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弟子曾私下讨论,明鸿仙尊就不应该改道,这一看就是修无情道的人啊!
但此时此刻, 披头散发疯了似御剑而去的仙长, 并不是无心无情的模样,甚至有些骇人。
杨云看向身后的霜玉长老, 她脸色也是煞白,不知想到了什么似地看向了纪知远长老。
胡霜玉嗓子发紧:“师叔祖……能让师叔这样的, 只有……”
那个名字卡在她的嗓子眼里面, 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她怕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因此不敢说出那个久远的名字。她的眼眶微微红了, 像是要掉下眼泪来。
“是不是……是不是他回来了?”
普天之下,能让鹤予怀露出这样神情,做出这样举动的,只有那被封在冰棺之内,安置在苍龙峰上的小徒弟。
纪知远沉默不语,拂尘搁置在手中。
杨云不解地看向胡霜玉:“霜玉长老……他是谁啊?”
周遭一片寂静,杨云张了张嘴,忽然想到那终年积雪的苍龙峰顶。
上清宗的人都知道,那里躺着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醒过来的人。
杨云的嗓子顿时像被掐住似地,不敢说话了。
上清宗人没人不知道这是明鸿仙尊的逆鳞,谁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上一点。
旁边的霜玉长老眼眶红得几乎要掉眼泪了。杨云听见她说:“若真的是他…………”
“怎么不回家呢?”胡霜玉哽咽道,“上清宗一直是师兄的家,他怎么不回家呢?”
是啊,怎么不回家呢?
鹤予怀在半空中飞速前进,他不知道试了多少次,都没有办法知晓谢不尘现今到底身在何处。
灵力似乎像被一层膜给挡住,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没有办法突破这一层阻碍,即便他修为已至渡劫,也没能打破。
但可以断定的是,谢不尘应当没有出事,道侣契和一线牵的追踪虽然被遮蔽,但是鹤予怀仍然能够通过道侣契感知到谢不尘仍有生机。
这让鹤予怀剧烈跳动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他御剑瞬移,第一时间去的,是薛璧所在的飞舟。
飞舟在半空中缓缓行驶,薛璧此时正在飞舟内给小黑疗伤,窗外一道金色流光极快地掠过,他们的飞舟霎时被逼停!
薛璧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将还是一团雾气的小黑塞进袖子里面,急急忙忙来到甲板上。
目之所及是一个全白的人影,明鸿仙尊从天而降,一头白发未束,拖在地面上。
“陵春君,”鹤予怀的声音如同冰锥落地,“你有没有谢不尘的消息?”
谢不尘之前同这人形容亲密,他一个人行走世间未免力有不逮,应当会第一时间来找最信任的友人。
最信任的友人。这几个字冒出来的一瞬间,鹤予怀感觉舌根泛苦。
曾几何时,谢不尘最信任的人,是明鸿仙尊鹤予怀,是他最敬最爱的师父。
然而事与愿违。
“没有,”鹤予怀听见薛璧的声音,“再说,不是仙尊将他带走了吗?”
鹤予怀的眼神一颤:“他同你亲密,你不要撒谎。”
“没有就是没有,仙尊再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没有,”薛璧掷地有声地回答道,“仙尊,你们师徒十几年,难道您还不了解他吗?”
“您这样追着他,他怕给我带来祸端,根本就不会来找我!”
鹤予怀身形一僵,胸中有血气翻滚上涌,他忍了忍,将满口血腥咽下去。
是了,自己的小徒弟向来良善,怕给人添乱,现如今在他心中自己是避之不及会带来祸端的洪水猛兽,他怕给友人带来麻烦,又怎么会来到友人这里寻求庇护?
鹤予怀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摧肝断肠的痛楚。
他的徒弟此刻孑然一身。
得赶快找到他……修真界算不得太平,他身上还背有一把人人觊觎的问道剑,不能让他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外面。
“打扰了。”
鹤予怀拂袖撤去阵法,飞舟又重新向前驶去,在他又准备御剑而去时,薛璧突然叫住了他。
“仙尊!”
鹤予怀回过头,听见薛璧的声音:“他很累了,放过他吧。”
那话音几乎被风吹走,鹤予怀未置一词,手却在颤抖。
长风拂过,薛璧目光中已经不见鹤予怀的身影。
另一边,回不了家的人正背着剑带着鸟找到了一个小镇子。
彼时已接近傍晚,夕阳西下,谢不尘逆着光走进镇子里面。
好不容易见着人,谢不尘松了一口气,他一向不太认识路,这会儿又没有舆图,只能两眼抓瞎四处走,好在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走偏。
这镇子名曰武阳,整个镇子算不得大,被山林环绕,但胜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也都有,还能见到不少年轻修士行走其间,不过这其中多是医修之类,少见剑修之类的修士。
谢不尘打听了一番,知道这镇子是在杏林宗界内。
这宗门不大,据说医修药修居多,几百年来也出过几位小有名气的医修。
谢不尘戴着斗笠走在街上,身上半点灵石都没有,住不了客栈,只能委屈那只鹞鹰和自己一起窝在河堤边上。
鹞鹰身上的符咒还未取下,它此时维持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形态,坐在谢不尘刚摘下来的斗笠里面,朝着谢不尘嗷嗷叫。
它饿了。
谢不尘可以不吃东西,这鹞鹰可不行。
他跳到水里面摸了半晌,给鹞鹰抓了几只鱼,总算没让鹞鹰饿肚子。
身上的水草黏糊糊地挂着,谢不尘全身上下湿得差不多了,衣服紧紧贴着腰身胸膛。他一边把身上的水草拨开扔掉,一边看鹞鹰吃鱼。
那鹞鹰吃完就睡,已然没有在归墟秘境时那样傲气,有时看起来还闷闷不乐的。
鹰终归还是属于天际,谢不尘想,不知道半年的时间够不够给这鹞鹰找一双铁翅膀。
希望一切都顺利吧,谢不尘由衷地想,顺便抬手摸了摸鹞鹰顺滑的羽毛。
夜晚说不定会有精怪横行,为了安全,谢不尘还是将鹞鹰藏回自己的袖子里。而后他靠着河堤边上的柳树休息,细长柳枝垂在他的面前。
只是刚闭眼不久,谢不尘就感到有东西在接近自己。
他没有睁眼,只觉得细腻软滑的玩意爬上了自己的手,紧接着那重量骤加,发丝如柔柳拂面,来人呵气如兰,笑吟吟道:“公子好香啊。”
那“子”字才落,谢不尘骤然睁眼,出手极快,那坐在他腿上的蛇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尖叫着被谢不尘捏住了七寸!
“公子饶命啊啊啊啊啊啊——”
那蛇妖胡乱挣动着,乌黑蛇躯鳞片都吓得被炸开,死死绞住谢不尘白皙的小臂。
紧接着那蛇妖尖叫着被谢不尘扔进了水里面,没过多久,水面上浮现出一个湿漉漉的身影。
还是那蛇妖。
“公子竟然如此绝情,”那蛇妖很委屈地嘀咕,“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闻着香喷喷的……”
那蛇妖说完蛄蛹着上岸了。
谢不尘:“…………”
这蛇妖应当也有几百来年的修为,化成的人形十分精致,对此地应该更为了解。思及此,谢不尘伸手拦住那蛇妖。
小妖身上鳞片又炸开了:“我不吃你了!不要扔我!”
“…………”谢不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没有要扔你,我看你骨骼清奇,又颇有阅历,想问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附近哪里有厉害的炼器师。”
这里应当是指望不上了,全是医修。
蛇妖吸溜吸溜地看着谢不尘的腰身:“你问我可就问对蛇了,你要是愿意给我吃一口……”
谢不尘微笑着看着小蛇妖。
它立刻就怂了,支支吾吾道:“不吃我也可以告诉你的。”
谢不尘从怀里面掏出来一只青玉簪:“这个作为答谢。”
蛇妖眼睛一亮,蛇尾将那簪子给勾下来,激动道:“武阳这里没有炼器师,这里只有杏林宗的药修和医修!”
“你要找炼器师,得往北走,”小蛇信誓旦旦道,“我听之前来往的修士说,北方的月溪山有一个厉害的散修炼器师,杏林宗最好的药炉就是他的手笔!”
话音落下,蛇妖只觉得脑袋被人拍了一下,一声轻快的“多谢”落在耳边。
再抬眼,那名少年已经朝着城门而去,只留下一个清隽潇洒的背影。
第37章 望而却步 鹤予怀心一颤,他猛地站起身……
月明星稀, 鸟兽虫鸣之声不绝于耳。
鹤予怀一袭白衣,乘着剑来到了月溪山附近。
白日里冷静下来后,鹤予怀一直在思索谢不尘到底会去哪里。
他的小徒弟带走了问道剑, 也带走了那只被削断翅膀的鹞鹰。
连辰昊的断命剑气不容小觑,那只鹞鹰的翅膀被余波击中就会失去双翅,留下的剑伤也不容易好。
原先,鹤予怀是想将那只鹰一起带回上清宗。上清宗宗门内有好的医修和炼器师, 能给这只鹰疗伤、造上一双能飞的翅膀法器。
但谢不尘或许并不觉得自己会善待这只鹞鹰, 所以在逃离时顺手将那只鹞鹰一起带走了。这个认知让鹤予怀感到如鲠在喉。
他带走那只鹞鹰, 以他的性子,必然会去找炼器师。
因而鹤予怀以谢不尘逃走那时飞舟所在的地方为中心,找方圆几百里内最出名的炼器师。
他找出来三位,分别分布在不同宗门不同地方, 鹤予怀只能又捏出两个傀儡,三个“鹤予怀”分别去往三个不同的地方守株待兔。
这一次他没有用假身份。事到如今,鹤予怀想,用假身份接近,只会引得他的反感。
倒不如用真实的身份。
另一边, 对此一无所知的谢不尘还在披星戴月地赶路。
月溪山离武阳约莫有两百里远, 若是有灵力在身,就可以御剑飞行, 不出一天就能到达那里,但是此刻谢不尘没有灵力, 只能步行前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抬头去看顶上的星夜, 通过天空中的北斗来辨别方向。周遭草木被夏风吹得飒飒作响,有时还能闻到花草的香气。
谢不尘折了几朵花插在剑柄上,花骨朵娇嫩欲滴, 一晃一晃地要摆在谢不尘身后。
空明月色穿过交错的树叶,在地上落下一片树影。
谢不尘走累了,找了棵树靠着休息。
他盘膝而坐,抬头见明月昭昭,清辉遍野。
十足漂亮的景色。
谢不尘紧盯着那一轮明月,过去了五百多年,唯一不变的也就只有这当空明月了。
他想起少年时在苍龙峰,见春阁修有一座观星台,夜晚闲暇无事时,他会和呆呆一人一兽爬上去看星星月亮。
呆呆身上的羽毛厚而柔软,谢不尘记得自己趴在巨兽的后背,总是会不知不觉睡着,鹤予怀见他们不下来,会上去寻人,有很多次,谢不尘都迷迷糊糊地在他怀里面、或是后背上醒过来。
白衣仙尊步子很稳,温柔小心地将小徒弟带回寝屋。
谢不尘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等休息好了,谢不尘又站起身,朝着月溪山的方向行进。
走了七八日,谢不尘掀起自己衣裳的下摆,踏入河流之中,河对岸峰峦重叠。月溪山就隐匿在群峰之中。
再走几个时辰,他就能到月溪山山脚下了。
这几日赶路偶尔会遇见一些妖兽修士,谢不尘和他们打听了一番月溪山上的这位炼器师。
这名炼器师姓岳,是个戴着半边面具的女人。她已经活了千岁有余,住在月溪山半山腰上的一座庭院内,并且鲜少出门。
为了避免有人误入山内扰她清净,她还在月溪山上布下护山大阵,非她同意不得入内。
至于求她炼器,则需要付一些报酬。只是到底要什么,得看这位岳仙长的心情。
谢不尘对此有些忐忑。他身无长物,全身上下值钱的玩意只有背上的问道剑和他自己附身的留魂玉。
也不知道这位炼器师会不会要。
到山脚时已临近黄昏,面前有一条山道蜿蜒曲折没入草木之中,谢不尘站在石阶前,想要抬手覆上月溪山的护山大阵结界。
但是还没碰到,耳边就响起一道爽利的声音:“哪里来的小孩?”
谢不尘:“…………”
不过对于千岁的仙长来说,谢不尘想,自己确实是小孩子。
“岳仙长,我姓谢,仙长叫我谢二就好,”谢不尘对着护山大阵道,“我是从……从……”
“从望月洋崇仁岛而来,”谢不尘报上了地名,“斗胆求请仙长练一件法器。”
周遭静了一瞬,谢不尘莫名有些紧张。
下一刻,护山大阵开了一个小口子,岳仙长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来:“进来吧。”
谢不尘连忙抬手行了谢礼,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向上走去。
月溪山上十足安静,周遭无人亦无灵兽,只有不知名的花草在风中静静摇曳。但不知为何,谢不尘总有一种被人窥伺的感觉。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似乎黏在了自己身上,宛若深水一般阴沉沉、湿漉漉地覆盖过来,让谢不尘本能地感到危险和喘不过气,但是不管谢不尘朝哪个方向看,都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一切都照旧如常。
谢不尘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折腾得忍不住疑心疑鬼了。
但他并没有退缩,毕竟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再退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其他的炼器师。
走了快半个时辰,谢不尘终于到了半山腰的庭院。此处倒不像一路走来所见的安静无声,反倒是生机勃勃,鸟兽的叫声甚至还引得袖子里面霜打茄子似的鹞鹰弹出了半个脑袋。
谢不尘把鸟脑袋塞回去,抬起手敲了敲那雕栏画柱的门。
敲到第三下,一阵狂风涌起,,红木所做的大门轰一声朝两侧大开,庭院内花草丰茂,亭台楼阁假山玉湖一应俱全,红衣女子站在亭子内,她容貌昳丽,手上拿着酒盏,目光懒懒朝下一瞥,随后眼睛一亮,赞道:“好漂亮的孩子。”
“来,我们进屋说,”岳冲雪从亭子里面走出来,“小道友,想练什么法器呀?”
谢不尘从袖子里面掏出来鹞鹰,对岳冲雪道:“岳仙长,我想给这只鹰打一双能飞的铁翅膀。”
岳冲雪双手推门,闻言转头看向谢不尘手里面失去双翼的鹞鹰。
“是为灵兽啊,小家伙也修炼了百余年,不能飞了也着实可惜,”岳冲雪两指一弹,敲了敲鹞鹰的脑壳,“给它造铁翼倒也不难,进来吧。”
谢不尘跟着岳冲雪进了正厅。
厅内布置得雅致,桌案上还摆有红花,除外还有一面素色的屏风,搁置在一个角落。屏风后面有一个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虚影,似乎正在喝茶。
怕犯上什么忌讳,谢不尘没有过多探究,只朝那屏风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在岳冲雪右手边的椅子坐下,将那只鹞鹰摆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给它造一双铁翼约莫要七日,”岳冲雪道,“至于造器的材料,我这里都有,小孩,你就在这里住上几日,等我做好了交给你便可。”
谢不尘讶异地抬眼,他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
但天上怎么会有掉馅饼的事情,谢不尘稳了稳心神,谨慎地开口。
“岳仙长,”谢不尘问,“您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好懂规矩的小孩,”岳冲雪眼神变得慈爱,“我平素不见生人,难得见到你这样漂亮的孩子。”
“这样吧,”岳冲雪道,“你这几日在我这里住下,每日帮我修剪花草,陪我说话下棋,以此作为报酬如何?”
若是换个修士来求岳冲雪,自然没有那么好的事情。不过……岳冲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屏风,报酬已经有人付过了。
只能胡诌几句了。
谢不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闪了闪,八风不动地应了一声好。
岳冲雪给他安排了一间厢房,晚上谢不尘洗漱过后,带着鹞鹰在厢房休息。
自从进了这间庭院以后,在上山路上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便消失了。
谢不尘舒了一口气,山上那些感觉,或许只是因为护山大阵吧,外来的人进入总是会引起阵法的警惕。
谢不尘躺在床上,房内点着不知名的熏香,也许是因为这几日赶路太累,谢不尘脑袋刚刚沾到枕头,便觉一阵困意袭来,他闭上眼睛,很快就陷入到沉睡中。
厢房外的回廊曲折婉转,岳冲雪手里掐着一片红花,看向走在自己面前的白衣身影:“此人竟能劳烦明鸿仙尊大驾,着实令岳某震惊啊。”
“想必是仙尊很重要的人吧。”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明鸿仙尊最重要的人是谁。
鹤予怀对此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回过头道:“多谢前辈今日帮忙,来日鹤某定当答谢,我来此之事,还望前辈保密。”
岳冲雪摇摇头:“前辈这两个字我可不敢当,再说这只是个小忙,岳某想要的仙尊也已经给了。”
那可是整整一储物袋的灵宝啊!
不知可以练出多少天阶法器了!
鹤予怀闻言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岳冲雪见他准备进厢房,便识趣地退开了。鹤予怀十指覆上房门,在门前站了半刻钟,终于微微用力,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房内点着安神香,谢不尘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鹤予怀坐到床边,伸出手想要撩开谢不尘额的鬓发,然而手到了半空中,又硬生生地停住了。
那只手在半空中僵了好半晌,才被鹤予怀收回来。
明月徘徊,照影游动,天际边白光泛起。
鹤予怀在这坐了一夜。
天将明未明,正是五更天,谢不尘眼睫微动,似乎就要醒来。
鹤予怀心一颤,他猛地站起身,逃似地离开了。
第38章 情愫何起 师父……不要丢下我…………
月溪山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
它同苍龙峰不一样, 后者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从远处看过去能见到明显的雪顶。而月溪山从头到脚翠绿盎然,一眼望去皆是一片草色。
谢不尘醒得很早, 推开窗时见鸟雀惊飞,扑棱棱直上天际。
岳冲雪让他修剪花草,陪她下棋聊天,谢不尘自然是一一要做的。
鹞鹰屁颠屁颠跟在谢不尘身后, 它眼珠子滴溜溜转着, 见谢不尘从袖子里面掏出一把剪子。
他小心而细致地修剪庭院内的花草, 花叶上的露水沾湿他细长白皙的手指。
鹤予怀站在角落,静静地看着谢不尘。
他掐了一个避形诀,现今没有任何人和物能够看见他。
他得以隔着几个步子,小心翼翼的跟着谢不尘的脚步, 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谢不尘身上。
气息灵力都隐匿得很好,正在忙活的谢不尘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等到岳冲雪醒过来时,谢不尘已经修剪好庭院内的花枝,正在凉亭内烹茶。
烹茶所用的水是刚刚收集的露珠,岳冲雪慢悠悠来到亭下, 伸手抄起一杯清茶, 轻抿了一口:“小孩好手艺,和谁学的呀?”
谢不尘将茶盏放好:“一位故人, 我少时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是他教我煎茶的。”
岳冲雪笑吟吟地将茶杯放下, 广袖轻拂, 桌上就出现了棋盘,她将白子递给谢不尘:“来下盘棋吧。”
谢不尘执起棋子,率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第一盘棋下的时间不长, 只两刻钟便结束了,谢不尘输得很惨,低眉顺眼地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岳冲雪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开口道:“真是好乖巧的孩子,你从小便这样吗?”
谢不尘闻言弯了弯眼角:“也没有,小时候也经常惹麻烦。”
岳冲雪眨了眨眼,示意谢不尘继续说下去。
“……都是些糗事……给小师妹讲鬼故事……”谢不尘回忆道,“拔灵兽的羽毛,趁师弟睡着了给他脸上画小乌龟,偷喝师兄藏的酒……”
“喝醉了,发酒疯,”谢不尘顿了一下,“扒着师父的衣服哇哇大哭。”
“………也就这些了,”谢不尘笑了笑,“还是有些调皮捣蛋的。”
隐匿在外的鹤予怀闻言一愣。
他记得谢不尘所说的最后一件事。
那是谢不尘来上清宗的第三年。十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衣,穿梭在上清宗主峰和苍龙峰之间,他和所有人关系都很不错,就连灵兽都十分亲近他。
喝醉酒的那日正巧是谢不尘的生辰。
说来谢不尘的生辰也是鹤予怀亲自定下来的。
谢不尘早年父母俱亡,从来没过过生辰,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到底是哪一天。拜入上清宗需要记籍在册,鹤予怀便给谢不尘定了一个生辰。
他的生辰定在每年十月初八。
那一日,谢不尘偷喝了玉萝峰长老门下大弟子偷藏在卧房的酒,被师兄发现后,几个人干脆一起喝了痛快,不想谢不尘酒力不胜,还没喝上几口就已经烂醉如泥。
几名师兄弟说说闹闹把谢不尘送回苍龙峰。
那时正近黄昏,鹤予怀煮了长寿面,备了礼,还买了许多谢不尘爱吃地糕点,就等着谢不尘回来过生辰。
结果等来了一只喝得不省人事的醉猫。
鹤予怀记得谢不尘刚进门,扑通一声就扑了过来,抱住了鹤予怀的腰身哇哇大哭。
他还以为谢不尘受欺负了,当即严肃不悦地看向那几名弟子,吓得他们连忙摆手解释,说谢不尘只是喝醉了。
小少年抱着他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父……不要丢下我……”
鹤予怀记得自己当时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一遍又一遍地顺着谢不尘的背。
他其实知道谢不尘为什么会这样。
小孩前十几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地在各处晃荡,吃不饱也穿不暖。在一个地方也总是待不长,也没有什么朋友
所以尽管来到苍龙峰三年,他仍然会害怕,担心师父不要自己。
那天晚上,鹤予怀哄了谢不尘快一个时辰,谢不尘才彻底止住哭声,鹤予怀记得自己还给他煮了一碗醒酒汤,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了很久。
清醒过来的谢不尘很不好意思,咬着长寿面和自己说:“对不起师父,弟子把你的衣服哭脏了。”
鹤予怀记得自己回了一句:“无妨,快吃吧,小心些,别把面条咬断了。”
长寿面就是要一口气不咬断地吃完,讨一个福寿绵长的好兆头。
奈何鹤予怀话音刚落下,谢不尘就不慎把长寿面给咬成了两节。
少年看着面碗委屈得要死:“……怎么断了……师、师父,弟子不是故意的。”
那个晚上,师徒两个人大半夜又进了一趟厨房,一人揉面一人生火,重新做了两碗长寿面。
这对于谢不尘来说,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但对于鹤予怀来说,却是五百多年前的回忆。鹤予怀以为自己或许会记不清,但事实上,每一时每一刻他都记忆犹新,仿佛事情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一样。
他沉默着看向还在亭内同岳冲雪说话的谢不尘。
“前辈平常一个人在月溪山上,”谢不尘摸了摸鹞鹰顺滑的羽毛,“不会觉得孤单吗?”
毕竟这月溪山只有岳冲雪一人居住,庭院内似乎也没有其他人或是灵兽。
“孤单?”岳冲雪哈哈大笑,“那倒没有。”
“我活了千余岁,早已不在乎孤单与否,”岳冲雪道,“再说一个人过活也不错,我还能够专心炼器。”
“人生在世,冷暖自知,”岳冲雪豁达道,“熙熙攘攘的热闹过后,说不定兜兜转转,最后也还是自己一个人。”
“前辈说的有道理,”谢不尘道,“这样一想,一个人确实挺好的。”
两人在亭内聊了半个时辰,岳冲雪便说自己要炼器,起身离开了。走前她嘱咐谢不尘不必拘束,可以带着这只鹞鹰随便逛逛。
谢不尘点了点头,也不忸怩,他将鹞鹰抱在怀里面,走出了庭院。
庭院外鸟雀成群,谢不尘将鹞鹰放下,如今没有翅膀的鹰成了走地鸡,站在草丛里面吱哇乱叫,结果还真给它叫下来两只羽毛花花绿绿的大鸟。
谢不尘看着几只大鸟互相猛啄对方,忍不住笑了。
“等做好了翅膀,”谢不尘伸手拍了拍鹞鹰的脑袋,“我就将你身上的符咒解了。”
鹞鹰尖利地叫了两声,表示同意。
“然后……”谢不尘道,“你就留在这里吧,或者去你想去的地方。”
鹞鹰闻言歪了歪脑袋,不解地看着谢不尘,像是在问为什么。
“我……朝不保夕,照顾不好你,”谢不尘道,“跟着我,你会受欺负。”
“在山林里面自由自在的更好,”谢不尘继续说,“再说以后你兴许会遇见比我更适合的人,那样才好,你明白吗?”
鹞鹰这下听明白了。
它低垂着脑袋叫了两声,用鸟喙戳了戳谢不尘的手,又歪过头,拔下了一根尾羽放在谢不尘手心。
那羽毛光滑锃亮,在日光之下光影流转五彩斑斓,十分漂亮,是尾羽里面最好看的一根。
“送给我?”谢不尘笑着问。
鹞鹰点了点头,而后它高傲地昂起自己的头颅,大摇大摆地走了,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分别。
谢不尘看着大鸟的背影扯了扯嘴角。
还好自己并未给它取名。不然就真的舍不得了。
七日后,岳冲雪如约为鹞鹰打出一双铁翼,谢不尘请岳冲雪帮忙解开了它身上缩小符咒。
鹞鹰恢复了硕大的身躯,铁翼覆在它的身上,代替了那被砍掉的翅膀,鹰飞戾天,谢不尘看着它翱翔于月溪山上,在空中不断地盘旋。
谢不尘注视良久才收回目光,他起身对岳冲雪行了谢礼,拜别了这位颇有名气的炼器师,一步一步下了山。
他身后飞鹰发出长啸,谢不尘却没敢再回头看上一眼。
此去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希望能够再见吧,谢不尘想。
而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一道白影如同鬼魅徘徊,跟上了他的脚步。
第39章 天雷轰顶 如此,你肯信我了吗?
下了月溪山, 谢不尘思索了好一阵,决定往青洲走。
他还没忘记自己刚醒来不久就想去青洲清微派地界去看那灵气四溢的巨大瀑布。
月溪山本就隶属青洲,要去往清微派地界, 则以月溪山为中心往东走。为避免再次走错路,谢不尘先回了武阳,找了家客栈刷盘子,准备赚点灵石去买张舆图。
刷盘子当小二谢不尘熟悉得很, 毕竟人生前十三年他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干这活。
刷一个月赚十颗中品灵石, 而一张舆图只要半颗中品灵石, 剩下的还能当路上的盘缠。谢不尘对此十分满意。
可惜没有灵力,不然去接玄霄阁的任务,还能赚上更多。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谢不尘就在客栈里面待了半个月。而鹤予怀也跟在谢不尘身后待了半个月。
这客栈生意算得上不错, 后厨人也不少,因而活还挺多,谢不尘跟只陀螺似地四处转悠,不是在端菜就是在刷碗,身上的衣服都被烟火气染得灰扑扑的。
但他没有灵力, 掐不了清净诀, 只能大半夜抱着衣服到河边使劲搓搓。
鹤予怀不敢明目张胆给谢不尘施法,怕被谢不尘发现, 只能趁谢不尘不注意给人施上一点术法,让他的碗和衣服都干净得快一些。
谢不尘似乎也没有发现, 只是安静地干自己的事情。
鹤予怀也沉默着观察谢不尘, 幽灵一般悄悄跟在谢不尘身边。
这些日子里面虽然劳累,但鹤予怀总是看见谢不尘在笑。
自从再次遇见谢不尘之后,鹤予怀很少看见谢不尘笑脸, 从前那个活泼的小徒弟似乎被淹没在了五百年前,已经消失不见。但是悄悄隐匿在谢不尘身边的这段日子,他却发现谢不尘很开心。
比看见自己,和自己待在一块时要开心得多了。
思及此,鹤予怀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沉到了谷底。
和自己待在一块,对于谢不尘来说,真的是一件开心不起来,甚至觉得痛苦的事情。这让鹤予怀感到不甘心。
却又无可奈何。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挽回?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回到最初?
可是破镜难圆,真的还能回到原来的模样吗?
回不去的。
鹤予怀明白的,那些时光,是回不去的。
除非时空倒流,否则犯过的错都是不能更改的事实。那些错误如同谢不尘神魂上面的伤痕,无法消除也无可转圜。
当年他把谢不尘带回苍龙峰,存的是证道的心思不假。他也一直认为自己的道心足够坚固,绝不会因为情爱而动摇。
飞升成神,离开修真界才是他想要的,他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自己的脚步。
但是最终的结果证明,是他太狂妄,也是他太傲慢。
以为万事万物不入眼中,也不曾觉得这一门情劫是什么难事,可是情之一事哪里是嘴上的一句“不动心”那么简单。
鹤予怀看着谢不尘用木盆抱了换洗衣服来到水池边上。
彼时正是夜晚,微风吹拂,蛐蛐叫唤,谢不尘卷起自己的袖子,把衣服打湿加上皂角用手搓,等搓够了又拎起捣衣棒捶打自己的脏衣裳。
捶打完一轮,他放下捣衣棒休息片刻,再低下头时见本来还半脏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净得差不多了。
谢不尘盯着那衣裳半晌,直看到眼睛有些发酸,抬起捣衣棒就重重捶了下去!
他性子很敏锐,这些天,他早就已经发现自己的活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变少,脏盘子会在他转头的瞬间突然干净了几个,衣服上的污渍有时候也会不知不觉不见。
起初谢不尘只觉得是自己太累了眼花,但次数多了,他就知道不是自己的问题。
有人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偷偷摸摸地帮自己减轻一点负担。
这让谢不尘想起自己十几岁出门游历,鹤予怀也会跟在悄悄跟在自己后面,帮自己解决一些麻烦,他也不露面,掐个隐匿身形气息的符咒待在自己身边。
于是谢不尘每次见到一些凶残的大妖兽,总是能够化险为夷。
起初谢不尘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遇到麻烦不好的的事情总能够躲开,后来发现了不对劲,游历归来就去找鹤予怀,抱着鹤予怀的腰问是不是师父偷偷跟着自己。
鹤予怀起初不承认,后来被自己软磨硬泡得受不了,终于说了一声是。
那时谢不尘觉得师父对自己真好,那么关切爱护自己,到如今想起来……尽管谢不尘不愿意以坏的角度去揣摩当时的鹤予怀,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当初鹤予怀是真的怕自己受伤,还是怕自己的情劫死在半道上,到最后不能渡劫?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让谢不尘感到两眼酸涩,难过不已。
谢不尘思及此,喉咙滚动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随便冲了冲衣服上残留的皂角,抱着木盆回了住处。
等赚够盘缠时已经近了秋日。谢不尘庆幸自己几乎不知冷热,不然还得买套衣裳来穿。
客栈老板比他小时候遇见的要善心得多,还多给了谢不尘两颗灵石,祝谢不尘一路平安。
谢不尘买了张舆图,出城朝着清微派方向走去,夜晚他在山洞内留宿,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影重重。
他抱着剑,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黑影。
鹤予怀坐在他对面不远处,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谢不尘看的不是黑影,而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都已经走过半个天际,谢不尘还没有休息,他将怀里面的问道剑搁置在身侧,掐了一片叶子放到嘴边。
悠扬的乐声在静谧的夜晚响起来,那乐声一开始凄丽婉转,如泣如诉,而后逐渐变得高亢,如破釜沉舟不管不顾,到最后又缓缓放低,变得悠悠绵长,如飘游于天地之间。
一曲终了,谢不尘将叶片从嘴边移开,他松了一口气,对着虚空道:“鹤仙长。”
鹤予怀的心一颤,他极力压下自己动荡的心绪,没有显露出自己的身形。
“我知道在你这里,”谢不尘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找到的我,但我知道你若是想抓我易如反掌。”
“但是,你没有动手。”
“所以你现在,想要干什么呢?”
没有见到有人显露身形,谢不尘也没有停下自己的声音。
“说实话,我猜不到,”谢不尘自嘲地笑了笑,“五百年前我觉得我了解你,但现在看来,其实我也不了解你。”
鹤予怀沉默着,继续听谢不尘说下去。
“我们稀里糊涂过了十几年,最后也都付出了代价,”谢不尘轻声说,“就这样结束吧,师父,我真的很累了,我不想恨你,也不想爱你了。”
“而且我不想朝不保夕、提心吊胆地生活,也不想被人窥伺自己的一举一动,”谢不尘道,“也不想去猜你的心思——反正我也猜不明白。”
“或许你现在是想要弥补我,”谢不尘垂下眼睫,“可是你做的这些我不需要,也不想要。”
“师父,不是所有的过错都能够被弥补的,”谢不尘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我们已经回不到当初了。”
鹤予怀的脊骨颤抖着。
但他仍旧没有显露出自己的身形,只是安静地,沉默着隐匿自己的一切。
他其实很想开口为自己,为他们两个人之间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吐不出口。能说什么呢?他们都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迫不得已,当年想杀人证道这件事是真的,直到最后一刻自己都认为那条飞升之路比谢不尘更重要。
他能说什么呢?他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是自己错了。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了也是徒劳罢了,反倒徒增谢不尘的反感。
可是……鹤予怀想,不想松手!不想放手!
好不容易找到了,怎么舍得松手!怎么舍得放手!
但现如今,终究是情天无补。当初摆在自己面前的自己不要,到如今面前人早已心如止水,他不爱自己,甚至都不想恨自己了……到底要怎么才能够弥补,才能够挽回?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听见了鹤予怀的声音。
“我知道,你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鹤予怀的声音很轻,“但至少,先同我回苍龙峰好不好,先取走你的身体,即便有留魂玉在身,你的神魂也禁不住这样的损耗。”
“等你神魂归位,”鹤予怀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不会拦你。”
然而谢不尘说:“我不信你。”
鹤予怀哽了一瞬,回答道:“我没有骗你,我会放你走。”
谢不尘仍旧摇头:“仙长,我不信你,你从前答应过我放我走,答应过最后一次同我见面,到最后也都食言了。”
“我害怕我同你走了,等到去到了苍龙峰,你会把我永远困在峰顶,”谢不尘道,“就像在飞舟上面一样,如果那样,我还不如死了。”
“我不会。”
鹤予怀的声音又响起来。
谢不尘沉默一瞬:“既然仙长说不会,那不如先把我身上的道侣契……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术法解开。”
“还我一个自由身。”
这下换鹤予怀沉默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堂堂明鸿仙尊几百年来终于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左右为难,不知道要拿面前人怎么办才好。
若是以前,他绝不会同意解开道侣契,他会说一不二的把谢不尘先抓回去。可是到了现在,鹤予怀却不敢动手了。谢不尘重生以来,他们交锋数次,鹤予怀终于明白自己的徒弟不喜欢这样,把他抓回去关起来只会让他迅速地枯萎,更加恨自己。
可是鹤予怀也不想答应,不想放手。谢不尘不认他们是师徒,那道侣契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解开道侣契,他们两个人就真真正正毫无联系了。
这让鹤予怀难以忍受。
尽管这样的联系,一开始就是鹤予怀强求来的。
要怎么办才好……要怎么办才好?
谢不尘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鹤予怀的回答。
空荡的夜里面传来一阵笑声,谢不尘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抬手擦了一下眼睛,脸上带着意料之中的神情。
“你看,你还是不愿意,你还是在骗我。”
“我不会再信你了,”谢不尘道,“不会……”
“再信”两个字还没有吐出口,鹤予怀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我答应你,解开道侣契,但是你要答应我回苍龙峰。”
鹤予怀的声音十分坚定:“只要你答应我,我立刻解开道侣契。”
谢不尘闻言一愣,但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握住了问道剑:“鹤仙长……要我信你,除非你对天道起誓,你所言非虚,这样我就答应你。”
鹤予怀没有犹豫,他在月光下显出了身形,四指并拢竖起。
“我对天道起誓,”鹤予怀开口的瞬间,脚下亮起了蓝色的荧光,它们逐渐构起一个法印,那是天道誓言法印,“我所言非虚,若有半句欺瞒,必遭天雷轰顶!!!”
“如此,你肯信我了吗?”
第40章 以牙还牙 我没有说我现在就要和你去苍……
谢不尘放下手中的问道剑。
“好, 我相信你。”
鹤予怀听见谢不尘说:“现在,把道侣契解了吧。”
鹤予怀的手神经质地抖了抖,白衣仙尊垂下眉目, 说了一声好。
“道侣契解开需要一点时间,”鹤予怀抬手解开封印,“等一会儿就好。”
谢不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等得起。
封印开解之后, 谢不尘明显察觉到了道侣契的存在。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 仿佛和对方连成了一体, 尽管此时他同鹤予怀没有任何接触,明鸿仙尊本人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谢不尘却能感受到鹤予怀的心跳得很快。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心口弥漫到四肢百骸,谢不尘莫名觉得喘不过气, 像是被人摁进了水里面。
手上泛起一股温热暖和的感觉,他抬起自己的手一看,掌心浮现出道侣契的契约法印。
那是两只盘旋缠绕在一起的凤凰。
谢不尘少时在书中看到过它。十四五岁的少年第一次见到道侣契的法印,也曾经期盼过有朝一日能找到志同道合,互相心悦的伴侣。
解开道侣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天道认定的契约没有那么好解开。总归还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鹤予怀看着手中浮现出的凤凰盘旋法印,深深吸了一口气。
修真界不是没有过解道侣契的道侣, 解道侣契,天道会各下一道雷火给两人, 作为警戒。所以为避免分开时挨上雷火, 修真界不结道侣契的道侣大有人在。
即便非要解契也大都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各挨上一道。
鹤予怀不会让谢不尘受到这一次雷火。本就是自己的错,自然要自己来担。
谢不尘看着鹤予怀抬起手, 淡金色的光芒随之溢出缠绕在法印上面,紧接着,谢不尘觉得掌心传来刺痛,他低头一看,手中道侣契轰然崩散,两只缠绕的凤凰溃散为看得见摸不着的光点。
解开了!
道侣契解开的瞬间,共感也随之消失,那些乱七八糟的法阵也逐渐开解,谢不尘觉得周身一轻,那种被淹没的感觉如潮水退去骤然消失,然而没等他高兴,下一瞬,他的双眼就被人蒙上了!
“嗬……鹤予怀!!!”谢不尘叫出了声,连带着挣扎起来,“干什么!!!”
“别动,听话,”鹤予怀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会儿就好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天空忽然暗了下来,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落在耳边,谢不尘挣扎的动作停了一瞬,一股骨肉被烧焦的味道弥漫在鼻尖。
环绕着自己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谢不尘哑然半响,想起来书中说过解契也要被雷劈的。
第一道雷火过后,四周安静得不像话,谢不尘只能听见鹤予怀平稳的呼吸声。
似乎这样的雷劫对于已经到了渡劫期的明鸿仙尊来说只是一件寻常的小事。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
他的后心还贴着鹤予怀的胸口,鹤予怀那颗怦然急促的心脏靠着他空荡安静的胸膛。谢不尘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与此同时,第二道雷火划过天空狠狠砸了下来!
谢不尘听见鹤予怀闷哼一声,但被蒙住的眼睛仍然没有得到开解,谢不尘眼前依旧一片灰暗。目光被剥夺后,其余感觉更加鲜明,他敏锐地听到了如水珠落的滴答、滴答的声响。
不是下雨,因为谢不尘没有感受到有雨珠落在自己的身上。
是鹤予怀在流血。
紧接着,谢不尘听见身后人低声的絮语,很轻,但谢不尘还是听清了。
鹤予怀在念清净诀的法咒。
等到法咒最后一个字落下,谢不尘感觉周身桎梏解开,眼前也逐渐清明,他回转过身,见明鸿仙尊仍然是一袭白衣干干净净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两道雷火只是错觉。
“现在,”鹤予怀看向谢不尘,“可以同我回苍龙峰了吗?”
谢不尘却朝后退了一步。
“师父……”
谢不尘两指之间夹着一张符纸,上面赫然刻画着一道瞬移法阵!
这是小黑和薛璧留给他的,只此一张,他一直没舍得用,那符纸在他指尖迅速燃烧起来,莹绿色的光芒瞬间大盛,谢不尘清冽如泉水的声音落在鹤予怀耳边。
“我没有说现在就要和你去苍龙峰。”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鹤予怀瞳孔顿时缩成针尖般大小,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抓住谢不尘,然而就在他伸手的那一刻,天道誓言法印在他脚底下骤然亮起!
乌云重新压了下来,数道雷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天空,直指鹤予怀!
雷火劈下来的瞬间,鹤予怀的动作凝滞一瞬,他不敢去抓谢不尘,怕雷火波及后者那脆弱的神魂,然而就因为这一瞬间的凝滞,谢不尘如转瞬流光,原地消失,鹤予怀盯着他离去时站着的地方,额角青筋凸起。
谢不尘最后还是不相信自己。
就算自己发了天道誓约,解开了道侣契和其他封印,他还是不相信自己。
也是,他被自己骗过那么多次,又怎么还会愿意相信自己?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谢不尘被“咬”了那么多次,早已不肯相信自己口中所说的话是真的——就算一时是真的,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以后还会信守承诺。
这一次,是谢不尘的反击。
而鹤予怀在这之中尝到了一股摧肝断肠的味道。
雷火约莫持续了半刻钟,违逆天道誓言引来的雷火不容小觑,鹤予怀踉跄着站起来,脸上苍白满是冷汗,他咳嗽两声,呛出一口黑血。
他那一身白衣被雷火烧焦,后背处则是完全烧没了,骨肉被雷火侵蚀露出森白的脊骨,整张背都血肉模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
若是换个修为低些的,像这样连续被这么劈上两次,那可是轻则昏死重则魂散。
鹤予怀抬手给自己掐了一个清净诀,咽了好几颗止血丹,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然而或许是因为雷火之伤太重,尽管吃了止血丹还是源源不断流血,那身刚换上的白衣很快又脏了。
明鸿仙尊自成名以后,除却五百年前那一次渡劫失败,还没有这么狼狈过。
鹤予怀在原地安静地站了半刻,没有人知道白衣仙尊此时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鹤予怀广袖一拂,消失在天地间。
另一边,谢不尘借着那张符纸瞬移到了几百里开外,落到了湖水中。
没有了道侣契和鹤予怀在他身上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封印,谢不尘神魂上那十分熟悉的剧痛感又随之而来。
但谢不尘痛并快乐着,他从湖里面爬出来,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头顶天空湛蓝,白云卷卷,日光略微有些刺眼,谢不尘眨眨眼,最后闭上了眼睛。
阳光很暖和,逐渐晒干谢不尘湿透的衣衫。
这是这些天以来难得宁静的时刻,谢不尘放松身心,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道侣契和其余封印解除的原因,谢不尘觉得自己的脑子略微有些混沌。一些曾经不存在脑子里面的记忆吉光片羽一般浮现出来。
应当是鹤予怀解开了所有封印……谢不尘想,这些应当是自己曾经被封锁的记忆。
它们在重新回归。
这些记忆不甚清晰,在识海内飘荡,谢不尘略微皱了皱眉毛,他出现在自己的识海内,伸手去触碰这些记忆。
指尖触碰到它们的瞬间,谢不尘的手一抖。
如洪水一般骤然冲出的记忆让他禁不住一愣,下一刻,谢不尘猛地从地上坐起来!
这些记忆……
这些记忆!!!
识海中纠缠的红雾和金雾,那让人战栗的触摸和亲吻。
黑暗之中水滴落地的声响震耳欲聋。
这些记忆陌生又熟悉,让谢不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呆愣了片刻,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记忆中那团红雾就是自己的神魂!
等他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张脸青红交错,难看得要命。
那是神交……鹤予怀进了识海和自己神交!
……难怪那些日子里面会感觉自己的神魂轻快爽利原先还以为是鹤予怀用了什么办法……结果是因为——
谢不尘一口老血差点呕出来。
可是事已至此,谢不尘就是再愤怒懊恼也改变不了事实。他恨不得重新将这些记忆封锁起来,但苦于没有灵力在身,只能任由这些记忆一点一点复苏。
一次、两次、三次……
谢不尘数不下去了,他觉得荒谬,荒谬至极,甚至怀疑是不是整个修真界都疯了!
他抓起问道剑,脑袋往剑柄上一撞,试图把自己敲晕过去。
但只撞了一次……谢不尘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
自己原本的身体,还在苍龙峰上,在那个人的手里面!
那个人……
他想起之前在飞舟上那些让人不忍直视的淫邪书本,又想起那些回笼的,近乎荒诞的记忆和感觉。
以及鹤予怀曾经说过的那一句真心话。
“我不是好人。”
谢不尘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