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The Little Mermaid
范意听到了雨声。
雨声并不大, 像初春的小雨,一滴一答,稀稀落落地砸在水泥地里。
可是外面月明星稀, 晴空万里。
影院里的嘈杂, 在白粥的言语间, 渐渐地死寂下去。
周边的所有似乎都在褪色,全部的人, 在一个个被诡物吞噬,坠入它创造的另一个世界里,悄无声息。
这就是剧变。
范意把目光转向地上那部孤零零的手机。
他问:“你做了什么?”
周边的空气正在如融化般重新构筑、拼组,诡物的气息变得浓厚、阴凉, 处在边缘的人,像被一只手抓住心脏,强忍着致命的拉扯。
白粥说:“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做的, 都被你阻止了。”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在这个世界的背面,潜藏着各种各样的怪谈。
比如不存在的第十三级阶梯,美术室里会动的雕塑, 关上灯就会出现的鬼影……
人们口口相传, 记录在纸上、网络上, 以寻求刺激,还有人将它们编纂成故事,以恐怖小说的形式继续流传。
相比之下, “陌生来电”这样的怪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少有人知。
正因如此,才容易控制。
他想利用这则怪谈,做一个局。
范意说得没错, 白粥通过来电附在其他手机上的污染,随便抓一个通灵者,动动手指就能清除。
这是个幌子,为了把前来调查的通灵者引到他提前设下的陷阱里。
于是来者就会发现,陌生来电,的确只是一个没有威胁性的D级怪谈。
而真正的,隐藏在背后想要杀人的怪谈,是他自己——
范意沉声说出了白粥的名字:“死亡预言。”
“诡物图鉴688号。”
白粥低下头:“你真是,给我留点神秘感吧。”
范意:“不能。”
白粥苦笑:“所以呢,你要杀了我吗?”
死亡预言的使用需要代价。
他从漫长的休眠中苏醒,将那么多死亡预言散布出去,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回馈,力量已然所剩无几。
如果范意没有赶到这里,或者不截断他刚刚的电话,以一个通灵者的死亡,与整个商业广场的鲜血,他是可以变得更强,并诞生领域的。
白粥闭上眼,认命了。
范意却说:“你是我的委托人,我为什么要杀了你?”
白粥蹙着眉抬眼:“那是假的,我骗你的,我要送你去死。”
范意:“我要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
白粥觉得这个通灵者有病。
明知道他是诡物,还不翻脸?
他兀自沉寂了一会儿,撇撇嘴。
白粥说:“告诉你没有意义,你在做无用功。”
“就算你不来阻止我,这里的普通人也一样会死。现在不仅他们会死,说不定还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
诡物说着活人的死亡,语气听上去并不开心。
“你知道吗,按照你们通灵者的等级划分,这里藏了一个即将苏醒的A+级怪谈。”
他的声音冰凉:“全国火热上映的新电影,别说一个城市,哪怕没有看过,至少也该听说过她的名字。”
“海的女儿。”
也是隔壁在放的电影。
正片结束后,片尾紧接着漫长的报幕。
最后还会有一段不到一分钟的彩蛋。
“听到了吗?”白粥指指外面,“死亡的声音。”
他试图在范意脸上找到无措,或者惊慌的表情,但他失败了。
一个只接D级怪谈的通灵者,在听到怪谈的实际等级时,反而愈发平静,不躲不闪。
范意在白粥的面前蹲下,与他平视。
范意说:“你的意思是,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对吗?”
他伸出手:“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白粥:“什么?”
范意碰碰嘴唇,低声说出了四个字。
白粥倒抽了口气,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死死盯着范意。
通灵古店。
居然是通灵古店的人!
范意说完,又重新站起身,单手插兜:“你考虑一下,同意的话,就在你之前发我的那份委托书上,签个你自己的章吧。”
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影片终于走到尾声,彩蛋的最后,有人敲响人鱼的丧钟。
以此作为第四十四场电影的谢幕。
幕后,诡物睁开双眼。
世界的小小一隅,天翻地覆。
*
“……”
“醒醒。”
张慕川是被人用巴掌扇醒的。
他昏昏沉沉,还没弄清状况,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嘟哝着问:“……我还在梦里吗?”
“……不在。”
张慕川没听清是谁回答的他,慢半拍回神,想起刚刚自己经历的事。
他刚刚还在家里。才哄睡了女友,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恐怖电影,壮胆。
然后电影里的女鬼伸出一只手,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抓进去了。
果然不太现实。
张慕川觉得自己在做梦,要倒头回去。
然后就听见范意说:
“看来还没醒,再扇。”
“……”
几分钟后,张慕川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委委屈屈地跟在范意后面。
力量耗尽,扇人都手疼的白粥:“柑橘喊我扇的,我不是故意的。”
张慕川没怪他,他上前两步,呲牙咧嘴地问范意:“怎么回事?”
范意没看他,简单道:“附近有诡物觉醒,把我们拉进了这个怪谈领域里。”
张慕川:“用我能听懂的话讲。”
范意:“你遇到了灵异事件,要么解决要么死。”
张慕川:……
倒也不必这么直白。
他担心道:“我进来了,那梦珂呢?”
事发时,陈梦珂就在他身后的房间。
这次是白粥回答:“你女朋友没进来。”
“我和柑橘做了一个灵异结界,把这片领域限制在了一定范围内,暂时没有对外扩散。”
还要多亏了白粥之前布下的死局。
因为范意没有中计的缘故,原本设在商场内部,用以控制通灵者的死地,布置还完好无损。
白粥的局布得很大,想来早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范意赶在最后一刻把死地的污染值利用起来,转化成灵异值,反向做成了一个能控制诡物的结界。
但是A+级诡物的领域范围,依旧不容小觑。
一个Doll都能操纵一整栋楼。
现在,整个商业广场,上千个人,都被困在了诡物的领域之中。
隐藏在暗面的弱小诡物,受到领域的滋养,也因此蠢蠢欲动。
在叫醒张慕川之前,范意已经看到不下五具尸体了。
白粥说得没错。
就算他的计划不成,这些人一样会死。
至于张慕川。
说实在话,白粥也没想到,自己为试探范意而给张慕川发的那条带有污染的消息,会把对方也牵连进来。
在反应过来后,范意立刻砸了他的手机,然而张慕川已经诡物被带进来,想退也退不回去了。
听完白粥解释,张慕川反而松了口气。
“没进来就好,”他关心的不是自己,“梦珂安全就好。”
反正来都来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范意给他泼冷水:“别高兴得太早。”
张慕川一愣。
范意说:“时间太赶,结界完成得很粗糙,还是因为诡物没有完全觉醒才能起效,最多七天时间,诡物的诅咒就会挣开束缚,蔓延各地。”
“拉更多无辜的人下水。”
张慕川听得心惊:“那怎么办?你有别的办法解决它吗?”
白粥扯他:“别问这个。”
张慕川闭嘴了。
他迅速道歉:“对不起。”
即使他并不懂所谓的通灵、诡物与怪谈,也能从范意的三言两语中感受到,要想解决这件事,并不容易。
如果范意现在有办法,早就用了。
他不能,也不该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朋友身上。
张慕川给自己找补:“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说不定找着找着就有了,咱们一起。”
范意倒没在意,他摆手:“行了,我们先看看这则怪谈的情况,了解一下空间布局和规则。”
“可能会见到死人,你做一下心理准备。”
张慕川说:“好,我尽量。”
范意:“嗯。”
他补充道:“跟你说两个注意事项。”
范意扭头看张慕川,伸出两根手指:“听好了。”
“第一,给自己取一个假名,不要和真名音形太像,并且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名,明白吗?”
张慕川点点头:“一定。”
范意:“第二,如非必要,不要违反规则,也不要完全信任规则。”
张慕川没问规则是什么:“好。”
他站直了身体:“我保证不拖你后腿。”
范意说:“没,谈不上拖后腿。”
“你只要记住,你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在对你自己的生命负责就行。”
生死有命,诡物如果铁了心要杀张慕川,十个范意都拉不回来。
何况,他尚不能确认自己的生死。
怎么保证别人?
这么想着,范意加快步伐,和另外两人一起,来到了一条小道前。
领域最初的位置是在影院,被新的空间扭曲、拼凑过后,已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为了喊醒张慕川,几人耽搁了些时间,小道的周边杂草丛生,满目荒芜。
附近没有其他的路了。
小道延伸向原本商业广场所在的位置。
空气里还弥漫着血的味道。
“前进吧。”范意说。
小道的路口还竖立着一块生了锈的告示牌,被别人抹过上面的灰,露出中心的两行字来。
范意过路的时候看了眼,记住了。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有多长?】
【从这头,到那头。】
第32章 The Little Mermaid
这条路的周边藏匿着不少诡物, 在树荫下沙沙地吵。
大多都是那些D级以下,毫无威胁,平日不敢冒头的家伙。它们蓄谋多时, 意图借由A+级诡物苏醒的力量, 趁此机会饱餐一顿。
树上吊着的无臂木偶转过身来。
它的脚下还埋着几具新死的尸体, 个个被拆解了胳膊,拖出褐红的血痕。
木偶动动眼珠。
它终其一生, 都在为自己寻找两条合适的手臂。
但看到白粥之后,它又失望地转了回去。
它还没强大到能够吞噬同类,何况是死亡预言,一个存在已久的B级诡物。
因为白粥的存在, 他们路上没有遭受任何袭击,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原本商业广场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度假村庄, 四四方方的花丛和房屋围住村口,错落有致。
其中树木丛生,几乎遮天蔽日, 木制的围栏已然烂朽, 仿佛风一吹, 便能倒塌。
一位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村口,像是在等待什么。看到范意等人靠近,眼前一亮, 立即喜笑颜开地迎上来。
“你们好呀!”
她主动打招呼:“欢迎来到凉园,几位也是过来旅游的客人吗?这边免费提供住宿, 为期七天,还剩十六个名额,住满了就不再开放了。”
“现在登记即可领取一份旅行指南, 能够帮助你们更快捷方便地了解我们的景点与项目。”
接待他们的小姑娘没有呼吸。
范意心觉不对,表面还要装作客套:“免费?真的吗?”
小姑娘点点头:“是的,我们这里正在办活动。我是这里的接待员,有什么事都可以问我。”
范意继续套:“这么好的活动,机会一定不多吧?”
对方回答:“对,只有三十个名额,已经有十四个客人完成了登记。”
她说:“机会难得哦?”
张慕川探了探头:“那,没拿到名额的话,怎么办?”
接待员歪了歪头,笑盈盈道:“当然是要付费呀?”
白粥随口一扯:“没钱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接待员笑容不减,“你身上的所有,都可以用来交换入住,不论是谁,一定能够支付得起七天光阴。”
身上的任何部分……
张慕川哆嗦了一下,感觉不能细想。
范意说:“如果我们不住呢?”
接待员很有礼貌,被频频询问也不恼,她的嗓音似滚落的玉珠,又清又脆:
“客人说笑了,这里只有我们一家提供旅店和房间,你们要和外面的家伙们相拥而眠吗?”
村外全是诡物。
但想也知道,村子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接待员很有耐心。
她脸上的笑容像被画上去的一般,连弧度都未曾变过:“怎么样,各位考虑好了吗?”
“选我们,还是他们?”
范意决定了:“我们入住。”
得到确切的答复,接待员脸上的笑容越放越大:“好呀,你们等一下跟我来,我带你们去前台办理手续。”
说着,她伸长了脖子,冲他们的身后招手:“那位新来的先生!这边,这边!”
被她这么一喊,几人回过头去。
有人从他们刚才通过的那条小道,向这边走近。看样子也是从影院那头来的,比他们要晚到几步。
对方穿着一身轻便的银色休闲外套,戴着兜帽,拉链拉到最高,白色的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步履轻快,不紧不慢,还有闲心踢路上的石子。
范意觉得这个人很眼熟:……
而对方也看到了范意等人,微微挑眉。
张慕川小声嘀咕:“大热天,遮这么严实?”
接待员忙上前去,给新来的人介绍起了自家旅游村庄:“先生你也是来这边度假的吗?现在登记入住即可领取一份旅行指南……”
随后把和范意他们说过的话挑拣着给新人复述了一遍。
对方等她讲完,想也不想就说:“我住。”
声音闷在口罩里,听不太清。
接待员欣喜道:“好的,但是我们这里现在就只剩下两人间和四人间了,各位是分开来住,还是登记到一起?”
范意倒无所谓,张慕川和白粥都是得放在眼皮子底下的人,他说:“一起吧。”
旁边的人轻飘飘道:“可以。”
接待员点点头,拿出一本蓝皮册子。
“按照规矩,”她说,“进去之前,我要先记一下你们的姓名。”
“按照顺序,一个个来。”
反正报出来的都不是真名,因此也没人拖沓。
范意说:“临昕橘。”
张慕川给自己临时想了个:“沐山。”
白粥:“周白。”
接待员一一记下,接着转向最后一个人。
“你呢?”她拿着笔,“叫什么?”
那人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眨了眨眼,似乎在好奇地看接待员手里的本子。
接待员见状,忙用手挡住:“问你呢!不说是进不去的。”
张慕川兀自替对方紧张了一通。
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但第一次遭遇怪谈,张慕川好歹还保留着一点同情心。
也不知道该不该当着接待员的面,提醒对方编个假名。
“噢,”那人道了个歉,“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
他说:“我叫云见雪。”
“白云的云,再见的见,雪花的雪。”
他的声音里润着笑意,莫名其妙来了一句:“这个名字,好听吗?”
范意:……
好耳熟哦,不对,是眼熟。
看到云见雪这幅打扮,他就知道不对劲,因为除了叶玫,范意还没见过有谁特意在怪谈里挡脸。
现在他知道了,十大危险人物都是这个德行。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然而事情已成定局,他再拒绝说要换房间,反倒显得刻意。
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而白粥则诧异地向云见雪投去目光。
这就是让一群人对M市的委托敬而远之的家伙?
看着好年轻。
不过,能让那么多通灵者避如蛇蝎,想必这个云见雪不会是什么善茬。
他们必须提防。
接待员记下他们的名字后,就把他们领进了村庄,一路上介绍着附近的旅游项目,热情洋溢。
范意借此机会观察四周。
不同于“捉迷藏”,这次的怪谈创造的领域世界极大,村庄内有水有桥,道路通达,屋舍俨然,路边种满葱葱郁郁的树木,茂盛得过了头。
他们进来的时候是黑夜,怪谈里却是白天。阳光倾泻而落,被树叶遮挡,目之所及,满是荫蔽。
若不是所处非现实,这里当真能称一句避暑胜地。
……或许在旁人看来如此。
通灵者眼里,又是另一副景象。
“树高过丈,”云见雪也在左顾右盼,他落在最后,低喃着自言自语,“连门窗都映不见太阳啊……”
他弯弯眉眼:“喜欢。”
云见雪的声音很轻,被口罩压过,碎在空气里,除了旁边的范意,无人听清。
接待员带他们来到了登记处。
一位满鬓白发的老人坐在前台,骨瘦如柴,如风烛残年,垂垂将死。
老人颤颤巍巍地捏着一本破烂的簿子,嗓音沙哑:“又有客人来啦?”
“四位,”接待员说,“这是名册,麻烦您给他们安排一个房间了。”
“那就404吧。”
老人说完咳了几声,摸到旁边的笔,一字一顿地手抄登记。
登记完毕后,老人慢吞吞地从桌下的小抽屉里取出四块号码牌,以及一本皮质本子。
“来,”她说,“这是你们的房间号,门卡,还有旅行指南,拿好。”
她浑浊的眼睛里泛着诡异的光亮。
“记住了,以手里的门牌号为准……”
“不要走错房间。”
*
404号房在旅店的三楼。
旅店一共五层,每层有六间房,配有独立浴室和阳台。
甫一进门,好闻的花香扑鼻而来,屋内窗明几净,各类生活物件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收拾妥当,竟比外面的一些旅店都要舒适宜人。
云见雪“哇”了一声:“看着比我爸家还漂亮。”
他率先蹭进去,把自己摔在床上:“好软。”
范意觉得云见雪这个形容很怪。
他与白粥对视一眼,也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间。
刚想说可能有诈的张慕川:……
是他初来乍到,太谨慎了吗?
他带着满腹犹疑,最后一个进来,顺便带上屋门。
这是个下意识的行为,也没有什么错处,却不曾想云见雪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盯着他道:“你关门做什么?”
“啊?”张慕川没明白,“不关上,难道大开着?”
“不好吗?”云见雪撑住脸,“屋子里的熏香那么好闻,窗户上又贴了画,不开门怎么行呢?”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牛头不对马嘴。
范意站在一边,思来想去,也没想出窗户贴画、熏香和开门究竟有什么关系。
的确是个神经病。
论坛诚不欺我。
云见雪笑着,胡言乱语道:“门开着,就容易睡不安稳,因为你知道,会有人来杀你的。”
“在这种地方,不合适吗?”
范意一把拉过张慕川:“你别理他,这人八成有点问题,开什么门,大半夜的不要作死。”
张慕川默默接了一句:“可是现在是白天。”
范意:……
云见雪“噗”地笑出了声。
他说:“你们好有意思啊。”
云见雪从床上起来,走到三人面前。
他伸出象征友好的左手:“不如,我们来认识一下?”
不认识。
别犯病。
范意咬住舌头才把这两句没礼貌的话咽下去。
说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而经常刷论坛的人都知道——
云见雪的笑,是淬了毒的。
第33章 The Little Mermaid
范意最终还是和云见雪握住了手。
云见雪戴了一副白色的手套, 虚虚地隔着布料,范意也能感受到云见雪偏低的体温。
夏天,他裹紧了自己, 手却很冰。
握了一下, 范意就松开了。
云见雪愉悦道:“这样, 我们就算认识啦。”
范意敷衍地应了一声,随即把目光移向边上的窗户, 厚厚的遮光窗帘挂在两侧,窗外山清水秀,是个漂亮风景。
他走到张慕川边上,正好站在窗前。
范意说了句:“不是画, 是照片。”
张慕川:“什么?”
范意:“我说,窗户上贴了照片。”
他在指云见雪先前说的那句“窗户贴画”。
云见雪抬起眸子,眉眼间看上去有些不满。
他懒懒道:“没有区别呀, 画听上去可比照片美丽多了。”
他的思维和形容词汇都很奇怪。
范意没应话,他动手推开窗,果不其然, 窗面上贴了一张半透明的风景照。
照片被树荫遮下, 与窗外的景色契合得极好, 真真假假结合,若非靠近去看,很难发现其中的端倪。
外面的风灌进来, 驱散了屋内的淡香。
云见雪微不可察地一滞。
范意假装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晃晃手里的册子:“窗户的事之后再说, 我们先来看看这本旅行指南。”
“哦,”张慕川坐过来,“这上面写了什么?”
范意翻了两页:“这个世界的规则。”
白粥不用遵守人的规矩, 但为了合群一些,也靠到范意旁边。
云见雪看附近没了给他的空位,直说:“是你们翻阅完给我,还是直接念给我听呀?”
他对所谓的规则兴致缺缺,听了也当耳旁风,这么问一句,更像是一个因为“大家都有,而我没有”不高兴的小孩子。
范意把册子推给张慕川:“你念。”
“正好读一读,巩固记忆,这上面的东西要一字不落地记下来。”
范意叮嘱得认真,张慕川不敢不听从,老老实实地捧着旅游指南念了起来。
“尊敬的各位旅客,欢迎大家来到凉园度假区。本区域致力于打造一个舒适优雅的度假环境,让您在这里休闲娱乐的同时,玩得开心,玩得放心。”
“为了保障各位安全地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假期,请仔细阅读,并严格遵守以下注意事项。若因违反规定而导致您遭遇生命危险,本区域概不负责。”
张慕川读完这段,紧张地咽咽口水,继续。
“一、餐厅开放时间为每天6:00—9:00,11:00—13:00,16:00—20:00,分别提供早、中、晚三餐,不提供夜宵。
请各位旅客在规定时间内用餐,非规定时间内,不要在餐厅附近逗留。
餐厅的员工宿舍设施完善,工作人员非必要不会离开餐厅区域,如果有人自称工作人员,在非规定时间内提供餐点,拒绝他,并通过房间提供的专用手机联系前台。
手机在每个房间的床头柜里,请妥善保管。”
“二、本度假区设有小吃街、温泉、纪念品一条街、植物观光园以及小型游乐区。您可以在5:00—22:00期间选择任何一个区域参观,地图在旅游指南的最后一页,请勿撕扯、破坏。
注意,您需要每天至少参观一个区域,并且不要在一天内参观超过三个区域。
如您在参观的过程中感受到疲累,或听见了古怪的歌声,您可以去温泉区转一转,并按照温泉区的规定使用温泉。
规定贴在温泉区的告示牌前,请仔细阅读。”
“三、本度假区出售三类旅游套餐,如您不确定度假方式,可以询问旅店前台。
我们会替您选择一种最合适的套餐,以最经济的方式完成您的旅游计划。选择套餐后,三天内不可更改。
选择套餐后,请按照套餐上的攻略进行项目游玩,不要出现偏差,那会给我们的工作人员带来困扰。”
“四、每天晚上23:00以后,我们会以空中喷洒的方式替植物浇水,请各位旅客关好门窗,以免水淋进房间,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如您在这期间听到了任何古怪的声音,不必担心,那是我们的机器问题,这种现象是正常的。
浇水期间,禁止任何旅客出门查看,否则后果自负。”
“五、本度假区不提供任何海上项目,如有任何人自称工作人员,来给您介绍海上项目,拒绝他,并一天内都不要离开房间。
今天您不必参观任何项目。”
“六、如果您违反了第五条规则,并参观了海上项目,您将被取消住宿资格,且本度假区不提供任何解决方法。”
“七、关于餐厅、小吃街、温泉、纪念品一条街、植物观光园以及小型游乐区的注意事项,以入口处的告示为准。”
“只要您遵守以上规则,您将安全地在这里度过一个轻松快乐的假期。
最后,再次祝您旅游愉快。”
“附:度假区地图与游玩项目一览表。”
张慕川讲了半天,口有点干了,他翻到下一页,小声嘀咕:“地图是画的,也要念吗?”
范意伸头看了一眼:“不用,你自己记住就行,别忘细节。”
“册子你拿着,有空就记一记。”
四个人共用一本旅游指南,范意三言两语就定下了本子的去处,没有一点要询问别人意见的想法。
白粥倒无所谓,他本就是混进来的诡物,范意是他的委托人。
但是云见雪呢?他和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白粥下意识瞥向云见雪。
云见雪浑然没有在意,他像是默认了这个决定般,支起身体,去够桌上的水壶:“渴了,我烧点水。”
张慕川倒问了:“我就读了一遍,你们能记住吗?”
白粥没记,但他撒了谎:“能。”
范意觉得这点记忆力自己还是有的,于是反问道:“不然呢?”
云见雪正接着水,闻言笑道:“要我倒着给你背一遍吗?”
张慕川:……
他终于意识到,这帮人全都过目不忘,一个赛一个的牲口,就连新认识的云见雪也不简单,想必经验不少。
只有他一个人还什么都不了解。
张慕川决定抱好兄弟的大腿。
那边云见雪烧了水,水壶开始加热,发出呜呜的声响。
云见雪盯了一会,顿觉无趣,于是走到窗户旁边,整个人虚虚搭在上面往外看,半个身子探出去,几乎摇摇欲坠。
有风吹过,他要拉住兜帽的前沿,才能好好戴住。
张慕川才发现,这件外套对云见雪来说,似乎有点大。
袖口几乎到了掌心。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穿这么严实,你不热吗?”
“热,”话这么说,云见雪却还把拉链往上提了提,“但是这样安心呀。”
范意不动声色地听着。
自打新的怪谈复苏,并笼罩了整个商业广场后,范意的心情就一直很差。
哪怕早有预感,藏匿在这背后的诡物等级依旧超过了他的想象。
还有云见雪的出现。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范意不至于当面让张慕川离云见雪远些,但对这个人,他还有不少没能摸清的状况。
为了预防对方做出出格的事,范意需要了解更多。
范意无端想,叶玫其实也常戴口罩和围巾。
戴围巾是为了遮挡脖颈上狰狞的伤口,叶玫不在意那些,只是觉得解释起来麻烦。
虽然平日里,不熟的人也不会有人多此一举去问,相熟者自然知晓因果。
口罩就很好理解了,叶玫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的脸。
只会在范意面前摘。
云见雪却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安心。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思及此,范意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快到规定的午饭时间,于是主动问:“你们饿了没?”
张慕川来前才吃过饭,没多想,自然而然道:“不……”
白粥一听就知道范意有事,眼疾手快地阻止了他:“饿了。”
云见雪仰起头,思维跳跃:“你们要去餐厅吗?刚好快到十一点了。”
范意“嗯”了声,从床头柜里拿出旅店提供的手机:“去看看。”
“好呀,”云见雪忙从窗台上下来,顺便把窗子带上落锁,“刚好回来水就可以放凉了,带我一起走?”
范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不是废话吗,不一起还刻意问你一嘴?闲的啊?
心中这么吐槽,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范意一面唾弃自己的虚伪,一面对着云见雪微笑:“你不想一起吗?那我和其他人先去了。”
云见雪跟过来,语气轻快:“没有没有,礼貌起见问一句嘛,我也想瞧瞧怪谈里能有什么好吃的,走呀。”
说完,他耷下眉眼,意味不明道:“反正我们这几天都住在一个房间里,是室友,就该好好相处,对不对?”
范意想:对你个头。
还是范意,脸上堪称热情洋溢,高高兴兴道:“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白粥在后面看得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通灵者之间的新型交流方式吗?
一个通灵古店成员,一个论坛知名神经病。对于他们这些通灵敏感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深浅。
都是千年的狐狸了,搁这玩什么聊斋呢!
第34章 The Little Mermaid
进入餐厅的人比范意想象得要多很多。
餐厅一共两层,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里面的吵闹声。
一楼的门口竖立着一块告示板,上边贴了东西, 每个经过的人都能看到, 外围排排种满了树, 一眼望去,尽是被层层包围的绿意。
于是半个餐厅都融在树荫下, 水汽在烈阳下蒸腾,又悄无声息地进入下一轮生命循环。
范意趴在二楼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楼下聚集起来的人们。
这些人能到达这里,想必都在村庄外围见过诡物, 并逃过一劫。
有人惊惧交加,有人沉着冷静,不知其中又包含了多少第一次遭遇这种事的新人。
怪谈囊括了这样大的范围, 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是目击者。
已经算事故了。
不知道通灵者协会那群人该如何掩盖下来。
不知怎的,范意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欢迎来到, 通灵者的世界。
当初范意淋着雨找到叶玫时, 对方就是这样和他说的,脸上还挂着笑意。
……
被迫受欢迎。
这福气给谁谁要。
范意粗粗数了一下,发现单是楼下的人, 就有四五十个不止。
这还只是在十一点就来到餐厅的部分。
旅店只提供三十个免费名额,很显然, 有不少人向接待员支付了一定代价,进入了度假村。
范意暂且没看到缺胳膊断腿的人。
所以他们支付了什么?
他暗暗记下了这一笔,留待调查。
张慕川过来喊他:“你不是说饿吗, 不吃点什么东西?”
范意脑子里在想事,闻言直接承认:“骗你的,不饿。”
张慕川扒拉着从旅店拿的专用手机。
里面除了一些必要的基础功能,什么软件都无法使用,应用商店不能下载,也没网。
他从相册里翻出不久前拍的一张照片。
是餐厅门口的告示栏,上边用磁力贴吸着本周菜单,和餐厅守则。
他拍得很清楚,随时可以查阅。
张慕川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上面没有“来到餐厅就必须要吃饭”的规矩,才稍稍放下心来。
范意问:“云见雪和周白呢?”
张慕川回答:“在那边坐着,周白没动筷子,云见雪要了几道菜,打包的,看来没打算在这儿用餐。”
正常。
要想吃饭,云见雪肯定得摘口罩,这里人多眼杂,不合适。
范意:“那我们也打包点带回去吧。”
他为了防止张慕川问东问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于是边提议边解释,尽量言简意赅,清晰明了。
“晚上我们去其他地方转一转。现在大多数人初来乍到,不乏有没摸清情况和还没进来的家伙,因此怪谈并未正式开始,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张慕川并未如他想的那样多问。
他只说:“我听你的,有什么吩咐直接讲就好。”
范意讶然,随即倏地笑出了声。
“行啊,”范意双手搭在栏杆上,真心道,“你这表现可比当初的我稳定多了。”
张慕川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你在啊,我倒是想慌,但你这,情绪忒稳定了。”
他小声说:“我有时觉得你好陌生,不过相处下来就知道,还好,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f……柑橘。”
范意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情绪稳定这个词能用在自己身上。
他听见了前面那个音,轻掐了张慕川一下:“注意点,别露馅了,叫我临昕橘就行。”
张慕川快速道歉:“对不起,下次一定注意,绝不再犯。”
“没事。”
范意观察得差不多了,两人又聊了几句,才准备回身。
餐厅门口却哗然一阵喧闹。
有人在楼下起了争执,具体原因不知为何。
范意爱看热闹,这老毛病改不掉的,闻声把头伸了过去。
只见门口两个人相互推攘着,公然打起架来,其中一人还在用恶劣的语言咒骂对方。
骂人的率先指责道:“你还敢说我?”
“要不是你非得到这边找人,我根本不会来这破地方!你倒委屈上了,天天摆一副茶样给谁看!”
另一个人怒道:“你能不能看看场合说话,分得清轻重吗?外面的菜单写得明明白白,今天的食谱没有鸡块!你还要去拿!”
“那上面列了一堆菜品,难道还要我全部记住?!”
“我这不是提醒你了?”
对方恼羞成怒:“够了!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无缘无故遇到这种事?”
“一盘鸡块而已,至于吗?!”
围观吵架的人脸色倏变。
他们不管别人发泄,但这样一吵,很多人忙去查看今天的菜单。发现上面的确没有鸡块后,又立刻检查起自己的餐盘。
“卧槽鸡块,我也有!”
“快倒掉,谁知道吃了规定外的食物会出什么事!”
“完了,我已经咽下去了……”
餐厅的餐点都是提前准备好,摆放在窗口的。除了打包窗口有工作人员帮忙包装外,每个人都可以凭自己的喜好随意挑选餐品。
大多人只仔细记下了告示栏上的守则,却很少好好背过菜单。
经此一闹,原本在二楼的人也慌起来,甚至还有发现自己吃过鸡块,呜呜哭出声的。
这样的人不少,原本的普通吵嚷转为大声喧闹,心中害怕的人总会把恐惧变成怒火,发泄到自己的同伴身上,就像点起火星的那两个人。
自然有其他人觉得烦躁:“吵什么吵,自己不好好看规则,怪得了谁?现在闹腾什么?”
“不还没事呢吗,一个个跟号丧似的。”
“哭哭哭,阎王要你三更死,你哭就能把你留到五更了?”
被嘲讽的人气极,又反唇相讥回去。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范意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别人的惊怒,或许他不应该这样,但叶玫不在,没人给他兜底,他走的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人群里同他一样,趁乱偷偷观察的人也不少,想必这部分都是有经验的通灵者。
范意的关注点却并不在这些事上。
他“啧”了一声,盯着楼下先起争执的两个人:“你们这群富二代最近都喜欢来M市团建吗?”
那两个人,范意认识,张慕川也认识。
其中一个还和范意的关系很差。
没别的原因,当初范意出事时,他是带头翻脸嘲讽的那个,比翻书还快,并撺掇着一帮人对他落井下石,狠狠玩了一把背刺。
蒋英。
在这儿都能碰见,范意特想骂一句晦气。
蒋家是书香门第,蒋英的祖父蒋老先生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不管谁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
只是。
范意和蒋英有私人恩怨,带着偏见道:“你说蒋伯父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不学无术,整日沉迷声色犬马,德行败坏的混账呢。”
张慕川用复杂的目光看看范意,欲言又止。
总感觉范意把他也骂进去了。
不过德行败坏这点他不认。
至于和蒋英起争执的另一个人,范意不熟。只见过几面,知道是李氏集团的公子李颂。
李颂和他们这帮人不同,是家中独子,自幼被当作接班人培养,名牌大学高材生,从不在外面厮混。
范意还是在李家酒会上认识的对方。
反正那两人在楼下,一时半会看不到混在人堆里的范意,他戳戳张慕川,随口道:“你说,蒋和李是怎么混到一块去的?他们来M市做什么,总不能是结伴旅游吧。”
他贴心地没讲全名。
张慕川想了想,也用姓氏代替人名:“蒋我不清楚,李应该是来找他哥哥的。”
范意:“嗯?他哪来的哥哥?”
张慕川:“你不知道?李不是李家的亲生孩子,他小时候被人抱错了。”
范意心说我上哪知道去。
就听张慕川补充:“这是你离家出走之前就发生的事。”
“李出了车祸,医院验血型发现的不对。”
这么狗血,真假少爷都出来了。
范意说:“我和他又不熟,当然不清楚。”
他问:“然后呢?找到他亲生父母了?”
张慕川:“对,找到了。真少爷也接回来了,他生父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渣,他生母在真少爷五岁那年就和别人跑了。”
“听说李家找到真少爷的时候,他正在被人渣摁在地上揍,身上是血,酒瓶碎了一地。”
范意瞎猜:“所以?李家为了真少爷,把李送回去了?”
张慕川摆手:“哪能啊,养了这么多年,没有血缘也有感情。李好好的,被打发回去的人是真少爷,忘了他叫什么,总之姓林。”
范意“哦”了声:“为什么找回来又不要了?真少爷在那种渣爹身边耳濡目染,品行不端?”
张慕川:“不是,我听说他人还挺温和的。这件事的真实原因被李家捂着,但我有小道消息。”
范意:“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
张慕川本质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少爷,但还是实话实说:“李那块木头藏不住事,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你就说听不听吧?”
范意:“你讲。”
张慕川先叠甲:“不保真啊。”
他压着声音,轻声道:“因为真少爷是个疯子。”
说完,他也觉得这话有歧义,忙解释:“我不是骂人啊,这个疯子是生理意义上的,他患有家族遗传性的精神病。”
范意一愣,随即立即反应过来,联系到这背后所隐藏的意义。
“也就是说……”
“婚姻其中一方,隐瞒了家庭病史。”
第35章 The Little Mermaid
“这种事以后不要随便往外讲。”
范意警告似的, 做了个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张慕川本身也没打算拿这件事当谈资,于是解释道:“没和别人说过,你问了我才讲的。”
范意:“你不会拒绝我?”
张慕川:……
他还是多嘴了一句:“其实, 除了李之外, 根本没有人在乎这件事。”
“包括那个真少爷。”
范意没说话, 他看着李颂。
他和张慕川趴在二楼的栏杆中间,比较明显的一个位置。
方才李颂因争执抬了下头, 眼里流露出讶异,显然是见到他们了。
张慕川却没注意,还在旁边继续。
他自顾自地给这场谈话添了一个句点:“李家夫妇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说开之后,连婚都没离,直接把这件事压了下去。而真少爷情绪稳定, 对李家没一点感情,拿了笔钱,来得干脆走得更干脆。”
“李家后面还帮他把那渣爹送进去了, 并提供了后续的治疗费用。”
“从头到尾, 只有李一个人觉得, 自己对不起真少爷,还追到了M市。”
范意懒懒应了一声,顺便微微抬手, 算跟李颂打了个招呼。
能注意到菜单的端倪,非常难得。
然后他在蒋英也注意到他之前, 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对方保密。
随即拽了下张慕川:“走,回去了。”
这里人太多, 没必要逗留,等怪谈正式开始后,所有活着的人自会集合。
他们在二楼的角落找到了云见雪和白粥。
云见雪百无聊赖地把餐盒叠起来,要了一杯饮料,也没喝,可乐冒着气泡,他把杯盖拆下来放在手上玩。
张慕川看云见雪的打包餐盒里有鸡块,想起方才发生的乱子,出声提醒:“哎……你这个鸡块,别要了吧。”
云见雪奇怪地仰起头:“为什么?”
张慕川说:“今天的菜单里没有鸡块。”
云见雪:“我知道啊。”
张慕川:“你知道就……啊?”
云见雪敲敲餐盒,弯了弯眉眼,声音含着轻快的笑意,重复道:“我知道啊。”
就算一开始没注意到,餐厅刚刚闹了那么一通,说完全不清楚菜单的问题,估计都没人信。
张慕川愣了愣,问:“那你怎么不丢掉?”
云见雪说:“我好奇呀。”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桌上的食物,轻轻道:“我不喜欢吃鸡块,不喜欢吃炸出来的东西,但是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偏偏是鸡块呢,它有什么特别的呢?我把它带出去,又会怎么样?”
张慕川:“好奇心害死猫……”
云见雪:“死就死了。”
张慕川一静。
云见雪说话非常干脆,全然瞧不出半分恐惧,仿佛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般,那双总盈满笑意的双眼此刻却如薄冰般寒凉。
云见雪喃喃着,又说了一遍:“死就死了。”
他只恍然了一瞬,随即立刻敛了脸上不该有的情绪,藏在口罩底下的嘴唇又微微上挑,哪怕根本没人看见。
云见雪摊手道:“啊,没事,你们不用管我。”
张慕川见范意和白粥都没多大反应,也不再劝什么。
况且范意原本也没想管云见雪。
能以一己之力引得众多通灵者声讨的家伙,定然对这类规则自有分寸,没必要让他们提醒。
范意叩叩桌面:“既然如此,走了。”
云见雪站起来,问:“你不带点什么回去吗?”
范意瞄了眼:“你打包的难道是一个人的份?”
整整六盒菜,大份,还有两盒馒头,早够三个人的午饭和晚饭了。
云见雪递过去:“那你帮我提一些,好重。”
范意使唤道:“周白,提着。”
一分钟后,白粥满脸茫然地拎着所有饭菜,看着手里空空如也的其他三人:……
好像,他才是委托人?
白粥叹了口气,想着诡物没人权,只好跟了上去。
范意不想和一楼的熟人撞上,免得对方莽莽撞撞把他的身份暴露出来,从一楼穿过去时,特意沿着边缘走。
他打算晚点单独去“友善”地打个招呼,不听话就把蒋英和李颂的嘴巴缝上。
回房间后,云见雪不肯在他们面前露脸,他遮挡得小心翼翼,推开窗,分出饭菜,自己捧了一份坐到阳台吃。
吃完了擦过嘴才从外边回来。
范意没胃口,只啃了两口馒头。
张慕川也一样。
白粥不用吃饭。
云见雪啧道:“你们好浪费。”
他主动把空掉的几个包装盒收拾了,叠在一块扔掉,把没人动过的鸡块往里推推,清理桌面的动作非常熟练,大抵早习惯了做这种事。
范意说:“吃不完的晚上继续,不就是冷了,楼下有微波炉,到时候拎着去加热就是。”
云见雪问:“哦,那晚上你打算几点回来?”
他用的是“你”,不是“你们”或者“我们”。
范意悠悠反问:“你觉得我打算几点回来?”
有些事情,不需要特意言明,通灵者的心中自然有数。
他拐弯抹角地打听范意的行动时间,多半不算好事。
云见雪看他一眼,兀自拉开门走了。
他也要独自行动。
范意盯着云见雪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
目前来说,除了对方明知故犯,带回来不属于菜单的一盒鸡块外,姑且没有其他出格的举动。
然而单是刻意违反规则这点,本身就相当于一颗定时炸弹。
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因此连累旁人,步入死亡的深渊。
范意回头嘱咐白粥:“你和沐山下午留守在房间,时刻看着其他人的动向,有发现奇怪的地方等我回来说。我去别的地方探情况,有事用旅店的手机联系。”
张慕川问:“我把地图给你?”
范意收拾东西:“不用,我记住了。”
顿了顿,他又给张慕川塞了张纸:“如果我今晚没有回来,别找我。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白粥拨通这个号码,这个人如果能来,就听他的。”
纸上写了一串数字,是叶玫的电话号。
白粥作为诡物“死亡预言”,还是有那么些特权在身的,他的手机可以连通外界,在怪谈里拨出通往人间的电话。
不过机会只有一次,一旦被怪谈中的A+级诡物发现,这个漏洞就会被立刻关闭。
范意想把这个机会留到有需要的时候。
张慕川接了纸条。
他神色不悦,撇撇嘴,不轻不重地锤了范意一下:“你小子在说什么鬼话。”
张慕川说:“我尽可能地不给你添乱,所以你得全须全尾的,实在不行就算了,别逞强,好好回来。”
“出了事让临哥和你爸妈怎么办?”
范意一静。
随后他笑了:“这号码纯粹是给你留个保险而已,别想太多。我就去外面转一圈,了解一下各区域规则,不会有太大问题。”
其实心里没底。
他还是第一次被卷入A+级的怪谈当中,也不知道以前的经验适不适用。
张慕川还没看到这个世界的残忍之处,故而说得轻松。
别逞强……
有些事,不是你说算了,就能算了的。
他把这些话往心底藏了藏,扭头就出了门。
他一离开,张慕川就往窗外看。
这里正对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能够一览无余,如果外面出了什么事情,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范意让他注意着,他盯就是了。
白粥:“不用那么着急,临昕橘刚走……”
“咔哒”。
阳台附近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白粥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把冰凉的匕首便抵在了他的脖颈旁边,来者如鬼魅,无声无息,耳畔却还响着云见雪甜丝丝的笑。
白粥瞳孔骤缩。
“好累呀……”
云见雪的面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口罩拉到鼻子以下,只堪堪遮住嘴巴。他的手扼住白粥的脖颈,在颈部动脉的位置上点了点。
张慕川听见动静,迅速扭头,愕然地看着面前的景象,不知云见雪如何去而复返:“你做什么!”
“做什么?”云见雪歪歪头,眼里流露出真实的疑惑,“当然是干掉他呀?”
“一个伪装成人的,没剩多少力量的诡物,你不会一直都没发现吧?”
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嘴上却叹气道:“你的朋友在包庇他呢,我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特意假装出门,从阳台爬回来……”
他说:“不感动吗?”
张慕川:?
自我感动是吧。
他信范意,不可能三言两语被云见雪挑拨:“你快放了他!”
说着就扑过来,被云见雪带着白粥轻轻避过。
匕首一压,白粥的身上立刻窜出丝丝不祥的黑气。
“这是污染哦,”云见雪说,“最好不要碰。”
云见雪的那把匕首是能够伤到诡物的道具。
张慕川攥紧了拳。
他的注意力全在被云见雪挟持的白粥身上,因此没能注意到,自己边上的门,突兀地留了一条缝。
下一秒,门被推开。
“放了他。”
范意的声音重新响起,平静又淡漠。
张慕川像见到救星,甚至顾不上惊讶:“你回来了!”
云见雪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你不会走远。”
白粥慌忙道:“喂,临昕橘——”
云见雪立刻把匕首切了下去,露出里面虚假的、可怖又漆黑的血肉。
“你敢说话我就杀了你哦。”云见雪在他耳边低喃。
白粥面色惨白,力量开始流失,冷汗淋漓。
“松手。”范意警告他。
“凭什么呀?”云见雪把白粥往后面带带,脊背抵到阳台门,“当着你的面干掉和你一起的这个诡物,多有意思的事情。”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范意上前一步,不紧不慢:“不然你的真实姓名不久后就会贴满这里的告示栏。这里有手腕的通灵者不少,消息传到外界,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他悠悠吐出了一个名字:
“林寄雪。”
第36章 The Little Mermaid
范意想过云见雪会对白粥动手。
从云见雪只买了三人份的饭菜开始, 范意就猜到,云见雪早看出了白粥不是人类。
他刚刚的出门也是一种试探,没想到云见雪这样大胆, 毫不忌惮, 白天就敢当着张慕川的面轻易动手。
即使现在面对着范意, 也没有分毫收手的意味。
窗户还开着。以这旅馆的隔音效果,他们闹了什么动静, 都能被附近的房间听到。
因此,当范意报出他名字的刹那,云见雪罕见地怔了一瞬。
他锁住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耸耸肩,竟是承认了:“你是在威胁我?”
“有意思。”
他在笑,声音却轻飘飘的。
话是如此, 云见雪到底不希望自己的身份在论坛公开,手上松了松力道。
他说:“我似乎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显然,云见雪还记得他和范意在奶茶店见过面的事。范意能认出他, 也并不值得惊讶。
云见雪问:“名字, 从哪里知道的?”
范意懒得提醒他, 也不想回答。
没想到云见雪倒自己回忆了起来:“我和你只见过一面,并没有深入交流过,就像过客, 你不至于在那个时候就调查我……”
云见雪抬起头:“所以,有人在你面前提到过我吗?”
他的精神状态似乎不是很好, 回想得十分费劲,锢住白粥的力气也越来越轻。
白粥看准了时机,猛地向后一撞, 手肘用力击向云见雪的腹部!
云见雪吃痛,手上顿时一软,那把灵异值铸的刀刃跌落在地上,滑开几步远。
不对。
云见雪想,他很能忍痛,刚刚那一撞根本不算什么。
可他的眼前就是旋转了起来。
他讨厌这种感觉。
此时此刻,云见雪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必须把筹码抓在手里。
于是白粥刚刚挣脱,还没来得及跑,便被云见雪一把扯住后领,狠狠掼在了地上!
张慕川反应迅速,想趁机去抓云见雪的那把匕首,不料对方伸腿轻轻一踢,匕首灵巧地翘起,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就又回到了云见雪的手里。
“我知道了,”云见雪把刀钉进白粥的肩胛,毫不留手,还能抽出空去擦掉额角渗出的冷汗,一定要追根究底,“阿舒当时来和我换班,叫过我的名字,被你听到了,对不对?”
范意蹲下来,面对着他:“很重要吗?”
云见雪不像是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人,连旁人喊过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
范意心觉怪异,但以他们目前的关系,贸然询问显然不合适,于是把疑惑往喉中咽了咽。
他说:“放过周白吧,起码在这里,他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需要他的帮忙。”
云见雪笑:“我知道呀。”
“你看你使唤他使唤得那么熟练,我又不瞎。”
范意:“所以?”
云见雪:“没有所以,我想这么做,就做了。”
“不精彩吗?”
范意点点头:“确实。”
话音未落,他又靠近过去,望着云见雪的双眼:“可是我不喜欢别人随便动我的东西。”
“我不在意这个诡物的死活,就算他被你杀了,我照样能继续调查,顶多是多绕些弯路而已。你的动作愉悦了你自己,对我来说也无关痛痒,但因此冒犯了我,我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
范意明晃晃地把白粥归类为东西,并划为己有。
白粥听全了:……
有没有人考虑过他的感受!
范意说:“怎么样,想好了吗?”
云见雪停了停,涣散的目光勉强聚焦在范意身上,似乎在努力消化着对方的话,片刻后,他缓缓松手。
“早说嘛,”云见雪拍拍衣服,“我也不喜欢碰别人的东西。”
他正要站起来,还想再讲点什么,眼前忽然一黑。
……
云见雪讨厌这种感觉。
*
“不是,他有病吧?”
张慕川甩甩手里的体温计,测了三次,一次比一次高,无语道:“人都快烧熟了,还能这么造?”
他本来以为云见雪和范意已经谈妥了,正准备松一口气,不想对方在站起来后突然发难!
他这次甚至不是针对白粥。
锋利的匕首从诡物身上拔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捅向范意!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毫无预兆!
还好地上的白粥拽了云见雪一下。
范意本就没放下警戒,在云见雪攻来的那刻便迅速反应,一个避身反擒,就掐掉了对方虚握住的刀刃。
他好歹也是走过那么多次生死关的人,这点本事压根不算什么。况且云见雪的攻势看似锐利,实则没带任何力气。
然后云见雪就这么栽下去了。
正好摔在白粥身上。
白粥被云见雪捅穿了肩,堪堪止住力量的流失,结果猝不及防被人一砸,接住云见雪后整个身体一软,继续抱着也不是,撒手也不是。
碰瓷是吧!
白粥茫然地看着范意:“我没动他,真的,就拽了他一下,这人自己倒下去的……”
我太难了.jpg
范意:“我知道。”
白粥没那个本事,他要是有动作,云见雪真能反手杀了他。
张慕川和范意帮忙把人搬到床上。
云见雪手脚冰凉,额头却烫得吓人。
范意蹙眉犹豫了一会儿,暂时决定不和病号计较。
虽然他对云见雪刚刚毫无预兆的动手耿耿于怀。
范意不情不愿地从自己带的药箱里面找出体温计,让张慕川帮忙量一下。
张慕川伸头看看他的包:“你随身带药啊。”
范意说:“不然呢,你看这村子里有医院吗?小诊所都没影,指望怪谈给你配备医疗用具,不如自带。”
张慕川心说学到了。
云见雪在发高烧,很严重,必须尽快降温。
范意不打算因为云见雪改变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也不会照顾人。
他留下一盒退烧药,叮嘱白粥管好云见雪。
张慕川虽然很想问范意刚刚是怎么回事,但看他一副有事要做的样子,还是没说出口。
他等会儿问白粥也一样。
于是范意发现了,张慕川这小子根本不是冷静,而是心大。
范意临走前想了想,在手机上敲下三个字。
“林寄雪”。
“这是他的真名,”范意摆给白粥看,“如果他醒来后不老实,你知道该怎么做。”
把真名透给诡物,好歹毒的做法。
但鉴于林寄雪刚刚捅过自己,白粥应了。
开玩笑,他又不是圣父,也绝称不上为人着想。
在把这件事委托给通灵古店前,他还想着拿整个商业广场的人命献祭。
这事不能让张慕川知道。
白粥想了想,提了一嘴:“他发烧是因为污染,身上沾了其他诡物的气息,应该受过伤”
“很可能是他在进入这则怪谈之前,刚从别的怪谈里带伤出来。”
刚才白粥被林寄雪挟持的时候,污染无意识地外泄,侵蚀周边,林寄雪首当其冲。
由此加重了对方的情况。
范意把手搭在门把上,闻言顿了顿。
“那退烧药还有用吗?”他说,“没用还我。”
白粥:……
白粥说:“有。”
通灵古店的药有减轻污染的效果。
“那不就得了,”范意开门,“看好他,我晚上回来。”
范意说完就走。
他回忆着地图,暗自在心里规划好了路线。
度假村一共分为六块区域,从北往南,分别是植物观光园、温泉、小型游乐区、餐厅、小吃街和纪念品一条街。
餐厅位于最西面的位置,与其他区域单独隔开。他们已经去过,并记录下了餐厅守则。
范意拿着笔在本子上画了条线。
他决定先去植物观光园。
范意原本想进区域内部瞧瞧,观察一下大致的情况。
然而第一天除餐厅之外的所有园区都不作开放。
入口紧紧锁住,围栏筑得很高,而且有树包围。保安手里拿着根棍,在门口徘徊。
“干什么干什么?”保安一见到范意靠近,便过来赶客,“观光园明天才会开放,游客止步。”
范意想再试试,取了个巧,礼貌道:“您好,我不是游客,是来检查设备情况的工作人员。明天第一天开业,上边吩咐我们再确认一遍。”
保安狐疑地看着范意:“怎么可能?我们的设施在昨夜就已经检查完毕。而且里边这么大,起码要一个团队,怎么会只让你一个人过来。”
他说完又停了一下,给范意留了点余地:“你有工作证和上级的盖章文书吗?有的话给我看看。”
果然没那么轻易蒙混过关。
不过范意的运气不差,他好歹能够确认,这里的规矩是可以通融的。
范意糊弄道:“我们确实是一个组,其他人还在温泉区检查,我的部分查完了,就先过来了,文书在别人手里。”
他边说边装模作样地往温泉区的位置看:“我去催催他们,别耽误了时间。”
他的谎扯得脸不红心不跳,跟真有这么回事似的,保安竟也信了七八分。
他说:“行吧,等会过来我给你们开门。”
范意生怕自己露馅,立刻脚底抹油跑路。
徒留保安一个人在原地挠挠头,感叹道:“真辛苦啊……”
他也没太在乎,转身回了岗位。
范意扒拉着刚刚自己偷偷拍下来的植物观光园游客守则,并抽了个本子默写。
记完,他又撕了张纸,画下植物观光园的大致位置。
范意晃悠到下一处地点,故技重施,把所有区域都逛了个遍。
等他完完全全地把地图和对应守则复刻完毕后,天已经黑了下来。
白天的时候还好,一到晚上,度假村路灯稀稀,茂密的树林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挤在一起的树影随风而动,张牙舞爪,如伺机而动的鬼影般不可捉摸。
范意把自己踩点画下来的地图勾上最后一笔。
他盯了片刻,抿了抿唇。
似乎不太对。
总觉得手里的这张地图和旅行指南上的有所出入。
然而真正的地图不在范意手上,没法立刻比对,不能排除他记忆出错的可能。
范意把手绘地图翻了个面,和那叠规则夹在一起。
具体的信息,只得回去再确认了。
*
范意回到旅店的时候,有人正靠在门口等他。
对方看似有些无聊,恹恹地打了个哈欠,见范意走近,才慢吞吞地掀起眼皮。
林寄雪身上换了一件浅灰色的外套,没拉拉链,也不知是从哪里拿的,他双手插兜,口罩虚虚搭在下巴上,没挡脸,面色依然算不上好,等范意过来,才伸手拦住了他。
他的手腕上还有未消的勒痕,大抵是被绳子捆过。
范意意味不明地看了看林寄雪挡住自己的胳膊,随即侧身,用手背碰了下林寄雪的前额。
林寄雪愣了一瞬,随即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撤回手去,扭头避开。
“烧没退,”范意说,“出来干嘛?”
林寄雪往旁边靠了靠,免得范意再碰他,掩去不自在的神色,漫不经心道:“听那两个人说,我下午捅了你一刀?伤哪了,严重吗?”
范意:?
他什么时候被捅了?
谁在造谣!
范意用牙齿咬住舌尖上的一点肉,抱住手臂,反问道:“你觉得我像是哪里受了伤的样子吗?”
“哦,”林寄雪说,“那我就不道歉了。”
什么态度。
范意轻飘飘地补上下一句:“你倒是想捅,但伤人未遂,半途被我制住了。”
林寄雪:……
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
“贵人多忘事。”
范意从不知什么叫收敛,讽刺道:“连自己莫名其妙发疯都记不住,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脑子。”
林寄雪没反驳,他微微垂眼,像是精力不济,抬手把一盒完整的药递给范意,总算没再掐着那种矫揉的调子:“你的东西,还给你。”
范意下午丢给他的药,连封口都没拆。
范意停了停,他料想到了什么:“你在外边等我多久了?”
林寄雪:“不久。”
假的。
林寄雪的警惕心很强,下午范意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睁了眼。
他不休息,也拒绝任何药物入口,还把东西抢了过来。
张慕川无奈之下找了根绳子绑他,不到几分钟就被他自行解开了。
张慕川有一点说得没错,就算烧到神志不清,林寄雪也敢作天作地。
他想走,压根没人能拦着他。
殊不知林寄雪在门口赖了一个下午,等待范意的同时,自己消化着高烧带来的不适。
林寄雪说:“下午捅你那事,抱歉啊,我记性有点差。”
他的道歉说得毫无诚意,语气平平,无起无伏,像个被设定好程序和语音的机器人,肉眼可见地敷衍。
他说:“跟我这种人待在一块,经常会经历这些。”
我记性有点差。
范意心说我信你个鬼,某人早上还在炫耀说自己能倒背规则。
但如果他要和这个神经病计较,未免太过幼稚了,说不定还会没完没了。
于是范意只问:“不进去说?”
林寄雪没动,范意也没动。
林寄雪倏然失笑:“知道我是谁,还敢和我同路,真的假的?”
范意说:“我不怕你,躲什么?”
林寄雪:“给你个忠告,最好离我远点,我是害人精。”
范意无所谓:“又害不死我。”
林寄雪这下是真的感兴趣了:“就算你不畏惧,也好歹保持一下距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话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范意感觉自己的耐心正逐渐告罄:……
这厮怎么这么烦?
他强忍火气:“晚上想睡外边就直说,不用这么委婉。”
林寄雪:“我为什么要睡外边?”
范意:“那不就得了,还计较个什么劲。”
林寄雪往边上走了两步,挡在门前,手指叩叩门板,似笑非笑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搬出去住吗?”
范意瞪他一眼。
他算是明白了。
这神经病搁这坑他呢。
他深吸一口气,以免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给他一拳。
林寄雪身手不会差,哪怕生着病,在外边动起手来也没有好处。
范意皮笑肉不笑道:“凭什么要我们搬走,不搬,你要是想走我不拦着。”
林寄雪:“我不走。”
范意嗤笑一声,凉凉道:“行啊。”
“既然你不搬走,那么就乖乖待着。”
范意凝视着林寄雪。
须臾,他不怀好意地把白天登记处老人告知过他们的话掰碎重组,“好心”道:
“可不要‘走错房间’了。”
佯作提醒,实为警告。
他们暂时拿的是同一套房间卡,至少今晚会住在一起,轻易换房,后果自负。
林寄雪定定地回望着他,更觉兴味盎然,温和回应:“当然。”
说着他避过身,给房间门打开一条缝,示意范意先进,解释道:“其实,我还是很想和你们好好相处的。”
林寄雪无知无觉地继续踩雷:“毕竟你长得很可爱嘛。”
范意:……
他错了,刚才就应该给这小子一拳。
太欠收拾了。
他面无表情地进门。
而林寄雪,心安理得地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般,跟在他的后面。
里面很黑,没有开灯,范意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蹙着眉按下开关。
然后他罕见地陷入沉思,怀疑自己打开的方式不太对。
张慕川被绳索绑在椅子上,嘴里塞了一块毛巾,见范意回来,忙呜呜求救。
白粥被一只手铐禁锢在床头,那手铐大概是什么灵异道具,使得他动弹不得。
一看就知道是谁干的。
“毛巾是干净的。”林寄雪解释。
谁问你了?
范意单手捂脸。
他推了把林寄雪:“把他们给我松开,自己的摊子自己收拾。”
林寄雪被范意推了个趔趄,也不生气,反倒同意了他这句话:“你说得对。”
林寄雪上前,先给张慕川解绑,没用刀子割,手灵巧地在绳结上拽了两圈,绳索便落到了地上。
林寄雪展示:“我打的活结,你可以自己解开的。”
他的道歉还是那么没有诚意。
“对不起啊。”
张慕川被困在椅子上一个下午,腰酸背疼,此刻终于解放,怒火中烧,上来就要给林寄雪一下。
“你有病吧?!”
林寄雪用一个布就包住了张慕川的拳头,攥得很紧,没让张慕川再动半分。
他的手在抖,显然气力不足,面上却还是偏过头,无辜道:“我赢了。”
“所以不许怪我。”
张慕川:???
谁要和你玩石头剪刀布啊!
但他也知道,自己打不过林寄雪,哪怕林寄雪还在发高烧。
这人脑回路有问题,张慕川不想再说什么,背过身去,独自生闷气。
至于白粥。
不用林寄雪做什么,范意已经过去踢了踢他。
叶玫不在,范意的老毛病就又犯了,狗脾气一览无余。
他看着对方手腕上的铐子,出声嘲讽:“这都能被锁,你真没用。”
白粥晃晃,不觉得丢人:“你也不看我的力量还剩多少,被你一断,被云见雪一捅,我尽力了。”
林寄雪摸出钥匙,给他开锁。
“行行,”范意招呼张慕川过来,“别耽搁了,来这边,我抄了每个园区的守则,沐山你念一下,顺便把旅游指南上的地图给我下。”
张慕川不可能把火撒到范意身上。
他本来就心大,自己调理一会就看开了,闻言老老实实地过来拿本子。
范意把规则交给张慕川,手上接过地图,自己找了个角落,开始一心二用。
眼里比对着自己手绘的和旅店提供的两份地图的区别,耳边听着张慕川认真念规则的声音,并在心中默默巩固。
……地图果然对不上。
范意找了支红色的水笔,在自己画的地图上草草一圈,这是他亲自计算得出来的结果,度假村各项目真实的场地面积,比地图上标注的大了整整一圈。
换句话说,每个项目都多了一块地图上未被标注的,本不该存在的区域。
范意用虚线把多出来的部分隔开。
看来明天开放观光后,有必要去这边探索一下。
范意重新找了张白纸,把地图垫在底下描了一遍,画出另一张一模一样的新地图,留作备用。
他把两份地图折了两折,塞进口袋里,没跟任何人商量。
如果叶玫在这儿,或许会感叹一句,这少爷难得有如此严谨的时候。
不赌命,懂得进退,详细地规划好了要做的每一步,把目光往远了放。
不像上次在“捉迷藏”里,赶在最后几秒,才堪堪找出“红色房间”的端倪。
其实范意一直都很认真。
在他没有依仗的时候。
否则他最开始就不会成为那趟致命列车上唯一的幸存者。
“陌生来电”。
范意眸光微动,把委托书往里垫了垫。
他第一次以通灵古店的名义,私底下接取诡物的委托,手里还要护着朋友的命,哪怕没把握,也要尽力试一试。
因此他表面镇静,实际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尽量将怪谈里可能出现的意外列好,把握在能掌控的范围内。
虽然按目前来看,他遇到的最大变数是林寄雪……
不是诡物,是人。
不过情况目前不算太糟。
既然林寄雪同他们一起行动,也不是不能够稍作利用。
范意这么想着,停笔,剩下部分的留着随机应变。
另一边,张慕川也念完了整篇规则。
他的嘴本就被毛巾堵过,整整一个下午,此时口干舌燥。
这里没人会给他倒水,他只好自己去,漱过口后才灌了一气。
这是怪谈“陌生来电”的第一天。
表面风平浪静,没发生任何危险。那些隐藏在规则下的陷阱,充其量不过小打小闹,只要细心,就能避免。
然而……
是夜,死亡正在不知名的角落,阴暗发酵。
……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范意就被外面的吵嚷声闹醒。
似乎有人在尖叫,含混着在喊什么,又起了纷闹。
范意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气还没消:“外边吵什么呢。”
他尽量控制着脾气,没发。
林寄雪醒得早些,此刻靠坐在窗台上,淡淡往外面瞥了眼:“有人死了,好几个。”
他说得如此笃定,跟亲眼见到似的。
张慕川刚睁眼就听到这句话,瞬间被吓清醒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你说什么?!”
林寄雪淡淡地:“大惊小怪。”
“早跟你说了会死人,从电影院那条小路到度假村门口,也该见过诡物了吧,现在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他很少话里带刺,多数时候顶着那张做作的笑脸,也不知今早吃错了什么药,脾气冲得莫名其妙。
张慕川找不到话来反驳,闭上了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别说他。”
范意披着衣服走过来,眉眼间还带着初醒时的困倦,替张慕川讲了两句:“要说也轮不到你来。”
林寄雪“嗯嗯”了两声。
“是是是,我是外人,比不过你们一伙的。”
范意:“你知道就好。”
林寄雪撇撇嘴,又恢复了往常怠惰的表情,阴阳怪气道:“好嘛,你们说的都对,这样,我先去底下瞅瞅,免得碍眼。”
说完,灵巧地从窗边往下一跳。
张慕川:“卧槽!”
他踹了被子,急急忙忙趴到窗边看:“这里是三楼啊?!”
林寄雪就,这么跳下去了?
白粥慢悠悠地走过来:“都说了,你别管他。”
他说:“与其担心云见雪,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云见雪在通灵者论坛是能排上号的危险人物,这么容易出事的话,大家都别干了。”
这件事换做之前,白粥可能还会避讳一下。
但他昨天被林寄雪锁住后,就跟张慕川坦白了自己的身份,现在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也没什么好瞒着了。
果不其然,等白粥走到窗边的时候,就能看到林寄雪已经稳稳落到了一楼草坪上,冲他们摆摆手。
范意没往楼下看,他靠在旁边,细听了一会。
范意分辨出喧闹传来的方向,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
“都收拾下,我们也到一楼看看,声音是从那边过来的。”
张慕川:“……要跳下去吗?会摔死吧?”
范意:……?
他搞不懂张慕川的脑回路:“你有病啊?”
放着好好的楼梯不走,跟神经病学什么跳楼。
*
死亡发生在旅店一楼的西侧大堂里。
被这场动静闹醒的人不少,范意到的时候,附近已经围了一圈人。
在吵,在闹,在叫。
空气里散发着浓浓的异味,血液、熏香与呕吐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范意觉得难受,停住脚步,没再往前进。
白粥见范意忽然停下:“你怎么了?不舒服?”
是很不舒服。
范意屏住呼吸,往后退了两步。
他一手搭住白粥,一手搭住张慕川,语气僵硬道:“交给你俩一个艰巨的任务。”
反正,查看情况这种事,别人也不是不能代劳。
白粥:“……?”
范意张了张嘴。
可他发现自己怎么都说不出让白粥和张慕川替他做调查这样的话。
他不能,也不应该交给别人。
就因为他害怕看见别人残忍的死相,至今未能习惯。
范意也不想习惯。
他停顿了两秒,咬咬唇,还是收回那句到了嘴边的话,自我调节道:“算了……”
“你们两个在这待着,别动,等我回来。”
吩咐完,范意就走上前去。
周遭都在窃窃私语,不外乎感叹死者的模样凄惨,也有其他人还在往这边赶,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更有甚者看清后直接吐了出来,被同伴拍着后背带走。
倒没人哭哭啼啼,实在难得。
范意先是遥遥看了一眼,默数过去。
十个。
有十个人被吊在半空中。
血液润饱了衣衫,留下大片红褐色的痕迹,地上的血早已干涸,想必死去有一段时间。
他们的脖颈上缠了绳索,排成一排,悬挂在一楼的房梁上。
这些人脸上也全是血,双目紧闭,面容平静安详,显然被特意打理过。
没人肯上前把他们放下来,任尸体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范意看了一眼就有点受不了。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按照自己的经验往前挤了挤,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