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Wakeup 2
原来人无语到了极点是真的会笑的。
范意自己的房间一直都有人收拾, 洗被单换褥子,多余的东西没碰过,干干净净, 连护身符都放在床头, 就是为了有一天等他回家。
洗过澡可以直接回自己屋睡。
叶玫本来住在范意楼上。
家里有很多空余的客房, 范诚不会吝啬安排,他找了间最大最干净的屋子, 还亲自给叶玫铺床。
结果叶玫嘴上应着好,晚上就偷偷地抱着被子来敲范意的屋门,神神秘秘的,聊事就聊事, 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非得跟他挤一个屋。
范意盘腿坐在床上,头疼地扶了扶额, 提醒叶玫:“你进来记得锁门。”
叶玫说:“锁着呢。”
说完,他“啪”地关掉了范意房间里的灯。
范意:?
他出声:“你关灯干嘛,几个意思?”
叶玫煞有介事:“我们要聊的又不是什么阳间的话题, 见不得光。”
范意:“……所以这和关灯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见不得光!
叶玫:“搞点气氛。”
范意:……
“我就说今天怎么没有下雨, ”范意一把拍开床头的台灯, 冷笑出声,“原来是你给我整无语了。”
叶玫摇头:“真是,你一点都不懂我的幽默。”
瞧起来非常遗憾, 唉声叹气。
范意看着叶玫。
叶玫刚刚似乎拿手挡住了眼睛。
怕光?
可是当范意盯着他的时候,叶玫的手就已经放了下来, 指腹抵着手背,似乎想消去上面被烫出来的伤痕。
“……”
范意把台灯的亮度调低,随后把一直搁在床头的护身符往外拿了拿,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再玩抽象就离开我的房间。”
“好嘛,”叶玫举手投降,“那我在你屋里打个地铺,不介意吧?”
范意:你都进来了说这些。
他小声嘀咕:“有床不睡来铺地铺。”
像极了范诚说他“有家不睡去住酒店”时的模样。
叶玫对他微笑。
“……行了行了,”范意说,“我们来聊正事吧。”
“关于怪谈,我今晚要找你聊的。”
叶玫问:“你是指哪个?”
“是A市高铁站的调查结果,还是如何干涉正在进行中的怪谈?”
范意都想知道,于是先挑着第一个问了:“高铁站,你已经调查完了?”
叶玫:“还没,这几日天气太好,G4444号列车有潮湿的特性,要等后天下雨。”
“不过天气预报也不一定准,如果不下雨,还得往后推。”
范意想起了当时车窗外那久躯不散的雾。
浓浓地包裹着。
“其实这也和你哥哥是事情有关,”叶玫说,“一般而言,除非怪谈主动地继续接纳活人,否则,正在进行中的怪谈是没有办法轻易闯入的。”
“不过你也知道,凡事总有例外。”
叶玫抬手,朝范意坐了个小动作:“我记得我有和你讲过,关于怪谈的本质。”
“它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因强烈的情感而诞生,看不见摸不着,一个活人无法踏足的阴间世界,是暗物质沉淀的地方。”
“正因如此,活人如果被牵扯进去,灵魂就会被打上烙印,成为通灵者。”
他说这话时,很认真地注视着范意:“你知道吗?怪谈的世界,实际上是相连的。”
叶玫比了个手势,作“切”的动作:“一个大区域,分割成无数块小区域。”
“就像水上乐园和Cold Cemetery一样,因为两则怪谈有因果性关系,它们相连,所以能够相互进入。”
“这两个怪谈的位置,离得很近,近到肉眼可见。”
范意这下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可以通过其他怪谈,进入另一则怪谈里?包括在进行中的?”
叶玫:“对,而且两则怪谈距离越近,越容易找到。”
“就是风险太大。”
叶玫补充:“强行闯入另一则怪谈,需要打破两层壁,这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得依靠天时地利人和,可比我们平常的工作费劲多了。”
他耸肩道:“很难,说不准等你成功的时候,你家里人早就从他被带入的那则怪谈里活着出来了。”
范意没回答。
叶玫顿了一会儿,知道他的脾性,继续说:“要不这样。”
“如果后天下了雨,A市将会诞生一则新的怪谈,名叫‘镜子里的你’。”
“我到时会通过这则怪谈,借用古店的权限,前往G4444号列车,你呢,要一起来吗?”
“一样的,你可以通过‘镜子里的你’,到怪谈‘影子’中去。”
范意静了静。
叶玫说得不无道理。
寻常的怪谈,他们总是被锁在一个区域里面,很难离开。
要么逃出去,要么解决怪谈,除了Cold Cemetery,他没在怪谈里见到过通往其他地方的路。
那一定非常艰难。
范意觉得自己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于是他说:“你的提议,我晚上想一想,明天给你答复。”
叶玫:“后天的事,不急。”
看来这两天是不用出门了。
叶玫说:“那就这样?剩下的我再多说也没用,还是得看你。”
“嗯。”
鬼使神差地,范意应完话,又多喊了叶玫一句:“等等,老板。”
叶玫:“嗯?”
范意抿了抿唇。
他的目光扫过叶玫,移到他一直压在手背上想挡住什么的食指,脖颈上夏天也不肯摘的围巾,以及那怎样都晒不黑的过白肤色。
漂亮得不似活人。
范意忽然闷声笑笑,他闭上眼,冲叶玫摇头道:“没事老板,早点睡。”
叶玫:?
范意拉掉了台灯,周围陷入漆黑。
……很痛吧。
和这枚护身符待在一起。
范意按照记忆去床头够,把护身符攥入手心。
趁着黑暗,不动声色地往远处放了放,随后又觉得不够远,下床塞进角落。
即使叶玫从来没和他提过,范意也能猜到——叶玫身上的怪异,是因被怪谈过度入侵而导致活体诡物化的特征。
消不去,只会越来越严重。
活人尚且如此……
范意在刚进入通灵古店的时候,就问过叶玫一个问题——
既然阴间和现实是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世界,那么源于阴间的怪谈,是怎么开始入侵现实的?
那时候叶玫没有正面与他回答。
只是模棱两可道:“因为憎怨啊。”
“强烈的恨意、情感,是无法被肉眼捕捉的巨大能量。”
“被言语编织,重构,描成思维的颓渊,于是成为了怪谈。”
范意又问——
究竟是什么人的恨意,滔天到可以打通两个世界,而且延续至今,愈发严重?
叶玫当时回答:“不是一个人哦。”
“怪谈的诞生,是对人类恶意的反抗,对既定命运的悲鸣。”
“所以我们牵涉怪谈,解决怪谈,因其而死,都是在付过往的孽债。”
当时的叶玫没有再与他多提,而是以一段低语作结。
【Judge witches with rumors, burn witches with flames.】
*
也许是因为这些天过度思考,一向少梦的范意,罕见地连续两天都在睡梦里听到高铁呼啸时穿过隧道时的隆隆声。
他梦见了G4444号列车,四个月以前的过去。
分明只有四个来月,范意却觉得,那是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故事了。
那趟列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范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刻入骨髓的恐惧,惨重死亡的冲击,给他的记忆深处,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梦境的开头,就是他战战兢兢地坐在高铁座位上,怀着满腹的惊慌,等待着乘务员来检查他的身份证。
范意努力过了,他同那日一样,借用了别人的身份证蒙混过关。
四下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前排的人无一幸免,死相残忍。残肢断了一地,范意不敢看,也不敢再听。
眼睛可以闭,耳朵却捂不上。
即使用手盖住,嚼碎骨头的声音,依旧令他心惊肉跳。
在这一轮被验过身份证后,整节车厢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六个人。
车厢头顶的灯似乎坏了,扑扑闪烁两下后,彻底熄灭。
范意软在座位上,下意识去摸手机,打算给家里人发个消息。
可碰到空空如也的口袋,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已经被扔掉了。
半天没有回过神。
原本平静祥和的旅途,骤然发生这样的变故,想必谁也接受不了,车厢内部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在沉默。
外面是浓厚的雾,昏暗里,范意只能听见周围活人的急促呼吸,与自己过速的心跳。
还没完。
所有人都被牢牢钉死在了座位上,不能动弹。不久之后,先前那个来查过身份证的乘务员,再次推着餐车,出现在这节车厢里。
它的脸上挂着如死尸般僵硬的笑容,一点一点靠近,餐车上贩卖的不是水和面包,而是一块块冰冷的木牌。
在贩卖木碑。
墓碑?
乘务员无视掉了车厢中满地的鲜血,踩着一节倒在车厢过道的手臂过去,推车咕噜噜地滚过人的血肉,来到了范意面前。
范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无边的恐惧笼罩住他,教他说不出话来。
他害怕自己与那些人一样,成为下一个死去、被踩着尸体践踏而过的其中之一。
“先生您好。”
乘务员不能探听范意所想,也不会给予任何生灵垂怜,她依旧保持着面部如刻上去般的微笑,给范意拿了一块木牌。
“抱歉打扰,这边想请问一下,本站列车将在下一站,dh&$(无意义的不明字句)站临时停靠,您是否有下车的打算?”
它盯着范意,像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
范意的声音颤抖:“我,买的是终点站的票。”
“您误会了,”乘务员笑着,把木牌往前推了推,“我的意思是,您是否有购买车票的想法?”
“列车会等待您七分钟的时间,在此期间,如果您拥有车票,可以在中途站点任意上下车。”
“下一次车,消耗一张车票。”
范意闷着声,支支吾吾地往后缩。
乘务员重复了一遍问题:“请问,您需要车票吗?”
求你了。
不要再问了。
乘务员冲他笑,嘴角咧得更开,到了耳根,还在往眼角爬:“看来,您不需要车票。”
刹时间,一股极为危机的预感用力撞上了范意的脑门。他感到手脚冰凉,灵魂似乎与肉/体分离开来,仿若死亡的镰刀就悬在头顶,下一秒就要落下。
“不……”
范意赶在最后一刻,从嗓子眼里挤出声来。
他听见自己说:“不……我要……我该用什么方式来支付车票?”
第92章 Wakeup 3
“我死我生。”
*
列车在惨叫声里呼啸。
范意没有想到, 自己误打误撞问出的一句话,竟然再次救了他一命。
当他问出,自己该以什么方式支付代价时, 乘务员的笑容明显淡了下去, 混浊的眼睛冷冷看着范意, 似是想把他盯出一个洞来。
它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回答:“您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
范意口袋里除了身份证, 就只剩几枚硬币,和一包口香糖。
哦,还有张名片。
是个在高铁站咒他可能会死的家伙塞的,忘了扔。
……当时那人和他说了什么?
“天生灵体, 易招鬼怪。”
“字面意思,你可能会死。”
范意心中发凉。
真的被说中了。
死人是真实的,鬼怪是真实的, 他有可能会死也是真实的。
范意十分确定,他的精神没有出现问题,车窗外的雾气也绝不是幻觉, 某种他理解能力之外的东西正在他的认知里生长, 打破他固有的观点。
乘务员打断了范意的思绪:“那么, 您打算用什么东西,来交换车票呢?”
范意犹豫片刻,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口香糖。
他忐忑着, 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乘务员的反应。
好在乘务员没有与他多纠缠,它收下口香糖, 从餐车上取下了一块木牌,继续保持着固定不变的微笑:
“您的车票,拿好。”
随即乘务员便推着餐车, 往后继续了。
询问下一个人。
初晴就坐在范意的后面,她看到范意的表现,也有样学样,用一支笔和乘务员换了木牌。
看来购买木牌是没事的。
范意垂下目光。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抱着蒙混过关的侥幸抹掉冷汗、松一口气,下一刻,后座陡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听声音是个陌生的男性,范意心中一乱,可他无法挣脱座位,也不敢回头看。
只能听着接下来的声音,他今天听到过无数次的撕裂声,数着剩余的人数……
是人首分离,不少没能幸免于难的前排是这样死的。
新死的那人离范意不远,血流到范意脚边,似乎还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沿着走到滚动,碰撞到厢壁。
范意闭住眼,把头圈进了膝弯里。
他咽住卡在喉间的抽泣,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反胃似地干呕了好几下,眼睛又酸又涩,头脑有些发晕。
对方临死前,和乘务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也要一块木牌。”
乘务员把木牌给他后,就直接扯掉了他的头颅。
砰地发出闷响。
为什么?
那个人明明和他,还有后面的女孩做了一样的事——问乘务员要一块木牌。
为什么只有他死了?
范意控制不住地去回想,越是想忽视,就越是循环,对方刚才和乘务员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落地钻进他的耳里,在短短几秒内反复回响,如此清晰。
死者说:“我也要一块木牌。”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是索要木牌的行径,还是……少了些什么?
范意回想着自己最开始说的话。
他问:“我该用什么方式来支付车票?”
乘务员说:“您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
而初晴和乘务员交易的时候,也主动拿出了自己的东西:“我用这支笔来和你换木牌,可以吗?”
他们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交换。
包括身体部位。
不说代价,它便自取。
范意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正确,他生怕自己误人子弟,有些犹豫,也不敢发声。几次想开口讲自己的发现,都被他闭了回去。
直到下一个拒绝木牌的人同样被扯了脑袋,尖叫刺进耳膜,死不瞑目的双眼和头颅一起滚到他身边之后,范意再也承受不住了。
不要再死了。
不要再以这种方式死去了。
“东西……”
范意捂住嘴,努力抬高声音,声音从指缝里艰难地漏出,短短一句话,要了他全身的力气:
“你们要找乘务员换木牌,换的时候,记得说……”
“记得说,要拿什么东西,来做交易。”
“可能是这样。”
就在范意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列车的显示屏上,红字跳动。
【Please get off at the next station.】
【请在下一站下车。】
这行字只出现了片刻,紧接着画面闪烁,又跳回了原本的字节。
【Carriage No.18】
【18号车厢。】
【Get off at Carriage NO.1】
【在1号车厢下车。】
【You will arrive in heaven.】
【你将抵达天堂。】
红字在最后一句话上做了片刻的停滞。
须臾,它再度缓缓变化。
【Now, you are free to move around.】
【现在,你可以自由行动了。】
座椅上紧抓着范意的力量,骤然松开。
*
所有的站点都需要有人下车。
列车缓慢停止,停靠在了不知名的下一站,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雾,浓浓地包裹着,伸手不见五指。
这节车厢里还活着的人小心翼翼地来到车门前,和另一节车厢的幸存者一起汇合。
范意有些头疼,听不清他们的讨论声,好像还有人在抽泣,他茫然地看着车门外的雾,探出了一点手。
好痛。
等范意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被身旁的少女拉住,对方冲他摇摇头,皱着眉说:“你受伤了。”
是坐在他后面的女孩。
那时的范意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可现在是在梦里,他轻而易举地,就在心中呢喃出声:初晴。
南诗情。
范意把被割破的手指往后缩了缩:“没事。”
他在嘈杂的相互询问声里,突兀开口:“是车门。”
初晴:“嗯?”
范意看着外面的雾,无力地往后退了两步,软得几乎站不住:“刚刚割破我手的,是车门。”
车门明明开着,往前踏上几步,就能离开车厢。
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投过视线问他:“怎么回事?”
范意不太会组织语言,有些语无伦次地捂着手:“这个车门,在假装自己开着。”
……
如果放在平常,肯定会有人去笑范意,说他在讲无稽之谈。
但是他们现在的遭遇,本身就是一种荒谬却无可辩驳的事实,谁都无法保证这里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一个个神情严肃,往远离车厢门的位置退了半步。
何况……
在16号车厢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是范意两次带头,做出正确的选择,还出声提醒他们,他们很难意识到如何破局。
不,现在应称为不该存在的18号车厢了。
初晴很清楚这一点,她有些在意范意的看法,于是转过头,让其他人安静些:“停一停,我们也聊了一会儿了,要不听他说几句吧。”
范意:……
什么?
什么听他讲几句,他要说什么?
初晴注意到范意的窘迫,先开了话题,问他:“你刚才为什么要把手探出去啊,那样做挺危险的。”
范意蜷住手指,往旁边让了让:“因为我觉得……要下车。”
他想起红色显示屏上的那句话。
【Please get off at the next station.】
一句令人不安的提示词。
“一定要下,”范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却连他本人都觉得陌生,“这节车厢下不了,就换一节。”
“还有三分钟。”
范意回过头,不自觉望向车厢内部,最上方的显示屏。
【Danger.】
【危险。】
上面的字会变。
仿佛在提醒着他们该做的事。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在梦中的缘故,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和记忆都被自动过滤,变得朦胧模糊,范意去听,听不真切。
梦里,他想不起来自己都说了些,做了些什么,连旁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都无法分辨。
只知最后,自己推开一道道车厢门,带着所有人,往前去寻找可以离开的车厢。
他赶在最后一分钟,挡住其他人,顶着大脑疯狂跳动的不好的预感,率先在显示着“Safety”的车厢口下了车。
他说:“我先试一试,没问题你们再来。”
那是范意第一次切实体会到死亡的感受。
浓雾比杀人的刀更加锋利。
梦里是会痛的,车厢外的浓雾在范意下车的那一瞬间,绞住他的脖颈,抽干他的力气,让他窒息。
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死。
范意急忙往回走,他只是下来看看,压根没有离开多远,而车厢门近在咫尺,眼看着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诡物却在最后一刻,亲手把其打碎。
在范意即将触碰到车门的一刹,浓雾中,不知有什么,从后往前,直接穿透了范意的心脏!
胸腔血液喷涌,溅入雾色里,他嗅到了浓厚的血腥气,属于他自己。
范意睁大眼睛,慌忙捂住心口,疼痛支配他跪倒在地,血液捂也捂不住,洒在最后几步路上。
他死了,倒在车门前。
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感。
心脏停止跳动,呼吸逐渐微弱,疼痛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连肾上腺素都无法支撑他爬到终点。
这是真实发生的事。
范意手里的木牌“咔”地碎了一条缝。
他猛地在车厢内睁开眼,跌跌撞撞往后退。
其他人赶忙上前,问了他好多东西。
死过一次的余痛还停留在身上,范意一个人也没回答,只惊疑不定地捂住自己的心口,无措地往角落缩,害怕里面会凭空出现一个血洞来。
他没有死?
范意确认自己下了车,浓雾吞噬了他,把他杀死,那真实又绝望的感受,他绝不会想再体验第二次。
初晴说:“你们等一下,让他缓一缓。”
她挡住其他人,蹲下朝范意伸手:
“慢慢来,不要急,我拉你一把?”
范意脸色惨白,视线恍惚了好久,才聚焦在初晴抬在半空的手心。
他慢慢反应过来,虚弱道:“不用了……谢谢你……”
这时,范意终于抬起眼,看到了不远处的车厢顶部,跳动着文字的显示屏。
上面闪烁着他下车前没有看清楚的鲜红字节。
范意没站起来,他反而沿着车厢壁滑得更低,跌在地上,捂住嘴拼命地咳,撕心裂肺。
【Please get off in the correct carriage.】
【请在正确的车厢下车。】
【Otherwise, you will be punished.】
【否则,你将会受到惩罚。】
正确的车厢……
不是安全的车厢。
【Getting off from the safe carriage while using temporary ticket properly can offset one death.】
【从安全的车厢下车,并使用临时车票,可抵消一次死亡。】
原来刚刚不是他的错觉,他真的被杀死过。
我死我生。
第93章 Wakeup 4
【Carriage No.13】
【13号车厢。】
【Get off at Carriage NO.1】
【在1号车厢下车。】
【You will arrive in heaven.】
【你将抵达天堂。】
范意坐在座位上, 抬眼看着显示屏上跳动的文字。
【Carriage No.13】
【13号车厢。】
【Extremely dangerous.】
【极其危险。】
*
“怎么样了?”
列车正在隆隆地向前进,外面的天色暗如黑夜,初晴捏着一杯水, 整个车厢的地板上铺满碎尸残块, 她小心翼翼地避过, 向范意走来:“舒服一点了吗?”
从车厢外面回来后,范意就一声不吭地缩在角落, 仿佛受到了很严重的打击,谁问都不出口。
其他人看到范意这个模样,本就恐惧的逃避心理再次放大,也没敢再跟着下车。
虽然范意嘴上说了“不用”, 可初晴还是叫上其他人一起帮忙,把范意扶到了最近的位置上。
刚一撒手,他就往里钻, 用回避的态度躲开了所有人。
这么耽搁一会儿的功夫,他们错过了车站最后的停靠时间。七分钟一到,车门“滋”地一下关上, 不等其他人站稳就再次发动, 向着未知的下一站飞驰而去。
堵在车门前也没用, 范意又不讲话,于是所有人都返回最近的车厢里,随便找了个位置坐, 顺便接着讨论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以及下面的对策。
途中有人担心范意, 又特地叫初晴去帮忙看看。
初晴同意了,她站起来。
还好这整车的人,没有一个是进过怪谈的通灵者。
不然, 这种互相帮助的情况,压根就不会存在。
因为生死有命。
除了范意,没有人在第一站下过车。
现在想来,也许他们的命运,在那时就已经注定了。
是死。
包括初晴。
【Please get off at the next station.】
【请在下一站下车。】
然而当时的初晴无法得知,她坐在范意旁边,把热水塞到范意的手心里:“要不要喝一点水缓缓?”
“……”
范意盯着水面的涟漪,终于出声,语气脱力到仿佛随时都能倒地不起:“……我喝不下。”
见证了那样血腥的画面,这辆列车里的东西,他无论如何都是不敢再碰了。
初晴没勉强,她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范意往角落里蹭了蹭,没吱声。
初晴说:“你叫我初晴吧,不是真名,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再告诉你我的名字。”
听上去挺莫名其妙的。
他们两个又不认识,彼此之间最大的交集,就是目前同在一辆闹鬼的列车上,面对着生死危机,连共患难都谈不上。
只有他一人体会到了那种死亡的感受。
初晴看出了他的想法,放缓声音:“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自来熟,没有边界感?”
范意抬眼。
她笑了笑:“可是,这种情况下,人要想说服自己面对恐惧,总得找到一个支撑点。”
“陌生人也好,约定也好,只要留着一个念想,为了活着,可以不择手段。”
初晴说:“没关系,等离开之后,我们还可以继续做陌路人。”
这次范意终于肯说话了:“为什么?”
初晴:“什么为什么?”
“……”
范意把手蜷得很紧,看着她:“你为什么选我,当这个支撑点。”
其实初晴只是举个例子,她并没有把范意当作支撑。范意后来也明白了这点。
初晴此次乘坐高铁前往M市,就是有想见的人,有自己的牵挂。
南晓雨。
她只是察觉到范意的状态不对劲,也正好替其他人来问一问。
一个人在角落坐着,不参与别人的讨论,这样下去不行。
而且,当时如果没有范意的回答给了她参考,她不一定能想出合适的措辞与主意,避过乘务员查身份证及贩卖木牌时设下的语言陷阱。
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来询问一番情况。
初晴回答:“因为你的意见比较有价值。”
价值。
范意还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听到这个词,不禁觉得可笑,又悲哀。
他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自觉想起很多不美好的事。
他撇着嘴反问初晴:“我有什么价值?”
“你们在努力寻找线索求生,我是一个只会缩在角落的胆小鬼,哪来的价值?”
初晴问:“浓雾外面有什么?”
范意倏然失声。
初晴握住热水,手指相互搭着,用以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你看,只有你知道。”
“你很大胆,敢于一个人就走进雾里,也是从雾中回来之后,才变得这样。”
“雾外面是很不好的东西吗?”
死亡的感受,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折磨、崩溃、黑暗、绝望……情绪都还残留在身体里,抓住他的命门,如影随形。
初晴压住自己颤抖的食指,小动作被范意捕捉入眼。
范意这才回过神。心想,原来初晴也是在害怕的。
他碰了碰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轻轻道:“……是死亡。”
“浓雾里是死亡。”
“在错误的车厢下车,会被浓雾杀死,除非拥有木牌。木牌是一次性的,即便带着它,也会体验到死时的……”
范意深吸了口气,搜肠刮肚,也没能捞着合适的语言,来解释自己死亡那一瞬间出现的心情。
索性放弃了。
既然已经开了话匣,范意干脆就一口气把自己要说的说完:“木牌可能……只贩卖一次。”
“如果我再下错一次车厢,就真的死了。”
最后的最后,范意别过头去,目光转向窗外穿不透的浓雾,发出了一声细如蚊呐的哽咽:“我……”
初晴没听清。
她凑近了些,保持着一个合适,又恰到好处的距离:“怎么了?”
范意闭上眼睛,他说:“我想家了。”
话音含混在喉咙里,他用手挡住下半张脸,仿佛在极力压抑住因即将哭泣而疯狂扭曲的表情:
“我想回家。”
*
那是范意最不愿回头的一件往事。
嘴上说着“我想回家”,可到头来,他发现无法回头。
诅咒会波及到身边的人。
这种比噩梦残忍数百倍的故事,有他一个人经历就够了。
记忆中的画面停留在下一个死人出现之前。
范意从睡梦中醒来。
他这属于是一觉睡到自然醒,算好觉,范意的生物钟一向很准。他摸过床头的手机,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早上七点。
果然,手机画面显示的时间为七点零二,误差不大于三分钟,十分准时。
至于噩梦,范意不在乎那些。
有时醒了就忘,有时记的久一点,他都不会让梦境影响现实。
叶玫睡在地铺上,还没起。
遮光窗帘把外面挡得严严实实,只能漏出一点点阳光,范意偷偷摸摸扯开一点,探出半只眼睛去看。
外面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个明媚的好天气,让范意疑心明天是否真的会如天气预报所言,下雨。
范意只看一眼。
他把窗帘拉了回去,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绕过叶玫。简单地洗漱过后,去厨房弄早饭。
昨天没人买菜,冰箱里剩的食材不多,范意思考了一阵,干脆烙鸡蛋饼,顺带烧一壶新的开水。
等范诚下楼的时候,范意正好端盘出来。
“起来了?”
范意见到范诚,直接抬手招呼:“早,来吃饭。”
说到这里,他不禁抱怨了一句:“话说家里冰箱怎么这么空,都喊我回来了,也不准备一些饮料果汁。”
范诚给自己倒水:“既然回来了,想吃什么自己去买,这么大了,还要我打点好?”
范意:“那你别吃我弄的饼。”
他就烙了八张,一人两张正好,剩的最后一份待会儿用保温食盒带出去。
范诚闻言直接拿了张饼,没和范意客气:“吃你口东西怎么了?一会儿你跟我去趟医院,接你妈妈回家。”
“她见到你会很高兴。”
范意的母亲前天过马路,被一辆闯红灯的电瓶车蹭到了。
她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她这两天因为范临失踪的事过于焦虑,检查过后,医生劝她好好休息一下。
今天就可以出院。
好好休息一下。
“她高兴不起来的,”范意往椅背上一靠,“范临还没找着呢,怎么高兴。”
提及不好的事,范诚的眼角也耷了下来:“你这小子。”
范意:“是事实,还是先把人找到再说吧。”
找不到的。
范临根本不在现实。
范意睡了一觉,作了个来自过往记忆的颠沛梦境,此刻也想明白了,他明天会和叶玫一起进入怪谈,找寻打破边界的办法。
线索不会自动到坐以待毙的人眼前。
范诚听到范意的回答,停了停,又问:“那你老板呢?就在家里?”
范意点头:“他这几天挺辛苦的,让他多躺会儿。”
“别嫌他啊,他本来住酒店的,你自己邀请他来,待客之道都拿出来。”
范诚:还用你提醒?
不过,范意会体谅人了。
范诚还没来得及品味到心中升起的一点点欣慰,就被范意按住了手:“你别拿了。”
他吃过了两张饼,觉得没饱,看着盘里还有,很自然地又去拿。
范意说:“鸡蛋饼一人两张,不许多吃。”
范诚收回手,觉得莫名:“没饱也不行?不够再做不就可以了,嫌麻烦就叫外卖,或者把这些拿走回炉热着,这么放在外边,等你老板起了,也该凉了。”
“没事儿。”
范意满不在乎地拎起保温盒,把带给他母亲的早饭装进去:“他就爱吃凉的。”
叶玫的体温偏低,一般不吃刚出锅的东西,温的倒还行。
之前范意学做饭的时候,范意看着菜谱,还对着视频反复琢磨,最后把他做的第一道菜端到叶玫桌前,想让叶玫先试试味道。
他当时没想到做饭途中是可以夹一筷子试味的,直接装盘。他自己没信心,害怕做出了黑暗料理,不敢吃,只忐忑地等待着叶玫的反应。
结果叶玫瞎扯着些吓人的话来敷衍他,干等着菜肴放凉,才肯动起筷子。
吃的时候不停吹气。
他最开始以为叶玫嫌他弄的不好吃。
直到第二天轮到叶玫煮饭时,范意才发觉——人类的口味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叶玫弄的饭菜要淡出鸟了。
范意从不委屈自己,决定用预支的工资点烧烤外卖救场。
从此每次轮到叶玫做饭,范意都求着他严格按照菜谱来,说放两勺盐就两勺,不要再根据自己的味觉瞎判断了。
叶玫:“我就没受过这种委屈,还要被管放多少盐。”
范意扯他:“没办法,你迁就一下我,不会掉块肉。”
不过,这是在现实才有给他们挑剔的余地,放到怪谈里,两人都没那么讲究。
即便一碗滚烫的热汤,叶玫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范意也啃过没有味道的干面包。
“行了,”范意生怕范诚多管闲事,把他特地放凉的饼回笼热着,说完话就推着范诚往外走,“你东西收拾完了没,吃完就走,别耽搁时间。”
他挥挥手:“快去准备发车,我都四个月没看见老妈了。”
范诚:?
往常不应该是他催磨磨蹭蹭的范意吗,怎么今天被催的人是他?
倒反天罡!
分明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讲,范意的态度也带着怪怪的刺,没有和他软和下来。
然而范意推他的动作如此熟练,就好像……
一切回到了从前。
是吗?
范意垂下眼,把手往衣袖里缩了缩。
他的掌心中央还留着在“捉迷藏”被刀刺过而未消干净的痕烙,他的手脚还因“海的女儿”中的高强度探索而隐隐发酸。
曾在G4444号列车上死过十一次的记忆清晰如昨。
早就回不去了。
第94章 Wakeup 5
“沈夫人。”
沈昕站在医院的楼下, 看着周围花坛的植株,听着边上人的话。
负责照顾她的阿姨向她微微颔首:“范总说他们马上就到,等办理完手续, 就可以离开了。”
“还请您稍等片刻。”
沈昕刚拿到手机, 还没打开看过, 闻言顿了顿,微微疑惑道:“们?”
“是, ”阿姨瞧了眼消息,实话实说,“少爷回来了。”
沈昕的目光亮了亮。
她问:“……是,找到了吗?”
阿姨摇头:“不是, 来的是小少爷,范总叫回来的。”
范意。
沈昕很轻很轻地“啊”了一下。
是范意回来了。
如果换在前几天,她一定会很高兴, 非常高兴。可是现在一团愁云压在心头,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只好扯了扯嘴角,缓声表达道:“好、好……小意回来也好。”
沈昕颤了颤眼。
怎么都没能想明白, 范临那么大一个人, 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现在都杳无音讯。
她没有办法用符合现实的常理来解释。
阿姨提议:“外边晒人,要不您先回去吧,等范总来了, 我和你说。”
沈昕按了按眉心,没应, 反而转了话题:“之前我让你联系的那个大师,他怎么说?”
算变相的拒绝。
阿姨说:“联系不上,我去问了问, 大师十几年前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过那边给您提供了一个网址,说是如果您需要帮助,可以用游客的身份到网站里转一转。”
“也许能看到你想要的。”
沈昕:“嗯。”
她说:“再帮我打听一下。谁也好,只要是对这种事有所了解的人,提供线索者重金酬谢。”
阿姨只管照做:“明白了。”
沈昕点点头。
她信鬼神。
沈昕还记得范意小时候那会儿,他经常看见不好的东西,气虚体弱,一个月要跑好几趟医院,每次都查不出大的毛病。
后来,她和范诚一起辗转找到了一名大师,求了个护身符回来,范意的情况才逐渐好转。
虽然范意长大后对儿时的事坚持不信,还总声称是封建迷信,但哪怕一点点可能,沈昕还是要往这个方向尝试一下。
她打开手机,输入阿姨报给她的网址。
手机上弹出一个白色页面。
【对不起,您的权限不足,无法访问此网页,请更换域名或刷新重试。】
权限?
不是说能够以游客的身份进入吗?
沈昕简单地过了过网页上面的域名,想了一下,动手改掉了几个后缀。
把“vip”改成“visitor”。
她刷新画面,这回不再是白色的警告框,页面上出现了一个黑底白字的网站,如开着夜间模式般,周边镶嵌着古怪的纹路,光是看着便觉诡谲。
大部分功能是灰色的,无法点击。帖子只能查看第一页,点进去只能查看三条回复,显示着要成为VIP才能查看全部。
沈昕没有找到注册VIP的入口看来没有那样容易。
里面的内容……
“怪谈”、“诡物”、“通灵者”。
虽然是些陌生的词汇,但是寥寥几行字,足够她弄清楚这个网站的作用了。
她的目光往底部移去,一条讨论度为“hot”的热帖被顶在首页。
帖子的发布时间是两天前的凌晨。
标题:有谁知道M市商业广场的那则怪谈处理得怎么样了?今天有新消息吗?幸存者或者知情者来现身说法一下?
内容:这是第四天了吧,今晚有好多人因意外而死,是诡物开始动手了吧?论坛上还有没有亲友在里头的?
1L:楼主好努力。这是你第四天连续发帖了……
不是我说,我们都知道你朋友在怪谈里,他没在现实死就是没出事,你搁这儿急,论坛的大家又不能帮你进去捞人。
何况这是A+级怪谈,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活着,你现在还抱着希望,等团灭的消息出来就老实了。
2L:楼上倒也不必咒人团灭,不过楼主说的是那个A+级怪谈?海的女儿?
我记得那怪谈已经结束了啊,而且是解决了。
通灵者协会的人盯着,凌晨加班加点过去查污染,生怕里头的人团灭怪谈失控。
结果没查出污染泄露,倒是那帮幸存者一个比一个贼,全都跑了。通灵者协会想问清楚事情经过,逮了个寂寞。
3L:知情者来了,楼主你朋友还没消息吗?我亲友回来了,要不我给你问一问?
戛然而止。
这层楼堆得很高,但是剩下的内容沈昕无法查看,她又不太了解事情的具体经过,粗略了解了下,便直接退了出去。
怪谈应该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类似于异空间,里面充斥着妖魔鬼怪,人进到里面,很容易出事,但已经出事的人,会在现实当中死去。
前几日在M市商业广场苏醒的怪谈“海的女儿”显然是近期论坛的热议话题,十条帖有三条在聊这个。
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该如何寻求帮助?
倒是有看到一些接怪谈委托的帖子,可是游客私信不了,也无法在上面找到联系方式。
她没有找到A市相关的话题,搜索是灰色的,只好刷新,看看有没有底下的帖子被顶上来。
没有。
沈昕叹了口气,预估着时间差不多了,给范诚拨了通电话,决定之后再想想办法。
忽然,她的手指凝滞在了一条刚刷上来的新帖上,目光停留,瞳孔微扩。
*
范诚和范意顺利接到了沈昕。
如范意所想,沈昕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高兴。
她抱了抱范意,嘴上说着“回家了”、“瘦了”,怀着盈眶的泪水,却总也掩不去眉眼间的阴郁。
范意能理解沈昕的心情,谁丢了孩子都着急,但这种事急不得。
或者说,急也没有用。
必须等到明天。
简单地寒暄两句过后,他们就不再多说,沈昕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
范意去坐后座,手机在他掌心震了震,他低头打开微信,发现林寄雪给他弹了一个文件。
玛卡巴卡:[关于通灵者协会夏季扩招以及新一轮怪谈危险等级更新的通知.docx]
范意:?
玛卡巴卡:?
范意:咋了,通灵者协会扩招而已。你这是想让我去报名?当卧底啊?
玛卡巴卡:不是。
玛卡巴卡:你点开。
范意:?
他在文件的位置上戳了一下。
[您已成功接收文件“关于通灵者协会夏季扩招以及新一轮危险等级更新的通知.docx”]
开头就是惯例的一堆挤在一起不分段的公告文字,密密麻麻,看着晕。
范意一目十行地扫完掉第一页,没看到什么重点内容,往下快翻了好几页,终于在末尾明白了林寄雪想让他看什么。
【关于新增“悬赏”位通灵者榜单的通知。】
【近期我协会在怪谈中调查发现,有个别通灵者利用怪谈,在其中进行着不以生存为目的的残害同胞、扰乱规则,以及节外生枝等不合理行为,对此,我协会经讨论决定,设立“悬赏位”通灵者榜单。
广大通灵者可自由提名,申请对其他通灵者的悬赏,协会在核实该通灵者在怪谈中确有严重威胁他人性命的行为后,将悬赏公布在榜单上,其间发布悬赏而导致的一切费用与后果,由悬赏发布者负责。
可重复悬赏同一个人,悬赏可自由叠加。
该榜单一切解释权归通灵者协会所有。】
范意:……
通灵者协会想的真美啊,一切代价让发布者自己负责,谁吃饱了撑的参与这种榜单,莫名其妙。
范意往下划拉,确认没有后面没有东西之后,再退出去。
而在他看文件的功夫里,林寄雪又给他发了张图片。
玛卡巴卡:[截图.jpeg]
范意这回不用点开也能看清。
图上是一张悬赏榜排行,因为悬赏榜刚刚发布的缘故,榜上很空,只有寥寥的四个名字。
TOP1:云见雪。
小字:已共计六人参加悬赏,点击详情可查看具体金额与参与者名单。
TOP2:岁聿。
TOP3:零度。
TOP4:路白月。
范意:……啊?
不是。
竟然真的有人这么做?当这个发布悬赏的冤大头?
林寄雪还是第一,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嘲笑了。
对不起,别扣功德。
玛卡巴卡:要不你帮我问下,他们接不接受现实中的送货上门。
范意:怎么说?
玛卡巴卡:我把我自己打包卖给他们算了。
绷不住了。
范意敲字回复:说不定呢,那钱是给你还是给我?
玛卡巴卡:五五分。
范意忍了忍,把头闷了下去。
他转移话题:话说你找我,就是说这个?
范意:我又不能帮你撤悬赏,加个码倒可以。
玛卡巴卡:不是。
玛卡巴卡:找你还有别的事。
范意:你说。
玛卡巴卡:明天有个怪谈,我赚点钱。
玛卡巴卡:镜子里的你。
玛卡巴卡:叶瑰和诗雨也去。
玛卡巴卡:然后诗雨让我问下你,来不来?
玛卡巴卡:就C级,很容易。
范意顿了一下。
毕竟叶玫要通过“镜子里的你”这则怪谈进入另一个世界,好找到通往G4444号列车的路,事关南诗情,南晓雨要来也正常。
就是没想到,林寄雪也会掺上一脚。
海的女儿结束之后,众人跑路得太急,南晓雨还没和他们留过联系方式。
不过叶玫能联系上她,范意就懒得多管了。
至于他要不要参与“镜子里的你”这则怪谈……
范意今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他要去。
生也好,死也罢,不采取行动,就永远不能知道结局。
他要到“影子”里去找寻范临的下落。
林寄雪应该是接了活,这次很大概率不跟他们一起行动。
比起和林寄雪起冲突,范意更倾向于跟对方提前通气,好找机会合作。
利大于弊,两边都方便,想必林寄雪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打字回答:来。
玛卡巴卡:好。
林寄雪在网络上的话语总是十分简短,说得也清楚,完全看不出他在怪谈里发疯、讲话颠三倒四时的模样。
范意掩掩嘴,他低下头,把事情转发给叶玫,又点开悬赏榜,好好看了一看。
排在榜上的人,只有第三名零度不在十大危险人物之中。
没有叶玫,透明人平时也招惹不到别人。
是不是私人恩怨,一目了然。
范意顾着忙自己的事情,前面坐着自己家里人,也放心,因此没太关注,沈昕把手搭在膝盖上,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半天。
范诚注意到沈昕的动作,以为她在看范意,嘀咕道:“这小子拿我当司机呢。”
沈昕笑了笑,没说话。
范意倒听到了,他头也没抬,不满道:“你自己不叫司机来,又不让我开车,好意思赖我头上?”
范诚:……
谁敢让你开车。
是忘了自己以前和那帮狐朋狗友玩飙车结果差点给自己撞护栏上的事了吗?
第95章 Wakeup 6
夏日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
早上尚还晴空万里, 到了下午,天空已然乌云密布,黑色的云层层叠叠密布一起, 偶尔还会响起隆隆的闷雷。
范意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仿佛嗅到了空气里浓浓的潮意。
因为上一则怪谈常常落雨的缘故, 范意暂时对雨有短暂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总觉得下一秒身边就会有哭泣的布偶娃娃掉落, 黑影缠绕,苏醒的触手朝他抽来。
范意闭上眼。
这样不行。
将怪谈与现实混淆,是通灵者的大忌。
他深吸了口气,把自己的情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努力不去回想上一则怪谈的事情,躺在床上,在微信里问叶玫:“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叶玫下午要去踩点, 谎称有工作要谈,和刚回家的范意打过招呼之后就离开了,顺便向他的父母问了个好。
范意划拉着手机上变更的天气预报, 瞥了眼外面阴沉沉的天气, 继续给叶玫发消息:“雨会提前落下。”
叶玫秒回:不急。
他打字给范意指示:你今晚, 大概十点钟左右找个时间溜出来,我到时候在你家楼底接你,一块过去。
老板:我们凌晨进怪谈。
范意:好。
和叶玫简单对完话, 家里的阿姨正好来叫他下楼吃饭。
范意应了声,一骨碌从床上下来。
今天家里的餐桌还是只有三个人。
沈昕今天让阿姨烧了好几样范意喜欢吃的菜。
她原以为范意要拖一会才能下来, 特地嘱咐阿姨如果菜凉了就端走回笼热上,结果范意一叫就到,来得很准时, 还自觉拿碗盛饭去了。
鉴于晚上还有行动,范意控制着量,没敢盛太多,舀到半碗顶饱就行。
不然他怕进怪谈里头会吐。
沈昕看见了,她蹙眉问:“你就吃这么一点吗?小意,都瘦成这样了。”
范意:?
他瘦了吗?不和以前差不多?哪看出来的?
范意说:“够了,再多我也吃不完。”
范诚看不过去,说他了:“什么吃不完,比你妈妈吃的都少,去,再盛一碗,自己盛。”
范意:……
他无奈地放下筷子,反问:“你们喂什么呢?我饭量多少我自己最清楚,又不是猪。”
是不是每个家长都嫌自己的孩子吃的不够多啊?
他压了压自己的脾气,不想和家里人吵,赶在父母二人开口前做出让步:“说好了啊,饭就再添一点,多了吃不完,也浪费。”
“别给气氛搞僵了。”范意说。
范诚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拿那种指责的语气去对待范意了。
沈昕忙站起来缓和,她把红烧肉和油焖大虾推到范意面前,给他夹了两筷子:“那你多吃点菜,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不想剥虾的话妈给你剥,啊。”
“这种事还要麻烦你,”范诚也顺着台阶下了,应和,“让阿姨来。”
范意:……
高油,高糖,高热量。
吃了这些进怪谈真的会吐的。
他错了,他不应该把今天的晚饭交给阿姨。
已老实,求放过。
范意嘴角微抽,他不能说他晚上要出去干活,为了瞒天过海,只好象征性地夹了几筷子肉和虾。
当然没让别人给他剥。
就这么一小块,他放在饭碗的角落,慢慢吃,隔一会儿咬一小口,营造自己一直在吃的假象。
他选择去碰远一些的香菇青菜。
沈昕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着范意,注意到范意的动作,把那盘菜往范意面前推了推。
范意闷着头,没动声色。
他发现了。
沈昕的目光一直锁在他的身上。
按理来说,他久未归家,沈昕多看他一会儿,倒也正常。
可这时间实在太长了。一顿饭下来,沈昕压根没动几口,光在看他。
范意心中起疑。
他夹了一块狮子头放到沈昕碗里,刻意提醒道:“老妈,你也别光看着我吃,你自己也吃啊。”
沈昕反应过来,戳了下自己碗里的狮子头,笑笑:“好。”
生怕范意看不出她有心事。
范意蜷了下手指,他快速扒完了饭,丢下一句“我吃好了”,就回了楼上。
范诚见沈昕压根没吃几口,问她:“怎么了?还在担心小临的事?”
沈昕点点头,叹气道:“没有胃口。”
“……会找到的,”范诚只能这样安慰她,缓慢地拍着沈昕的肩,“警方那边还在查,我也拜托了很多人帮忙。”
沈昕没提她在往通灵者的方向找线索的事,只轻轻地“嗯”了一下。
顿了顿,她又说:“对了,你有没有觉得,小意他……”
沈昕仰头看着范意上楼的方向,把那句“在背着我们做不好的事情”咽了回去,斟酌片刻,换了一个说法:“……他好像懂事了很多。”
“脾气也收敛了不少。”
范诚以为沈昕在赖他,他沉默了一会,道:“抱歉,之前是我把话说得太重,这次我一定多讲些好话,让小意留下来。”
沈昕:“得了吧,你。还好话,不把小意再次气走我就谢天谢地了。”
范诚:……
沈昕垂了下眼:“不过……”
“万一他想走呢?你会放他去吗?”
范诚一愣。
沈昕说:“我是想说,他好像有了自己的选择。”
不再被强加在身上的期待裹挟着,随波逐流,最后堕落。
*
晚上,十点整。
范意检查着自己需要带的东西,药品和各类道具,确保无误后,小心翼翼地推门,随时都能跑路。
他还以为自己会被沈昕拦着。
毕竟沈昕在餐桌上的目光,总让范意有种被看透的错觉,那个瞬间,他甚至会以为沈昕知道了——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范意甚至做好了胡扯个理由,喊林寄雪或者张慕川来接应自己的心理准备。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他在房间里留了张“出去办点事”的纸条,拿了把伞,而他爸妈都在房里,压根没出来过。
范意很顺利地和叶玫碰上了面。
天边乌云密布,有风在作,染上了些许红紫,不知何时将会降下大雨。
叶玫带着范意就往外走:“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可能很快,那地方离你这儿有点远,不能打车,我们去外面找两辆共享单车来。”
两人抓紧时间。
共享单车在外边的马路上,离范意家有一段距离,于是叶玫边走,边把踩点调查来的资料转给范意,让他路上看。
别人都说走路上不要玩手机,叶玫倒好,挽住他的胳膊道:“你尽管看,我不会让你摔的。”
范意相信叶玫,专心看着文件的内容。
C级怪谈:镜子里的你。
从三天前开始初现端倪,有入侵现实的迹象,根据影响力与诡物等级判定,为C级怪谈。
怪谈的具体位置不明,只能圈定大致范围,位于A市一幢大型写字楼内,地址在A市经济发展中心附近。
写字楼里遍布不少小型公司,共四十来层,一层就有好几家。平时人流量极大,往来着各种各样的上班族。
好在他们预计怪谈苏醒并行动的时间是在凌晨。
除了还在赶项目加班的办公室,现在这个点,写字楼里余下的人烟寥寥。
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就真的不剩什么人了。
虽然C级怪谈可波及的范围不大,可要是在白天复苏,把一个办公室里的活人都卷进来,那也够呛。
叶玫感受着周围的气息,带着范意到了一处污染较重的位置,避开监控,静待怪谈苏醒。
其他人或许也到了,在这幢大楼的各个位置。
“记着目的,”叶玫提醒范意,“我们不是要解决这则怪谈,而是要在里面找到通往其他怪谈的路,哪怕我们有店里的特权,难度也比你想象中大。”
范意说:“我清楚。”
叶玫:“还有,一旦你决定了这样做,也许会因此牵连到其他人。”
“怪谈有可能会因为你的行为而难度增加,原本可以活下来的人会因此死去,也就是说,那些人会因你而死。”
“你想清楚,不能接受的话,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叶玫最开始被论坛列为危险人物之一,就是因为他以一己之力,拔高了许多怪谈的实际难度。
其他通灵者跟不上叶玫的节奏,原本很轻松就能解决的事,因叶玫的行为变得无比复杂。于是积怨之下,他们在论坛进行评选危险人物时,把叶玫投上了第八。
后来……
叶玫在A级怪谈“不存在的人”里,彻底隐退,销声匿迹。
他从此接手通灵古店,退居后方,每回接取委托,都会主动游离于人群之外,不再管顾他人。
存在感也逐渐变低,慢慢地被众人习惯性忽视,就像个透明人。
至于当时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除了叶玫本人,无人知晓。
怪谈“不存在的人”里,最终只有叶玫一个人活着出来。
叶玫已经很久没有顾虑过这些了。
但他知道范意有道德包袱,对逝者有天生的悲悯,怕他会心软——这在怪谈里是要命的存在。
于是在行动前再次确认。
范意既然来了,就不会后悔:“进。”
他看着叶玫,说:“哪怕我不来,你也要在这则怪谈里找寻通往G4444号列车的通道,无论怎样,结局都不会变。”
“何况,你不是把我当傻子吧?”
如果之前他还不能确定,到了现在,范意观察到叶玫的反应,再想不明白就有鬼了:“镜子里的你,我记得是一个C级怪谈,对吧。”
“所以这怪谈来的都是什么人?诗雨,叶瑰,云见雪。噢,云见雪还要再带个人,估计也不是什么善茬。这么大阵仗,没有你在里面推波助澜,真假?”
“嗯哼?”叶玫歪了歪头,“瞒不过你呀?”
范意不跟他磨叽:“说吧,这次怪谈,你找了多少水军?”
“没几个,”叶玫给他掰手指,“你知道的,小雪,然后我让他带一下岁聿。还有南晓雨,以及另一个在A市的通灵者,心愿。至于还会不会有其他被牵扯进怪谈的普通人,事情还没发生,我不能确定。”
“尽力了。”
范意:……
啊?
等等,你都找了些谁!?
更离谱了!
*
【通灵者论坛十大遇上就会倒霉的危险人物排行榜。】
TOP1:“双生花”-心愿
TOP2:“疯子”-云见雪
TOP3:“纵诡者”-岁聿
TOP4:“调音师”-神乐
TOP5:“引渡人”-静
TOP6:“极光”-路白月
TOP7:“黑巫女”-小米
TOP8:“透明人”-叶瑰
TOP9:“安眠曲”-夏知樱
TOP10:“演员”-谢桐
第96章 Mirror 1
暴雨已至。
雷声轰隆, 雨声喧嚣,在一声霹雳过后,周围蓦地被黑暗笼罩, 不见一丝光芒。
范意往边上拽了一下, 却扑了个空。
他手腕一顿, 低低唤了一声:“叶瑰?”
没有得到回应。
显然,怪谈“镜子里的你”已然苏醒, 他所处的地方,也不再是现实。
也许是怪谈的诞生,将他们拉入了不同的位置,等到了集合地, 应该就能碰上面了。
想到这里,范意稍稍宽了点心。
这才刚开始,还不至于出事。
范意单肩背着包, 拿着手电筒,光线无法穿透这段黑暗,只好就这样摸索着路。
他一路向前, 伸手向前, 如往常初入怪谈一样, 没过多久便探到了东西,推开了一栋宅邸的门。
进去的时候,范意低头看了眼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