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0(1 / 2)

第22章 第22章她的气息

四月初六,草长莺飞。

杨嬷嬷手里端了碗粥,推给青凝:“安安,早起喝碗热粥,暖暖胃。”

青凝乖巧的接了,正要喝,忽听外头嘈杂声起,不过片刻,鹊喜打帘进来:“娘子,方才平安来了,说是角门上有人找你,是那个叫王怀的伙计。”

平安是侯府角门看家的小厮,青凝给了他些好处,将人笼络了,防的就是哪天铺子里有急事,能通过平安给她传个信。

这还是王怀

第一回找上门来,青凝一愣,粥也没喝几口,便出了凝泷院。

鹊喜在一侧劝她:“娘子,你慢些走,秀坊如今生意兴隆,左右不过是些小事要你拿主意,说不定今日是又接了一桩大买卖,吴掌柜等不及要告知你。”

青凝被她这样一说,含笑看了她一眼,脚步也慢下来。

两人转过碧水桥,青凝忽而顿住了,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无声的注视她。

她转过头环视了一圈,却见四下寂寂,这时候正是府上用早膳的时辰,园子里一个下。人也无,

鹊喜懵懵的问了句:“娘子,怎得了。”

“无事。”青凝重又举步,走了几步,那怪异的感觉又来。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青凝觉得,许是昨夜没睡好,这才出现了幻觉。

她轻轻摇了摇头,无意间一侧眸,却在扶疏花木间瞧见了李远那张阴恻恻的脸。

李远站在角楼的廊下,正居高临下的窥视她,他似乎是在对她笑,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牢牢锁在她身上。

这笑容,青凝形容不上来,好像是猎人注视着垂死的猎物,带着赏玩的狎昵。她一时没想明白,李远为何这个时辰出现在了侯府的园子里。

青凝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不舒服,转身便走,好在李远只是远远看了她几眼,也未跟过来,青凝这才松了口气。

侯府的角门常年关着,平安上值了一个大夜,这会子正靠在门边打瞌睡。

鹊喜推了他一把,悄声问:“平安,你方才不是说有人寻我们家娘子吗,人呢?”

平安睁开眼,见着陆家小娘子鲜妍的一张脸,耳尖有点发红。待他清醒片刻,这才断续道:“那那王怀只让我带句话,待我回来后人就不见了,谁晓得哪儿去了。”

青凝略略想了想,便嘱咐鹊喜回去告知杨嬷嬷一声,自己去了趟清河秀坊。

吴掌柜是知晓她的难处的,平素从不遣人来寻,今日既然王怀找了来,必定是有急事的。

她赶去清河秀坊的时候,吴掌柜正开了铺子的门,带着几个伙计打扫铺

面。

吴掌柜见着青凝,扔下手中的活计:“陆娘子,今儿怎得这样早,可是有事?”

青凝一愣:“不是吴掌柜寻我吗?今儿一早便遣了王怀去。”

王怀正在擦桌椅,闻言直起腰板,一脸的不解:“东家何出此言?昨儿个铺子里忙,我便在铺子里将就了一晚,今早连铺门都未出,何来去寻东家一说?”

这就奇怪了,青凝心里纳罕,一时站在厅中沉默下来。

吴掌柜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安抚道:“陆娘子且坐,先喝杯热茶,待我去问问其他伙计,可否有人顶着王怀的名头去寻你。”

青凝只得坐了,刚喝完一杯热茶,外头响起一声闷雷,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她转头去看细密的雨丝,莫名寻来的“王怀”,还有今早骤然出现在侯府园子里的李远,总觉得今日怪异的很,一时间心里发慌。

吴掌柜瞧她神色,不由出声:“娘子不必多虑,指不定哪位伙计出了点岔子,倒叫娘子凭白担忧。今日这茶是新采买的桂花红茶,暖身养胃,娘子尝着如何?”

说起茶叶来,青凝便又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入口醇厚甘甜,倒缓解了这没来由的心慌。

两人正说话,忽听脚步踏踏,细雨迷蒙中走出几位官差,来势汹汹,也不知哪家犯了事。

青凝偏头去瞧,却见那几位官差直直朝着清河秀坊而来,甫一进来,便踢翻了堂中待客的桌椅。桌上的茶盏碎了一地,滚烫的热茶险些泼到青凝的脚面上。

为首的官差眼角有处刀疤,看人的时候恶狠狠的,他用刀柄指了吴掌柜并王怀道:“将这两人给我绑了,送去府衙待审。”

青凝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依旧是镇定神色,起身质问:“身为官差,缘何无故抓人。”

那刀疤官差便斜睨她:“怎是无故抓人,这两人侵占崔家财产多年,按律法,当流放宁古塔。便是娘子你,若细究起来,也是要蹲大狱的,倒是多亏了崔四夫人心善。”

青凝听见这声崔四夫人,心中一惊,转头去寻,果然在街角看见了崔家的马车,车帘打起,露出叶氏养尊处优的一张脸。

叶氏撑了一把油纸伞,扶着柳嬷嬷慢慢下了车,及至走进清河秀坊,才将那只细白的手从柳嬷嬷臂弯中抽出来。

她脸上有失望之色,缓缓叹了口气:“青凝,莫要再胡闹,若是再这样胡闹下去,怕是连我也保不住你,你可知,这是要吃牢饭的。”

“你姑母生前嫁妆不知凡几,死前整理嫁妆册子,倒遗漏了这处铺子,是以我跟四爷也不晓得还有这间秀坊。没成想,倒被这两个刁奴占了去。”

“只是青凝,你到底年纪小,竟是被这两人引诱了去,要伙同他们侵占我四房的钱财。”

青凝一颗心往下沉,哪里还能不明白,叶氏这是晓得这铺子后,做了今日这个局。只青凝不晓得,叶氏今日到底要作何打算,便一时没出声,只拿眼静静瞧着她。

果然,她听见叶氏继续道:“青凝,这些年我四房也不算亏待你,没成想你竟有了这起子念头,着实让我寒心。只你姑母死前既然将你托付于我,我如今也无法放任你不管,今日我便给你两个选择,这其一,便是你自请去庄子上反省,也好避避风头。”

“这其二,”叶氏放慢了声调,慢慢走至青凝面前:“你若依旧执迷不悟,我也只好将你交予府衙,只你可要想清楚,一旦入了府衙的门,遭些皮肉之苦也是难免的,便是你的名声,也要毁了。”

是了,这便是叶氏今日的目的,只要青凝去了庄子上,便一切由她拿捏。

青凝后退了两步,死死咬着唇不辩解,她现下还不能说出姑母生前留的那封书信,那书信如今尚不在她手中,若是没有铁证,官府衙门自然是偏帮崔家四房,一旦这书信的下落被叶氏知晓了,怕是她再也拿不回来。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刚及笄的小娘子脸色煞白,失了父母庇护的孩子便要直面人心的险恶。青凝想起无数个不眠之夜,她同鹊喜还有杨嬷嬷凑在油灯下,画绣样、做绣活,这日子仿佛刚有了期盼,没成想竟遭当头一棒。

不过青凝也只凄惶了片刻,复又镇定下来,只要人活着,便有希望,为今之计,只有先顺从了叶氏。

青凝微微有些哽咽,凑过来摇叶氏的手臂:“夫人,青凝知错了,便听您的,去庄子上自省,只是求您开恩,饶了吴掌柜同这位伙计吧,如今这秀坊日进斗金,便要他们将功补过,好替四房好好打理这铺子。”

叶氏似笑非笑的打量她一眼:“这却是不成,我哪儿还敢用他们。”

青凝明白,吴掌柜同王怀便是叶氏捏在手里的把柄,好拿他们威胁她。

叶氏说着,朝那那为首的刀疤衙使了个眼色,那官差便呼喝道:“将人带走。”

几人押着吴掌柜并王怀往外拖行,叶氏瞧了一眼,又转头对青凝道:“我也是留不得你了,今日你便随了柳嬷嬷去庄子上吧,回到家中,我还要替你去四爷并老夫人面前转圜。”

柳嬷嬷闻言上来推了青凝一把:“娘子且请吧。”

青凝被推上马车的时候,转头瞧见吴掌柜在雨中跌了一跤,忽而挣开衙役的手,对着她喊了一句:“陆娘子,吴某的老家乃是在乌程的蒋家桥”

青凝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发涩,一狠心放下了车帘。

叶氏今日是做足了准备,青凝一上车,前头的车夫便挥起了马鞭

雨水飞溅,马车很快出了城,柳嬷嬷揣着手坐在车中,静静打量这陆家小娘子。

虽说脸色白了些,但竟是出奇的镇静,没有她想象中哭天摸底、惊恐求饶的态势,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女娘来说,倒是难得,柳嬷嬷暗自啧啧称奇。

瞧着青凝发髻微松,衣角也沾染了些许污泥,柳嬷嬷忽而靠过来,伸手替青凝整理发髻。

青凝一愣,不明白柳嬷嬷缘何这样好心,试探着问了句:“去了庄子上也不见外人,何必劳烦嬷嬷费心思。”

柳嬷嬷冷笑一声:“说来也赶巧,咱们夫人那个叫李远的侄儿,有公事出城,今日便借住在咱们庄子上,既有外客,你也不好太狼狈了去,省得丢了夫人的脸面,非但要整一整发髻,我瞧着还要换一身干净的衣衫。”

这哪里是赶巧,分明是一出好戏,将她逼到庄子上,好任由李远为所欲为。

天边一声闷雷,照亮了青凝惨白的脸,她忽而想起了了李远今日看她的那个眼神,是对猎物势在必得的渎玩。

柳嬷嬷是个利落的,很快替青凝理好了发髻,又拿出套干净衣衫,要青凝换上。

檀唇色蜀锦,好在虽是娇媚颜色,却也不显轻佻。

青凝面上乖顺的很,垂着眼睫,很快换了衣衫,倒让柳嬷嬷又称了一声奇。

这档口,马车猛的一顿,竟是停住了,就听车夫在外头喊:“嬷嬷受惊了,车轮陷进了泥里,容我推一把。”

马车前头除了赶车的车夫,还有个着了蓑衣的小厮,两个人拐去后头推车,使了好几把子力气,只推得马车往前滑行了一小段,又陷在淤泥里不动了。

车夫只得擦了把眼前的雨水,小心翼翼朝车中喊:“嬷嬷怪罪,这淤泥太深了些,不若嬷嬷同娘子先着了蓑衣下来,容小的将车推出去,您再上车。”

柳嬷嬷眉头皱起,瞧了眼外头赃污的地面,老大不情愿,只是又怕耽误了时辰,好叫那李远久等,只好左瞧又瞧,看见树下有处干爽些的地块,便准备去那处躲一躲。

只她并不打算让青凝下车,万一她趁机要逃跑,那可是不好交代,柳嬷嬷便只自顾穿蓑衣:“外头风雨大,娘子且在车里等一等吧”

青凝倒也坐得端正,笑吟吟说道:“嬷嬷快去吧,

待你下了车,也不能只躲清静,须得同车夫一块推下车,咱们也好早些赶路”

柳嬷嬷一顿,怎得,这还跟她摆起主子的身段了?

青凝见她神色不悦,又笑道:“嬷嬷何故摆脸色?我今日既去了庄子上,日后少不得要嫁给那李家大郎,听说夫人这位侄子日后可是要当将军的,我一介将军夫人还指使不得你?”

这还没嫁过去呢,竟如此嚣张起来,待日后真成了将军夫人,指不定要怎么着呢。

柳嬷嬷冷笑:“这将军夫人可是还远着呢,就怕娘子你有福没命享,老奴瞧你也不必在这车里端坐着了,赶紧的下车同那车夫推车去吧。”

说完劈头盖脸扔给青凝一件蓑衣,不待她穿上,便将人推了下去。

今日走的这条路,原是条官道,只是上个月雨水大,山洪冲毁了路面,导致这路坑坑洼洼,不太好走。

也亏得这会子雨势已渐小,青凝只管神色不耐的躲在大树下,被柳嬷嬷剜了几眼,依旧惫懒的不肯动,可她的指尖却深深嵌进了掌心,透过这绵密的雨声,她在听远处的车马声。

远远的,似乎有马蹄声,被遮在了这茫茫雨水中。

车夫同那位小厮打了个滑,正爬起来去继续推车,却听车马呼啸,一辆轻便马车便出现在了细雨中。

这段路不甚宽广,崔家的马车正陷在路中间,那辆轻便马车便放缓了速度,打算从一侧穿过。

就在马车从青凝身侧行过时,青凝忽而张开手臂,拦在了马车前。

那车上的赶车人将斗笠一掀,露出冷峻的一张脸,正拧了眉要发火,却在看清凝的相貌后顿了一下。

青凝也顿了一下,竟然是他,崔凛身侧的那位侍从-云岩。

青凝忽而不管不顾,几步跑过来掀开了车帘,果然看见了车内端坐的崔凛。

裹挟着雨水的冷风吹得青凝瑟缩了下,她仰头去看崔凛的脸,忽而破涕为笑,倒像雨天里见着了阳光,扬声喊了一句:“表哥。”

按理说,青凝确实可以唤崔凛一声表哥,只碍着身份,青凝从未这样叫过崔凛,这还是头一回,她这样亲昵的唤他。

声音软糯糯的,倒像是带着一份可信任的依赖,崔凛长睫微动,就听她又道:“今日幸得碰上表哥,四夫人要送我去庄子上,可惜马车陷进了泥水中,一时半会推不出来,这会子风急雨大,表哥让我进去避避雨吧。”

语调了带了点央求的娇憨,闪着殷切的光,看住崔凛。

柳嬷嬷吃了一惊,实是没想到在这路上会碰见世子,她忙不迭的去拉陆青凝:“老奴见过世子,眼见着马车就要推出来了,老奴跟娘子身上都沾了雨水,哪儿能再去麻烦世子,凭白玷污了您的车厢。您是有公事在身的人,耽搁不得。”

柳嬷嬷说着,便手下用力,掐着青凝的胳膊往外拉,青凝却死死扒住车门,一错不错的看向崔凛:“表哥,外头太冷了。您让我进去躲一会子吧。”

因着方才跑的急,此刻她身上的蓑衣斗笠都跑丢了,风雨中,细骨匀婷的身子微微发颤,仰起的小脸上混着雨丝,朦胧的娇媚,只管殷殷的看着他,可怜又可爱。

在这目光中,崔凛眉宇轻动,忽而唤了一声:“云岩”

云岩闻声自去放下车凳,青凝挣开柳嬷嬷,飞快的上了车。

及至车帘放下,隔开了柳嬷嬷那张脸,青凝这才微微垮下腰身,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从今早到现在,她也未曾哭过,此刻不知为何,竟觉筋疲力尽,泪珠一颗颗滚下来,止不住。

“你”崔凛罕见的主动开了口,只将将一个你字,便又停住了。

青凝忙拿帕子去擦眼泪,只是摸出帕子才觉出,这帕子也是湿的,便任由那泪珠挂在脸上,仰头问:“表哥可是要去乌程?”

从这条官道出来,是往南的路线,她想起前几日在藏书阁恰巧听他提起乌程,便大胆做了个猜测。

见崔凛一时没作声,青凝便心知她这是猜对了,她伸出凝白的手,下意识抓住了崔凛的浅云衣摆,这衣摆抓在手里,空落落的心才似乎有了一点点着落。

小女娘祈求似的低语:“表哥,你捎带我去乌程吧。”

这要求,颇有些越矩了,崔凛骨节分明的指将那节衣摆一点点拽了出来,声音有些冷清:“乌程路途遥远,我本是公办,不方便携带陆娘子。”

这会子,马匹嘶鸣,陷在泥泞里的马车已被推了出来,柳嬷嬷在外面摧:“陆娘子,马车已齐备,咱们也该上路了。”

见崔凛丝毫没有留她的意思,青凝指尖落空,又去攥自己的衣摆。

柳嬷嬷摧的更急了:“陆娘子,快下车来吧,勿要再叨扰世子了。”

那串泪珠又要往下落,青凝有些慌乱的倾身,忽而凑近崔凛耳边低语:“表哥,当年我曾多次随爹爹去往乌程,对乌程也算有几分熟稔,你若携带我去,指不定对你有几分助益。”。

此刻她浑身湿透,檀唇色的薄春衫贴在身上,玲珑有致的身段便尽数显了出来,雨丝混着泪珠,沿着她的下颔,流至白皙修长的颈,再沿着凝白的颈,没入了隆起的胸襟。

为着轻装简行,这马车本就不甚宽阔,她这一倾身,便轻轻蹭到了他的手臂,一同侵过来的,还有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甜之气息。

崔凛本能的往后靠了靠,却见她说完又退了回去。

崔凛还在想方才她的话,目光落在青凝身上,又很快移开了,手臂上似乎还留有方才的绵软。

他忽而蹙眉,将手边的披风扔给了青凝:“穿上。”

青凝在这语气里听出了催促之意,便乖顺的将那件披风裹在了身上,有浅淡的冷梅香,想来是他的。

她小心翼翼去瞧崔凛的眉目,见他未再说让他下车的话,忽而展颜笑起来。

明明眼里还有蒙蒙的雾气,那滴泪还在眼角将落不落,却一下子又迸出光彩来,虚虚对着崔凛拜了一拜。

拜完了,听见柳嬷嬷还在摧,青凝裹着那件披风,打起车帘,对柳嬷嬷道:“劳烦嬷嬷回去告知四夫人一声,就说我这几日要随世子出一趟公差,只能回来再给她谢罪了。”

她说完也不待柳嬷嬷反应,一径放下了车帘,倒把柳嬷嬷气了个倒仰。

只柳嬷嬷并不信世子会携她去公干,世子这样的人,又岂会因女眷而耽误公差。她缓了口气,欲要斥责她,云岩却一甩缰绳,飞奔而去,倒甩了柳嬷嬷一身的泥点子。

直到柳嬷嬷的影子渐渐成了一个黑点,青凝还是有点发颤,大抵是心有余悸,眼角的泪终于啪嗒一声落了下来,恰巧滴在崔凛的衣摆。

她还记得崔凛喜净,生怕他厌烦,又让她下车去,青凝下意识便拿起帕子,要去擦他衣角上的那滴泪,倒忘了这帕子是沾了雨水的。

就在那帕子要落在浅云织锦袍角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而伸出来,握住了她的。

那只手修长有力,握住她纤细的指,她便分毫动弹不得,青凝疑惑的抬头,见着崔凛眼底嫌弃的光,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嫌弃这帕子脏。

那只带了薄茧的手一触便离,青凝脸颊微红,有些讪讪的收回了手,余光里瞧见他拿了干净的巾帕正擦手指。

崔凛不是个多话的人,青凝又生怕惹他厌烦,两个人在这狭窄的车厢内便有些无话可说,好在云岩驾车既稳又快,在天擦黑时分便进了驿站。

这间驿馆处在京城与涿鹿县之间,是个小驿馆,统共没几间房,让青凝惊喜的是,崔凛竟给她订了一间上房,虽说房间简陋,却是备有热水的。

这一日受了许多惊吓,她濡湿的衣裙还贴在身上,便关好房门,痛痛快快

泡了个澡。

只洗完后才发现,她没有替换的衣裙,犹豫了半天,便在贴身的小衣外裹了崔凛那件还算干爽的氅衣。

青凝挨上床的时候还在想,明日要是这衣裙还不干,该如何上路呢?只她头脑昏沉的很,来不及多想便沉沉睡去。

青凝再醒来的时候,是在马车上,面前是一张陌生的妇人面孔,见着她醒来,低低惊呼了声:“娘子,你可算是醒了。”

青凝身子发沉,靠在车壁上疑惑的瞧她,那妇人便自报家门:“娘子唤我云娘便好,我去岁随夫君来京中探亲,正欲返回金陵,谁想今日一早碰见你高热昏厥,这驿馆里连个女差也无,外头那位郎君便央我照料你一程,我到金陵便下了。”

昨日淋了雨,青凝夜间便有些发烧,今早云岩去唤她启程,却是怎么敲门都无人应,恰巧碰上了云娘,便央她去青凝房中瞧一瞧。

云娘的夫君行商,云娘惯常跟着夫君走南闯北,也多少会些医术。她进去一摸这娘子额上发烫,呼吸不稳,便知是染了风寒。崔凛予了云娘些银子,要她随行照料青凝一程,到了金陵便可自行归家。

青凝点头,掀起车帘望了一眼,便见着了骑在马上的崔凛,他今日着了一身玄色骑装,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身,一双修长的腿牢牢蹬在马镫上,英姿勃发的飒爽。

青凝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崔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似是有所感,转头睇过来,便捉到了青凝审视的目光。

青凝一愣,赶忙放下了车帘,她忽而想起自己昨日是贴身裹了崔凛的氅衣,她的肌肤上似乎还有他衣衫上冷梅的香气,若是被他瞧见了

青凝有些别扭的脸热,想了想,委婉的问:“云娘,我昨日上车前,你可是已替我换好了衣裙?”

“自然,你那衣裳还未干透,郎君们急着赶路,我便先拿了自个儿的衣裙替你换上了,娘子将就穿”

云娘顿了顿,有些话没往下说,她今日一进门,见着小娘子的模样,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倒先低低惊呼了一声。

崔凛听见这一声惊呼,便转身进来了。他的目光落在青凝的面上,顺着脖颈往下,便见她紧紧裹了他的氅衣,衣襟内露出清晰的锁骨,是贴身裹着的。

年轻的郎君目光移开,很快出来了。

青凝听她如此说,倒将一颗心放下了,既然上车前她是换了衣裙的,想来崔凛也未看到她贴身裹着他的衣衫。她只是恼恨自己不争气,给崔凛添麻烦了。

马车日夜兼程,很快进了金陵地界,青凝吃了云娘配的几副药,已是渐渐好起来。云娘便在金陵城边下了车。

再一日,进了乌程,马车停在了一处青瓦白墙的府邸前。

这一路上青凝坐车,崔凛一直是骑马,青凝生怕他是嫌她麻烦,这才不愿与她同坐。谁知,这马车一停,青凝正撩起帘子探看,却见崔凛朝着他伸出了手。

他的目光柔和,着了一件影青的直,站在车前芝兰玉树般,青凝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犹豫了好半天,才试探着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小心翼翼下了车。

她站在他身侧,听见崔凛低低的嗓音:“在这乌城,没有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只有前来赴任的税课使谢怀安。谢怀安-显庆五年的解元,一介布衣,孤身云游,身边唯有一妹妹,名唤谢怀瑾。”

青凝忽而明白过来,崔凛为何如此轻易被说动,愿意携她南下,除了她向他低语的那几句,各种缘由便在这谢怀瑾身上了。

青凝仔细瞧了他一眼,这才注意到崔凛今日的这件影青直,乃是葛布所制,通身素净的连块佩玉也无,确实是寻常书生的装扮。只是只是他站在那里,自有一身矜贵的气度,是以方才青凝第一眼瞧见他,倒忽略了这衣裳。

青凝暗自心道,这说出去谁信呀,崔凛这样谨慎的人,竟也会如此疏忽吗?好在她身上是云娘的旧衣服,倒能看出几分落魄之像。

前头守门的小厮已进去通报了,不多时,一个老仆自角门迎了出来,对着崔凛作揖:“谢郎君竟来的这样早,比原定早来了两日,快快请进吧,大人已在厅堂候着了。”

进了月洞门,青凝才从老仆的口中大抵猜到,这宅子的主人乃是乌城的县令,名唤王禄川。

王禄川原是王禄和的堂弟,前几年乌程王家已全部迁往了京都,只留下了王禄川留在了原籍。

这间宅子与县衙是连在一起的,往常在官府办公,北边三门之后便是县令的住所,从这角门进来,穿过月洞门便是居所的正厅。

王禄川已侯在了厅前,远远见着了崔凛,先出了声:“谢解元一路辛苦。”

出乎青凝的意料,这王禄川竟是位年轻郎君,瘦高的身量,相貌清秀,听声音也无甚官架子。

走得近了,崔凛回礼:“谢某见过王大人。”

这还是青凝头一回见崔凛向他人行礼,她转眸瞧他,却见他面上虽恭敬,眉眼间那一丝冷傲却散不去,实在不像个寻常书生。

她挑了挑眉,果然见那王禄川也愣了一下,对崔凛露出打量的神色:“你你便是从盐城来的谢怀安?”

崔凛依旧不卑不亢的神色,从怀中掏出一封引荐信:“是,谢怀安携舍妹来赴任,多谢大人信任,委谢某以重任。”

这税课使并无品级,地方县令可自行提拔,乌程县自一年前上任税课使暴毙后,便一直未有新人接替。眼瞧着一直空缺也不是办法,王禄川的一位同窗好友便向他举荐了谢怀安。

王禄川仔细看过了那封引荐信,也未再说什么,将人引进了正厅。

小厮上了茶,王禄川饮了一口,这才道:“怀安,你在这乌程既无宅子,便暂住在这府衙吧。这府中只我跟家妹两人,皆住在前二进的院子里,你们可留宿后院。”

这说话的当口,青凝忽而听见屏风后一阵细微的闷咳声。

王禄川忽而变了脸,嘱咐身旁的小厮:“去,给娘子温一盅川贝雪梨汤。”

说罢他又站起来,急匆匆往屏风后去了,少许转出来,才道:“几位莫笑话,家妹染了风寒,她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发闷,我这才带她出来见客。”

原来这位王大人也有位妹妹,兄妹感情还这样好,青凝暗暗记下。

说了几句话,茶水也饮了一杯,王禄川便站起来,带着他们往外走:“我还有别的公事,谢兄便让孙官家先引你去后院安置吧,待我回来再寻你”

他说完还不忘朝着屏风后嘱咐几句:“明乐记得喝了川贝梨汤,自个儿去园子里逛逛,哥哥待会便回来了。”

青凝也起了身,跟在崔凛身后往外头走,还未出得正厅,冷不防屏风后走出一位弱柳扶风的小娘子,细眉细眼的小家碧玉,脸颊上有一抹苍白的病气。

名唤明乐的小娘子手里拿了件披风,对这厅中的其他人视而不见,她踮起脚,将那件披风搭在了王禄川肩上,有点埋怨:“哥哥,外头冷,你怎得也不知道穿一件氅衣。”

明乐娇嗔的埋怨完,又仔细替他系好,这才放了王禄川走

王禄川干笑了两声,同崔凛一块出了月洞门,自往府衙去了。

这宅子的后院统共三间房,一间正厅,两间厢房。

为着贴合谢怀安的身份,崔凛的行装里也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并一箱书籍,在两个小厮的协助下,很快便安置妥帖了。

小丫鬟上了茶水果子,青凝便坐在厅中饮了口茶

孙管家正站在院子里嘱咐小厮洒扫庭院,不时还往厅中瞟几眼,恰巧同青凝碰了个对眼。

青凝明白,王禄川这是还提防着他们,这管家小厮都是他的眼线。

青凝想了想,一只托着脸颊,忽而偏头喊了一声:“哥哥”

谢怀锦来自盐城,自然是该说一口吴侬软语。青凝客居京城多年,平素多说官话,只她生在苏州,南方话是刻在骨子里的,此刻

捡起江南水乡的调调,这亲亲昵昵的一声哥哥,仿佛还带着南方湿漉漉的水汽,软糯糯的挠人心。

崔凛正在分拣书册的手顿住,转头去看她,就见青凝眨眨眼,正举着一只金桔给他看:“哥哥你瞧这果子,黄橙橙金灿灿的,好不喜人,你可要吃一个?。”

时下金桔产于岭南,运过来山高路远,自然价格也贵,寻常人家不大常见。这声哥哥,这没见过富贵的模样,应是符合谢怀瑾身份的反应,青凝这样想着,便做出这般模样糊弄那孙管事。

崔凛转身,将那枚金桔从她手中拿了过来,细细剥开。他的十指修长白净,剥的也仔细,剥完了,指尖竟丝毫未留下痕迹。

他将那枚剥好的金桔递至青凝面前:“瞧这金桔的品相,应是酸甜适口,你尝尝。若是喜欢,待我发了俸禄再买给你。”

他眉间敛了冷锐的锋利,那样柔和的看她,倒叫青凝心里跳了跳。

孙管家站在廊下观察了他们一阵,忽而笑吟吟开口:“这金桔确实酸甜适口,平常我们大人是舍不得买的,上个月张员外来做客送了两碟,现下就这一碟子了,大人要老奴拿出来待客,娘子尝尝吧。”

被孙管家这样一说,倒显得这王禄川是个十足的清官了。

青凝没说话,只管吃金桔。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前头的小厮来寻:“谢郎君,我们大人回来了,请您去书房一叙。”

崔凛起身要走,青凝忽而想起那位叫明乐的女娘,青凝生来便没有手足,有些不晓得亲兄妹之间该如何相处,此刻便有样学样,随手拿了件氅衣:“哥哥,你且等一等,外头风凉。”

她说着便送出来,踮起脚尖,将那件氅衣披在了崔凛肩上。

崔凛低头瞧了一眼,认出那件氅衣正是青凝贴身穿过的那件,原先衣服上属于他的浅淡冷梅香气里,又染上了她身上的清甜之气,混杂的暧昧气息。

崔凛一顿,他背着孙管家,眉眼间泛起一丝冷意,旁人用过的贴身物件,他从来没碰过,只此刻当着孙管家的面,又不好撇下。

崔凛身量高,青凝站在她胸前小小一只,现下也瞧不见他的表情,只感觉他身子一顿,并没有动,她以为这是嫌弃她做戏做的不够足,便学者那王明乐,伸手去替他系氅衣。

这是青凝离得崔凛最近的一次,仰起头时,鼻尖便轻轻蹭过他的下颔。

崔凛忍着没动,那氅衣一系紧,他同她那混杂在一处的气息便牢牢将他裹住了,氅衣上似乎还有她肌肤上的余温,略略灼人肌肤。

第23章 第23章羞红着脸看他

崔凛这一去,至晚间也未归,王禄川见他兄妹二人并未带仆从,便专门遣了丫鬟小厮过来照应。

门口那个叫映儿的丫鬟也不说话,只管拿眼睛上下打量青凝。

税课使虽是未入流的小官,却掌着典商税收,其做为知县的属官,多数知县会在此位置上安插心腹之人。这王禄川放着乌程士族子弟不提拔,却偏偏选了谢怀安,无非是想着一介书生好掌控。青凝明白,王禄川此刻对崔凛的的戒心还未放下,是以才派了丫鬟小厮过来,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青凝被这目光看的不自在,转头去看映儿的脸:“映儿,我今日在前头瞧见你们家小娘子明乐了,端得是秀美可人,只是不晓得明乐娘子是个什么脾性,我怕日后相处起来犯了她的忌讳。”

“明乐娘子随和的很,只一点”映儿惫懒的开了腔,顿了顿,又开始拿眼瞟青凝娇媚的脸:“谢娘子记好了,离前院远一些。”

离前院远一些?这是哪门子忌讳。青凝咽下这疑惑,实在不愿在映儿的眼皮底下多待,便起了身,自往厢房去就寝。

映儿还想跟进来,去被青凝反手关在了门外,青凝听见映儿在外头喊:“谢娘子,我们大人既遣了我来服侍你,夜里也该守着你,好有个照应”

这会子倒勤快起来了,青凝依旧不开门,只道:“我这里无需守夜,你且自去安置吧”

青凝站在门前,听见映儿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许是见她没有开门的意思,这才悻悻的走开了。

这几日舟车劳顿,青凝也有些疲乏,她解了发髻,刚要上榻,忽听窗棂上有细细的敲击声。

起先,她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可那敲击声却渐渐清晰起来,且三长一短,很是有规律。

这处院子后面还有后罩房,供守门的下人住,唯有这间厢房,窗棂后是一条长长的连廊,连廊靠着后街,少有下人走动。

青凝有些害怕,张口就要喊映儿,只她忽而想到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窗棂上的敲击声还在一下下的响着,青凝握紧了手中的簪子,一动不敢动。

这关头,院子里忽而有灯光亮起,脚步飒飒声中,男子挺拔的身影映在了厢房的门框上,是崔凛回来了。

青凝手里的簪子叮咚落了地,开门奔了出去。

崔凛身上带了夜里的寒凉,眉宇间那丝睥睨的贵气同这幽暗的小院格格不入,廊下有小厮迎了上来,他刚放下手里的风灯,忽见青凝一身素白的中衣,直直扑进了她怀中。

崔凛顿住,眉睫轻动,低头就见青凝落了发髻,一头浓密的乌发散落在肩背上,益发显得肩背羸弱。

崔凛听见她小猫一样的声音,带着点颤音:“哥哥,我做了噩梦,很是害怕。”

那提着风灯的小厮方才只瞧见个窈窕的身影跑了出来,一闪而过看不真切,可只这一个身影,便让人忍不住定在原地,探头去看。

崔凛似是有所察觉,抬眸瞧了他一眼,高大的身影一转,将青凝完全笼在了自己身前。

探头探脑的小厮一下子顿住了,方才谢郎君这眼神,实在不像读书人所有,倒像是上位者迫人的刀锋,让人脊背发寒,他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转了身。

青凝方才害怕之下便扑进了崔凛怀中,这会子闻见他身上清冽的冷梅香,一颗心镇定下来,又忽而觉出不妥来。

她忙从崔凛怀中抬起头来,轻轻去拉他的袍袖:“哥哥,我害怕,你进来陪我一会可好?”

映儿闻声跑了过来,上来搀住青凝的手臂:“谢娘子可是做了噩梦,你瞧瞧,方才我说陪着你吧,你却偏不让,这会子倒觉出害怕来了。”

这口气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青凝从她手中抽出手臂,只是拉着崔凛的袖口不放:“我从前在家中都要哥哥哄我入睡,你算什么人,也要进我的厢房?”

映儿被她说的有些没脸,一时愣住了,青凝趁机拽着崔凛进了厢房。

关上房门,青凝忽而对崔凛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抬手指了指靠街的那扇窗棂。

果然,那敲击声又响了起来,崔凛走过去,低低问了句:“谁?”

敲击声骤然停下,青凝听见个熟悉的声音:“世子,是我,云岩。”

“这院子后头有守门的巡视,不方便说话,只好借了这厢房的窗棂试探一二,好在陆娘子反应快。”

云岩与云崖是同崔凛一同南下的,只在乌程府衙前便辞去了,对外只说路上聘的车夫。

方才青凝下意识便要喊映儿,可转念一想,万一是他二人呢,她这便生生忍住了,只到底是怕的,这才有些失了分寸。

被清香扑了满怀,衣襟上还留着她浅淡的气息,崔凛转眸瞧了青凝一眼,只在昏暗的的光线中瞧见一截纤细白皙的颈,仿佛一折便段,他移开目光,声音压的极低:“可是发现了什么?”

“属下同云崖天擦黑时便将这乌程府衙翻了个遍,只”云岩顿了顿:“王禄和运回来的那万两黄金竟似蒸发了般,无处可寻,这乌程整个府衙亦是简朴至极,实在不像个贪官的住处。”

崔凛没说话,他今日一上任,王禄川已将乌程这几年的税收册子交予了他,崔凛大致翻了一遍,确实无可指摘之处,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云岩

见崔凛再无吩咐,便在窗外比了个手势,又隐匿进了黑暗中。

这会子,青凝一转头,忽而瞧见门框上隐隐透出映儿的影子,她似乎是贴在门框上,在听这室内的动静。

青凝只好略略提高了音调:“哥哥,我睡不着,便依往常的惯例,你给我讲个故事来听吧。”

带了点慵懒的吴侬软语,在这夜色里分外撩人,崔凛转头,就见青凝径直上了榻,将床帏放了下来,遮了个严严实实,临了还不忘指了指门框上映儿的身影。

素色的床帏,女儿家影影绰绰的身影,她似乎是侧身躺着的,一截玲珑细腰不堪一握,随着床帏微微晃动。

崔凛移开眼,低低开了口:“好,你可听过谢家三郎的故事?”

青凝微微合了眼,就听他清朗的声音如玉石撞击:“这位谢三郎出自陈郡谢氏,幼年丧母,四五岁上父亲娶回来一门继室,继母带过来一位小女儿,谢三郎同这位妹妹感情极好,及至其成年,竟不愿其外嫁,因此跟家中起了冲突,父亲一气之下将其二人逐出家门”

没头没尾的一桩轶闻,青凝没想到崔凛会讲这样的故事,只连日的疲乏袭来,让她来不及深思,很快便入了梦乡

青凝第二日醒来,早已不见了崔凛的身影,她打帘出来,就见映儿正在廊下摆早食。

瞧见她出来,映儿扁扁嘴,言语里有些揶揄的意味:“谢娘子同谢郎君兄妹感情可真是好呢。”

映儿本是在前院伺候的,自诩是这府衙里的一等大丫鬟,如今被遣来照应一个小小课税使的妹妹,她心里不大情愿,也看不上这兄妹俩的出身,言语中对青凝便没有顾忌。

“我从小儿在哥哥跟前长大的,自然更亲密些”青凝捡了块桂花糕,状似无意的问:“怎么,你们家明乐娘子同兄长感情不好?”

“自然是好的”映儿说着,忽而顿住了。

青凝疑惑的瞧她,却见映儿颇有些忌讳的住了嘴,再不肯往下说。

早食用完,映儿又将餐盘收了,往前头去送。

青凝探了探身,见她出了院门,提起裙摆便走,千辛万苦来了乌程,她还有顶要紧的事去办,吴掌柜说了,他家在乌程的蒋家桥。

青凝小时候是来过乌程的,约莫印象里听过蒋家桥,只是这蒋家桥离乌程府衙有些远,青凝聘了辆车,赶到蒋家桥时巳时已过

这一溜民宅多以商户居多,小桥流水,青瓦白墙,青凝下了车,站在桥头一时有些茫然,转头瞧见个卖饆饠的老翁,便笑吟吟道:“老丈,你可晓得这街上有处姓吴的人家?”

那老翁抬眼打量她:“姓吴的?你找姓吴的人家?”

“是了,蒋家桥姓吴的人家。”青凝又笑着确认了一遍。

这会子已渐至正午,街上行人稀少,老翁将剩下的几个饆饠收了,挑起担子转身便走,走前低低冷哼了句:“这蒋家桥,再没有姓吴的人家了。”

没有姓吴的人家?青凝望着老翁离去的背影,一时愣住了,好在前头有车马驶来,走的近了,停在了一户雕花如意门前。车上下来一位妇人,二十多岁的年纪,只管拧着腰低头走路。

青凝忙上前:“劳烦娘子一声,这蒋家桥可有户姓吴的人家?”

妇人猛然抬头,蹙眉:“你找姓吴的做什么?”

“我前两年在京中见过一位吴掌柜,彼时受过他的恩惠,今日到了乌程,便想来谢他一谢,也不知他是否归家。”青凝半真半假,仰着一张乖巧的笑脸道

“没有姓吴的”那位妇人不知为何,似是又惊又怒,忽而拔高了音调,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青凝被吓了一跳,有些不知道哪里招惹了这位娘子,她刚回过神来,却听院墙里传来懒洋洋的男子声声调:“怎么,到如今还有人来寻那姓吴的,莫不是又勾起你的心事?”

里头静了片刻,刚才那位妇人似是急的跺脚:“你个天杀的,非要我剖出心来给你看。”

那懒洋洋的男声又嘻嘻笑起来:“我的好娘子,你又何必,我今日在城郊看中一处庄子”

里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青凝听了片刻,见院墙内再无声息,这才转身走了。

今日一无所获,回到乌程府衙时已是申时末,映儿焦急的守在院门前,见着青凝后不满的嘀咕:“谢娘子好生不懂规矩,客居我们府上第一日就无故乱跑,若是你有个好歹,我们家大人还要凭白责怪我。”

青凝并不理映儿的话茬,余光里瞥见厅中崔凛的身影,忽而甜甜喊了声:“哥哥”

崔凛执笔的手顿住,抬眼就见青凝朝她跑来,跑的近了,她献宝一般,双手捧出一个油纸包,亮晶晶的看他:“哥哥,我今日本想出门给你买些纸笔,可惜逛了一圈才发现身上银钱不够。好在回来的路上竟瞧见了菱粉糕,我想着你平素最爱吃这个,便带了些回来,你尝尝”

她这话是说给映儿同崔凛身侧的小厮听的,崔凛自然明白,只她一口个哥哥叫的倒熟稔,亲昵昵的软糯,眨一眨桃花眼,专注的看住他,倒叫人想起松山寺里,那个捧出一颗乌梅糖的小女娘。

崔凛放下笔:“今日府上备了接风宴,你可与我同去。”

今日王禄川这接风宴,摆在了前院正厅的廊下,守着一池荷花,颇有几分风雅。

青凝走进前院的时候,就见明乐小娘子正依栏赏荷,王禄川站在她身后,似是低语了几句什么,明乐有些恼,转头要走,却被王禄川握住细腰,强势的禁锢在了身前。他兄妹二人离的极近,地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是缠绵在一处。

青凝瞧见这一幕,忽而心里一跳,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对兄妹相处起来有股别扭的怪异。

王禄川远远瞧见他俩,松开明乐对崔凛点头:“怀安,昨日公务在身,也未来得及替你备一桌接风宴,今日正好得闲,便替你补上。”

他说着便请崔凛入了席,男子坐在临池的外间,青凝同明乐便坐在垂帘后的内间。

明乐小娘子神色恹恹,只顾自己饮酒,瞧着并没有要同青凝说话的兴致,青凝只好自顾用膳,隐约听见外头酒过一巡,王禄和试探的问:“晏台兄向我推荐怀安时,只说你乃一介白身,未料竟有如此气度,瞧着实在不像那贫寒书生,倒有王公贵胄的气度”

孙晏台便是向王禄川举荐谢怀安的同窗好友,如今已官至府台

青凝放下银箸,她就说嘛,崔凛这样的人,怎么扮得了贫寒书生?王禄川虽是个小小县令,确也是官场里的老油条,又怎会看不出。

青凝有些好奇崔凛要如何应对,却听崔凛轻笑了一声:“孙大人所言不假,怀安确实是一介白身,却也并非贫寒书生,我原是出自陈郡谢氏,在家中行三。去年因与家父争执,便带了舍妹出门游历,至今未归家。”

行三,谢三郎?青凝一下子便想到了崔凛昨夜给她讲的那则轶闻,她听见外头王禄川又问:“怀安竟是陈郡谢氏子弟?怪道养出了一身的矜贵之气。只陈郡谢氏最重孝道,怀安因何会与父亲起争执,竟要带了舍妹在外游历至今。”

崔凛若有似无的瞥了一眼室内青凝的身影:“皆因舍妹怀瑾并非我父亲的骨肉”

他这话出了口,似是惊觉自己说多了,俊朗的眉目微蹙,不肯再多说。

原本恹恹的明乐小娘子忽而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看青凝:“你同你的哥哥非是血亲?”

青凝细细想了想崔凛昨夜同她讲的那个故事,明白昨日崔凛是假借故事之名,向她道明了他们如今这身份的来历,她便顺着说下去:“是,我母亲乃是哥哥的

继母,当年便是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进的谢家,我本姓李,是后来到了谢家改的姓。我打小儿便同哥哥亲近,去年谢爹爹替我定下了一门亲事,只我并不想嫁,这才央求哥哥带我出门游历。”

“因着你,你那哥哥竟肯忤逆父亲、从陈郡谢氏脱出来?”明乐细细咀嚼青凝的话,忽而蹦出惊世骇俗的一句:“他或许本也不愿意你嫁给旁人”

青凝一下子愣住了,没明白明乐因何会这样说,她正考虑要如何接这话,却见明乐抬手碰翻了手边的酒盏,那一杯葡萄琼酿便淋淋沥沥撒了青凝一身。

明乐做出个歉疚的神色,招呼身侧的婢女道:“带谢娘子去换身衣裙。”

青凝随那位婢女入了二进院,厢房的隔间里已备好了热水,婢女引她进去:“谢娘子且先洗一洗吧,这葡萄琼酿粘腻腻,黏在肌肤上怪难受的。你且洗着,我替你去寻一套我们娘子的衣裙来。”

那婢女说完便自顾出去了,青凝也未多想,本身她亦喜洁,受不得肌肤上这粘腻的触感,便自褪了衣衫,迈进了浴盆中。

水渐渐凉了,也不见那婢女回来,青凝正疑惑,却听屏风外头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青凝以为是那婢女回来了,刚要出声,外面却又寂静下来。

好在不过多时,门扉吱呀一声,脚步声重又响起,青凝这才舒了口气,朝外头道:“烦请将衣服递给我。”

崔凛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见青凝从屏风后伸出手臂,正朝他索要衣衫。

白皙滢润的一段玉臂,水珠顺着凝脂般的肌肤,轻轻滴落下来,她背对着屏风,轻轻勾了勾指尖:“快些了,这水都要凉了,冷的很。”

崔凛垂下眼睫:“是我。”

这一声清朗的男声,让青凝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收回了手臂,她躲在檀木屏风后,不确定的问了句:“哥哥,是你吗?”

好在这屏风乃厚实檀木所造,并不透光,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青凝倒是舒了一口气,只刚舒完这口气,却又窘迫起来,她如今没有干净的衣衫。

青凝正左右为难,忽见男子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递进来一件干净的衣裙。

青凝脸颊发热,接过来匆匆穿上,出得檀木雕花屏风,就见崔凛正背身站在室内。

青凝疑惑:“哥哥,你怎会在这里?”

崔凛依旧背对着她:“方才明乐娘子说你喝醉了酒,便让婢女引我来了此处。”

青凝心中一片狐疑,只觉这位明乐娘子好生奇怪,明明知道她在此处沐浴换衣,为何却又引了她的哥哥来?

青凝刚要解释,忽见崔凛身后的坐榻上散落着一件湘妃色小衣,簇新的薄绫纱面料,想来厢房内第一阵轻微的响动,是那位婢女送了衣服来,放在榻上又悄声退出去了,方才崔凛给她递衣衫时,倒落下了这件小衣。

青凝羞窘的很,走上前,伸手勾住了那件小衣,想趁崔凛不注意藏起来。

只她刚刚拿在手上,就见崔凛警惕的转了身。

他瞧见青凝细白的指尖勾着一件薄绫纱的小衣,发梢湿漉漉的,羞红着脸看他。

第24章 第24章哥哥

外头月明星稀,廊下风灯闪了闪,方才那位送衣裙的婢女去而复返,站在门前朝崔凛福了福身,而后探头对青凝道:“谢娘子可是收拾好了?我方才送衣裙回来的路上,不慎落了东西,急着去寻,便随手将衣裙放在了坐榻上,竟忘了给你递进去。”

“是吗?”青凝见她对贸然出现在这厢房的崔凛毫不意外,不由带出点怒意:“明乐娘子引我来此处换衣裙,为何又无故让哥哥来寻我?须知男女有别,便是亲兄妹,也该有避讳。”

那婢女神色有些不自然:“明乐娘子喝多了酒,只怕这会子有些糊涂。”

这便也不好再追究,恰好映儿也提着风灯寻了来,青凝便同崔凛一块出了二进院,往后院去。

两进院落之间连着长长的风雨廊,崔凛人高腿长,不过走了一小段,青凝已被落下了。

青凝犹豫了一瞬,忽而小跑几步,上前拽住了崔凛的衣袖。

崔凛转头,就见她楚楚动人的瞧着他,低低道:“哥哥,我想求你件事。”

这几日她在这乌程府衙帮着崔凛做戏,想来还算称职,这会子便有胆量同他开口了。

映儿正在后头打着风灯,不远不近的尾随着,青凝瞧了映儿一眼,忽而踮起脚尖,凑近崔凛耳边:“世子,劳烦你帮我查一下蒋家桥姓吴的人家。”

她轻轻的低语间,清甜的气息便从他的耳侧柔柔的拂过,崔凛脚步微顿。

瞧见兄妹俩说体己,映儿往前凑了凑,插话道:“谢娘子别只顾着说话,小心脚底下。”

青凝有些忍无可忍:“我同哥哥说句话,怎么,映儿也要听吗?”

青凝说完也不管映儿的脸色,转头又去看崔凛,却只瞧见了他挺拔的背影,也不知他可有听进去?会不会替自己去查?

青凝有些担心,本想第二日找机会再求他一次,没成想,第二日一早,厢房的书岸上便摆了一封密信,拆开来,是本朝以来乌程蒋家桥居住过的所有吴姓住户的记载。

这里头信息繁杂,青凝挨着翻了一遍,这才大体整合出吴掌柜的家私。

原来昨日她在蒋家桥碰上的那户,正是先前儿吴掌柜的老宅。

吴掌柜原名吴仁,早年行商,娶苏州谷梁氏为妻,五年前他受青凝姑母所托,匆匆进京。他这一去便是好几载,谷梁氏于家中孤寒,竟被小西街上一个叫隋四的泼皮勾搭上了,吴掌柜自觉亏欠谷梁氏,便将乌程的老宅、钱财一并留给了谷梁氏,同谷梁氏正经合离。去岁,吴掌柜那处老宅房契上,已改成了隋四的名。

怪道都说这蒋家桥再没有吴姓人家了,原是这吴家已成了隋家。青凝上次听吴掌柜提起过,当年他走的匆忙,落了那封信件在家中,是以姑母留下的那封信至今还在谷梁氏手中,吴掌柜曾多次遣人来取,都是无功而返,至于因何无功而返,吴掌柜却是不肯说。

现下映儿去取早膳了,青凝踌躇了一瞬,也未吃早点,悄声儿出了角门,径直往蒋家桥而去。

到得昨日那扇如意门前,青凝刚要扣门,却听吱呀一声,出来一位妇人,正是昨日那位惊怒的娘子,她瞧见青凝后下意识退了一步,没好气道:“你怎么又来了。”

青凝大抵猜到了她的身份,直截了当:“谷梁娘子,今日便同你直说吧。我乃新任税课使谢怀安的妹妹谢怀瑾,这几日随父兄来乌程赴任,受吴掌柜所托,来同你索要一封书信。”

崔凛在乌程指不定待几日,青凝没有多少时日同她耗,不若单刀直入,说不定就能诈出这其中的因果。

“什么书信,我这儿没有吴仁的书信,你快些儿离了我家。”

谷梁氏眼瞧着有些慌,伸手便要来推搡青凝,却冷不丁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腕子,动弹不得。

青凝抬眼,便见个油头粉面的郎君站在谷梁氏身后,对她道:“小娘子是来讨吴仁那封信件的?好说好说,随我进来。”

青凝猜测这便是那隋四了,她并不敢贸然随他进院,左右这巷子里也没有行人,青凝便笑道:“有什么话,不妨便在此处说吧。”

隋四理了理鬓角的发,懒洋洋道:“吴掌柜该是知晓的,若想要回这信件,少说得拿一千两银子。小娘子今日既然登门来取,可是已备好了银两?”

原来如此,这隋四趁虚而入,引诱了谷梁氏,侵占了吴家家财,却是个没够的。他瞧着吴掌柜三翻四次来索要这信件,自然猜到吴掌柜对这封信看的极重,便攥住了不放手,想趁机敲诈一笔。

青凝只觉心中厌恶,冷冷瞧他:“这封信也不

是什么重要物件,你若是给呢,我明儿个让家兄给你送份谢礼来,若是不给,便让它烂在你手中吧,左右一分钱也别想拿。你需知晓,我同兄长如今住在乌程府衙,受的是王大人的款待,你今日不给我,明日若是我家兄长登门,怕是不好看。”

隋四一听反倒笑了,赖皮道:“我倒是谁,原是个小小税课使的妹妹。小娘子见识浅薄,也不打听打听,我隋家叔父是谁,那可是在宫中当值的大太监隋进海,便是王大人,平日也要礼让我三分。”

原来这隋四还有这样一层身份,怪道平日横行霸道。

他说完忽而放低了声音,挑衅的看着青凝,神神秘秘道:“你以为我不懂这其中的关窍?这封信是那位陆夫人留下的先令书,没有这封信件,他吴仁这些年便是侵占崔家财产,忠勇侯府崔家啊,那是什么样的世家,不拘哪房的一句话,便能让他吴仁死无葬身之地。”

“小娘子可听说过那位忠勇侯府崔世子,那可是堂堂忠勇侯与大长公主的嫡子,天之骄子,龙章风姿,年纪轻轻已是督察院御史,朝中谁人不忌惮?不巧,我那叔父却是同这位世子有些交情,若是我把这封信毁了,再让那位叔父同崔世子进言几句,你说,他吴仁会是什么下场?”

来头这样大呀,居然搬出了崔凛,青凝眨眨眼,没作声

乌程府衙中开了满园的丁香,明乐坐在后院的厅堂中喝完了一盏茶,却还没等来谢家小娘子。

映儿在廊下垂着头,有些不敢看明乐的脸,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她不禁拿眼往院门处瞥,忽而瞧见个婀娜的身影,一下子直起腰来,大声道:“娘子,谢娘子回来了。”

青凝走进后院的时候,就见明乐迎了出来,一改往日恹恹的神色,携了她的手道:“你可算是回来了,今日本想寻你说说话的,可巧儿你竟出门了。”

青凝一愣,没料到明乐竟会来寻她。

两人沿着连廊往前院去,明乐今日罕见的话多,说了几句招待不周的客套话,她忽而倚在水榭的栏杆上,轻飘飘问了句:“听闻谢娘子同兄长感情好,晚间竟要哥哥哄睡的。”

青凝点头:“让明乐娘子见笑了,打小儿养成的习惯,如今大了,倒也该避讳一二了。”

明乐闻言轻笑了声:“他又如何哄你入睡呢,可有入你的帷幔?”

这话说的好生无礼,青凝微微蹙眉:“哥哥向来守礼,又怎会入我的帷幔。”

“守礼?”明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轻轻嗤了一声,低低道:“许是你睡着了,又能晓得些什么呢,或许他那双眼,正透过帷幔一点点打量你。”

那股别扭的古怪感又来了,青凝带了点好奇,偏头去看明乐的脸。

明乐的脸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像是藏了重重的心事,她问青凝:“你愿意嫁人吗,离了你哥哥身边。”

青凝认真思索了一瞬:“我打小儿便同哥哥亲近,一时要嫁人,还有些不舍。”

明乐轻轻笑起来:“是了,若是嫁了人,便要生儿育女、伺候公婆、体贴夫君,没有一日是自己。待在哥哥身边多好,他会一辈子疼惜你、爱护你,让你一辈子是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她这话像是在骗自己,又像是放了个甜蜜的饵,一点点引诱面前的小娘子。

青凝顺着她的意,羞赧的红了脸:“待在哥哥身边自然是好,只是”

她话还未说完,忽见王禄川迎面进了水榭,青凝便住了口,起身行礼。

明乐眼波流转,淡淡看了王禄川一眼,没作声。青凝见王禄川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同明乐告了声罪,离了水榭。

王禄川瞧着青凝的背影渐渐隐没在花影间,这才微微带出点愠怒来:“如何同谢家小娘子说这些,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明乐冷哼了一声:“规矩?若哥哥是个守规矩重礼法的,就不会”

明乐话说了一半,生生住了口,王禄川知晓她要说什么,自觉有些理亏,上前替她裹了件披风,柔和道:“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会子起风了,小心着凉”

明乐定定看着他:“哥哥,你瞧这对谢家兄妹,兄长芝兰玉树,妹妹千娇百媚,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日头下”

“偏生我被你拽下了这深渊,族人轻贱我、瞧不起我,说我不顾伦理纲常,天生水性,学那勾栏样式引诱自己的兄长。我这一辈子都将见不得光,只能做自己哥哥院子里的金丝雀,我多想”

明乐顿了顿,目光空洞:“多想拉这对兄妹一起坠落,还能有人说说话”

王禄川替明乐系披风的手顿住,他想起了谢怀安,确实是清风朗月、不容亵渎的郎君。想他王禄川从前,也是乌程王家最得意的儿郎,只可惜心中有了执念,便被这世俗所摒弃。他的父亲知道他对明乐的所作所为后,便将乌程王家迁往了京都,再不见他,只说他是王家的败类。

“西门上的张员外送了几个歌姬来,哥哥自己看着办吧。”

明乐忽而转了话头,打断了王禄川的思绪,王禄川忙正色道:“这位张员外也是个不懂事的,我何时要过歌姬”

他还要再解释几句,却见明乐一扭头走开了,廊下孙管事带了两名歌姬来,垂首请示:“大人您看这张员外只说酒楼里来了两个淸倌儿,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琵琶,念着大人您最爱听曲,便给送来了。”

王禄川摆摆手,刚要打发了去,却忽而见其中一位淸倌儿腰肢妙曼,身子轻柔,竟有一两分谢家小娘子的韵味,他方才那被明乐撬动的邪念一闪而过,忽而唤住了孙管事:“不必送回去了,今日便请了怀安过来,听首曲子。”

崔凛过来时,王禄川已在水榭中摆了宴席。

王禄川远远看着崔凛走来,果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仰头饮了一杯酒,忽而朗声道:“怀安快来,这两日乌程课税的册子想必你也翻了一遍,可有何见解”

崔凛入了座,将课税所思一一道来,王禄川却有些心不在焉,忽而打断道:“今日不必谈公务,府上来了两个淸倌儿,听首曲子解解乏。”

他说着拍拍手,便有两位歌姬于素纱垂帘后献上琵琶曲,一曲还未了,其中一名歌姬缓缓起身,伴着清幽的琵琶曲起了舞。

腰肢纤细,身段柔软,姣好的身姿不停变换着优美的姿态,分毫毕现的映在素纱垂帘上。

王禄川幽幽的看着,去喝杯中的酒水:“怀安看这淸倌儿,骨肉匀婷,身娇体软,极是柔媚,想来在床榻上亦是好欺负的很。”

他顿了顿,去看崔凛的脸:“怀安觉不觉得,这淸倌儿竟有几分像谢小娘子。”

崔凛回看他,眸中幽暗不明:“大人何出此言,竟拿吾妹同歌姬比?”

王禄川讪讪的笑了两声:“是我失言了,这位歌姬确实有两份谢娘子的韵味,只是,却远不及谢娘子清媚。”

媚而不妖,清而娇柔,王禄川想起青凝的身影,也不得不承认,那位谢娘子才是真的柔媚无双。

他倾身替崔凛斟满一杯酒,低低问:“那怀安可有喜欢的女娘,是何种类型?”

崔凛长睫垂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些神秘莫测。

片刻后,他忽而抬眸去看那淸倌儿的影子,确实是有几分像她的。

崔凛轻笑:“大抵便如王大人所言,柔媚的,娇嗔的,让人忍不住想去欺负的。”

王禄川闻言,抬手饮进杯中酒,开怀大笑起来

夜色弥漫,吹进来一阵阵寒凉的风,青凝悄悄开了厢房的门,见厅中还是没有崔凛的身影,微微蹙了蹙眉。

她本是想趁着映儿睡了,好问问崔凛可识得那位隋四的叔父隋进海,只她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归,便提了盏风灯,往前院去看看,她傍晚时听说王禄川请崔凛在水榭听曲。

进了

前院,廊下静悄悄的,青凝见水榭中空无一人,一时愣住了,她正要寻个下人问问,忽见临水的客房窗棂上,映出一个欣长的男子身影,宽肩窄腰、气度不凡,不是崔凛还能是谁。

青凝犹豫了一瞬,便欲敲门,只她刚抬起手,门扉却无声洞开了,崔凛站在门前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青凝懵懂的看他,刚启了启唇,忽听隔壁的书房内传来低低一声娇嗔,是明乐的声音:“哥哥,你不要”

接着便是王禄川带着浓重酒气的声音:“明乐别怕,谢怀安在外头客房醒了会子酒,怕是早就回去了。你晓得的,这二进院子里没有我的命令,哪个下人敢随意走动?”

青凝一听这话,瞬间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书房里开始有衣衫碎裂声、桌椅晃动的声,明乐似乎竭力隐忍着,嗓音却还是柔的要滴出水来,一声声轻吟:“哥哥哥哥”,

青凝瞬间红了脸,尴尬的同崔凛面对面。

她正囧的不知如何自处,忽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耳朵,将隔壁的污言秽语一并隔绝了去。

青凝抬眸,便撞进了崔凛深邃的眼里。

他手上的薄茧轻轻蹭过她的耳廓,痒痒的难耐,青凝蜷了蜷指尖,匆匆垂下了头。

从崔凛的视角,便只能看到她修长白皙的一段脖颈,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一点瑕疵也无,蔓延进深深衣领。

隔壁书房的声音渐渐小了些,似是转进了相邻的卧房,崔凛垂下长睫,拉着青凝的腕子出了二进院。

青凝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事,有些呆呆的懵懂,一出院门,这才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明乐怎会与他的哥哥”

青凝绯红着脸,一时说不下去了,却听崔凛道:“王禄川与明乐非是血亲”

当年王禄川的母亲难产,几经风险却产下个死胎,王父为着救其妻的命,便遣人抱来个女婴,冒充他们死去的小女儿。这件事做的极为隐秘,鲜有人知晓,这些年王家也一直拿明乐当嫡亲的小娘子养。不成想,这隐私竟被王禄川无意间撞破。

原来如此,青凝恍然大悟,不禁沉默下来,两人默默的走了几步,青凝忽而觉得自己方才太冒失了,或许这件事不该让她撞破。

她这样想着,便快走几步,轻轻去拽崔凛的衣袖:“哥哥,我我方才不是有意过去的我哥哥”

这一着急,倒说不顺畅了,只她喊完这声哥哥忽而住了口,方才暧昧的桌椅晃动间,明乐也是这样喊王禄川的,娇嗔的隐忍的,一声声喊哥哥。

此刻这声哥哥,听起来便有些变了味。加之青凝走的急,软糯的语调里便带了点颤颤的尾音,在这夜色里分外引人遐想。

一时有些难言的羞窘,青凝忙松开崔凛的袖子,往回抽手,指尖碰到他腕间的肌肤,才惊觉崔凛身上有些发烫。

她愣了愣,本能的抬手去试崔凛的额头:“你可是发烧了?”

可她指尖还未触到崔凛,却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她听见他清朗的声音:“王禄川在酒水中加了诸多补药。”

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站在夜色中依旧姣姣如云中月,干净又朗润。

可青凝却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手上的肌肤滚烫异常。

第25章 第25章趁势咬住他的指

后院里有小厮听见动静迎了出来,站在院门前探头探脑的窥视。

青凝心下一惊,忙去抽手,却被崔凛有力的禁锢住了,动不了分毫。

青凝抬眸,便见往常冷清的郎君带出几分隐忍且强势的侵略性,她听见崔凛低低道:“冒犯了,倒要劳烦你同我做场戏。”

青凝只略略顿了顿,便恍然明白过来,王禄川自己罔顾人伦,被这世俗所不容,便也想拉谢怀安下水。

她看见崔凛往前一步,高大的身影便将她整个拢住了,她闻见他身上清淡的冷梅香气,顿了顿,忽而伸出青葱般的指尖抵住他的胸口,颤颤的抬高了音调:“哥哥,你你莫要欺负我”

“你不愿意?”清朗的男声里带了点低沉的暗哑

“我自然是愿意同哥哥待在一处的,只是”青凝微微仰着脸,肌肤在月色下晶莹剔透的白皙,益发显得双唇红润润的娇艳,说话间,如兰的气息便轻轻拂过崔凛的衣襟

崔凛目光落在她的唇上,顿了片刻,长睫垂下来,忽而伸手掩住了。

“唔”,青凝眨了眨眼,趁势咬住他的指,低低唔了一声,像极了被强/吻时那声骤然被封在唇齿间的低语,湿漉漉的勾人心弦。

崔凛紧绷的肩背一顿,长睫轻颤,闭了闭眼。

他二人的影子缠绵在一处,拖的老长

那位窥视的小厮似乎又悄悄走近了几步,大气不敢出的躲在了柱子后

在低低几声呜咽后,廊柱后的小厮又听见那道娇软的女声嗔怪道:“哥哥,我腿软。”

崔凛忽而倾身,将青凝打横抱起,径直进了厢房

方才那小厮从柱子后走出来,只瞧见厢房的窗棂上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

厢房内,青凝侧身躺在床榻上,崔凛坐在她身侧,借着光影的错位,窗棂上的影子倒像是交颈的鸳鸯

青凝瞧着那影子有些脸热,她也是未经人事的小娘子,一时有些懵懂,不知该如何演下去了,只好拿一双氤氲的桃花眼去看崔凛。

崔凛却忽而伸出手,轻轻盖住了她的眼,低低道:“别这样看着我。”

下一刻,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忽而覆上了她的腰身,青凝低低惊呼一声,崔凛猛然顿住了身子。

廊下小厮一错不错的看着窗棂上交叠的影子,听见这声娇吟后,露出个猥琐的笑意来,转身往前院去了

第二日一早,青凝发现这院子里的下人瞧她的眼神都变了,是带了点鄙薄的好奇。映儿端了碗燕窝粥过来,斜着眼睛看青凝,话里有话:“谢娘子昨夜辛苦了,喝碗燕窝粥补补身子。”

青凝心中暗道,看来昨夜那出戏倒是瞒过了这一院子的下人。

她没理映儿的话茬,只轻轻垂下眼,倒也无需假模假式的做戏,坐在那里,便是一副浑然天成的娇媚之姿。

今日这粥很是甜糯适口,青凝刚喝下一口,就见明乐挽了水绿的披帛,从廊下袅袅而来。

明乐进了正厅,一眨不眨的看了青凝片刻,忽而屏退了下人,问道:“谢娘子,听说你昨夜同你的兄长在一处?”

青凝有些看不透王家这位小娘子,只好假装羞窘的撤了撤身子,嗫嚅道:“我我”

“你那位瞧着光风霁月的兄长可有对你做什么?”明乐上前一步,诱哄似的低低问。

青凝似是说不出口,粉白的绢帕掩住脸,低低泣了几声

明乐瞧她这反应,忽而笑了,往常苍白的面色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绯红:“你素日瞧着清凌凌的,没成想骨子里水性的很,竟然去勾着你的哥哥,做出这等腌臜事。是我瞧错了你,你个下贱的娼妇。”

她把当初母亲唾弃她的话,又啐在了这位谢娘子脸上,不由觉出一丝畅快来。多好,有人同她一道,被这世俗所不容。

这些腌臜话吐出来,明乐却又变了脸色,带出一丝悲悯来,低低同青凝道:“你也不必难过,往后便待在你那兄长身边,虽然见不得光,可做一只金丝雀也没什么不好,被怜爱被呵护。”

这一会子阴一会子晴,青凝初初只觉怪异,捂帕子的手顿住,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明乐却走过来,轻柔的握住青凝的手,顺势将青凝面上的帕子扯了下来。她将一只小巧的白瓷瓶放在了青凝手中,似笑非笑:“头一回嘛,总要遭些罪。拿着这个,会让你好受些,最好是要你那兄长替你上药”

明乐说完,也不待青凝反应,便挽着披帛走远了。

青凝晃了晃手中的小瓷瓶,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药。她抬头瞧见明乐瘦弱的背影走在深深的廊道上,似乎要被这廊道的阴影吞噬了去,青凝忽而理解了她的怪异。

青凝大抵能猜到这位小娘子的遭遇,想来明乐自幼养在王家,早把自己当成了王家的女儿,可一夜之间得知自己非是王家的骨血,那位自己向来敬爱的兄长又将她束缚在了身侧,往后永远见不得光,只能做一只玩物般的金丝雀,青凝想,明乐大抵生出了些扭曲的恨意,对世俗,对世人。

她这样想着,轻轻叹了口气,在心底暗暗同自己道,日后绝不做妾、做玩物、做那笼中的金丝雀,须得堂堂正正的安身立命。

因着昨晚那出戏,青凝今日便只作疲乏态,躲在房中未出门,待得晚间,瞟见书房中亮起了灯,青凝便让映儿端了一碟子点心,径直去了书房。

这院子里的几个下人瞧见她进了崔凛的书房,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竟无人跟过来伺候。映儿随她走到门边,也只是将那叠点心递给青凝,似乎是低低轻嗤了一声,随手替她合上了门扉。

崔凛正背手立于书案前,听见声响转身望过来。

青凝对上他的视线,一时有些无言的尴尬,这些下人的反应,好似默认了她来寻他,便是会有奸情发生。好在王家的下人不在,说话倒是能随意些许。

青凝略顿了顿,甜甜喊了声:“哥哥。”

她说着把那叠点心放在书案上:“哥哥你尝尝,晚间新送来的豌豆黄。”

崔凛没动那碟豌豆黄,只简短问道:“何事?”

外头月光疏朗,映出崔凛轮廓分明的脸,眉目间远山远水似的,带着清冷的疏离。青凝瞧着面前皎皎如明月的郎君,不知为何,竟想起了他昨日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灼热的,强势的,牢牢将她掌控住。

青凝摒弃这不合事宜的念头,转而问:“哥哥,我想同你打听一个人,一个名唤隋进海的大太监,听说如今在宫中正当红,同你还有几分交情。”

“我并不识得这隋进海。”崔凛直接了当的否认,顿了顿,又提醒青凝道:“宫中带品级的大太监统共三十五位,并无名唤隋进海的”

青凝心中有了数,想来那隋四确实有位宫中当值的叔父,只是具体在宫中如何,这乌程天高皇帝远的也无人知晓。那隋四便夸下海口,只说自己叔父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乌程官吏们犯不着与一个地痞无赖计较,且并不知实情,也怕万一是真的,便都礼让他三分。

“哥哥,还有件事烦请你帮我一把。”青凝带了点讨好的笑意,小心翼翼道:“蒋家桥有个名唤隋四的无赖,哥哥能否帮我派个人去,好生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