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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禇灵峤看着他眼里只有心疼, “你……家里人待你不好么?”

封朝怔愣了片刻,倒还真没有人问过他这种话,家人……那是离他遥远的,心里曾经渴望, 却从未得到的奢望。

“我家兄弟姊妹众多, 父亲除了正房, 还有许多姨娘, 姨娘又各有所出, 家业虽大, 但僧多粥少呀,能拿到多少, 还是要凭自己本事的。”

一阵冷风吹来, 雨滴飘进了屋檐下, 打湿了封朝的鬓发与右脸颊, 褚灵峤抬起袖子替他挡住飘进来的雨,这举止有些暧昧,彼此却没有躲开。

“公子, 马车来了。”此时临淮撑着伞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看到褚灵峤时心中大喜,“呀, 这不是褚神医吗?来得巧,来得好!咱家公子这病吃了好些药不见转好, 正愁着呢!您就来了!”

褚灵峤挤出一个笑:“是啊, 很巧。”

其实也不巧,他关了京中的医馆,来到这里快半年了,每日穿街走巷给人看诊赚取日常开销, 想着有一天,或许能在街上遇到他。

怀着这样的期许,渡过了一日又一日,就在他快要放弃时,他站在这里,看到了桥上那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不知从这里走过多少回,之前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却偏偏在今日,朦胧雨幕中,无意间这么一瞥,便看到了他。

原来世间种种,有缘分,有定数,多一分多一秒都是强求不得的。

“上我的马车吗?”

褚灵峤悄悄红了耳尖,“好啊。”这么应着,便丢了魂似的跟封朝走了。

马车不大,两人对立而坐,封朝倒了茶水给他,“我在这里的宅子离桥头只有几里的路,很快便到了。”

“你……”

“嗯?”

“你一个人住?”

“自然不是。”

褚灵峤一阵心梗:“那还有谁?”

“临淮也跟我一起住。”

听到是临淮,褚灵峤才松了口气,他这样的性子,也不知有过多少情人?

或许他不该寻来,他心里清楚,可脑子里全是他,做什么都想着,总是反复梦到与他的那场鱼水之欢,越发的不清醒。

如今,他已经没什么理智可言,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看着他,心里也是欢喜的。

褚灵峤捧着茶杯轻啜着茶水,掩不住嘴边的笑意。

封朝心想,“也不知乐什么,上了马车后,就一直傻笑,他以前看起来有这么傻吗?”

下了车马,雨小了许多,阴雨的傍晚,天黑得很快,临淮进了屋,便掌了灯。

这宅子很普通,正房两边是东西厢房,后屋一个后院与小厨房,前院种了一颗桂花树,树旁有个小池子,池里养了睡莲和几尾小鱼。

看起来十分简单随意,但处处透着雅致与意境。

就像这宅子的主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或修饰,却满是优雅与从容。

褚灵峤跟随着进了主屋,满室的书香墨水气息,案上书架上都是书,乱中有序。

“你自己随意找处地方坐吧。”

“好。”褚灵峤放下自己的医箱,在一张竹椅坐下。

封朝拿了衣裳,走到了屏风后,里面潮湿的衣裳迅速换下。

褚灵峤只能听到屏风后锦料磨擦时的窸窣声,脑子里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想入非非。

为了停止自己这些龌龊思想,他开始背诵起了素问篇。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封朝换了衣服出来,看他闭目在神神叨叨的念着什么,不由疑惑,他这一路行来,可是遇到了想不通的事?

“褚大夫?”

“嗯??”

“你看起来好像有心事?”

“没,”褚灵峤看他换了一身轻便的青衫,发冠也摘了下来,只用一根碧绿色的簪子将头发随意挽在了脑后。

他身形飘逸清瘦,穿这一身真是清灵俊秀得很。

封朝没再理会他,径自坐到了案前,拿起了一些折子批注。

褚灵峤想与他多说些话,但此时却找不到机会,看他那么认真伏案办公,想是有多许事务等着他处理。

怪不得清瘦了,压力大睡不好,事务繁忙,也不知道身边的临淮会不会照顾人?

褚灵峤便这样安静的陪着他,看着他伏案执笔到外边的天完全暗下。

此时,临淮从后院走来,笑道:“公子,褚大夫,快用膳了。”

褚灵峤看临淮一身素净,不像是出入厨房的,便问:“家里还有人做饭?”

“请了当地的一个厨娘,每日只做晚饭,做好便回自个家去。”

“原来如此。”

封朝放下毛笔,将折子收起,笑道:“褚大夫,过去一起用膳吧。”

“多谢招待。”

“都是些家常菜,招待不周,见谅。”

“家常菜挺好的。”

三菜一汤,一共四个菜,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其实已经是很好的了。

褚灵峤尝了尝味道,那厨娘的手艺很不错。

此时厨娘在后厨收拾干净了来到前屋,朝封朝福了福身:“公子,我今儿先回去了,你们吃完放着便好,我明日早上再过来收拾。”

封朝浅笑点了下头:“有劳了。”

“应该的。”

两人安静的坐在一起用着晚膳,这感觉很奇妙,让褚灵峤的心感到安定与归属,他突然说道:“我这样与别人吃饭,还是在十年前。”

封朝:“我是第一次与别人这般坐在一起吃饭。那你十年前,是和谁一起?”

“是和我爹娘,还有妹妹。”

封朝心脏一紧,“那他们人呢?”

褚灵峤将喉间的饭菜绊着一丝苦涩咽下,“那时边境流寇作乱,爹娘和妹妹都死了,我运气好,被我师父捡了回去。”

“你师父?”

“他是个道士,一个散修,没有名字,居无定所,我十八岁之前一直跟着他走南闯北,化缘行医,一天早上醒来,他留了一封书信,他说我们缘分尽了,日后我要靠自己,他便就这么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

“你应该很难过吧?”

褚灵峤不由失笑,摇了摇头:“没有很难过。”

“为何?”

“师父他就是这样,来去像是一阵自由的风,风是无形的,他不可能会停下,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从我跟着他走的第一天开始,他便对我说,他是我生命中的过客,或许是前世的缘分,今世他来送我一程,完成他的使命后就会离开。”

“听起来你师父倒真是个世外高人,他的医术定也十分精湛吧?”

说到这个,褚灵峤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才不是,他不懂什么医术,但他有失传的一些医书,每日监督我让我努力学习,待我学有所成,就带我去看诊,看诊的钱大半都给了他买酒买肉吃。”

“哈哈哈哈……”封朝放声笑了出来:“有意思!你师父真真是个妙人,妙极!”

“其实,有时候我还是很想他,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若是有缘,定会再见的。”

褚灵峤眸光灼灼的盯着他,“你也对我说过这句话,你还说,若再见你便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姓黄,双名,奉朝。”说着,指尖醮了茶水,在案上写下了‘黄奉朝’这个名字。

“奉朝?名字很好听。”

“灵峤也很好听,是你爹娘取的?”

“姓是原来的姓,但名字是师父取的,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人来这个世上是不断去体验去经历,要向前看,过去了便不要再回头。”

“所以,你放下了仇恨,重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

“嗯,如果我执著于仇恨,或许早已不在这世上了吧?我会想办法复仇,但大概复仇不成就随着我的家人,一起去了。”

封朝若有所思点点头:“你现在已经成了有名的神医,能救死扶伤,已胜过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人。”

“你真这么想?”

“嗯,你的医术很高超。”就是比宫里的太医院院使都要略胜一筹。

“你近来,感觉身子如何?”

“都是些老毛病,你应该也知晓的。”

褚灵峤一脸严肃的默了许久,说道:“你在这里能呆多久?”

“大概三年左右罢。”

“够了。”

“嗯?”

“这三年,我来为你调理身子,若你能配合我行针吃药,保你二十年内,安然无虞。”

“那,二十年之后呢?”

“你不必考虑这些,反正只要我在,你就能好好活着。”

“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了?”

褚灵峤心中一阵郁闷,也不知他是明知故问,还是根本没放心上?

或许在他眼里,那一晚根本什么也算不得。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客栈,明日……”他正想问他明日何时方便他过来,谁知奉朝拉过了他的手袖。

“要不,就留下?”

褚灵峤心脏鼓动,连呼吸都在微微颤动,他这样心思玲珑的人,应该知道这么晚开口将他留下,会发生什么。

见他愣在当场,奉朝笑着又放开了他的袖子,“你若想回去,门口有伞,你拿去罢,不用特意再还过来。”

说着,转身便要去书案继续看折子。

褚灵峤僵在原地几息间,猛然旋身上前从背后将他紧拥入怀中。

奉朝心脏漏了拍,心里一股酸涩又夹杂了些甜蜜,最终都化作了欢喜。

“我想你,特别想你……”褚灵峤将脸颊贴在他耳鬓边厮磨,声音沙哑哽咽:“其实我来楚庭快半年了,你没有告诉我,你在何处。”

“我为了找到你,每天都会背着药箱出去给人看诊,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你的身影,失望了很多次,直到思念渐渐麻痹了我自己。”

“我以为你不会出现了,其实过了今晚,我是准备回去的,可是老天爷,就这么把你又送到了我的眼前。”

“奉朝,我心里很欢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你……”

“你如果只是想消遣我,排解这些无聊空虚的日子,便和我说清楚,我也会早做打算,不会有太多妄念。不然,到最后放不开手,变成了无解的执念。”

奉朝低垂下眸子,有此无力道:“你也知道我以男子身份示人,家中因为家财一直在明争暗斗,你若强行想要我一个说法,那今夜你也是不方便再留下,你回去吧。”

褚灵峤心脏紧了下,理智告诉他,应该放开手,可是这双手却不舍地更加用力抱紧了他。

他终明白,说什么早做打算,根本就不可能做什么打算,这份深入骨髓的爱慕早就成了无解的执念。

像是毒药,早已深入肺腑,蚀骨断肠。

他心中不甘,却在步步退让,忍受不了分离便只能任他消遣为乐。

世间情爱向来是如此,真心换来的并非是真心。

奉朝抬起手,轻抚上腰间紧扣住他的手掌,“怎么不说话了?”

褚灵峤声音闷闷的,“我不走。”

“我也没有赶你走,你想留,自然是能留下。”

“奉朝,我从未见过比你更会玩弄人心的!”

奉朝失笑:“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入局。”

“那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迷人?是你先勾引了我,却又对我如此薄幸!”

奉朝转过身捧起他被泪水沾湿的双颊,扬头吻了吻他的下巴,带着泪水的苦涩与咸味,叫奉朝既心疼又好笑。

“别哭了,我何时待你薄幸?放心,我日后定待你好的。”

褚灵峤闭着双目不语,睫毛上还沾着泪水,一副被人糟蹋了的认命模样。

“我叫临淮给你打热水沐浴,洗好了先去床上等我,我还有些账需要对一下,很快就好了。”

褚灵峤卑微的点头,没骨气的接受了现实,谁叫他喜欢这人?不然能怎么办呢?

他若走了,以奉朝的性子,定然再也没有了以后。

可他现在已经放不下他,师父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知行合一方成大道。

褚灵峤沐了浴,换了干净的里衣,在床上等了许久,帐外烛光摇曳,他还在案前迟迟未动。

又等了一刻时,褚灵峤一把撩起帐帘,抿唇怒瞪着奉朝不语。

奉朝感受到了他怨气,终是放下了手里的折子,起身吹了蜡烛往床边走去。

才刚到床边,奉朝便被一双宽大干燥的手掌抱回了帐里。

褚灵峤将他压在身下,急躁的吻又狠又深,奉朝用小腿轻蹭着他的腰侧,似乎在安抚他的情绪。

褚灵峤宣泄了积攒已久的思念,如疾风骤雨般的吻渐渐如春风细雨般柔和下来。

“怎么这么着急?”

“我想了你很久,今晚你还晾了我半宿,你这人真坏!”

“是我不好,褚大夫别生我的气,嗯?”

他用着清甜撒娇的语气跟他说话,褚灵峤一颗心都要被软化了,怎么可能还会生气?

“阿朝……”

“阿朝?”奉朝细细咂摸着这声称谓,低语:“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的名字,你是第一个。”

“那他们叫你什么?”

“母亲在的时候,叫我朝儿,其余的就叫我公子。”

“阿朝,朝儿,朝儿~”

奉朝轻应了声,与他紧紧相拥,严丝合缝。

“灵峤,我想要你。”

褚灵峤小腹一紧,一道热气从脚底直往脑门冲,浑身躁热难耐。

“你等会儿若是受不住便说,我不会强来的。”他知道他身体的情况,不适合做这些事情,所以还是得极尽克制。

“别废话!”奉朝揪过他的衣襟将他拉向自己,褚灵峤再也不忍了,发了狠地压着他行至巫山云雨。

*

封越在书房里写了信,是寄去南昭给阿兰的。

第一封应该快要到了。

阿兰嫁去南昭,是他当时无法改变的命运,他为了改命自己的运命,已是龃龉前行。

但他既已知晓阿兰前世的结局,他便不能坐视不理。

阿兰最终会选择自缢结束自己的生命,并非是没有退路,而是他越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如果这些信能成为阿兰的精神支柱,三年时间,他那时已有能力带领部下过去,将他从那里接回来。

落下最后一笔,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进。”

只见晓枫双手拿着托盘走了进来。如今他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进入初夏时节,衣裳穿得单薄,已经无法遮住。

“厨房做了冰酪,我给你送你来一碗解热。”

封越语气带了些责备:“这些事情你叫下人做便好,如今你身子不便,摔着碰着了可如何是好?”

“大夫说了,也不能总是一天都呆在屋里不动,还是要多动的,城中开了一家茶楼,有歌舞、木偶戏和杂耍看,我和阿采说好了,明天去看看。”

“茶楼那地方……”

还没等封越说完,魏晓枫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说着将冰酪往他跟前推了推:“你快吃,不然冰都要化了。”

魏晓枫笑得讨巧,就怕明日封越还叫人看着他,不许这样不许那样,他真的要憋坏了!

想到此,案下的拳头紧握,不管如何明天出行计划不变。

“那多带几个随从。”

“一定要带那么多随从?”

“这次我不会让他们跟太近,也不会管你太多。”

“那好吧。”魏晓枫勉为其难的应下了。

突然魏晓枫看到桌上他给封熙兰的信,那上面写了他的名字,“你要给阿兰寄信?”

“有一支广陵到南昭的商队,每两个月都走一趟,阿兰一个人在那里,人生地不熟的,想是很孤单,便每两月写一封过去,聊以慰藉。”

“商队何时走?”

“后天。”

“你快吃,吃完跟我去库房,我要收拾些东西给阿兰带过去。”

“嗯嗯,我在吃了。”封越塞了满嘴,一脸无奈,冰得舌头都麻了。

待封越吃完,魏晓枫高兴的拉起他,往自己的库房走去。

王府的库房与魏晓枫的库房是分开的,魏晓枫的库房只存放他的东西。

封越送他的金银手饰,还有那些带过来的嫁妆,以及他平时买回来的好多小玩物,都是堆放在自己的库房里的。

他这库房真真是琳琅满目,十几个货架上全放满了。

地上的箱就多达一百来个。

魏晓枫叫人倒腾了个空箱子,将好多小玩物往空箱子里放。

“这些都什么?”

魏晓枫如数家珍地跟他说道:“这是檀香扇,我买了三把,一把给了阿采,这把给阿兰,这个是空竹,可好玩了!这把象牙梳子梳头发特别舒服,这个是玲珑锁,这是象牙套球,也叫鬼工球,我刚拿到手的时候,都能看一天!”

也不知他说了多久,说到嘴都干了,箱子也堆满了,“这次就寄这么多吧,我下次还能寄吗?”

封越不由失笑:“能,阿兰收到这些,应该会很高兴,你要给他带什么话?我一并给写在信里。”

魏晓枫想了许久,最终只是说道:“没什么话要说的,让他吃好喝好睡好,要开心。等日后得空了,我去找他玩。”

封越轻挑起他的下巴,吻了他一下,魏晓枫怔愣:“你怎么突然亲我?”

“我亲我家夫郎,又不是亲别人。”

谁叫他刚才那模样可爱极了,简直能甜到人的心里。

次日一早,魏晓枫与桑采乘着马车去茶楼里玩了。

封越带着慕云华去了城外二十多里的庄子。

这处庄子历年收成不好,田地周围都是高山岩石,于是封越将庄子里的下人调去了别处,清理布置了一番,将这里改成了一个校场。

既隐蔽又好排兵布阵。

藩王私藏兵马是死罪,不过这里离京中很远,广陵如今尽在他掌控之中,只要未经过他的允许,任何消息都不可能从这里传出去。

“最近招了多少人?”

“招了三千民兵,从百姓那里买了战马三百匹。我们自己的马场繁育了两百多匹,要不要再扩建多养些马?猪啊羊啊,都能养养!”

“你是来广陵开农场的?”

“养了猪到了新元节宰了就分给士兵拿回去包饺子吃,不是挺好的。”

见慕云华可能是真想养猪,封越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你养吧。”

第52章

慕云华高兴笑道:“行嘞!那我这就去办了!”

说着策马去买猪崽买羊崽了。

这些民兵平时白天练兵, 晚上回家陪老婆孩子,在营里种种菜养养猪羊,如今能自给自足,还免了三年赋税, 以前穷得叮当响的家里都开始有了余粮。

这些百姓最是淳朴善良, 他们不在乎谁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们只在乎谁让他们吃饱饭。

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 如今广陵上上下下同气连枝, 对广陵王爱戴有加,民心所向。

眼看新都司就要上任了, 整个都指挥衙门都笼罩在一层低气压下, 一个个无精打采。

换班休息时, 几十个衙门侍卫坐在那里闲聊。

“如今我们这地方好不容易太平了, 从京里又来个官,谁知道是个什么玩意?”

“你小声点儿。”

“怕什么啊!反正我觉得如今徐都司做得挺好的,咱们都知根知底, 与王爷共进退!”

“我也觉得, 比以前沈都司好多了,如今免了三年赋税, 城内不再有压迫,想起以前咱们过的都是什么猪狗日子?当习惯了人, 就不想再当猪狗了。”

“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听说咱王爷刚来这里时,其实是被贬过来的。藩王是管不着做官的,这人又是皇帝的亲信,他一旦过来, 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将他在半路截杀了就是。”

“那感情好,皇帝第一个怀疑的人肯定是王爷,引来钦天监一盯就是三五载,更麻烦。”

“那就把钦天监一起杀了。”

“……”

一阵沉默。

当差的头儿吆喝了声:“来来来,吃酒,多吃几粒花生米。”

傍晚,魏晓枫从茶楼与桑采看了皮影戏回来,看到外头停着的马车,不由疑惑问了句守门的侍卫。

“王爷有客?”

“回王妃,是徐大人来了。”

“哦……阿采,我们先回院子,我想吃冰酪!”

王府冬天在地库里存了很多冰,倒是不缺这一口,但桑采一脸严肃:“你上午吃了出门的,大夫说了,你现在有孕,不宜吃太多这些刺激的东西。”

“哎呀,你去给我弄嘛!我的身体我很清楚,你们就是管得太严了。”

桑采看他是真想吃,没忍心拒绝:“那给你弄小碗。”

“好!就小碗,你别跟阿越说。”

封越翻阅着徐长天送来的新都司身份密档,只看了几眼,封越合上密档递给了徐长天。

徐长天疑惑:“王爷?”

“这人我认得,萧玄毅,当了十多年御林军统领,如今竟被派到了广陵任职都司,老熟人了。”

徐长天蹙眉:“是皇帝的亲信?”

封越:“他只替皇帝办事,你说呢?”

“这便有些麻烦了。他从京中带了一千多兵马,只怕不单是剿水匪的,还是来监督您的。”

“怕他作甚?”他手中的兵权,已经足够覆灭了当今这局势,只是需要等一个时机,若是扣上个乱臣贼子的骂名,没有必要。

他要的是光明正大,坐上九五至尊的位子。

不知为何,徐长天看着他总有一种很可靠的感觉,这人真的无所畏惧,却并非刚愎自用,而是心中有十足的成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徐长天起身做了个揖:“若王爷有何吩咐,卑职必定义不容辞!”

“先回去呆着吧,好好迎接你们的新都司!”

三日后,萧玄毅带着一千兵马大摇大摆的进了城,整个都指挥司的官差都赶去迎接,萧玄毅一身玄衣蟒袍,坐在高马上,命令部下放缓了行马速度。

“属下徐长天,见过萧都司。”

萧玄毅眸光如刀,沉默了盯着他许久,才道:“你便带路吧,去时正好与本都司说说一些要务与广陵现状。”

“是。”徐长天做了个揖,与萧玄毅并肩向前行去衙门。

萧玄毅看着街道上的百姓一个个带着喜气的笑容,衣着都干净整洁,街道宽阔无人乞讨,城中百姓拿着自家的瓜果筐篓出来换物或者便宜出售,气氛一片祥和。

“看来广陵是个好地方,百姓能安居乐业,物产极其丰富,看着也叫人心情舒畅。”

徐长天笑而不语,半年前谁能想到仅这么短的时间,从一片死寂沉沉,恢复到如今的生机?全都是托广陵王的福。

所以全城的百姓感恩,念着他的好,才能众志成城,一致对外。

之后三个月,相安无事。

萧玄毅来广陵做的第一件事,便召集了当地的渔民,以及一些水性好的,又给了十分丰厚的报酬请他们上了蒙冲,了解了附近的海域。

望龙角海域的第一场战役虽险胜,但损失惨重,几艘斗舰上的士兵加起来约有八百余人,只剩下两百余人回来。

几天几夜那海面都飘浮着尸体,海滩的水染成了暗红,风中残卷着的是散不去的腐臭,仿如一片人间炼狱。

一时间城内一片乌云笼罩,漫天黄纸飘飞,哀嚎声从早到晚没有停歇。

死去的不止是朝廷征去的将士,也是他们的家人。

眨眼间,炎夏悄悄过去,一叶知秋。

魏晓枫正躺在院中一棵大树下的软榻上休憩,时有听闻墙外的哭声,心情也跟着凝重。

桑采拿了一篮新鲜的葡萄过来,都是从庄子里刚采摘送过来的。

“公子,吃葡萄吗?可甜了!”

魏晓枫伸手摘了颗捏在手中,没有胃口,又放了回去。

“怎么了?”

“你去我库房里清点些银子。”

“你要用做什么?”

“那些失去丈夫、儿子、父亲的家属定是生活很艰难,我尽些绵薄之力。”

“您就别操这个心了,朝廷有银子下来。”

“我知道,你去办就是。这也算是为我孩儿积点德。”

桑采无奈:“好,我晓得了,这便去。”

魏晓枫坐起身,静默了许久,似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起身往书房走去。

他身后新拨过来的两名女使紧跟了上去,不敢有丝毫怠慢。

封越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看广陵的海域图,一边看一边在脑海里琢磨着作战的方案。

海域图上插了许多小旗子,看似凌乱又有些章法,除了他自己,怕是没人能看懂。

书房被敲响,封越抬头看了眼门外的身影,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

“进来。”

魏晓枫着沙盘上的地形图,插了许多旗子,心中便有了答案。

“你要带兵出海去打海匪?”

提到这个,封越竟是满脸愁容:“此次险胜,虽将他们驱逐了望龙角海域,但他们很快会卷土重来。这些海匪海上为生,对海上作战也极为熟悉,他们已形成了特有的作战风格,并且每一个都擅长水战且训练有素,萧玄毅一心只想着立功,没将‘区区海匪’放在眼里,才会吃了这么大个瘪。”

“可怜了那些士兵与百姓。”

封越拿小旗子的手顿了顿,暗抽了口气:“他一个禁卫军统领,管宫头的差事是熟练,行军打仗没有过经验,何况是海战?他过来接管都司的差事,是奉着皇命来的,监管我是要事,打海匪是旁带的。”

“那现在该怎么办?”

“只能等了。”

封越眉头蹙得更深:“再等些时日,他若来求我,我自然是要带着咱们的人把这仇给讨回来的,他若不来找我,说明此人又蠢又坏,心眼还小,便留不得。”

其实魏晓枫一直都不希望他去的,这是他的私心。

可他是广陵王啊!如今也是所有人唯一的依仗,他便不能存这份私心。

“你去吧!替他们的家人报仇,把那些可恶的海匪都赶走,不要再让这些穷凶极恶之徒为祸百姓了。”

封越看着他坚毅的眼神闪烁着泪光,不由一阵心疼。

他上前牵起了晓枫的手:“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嗯……我只是有些难过。”魏晓枫心里堵得慌,额头抵在了他的胸口,泪水将他的前襟悄悄湿濡。

“为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难过?”

“我要是有些用,能上阵杀敌就好了。”

“你的用处不在此,不必妄自菲薄。”

这半年来,晓枫也已经做得很好了,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整个人沉稳了许多,大概也知道他心里有事,不愿烦他。

其实封越一点都不觉得他烦,有时候反而希望他能过来主动和自己多说几句话。

也可能是最后他总是一脸严肃,他都不敢随便上前打扰,尽量独自呆着去做自己的事。

“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魏晓枫一扫之前的阴霾说道:“我最近在学种菜,王府后院开垦了一块地出来,等我种下的种子发芽,再好好施肥,整个王府就能吃到我种的菜了!”

“我家夫郎也太贤惠能干了!”

“对了,布政司衙门那边,有亡故的士兵名单吗?眼看再过几个月又要过冬了,家里失去了劳动力,他们家属定是生活艰难的,我打算拿自己一部分的钱财给他们送去。”

“好,我明日叫人送来给你,银子够吗?不够你去主库房那边取。”

“够的,王府库房里的银子,应该也不多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招兵买马,开垦荒地都是需要银子的。

封越不由一笑:“你外祖每个月都悄悄送来不少银子,他老人家费心了,待以后有了机会去楚庭,定要好好当面谢他。”

说来也有些唏嘘,去年这时,他还想着那谭家任其壮大绝非好事,转眼谭万两家结了亲,绑在了一起。

如今两个财库一起发力,争先恐后给他送银子。

虽说都有自己的心思与成算,但总归是对他有利的,如今大家上了同一条船,即使他自己不往前行,汹涌的波浪也会推着他往前去。

*

封越等了萧玄毅十日,他便不打算再等了。

这日他正在屋内擦着他的惊雷枪,管家匆匆来报,“王爷,那萧都司上门来了!”

封越挑了下眉:“一个人来的还是身边带了人?”

“独自前来。”

“请他去书房罢。”

“是,王爷。”

萧玄毅被带到了王府书房,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沙盘上的地形图,他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个门道来。

早前就有很多传闻,说这封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他只是嗤之以鼻。

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有强大的母族为靠。

娇身惯养的小皇子上了战场,能杀什么敌?

还不是因为皇帝宠爱,想给他造势,便送他去了他外祖身边,让他外祖给他打下的这赫赫战功?

去年在和风殿,匆匆一面,那一掌却叫他心有余悸。

只觉此人当得起少年英雄这几个字。

但也仅此而己。

直到这次望龙角海域战役,损伤极重,已无力再承受第二次这样的打击,他不好向上面交待,也绝不能输。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徐长天和他说起这广陵兰有西北内海作战的经验。

他查了几年前许多相关的文书与存档,那场内海作战长达两年,极其险峻,但每次都能巧胜,这便已经不是运气可以解释得通的了。

所以他决定过来找封越,不管如何,先与他合作一起将海匪歼灭,再谈之后的事。

他在书房里吃了一盏茶,封越拿着惊雷枪走进了书房,将枪搁置在兵器架上。

再见封越,萧玄毅只觉此人不怒而威的气势越发压人,他走来时,萧玄毅不自觉起身相迎。

“王爷。”

“萧统领,哦不对,我现在该叫你一声萧都司才对。”

萧玄毅摒了会气,才讪讪笑了声:“在王爷面前,不敢当。”

“萧都司请坐。”

待封越坐定,女使上前奉了茶,又匆匆合上门退了出去。

“萧都司找本王有何要事?”

“王爷心中该是清楚,微臣此次前来所为何时。前段时间,微臣带了近八百的士兵与海匪打了近半月,折损了六百余将士,那些海匪虽不过千人,但个个彪悍残暴至极,我们实在是……”

说到最后,只是长长叹息了声。

“这些海匪在附近海域抢夺路过的商船,收了近二十年的保护费,还与之前官员沆瀣一气,烧杀掳掠,经验丰富,你以为是好对付的?”

“是微臣的愚蠢与自大害了那些将士。微臣听闻王爷曾有内海作战经验,还请王爷出手相助。”

“让本王出手相助也不是不可,但本王有些条件。”

萧玄毅心中叹道:“果然!”

但如今他已没有退路,皇帝不会要无用之人,因有前车之鉴,第二次战役他已无人可用,一个立不了功又失了威名之人,两头都讨不得好。

“王爷有何条件,还请明说。”

“那本王便明说了。”封越放下茶杯,正色道:“本王知道你是受皇命前来监察我的,是与不是?”

萧玄毅默了许久,才艰涩的应了声:“是。”

“本王助你将海匪除掉,这功劳你拿,但是从今以后,本王这在广陵做了什么,你一字也不许传入京中,否则……”

“这……”

“萧玄毅,你以为你来了这里,还能有退路?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本王想让你死,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识实务者为俊杰,我父皇在位还能有多少年?大皇子封朝体弱多病,母族无靠,二皇子封骁平庸之辈无才无德又无靠,而本王,皆有!待天时地利人合,成王败寇,一目了然。”

萧玄毅权衡之下,确如封越所言,他已得势,杀回京中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以后表忠还不如现在投靠。

想清楚后,萧玄毅请身朝封越深深一拜,“微臣自然是以王爷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这可是你说的?”

“是,日后微臣任王爷调遣,绝无二心!”

“很好,你回去准备十艘斗舰,每艘斗舰六十弓箭手,六十桨手即可。余下的,本王会做派人准备齐全。”

“斗舰?可是……那些海匪用的可都是楼船,般上有大量的物资和武器,甚至有投石机,我们就是被击沉了好几艘战船,才损失如此惨重的!”

“你照办便是,其余不要多问。”问了浪费口水,解释也不一定能解释得明白。

萧玄毅噎住,半晌才应了声:“是,微臣这便回去做好准备。”

之后几日,封越便叫王府里的下人,时刻记录漏刻与相风乌的情态,古有诸葛亮借东风,那他便也借一借。

这其间封越带着慕云华找了许多道观与炼丹术士,从他们那里购买了一些淡黄色的石块。

这些石块很特别,冷时性脆,见光颜色会加深,能在阳光底下产生白烟。

将整个广陵跑了个遍,也不过才购得一斤左右。

但这一斤足矣。

斗舰早已准备就续,六百号士兵也在海边守了半月,却依旧不见封越有任何动作。

临近十一月,开始刮起了东北风,气候相对干燥无雨。

此时海边的士兵经过二十天的磋磨,都快要偃旗息鼓,终于从城里传来了密令。

他们悄悄出海,按照阵图方位驶向海面。

傍晚,魏晓枫没有出来用膳,他说肚子有些疼,没有胃口。

算了算日子,孩子出生便也是在这几日,或许在今夜也不一定。

事世便是这么赶巧,不尽人意,封越让大夫时刻在外候着,自己在床榻边陪了他一阵,看了眼天色,他需得走了。

魏晓枫看到他眉眼的急色,反倒过来安慰他:“我现在没事,已经不疼了,你不用这么担心。”

封越无奈一笑,心里满是愧疚:“晓枫……”

“你快去吧,为了城中的百姓与以后几十年的安定,这个隐患是一定要除掉的,我不可能会怨你没有陪我,你有很重要的,比我更要的事情要去做。”

从他随封越来到广陵,他已经设想过种种,其实封越已经将他护得很好了。

而他,也需得把心性练就得更坚毅,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等我歼灭了海匪,我便马上回来陪你。”

“你一定要安全的回来,尽量……尽量别让自己受伤。”

“我答应你。”

封越低头爱怜的亲吻了下晓枫的额头,便带着随身侍从迅速离开了王府前往战场。

封越刚走,魏晓枫便再也坚持不住了,疼得浑身冷汗直冒,虚弱的喊了桑采进来。

桑采见他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一时手足无措:“怎么突然又疼了?你不是说已经好了吗?”

“没,没好……”魏晓枫疼得已经快要虚脱:“你找大夫进来,孩子可能是要出来了。”

桑采哪见过这阵仗?便赶紧出门叫大夫了。

王府里一阵手忙脚乱,小童与女使们不断进出房间,换热水,递剪刀,换洗帕子……

夜里,海面的风很大,波涛汹涌。

海匪的楼船不稳,便会将般都连起来,以达到平稳抵抗海浪的效果。

为了防止那些官兵偷袭,他们特意点了更多的火把,将海面照亮,以随时观注海面四周的动静。

到了二更天,正在人困意最浓之际,因之前都没有任何动静,海匪在后半夜放松了警惕。

就在守夜的海匪昏昏欲睡之际,远处有几艘没点灯的斗舰悄无声息的靠近了他们的楼船。

一支穿云箭划破了这暗夜的沉寂,那箭点带着一缕白烟,钉在了楼船上。

接着上千支箭乘风朝那十艘楼船飞来,海匪早已想到会有这些偷袭,做足了准备,那些箭并没有什么起什么杀伤力。

待箭射完,封越吹响了号角,听到号角声,十艘斗舰又如来时悄无声息的退出海面。

海匪们嘲讽得意地大笑起来,还以为这次他们能出息点,哪晓得竟是这般儿戏,简直笑掉人的大牙。

“你们广陵没人了吗?上次被爷爷打怕了,连脸都不敢露了吗?”

“来了就把命留下,还想跑?兄弟们,给我追!把这些官兵都杀光!”

“这是什么气味?”

话音刚落,前头有人大叫了声:“不好了,走水了!”

“他奶奶的!海上水多得是,一点火星子算个屁!”

此时海匪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直到那火连水都熄不掉,才发现这不是一般的火,而且今夜刮的东风,火势烧起来极快,眼看所有楼船都起了火,他们这才叫着将锚链解开,否则船连在一起,只会烧得更快。

可是这火遇水也会烧,若沾到人身上,人的血肉很快就会烧穿一个血窟窿,绝望凄惨的哀嚎声响彻整个海面,火光冲天将这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第53章

封越解了铠甲, 飞身跳下了甲板,对慕云华说道:“我先回王府去,这边交给你了。”

“没问题,您快回去吧!”慕云华看他跃上马, 匆匆消失在灰蒙蒙的雾气中, 想必他是担心家中夫郎, 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十一月的清晨下了白霜, 冷风穿过身体时迅速带走了封越身上的体温, 冷冽如刀的风吹红了他的双眼, 雾气在他的头发身上凝成了水珠,沿着鬓边往下淌。

他却不觉得冷风刺骨, 一心只是拼命的往家中赶去。

王府那一天的灯从昨夜的酉时一直燃到第二天早上, 赵管家急得团团转, 元公公瞧着他在眼前晃, 快被他晃晕了。

“怎么还没生下来?都一个晚上了,天哪……一定要顺利啊!”

“赵管家,你去前院看看王爷回来没有?”

“啊对, 我得去前院守着!元公公, 这里您便先看着,有什么情况及时找我。”

“成, 快去吧!”元公公扬了扬手里的拂尘。

看着赵管家远去,元公公转身盯着紧闭的门, 没什么声了, 于是他也不由抱紧了拂尘,来回踱着步子。

“上苍保佑,三殿下拥有得太少,失去的太多, 前路坎坷二十一载,你也该长长眼,否极泰来了!”

元公公抬头,看那天光破晓,他不信神佛不信天,这一次却对上苍敬上了自己的虔诚之心,他对着破晓的天光,弯下了挺直的腰身拜了拜。

此时从院外传来赵管家激动的唤声:“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封越才刚走进院子,屋内传来一道响亮的啼哭,所有人晦暗的神光顿时敞亮,破云而出的朝阳将寒意驱散,那云层里折射出七彩的光,全城的百姓视这为吉兆。

元公公笑出声来:“这孩子是会挑时辰的,正等着他父王回来呢!”

稳婆将孩子抱了出来,给封越看,小家伙又红又皱的像只小猴子,谈不上好看,却让封越的心情轻得像一团绵花,蓬松、轻盈又温暖。

他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孩子,但又很快交给了一旁的女使,“王妃如何了?”

“早上已是没力气,凶险万分,还好上天保佑,此时还在昏睡,王爷去东厢房歇息,待王妃醒了,再谴人叫您。”

“不必。”

稳婆没能拦住他,只能让他进去了。

“哎哟,这可不合规矩,王爷身份贵重,哥儿刚生产屋内污浊……”

桑采听得一阵气闷,把赏金没好气地塞给了她,“婆婆,我送您出府去,您辛苦了。”说着揽过她的肩膀,推着她往外走去。

要不是看在她接生了小世子的份儿上,桑采非得给她吃点苦头,尽胡说八道!

此时床铺都已经换了干净的,血腥气还是很浓郁,不知道他流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苦头?

小童打了热水过来给主子洗漱,封越接过了铜盆,“再多送些热水过来,我就来行。”

小童怔愣了几息,慌忙点了点头,便退到了账外。

封越仔细替晓枫擦干净身子,又换了一身轻便清爽的里衣,总算是能让他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魏晓枫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梦太过真实,以至于他根本分不清楚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他缓缓醒来,只觉今天的被子很软很暖,没有记忆中那冰冷刺骨的感觉。

“阿越……”

他伸手摸向身边,摸到一具寻温热的身体,安心的往他身边靠了靠,嘟哝着:“北川昨天还在下雪,今天怎么就回暖了?”

“什么?”封越猛地从半睡中惊醒,他撑起身子,不敢置信的看着还闭着眼似在梦呓的魏晓枫出神。

感觉到封越的视线,魏晓枫悠悠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人有些不真实,是他,又不像他,真实与梦境重叠,他已经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晓枫,你如何知道北川的?你……可是去过那里?”

“我们,不是在北川吗?”

封越的心脏猛地刺痛了下,眼睛一阵涩疼,视线被泪水朦胧,“我们在广陵,你还记得么?”

“广陵?”魏晓枫眉头深锁:“我,我做梦,去了广陵……那里真好,我们也与现在不一样。”

“阿越,你怎么哭了?”魏晓枫抬手轻抚上他脸上的泪水,不由也跟着红了眼眶,“你今天真好看,好像年轻了许多。”

封越悲伤不能自己,闭着酸疼的双眼,握过他的手递到唇边轻吻,压抑的抽气声起伏不定,魏晓枫这才急了。

“你是不是腿又疼了?”他猛地想要坐起给他去拿热水袋给他敷,才刚坐起一点,整个人又倒了回去。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怎么样了?”封越糊乱擦了把泪水,让他躺回去休息。

“好疼……”肚子疼,头也疼,心也跟着疼。

“你别乱动,大夫说这几天你都得躺在床上好生歇着。”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魏晓枫一脸疑惑:“我又梦到了那里,但我在梦里,以为现在的一切是在做梦,太奇怪了,可明明都这么真实啊!”

“梦里是真的,现在也是真的,梦里也好,现在也好,我们都在一起了。”

“都是真的?”

“嗯,都是真的。”

魏晓枫瞪大着双眼盯着帐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随后他又问:“你也去过那里?”

“嗯,和你一起去的,”封越将他抱入怀里,轻声诉说着:“那地方太冷了,常年都是雪,我是个残废,你也不会打猎,然后我们俩经常挨饿,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

说到这里,封越又不由红着眼想笑。

他们两个怎么能过得这么惨?家里穷到耗子都要绕道走。

“还,还把你母后留给你的坠子也当了……”说到这个魏晓枫愧疚不己,“现在,坠子还在吗?”

封越呼吸微颤,“不在了。”

“不在了?是因为我吗?”

“不是,”封越释怀道:“不是因为你,是我发现曾经我以为很重要的人和东西,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你……和你的母后是吵架了?”

这个问题,封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许久。

魏晓枫见看着自己不说话,一阵不安:“对不起,我不该乱问这些。”

封越失笑:“你什么都可以问,没有该或不该,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如果还是十几岁的年纪,大概不能接受自己的父皇和母后根本不在乎我,也不喜欢我。”

“人性是很复杂的,特别是权利风暴中争得头破血流的人,他们被权利蒙蔽了心,杀红了眼,早已丧失了爱与被爱的能力。”

“其实人与人之间,并没有那么多纯粹的爱,越是接近真相的人,会越冷酷残忍。”

魏晓枫心口闷疼,所以他也不相信自己对他的感情么?

“但你,是不一样的。”

因为这句话,魏晓枫心情一下雀跃:“我不一样吗?”

“当然了,我们才是一起的,生死与同。就算我们有了孩子,我们也是彼此最重要的存在。”

“孩子……孩子!”魏晓枫这才想起来,他确实生了个孩子,就是因为生孩子太疼然后他就彻底的昏迷了过去。

他在那里醒来,以为自己在做梦生孩子,太疼太可怕了!

“你别乱动。”

“那我生的孩子去哪了?”

“应该在奶妈那里,有很多人在照看,不会有事的,你想看的话,我去将他抱过来。”

“还是等天亮再说吧,我又有些困了。”

封越无奈一笑:“你睡,我在这里陪着你。”

“你这几天,会一直陪着我吗?”

“一整个冬天都会在家里好好陪你。”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

封越哄着他很快睡了过去,他家的小夫郎什么时候能睡醒呢?

刚才他大概不是在做梦,而是像他这样灵魂回到了上一世,若不是亲自经历,这些乱力怪神说起来实在是无稽之谈,说出去谁会当真?只当是在说天书。

魏晓枫躺在床上休息了十来天,才恢复了些精气神,那天的事情他已经记得没那么清楚了,似乎离他很遥远,但一闭上眼,脑海里的画面便开始清晰,他已经不去纠结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

平了海匪,广陵的海运渐渐恢复正常,之前广陵到南昭需要一月余的路程,但是现在走水路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

可惜孩子现在还太小了,不能出远门,不然魏晓枫想乘船去南昭看看阿兰。

他将这想法与封越说了,封越没有反对,只说:“要去的话得悄悄地去,等到明年六月,烎儿到那时候也长大了些,出远门看看,见见故人,也是极有意义的。”

藩王不得随意离开自己的封地,何况是去另一个藩王的封地,传出去指不定会被说成什么样。

人还没回来造反的大帽子就扣了下来。

“上次阿兰给我送了好多烎儿穿的小衣服,过一段时间就能穿了。”魏晓枫正趴在摇篮边看着睁着明亮大眼的小家伙,心都化了。

小孩肉乎乎的,很软,五官与神情更像他父王多一些。

“烎儿长得跟你很像。”

“是吗?”封越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仔细看了看孩子,又仔细盯着魏晓枫看了会儿,“我觉得烎儿的五官更得更像你。你看这双眼,多漂亮,看起来多乖巧!”

“鼻子长得像阿越你。”

“我觉得嘴巴像你……”

小小的封烎睁大着乌黑圆溜的大眼,好奇地看着两个爹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看他们笑,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

南昭的去年的寒冬从所未有的冷,一个晚上就没过了膝盖,那几天几乎无人外出。

封熙兰所在的院子比往常更加清冷了。

虽说是世子妃,但府里都知道他是个不受宠的,所以院子里连个扫雪的都没有。

这几日他身子不适,一直未见出来,也没有人过来瞧他,关心他是死是活。

随他一起来的两个小童,一个另寻了高枝,只留了个叫青芽的还老实芭蕉在身边伺候着。

两个时辰前,他们公子说要如厕,坐在屏风的恭桶上没有出来,听到痛苦的呻吟声,青芽好几次想冲到屏风后看看情况,但几番被封熙兰制止。

直到傍晚,屏风后传来封熙兰虚弱的传唤。

“青芽……”

青芽激动的越过屏风,却见他披头散发,浑身冷汗,鲜雪正沿着他两条雪白的腿汩汩往下淌。

“小郡王……你怎么了?”

封熙兰用脏污的长裤包着一团血糊糊的东西,青芽瞪大着双眼连大气都不敢喘,“这是,这……”

“怕什么?不过是个刚成形的死胎罢了。”封熙兰虚脱的整个人靠在青芽身上,“你扶我去浴凳那边坐着,我站不稳 。”

“好。”青芽收起自己的惊诧与怯懦,很难再相信眼前这人竟是在京中娇身惯养的小郡王。

“您先休息,我这便去取热水过来替您洗身子。”

青芽拿来炭火盆与狐裘大氅给他披上,故作镇定的匆匆往厨房走去。

之前便有许多谣言,说他们小郡王与那司墨郡王有染,他原先是不信的,他们小郡王的脾气他太了解。

若不是小产下这个刚成形的婴儿……要知道他们小郡王嫁给南昭世子,世子他一次也没来过他们小郡王的房间。

听说,世子早在外边有了外室和孩子,不过这也是些传闻,王府里没有谁见过。

看来以后的日子是不会太好过了。

青芽这一去,很晚都没有回来,屋内清冷,炭火也快熄了,血干涸在腿上已经结痂。

难受痛苦得叫人恨不得死去。

封熙兰无助的紧抱着自己,太孤独了,太冷了!明明连半年都不到,他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

这一切都是司墨害的!如果不是司墨,他就不会遭遇这些,都是因为他!!

他不好过,司墨也别想好过。

仇恨染红了封熙兰的双眸,这种恨撕碎了他活下去的所有热爱与希望,如同腐朽之地缠绕荆棘生长的藤蔓,被刺得遍体鳞伤,扭曲成一团。

终于青芽哭哭啼啼的回来了,手里提了一桶热水,封熙兰抬眸瞧着他,也不好说什么,如今他身边,只有一个青芽能使唤。

“你哭什么?”

“我刚才去厨房烧热水,遇到了青竹,他抢了我的热水,说了些很难听的话,我一时气不过……”

“把帕子给我,你出去罢。”

“小郡王?”

“你若觉得在我这儿受委屈,能去别处有好的前途,只管走便是了。”

“青芽没有这么想!是小郡王把我买了回去,那些年在王府,您待我不薄,从未苛待过我,小郡王是好人,我会照顾好小郡王,报答小郡王的。”

封熙兰抬眸睨了他一眼,态度软了些:“你去找个空的妆匣过来。”

“喏。”青芽什么也没问,小郡王让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

很快,他填出了一个空妆匣过来。

封熙兰将那巴掌大冰冷的肉块用布包裹着放进了匣子里。

青芽只觉诡异至极,吓得整个人哆嗦不止。

“小郡王,要去埋了吗?”

“不,我要拿去送人。”他一边用热水擦洗着身子,一边用着极其平淡的语气说着这种惊悚的事。

青芽呼吸一窒:“送人?”

“别一惊一乍的,你去歇着罢,这里不用伺候了。”

“不行的,小郡王,我还是留下来照顾您吧。”

见他一脸诚挚,封熙兰便没再拒绝。

他将那匣子埋在院中的雪里,过了好几日,霁雪初晴,封熙兰让青芽请示了王府的管事嬷嬷,他要去宝华寺里替世子烧香祈福。

宝华寺是王府出资又扩建了许多,南昭王每年都要去宝华寺香烧祈福,所以封熙兰提出去宝华寺上香,是正当的理由出门。

嬷嬷叫了两个女使跟去,说是随身伺候,其实不过是安插个眼线罢了。

因雪水初融,路上湿滑并不好走,封熙兰已许久没出门,经过前几日小产,身子骨虚弱得很。

待马车到了宝华人,人已经颠簸得有些头晕想吐了。

他在马车里呆了好一阵,才由青芽给扶着下了马车。

南昭的太阳很烈,不似京中那样温煦,这里人肌肤都是小麦色,封熙兰一下马车,立即引来不少香客偷偷回望。

身姿清绝、骨子里透着贵气的哥儿,白得似是一团雪,双着了一身素衣,连带着眉眼都如十二月寒霜,冷得不近人情。

寺庙外边也有许多摆摊的,吃的玩的香烛纸钱,能想到的都有买。

封熙兰朝青芽使了个眼色,青芽人虽不太聪明,但跟了他这些年,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

他立即掏了些碎银子,分给了后头两个女使,嘴甜道:“两位姐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便好好自个儿去玩吧,这阶梯难走,怕是要累得够呛,我与世子妃两人一起上去便成了。”

这两女使本就不情愿陪他们走上这108节阶梯,便欣然接了碎银子,自个儿跑去玩了。

不过是出来上个香而己,还能整出甚么幺蛾子?

封熙兰还是装模作样的上了香,看他朝菩萨拜完,青芽问道:“小郡王刚才许了什么愿?”

封熙兰嗤笑了声:“我本就心不诚,如何许愿?菩萨真听到了怕是也要恼。”

青芽抿唇静默了下来,只觉他们小郡子的性子变了许多,双前虽骄矜,但性子活泼开朗,问什么也敞亮的答。

如今整个人越发阴骘,字里行间总带着刺,叫人也不敢多言。

这寺庙太大了,封熙兰漫无目的走了几个殿,已经快到山顶,没力气再往上爬,他坐在殿外的石凳上喘了几口气。

如今这身子太虚弱了,他也不曾想小产会如此大伤元气。

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王府上下谁都知道,成婚这么久,司明没有进过他的屋,他不可能会有身孕。

这个孩子他不可能生下来,不允许,也没有生下来的意义。

正待休息好要离开时,身后突然有人唤他的名字,“阿兰。”

封熙兰身子僵住,喉结滑动了下,眼眶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他回头满是憎恶的看向那人。

却见他气质与从前有所不同,整个人温和了放多,手中捏着一串古檀木佛珠,青色的长衫随风摆动。

司墨冲他笑了笑,缓缓走向了他,封熙兰却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心有余悸。

“阿兰,我……”

“找个僻静一些的地方说话吧。”

司墨眼中盛满了惊喜与期待,忙不迭的点头:“好,你随我来。”

他将封熙兰带到了自己平日修习的惮房,封熙兰让青芽将手里的妆匣留下,便让他出去等着了。

司墨拿起炭火上温着的茶水给他沏了杯热茶,这会儿倒是显得儒雅温润起来,矩规的坐到了他的对面,没有任何逾矩。

封熙兰冷笑:“你觉得我会好吗?”

司墨看到了他眼里的憎恶,默默的垂下了眼帘,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佛珠,夜夜抄经诵佛说是普度众生,神佛却一次也没有救他于水深火热中。

“司明,待你如何?”

“与你何干?”

司墨胸口翻涌着的酸意几乎要将他淹没,渐渐无法呼吸,他撕扯着喉咙,哑得说不出话。

两人相对而坐,静默无言。

只听得窗外风吹抚着一旁的小竹林在沙沙作响。

司墨强压着的,不愿撕开的内心,在封熙兰恨恶的眼神注视下,一寸寸被瓦解。

“阿兰,对不起。”

封熙兰没有说话,紧抿着唇面上没有表情,桌下手已紧握成拳。

“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司墨心脏仿佛被刀剜着,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只是不想失去,没有人教过我,没有人……”

“我后来其实很后悔,我知道伤害了你,我只是喜欢你。”

司墨语无轮次,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心里想到什么便与他说了,“我知道司明不会珍视你的,我太着急了,我真不想伤害你,我明明是想保护你的。”

“你装够了吗?”

司墨猛地抬头看向他,紧抿着唇不再说话。

“你应该装得很累吧?是不是连自己都要被骗过去了?念了几天佛,就真当自己从那不通人性的畜生变成悲悯众生的圣人了?”

司墨突然笑了声,眉眼满是邪性,习惯使然地拨动着手里的佛珠:“非也非也,过去是我,现在是我,都是真实的我。”

第54章

封熙兰嘲讽一笑:“我就知道,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知悔改?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司墨凑到他跟前,彼此的距离拉近,他能闻到那哥儿身上清冷的梅花香, 与之前记忆中烈似骄阳转变成另一个极端。

他看上的人, 果然很有趣!

封熙兰没有躲避, 面对野兽, 越是逃避只会越他们的猎杀之心更甚, “怪不得, 你的父王不喜欢你。”

司墨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扭曲,“谁都可以说, 唯独你不能!”

他发了狠的扣着他的下巴, 想要给他一点教训, 可当迎上他倔犟绝决的双眸时, 司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怎么不继续了?想杀了我是吗?司墨,像你这样的人,什么也不配拥有!”

“你住口!”

见他愤怒, 封熙兰得意一笑, “说到你的痛处了?你真可怜啊,卑劣、肮脏, 没有人会喜欢你。”

“不是的,不是的!!”司墨心口如刀剜, 他用力嘶吼, 却又无法反驳,“你以为我在乎?哈哈哈哈哈……我早已不在乎了。”

最后那句不在乎,字里行间却满是寂寞。

他在乎,没有人比他更在乎, 封熙兰会怎么看他,可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得到他的爱,一开始以为是占有,只要占有他,他就会属于自己。

可事实不是这样,他搞砸了,完全弄巧成拙,让他恨死了自己。

他承认,从封熙兰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就像是一把刀子在戳刺着他的心与自尊,他不允许自己软弱哭泣祈求。

封熙兰突然起身,不再看他一眼往外走去。

司墨呆坐在屋内许久,才又不甘的起身追了出去。

“阿兰!”

“放开!”封熙兰甩开了他的手,“你还想做什么?说话就好好说,别拉拉扯扯,我跟你不想扯上任何关系。”

司墨声色沙哑,“你……”

封熙兰不耐的闭了闭目:“我走了。”

“别走!”司墨缠了上去,“刚才说的是骗你的,我很在乎,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封熙兰听着只觉好笑,“司墨,你装上了瘾了是吗?”

“我没有装!”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

“那要如何你才信我?”

“等你死的那天,我会来你坟前告诉你。”封熙兰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提醒了句:“对了,匣子里的东西,还给你。”

“是什么?”

封熙兰笑容扭曲:“你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司墨还想说什么,但封熙兰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他矗立在风中许久,眼睛被吹得涩疼,他失落的收回视线,转身回了屋。

桌案上摆着一只漆黑檀木妆匣,拿起来有一点重量,司墨疑惑的缓缓打开了盒子,锦步包裹着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散发着血腥气味。

他用指尖挑开锦步一角,看到了一个刚成形的小婴孩,当意识到这是什么时,司墨强装的冷漠被彻底瓦解。

心口像是被什么在用力撕扯,痛苦到了极至却是哭不出来,他只是用力的抱着匣子张着嘴嘶哑的低吼着,胃里一阵翻涌,他尝到喉口的一丝腥甜,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人一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就再也没有了回头的可能。

没有人会给他回头的机会,从来都没有。

阿兰是宁可玉碎不可瓦全之人,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好结果。

青芽默默跟在封熙兰身后,回想起刚才那司墨郡王的样子,竟是比那司明更有人情味,至少他看他们小郡王的眼神,应该是在乎的吧?

要是一开始赐婚的是司墨郡王,或许他们的处境不会这么艰难。

“小郡王……”

“今天的事情,回去之后从你脑子里剔掉。”

“小的知道的。”

封熙兰心里舒畅了点,一个人痛苦怎么能够?得拉着作俑者一起,万事公平了,才会叫他畅快。

马车又是半个时辰的颠簸,回到王府时,封熙兰疲惫不堪,只想回屋休息。

才刚走到后院,一道靓丽的身影带着明媚的笑容朝他走来,随后朝他福了福身:“世子妃,等候您多时。”

封熙兰打量着她,金钗银环蜀锦缎,眉如远黛面若桃李,是个娇养贵气的小美人儿。

主子没说话,青芽也静默在一旁,直觉不好。

见他不说话,那女子也没恼,只道:“我叫林雅致,世子殿下跟你提过吗?”

“你有话直说。”

“以后我也要住进这后院来,世子妃应该会有容人的雅量吧?”

这样明目张胆,早已是不将他这个世子妃放在眼里。

不过早有听闻,司明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还有孩子,只是因着他的原故,从未带进过府里。

想必这林雅致出身不甚好,不然哪轮得到他充当世子妃这个牌面?

哈,可笑至极!

“娘亲!我找了你好久。”不远处一个四岁左右的稚子从走廊飞奔而来,抱过了林雅致的腿。

林雅致温婉一笑,摸着稚子的头,往封熙兰跟前推了推:“云舟,给世子妃请安。”

“世子妃怎么是个男的?”

“因为世子妃是哥儿呀。”

“可是哥儿不能当正妻,嬷嬷们都这么说。”

林雅致一脸歉意看向封熙兰:“孩子不懂事,还望世子妃勿怪。”

封熙兰淡着脸,盯着这对母子,冷声道:“既然知道不懂事,就不该放出来讨人嫌啊!你既然要放他出来,做为母亲,难道不该好好教他说话吗?”

林雅致脸上的笑容僵住,满是难堪,“世子妃说话也太难听了吧?”

“你做事都这么难看了,怎么,几句难听的话你还听不得?也不知你是什么贵命,怎么不让你坐上这世子妃呢?”

林雅致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只剩下无尽的难堪,进退两难。

“你今儿不是要过来试探底细的吗?现在知道我不好惹了,就带着你的儿子从我眼前消失,司明爱上哪上哪去,咱们以后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听懂了?”

林雅致慌忙福了福身,收起来了那些假惺惺,“妾身知道了,妾身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世子妃面前,讨你的嫌。”

说着,牵过那孩子转身离开。

那孩子扭过头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封熙兰举起拳头假装要揍他,小孩吓得缩起了脖子,躲到了他母亲身边,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

封熙兰冷哼了声:“无聊!”

青芽没忍住笑了声,小郡王还是有些以前的影子的。

“傻笑甚么?”

“没,没什么。”青芽慌忙抿住了唇。

封熙兰心里越发烦闷,以后的日子怕是会更加的艰难。

“对了,你会做针线活么?”封熙兰突然回头问向青芽。

青芽点头:“会的!不过绣得有点拿不出手。”

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以前在府里的里,成天跟着他们小郡王往外跑,一刻也坐不住,哪有什么心思沉下心来学绣花?

“去,现在就去找个绣娘来,我要学着做几件衣裳给我未来的小侄穿。”

青芽怔愣了下,他哪来的小侄?想了会儿,恍然大悟:“是广陵王妃有了?”

“嗯。”

青芽叹了声:“广陵王妃真是好命啊!”

“他那样的人,谁会不喜欢?”封熙兰说完,又不由一阵失落,或许他便是这不讨人喜欢的人。

父王在他小时便经常说他,性子过于骄傲凌厉,过强则易折,过刚则易断,何况他是哥儿,又比不得男子,时常拘着他在家里修生养性。

可他偏不学,就喜欢学男子的潇洒恣意,随性而为。

如今他确实吃了苦头,但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哪怕是断了折了死了,他也是他封熙兰。

因为想要给晓枫的孩儿做几件小衣裳,这还是头一遭安静的坐在屋里,一个多月不出门,认真的跟绣娘学做衣服。

时间如流水易逝,眨眼间又是一年的夏日。

这时广陵王世子封烎一岁半,小胖子长得很敦实,还不会走,却想要到处走到处看。

咿咿呀呀的流着口水,表达欲很强,却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这一年是封越最清闲的时候,他时常带着儿子去校场练兵,为了省点事,他用一块布巾从小胖子两只藕臂下反穿过,从背后提着他走。

士兵们看到小世子过来,会想要逗他,起初还谨遵着尊卑有别,日子一长,发现封越除了练兵时十分严肃,在平时没有什么王爷架子,跟士兵们一起练习比式一起吃饭,亲如一家,就再也没什么能拦着他们逗小世子了。

小世子看他们骑马,哭着也想要骑马,还不让人带他骑,后头坐着个人他就哇哇叫,要自己霸占一匹马。

连站都站不稳的小娃娃,怎么可能骑得了马。

得亏有人机灵,牵了条狼狗,让小世子骑在狗背上跑,于是连着好几个月,都是小世子被人扶在狗背上,在若大的校场到处跑,狗都瘦了一圈。

待两岁的时候,小世子走得很稳了,长高了抽了条,还是跟着他父王去校场练兵,看着士兵们练拳,他也站在一旁练得有模有样,马步扎得极结实。

如今他已不骑狼狗了,成天带着大黄挖泥巴捣蚁穴,大黄两条腿扒拉着黄土,一挖一个坑,校场已经有几十个坑,哪天一不注意就崴脚摔了。

见儿子又在校场挖坑,封越一阵无奈,一把提起他的后领:“父王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在校场内挖坑了?那边有个土堆,你去那儿挖!”

“土堆不好玩,父王,烎儿想记己找坑挖。”

“……”

狗都嫌的年纪,就尽爱找抽的事干。

“那你明天跟爹爹在家里呆着,不许跟我过来了。”

“不要!”烎儿哭丧着脸:“爹爹打屁屁。”

“那是你尽惹你爹爹生气,你爹爹多好一脾气,你就可劲儿欺负他脾气好,打你都是轻的。”

“烎儿乖乖的。”

“你乖个屁!”

说着,封越将他扔到了土堆旁:“挖!今天不挖一百个坑,不许跟我回家!”

一百个坑也不知道是多少,但他知道是很多,于是和大黄没命的挖,他拿小铲子挖,大王两爪子刨。

等封越练完兵准备回去,烎儿已经趴在土坑上抱着大黄睡着了。

封越抱着他骑马回到王府,一路都没醒。

大约是这个时辰,魏晓枫便在王府的门口接他们。

封越跳下马,将儿子递给了他,魏晓枫一脸嫌弃:“今天怎的这么脏?”

封越笑道:“再脏也是你生的,洗洗还能养着。”

魏晓枫抱着烎儿与封越一起走到了马厩。

“今天练兵辛苦吗?”

他每天都要问,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封越就会事无巨细的和他讲今天练兵时一些琐碎的事情。

然后拿了草料亲自将战马喂了,才和晓枫一起回了屋。

府里的嬷嬷带小世子去洗澡了,睡得极沉,怎么弄都不醒。

这一点像极了他爹爹。

到了快吃晚膳时间,魏晓枫让女使把烎儿弄醒,这是个极困难的事。

待封越他们吃完,嬷嬷才将小世子带了过来,迷迷糊糊的还没睡醒,像个瓷娃娃坐在杌子上,女使姐姐喂什么他就乖乖张嘴吃下。

吃完饭,该睡觉了,小世子突然精神了,在院子里抓荧火虫荡秋千,就是不回屋睡觉。

二十多斤的体重,一百斤的反骨。

直到魏晓枫拿着荆条儿出来,终于是晓得怕了,抱着爹爹的腿撒娇,要跟爹爹睡。

魏晓枫心软,抱起他回了屋。

封越刚沐浴出来,见他把烎儿抱进了屋,有些无奈:“怎么没跟嬷嬷去他自己的房间睡?”

“烎儿已经好几天没和我们一起睡了。”

晓枫都这样说了,封越也没辙,只能让小家伙跟他们挤一个被窝睡。

封越睡外侧,烎儿睡最里侧,中间是魏晓枫。

烎儿之前睡了许久,躺下一点也不老实,他将抓来的荧火虫放在蚊帐里,追着荧火虫从床头爬到床尾,又从床尾爬过床头,从他父王的头上爬到了他爹的头上。

“烎儿,别闹了,快过来睡觉。”

魏晓枫将他抱进怀里,烎儿在他胸膛上拱来拱去,“吱吱……”

吱吱是广陵的方言,要喝奶的意思,魏晓枫一脸窘迫,“爹爹没有。”

“爹爹有,父王吃饱了给烎儿吃。”

封越一撮火窜地一下就起来了,抱起他做势要扔出去,“你到底睡不睡?”

还没把他怎么样,烎儿哇地一声哭了,“爹爹抱,不要父王,父王凶凶!”

魏晓枫赶紧将烎儿抱了过来,斥责了封越几句:“你别对烎儿这么凶,他还小,什么都不懂得。”

烎儿趴在爹爹的怀里,一抽一抽的吸着鼻子,好不委屈,哪里是什么都不懂?小孩子可太懂了!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他就知道告状了。”

魏晓枫抱着烎儿轻声哄着他,闹了一个多时辰,也是累了,这么哄了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封越叫来嬷嬷把烎儿抱走了。

小家伙一走,封越翻身压上魏晓枫缠绵地吻着他的唇,手掌熟稔的轻抚过他身体最敏感处,魏晓枫气息急喘,仿佛无法承受这样热烈的欢愉。

封越抓过他的手,绕过了自己的双肩,让他搂着自己的脖子……

没一会儿雕花黄花梨木床不堪重负,跟着吱呀摇动起来。

次日封越陪自家夫郎睡了一个懒觉,没有去校场练兵,半睡半醒间,门‘砰’地一声被推开,烎儿赤着小脚蹬蹬蹬的往床边跑来。

“父王!爹爹!太阳晒屁屁,羞羞!”

说着,哼哧哼哧又爬上了床,封越眯着眼眉头紧锁,只听到他怀里一阵奇怪的动静:“你怀里揣着什么?”

“是小宝。”

“什么小宝?”

烎儿小手伸进衣襟里,抓出一只大虫合虫莫,“一只送给父王,一只送给爹爹。”

说着从衣襟里抓出第二只虫合虫莫,递向魏晓枫。

魏晓枫瞳孔震颤:“快扔出去!!!”

嬷嬷惊慌地从外边跑了进来:“王爷,王妃,小,小世子他……”

“扔出去啊!”

封越抓着两只虫合虫莫,扔出了帐外。

“烎儿还有哦。”

没等他掏出第三只,封越抓起孩子,用着巧劲出了帐外,“把小世子带走,没洗干净不要让他过来。□□也一起抓走!”

烎儿小身子在地上轱辘滚了两圈,也没觉着疼,就是头晃得晕乎乎的,被嬷嬷抱起,迅速离开了房间。

魏晓枫吓得快哭了,他小时候绝对没这么调皮,一定是随了封越!

简直就是混世魔王,每天都能变着法子玩出新花样!

魏晓枫最怕这些个蛇虫鼠蚁,□□更是看着恶心,想到一大清早的事故,连饭都吃不下。

封越让嬷嬷带着小世子出去赶集市了,整个广陵都是认得他们的,农家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拿出来卖,见了小世子都要挑个最大最好看的给他。

“呀,小世子又出来逛集市啦!”

“阿牛婶婶好。”

“小嘴真甜,这个给你,婶婶特意给你留的。”碗大一个桃子,桃尖红红的,叶子还是绿的,一看就很新鲜。

走了没多远,有人给了他一袋李子,在家里洗好的,拿着就能吃。

一条街走下来,嬷嬷篮子都塞满了,小世子手里已经换了一罐蜜饯子吃得正高兴。

嬷嬷也不敢让他多吃,把肚子吃坏了,王爷王妃得说她。

“小世子,吃个李子,这太甜了不能吃太多。”

烎儿也不犟,只要是吃的,换着吃是一样。

*

这两年多来,魏晓枫与封熙兰一直有书信来往,彼此也互相送了好些东西。

可是这次隔了半年,没有回音,之前一直想着等烎儿再长大些,就过去看他,魏晓枫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事。

封越思虑了许久,才道:“再等一个月吧,若再没有消息,我们便过去南昭一趟。”

魏晓枫:“要是来消息了呢?”

看着魏晓枫那期待的眼神,封越不由失笑:“也过去一趟,这几年一直呆在王府,也没有出过远门,听说那边四季如春,这里夏季炎热,正好去那边避避暑。”

“太好了!”魏晓枫高兴得差点跟个孩子似的蹦起来,顾不得什么王妃的沉稳,“我去看看要收拾些什么东西。”

“诶……”封越还想说什么,人已经跑远了,“这不是还有一个月么?”

一个月也不算慢的,眨眼间就过了。

王府早在两年前就造了一艘大船,夜里搬了几十箱的东西上船,卸了王府标志的旗子,悄悄离开了广陵。

封越对海上的景像不陌生,不过也许久没有在船上过夜了,夏里的星星在海上竟是格外明亮,海面吹来的风很清凉,带走了初夏的燥热。

这个时辰烎儿已经睡下,魏晓枫拿了冰酪过来解暑,仓库里带了不少冰出来,应该是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