,鹤予怀低头看了一眼, 发现黑白二子居然被人拼出一株梅花树来。

白子为花,黑子成枝。

还挺有意趣。

另一边,谢不尘嘴里衔着一根青碧色的发带,双臂从宽大的衣袍里面露出来, 像是从水波探出来的玉。

他动作有些笨拙, 勉强将那头又厚又长的乌黑发丝拢起来, 一手迅速取下发带,随便打了结固定住。

但仍旧不算太稳,显得有些松垮,青丝坠成弧线, 虚虚搭在谢不尘颊边。

他头发自小是鹤予怀来束,那些纷繁复杂的发髻谢不尘一概不会,只会给自己扎马尾,但就算只扎马尾,也扎得不好看。

不过谢不尘并不计较发髻好坏, 反正是把头发梳好, 只要不挡着脸就行。

那绑好的头发从柔顺地从颈侧落下来,他抬起头, 如墨玉般的双眼直视鹤予怀:“仙长有什么事吗?”

鹤予怀眼皮一垂,浅灰发白的眼睫细微地抖动了一会儿。

“没什么事, 只是想来看看你。”

谢不尘闻言沉默了半晌, 随即又扬起一个笑,语气却平淡如水:“那现在看完了吗?”

鹤予怀喉头一哽,他捡起一颗白子, 落在棋盘上。

“没有,”鹤予怀开口道,“没有看完。”

“半个月要到了。”

两道声音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鹤予怀胸膛起伏一瞬。

“你说过的,半个月一到,你放我走,”谢不尘轻笑一声,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鹤予怀,“不会又要食言吧。”

鹤予怀将白棋攥进掌心,指节用力到泛白。

“不会。”鹤予怀语气平静。

“嗬——”谢不尘低下头,只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陷入一阵令人窒息又悲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率先抬起头,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个泛着淡淡金光的东西。

那是一块蕴含着天地灵气的玉石。

鹤予怀看着那块玉石,实打实地愣了一下,耳边骤然响起谢不尘那道清澈如少年人般的嗓音。

“这个,还给你。”

鹤予怀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当然认得这个是什么。

这是留魂玉,是鹤予怀当年鬼使神差给谢不尘留下的一个“保命符”。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场天雷过后,鹤予怀翻遍整个望月洋,都没有找到

“当年,你也送了我一块吧,不过……”谢不尘试图弯一弯眼角,露出个笑,显出不在乎的模样,但最后没成功,反而刚一开口眼尾就红了。

“不过,已经没有了,不见了。”

那块留魂玉或许已经溶解在了妖兽的内丹里面,或是嵌进了落雪剑里,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回不来了,说没有了,不见了,倒也是实话实说。

谢不尘笑得有些难看,嗓音却仍旧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小事:“这是我在归墟秘境拿到的,虽说不知道能不能比得上那一块……但总归都是留魂玉。”

谢不尘道:“如今把它还给你,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鹤予怀的心瞬间一紧,他下意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哑然无声片刻后,他最终伸手接过了那块玉石。

谢不尘已经很累了,鹤予怀看得出来。他的徒弟已经在这漫长的纠葛中被缠得喘不过气了。除却好友相聚时他眉眼间还能露出些许真心实意的笑意,其余时刻,尤其是和自己待在一起时,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笑了。

把人放走,也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样不上不下的纠缠着,他得不到谢不尘的心,还会将从前的恩情消耗殆尽。

倒不如……倒不如到此为止,还能在他心里留下最后的体面。

“好。”

谢不尘听见鹤予怀的声音:“依你所言,到此为止,两不相欠。”

“明日,我送你下山。”

谢不尘看向鹤予怀,白衣仙尊语气急促,像是怕反悔一般,瞬间就把事情敲定了下来。

而后他匆匆起了身,打开房门就踏进了雪地中,谢不尘随之起身,只见鹤予怀那仿佛薄雾一般看不分明的背影。

冥冥之中,一切都在这个雪夜彻底结束了。

十几年师徒情分,渡劫之下的恩恩怨怨,还有那让人痛苦不堪的感情,似乎都终结在了那块被还回去的留魂玉上。

“砰——”

谢不尘微微抬手,房门瞬间合上了,他坐下来平复自己的心绪,眼角余光瞥到了那棋盘,竟见棋盘上所拼的梅树下,竟多了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用棋子拼出来的飞鸟。

他眼眶倏然一热,泪水在眼睛里面打了个转,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就算剥去那些爱恋,剥去师徒的身份,那十几年里共同的生活,相互的依靠也不能够彻底抹除。

鹤予怀曾经是他唯一的家人。

是那短暂的,几十年人生里面,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安稳,觉得幸福的人,是觉得如果能遇见他,那么前十三年受的苦,也是可以忍受的。

他们曾经就像这两只被拼出来的鸟儿一样,翅膀紧挨,前额相贴。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

长大了就不要哭了,再说这都是……过去的事而已。

谢不尘这样劝自己,可是温热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他弯下身,伏案掩目,痛哭出声。

刚在外头蹭饭回来的小飞廉挥舞着双翅穿过回廊,只听见一阵压抑的,让它听起来无比难过的声响。

小灵兽心一惊,连忙抬起自己的鸟爪子拍了拍门,声音细细弱弱透过门缝传进去。

“谢不尘……你怎么了啊?”

回应它的只有止不住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沙哑压抑的哭声渐渐停下来了。

而后紫微听见棋盘被掀翻在地的声响,棋子嘈嘈切切落地,它猛地抬起头,只见窗中站起的修长人影身形一顿,头微微低着,似乎是在看着那一地狼藉发愣。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影蹲下身,蜷缩在桌案旁,不动了。

那满地黑白棋子散落在一旁,谢不尘抱着自己的双腿,半张脸埋进锦缎里面,眼里还含着未褪的水光与血丝。

其实………

谢不尘看着那散落棋子,苦笑一声,明白了一件事。

那十几年里面,就算有感情……就算是家人……

自己自始至终,也没有被他坚定的选择过。

第49章 后会无期 没有那句撒娇一般的“师父,……

第二日清早, 谢不尘一早就起来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但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苍龙峰上都是旧物,谢不尘看着就觉得难过, 一件也不想带走。

最后只收拾了两套换洗衣物,还拿上了那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问道剑。

拾掇好东西,谢不尘负剑出门,双手刚将门推开, 便见鹤予怀孤身一人站在门外。

鹤予怀今日没穿白衫, 身上披了上清宗的宗服, 谢不尘的目光在那绣着回纹仙鹤的青衣上停顿一瞬。

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听见鹤予怀的声音:“走吧,我送你下山。”

也许是雪声阻隔,那声音听起来很轻, 像是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

苍龙峰顶的雪很厚,谢不尘踏出房门,跟在鹤予怀身后,踩进了雪地里面。

雪面露出他们两人的脚印,一深一浅, 亦步亦趋。

谢不尘回过头, 沉默地看着雪地上几乎交叠在一起的印记。

山门在堂庭山主峰沉孤山,而从苍龙峰到主峰, 要过悬在半空中的栈道,因为栈道上多栖流萤, 上清宗人便称这连接各峰的栈道为星桥。

可惜此时不是黑夜, 不然就能见到漫山流萤于两山之间翩飞起舞,那是如星河落地一般的美景。谢不尘少时极爱看这般景象,还曾同几名好友彻夜不眠站在星桥之上, 俯身让流萤停落在自己的掌心,发间,乃至那把剑身如三尺寒冰一般冷锐的玄渊剑上。

深夜静谧,没有人说话,耳边回响的是长风扫过层层草木激起的沙沙声,还有那一声声重叠在一起的鸟兽虫鸣。

谢不尘回忆着那时的景象,下意识伸出手。

他本是无意之举,却不料青天白日之下竟真有流萤自山间倾泻而出!

若只有一只,倒不成气候,可成百成千只一同飞跃而出,便汇聚成一道令人惊奇的光芒,璀璨夺目至极,谢不尘被这番景象惊得微微睁大了双眼,紧接着,两三只流萤落在他的手心,它们的尾腹一闪一闪的泛着微弱的光。

那微凉的触感,引得谢不尘心尖不由发起颤来。

在他身前,鹤予怀的步伐和目光却没有为这让人惊异的景象而停留。

白衣仙尊仍然朝前而去,如霜般雪白的眼睫微微垂着,手上淡金色的灵力转瞬即逝。

手中流萤没有停留很久,谢不尘看着它们张开翅膀飞往山间,因此而震荡的心绪还没有平复下来,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

“谢不尘!!!”

他抬眼向声源处望去,只见星桥对面,几名好友正朝他招手。

“鹤师叔好。”

他们也没忘记和鹤予怀问好,只是目光还一直落在谢不尘身上。

鹤予怀神色微动,朝几名后辈微微点了头。

他微微侧身,让这几名后辈去找谢不尘。

“这就要走了?”胡霜玉身边的沈元攸最先开口,“好不容易才回来,怎么不多待几日?”

“想去外面看看,”谢不尘眉眼一弯,“五百年了,我好奇现在外面什么样。”

沈元攸闻言从袖中掏出一把符纸塞进谢不尘怀中:“可惜我还要教那几名不成器的弟子,不能与你同去。”

“这些给你,说不定能用上。”

谢不尘细细看了那符纸一会儿:“画得真好。”

“那是!”沈元攸道,“不能给我师父丢脸啊!”

话音落下,谢不尘顿时想起当年在习法堂和沈元攸被他师父,上清宗齐云峰长老,宗内最好的符修越横前辈训哭的样子,说沈元攸比不上谢不尘之类的话。

他依稀记得这位长老和鹤予怀的关系不怎么样,两个人几乎没有在习法堂碰过面,因为这,沈元攸一开始并不和谢不尘交好,直到后来因为抓阄组队一同下山游历,才渐渐熟络起来。

不过,鹤予怀……其实和很多宗内长老都没有交集。

至少在小辈眼里确实是这样的。

耳边传来的声音打断谢不尘的思绪:“哪里用得着你的符纸~”

说话的是玉萝峰长老,当年在卧房藏酒的玉萝峰下大弟子方若岑,他打趣道:“往日鹤师叔都跟着一块去的,什么魑魅魍魉能近谢师弟的身?”

走在前头的鹤予怀身形微滞。

“…………”谢不尘本来弯起的嘴角紧抿放直。

“师……”谢不尘酝酿了好一会儿,最终开口道,“师父,不与我同去。”

话音落下,几人皆是一愣,目光不由得在谢不尘和鹤予怀之间来回扫了好几下。

他们都是有着几百年阅历的人,即便说不上洞若观火,也可称得一句心如明镜,几个眼神之间就隐约明白这对师徒之间恐怕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或许是吵架了吧,方若岑等人想,不过像他们这样亲密无间的师徒哪有隔夜的仇?估计鹤师叔说两句软话,哄一哄就又和好如初了。

但气氛在当下还是略显怪异,方若岑打着哈哈讪笑两声,给自己找台阶:“也是,仙尊如今不比当年,还是要忙上许多的。”

剩下几人也连忙随声附和,只有胡霜玉没有说话。

她与谢不尘、鹤予怀是最为相熟的,也是几人之中唯一知道谢不尘可能并不是鹤予怀招魂招回来的。自从猜到那日在飞舟上鹤予怀疯了一般冲出去是为了找谢不尘,她心中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该是这样的……胡霜玉再明白不过,师兄从前依赖师叔,就像乳燕依赖自己的至亲,如果回来了,他怎么会不待在师叔身边?

怎么会让师叔发了疯一样出去找人?

而鹤师叔……胡霜玉想起幼时被胡不知抱着去找鹤予怀,看见鹤予怀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因为练剑而累得睡着的少年谢不尘。

那时鹤予怀的发丝还是黑的,长发垂在胸前,与谢不尘那头柔软的发丝不分彼此的交缠在一起。

向来冷酷寡言,不苟言笑的仙尊轻轻拍着徒儿的背,神色是胡霜玉几百年来唯一一次窥见的柔和。

她不相信,这么在意自己徒儿,不惜耗费无数灵力招魂数百年的鹤予怀,会在徒儿回到苍龙峰甚至不满一月就放人下山,还是一个人下山。

这不对,根本就不对!

胡霜玉抬眼看向鹤予怀和谢不尘,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到底是他们之间的私事,自己也不好过问。

一行人一路行至山门。

从山门往下看,半山腰处云雾缭绕,白茫茫一片,翠绿的草木掩映在这一片雾茫中。

巍峨山门连接着万级长阶,谢不尘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山门时,是坐在呆呆身上,垂目往下看,那时,鹤予怀也同现在一般站在自己身后。

他说:“进了山门,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而如今,谢不尘回过头,对上了鹤予怀的目光,后者似乎是被谢不尘那澄明的双眼烫到了,瞳仁几不可察地抖着。

出了山门……谢不尘的胸口一松,眼尾稍稍翘起一个弧度。

自己无师,他亦无徒。

说不清楚这一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谢不尘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空了一块,什么也没有了。

留下的窟窿血淋淋的,不知道是痛,还是痛快。

于是最后,鹤予怀只见谢不尘粲然一笑,像五百年前每一次出远门时回头和自己告别一样,嗓音清脆如雨落新竹:“我走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那句撒娇一般的“师父,回头见”了。

没有了。

话音落下,谢不尘转身踏出山门。

那一瞬间,鹤予怀只觉得识海中数道灵气剑气嘶吼着扭打在一起,丹田之中灵气冲撞逆行,他胸中血气上涌,一口腥甜到让人恶心的血冲上喉咙,眼前的一切恍然之间变成模糊不清的灰影,唯一的亮色,只有那个离去的,安静的背影。

他下意识踏出一步去追逐那点亮光,心底响起一个熟悉至极却扭曲而阴暗的声音。

抓住他!

抓住他!!!

五百年了!!!那声音狞笑道,难道你舍得这么放他走吗?!!

你除了他还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

他已经不爱你了!!!师徒之情、恋慕之心都没有了!!!他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快抓住他!!!把他带回苍龙峰,废掉他的修为,用锁链捆起来!让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待在你身边……把他养在温室里面,把他驯养到离不开你,让他只属于你一个人,这样他就不会走了!!!

鹤予怀的手在这无尽的声响中微微抬起一点,指尖泛起淡金色的光。

不会走了!!!那声音欣喜若狂道,快去啊!快去啊!!!

“啊!!!”

下一刻,识海中那道疯癫似魔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命脉,尖叫一声后恨恨地收了声。

没有人发现,山门后高高在上的仙尊额间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黑红印记。

鹤予怀心神俱痛,目光却逐渐清明,静静地追逐着那即将消失在云雾中的身影。

半刻后,那单薄瘦削的青年,彻底消失在那翠绿的山林之中。

鹤予怀垂下眼,喉结一动。

那满口的血腥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第50章 孤身一人 去找他吧,现在他不会落下你……

鹤予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苍龙峰。

明鸿仙尊难得有这么浑浑噩噩的时候, 他向来是一个清醒的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清醒的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东西,清醒的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此时此刻, 他什么都看不清了,曾经的“清醒”此刻化为锋利的刀刃,比最为精纯的灵力和法器还要伤人,穿透他的胸膛, 让他喘不过气来。

刚一进门, 鹤予怀就扶住了桌案, 一头银白长发倾泻而下,双目不知何时已赤红一片!

谢不尘离去的背影还历历在目,鹤予怀强压下动荡的心神,一口血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处, 一个不慎就会喷出来。

偏偏那识海中的心魔又阴魂不散地勾上来。

“你真的……愿意放他走吗?”

血腥味还弥漫在口中,鹤予怀微微蹙眉,没有理会识海中那道乱人心智的声音。

他抬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自己身上那股即将从丹田处暴走而出的灵力, 他额间又闪过那道半节手指长的黑红印记, 似乎正暗暗和他较劲。

淡金色的灵力环绕在周身,鹤予怀堪堪维持住自己的神智, 他微微掀起眼皮,那双仿佛含了血的眼睛散发的目光在接触到周身事物时停滞了片刻。

鹤予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茫然。

他竟然走到徒弟……不, 现在或许不能称之为徒弟了。

他浑浑噩噩下居然来到了谢不尘的卧房。

但令鹤予怀茫然的, 并不是走到谢不尘卧房这件事情。

而是这间五百年来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的房间,即便被人住上了半个月,即便那个人转头离开, 也什么都没有变。

所有的物件都安静地搁置在原处,一样也没有少。

暖黄的阳光自窗棱透进来,落在案几上,笔架子上的毛笔都是同样的制式,整整齐齐地列着,有好些支的毛秃得厉害——少年谢不尘习字很勤快,再加上他历来勤俭,又十分恋旧,所以毛笔并不常换,即便换了,也好生生地收在原处。

微风透进来,竹制的笔身碰撞在一起,发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然而这些比风声还要让人难以察觉的声响,却如惊涛骇浪、九天玄雷骤然袭来一般在鹤予怀耳中炸起!

鹤予怀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惶神色,与此同时识海中的声音嚣张地大笑起来!

“他什么也不要了,什么都抛弃了……”

“闭嘴!”鹤予怀忽地出声。

“……包括……”

“闭嘴!!!”

鹤予怀声色俱厉,却仍然无法阻止那个声音幽幽地说出最后一个字。

“你。”

鹤予怀的神色扭曲了一瞬,下一刻识海中又传来令人头痛欲裂的尖叫哭喊声,仿佛厉鬼哭嚎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鹤予怀的耳旁。

“伪君子!”

“疯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怯懦的……疯子!”

恨意滔天的嗓音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小兽细细地叫唤声。

“仙尊?”

鹤予怀猛地回过头。

紫微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它满脸惊恐地觑着鹤予怀的脸,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鹤予怀看着紫微那害怕到了极致的神情,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紫微这时候又委屈又害怕,小声抱怨道:“我睡着了,他没叫我。”

鹤予怀愣了半刻,脑中一片混乱。

为什么不叫……为什么?

鹤予怀的目光往下移,触到紫微身上那道泛着金光的盘龙印记,他的目光瞬间被那道印记烫得发疼。

是在害怕吗?

害怕被找到吗?

还是说……鹤予怀指节神经质地颤了颤。

只是单纯的……厌恶自己呢?

“仙尊,”紫微看着面前双眼通红,脸色青了又白的鹤予怀,害怕得全身发抖,“我……我也要下山了……”

它怕得要死,担心鹤予怀又像以前一样,不由分说把它这无辜小兽抓回山顶死活不肯放,直到呆呆去世才能下山。

虽说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可是它还是更爱游荡于山野之间,那白皑皑的山顶有什么好看的!

现在呆呆早就死了,谢不尘也走了,他总不能还强留自己吧!

再想到鹤予怀爱安静就时不时给它下禁言咒,紫微就有些恶寒。

话音落下好久,紫微都没能等到鹤予怀的回复,它战战兢兢地又等了一会儿,见鹤予怀还是不说话,就弱弱开口道:“我走咯。”

语罢它赶紧张开自己的翅膀,想要飞出门,身后却传来鹤予怀如雪一般寒凉的声音:“等一等。”

紫微闻言一颗心差点停跳了,哭丧着一张鹿脸认命似地转过头:“好吧。”

鹤予怀抬起手。

紫微忐忑地闭上鹿眼,却只觉得周身一轻。

它讶异地睁开眼睛,只见自己那毛绒绒腹部上的金色盘龙法印在逐渐消散。

淡金色的灵力抽丝剥茧一般从小飞廉身上飞出来,萦绕在鹤予怀的指尖。

鹤予怀的声音沙哑模糊,仿佛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水雾。

“去找他吧,现在他不会落下你了。”

紫微拍拍自己的肚子,小飞廉生性单纯,没有过多的想什么,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它立刻扇动着双翅朝外飞去。

只是飞到一半,它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飞廉干净的鹿眼倒映着那孤单的,站在原地的身影。

不知为何,它忽然觉得鹤予怀有些可怜。

这山里面又只有他一个人了,一个人待在山顶,多孤独,多无趣啊,更何况他一待就是几十上百年,如果没有人或者灵兽陪着,真的不会疯掉吗?真的不会想要有人陪伴吗?

但很快,紫微就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明鸿仙尊法力高强,灵石多得数不胜数,要什么不是勾勾手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它觉得可怜,它还不如可怜可怜自己呢。

思及此,紫微翅膀扇得更快了,加紧离开这冰雪覆盖几乎没有人气的山顶。

而在那卧房内,鹤予怀的身形微微一晃。

案几边缘被一只青筋凸起,指节发白的手死死按住,下一刻,一口鲜血溅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