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是陆娘子穿过的
云泠是崔凛院子里的大丫鬟,平素有云岩与云崖在,崔凛并不需要她贴身伺候,只需管这院子里的一干杂事。其人高挑瘦削,是个爽利的美人。
云岩送来的这件衣裙,是云泠新做的,还未来得及穿,用的是丁香色的云绫锦,其上绣了细细的暗花。
青凝手脚麻利的换上,正细细系腰间的帛带,忽而窘迫的顿住了。
腰身与肩袖尚且算合适,只是只是前胸处吃紧的很,衣襟拢不上,露出一片细腻的肌肤。
青凝略想了想,便又将方才那件披风裹上了。
出得屏风,青凝朝崔凛道谢:“多谢二哥哥送来的裙衫。”
崔凛回身,见她又将那件披风裹在了身上,微微诧异的抬了抬眼。要知道,方才那披风裹在青凝湿透的衣裙上,早已染了湿气。
青凝细白的指尖攥紧了披风,略尴尬的顿了顿,胡乱找了个借口:“天儿有点冷,还是裹件披风吧。”
只是这借口实在拙劣的很,现下正值八月流火,哪儿会冷呢?
崔凛身量高,不经意间的俯视,便在她低头的瞬间,见着了她颈下一片滑腻的肌肤,羊脂玉般,闪着细腻的光泽。
崔凛忙转开眸光,回身拿了件干爽的披风,递给她:“换上这件”
空青的浮光锦,上面还带着淡淡的冷梅香,青凝晓得,这是崔凛的披风,她忙摆手:“不必了,凭白污了二哥哥的披风,我这就回去了,不打紧的。”
只崔凛并未收回那只递披风的手,青凝犹豫了一瞬,便接了那件空青披风,转去屏风后换上。
待得再出来,云岩已打开了水榭的门,瞧着像是要送客的架势。
青凝看眼色的很,忙对崔凛道别:“多谢二哥哥的披风,改日我洗好了给你送过来,今日叨扰了,我这便回去了。”
她说着便朝崔凛行了个礼,起身随云岩往外走,走到水榭的门边,抬眼看见暮色四合的碧波湖,青凝不知为何,忽而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来。
她扶住门框,微微侧身,忽而低低道了句:“二哥哥,我今日没听见二夫人那句‘救人者有重赏’。”
他们都道她是听见这句赏赐之言,为着这五百两纹银,才肯下水救人。可她分明是冒了险,尽了力,倒叫旁人指责谩骂。
崔凛本是背手立在落地长窗前,闻言转过身来,却只瞧见青凝远去的背影。
这下意识的转身,倒叫他腕间碰到了腰上悬垂的香囊,是青凝前几日送来的那只,缥碧的缎子,一针一线绣了山水之色,一看便是下了功夫的。
崔凛忽而想起青凝着了暗沉老气的裙衫站在一众鲜亮闺秀中的模样,发间素净的很,连件钗环也无。
他沉吟了一瞬,忽而唤云岩:“选几件鲜亮些的衣裙,送去凝泷院。”
云岩讶然的张了张嘴,却听崔凛又道:“去岁母亲曾送来一块桃红碧玺,扔着也是扔着,你去找出来,做件钗环之类的饰品,一并送过去。”
八月末的天,暑热未消,青凝一大早便被热醒了,索性起来洗漱了,坐去榻上数银子。
昨日王氏身边的嬷嬷返回来未寻到陆青凝,便将五百两银子送来了凝泷院。
青凝掂了掂钱袋子,小心的收好,又将腕上的那串红珊瑚取了下来。
这串红珊瑚鲜艳欲滴、色泽细腻,一看便不是凡品,青凝估量了一下,应是能当个一二百两的。只是戴了这许多年,她还记得当年收到崔念芝这串红珊瑚时的心境,大抵是于黑暗中看见了一缕光
青凝细细摩挲下,又戴回腕上端详了片刻,这才又依依不舍的摘下来。
当了这二百两,依旧还有三四百两银子的缺口,青凝为难的咬了咬唇,忽而想起了阿娘留给自己的长命锁,黄金嵌宝石的长命锁,是能当个五百两的,可可那毕竟是阿娘留给自己唯一的念想了。
青凝正左右为难,忽听鹊喜在外头喊:“娘子,娘子。”
青凝不欲鹊喜同她一道忧愁,忙将钱袋子同红珊瑚收好,回头就见鹊喜打起纱帘,端了早食进来,一壁朝外头努嘴:“娘子,三娘子来了,也不进来,只在院子里站着,说要见你。”
崔素问怎得来了?
青凝错愕的出了内间,却见崔素问正腰背挺直的站在廊下,一举一动还
是那个端庄的侯府嫡女,只是不知为何,青凝总觉的她好像没了从前的那股傲气,甚而带了点灰败之色。
崔素问朝她颔首:“昨日我失神跌下了碧波湖,多谢陆娘子搭救。”
青凝站在廊下同她对望:“不必言谢,毕竟是收了银子的。”
崔素问点头:“既如此,我也不必谢你。只有一桩事,还望陆娘子解惑。”
她顿了顿,又道:“母亲曾在清河秀坊定过一件披风,月白为底,远山青黛,上头绣了一幅寻春图。陆娘子可知,作这幅寻春图的画师何许人也?”
青凝听她如此一说,倒是想起今年初春桃花宴上,王氏拿出来做彩头的那件披风。那可是她从作画到打样,辛辛苦苦熬了好些个日夜,绣出来的寻春图。
青凝默了默,含糊道:“偶然间遇上的一位画师,机缘巧合下请其做了这幅寻春图。”
崔素问沉吟了一下:“既如此,倒要烦请陆娘子引见。”
铺子里还有一堆麻烦事,青凝并没有兴致同她论道书画,那是无忧无虑的大家闺秀打发时间的雅趣,并不适宜她这样为生存奔波的人。
她不动声色的婉拒:“这位画师行踪不定,若要寻人倒要费一番功夫,若三娘子真想见,需得予我一百两银子,我方能让铺子里的管事费功夫去寻。”
崔素问失笑:“你还真是”还真是世俗,句句离不开银子,倒是可惜了这位画师,瞧画作便是旷达洒脱之人,竟为陆青凝这样的商人之后作画。
只是崔素问的涵养让她说不出难听的话,她敛了无奈的笑意:“好,待会子我遣人送银子来。”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凝泷院。
青凝愣了一瞬,这就赚到了一百两?
鹊喜从门后探出头:“今儿个咱们院子里是聚了财气吗,一大早儿就有来送银子的。”
今日凝泷院确实聚财的很,崔素问方走,云岩就踏进了院门。
云岩身后跟着几个婢女,捧了三四个漆盒,上头是两套蜀锦丝帛的裙衫,另有一件嵌了碧玺的累丝步摇。
“陆娘子,前几日你送去的香囊甚合世子的心意,其香气清心明目、提神醒脑,解了世子的头疾。今日世子让我过来送几件回礼,望陆娘子莫要嫌弃。”
嫌弃?色泽明艳、柔软光泽的蜀锦,晶莹剔透的桃红碧玺青凝吸了口气,忠勇侯府世子果真有钱啊,一只香囊竟换来了这许多东西。
云岩让婢女放下漆盒,转而又道:“陆娘子,昨日世子那件披风可还在,我这便捎带回去。”
青凝一时有些惭愧:“二哥哥那件披风我还未来得及洗,且等我洗干净了,明日给二哥哥送过去可好?”
“不必了,陆娘子给我便是。”
旁人穿过的,世子也不会再穿,只是世子的东西,也不能落在不相干的小娘子手中。
青凝听他如此说,回身取了披风来,云岩接过披风便出了凝拢院。
云岩一走,青凝站在厅中望着桌案上的裙衫步摇,暗自估量了一下,每一件都做工考究,拿去当铺典当了,一千两银子也有了。这回不用舍了母亲留下的长命锁了。
她忙唤鹊喜:“鹊喜,咱们拿了这步摇去趟当铺,典了银子给绣坊送去。”
救急的银子有了着落,鹊喜也高兴,两人正收拾,却被杨嬷嬷叫住了:“安安,这回礼贵重。礼者,敬人也,若是旁人送的东西,你刚拿到手便去典当了,怕是有些失礼。”
为着给铺子筹银子,青凝急糊涂了,倒连礼节也忘了,被杨嬷嬷一提醒也反应过来:“嬷嬷说的是,世子送的东西,便是无心之举,也该表示谢意,若是转手便换了银子,倒是下了送礼之人的脸面。”
青凝坐回榻上,伸出细白的小手托住脸颊,这可如何是好呢,比起崔凛送的这些物件,她更舍不得阿娘留下的长命锁。
青凝细细拧眉,忽而站起来,既然要表示谢意,那她改日便着了这裙衫戴了这步摇,专去崔凛面前表一表谢意,待回来再拿去典当也不迟
云岩回去的时候,天儿起了风。今儿一早便闷热的很,天色灰蒙蒙的,似是正酝酿一场大雨,这会子一起风,眼瞧着就要下起来了。
今日辰时崔凛便去了藏书阁批阅文书,云岩从凝拢院出来,便直接去了藏书阁的书房。
只他刚进去,却见崔凛正同云崖要出门。
云崖难得开腔:“侯爷回来了,要世子去勤勉阁相见,你留在此处,将世子批阅的文书整理好。”
忠勇侯自除夕之夜被召回,便再未被放回边关,景昭帝寻了个由头,让忠勇侯去了京郊大营练兵。此次乃是休沐归家。
云岩闻言忙道:“外头起风了,世子带件披风吧。”
他说着将手里的披风递了出去,顿了顿又忙收回来:“这件不成,是陆娘子穿过的。世子且稍等,我去取一件新的来。”
只他没料到,崔凛伸手取过了他手里的那件披风:“不必再麻烦,这件便可。”
崔凛说着,便抖开披风系在了肩上,上头若隐若现的清甜之气,是那日乌程府衙的后院,她靠进他怀里时,丝丝缕缕裹挟过来的香气。
第32章 第32章大哥哥
崔凛踏入勤勉阁的时候,忠勇侯正背着手,一动不动的站在窗前。
听见脚步声,崔溯忽而道:“凛儿,你可知,圣上要动边关的军需。”
去岁蝗灾横行,粮食减产,南方偏又雨水充沛,冲毁了堤坝,险些导致漕运瘫痪。因此,去年朝廷收上来的税便打了折扣。景昭帝首先想到的不是重视吏治、节俭治国,反倒首当其冲要克扣军费。
宫里还在奢靡度日,却要边关的将士忍饥挨饿。要知道,匈奴与突厥虎视眈眈,是边关的将领顶风冒雪,守住了这太平日子。
崔凛似是早有所料,闻言只轻轻颔首:“父亲,另有一桩事,沈阁老乃是替圣上担了责,李宗南于江南所得,尽皆上贡给了陛下,建了乌程的妃陵。”
崔侯爷闻言青筋暴起,抬手就将手边的茶盏摔在了地上:“混账东西,我大周休矣。”
当年于太妃将长宁公主嫁进侯府,为的就是拉拢崔溯,好将九皇子推上那个位置。当年的景昭帝还是九皇子时,文弱单薄,和善谦逊,虽说没有多少治世的才能,却也体恤民情、善于纳谏。没成想,一旦登上了那个位置,竟虚伪自私至此。
“父亲,你道圣上今日才如此吗?”
崔侯爷被崔凛这句话问得一愣,他忽而想起了一桩事,那年九皇子不过十一二岁,自小看护他的老太监不甚摔坏了九皇子心爱的玉盏,九皇子明面上宽宥了那老奴,可自那天之后,那位老奴便再未出现过。是了,是他看走了眼,景昭帝骨子里便是虚伪自私、阴毒狠辣的。
“父亲,圣上如今将你扣在京中,可是忌惮于你,欲削了你的兵权?圣上想要提拔自己的心腹,好取代于你。”
崔侯爷又是一愣,他晓得自己的长子聪慧,可没想到他对**势看的如此透彻。
崔侯爷点头:“不错,圣上只道我驻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欲将我摁在京中休息个一年半载,要吕桓并孙斌暂时接替将领之职。”
“父亲可甘心?”崔凛上前一步,与父亲并肩站在窗前,最后问了一句。
甘心边关被吕桓与孙斌这样的庸才祸乱?甘心这太平盛世被一点点蚕食?甘心被这样的圣上猜忌打压?
崔侯爷闻言又是一愣,转眸去看灯光下的崔凛,清俊却也凌厉,是他毕生的骄傲。
崔溯忽而大笑了两声,而后低低的、肃穆的,问:“崔凛,我会于年底回边关,这京中便
交予你了。明年冬至,西北军会秘密进京,那时,你可能替为父打开京都的城门?你需得想清楚,这条路不好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尤其你在京中,需得审时度势,拉拢各方势力。如今京中个个都是老狐狸,若想要他们信服你、追随你,这是极难的,为父这个武夫是做不到,且看你了。”
崔凛亦转眸去看父亲风霜坚毅的脸,浅笑:“父亲信不过我吗?你若来,我必开城门相迎。”
父子二人皆是高大修长、宽肩窄腰,站在灯光下,倒让人想到了山河安定的气象。
崔侯爷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忽而又拧眉:“我只是担心你的母亲,她毕竟是皇室中人。”
半生归来,崔侯爷不想同长宁公主闹的太僵,若是长宁公主晓得了他的计划,也不知会作何反应。她会追随他?还是忠于李家?
崔凛长睫垂下来,他说:“父亲,你从未真正了解过母亲,她不会忠于你,亦不会忠于李家,她要天下子民的太平。”
崔凛一愣,这许多年的夫妻了,他确实没真正了解过长宁公主,她是怎样一个女子?骄纵的皇室女,真的有凛儿口中的大义?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日一早才将将放晴。
方用过早食,青凝便遣了鹊喜去藏书阁瞧瞧。
鹊喜回来的时候有些低眉耷拉眼:“娘子,世子不在,藏书阁守门的小厮说了,世子忙的很,许是这几日都不会过来。”
青凝还等着去道谢,闻言只好轻叹了一声:“既如此,我先去一趟绣坊,将手里头的银子送过去。”
王氏送来的五百两,加上崔素问的一百两,青凝将这六百两银子小心翼翼的收好,打算先送去铺子里应急。
今儿个因着昨日那场雨,已是减了一半的暑热,青凝去到清河绣坊时,吴掌柜已将铺子里待客的凉茶,换成了温和的乌龙茶。
青凝用了盏热茶,将钱袋子递给吴掌柜:“这里是六百两,吴掌柜你先拿去应付主顾,剩下的容我过几日再送过来。”
“你也不必焦心,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拿给铺子里垫一垫”
吴掌柜正要宽慰青凝几句,冷不防王怀跑进来:“掌柜的,外头主顾们又来索要定银了,说是今日见不着银子,就要把咱们的铺子给砸了。”
青凝闻言就要站起来往外走,瞧见吴掌柜急急跑了出去,便又住了脚。她父亲说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当信任吴掌柜能将铺子里的事处理好。
铺子里乌泱泱挤了一群人,为首的男子头戴幞头、五大三粗,见着吴掌柜出来,重重拍了下桌案:“我们漕运张家在这京中许多年,还未遇到过敢坑骗我们张家银钱的,今日若是不把我们张家的定金给退了,另将先前儿送过来的蜀锦一并归还,今日必将你这铺子给砸个稀碎。”
下个月张家老太太寿辰,张家大夫人嫌家中的丫鬟婆子不中用,一眼瞧中了青凝的花样儿,便在这儿给老太太定了凤凰牡丹缎面花鸟纹样对襟衫,并五彩凤凰云纹刺绣圆领袍。衣裳都是用的上好蜀锦,裁剪好了送过来的。
这秀坊被封了月余,眼瞧着老太太的寿辰将至,想来这寿礼是拿不出了,凭白误了她的事,张家大夫人很是恼火。今日便遣了心腹家丁来出这口气。
吴掌柜忙朝男子作揖:“这位官人且稍安勿躁,张家定的寿礼我们铺子里记着呢,如今绣娘日夜赶工,必在老夫人寿辰前将绣品送过去。”
那位五大三粗的家丁眼一横:“你说的倒巧,若是到时候拿不出来,要我们家中大夫人的脸面往哪儿搁?赶紧退了我们的银子物件,我们大夫人也好另想他法”
“既然大夫人不放心,今日我便将这定银返还,只一样,还请张家大夫人稍待几日,等绣品送去家中,再一并结清。”
吴掌柜说着便奉上了四百两银子,那家丁拿回了定银,一时没话了,却另有旁家嚷嚷起来:“怎么,瞧着张家势大,紧着张家的给了,倒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晒在一边。吴掌柜,我们的定银呢,今日给不给啊?”
今日解决了张家这个大主顾,手里的银钱便所剩无几,给谁退都不合适,吴掌柜只好朝众人拱手:“诸位既然不放心我们秀坊,定银自当返还,只是绣娘已开了工,买卖却是退不得,待绣品送去了府上,诸位再一并结清也不迟。若有那不着急的,延误几天货期还望见谅。今日诸位便先留下名姓,待铺子里理清后,定银一家家退。”
“怎得张家今日便退,却要我们等,莫不是要搪塞我们?”
没拿到定银的主顾们并不肯轻易罢休,你一句我一句吵嚷起来,吴掌柜站在人群中有些窘迫的擦了擦汗。
青凝待不住了,欲要走出内室,却忽听一位郎君高声道:“掌柜的,你们铺子里可是有件绣了秋日层林尽染之景的画屏?”
青凝住了脚,微微探头,竟瞧见了崔家大郎崔士宇,崔士宇大步走进铺子,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钱袋子,往柜上一扔:“五百两现银,这件画屏我定下了,掌柜的尽早送往忠勇侯府崔家,长房公孙氏处。”
忠勇侯府崔家?清河绣坊出了这样的事,主顾们都涌上来讨要定银,哪儿还有敢来铺子里下定的。可现下见这绣坊连忠勇侯府的买卖都做,一时又都心思活泛起来。
青凝垂首轻笑,晓得崔士宇这一来,倒是帮了秀坊的大忙,她朝吴掌柜使了个眼色,要他借着崔家这桩买卖去说动主顾们。眸光转回来,却见那边崔士宇定下画屏后,已转身出了秀坊,这便提裙追了出去。
崔士宇今日路过西坊市,瞧见清河秀坊四个大字,忽而想起了母亲先前儿的话,便顺道进来定了那画屏。因着他还有旁的要事,甫一从清河绣坊出来,便欲要乘车而去,冷不防瞧见个雪青立领裙衫的小娘子跑了出来。
“崔郎大表哥,今日多谢你。”青凝理了理裙衫,站在车后朝他行礼,她虽寄居崔家,却也同崔士宇不甚熟稔,本是要喊他一声崔郎君的,只这声崔郎君未免太过疏远,转念一想又换成了大表哥。
崔士宇看清来人后,礼节性的颔首:“前几日姨娘偶然瞧见了那扇画屏,回来同我道好生精巧雅致,若是入了秋,往房中一摆,最是应景。我今日路过西坊市,便顺手替她定下了,陆娘子何谢之有?”
他前几日倒是从公孙氏处听说,是三房那位陆家表姑娘在经营这间铺子,至于这铺子的境况,他并无心打听。
青凝也并不欲同他多解释,只是走上前,将那五百两银子递过去:“公孙姨娘若是想要那画屏,待我给她送去便是了,哪里还用她使银子。”
崔士宇却不接:“你既经营铺子,自然是要开门做生意的,岂能要你白送?”
崔士宇虽是长房的庶子,却被公孙氏教导的极好,向来随性正直,此刻便不肯白白占了青凝的便宜。他坚持不肯接,朝青凝摆摆手,自去转身上了马车。只是刚放下车帘,竟闷闷咳了一阵。
青凝站在车外,听见那一阵闷咳,愣了一瞬,忽而道:“大表哥,你且等等。”
此刻马儿已扬起蹄子,哒哒往前跑去,青凝只好提起裙摆,边追边道:“表哥,表哥,且等一等。”
崔士宇捂着帕子,又一阵闷咳后才听见小娘子细细的呼喊,他微微蹙眉,对车夫道:“且停一下。”
马车刚停下,崔士宇方一撩起车帘,便见陆青凝跑的发髻散乱,面颊绯红,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崔士宇有心提点她两句,还未开口,却听青凝急急道:“表哥,我这里有一幅止咳平喘的方子。”
小娘子扒着车框,平顺了下呼吸,才又道:“我这方子乃是南疆的土方子,专治久咳不止,闷咳胸痛,我幼时一染了风寒,咳
起来便止不住,吃别的不好使,倒是这方子灵的很。方才听大表哥一阵闷咳,我便想起了这方子,你且试一试吧。”
杨嬷嬷这几日染了风寒,夜里有些咳嗽,青凝今日本是写了药方子,要抓几副药给杨嬷嬷带回去的。此时便将那方子拿出来,塞给崔士宇:“表哥按这方子抓了药来,早晚煎汤服用,两日必管好的。”
今日崔士宇误打误撞为秀坊解了困,青凝打心里感激他,这会子满眼都是真诚又恳切的关怀。
崔士宇愣了愣,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咽下了方才欲要出口的指责。
他接过那方子,轻笑道:“南疆?南疆的土方子你也有?”
青凝点头:“我幼时跟着爹爹走南闯北,最远曾到过南诏边境,在那儿偶然得了这个方子。”
崔士宇一听这话,忽而转过脸正眼瞧她:“你一介女子,竟去过这许多地方。南诏,南诏可是众人口中的荒蛮之地?”
青凝摇头:“南诏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一年四季与鲜花长伴,是个适宜久居之地。”
崔士宇忽而笑了,将那张方子仔细收好,叹了一声:“我素日困在京中,见识竟远不如陆表妹。
崔士宇并不擅长读书,文治武功远远及不上崔凛,便是如今这个举人,也是公孙氏花重金为他请了大儒,才勉强上了榜。可他极是爱看山川游记,若不是因着母亲,因着生在崔府,倒想四处游历。
“近来倒是闷咳连连,那我便试一试你这南疆的土方子。今日我还有旁的事,这便先走了”他叹完那口气,同青凝点头道别。
只是马车将行,崔士宇忽而又掀起车帘,对青凝笑道:“你既住在崔府,往后也不必唤我表哥,可同灵毓他们一道,唤我一声大哥哥,兄弟姐们一处,方显亲亲热热。”
第33章 第33章你是单单为我求,还是旁……
青凝回到凝泷院时,鹊喜笑着迎出来:“娘子,世子回来了,现下正在藏书阁呢。”
鹊喜说着,一壁朝藏书阁的方向努了努嘴,她方才路过藏书阁,瞧见了世子的侍从云岩。
“这倒是巧了,世子前日送来的衣裙呢?”青凝放下手中的账册,面露喜色。崔凛公务繁忙,青凝怕他转眼又离了藏书阁,不如现下趁他在,紧着去道谢。
鹊喜指了指内室:“早便备下了,世子送了两件来,今日着那套棠梨襦裙可好?”
待二人从内室转出来,杨嬷嬷正端了鸡丝梗米粥来,瞧见青凝,愣了一瞬后红了眼眶:“是了,是了,这才是我们安安原该有的模样。”
杨嬷嬷一面说,一面将青凝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忽而皱眉,又将青凝拉至妆台前:“既换了衣裙,这发髻也不该如此敷衍,倒显不出这支累丝嵌碧玺的步摇来。”
黄昏一过,藏书阁外的连廊上点了一盏盏琉璃风灯,崔凛将最后一叠文书扔给云岩,提步出了藏书阁。
带了点桂花香气的晚风徐徐吹来,崔凛抬眸的瞬间,便见着了琉璃风灯下的陆青凝。
一改平日素净暗沉的装扮,棠梨锦帛襦裙微扬,累丝嵌珠步摇轻晃,腰如约束,肌如冰雪,仿若暗夜里的明珠,瞬间照亮了这昏沉的夜色。
崔凛的步伐慢了一半,咔嚓一声,踩断了玉石阶上的一截枯枝。
青凝闻声转过身来,见着是崔凛,忙笑盈盈的行礼:“二哥哥安好。”
她说着直起身,挽了下手腕上的披帛:“二哥哥,你遣人送来的裙衫好生趁气色,还有这步摇,精巧华贵,实是愧不敢当,青凝今日过来,是专门来谢二哥哥的赏赐。”
崔凛收回眸光:“不必谢我,你前几日送来的香囊恰巧合了我的心意,这步摇也只是回礼罢了。”
青凝点点头,她晓得崔凛的脾气,他从不欠旁人的,一笔笔结清方能清清爽爽。
连廊之上有穿堂风过,吹得青凝臂上的披帛一阵飘动,不经意间便已滑落至腰间,青凝好些年没带过披帛了,此刻忙垂下头,略窘迫的去理那披帛。
她这一垂首,便露出一截细腻修长的颈,像是晶莹剔透的玉石,在黄昏中泛着白莹莹的光,偏在这一片白腻里还生了一颗艳红的血痣,带出妩媚的娇艳来。
崔凛目光落在那处血痣上,停滞了一瞬。
青凝快速将那披帛理好,复又抬起头:“二哥哥,另有一桩事请教。”
“素来听闻松山寺有普度众生的仁名,不知寺中可愿意给生前获罪之人点一盏长明灯?”
算起来,青凝的父母离世已有六载了,大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定了重罪的犯人,死后前五年是不允许被祭拜的。既然如今已是第六载,青凝便想替阿娘与爹爹点两盏长明灯,只是有些寺庙为着不招惹麻烦,是不会替重罪之人点灯的。
崔凛略沉吟了一瞬:“松山寺原是皇家寺庙延续而来,虽说广济芸芸众生,毕竟要顾忌皇家颜面,重罪之人是不会被摆在往生殿的。”
青凝略有些失落:“多谢二哥哥解惑,免了我白跑一趟。”
她屈膝行了一礼,转身欲走,却忽听崔凛又道:“你若想为父母点长明灯,可去西山的小成寺。寺中元慧大师早年间化盗成佛,最是博施济众。”
女娘的眸子重又亮起来,青凝回身:“多谢二哥哥指引,下月初五我便去趟小成寺,到时一并替二哥哥求个平安符。”
她眸子亮晶晶的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崔凛略别扭的别开脸,低低问了句:“你是单单为我求,还是旁人都有?”
崔凛晓得她最是圆滑,指不定去趟小成寺,会替府上众人都求个福帖。
但此刻,青凝因着长明灯之事有了着落,心中欢喜,这会子对崔凛亦是感激的很,她不免真心实意道:“单单替二哥哥求,若真论起来,在这诺大的府上,我也只同二哥哥如此亲厚。”
这诺大的侯府,她向来无依无靠,但她看的出来,自从乌程归来后,崔凛是对她有一份照拂在的。在她心里,崔凛是清正的君子,这份照拂便如同他对崔素问对崔灵毓一般,是对同宗兄妹的看顾。
她道完谢,惦记着去当了这一身行头,给铺子里送银子去,另有准备去西山的事宜,便同崔凛行礼别过了。
袅袅身影在黄昏下拖出一道旖旎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廊下,崔凛别开眼,吩咐云岩:“给陆娘子准备辆马车,西山近来不太平”
那颗一片白腻里的艳红的血痣在他脑海中晃,崔凛顿住,摆手:“罢了,下月初五,去趟西山小成寺。”
午后光景,园子里管花木石材的王伯背着手,正仔细端详一株新种下的西府海棠:“三郎此次送来的这批西府海棠枝叶繁茂,皆是秋苗中的上等品,想来明年春天必能开一园子的花。”
崔念芝人虽站在王伯面前,心思却早就飘远了,这会子也没听清王伯的话,只能含糊敷衍道:“是了,是了,王伯说的是。”
他一壁说着话,一壁偷偷瞟了一眼不远处的穗安亭。
方才他遣了个小丫鬟去凝泷院捎口信,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见着陆家娘子。自从上回一别,他来这崔府三四次了,可每每,陆娘子只会遣身边的婢子送些点心吃食来,并不同他相见。这倒让他心里莫名煎熬起来,越发放不下。
方才那个替他带口信的小丫鬟去而复返,正站在穗安亭里朝他使眼色。
崔念芝同王伯寒暄几句,瞧着王伯走远了,便三两步跨进了穗安亭。
“可见着陆娘子了,她如何说?”
那小丫鬟搅着帕子:“陆娘子说了,待会子要去松思院给三夫人请安,倒是恰巧路过翠轩阁,若到时候郎君还在,便将修补好的披风给郎君送过来。”
崔念芝一听,微微愣怔了一瞬,转头就往翠轩阁去了。
凝拢院这头,青凝细细的吃了几块糕点,起身正要出门,却见院门外探出个瘦小的身影,怯懦的喊了一声“陆娘子。”
竟是许久不见的崔宜,她似乎又瘦了几分,风一吹就倒,面
色也白的吓人,好在还活着。
鹊喜瞧见崔宜有些意外,将她拉进来,问:“怎得这会子来了,可是寻我们娘子有事?”
崔宜紧紧抱着那本《一鸿算法》,殷殷的看青凝:“陆娘子,我我看明白了。”
青凝愣了一瞬,上回丢给崔宜一本《一鸿算法》,无非是想让她有活下去的念头,倒是没想过崔宜自个儿能瞧明白,毕竟崔宜自小无人启蒙,仅仅识得几个字罢了。
青凝讶然的眨了眨眼,而后道:“你既看明白了,那我且考你一考。”
她说着,复又坐回了廊下的美人靠上:“昨日铺子里”
鹊喜瞧着青凝又不紧不慢的坐了回去,有些着急的打断道:“娘子,崔郎君可还等着呢,你且还见吗?”
青凝转头回鹊喜:“见自然是要见的,且让他先等一等。”
若是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也不值得她费尽心机了。
安抚完了鹊喜,青凝又捡起方才话头:“昨日绣坊收了五百两定银,吴掌柜支了一百五十两给绣娘,又用三百八十四两买了金丝银线,伙计送完绣品,又收回来二百两货款,你且算算,昨日铺子里可有盈余?”
崔宜一听,呆愣愣的盘算了片刻,许是算不出,窘迫的涨红了脸。
青凝喝了口茶:“不着急,慢慢来。”
崔宜闻言越发羞窘,支支吾吾半天,忽而垂下头去捡石子了。
青凝纳罕的看她,却见她捡了一堆石子枯枝,蹲在地上摆弄起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宜抬起因着紧张而涨红的脸,底气有些不足:“陆娘子,我我算出来了,昨日铺子盈余一百六十六两整。”
青凝又是一愣,瞧瞧地上的石子枯枝,转头对鹊喜道:“拿一把算盘珠来。”
鹊喜很快拿回来一把簇新的算盘珠,青凝朝崔宜招手:“你且过来,日后不必再摆弄这些石子枯枝,我来教你打算盘。”
崔宜站在原地没动,有些手足无措的看青凝,在见着青凝面上勉励的笑意后,才慢慢上前,伸手去摸小几上的算盘珠。
只她的手一伸出来,短了一截的袖口处便露出一片青紫淤痕,看的人触目惊心。
青凝一惊,握住她的手,将袖口往上一撸,便瞧见崔宜的整个手臂都肿胀了起来。
崔宜忙回抽手:“陆娘子,不不妨事的。”
在三房,崔宜白日里没的闲,脏活累活总有她的一份,只得夜里点了灯,细细的看书。前几日周妈妈起夜,瞧见下房里竟还有豆大的光亮,贴在窗上一瞧,便见着了正在翻书的崔宜。
周妈妈气不打一处来,踹开下房的门,劈头盖脸的一顿打,一壁压着声骂道:“好个小蹄子,怪道白日里无精打采,活也不好好干,原是夜里躲起来翻那些淫词艳曲儿。”
听见周妈妈的声音,崔宜早便吓得瘫软了去,只紧紧将那本陆娘子送给她的书贴在胸口,任由周妈妈打骂。只周妈妈打便打了,犹要来撕扯她怀里的那本《一鸿算法》。
那本《一鸿算法》原被崔宜妥帖的保存着,看了这许久,连折痕都没留下一条,现下瞧见周妈妈伸手便扯去了一个角,崔宜脑子里嗡的一声,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与力气,竟反手将周妈妈推倒在榻上。
油灯下,她枯瘦的像是地狱中的恶鬼,扼住周妈妈的喉咙,只反复问一句话:“你为何撕我的书?你为何要撕我的书?”
好在,周妈妈自打那日后,瞧见崔宜就想起她油灯下犹如厉鬼的模样,私下里有些犯怵,竟再也未找过崔宜的不是。
青凝瞧着崔宜肿胀淤青的手臂,良久没说话,也未再刨根问底,只是转头嘱咐鹊喜:“拿几副治跌打损伤的膏药来。”
鹊喜心中也是不忍,还不等青凝发话,早便去寻了膏药来。
青凝细细的替崔宜上了药,这才转头将珠算盘往她面前一放:“往后,别再让我瞧见你被旁人打成这副模样,快些儿学会珠算,替我去铺子里管账。”
崔念芝在园子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瞧着金乌西斜,莫名生起一丝惆怅来。
起先儿他看见陆娘子只觉得心生欢喜,倒没有过旁的念头,这些时日以来,她再未见过她,崔念芝才反应过来,他是想时时见到她的。
翠竹轩原是一片竹林,去年又加盖了亭台廊庑,变成了个清幽的观景之处。崔念芝正怅惘的望着面前这片竹林,忽听脚步声细细索索,抬眼便见了陆娘子身边那位名唤鹊喜的婢女。
崔念芝所处的这处廊芜,身后不远处便连了一座八角亭台。
青凝落后鹊喜几步,站在那处八角亭中不肯再上前。廊芜中有竹叶枝丫横生进来,透过枝丫的缝隙,崔念芝只能隐约瞧见青凝袅娜的身影。
她远远朝崔念芝行礼:“崔郎君,披风我已补好了,您瞧瞧可还能用?”
青凝如此说,鹊喜已走上前,将披风递给了崔念芝。
崔念芝摩挲着披风上那几朵新绣上去的桃花,偷偷瞄了一眼陆青凝。只是伊人掩在清脆的竹林后,若隐若现的瞧不真切,越发让他心里头像是藏了一只小猫,一下下挠他的心。
他有意要同她多说几句话,一着急,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能用能用,我陆娘子”
青凝见他如此,眸中染上笑意,默了一会又道:“过几日便是我父母的忌日,我想去趟西山的小成寺,为我的双亲点两盏长明灯。听闻崔郎君常去西山收购苗圃,不知从京中去小成寺这一路可太平?”
崔念芝闻言忙道:“从京中去小成寺虽说只有半日的车程,可中途却需走一段山路,颇为颠簸。我过几日也恰巧要往西山去,若是娘子不嫌弃,我的马车可远远缀在你的马车后面,必能保娘子平安无恙。”
他说着握紧了手中那枚缀了罗缨的玉佩,稍稍往背后藏了藏,今日她不肯走过来,崔念芝想,那便等去了西山的小成寺,他想将这枚玉佩送给她。
第34章 第34章他瞧见她轻轻勾了勾崔三……
青凝是傍晚时分进的松思院。
叶氏陪老夫人去松山寺礼佛半月有余,今日才将将归来,二夫人王氏因着要理家,未能陪同前去,今日王氏将老夫人迎回来后便进了松思院,这会子正同叶氏说闲话,问这几日寺中光景。
青凝便是听闻王氏在松思院,这才紧赶着过来请安。
她进了院子,给两位夫人问了声好。
王氏淡淡扫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叶氏正吃茶,权当没听见。
青凝只好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又道了声:“请夫人安。”
叶氏离家前,本是想借着要青凝替她打理松思院的由头,给青凝些教训,谁知这孩子滑头的很,竟借故躲开了。
叶氏心中不痛快,只是碍于王氏在身边,也不好发作,只好抬起眼皮,勉强笑道:“起来吧,怎得这会子过来了?一入了秋,傍晚风凉,你穿的这样轻薄,等回去了要记得添件衣裳。”
青凝笑道:“多谢四夫人关心。”
顿了顿才又道:“四夫人,我父母已故去六载有余,青凝过几日想起趟西山的小成寺,好替双亲点一盏长明灯,许是当天回不来,到时怕不能过来给您请安了。”
叶氏微微蹙眉:“西山偏远,你一介女郎,独自过去怕是不安全,非是我不让你去,实是担忧你的安危。”
青凝闻言垂下眼睫:“青凝前几日梦见爹娘了,爹爹衣不蔽体,脚上连双草
鞋也没有,磨得血肉淋漓,阿娘更是一身的血污,他们只远远的看着我,默默垂泪,我实在不忍心,只想替他们求个往生,四夫人便让我去吧。”
她这番话说的哀戚,二夫人王氏不禁转头看她,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倒也是人之常情。”
叶氏向来看中脸面,此刻听王氏如此说,叶氏那几句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好转而道:“如此一说,你便去吧,也是做子女的一片孝心。”
顿了顿,为着在王氏跟前彰显体贴与良善,又道:“小成寺虽说偏远,只你也不必担忧,我会为你备下去西山的车马,且让怡春随你走一趟吧,以防不测。”
转眼便至九月,初五一大早,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叶氏倒也未食言,去西山的马车早已在角门外候着了。
怡春打起车帘子,瞧见青凝出了角门,皮笑肉不笑道:“陆娘子快上车吧,往西山的路不好走,这来回一趟不少折腾人。”
青凝面上乖巧的很,闻言手脚麻利的上了车。
现下不过卯时三刻,街上人烟稀少,偶有几个早点摊子升起袅袅炊烟。
马车出得城门,天才大亮。青凝打起车帘,探头看了一遭,见四下无人,便放下车帘又坐了回去。
可不过片刻,她又打起车帘探头去瞧,这回还是四下无人。
青凝目露失望之色,刚要坐回车中,却远远见一辆灰色马车从城门口驶出来,面容清秀的男子探出半个身子,远远朝她招手。
是崔念芝,他那日说过,会护送她去西山。
青凝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刷的一下又将车帘放下了,转身瞧见怡春正打量她,又忙将那抹笑意敛了去。
这一路倒也平顺,午时一过,便至西山小成寺。
青凝一刻不停,连午食都未用,直接去捐了香火钱,又去往生殿将长明灯点上,至此,一颗心才安定下来,终于有了祭奠爹爹与娘亲的去处。
青凝从往生殿出来时,天已昏黄。她同鹊喜的裙角边都沾了些纸钱灰烬,手中抱着祭奠之物。
唯有怡春身上干干净净,只冷眼瞧着青凝同鹊喜,并不上前搭手。她是叶氏房里的大丫鬟,平日也不做粗活,这次跟着青凝来西山,本就已生了满肚子抱怨,哪还会主动搭手。怡春心下只记得四夫人的嘱托,四夫人要她好生盯着这位陆家娘子,免她生出事端。
青凝也不并不理会怡春,她腾出一只手,正要替鹊喜拍一拍袖子上的灰烬,却忽而顿住了。
崔念芝正站在前头槐花树下,远远同她颔首。
今日午时,青凝于小成寺门前下车后,便再未瞧见过崔念芝的马车。青凝以为崔念芝这是将她送到小成寺后便去看苗木了,倒没想到他还在寺中。
崔念芝晓得青凝挂念双亲,进了寺门必定先去往生殿点长明灯,是以并未叨扰,只静静在这寺中等了一下午,此刻见着青凝,他脸上浮起一抹羞赧的笑意,提起袍角便迎了过来,可在见着青凝身后的怡春后,又硬生生止了步。
崔念芝是识得怡春的,以往年节,他都会往侯府各房送些节礼,自然也识得四夫人身边的这位大丫鬟。
崔念芝犹豫一瞬,只好改了口,拱手道:“今日真是巧,竟在这小成寺碰着了陆娘子同怡春娘子。”
崔念芝向来是个大方的,年节往各房送节礼时,也会捎带着给各房的丫鬟嬷嬷们些许好处,怡春对他颇有些好印象,此刻便越过青凝,同崔念芝道:“崔三郎,你竟也来了小成寺,可见是有缘分的。”
“是了,今日来西山看石材,没成想竟这便巧。”崔念芝一壁客套,一壁偷偷瞄了一眼怡春身后的陆青凝。
有怡春在,青凝也不便同崔念芝搭话,待他们客套几句后,便行了礼,转身往客舍去。
崔念芝瞥见青凝转身欲走,一下子有些慌神。若是此次见不着,回了侯府,他更是没有缘由再去寻她了,那他这一片心意何时才能让陆娘子知晓呢?
崔念芝额头上冒了一层细密的汗,忽而抬头喊:“两位娘子,这寺中的斋饭粗糙,恐二位无法下咽,崔某这里还有些点心果子,待会便遣人送去,你们且将就果腹。”
崔念芝倒也是个利落的,青凝刚回了客舍,便有小沙弥送了两个食盒来,说是前头崔郎君送来的。
怡春先走过来接了,她将两个食盒挨着打开瞧了一眼,便在第二个黑漆食盒中看见了一枚金叶子。
怡春翘了翘嘴角,她就晓得,崔三郎此人最是大方,往常年节,他都会在送给她们这些大丫鬟的点心果子中塞些金裸子,今日果然也不例外。
怡春将那装了金叶子的食盒留下,将另一只雕花食盒推给青凝:“这黑漆食盒里装了几枚荷叶酥,我平素最爱这个,陆娘子便赏了我吧。另一盒里是桂花糕与百合酥,另有一道玉露团,你们主仆二人且拿去分食。”
青凝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瞧着怡春提了那黑漆食盒转去了屏风后,这才打开了面前的雕花食盒。
她将里头的点心一碟碟端出来,最后目光落在了那碟玉露团上。
油酥雕花,洁白如玉,下头是一个剔透的琉璃盏,青凝将这最后一碟玉露团移开,便瞧见了下头压着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寥寥几个字:后山黄溪亭,万望一见。
青凝一颗心噗通跳了一下,忙将那张纸条藏在了袖中
日头西斜,怡春走出客舍的时候有些挂脸,她没成想这位陆家娘子竟如此不识好歹,分明只是个寄居崔府的罪眷,今日还指使起她来了。
方才青凝提了个包袱,说是入了秋天凉的快,要怡春随她去趟后山,好将这几件御寒的衣裳给爹娘烧过去。
这小成寺本就偏远,后山更是人烟稀少,指不定枝桠横斜,不小心就划坏了裙衫。况且烧起东西来,烟雾缭绕的很,一不小心就弄个灰头土脸。同四夫人一样,怡春亦是个干净体面的,自然不愿接这活。
怡春没接那包袱,只冷笑道:“我还有几件行李尚在马车上,且容我取了来,后山我便不去了,陆娘子若想给双亲烧衣裳,便趁着天黑前快去快回吧。”
她说着便出了客舍,打算去前头走一圈便回来,谁知刚拐进前院,竟碰见了世子崔凛。
黄昏时起了风,崔凛着了一件月白云纹织锦从暮色中走出来,眉宇间带了点风尘仆仆的倦色。
怡春不确定的眨了眨眼,慌忙行礼:“奴婢请世子安。”
崔凛并不识得四房的大丫鬟,只她如此说,立时便猜到了怡春的身份,他微微颔首:“起吧,陆娘子在何处?”
怡春忙指了指身后:“陆娘子这会去了后山,说是要给爹娘烧几件御寒的衣裳。”
青凝赶到后山时,崔念芝正在黄溪亭中来来回回踱步。
“崔郎君。”青凝喊了他一声,崔念芝转过身来,见着青凝后忽而红了耳尖。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守礼的同她保持着距离:“陆娘子,你莫要担心,我今日只是想见你一面,并无冒犯之意。”
青凝眼里浮起笑意:“我自然知晓郎君没有冒犯之意,否则这会子也不敢过来了。”
她说着朝他行礼:“今日多谢郎君护送。”
“不必谢,不必谢,我是甘愿的。”崔念芝闻言连忙摆手。
只是刚说完了又一下子顿住了,方才这句甘愿有些孟浪,崔念芝一时嘴快,说完又后悔了,生怕冒犯了她。
只青凝并未介意,转而试探道:“崔郎君,我去岁及笄时才得知,姑母竟给我留了一间铺子。我这些时日忙的很,忙着打理那间铺子,可我毕竟是个闺阁女子,你说,如此抛头露面是不是有失体统?这要放在正经
人家,怕是无人敢上门提亲了。”
因着青凝肯同他提起自己的私事,崔念芝心中升起一丝欢喜来,想了想才道:“陆娘子不必担忧。官宦之家许是多有再意。可若放在我这崔家旁支,倒也平常。我母亲在世时,便常常随着我的爹爹去江南行商,一走便是大半年。”
崔念芝如此一说,青凝忽而想起了自己的爹娘,那时候他爹爹外出行商,也常有母亲伴在左右,她的母亲为着赶路方便,有时便会着了男装,他们一家三口会在甲板上看夜色。想想崔府的这些年,她忽而升起隐秘的期盼来,低低道:“如此甚好。”
崔念芝有些没听清,不禁问了句:“陆娘子说什么?”
青凝却不肯再说,崔念芝瞧见她别过去的侧脸,忽而多了几分胆量,他试探着上前几步,摩挲着手中玉佩:“陆娘阿凝,自打前些时日一别,我便时时想见着你。我我这念头憋在心里头许久,今日忍不住要说与你听。”
他说着,耳尖更红了,犹豫着将那枚玉佩递了出去:“我我这儿有一枚玉佩,细细缀了罗缨,你若是能原谅我今日冒犯之语,还请收了它。”
青凝不肯上前,只是微微偏头问他:“这罗缨玉佩,你且只送我一个吗?”
崔念芝忙道:“自然只送你一个。”
青凝闻言垂眸浅笑,却依旧不上前,崔念芝那只手空落落的举着,有些无措的捏着罗缨的丝缎。
就在崔念芝手足无措时,下一瞬,却见陆家青凝扬起脸,朝他走过来。
她的裙摆轻轻扬起,伸出凝了霜雪的一截皓腕,来勾他手中的罗缨玉佩。细白的指尖轻轻划过,在他的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崔念芝只觉心中一荡,抬眼就见着了陆青凝站在一树的白玉兰下,盈盈朝他笑。
她今日的这笑同往日都不同,那些在崔府的日子她总是收敛着眼角眉梢的娇媚,笑得拘谨又乖巧,可今日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微微扬起,氤氲着一汪盈盈水光,娇媚的柔弱的却又明艳不可方物。
崔念芝只觉浑身酥麻,一时失了声。
古槐的暗影中,崔凛亦看见了这个笑,看见她娇柔又羞涩的模样,轻轻勾了勾崔三郎的手心。
第35章 第35章只是这一回,他再无法克……
九月份的山中已微微有些凉意,一入夜,更添了几分寂寥。
云岩抱剑躺在客舍外间的榻上,眼睛虽闭着,两只耳朵却听得到山路上偶尔路过的车马声。
今日早间圣上急招,世子匆匆进了宫,出得宫门已是午时后了,云岩本以为世子不会亲往小成寺了,倒没料到崔凛竟快马加鞭赶来了西山。
西山前段世间闹匪患。京城管辖地界竟出了匪患,实在是有损圣颜,因此圣上震怒之下令金吾卫悄然平息了,并严禁此事传入京中。可匪患虽平,终究有一两个逃窜的贼人钻入了山中,这小成寺入了夜,怕是不那么安生。
云岩如此想着,轻轻翻了个身,忽而听见哗啦一下,似是杯盏落地之声。
云岩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站在屏风后朝室内匆匆一瞥,试探着问了一句:“世子,可有事?”
崔凛刚换了件干净的雾山直缀,正静静立在窗前,他的脚边是几片玉盏残碎,
“无妨,退下吧”他朝屏风后摆摆手,听到云岩退了回去,才抬手摁了摁眉心。
这一闭眼,方才的梦境便又涌入了脑海。
梦里还是乌程那间小小的厢房,红罗帐中,女子衣衫半褪,云鬓凌乱,她躺在他的怀中,泪眼汪汪的瞧着他,是陆青凝,娇媚无双,玉软花柔。他的手落在她细腻的腰肢上,稍稍一用力,便似乎要将她揉碎了去
只是这一回,他再无法克制,忽而俯下身,完完全全将她占为己有。
那娇吟似乎还在耳边,崔凛摇摇头,将那荒唐的梦境压下去,抬手拿了杯凉茶。
只是这梦境一下去,陆青凝今日那张笑脸又在他脑海中开始晃。
崔凛饮了口茶,品出这笑容的不同来。
往常她在他面前,总是低眉顺眼的乖巧,从不会肆无忌惮的绽放娇媚。那些花言巧语的讨好,是希翼讨得他的一份照拂,她小心翼翼的游走在边缘地带,既希望他对她能心生好感,又希望这好感便如他对自家姐妹一般,绝不越界。
崔凛蹙眉,忽而将腰间那只香囊扯下来扔在了桌角,可下一刻,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指,又将那只香囊一点点攥在了手中。
明月般朗润皎洁的郎君,从前是不可亵渎的圣洁,此刻微微仰头,眼角沾染了世俗的欲念
第二日,青凝起了个大早,一打开内室的门,竟瞧见怡春黑着一张脸,坐在屏风后的卧榻上。
这客舍的床榻太硬了,怡春睡不惯,夜里又风凉,连个干净的毯子都寻不到,怡春一宿没合眼,此刻已全然没了耐心:“这小成寺实在寒酸了些,陆娘子既然事了了,咱们便早些儿回去吧。”
青凝也一夜没睡好,只她心里藏着一份欢喜,听怡春如此说,便利落的应了。她将鹊喜叫起来,两人收拾完行礼,很快出了客舍。
出得小成寺的寺门,青凝四下瞥了一眼,没见着崔念芝的马车,青凝想,许是崔念芝去了西山看苗木。
她这样想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忽而听见骏马嘶鸣,回头就见着了刻着崔家族徽的高大马车,前头驾车的正是崔凛的侍从云岩
青凝愣了一瞬,就见云岩跳下马车,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陆娘子上车吧,世子送你回去。”
昨儿个青凝回来的时候,怡春已经躺下了,也并未提起遇见世子之事。青凝纳罕的很,崔凛怎得来了小成寺?
她转头嘱咐鹊喜跟着怡春回去,自己便上了崔凛的马车。
侯府世子的马车,自然比叶氏派来的那辆舒服多了,里头铺了织锦软榻,一打开车帘便能闻见浅淡的冷梅香气。
青凝露出欣喜神色:“竟是这般巧,二哥哥也来了西山。”
“并非凑巧。”崔凛斟了一杯顾渚紫笋,推给青凝:“西山有遗留的匪患,入了夜便不太安生,因着你在西山,我才赶了过来。”
青凝一愣,这话实在不像是崔凛能说出来的,她总觉得听起来怪怪的。
青凝忙扯出感激的笑意来:“多谢二哥哥想着我。”
“我的平安符呢?”崔凛朝她伸出手。
青凝又是一愣,没料到崔凛还记得这茬。她昨日从往生殿出来,本惦记着去给崔凛请个平安符的,可见着崔念芝后,又一下子把这事给撂下了。
青凝微微窘迫:“昨日听寺众说,小成寺专渡苦厄之人,至于所求的平安符却是不甚灵验。我想着,既然不灵验,便不如不给二哥哥求了。说起平安符,还是松山寺求来的最灵验,待过几日我去一趟松山寺,专为二哥哥去求一枚平安符。”
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崔凛的面色却冷了下来,车厢里的氛围一时有些微妙起来。
这一路,青凝都有些懊恼,那日想给崔凛求平安符是真心感激他,可昨日见着了崔念芝后,又是真的把此事给抛诸了脑后。
好在云岩驾车又快又稳,早早便进了京。
马车停在了侯府后门,青凝下车前朝崔凛道谢:“多谢谢二哥哥送我回来,我这便下车了。”
她说着便要行礼下车,却忽而听崔凛道:“外头起风了,穿上这件披风。”
他修长的指挑起件深松绿披风,递了过来,青凝愣愣的,没接:“不不必了,这会子就到家了,不碍事”
可她话还未说完,崔凛忽而倾身过来,他身上冷梅香气一并袭过来,将她困在了车厢内。
崔凛抖开那披风,替青凝裹在肩上,长睫垂下来,仔细去系她身前的帛带
那一双执笔握剑的手,修长如玉,此刻在为她系披风的帛带。
青凝讶然的张了张嘴,下意识便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靠在了车厢上,退无可退。
崔凛很快系好了帛带,退回了原来的位置,青凝压下心中那丝讶异,又对崔凛道
了声谢,方才下车
青凝回到凝拢院时,鹊喜还未归来。
杨嬷嬷备了午食,在廊下念叨:“这回去西山一路上可安生?给夫人的夹袄烧了吗?这小成寺入了夜凉不凉,安安可有不适?”
青凝失笑,一壁换衣裳,一壁耐心的答了。换好了衣裳,青凝坐在廊下没动筷子,要等着鹊喜回来一块用餐。
好在也未等多久,午时一过,鹊喜便提着包袱进了院门,一进门就喊:“娘子,我在园子里碰见三娘了,她要我问你一声,你替她寻的那位画师可找到了?”
青凝这才想起,她可是收了崔素问一百两银子的。这回怕是躲不过了。
青凝捡了块桂花糕,叹道:“三娘子于书画一道真是格外钻研,一个小小的画师也值得她念这般久。罢了,鹊喜,你用完了午食去回她一句,就说那画师寻到了,明日若是有心,可去清河绣坊一见。”
第二日一早,访市刚开门,青凝便进了清河绣坊。
上个月,好不容易安抚住了索要定金的主顾,现下为着能按时交付绣品,吴掌柜这几日又是忙的脚不沾地。
青凝今日同吴掌柜一道理了理积压的订单,她正同吴掌柜说话,忽见王怀莽莽撞撞的跑进来:“东家,掌柜的,外头来了个小娘子,瞧着金贵的很,说是要找一位画师?可咱们铺子里哪儿请过画师呀?”
青凝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怀口中的金贵小娘子必然是崔素问了。
她无奈笑了下,对王怀道:“备一壶新茶,请她进来吧。”
崔素问进来的时候,青凝正在收拾账册。
崔素问瞧见青凝愣了一瞬,而后四下看了看,蹙眉:“陆娘子,画师何在?”
青凝转头瞧她一眼,叹一声:“一介无名画师罢了,表姐因何要寻他?”
“丹青一道,精深绝妙,你不通此道,自然不识得其中妙处。”崔素问摇摇头,只觉得同青凝这样的人是论不出什么道理的,便简单点了一句,不肯再深讲。
她从婢女手中拿过一卷画册,铺在桌面上,直白道:“我今日来,是想请大师指点一二。”
身为崔家二房的长女,自小便习琴、习棋、习书、习画。这其中,崔素问尤爱丹青,她自小也是请了名师的,自诩习得一手好丹青。可那日她瞧见那副寻春图,忽而便觉得自己的笔墨苍白的很。明明她的画作更工整精致,却一眼看过去,就是比不得那寻春图。
崔素问一直在想,到底是差在哪里呢?这倒让她夜不能寐起来。
崔素问瞧着青凝还在理账册,有些不耐,又问了一句:“陆娘子,画师呢?”
青凝将账册收好,抬手指了指自己:“在这儿呢,我便是你要寻的画师。”
崔素问闻言一怔,上上下下将青凝打量一遍,眉头蹙的更深了:“你莫要胡言,可是你未能寻到那位画师,又因着昧了我一百两银子,便想要诓骗于我?”
青凝晓得她不会信,走到桌案前去瞧那副画。
一副山林秋景图,笔法工整而精细,构图规矩而深远,算得上一副上好的丹青,只是可惜
青凝转头去书案上娶了笔墨来,在上头添了和风、细雨还有初晴后掠过水面的飞鸟
崔素问走过来一瞧,眸子瞬间就亮了,流连在那副画上问:“甚好,甚好,只是为何同一片天,近景是淅淅沥沥的秋雨,不远处就是碧蓝的晴空?”
青凝放下笔,笑道:“表姐去过峨眉山吗?你可曾听过一句谚语,叫做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我幼时同我爹爹常去峨眉山小住,有幸瞧过四时之山景。尤其是入了秋,峨眉山便常现东边下雨西边晴的景象。”
她顿了顿,转眸去看崔素问,真诚道:“素问表姐,于丹青一道,非是我技法比你强,而是我看过鲜活的四时之景,见过千里江山的模样。若细论起来,我想,你笔下的画作只是缺少了一份鲜活的真实感,没有了这份鲜活,便少了生机勃勃的盎然。”
是了是了,困在深闺里的女娘,她眼中的景色只是是园子里的一方天地,又哪里能画出山川河流。
崔素问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忽而道:“我实在没想到,竟会是你。”
崔素问原先儿只道青凝一身的铜臭气,没想过有一天会看见她身上旷达脱俗的丹青之意。
未见全貌,却轻易的看低了旁人,这实非大家闺秀之礼。因着这份失察,崔素问生出些窘意来。
她本想找几句话转达一下歉意,转头瞧见一副绣样,又一下子顿住了:“竟是一副雪中寻鹿图,好生有趣。”
青凝点头:“是了,过几日绣在插屏上,正好趁冬天的意趣。”
“这雪中寻鹿的插屏我要了。”崔素问指了那绣样,一脸笃定道。
青凝失笑,唤王怀:“给崔三娘子写个收据,这插屏她买下了。”
王怀看看崔素问,一脸为难:“东家,这雪中寻鹿的插屏方方才有位郎君看中了,正同吴掌柜谈价呢?”
崔素问闻言淡定道:“无妨,听闻你们铺子里有个规矩,价高者得。今日无论那位郎君出价几何,我都加价百两。”
王怀为难的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崔娘子,外头那位郎君想见你一面。”
青凝同崔素问出了雅室,外头的郎君带了一位小娘子,正要同她二人作揖,可在瞧清来人后,又忽而顿住了。
青凝亦是一愣,她认得那位郎君,竟是崔素问的未婚夫孙焱孙二郎。
崔素问前年便定了婚事,当初三书六礼,御赐婚仪,极为隆重。孙焱身为河东孙氏的嫡长子,同崔素问也极为相配。青凝曾在崔素问定亲当日远远瞧见过这位孙二郎。
现下孙二郎见着是崔素问,有些窘迫的僵在了原地。
他身后的女娘却走过来拉他的袖子,娇娇柔柔道:“二郎,这插屏我不要了,给崔三娘吧。”
孙二郎侧身:“可可这雪中寻鹿的插屏,你惦记了许久”
那女娘凄苦一笑:“我这样的身份,哪儿能同忠勇候府崔家三娘争,我是什么都没有的。”
崔素问瞧着他俩,依旧维持着大家闺秀的高傲,端庄的像是画像上的假人,
她正视着孙二郎:“这清河绣坊有个规矩,价高者得,今日既然墨儿也喜欢,那我们便该按绣坊的规矩来,何来争抢一说。”
那女娘闻言忽而低低啜泣起来,拽着孙二郎的衣摆,泣道:“不争,不争,我不同三娘子争的。”
孙二郎见她如此,不安的握了握拳,可还是开口道:“三娘,这雪中寻鹿的插屏墨儿喜欢的紧,你是什么都有的,哪儿能缺一个插屏,不如不如就让给墨儿吧。”
“墨儿喜欢,难道我就不喜欢吗,自个儿喜欢的东西,哪里有让出去的道理。”崔素问依旧端庄的笑着,语气却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孙二郎脸涨的通红,忽而一甩袍袖,拉着他身后的女娘便走:“墨儿,走吧,容我再给你寻一幅插屏。”
他走到门口,又顿住,转身朝崔素问拱手:“怀表恭祝三娘寻得了喜爱之物,这便先行告退了。”
孙二郎这一走,崔素问竭力维持的端庄才稍稍松懈下来,露出了一丝心灰意冷的沮丧来。她再无兴致待下去,同
青凝道了一声别,便出门上了马车。
青凝站在原地没动,虽然不晓得孙二郎身边的那位女娘是谁,但也瞧出了一丝端倪来。
她替崔素问叹了一声,忽而想起什么,嘱咐王怀:“雅室的多宝阁中有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你快去拿上,给崔三娘送去。”
崔素问收到那只雕花木匣时,随手扔给了她身边的婢女绮月,苦笑了声:“白白让外人瞧了这样一出好戏,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我呢。”
绮月安慰了她几句,便要收起那匣子,崔素问忽而又生出好奇来:“绮月,且打开瞧瞧,我倒要看看,陆青凝看了这样一出戏,要送什么来埋汰我。”
绮月忙将那匣子捧到她面前,伸手抽开了盖子,崔素问仔细瞧了几眼,忽而掩帕笑起来。
第36章 第36章是哪位崔郎君所送?
进了九月,园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风一吹,送来一阵阵馥郁的香气。
青凝从秀坊回来,路过园子里的穗安亭时,瞧见个小丫鬟正朝她招手。
有些面熟,青凝仔细看了几眼,想起来这是上回替崔念芝送信的那个小丫鬟。
她走进穗安亭:“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有事?”
那小丫鬟行了个礼:“我是园子里浇花洒扫的粗使丫头,陆娘子叫我小玉便成”
小玉瞧着四下无人,塞给青凝一个雕花木匣子:“是送苗木的那位郎君,他要我来给娘子送件物什,旁的倒是没说。”
“不对,”小玉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小玉忘了,郎君还说了,他这几日要去城郊看香料,十日后方回,到时要来府上送一趟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