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王家的下人都不在,青凝是应该唤崔凛世子的,只这几日叫哥哥叫顺口了,一时竟没觉得不妥。
崔凛也未纠正他,只放下手中的书卷,探究的去看她。
崔凛是什么样的人,这一眼压迫感十足,被他这样一看,青凝就知道任何秘密都是瞒不住他的,在他面前,坦诚才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青凝揪了揪帕子,一五一十道:“哥哥想必已经猜到了我来这乌程的缘由,我姑母临终前曾给乌程吴掌柜寄过一封先令书,托他照管一间秀坊,待我及笄之日便将那铺子过继给我,我此次过来便是来取这封先令书的。”
“只是只是如今那封先令书被隋四昧下了,想要借此敲诈一笔钱财,我如今哪来这么多银钱给他,只好另想法子。”
青凝说完了,闪着湿润的桃花眼,殷殷切切去看崔凛,带了些祈盼:“哥哥,你且帮我这一次吧”
有些娇嗔的吴侬软语,崔凛却迟迟没有回应,青凝又揪了揪帕子,还想再说几句好话,只还未开口,却听清朗的男声简短道:“好”
青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崔凛这是答应了要帮她,青凝一高兴,便弯起眉眼,朝崔凛行礼:“多谢哥哥。”
她说完了又想起今早明乐的反应,便如实对崔凛道:“今早儿明乐小娘子过来了,听语音,想来昨晚那出戏定是将她糊弄住了。”
想起明乐,便又想起了她的哥哥王禄川,王禄川不比明乐这样的闺阁小娘子,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想来是不好糊弄的,青凝忽而生出一丝好奇来,下意识便问了句:“哥哥见着王禄川了吗,他可有怀疑你?”
崔凛没说话,只是想到了今早王禄川那个阴暗的笑,他问:“怀安果然好艳福,你家妹妹可如你所想?身娇体软好欺负?”
彼时崔凛只是附和的轻笑了一声,脑海中却忽得想起昨夜手中那截细腰,肌肤滑腻,柔若无骨。
现下青凝就在他身侧,她身上那股清甜的气息又一丝一缕的缠过,崔凛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转眸道:“你不必操心这些。”
他说完又问了一句:“明乐可有同你透漏什么?”
青凝眨眨眼,忽而想起今早明乐送来的那瓶药,她将那小瓷瓶从袖中取出递给崔凛:“明乐娘子给了我这瓶药,说是要哥哥你替我涂抹。”
她说着朝外头站着的映儿瞥了一眼,又回头朝崔凛递了个眼神,意思是你可否要再做做戏?如明乐所言替我涂药?
崔凛手中握着那只瓷瓶,面色微微有些古怪,他瞧着青凝清澈中带了点懵懂的眸子,最后只说了句:“你且先去吧。”
青凝出得书房,见映儿迎了上来,便忍不住问映儿:“今早明乐娘子送来的是什么稀罕物?”
映儿嗤笑一声,附在青凝耳边低语了几句
青凝顿住,腾地涨红了脸颊,竟是用在那处的,她方才方才还示意崔凛替她抹药来着。
第26章 第26章崔凛有些别扭的别开眼
崔凛既应下了这桩事,很快青凝便听见了厢房后低低的敲击声,三长一短,是云岩的暗号。
云岩站在窗外浓重的暗影里,同青凝道:“陆娘子,那隋四是个游手好闲的,这几日无非吃酒闲逛,今日午后还去了运河边上的花船,他在那里头有个相好的私窠子,名唤香云,两人约好了明日去醉月楼吃酒。”
青凝本是斜斜靠在榻上的,一听这话,忽而坐直了腰身,对云岩道:“劳烦跑一趟蒋家桥,待明日那隋四出了门,你便告诉那位谷梁氏一声,就说我备了份厚礼,请她去醉月楼一叙。”
第二日午后,青凝早早便去了醉月楼,云岩跟在崔凛身边这么久,自然是个办事利落的,连包厢都给青凝订好了,就在那隋四的隔壁。
谷梁氏来的时候,有些束手束脚的不自在,坐在圈椅的边沿,斟酌道:“谢娘子今日要我来,可是吴仁已备好了银两,托你来换那封先令书的?”
隋四自从娶了她,已渐渐开始怠慢,谷梁氏心里想的是,隋四既然想要银子,那她今日若能换回一千两纹银,他也许会对自己好些。
青凝替她斟了杯热茶,笑吟吟道:“谷梁娘子喝茶,今日请你来,自然是备了厚礼的,我那婢子已去府中取了,你且稍安勿躁。”
她顿了顿,又问:“谷梁娘子,你当初因何要与吴掌柜合离?可是他待你不好?”
这话一出,谷梁氏刚拿起来的杯盏又放下了,她忽而想起了同吴仁做夫妻的那些日子,平心而论,他虽常常不在家中,却也是待她极好的,钱财上从不亏待她,便是家中大小事务也都由她一人做主。
再想想如今的境地,谷梁氏心中不免泛起些许异样的酸涩来,偏偏青凝还在问些有的没的,诸如吴掌柜在家时可曾让她为银钱操劳过?吴掌柜在时可曾让她行动不由心?吴掌柜
谷梁氏一下子恼了,扳起脸,斥道:“谢小娘子好没分寸,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你打听来做什么?今日你若备好了银钱,我自当奉上先令书,若是没有银子,那就告辞了。”
她说着便要站起来,却忽听隔壁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男子沾沾自喜的声音:“我的好香云,今日就你我二人,吃酒方能尽兴。”
是隋四的声音,谷梁氏一下子顿住了。
那边厢,隋四方坐定,便迫不及待揽住了香云的腰,香云嗔他:“要
吃酒,你怎得不去寻你家中那位,同你在那吴家大宅中痛痛快快的喝一盅。”
隋四点她的额:“瞧你,好好的又提那谷梁氏,不是同你说过了吗,那吴仁多年行商,攒下一份家业,如今全在谷梁氏手中,我娶她,无非是为了吴家这份家业。”
隔壁谷梁氏听到此处,忽而打了个冷战,隋四贪她的钱财,这些时日她早有觉察,可这话被隋四亲口说出来,却又是一番滋味,她忽而满目怒火的瞪着青凝,压低了声音道:“是你,是你故意引我来的?!”
都怪这位谢小娘子,若是今日不撞破,她还能假装不知情,继续过下去。
青凝点头,朝她做了个口型:“是我。”
那厢香云还在咯咯笑,矫揉做作的偎在隋四怀中:“你就尽管哄我吧,我且问你,打算何时接我进门?你若真要接我进门,那谷梁氏岂能愿意?”
隋四美人在怀,畅快的吃了杯酒,这酒一入口,说话便益发荒唐了:“她不愿?她不愿又能如何?她又岂能做得了我的主,若真将我惹恼了,小爷我一杯毒酒送了她归西,左右也无人敢管”
谷梁氏指尖都开始颤,方才那股被强压下去的寒意又随之蔓延开来,渐渐到了四肢百骸。
青凝站起来扶住她,在谷梁氏耳边低低道:“柳娘子,吴掌柜当年待你不薄,甚至合离时还在顾虑你日后的生计,这才将乌程的家业都给了你。至于这隋四,如今无需我多说什么,你心中该是清楚的很。你可知这先领书若是在隋四手中,吴掌柜随时可能被他送进死牢,念在你们少年夫妻的情分上,你也不该再去贪这一千两银子。如今吴掌柜往日的家财都在你手中,自然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钱,你这无异于将他逼上绝路。”
谷梁氏慢慢坐回了圈椅中,目光呆愣愣的沉默了好一会,待隔壁的调笑声又响起时,她怔怔回过神来,从袖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件,递给青凝:“你说的对,诚然是我有愧于他。”
青凝心中怦怦跳,打开一看,竟真的是姑母手书的那封先令书。
只令青凝没料到的是,这谷梁氏说完,竟晃悠悠的走了出去,随后一脚踹开了隔壁的房门:“隋四,你既然要毒杀于我,那今日你我便好聚好散吧。”
谷梁氏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战战兢兢,她是怕隋四的。
隋四转头瞧见是谷梁氏,先是讶然,而后转为不屑:“你来这儿做什么?你我夫妻一场,莫说这些伤心伤肝的,待那一千两纹银到手了,你还是我隋四的好娘子。”
谷梁氏凄冷的笑了两声:“一千两?没有了,那封先令书我已给了谢小娘子。”
隋四一听这话,猛然站了起来,他几步走了出来,待看到青凝后,眯了眯眼,直奔她而来:“我倒是谁,原来是谢家小娘子,怎么,今日不费一分银钱,就想拿走这封先令书,我看你想都别想。”
“就算你拿走了又如何,我让我叔父在那位崔世子面前进言几句,那封先令书就是废纸一张,照样让那吴仁下大狱”
他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堵住了青凝的去路。
青凝长在闺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市井无赖,一时愣住了。
隋四自得的笑了声,得寸进尺的逼近,吓得青凝往后退了好几步,直至无路可退,眼瞧着那隋四擒住她的腕子,劈手要来夺那封信。
忽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架住了隋四的腕子,转而将那隋四掼在了地上。
青凝抬头,就见崔凛高大的身影挡在自己身前。
自从父母离世后,都是她孤身一人面对这世间种种,今日惊惧间,崔凛忽而挡在了她身前,不知为何,青凝的心一下子便安定了下来
崔凛今日没穿葛布直缀,是一件浅云锦缎,袖口衣领用金丝银线绣了精巧的云纹,这衣服一换,通身矜贵的气度便再也掩不住。
青凝正疑惑,就听崔凛道:“听闻你要寻忠勇候府崔世子?我崔凛往常入宫,倒不识得一位叫隋近海的太监。”
隋四一听这话,懵了一瞬,他瞧着面前这人气度不凡,却实像那勋贵子弟,只是只是那位忠勇候府世子爷,怎会来乌程这小地方?
隋四定了定心神:“哪儿来的肖小,竟敢冒充崔世子,你可知道那崔世子是什么人”
隋四说着忽而噤了声,只因面前这位郎君瞧了他一眼,这一眼,凌厉的让人胆寒,隋四不知怎么的,膝盖不听使唤,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崔凛:“你不必跪,一千两而已,我替这位娘子付了。”
崔凛话刚落,就见云岩掏出张银票来,扔到了隋四面前,摇头道:“头一回见敢要我们世子爷银票的。”
隋四一头雾水的捡起那张银票,就见左下角刻了一个崔字,世家大族的银票上都会刻下姓氏与族徽,现下敢在银票上印上崔字的,必然是忠勇侯府崔家。
隋四忽而面色发白,犹自不敢置信:“你你真的是忠勇侯府世子、督察院御史崔凛?不对,不对,怎会这样赶巧”
他话虽如此说,手却不自觉的抖起来,那张银票便被他抖在了地上。
云岩捡起来,又笑嘻嘻的将那张银票塞到了隋四手中,口中道:“既是我们世子爷给的,你便好生拿着吧,这是你该得的。”
隋四心中惊骇,一时拿着那张银票不知如何自处了,这会子,楼下忽而喧哗声起,涌进来一队带了佩刀的差役,看服制,不是县衙的差役,竟是应天府的官爷。
十几个差役呼啦啦上了楼,随手便将隋四绑了个结结实实,为首的官员指了他骂:“蠢货,蠢货,你一个泼皮无赖,竟敢敲诈勒索督察院御史崔大人,足足一千两,你可知,这是要流放岭南的。”
隋四闻言肝胆都吓破了,只顾着一个劲的磕头求饶,
着了盘领右衽袍的官员正是应天府府尹,他朝崔凛拜了又拜:“崔大人何时来的乌程?”
青凝躲在崔凛身后,有些懵懂的眨了眨眼。
崔凛因着替她处理隋四,竟泄露了身份?以崔凛的手段,实是不至于,除非他是有意泄露。
她正思索间,就见崔凛已被应天府的官员请入了内室,他转身前,嘱咐了云岩一句:“且先送陆娘子回去。”
青凝回到乌程府衙时,府上众人应是都得了消息,明乐领了一众奴仆,迎了出来。
后院里伺候过的几位家丁小厮战战兢兢的,生怕这几日没照应好这位侯府世子,映儿直接跪在青凝面前,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奴婢这张嘴惯来没有个把门的,若是哪里得罪了娘子,您莫要同奴婢一般见识。”
先前儿青凝与崔凛以谢家兄妹自居,如今谢怀安非是谢怀安,乃是忠勇侯府崔世子,至于青凝的身份,却无人知晓,便也只猜她是崔凛的侍妾,猜测归猜测,却无人敢去问。
众奴仆神色惶恐,唯有明乐还是带了些病气的淡漠,客客气气迎了青凝进去。
青凝简单收拾了下行装,云岩已来请了:“陆娘子,走吧,马车已备好,今日便返程归京。”
王禄川今日在衙门里审了一起拐带案,待审完了,便听闻了这桩奇闻。
孙管事还在试图安抚他:“老爷,今日那崔世子并未露面,听说只在醉月楼见了应天府府尹一面,倒是那位同他一道的小娘子回来了一趟,回来简单收拾了几件行装便走了。瞧他们行色匆匆,不置一词便回了京,想来也无甚发现,这是无功而返呀”
王禄川本就心里打鼓,他不安抚还好,这一安抚,手里的杯盏更是应声落地,怒道:“你懂什么!就是这行色匆匆、不置一词才最令人胆战心惊!”
忠勇侯府世子崔凛啊,那是什么样的人,显赫家世先不说,年纪轻轻便督办了蜀中盐政案、江南贪墨案,是历朝历代最年轻的督察院御史。
这样一个人,却以谢怀安的身份进了他这小小的府邸。
前几日他在崔凛的酒水中动了手脚,还以为他真同他那妹妹成了好事。他那时想的是,这光风霁月的谢怀安终于同他一般,也陷进了这情欲的执念中,谢家那样的清流世家怕是再不能容他。他放下心来,甚至事后为着试探他,又将几件私事交予他去办理。
偏偏他办完了事,立马恢复了崔世子的身份,甚至一言不发回了京,这简直是摧人心肝啊!
王禄川头皮发紧,只觉崔凛在他的头顶悬了一把刀,不知道哪一刻便要了他的命。
他在厅中来回踱步,实在坐立难安,便附在孙管事耳边道:“替我备件行装,今晚去瞧瞧。”
马车辚辚,傍晚便出了乌程地界。
同来时不同,这次回京,崔凛换了宽敞的马车,不紧不慢的往回赶。
车里铺了织锦软毯,青凝跪坐在小几前,忽而想起袖中那一千两银票。
今日隋四惊惧之下,自然不敢再拿这银票,青凝走时瞧见那张银票飘落在地,便顺手收了起来。
此时她拿出银票,递给崔凛:“哥世子,这银票我暂时收了起来,现下便还给你。”
崔凛却没接:“不必,你且收着吧。”
青凝顿了顿,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崔凛对她此次乌程之行的酬谢,想来她扮的谢怀瑾他还是满意的,帮他取得了王禄川的几分信任。
崔凛这样的人,向来不喜同他人有牵扯,收了这银子,他二人便是两清了。
只是青凝并不想收,她微微仰起脸,厚着脸皮道:“世子,这些日子以来倒习惯了喊你一声哥哥,一时不好改口,只不知回到京中,还能喊你一声哥哥吗?”
青凝不要这一千两,她想寻求崔凛的庇护,甚而不必说庇护,便是一两分照拂,她在崔家也能好过许多。
崔凛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却只轻动了下眉睫,依旧没接那银票。
青凝却执拗的很,固执的举着那张银票,小心翼翼道:“我自小没有手足,如今更是孤身一人,这些时日才晓得有兄长在身边的安心,世子便让我随崔家小娘子一般,喊你一声二哥哥吧。”
崔凛在家中行二,按理说,青凝可随着府中小娘子们唤他一声二哥哥的,只是崔凛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身上自有一股威压,这府里的郎君娘子们竟无人敢亲亲昵昵的喊他一声二哥哥,往日多尊称他一句世子。
外头夜色渐浓,车里的风灯摇摇晃晃,映出陆家女儿孤零零的影子。
崔凛向来不喜同旁人有感情上的纠葛,银货两讫才最清爽,且平生最不耐旁人同他攀关系,可此刻不知为何,他指尖动了动,竟鬼使神差收回了那银票。
青凝心中一喜,眉眼弯弯的抬起头,又甜甜喊了声:“二哥哥。”
崔凛有些别扭的别开眼,端起茶盏饮了口茶。
车厢里一时又安静下来,青凝又替他斟了杯茶,随口问:“二哥哥,你今日走的这样急,可是寻到了自己想要的?”
“并未。”崔凛用被杯盖刮了刮浮沫:“只是不想再耗费时日。”
费了这样大的周章,竟是无功而返?青凝错愕的愣住了,却忽听外头骏马嘶鸣,车上的杯盏晃了晃,马车猛然停住了。
久未露面的云崖跳上马车,掀开车帘跪在了崔凛面前:“世子,寻到了。”
“果如世子所料,王禄川天一擦黑便出了门,再回来时便弃了车马,换了身仆从的粗布衣衫,从角门悄悄回了府。他这一回府,便趁着天黑进了书房,书房的后墙上藏了一条密道,从密道下去,直通郊外的一处”
云崖最善追踪稽查,平素多隐在暗处,行事诡谲,也是个喜怒不行于色的。
此刻他抬起脸来,眼里却像有一团怒火在燃烧:“一处陵寝,一处奢华无比的陵寝,上头用明珠做成日月星辰,下头以水银灌注江河湖泊,羊脂白玉雕刻的寝床王禄和送来的那万两黄金便是用来造了这些死人之物,自然不只这万两黄金,前头还不知道填了多少金银。”
第27章 第27章你同我并不熟稔?
青凝回到京都时,已是五日后了,那日方出乌程地界,崔凛便同云崖下了车,只嘱咐云岩将她送回京。
五六月的天,不过辰时末,日头已是很足了,忠勇侯府角门上,平安刚上值,正掩唇打呵欠,转头竟瞧见了陆娘子。
他愣了一瞬,忙对青凝道:“陆娘子你怎得还敢回来?这府上都传开了,说是你居心叵测,竟然伙同铺子里的掌柜,要侵占四房的财产。连老夫人都惊动了,如今府中上上下下都替四夫人鸣不平呢。”
平安说话的功夫,另有角门上的小厮一溜烟跑进去,给叶氏送信去了,不多时,出来个小丫头,朝着青凝撇撇嘴:“陆娘子既然回来了,那烦请先去趟立雪堂吧。”
今日本是叶氏的生辰,崔老夫人在立雪堂设了家宴,听见小厮来报,叶氏只犹豫了一瞬,便遣了小丫鬟去角门上将青凝迎进来。
柳嬷嬷在叶氏耳边低语:“这位陆家青凝可真是会挑时候。夫人,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样的场合要她来作甚,凭白坏了你的兴致?不若让她先回凝泷院,待私下再好好发落。”
叶氏扶了扶发髻,没作声,心里想的却是:确实会挑时候,那她今日就趁着老夫人并各房都在,将那侵占四房财产的名声给陆青凝坐实了。这闺中女娘,名声一旦坏了,也就没有哪个正经人家敢娶了。这个时候,她还愿意将青凝许给李远做妻,想来众人都要赞她一声大度了。
叶氏这样想着,便轻笑着朝柳嬷嬷摇了摇头。
青凝走进立雪堂时,一时间热闹的厅堂中静默了一瞬,倒是柳嬷嬷先迎了出来:“哎呦,陆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时日你去了何处?害得我们夫人寝食难安的担忧”
柳嬷嬷既如此说了,青凝便进了正厅,朝老夫人并各房夫人行礼后,转而朝叶氏屈膝:“都是青凝的不是,让四夫人担忧了。”
叶氏颔首,轻柔而和善:“回来便好,你虽犯了错,只我也未打算细究,你不必害怕。”
听起来像是要打算轻轻揭过,不再追究。
二房王氏却是个快意恩仇的急性子,前几日听叶氏说起青凝侵占四方财产之事,倒先把自己气了个倒仰。
今日王夫人见叶氏依旧是面团一般,便忍不住替她开口:“青凝,按理说你寄养在四房,轮不到我们二房说话。可四夫人这些年待你不薄,吃穿用度都是她拿自己的份例补贴给你的,你却处心积虑的谋夺我们崔家的家财,实在是说不过去,也便是四夫人心善,否则你现下早在大牢里了”
王氏还要再说,却见老夫人轻拍了下椅背,便立时住了嘴。
崔老夫人前几次见青凝还都是和蔼的笑模样,这回却只是面无表情的打量她,露出了侯府诰命夫人的威严:“陆家小娘子,听说你这几日是随凛儿去了乌程?”
一间秀坊铺子不值得崔老夫人过问,可若是涉及到他们侯府的长子长孙,况且这长孙还是崔家的骄傲,那便是大事了。世子毕竟还年轻,老夫人怕他被那些狐媚子引得不知上进了。因此一听叶氏说青凝上了崔凛的马车,便立刻打起了十二分警惕。
立雪堂中,上上下下都用鄙弃的眼神瞧着这位陆家孤女,面对这四面八方的指责,青凝定了定神,先对老夫人道:“是,前几日去乌程多亏了世子相助。只世子仅是捎带了我一程,出了京城地界便自去忙公务了,我同世子并不熟稔,是以也不敢多叨扰。”
青凝半真半假,先同崔凛撇清了关系。
崔老夫人也不知信没信,呷了口茶水,转而问了句:“你又因何要去乌程?”
青凝没有立刻回应,反倒从袖中慢慢抽出一封信件,上前一步递给了老夫人身侧的大丫鬟。
崔老夫人从丫鬟手中接过信件,匆匆翻看了一遍,微微讶然的竖了竖眉。
青凝这才道:“老夫人,我姑母陆氏弥留之际,曾给当时尚在乌程的吴掌柜去过一封信,在这封信中,姑母托吴掌柜照看清河秀坊,待我及笄后,便要他将这秀坊过户于我。我这次去乌程,便是去吴掌柜的老家取回了这信件。”
她顿了顿,微微提高了声调:“观我大周律第一百三十五条,言,女子奁产为其私有,当其身故,若生前留有先令书,则以先令书为准,若无先令书,次则归于夫家。如老夫人所见,这封信件上印了我姑母陆之商的私章,可视为她生前留下的先令书。”
崔老夫人没料到,面前柔弱的小女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连大周律都搬出来了,她听完没言语,只微微眯眼,又将泛黄的信件扫了一遍。
倒是叶氏吃了一惊,只她面上却不显,依旧柔声细语:“青凝,这封信可是那吴掌柜要你去取的?外头这些人奸诈的很,我只怕这封信件是那吴掌柜伪造的,他瞧着你一介闺阁小娘子,小小年纪好掌控,无非是想利用你侵占了这铺子。”
“我知你无依无靠,必是忧心日后的生计才轻信了那吴掌柜,只你不必如此,你若早些同我明说,我自会找几间铺子给你打理。”
叶氏轻轻几句话,便将这信件定性成了伪造的先令书,她越是和善,倒越显得青凝得寸进尺的贪婪,
王氏先冷哼了一声:“果然是商人之后,不顾这些年的抚育之恩,只知一味贪得无厌。”
青凝在这诺大的立雪堂中,益发显得茕茕孑立,她轻轻攥了攥衣角,复又道:“老夫人,我姑母尚在闺中时备受家中宠爱,她及笄那年,祖父同爹爹特意去寻了篆刻大师孟頫,花重金为姑母刻了一枚私章,从此,姑母便在陆家的生意场上有了一席之地,凡是她盖下了私章的生意,陆家都认。”
“孟頫大师独创玉箸篆,此篆书章法有序,别具姿态,其一生留下的印章不过十几枚,听说老夫人也有一枚,想来老夫人应是识得他的真迹的。”
她这话刚说完,叶氏蹙眉,急急开了口:“孟頫大师性高雅,怎会为商户之女刻章,想来”
只她还未说完,崔老夫人盯着那信笺上的印章轻轻颔首,打断道:“这信上的印章确实是孟頫大师所刻。”
青凝眼里忽而涌上一丝热意,为着这一句公道话,她朝着崔老夫人深深行了一礼。
崔老夫人此话一出,厅堂中的所有人都讶然的静默了片刻,这印章既然是陆氏所有,那这封信自然是其亲笔所书了。
下头三房柳氏是个蠢笨的,琢磨着往王氏身边凑了凑,将众人心中所想问了出来:“这信既然是真的,那是不是白白冤枉了陆小娘子?”
王夫人瞅她一眼,没开腔。
叶氏刷的一下白了脸,险些握不住茶盏,嘴角抖了抖,才勉强维持住可亲的弧度,一时间变了口风:“既然是孟頫大师所刻,那这封信必然是陆姐姐生前手书了。只是青凝,你先前儿因何不同我提,若你早些儿告知我,我自会派人去乌程取回来,还你清白。倒好过你自己抛头露面的涉险。”
青凝抬起头:“四夫人,这些年劳你照拂,此次之事便不想再给您添麻烦了。只是方才瞧见姑母手迹,一时感慨万千。”
“青凝忽而想起,当年姑母临终前,名下嫁妆统计京郊的田庄一十二处、商铺二十三处、并珍宝古玩字画数十箱,纹银四十万两。”
她这话又让在场的众人都吃了一惊,名门世族多瞧不上商户之流,陆氏在的那些年,府中之人多有轻视,倒忘记了她带了这样大的一笔嫁妆进府。
青凝站在厅中,依旧是柔顺而乖巧的面目,脊背却是笔直:“青凝犹记得姑母当年拽着我的手,托四夫人庇护我一二,为着这份恩情,姑母承诺将名下嫁妆一分为二,一份留给四房,一份便作为我日后的吃穿用度及嫁妆。想来我寄居侯府四五载,应是花不完这样一笔巨额财富的,倒是用不上四夫人补贴分例,只是平素多有叨扰,劳四夫人费心了。”
这话初听起来恭顺的很,可若仔细一听便能品出些别的滋味来。
王氏先回过味来,一时有些恼恨还未弄清楚状况,竟冲动下替叶氏出头了,白白做了出头鸟。
叶氏嘴角的笑意彻底挂不住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迎面打了一个大嘴巴。她这些年努力挣回来的体面,竟让一个小娘子给抖出些底细来。
现下众人都看着呢,叶氏也只能忍者恶心对青凝道:“今日既然老夫人认下了那封先令书,青凝,我自当将那间秀坊过户于你,往后这铺子的房产收益皆有你接手。可你须知,你姑母当年弥留之际已是有些糊涂了,她带进来的嫁妆是不菲,只是嫁进来这些年,早已挥霍了不少,实在是所剩了了,并没有她口中之巨。”
幼时在陆家,青凝长到五岁,姑母陆之商才嫁去了京中,她小时便常听府中众人赞她的姑母虽是一介女流,却颇有经商的才能。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如叶氏所言,只知一味挥霍。想她嫁进来后,手中的那些田产铺子,还不知给四房带来了多少收益呢。
只青凝也知,那笔嫁妆既然进了崔家的门,想要他们吐出来却是不容易。
她见好就收,没在提嫁妆的事:“谢过四夫人,既如此,那烦请通知府衙一声,要他们放了吴掌柜并店里伙计。”
本是要给这陆家小娘子一点颜色,好让她不得不嫁了李远。如今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铺子都搭上了,还白白惹了一身腥,叶氏今日这生辰过的实在窝火,胸腔里左冲右突的难受,只当着众人,却也只能忍下来,笑着应承了。
今日老夫人替叶氏办生辰宴,本是请了伶人的,有小丫鬟进来请示要唱哪一出戏,青凝便趁机行了个礼,以舟车劳顿为由告退了出来。
离去这许久,也未告知鹊喜一声,杨嬷嬷同鹊喜定要着急了。
青凝这样想着,便加快了脚步往凝泷院走,只她刚走到湖边的水榭旁,忽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泛着柔光的素彩织缎,身高腿长,宽肩窄腰,不是崔凛还能是哪个。
青凝顿住脚,刚要问他何时回来的,却听见崔凛声音清冷:
“你今日同祖母言,此去乌程仅仅搭载了我一程马车,出了京城地界便下了?”
他顿了顿,接着问:“你同我并不熟稔?”
想要寻求他的照拂时便甜甜的喊哥哥,在众人面前却又怕惹上非议,急急同他撇干净,崔凛转头,站在水榭上居高临下的俯视青凝。
面前的小娘子身段柔软,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颈,她悄悄揪了揪帕子,脸颊有些发红。
第28章 第28章口脂
“娘子,方才三夫人遣了婢子来,说是府衙那边都打点好了,吴掌柜这两日就能归来。”鹊喜端了一碟子点心,从廊下小跑进来,脸蛋红扑扑的,很是高兴。
叶氏最好脸面,既然在众人面前应承了,便会大张旗鼓的去办,好让众人都瞧瞧她的仁善之心。因此青凝并不担心吴掌柜的安危,只轻笑着点了点头
青凝已回侯府两日了,先前儿青凝不告而别,鹊喜同杨嬷嬷担心坏了,如今青凝平安归来,还名正言顺继承了秀坊,两人只觉一口浊气吐出来,终于放下心来。
只杨嬷嬷一想到青凝娇娇柔柔的一个小女娘,竟独自承担了这一切,就觉既心酸又心疼,她这两日想着法儿的给青凝做吃的,现下刚用完早膳,青凝面前已又堆了好几碟子糕点。
青凝用帕子捻起块桂花糕:“鹊喜,别再拿了,这哪儿吃的下”
杨嬷嬷咬断绣线,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多吃些才好,这大半个月在外头奔波,你瞧人都瘦了。”
青凝只好乖乖闭上嘴,又拿起块凤尾酥,只她还未送进口中,忽
见门口站了个瘦小的女娘,束手手脚的不敢进来,
青凝将手中的凤尾酥放下,透过指摘窗,同她遥遥对视。
门口的女娘终于咬咬唇,进了门厅,她笨手笨脚的朝青凝行礼:“陆娘子,我我是三房的庶女崔宜,前些时日陆娘子给了我一袋银子,要我去换两匹丝缎送去清河秀坊。”
崔宜说起话来中气不足,顿了顿才又嗫嚅道:“我我送去了,秀坊的掌柜给了我三百两。”
她说着,左一层右一层的解开腰间的裹布,将小心藏在身上的钱袋子取出来,眼巴巴的捧给青凝。
青凝顿了顿,便毫不客气的收了那银子,一百多两银子,换了足足三百两,确实是赚了。
她赞许的看崔宜:“崔宜,你可晓得自己做成了多大的一件事?能用一百多两银子换来四包生丝,又用四包生丝换成丝缎送去了清河秀坊,这其中曲折繁琐,是因着你胆大心细方能做成。可见你本也不是那等窝囊的废物”
她说着瞧见崔宜佝偻着腰背,又补了一句:“站起来,站直了同我说话”
崔宜下意识便挺直了腰杆,这一站直,胸襟也随之开阔了,那总是伴随着她的胆怯竟消散了大半。
“我”陆娘子夸她胆大心细,还说她不是个窝囊的废物,崔宜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手足无措的红了眼眶。
她悄悄拿袖子抹了下眼角,胸中那股热意刚平复下来,忽而想起一件事,一时间又白了面色。
崔宜复又有些战战兢兢,她怕她说出来后,陆娘子会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只崔宜纠结再三,还是开口道:“陆娘子,有有桩事我我须得同你说,今岁年初一,将你推入冰冷湖水中的,是是我。是崔怀柔要我要我将你推下水的”
崔宜还记得,那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
那日崔怀柔一壁让周妈妈抽她,一壁恨恨道:“她陆青凝算什么东西,寄居侯府的孤女,连我这个庶子之女也比不上的,竟得了公主的赏识,今日听说进了锦绣堂,还被长公主留下用晚膳了”“你去,你去将她推下水,否则日后她要是被抬举了,连她也瞧不上我了。”
青凝早便猜到了,闻言并没有惊讶之色。
崔宜声音却越来越低,到最后捂住脸,重又佝偻起了腰背:“我我对不住你,我我日后再不能害你”
她害了人,心里便像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难受,偏生那日青凝又从周妈妈手中将她救了下来,心头那块铅便更重了。她胆子小,惧怕崔怀柔的报复,便一直抱着这个铅块不敢吐出来,今日终于敢说出来了,却只觉没脸见青凝,陆娘子方才还夸她不是窝囊废呢,现下只怕也要厌憎她了。
只是崔宜没料到,她并未听到陆娘子的惊怒之言,陆娘子只是走过来轻轻拿开了她的手,问:“倘若以后崔怀柔再要你去害人呢?”
“我陆娘子放心,我我再不害人。”崔宜连忙摆手
“你不去,她们且逼着你去,不去便是要将你打死,你又当如何?”
“那就让她们打死我吧,便是打死我,我也断不会再害人了。”
青凝闻言,失望的叹了一声:“那我真是白费功夫了,你日后总要被打死的,却要我费那般力气将你从周妈妈手中救下来,”
听青凝如此说,崔宜又一下子生出愧疚来,慌忙摆手:“那我我不能被打死,不能让陆娘子白费功夫”
“你既不想被打死,又当如何呢?”
崔宜一下子被问住了,青凝便又道:“崔宜你且记住了,这第一呢,你曾推我入湖,这是你欠下的第一份人情,第二呢,我曾救过你的命,这是你欠下的第二份人情,你既然欠我良多,自当该好好活着,我还盼着你还我的人情呢。”
崔宜揪着帕子团团转,着急道:“我还,我还,我好好活着还陆娘子的人情。”
青凝抿唇偷笑,转身进了内室,拿出一本《一鸿算法》丢给她:“识字吧?若是识字便拿回去好好看,待你会了珠算,便去我那绣坊替我管账。”
崔宜捡起那本书,仔细抱在怀里,重重点头:“陆娘子,我识字的。”
青凝没再说话,只朝鹊喜使了个眼神,要鹊喜将崔宜送出了院门。
鹊喜回来后,忍不住嘀咕:“娘子,你要带着崔宜行商?可她瞧着实在是个窝囊的,真能去铺子里管账?”
青凝将方才放下的那枚凤尾酥捡起来,咬了一口:“能不能成不要紧,有了目标才能有心气儿活着,省得又被活活折磨死。”
鹊喜点点头,忽而对青凝道:“娘子,咱们后头那处藏书阁,往日鲜少有人去,今日我本想借个道,竟被拦下了,说是世子在里头看书呢,日后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青凝闻言想起上次自己在藏书阁也瞧见了崔凛,这藏书阁上层是处老大的书房,且离着崔凛的竹韵居不远,有清幽小径相连,想来崔凛喜静,便将读书、公办之处移到了此处。
她这样想着,正要伸手端茶盏,却忽而站了起来,急匆匆道:“我今早儿备的那碟子莲子糕呢?鹊喜,随我去趟藏书阁。”
前几日崔凛站在水榭中,居高临下的问她:“你同我并无熟稔?”,他说完也不待青凝回应,径直离去了。
青凝想,听语气,他大抵是有些生气的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子竟是飘起雨丝来。
崔凛背手立在窗边,棱角分明的脸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有些莫测的凌冽。
云岩瞧着同样沉默不语的云崖,张了张嘴又憋回去了,忍着没发出声响。
上个月乌程之行,不仅发现了王禄川督建的地宫,还在密道中发现了一砸手书,每一封都是沈阁老亲书。沈阁老沈廉,原太子太师,亦是崔凛的恩师,其一生正值清廉,桃李遍天下。
可据手书来看,正是这位清誉满天下的沈阁老,一手策划了这奢靡的地宫。前江浙巡抚李宗南、现任盐政使王禄和皆是他的学生,李宗南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的所得之钱财以及王禄和于盐政中搜刮到的油水,大部分都孝敬了这位老师,用于建造乌程这座地宫。王禄和更是鼓动了自己的堂弟王禄川,替自己的恩师督造地宫。
手书一出,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可是谁也没料到,前几日沈阁老竟只身赴督察院,躬身认罪。只言是自己老糊涂了,清廉了一辈子,却想在自己百年之后享享清福了,因此才在自己老家建造了这座地宫,用于身后长眠之所。
沈阁老认罪当日便入了狱,可是崔凛想不明白,那个教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恩师,竟会用民脂民膏去换一座坟墓。
在这压抑的沉默中,忽而有小厮跑上来,站在门外禀道:“世子,陆娘子来了,您可是要见?”
云岩忙朝那小厮摆摆手,使个眼色要他下去了。
崔凛依旧没做声,透过落地长窗,瞧见青凝正站在廊下左顾右盼的等,方才那小厮很快跑了下去,对着廊下的青凝连连摇头。只是令崔凛没想到的是,青凝却依旧没走,只是站在廊下拢了拢肩,她怀里抱了个食盒,宝贝似的,默默的站了许久。许是站的累的,她往后退了几步,忽而抬起头,正同崔凛的目光撞在一处。
青凝立时笑逐颜开,她朝他挥手,手臂上的袖子往下褪去,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看嘴型应是喊了一声:“二哥哥”
崔凛一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让自己完全隐在了暗影中。
楼下的女娘一时懵懵的窘住了。
崔凛看见了她凝固在唇角的那个甜笑,长睫垂下来,默了默,忽而对云岩道:“请她进来吧”
云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片刻才下楼去请。
青凝上来的时候,见崔凛正在案桌前喝茶,便行礼道:“二哥哥,前些时日多亏你捎带我去乌程,因此我才能拿到姑母的先令书,现下四夫人已应承了将绣坊交予我,且吴掌柜不日就要被放出来了,我今日特意过来谢你一谢。”
人嘛,有来有往便有了交情。且是崔凛这样大的一座靠山,自然要小心翼翼维护好交情。
青凝说着将漆捧盒放在案桌上,顺手抽走了盒盖,露出一碟子莲子糕来。
她仰头甜甜笑道:“二哥哥你尝尝这莲子糕。”
崔凛甚少吃糕点,他本要拒绝的,忽而又听她道:“为了这碟子莲子糕,我今日五更便起了,莲子也是昨日现采的,今年头一茬,正是新鲜的时候,二哥哥尝尝吧,配着茶水刚刚好。”
“你不必如此,我甚少吃点心。”崔凛放下手中茶盏,抬眸却瞧见她正眼巴巴的看着他。
他长睫掩下来,顿了顿,忽而又道:“且放着吧。”
青凝便又开心的弯了眉眼,既然收了她的糕点,那应是不生气的。虽然这碟子点心她本不是为他准备的。
原本青凝想着今日是崔念芝往园子里送香料的日子,她便亲手备了这一碟子糕点,要鹊喜送过去,没成想崔念芝有急事,早早便走了,这糕点没送成,便被她顺手拿来了藏书阁。
云岩站在崔凛身后,见主子收了那碟子点心,讶然的挑了挑眉,麻利的替青凝斟了一杯茶。
青凝方才在楼下站了许久,早便口渴了,这会子见碧玉杯盏中茶汤清澈,忍不住端起来喝了一口,喝完了还不忘赞一句:“还是二哥哥这里的茶好喝,竟是回甘绵长。”
她在崔府这些年,叶氏送往凝拢院的都是陈年的老茶,喝不出什么滋味,今日喝到崔凛的茶水,忍不住便多喝了几口。
青凝向来识趣,点心既然送到了,喝完了杯中的茶水,很快便告辞了出去。
崔凛刚要嘱咐云岩将青凝用过的那只碧玉杯丢了,却忽而瞧见了她留在上面的一抹口脂。
鬼使神差,他转着那只杯盏,食指轻轻点了点,手指上便沾然了她的一点气息。莹润的、明艳艳的口脂映在他的虎口上,有她身上清甜的香气。
崔凛忽而蹙眉,只觉自己莫名其妙,起身净了手,将那碟子莲子糕推远了。
这档口,云岩已备好了马车,请示:“世子,可是要去狱中见沈阁老?”
崔凛应了一声,起身便要下楼,只是刚走了两步,忽而顿住,嘱咐云岩:“来而不往非礼也,给凝拢院送一罐碧涧茶去。”
她方才说这茶好喝。
第29章 第29章香囊
今年乃是大周三年一次的大考之年,八月秋闱在即,朝堂中的一举一动亦牵动着万千学子的心。沈阁老作为历年会试的主考官,素来在学子们心中地位超然。乌程地宫被揭发,虽搜出了沈阁老的手书,但朝野上下大都认为沈阁老是被诬陷的,太学学子们甚至集体上书,请求圣上还沈阁老一个清白。
直到沈阁老亲往督察院认下了罪名,太学学子们集体沉默了。昔日的圣人彻底崩塌,沉默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骂声。
大周走到今日,内里已是积弊难返,上上下下多有贪腐之风,好在还有个沈阁老,往朝堂中一站,便是象征清廉的牌匾。如今这牌匾也倒了,学子政客们痛心疾首,已对朝廷有些心灰意冷,纷纷作文来针砭时弊。
崔凛是午后入的若卢狱,狱中光线昏暗,简陋的木板床上坐了个清瘦的老者,他正仰头瞧房檐上漏下来的一缕光,听见动静也未转头,只轻声道:“你来了”
崔凛屏退左右,躬身道了句:“老师”
沈阁老闻言终于转过身来,神色平和的瞧着崔凛:“你来可是要问我,那乌程地宫是不是我建的?”
他说着顿了顿,摆摆手:“不必再费口舌了,我早已认了罪,这地宫就是我建的。无数的金银扔进去,换了那雕梁画栋的陵寝。明珠在上,水银浇灌,整整开工四年了,数不清的工匠悄无声息的死在了里头。”
只是令沈阁老没料到的是,崔凛直截了当,问的是:“老师,若是我没记错,你的老家并不在乌程,你生于明州,直至及冠才随父迁居乌程,也不过在乌程住了一年半载,你便入了京。短短一年半载,又何至于对乌程生出莫大的感情,竟要大费周章的葬在此处?”
沈阁老点点头:“你是个心思周密的,只是那又如何,想葬在乌程便葬在乌程。”
“可据学生所知,你的故乡虽不在乌程,陛下的宠妃徐端妃却是自幼长于乌程。”
崔凛这句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沈阁老闻言猛然抬头:“你你说多少?”
崔凛便上前一步:“徐端妃在圣上还未继位之时便入了潜邸,多年来一直盛宠不倦,只可惜其患有不足之症,太医言活不过二十五,如今徐端妃已是二十有三,身体益发虚弱了。据宫中的秦内侍所言,徐端妃自知寿数有限,早年便常常哀求圣上,要死后葬回乌程。”
他站在那缕阳光下,掷地有声:“老师,这乌程地宫规制严明,显然是一座妃陵,你不是为自己所建,你是奉了圣上的命,替徐端妃所建。”
沈阁老愣了须臾,渐渐浮起欣慰的笑意:“言卿,老师早便说过,你是我教过的诸多学生中最有慧根的。”
言卿是崔凛的字
沈阁老早料到他会来,只是没料到他来的这样早。
那抹笑里的欣慰之意逐渐加深,笑着笑着又摇头道:“你便猜到了又如何,你难道能去定圣上的罪?圣上要建这座妃陵时,之所以不去动用国库,是怕了那些言官的嘴。他想留下千古圣名,便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去成全自己的私心。”
沈阁老说完,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用大周的根基以及天下子民的血汗,去成全自己的私心,何其愚蠢啊。”
崔凛一错不错的看着恩师的脸,他还是看不透他,他不明白沈阁老既知晓这是动摇国本的愚蠢,缘何不出言劝阻,却一手接过了陵寝修建事宜,甚而事情败露后,堵上自己一生的清誉,一力担了下来。
沈阁老似是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开口道:“言卿,自古忠孝仁义,尤以忠为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啊。”
崔凛沉默了许久,忽而掀起长睫,诘问恩师:“老师,您忠的是这天下子民,还是他李氏的江山?若为忠君而抛弃天下子民,是为愚忠。”
沈阁老闻言一下子站了起来,目光矍铄的看着崔凛:“言卿,你果真大逆不道。如今且让为师来问你,现下大周积重难返,圣上又是这样一位圣上,要你选,你是选忠于天下子民,还是忠于李氏江山?”
年轻的郎君站在那一缕光下,长身玉立,面容清朗,他说:“老师,您曾教过言卿,既已出仕,便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崔凛说完朝着沈阁老深深作揖,行完一礼便转身出了牢房。
“好,好,好啊”沈阁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连说了几声好字,忽而吐出一口鲜血来:“这才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他的贴身老仆跑过来递锦帕,声音里带了哭腔:“您这是又何必,赌上一辈子的清誉,真的值吗”
沈阁老接过锦帕,抖着手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当今圣上是老夫一手教出来的,他是何等品行,我最清楚不过。当初他要建乌程妃陵,也曾于我耳边旁敲侧击额,被我劝谏后便绝口不再提。可谁知竟私下授意大太监李忠宝,打起盐政的主意,我才知劝阻不得。若当初搅进去的是那李忠宝,想来更是要借此间事由,极尽所能搜刮民脂民膏。便是被发现了,陛下只需将那李忠宝推出去,便能挡下所有非议。”
那老仆哭的愈发狠了,偏要压抑着,低低道:“凭圣上要谁去,您是臣子,劝谏之责尽到了就是,又何必非要以身入局”
老仆跟了沈阁老六十余年了,此刻沈阁老伸出青筋毕露的手,拍了拍老仆的背:“不怕不怕。舍了一个沈廉,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沈廉洁,可若是沈廉不倒,他们就看不清这朝廷内里的腐朽。”
他说着忽而目露欣慰:“啊盛啊,你瞧瞧言卿,那是我的学生啊。也唯有他,唯有崔侯爷,是这来日的指望。”
“且看罢,且看罢,言卿,让为师看看你有没有能力改天换日,还天下子民一个朗朗乾坤。”
松思院前种了几株广玉兰,风一吹,馥郁芬芳。
青凝捧了几卷手抄佛经,垂眸站在一株广玉兰下。
鹊喜小声嘀咕:“这一大早的,站了这许久,也不见四夫人的影子。”
前几日叶氏发了话,说是老夫人要去松山寺礼佛,要青凝抄几卷佛经,今日卯时给她送过来,务必不能耽误了老夫人出门。
打着老夫人的幌子,不抄倒是不敬了,青凝连夜赶工,好不容易抄完了,今日准时送过来,竟迟迟不见叶氏的影子。
青凝抬手碰了碰鹊喜,鹊喜只好憋屈的住了嘴,她刚想再叮嘱鹊喜几句,转眸却瞧见崔灵毓傍着柳嬷嬷从松思院走了出来。
崔灵毓揪着帕子同柳嬷嬷娇嗔:“整日要学琴,还有学画、学棋、学四书我的手指都磨出了泡,母亲也不知心疼,只一味的问我功课”
她正说着,打眼瞧见青凝,忽而住了口,转而不满的嘀咕了句:“一大早的,杵在这儿做什么,真是坏人兴致。”
青凝权当听不见,并不欲同她搭话,谁知崔灵毓走过她身侧时,颇有些幸灾乐祸的道了句:“听说那位吴掌柜出了邢狱,你那间秀坊重又开张了。只可惜,坊间都晓得那铺子犯了事,也没人敢再踏足了。”
青凝心里一跳,怪道这几日叶氏要她抄经,原是拖住了她,好让她无暇分身去管秀坊,连吴掌柜出狱她都不晓得,若是再晚些,等她回过神来,铺子里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呢
崔灵毓很快走远了,柳嬷嬷接了青凝手里的佛经:“陆娘子辛苦了,这佛经倒是送来的及时,也不枉我们夫人疼你。”
柳嬷嬷这亲亲热热的模样让青凝有些不适,她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却听柳嬷嬷又道:“待会子用完了早膳,夫人就要陪老夫人去松山寺礼佛了。既然陆娘子珠算了得,铺子也打理的好,夫人的意思是这几日她不在,就请陆娘子帮着四房管管账、打理一下这院子。”
青凝又后退了一步,替四房管账,这实在不是个好活。她若是接了,这几日便出不了门了,根本无暇顾上秀坊。再说,这账上的门道可多了,万一叶氏在其中做下手脚,回头只说青凝昧了四房的钱财,那真是掰扯不清了。
她这样想着,笑盈盈道:“嬷嬷,这样大的事,我实是不敢接”
青凝做出为难的样子:“若是若是夫人实在需要我,我亦是责无旁贷,只是这样大的事,还需得夫人亲口委托,否则这一院子的下人自然不会服我。”
柳嬷嬷便笑道:“既如此,那我去告知夫人一声,要夫人亲口同你说。”
柳嬷嬷这样说着,便进院去寻叶氏了,青凝瞧她见了院门,转身就走。
鹊喜连忙跟上,悄声问:“娘子,你走什么呀?不是要等四夫人的口信吗?”
“等什么等”青凝拽着她走的更快了:“这活我可不接,先躲过这一时,待会子四夫人就要出门了,若是这会子寻不到咱们,她也就只能作罢了。”
青凝一壁同鹊喜说话,一壁想能去哪里躲一会子呢。现在还不到辰时,大厨房里早膳还未备好,想来离叶氏出门还得一两个时辰。
急匆匆走了一阵,也不敢回凝泷院,青凝正着急,远远竟瞧见了竹韵居。
是崔凛的院子,青凝脚步顿住,偏头想了一瞬,抬脚就往院中走。
这侯府都晓得世子喜静,少有人敢叨扰,想来若是能在他院子里躲些时候,也无人敢来寻。
只青凝刚迈进院门,就被个小厮拦住了,那小厮黑着脸,一瞧就不好说话。
青凝顿了顿,笑吟吟道:“世子可在?我给他带了东西,顶重要的东西,今日必定要给他。”
崔凛公务缠身,甚少归家,青凝笃定了他不在,便又对那守门的小厮道:“若是世子不在也无妨,我且在这里等他一等。”
且在这院子里赖上一会子,等叶氏走了再出去。青凝打定了注意,挤进院门,站在走廊上朝那小厮憨憨的笑
只她没料到,下一刻,她便听见了云岩戏谑的声音:“陆娘子有什么顶重要的东西要给我们世子爷?”
青凝一愣,扭头就见这院子里别有洞天,走廊尽头的垂花门后有活水静流,云岩同云崖正站在垂花门后,而临水的风亭中,一袭品月织锦贡缎的崔凛正临水品茶。
青凝:“”这可真是赶巧啊
她脸颊微热,一时有些为难,懵懵的愣了片刻,忽而想起自己新绣的香囊,因着见惯了红粉之色,青凝图新鲜,便特意选了缥碧的缎子,在其上绣了山水之景,想来倒是男女皆可佩。
就是就是有些不太舍得。
可话已经说到这里了,青凝便眉眼弯弯,硬着头皮道:“二哥哥,我这几日新绣了一只香囊,里头填了清心明目的香料,想来你忙于公务,颇多烦忧,望这味清心香能替你减些烦恼”
崔凛放下手中的杯盏,淡淡道:“你不必费心,我向来不带香囊。”
青凝犹豫了一瞬,举起自己的手,远远对着崔凛道:“是,一只小小的香囊而已,二哥哥兴许不稀罕。只是我连夜绣了好几日,颇费了许多心思,连里头的香料也是千挑万选、精心调配的。二哥哥你瞧瞧,我这指头上都是针眼。”
廊下的小女娘说完将手背在了身后,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满含期待的望过来,崔凛长睫微颤,没再说话。
云岩察言观色,知道这是收下了,便过来接了青凝手中的那只香囊。
按理儿说,东西送到了,也不该再打扰了,可青凝掂量了下时间,又厚着脸皮道:“二哥哥,多谢你送来的碧涧茶。只是不知为何,同样的茶叶,我泡出来的,总不及那日在藏书阁喝到的清甜。今日便想同你请教一下,这茶要如何泡才好喝?”
青凝说完,局促的揪了揪帕子,她怕崔凛赶她走,只是没料到,再抬眼,竟见云岩站在垂花门前,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青凝便小心翼翼的进了风雨亭。
云崖正站在亭中给崔凛煮茶,点茶动作行云流水,末了替崔凛同青凝各斟了一杯,抬眸:“这煮茶的手法,陆娘子可是瞧清了”
青凝点头,捧场的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笑语盈盈:“果真好喝,好茶要配上好的手法,方能不浪费。”
她这样说着,下意识偷偷瞄了一眼崔凛,年轻的郎君侧脸清朗,一言不发的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子,那只被云岩送进来的香囊,被他随意的扔在茶案上。
崔凛是何等敏锐的人,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便抬眸看了过来,青凝忙乖巧的垂下眼睫,用宽袖遮了半张脸,专心喝茶。
垂眸间,忽而听见崔凛清冽的声音:“这碧涧茶鲜爽回甘,若是加入茉莉亦或桂花,又是另一番滋味。”
云崖听主子如此说,又自去倒了茶渣,欲要重新点茶。
青凝瞥见风雨亭的台阶下正开了一簇簇的茉莉花,洁白的花朵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端得是泡茶的好东西。
“这里且有现成的,容我替二哥哥摘来泡茶。”长久的寄人篱下,让青凝颇会看眼色,她忙站起身,提起裙角下了一阶台阶,去摘那茉莉。
那株茉莉开在崔凛身侧的台阶下,他微微一侧眸,便看见青凝背身站在他身侧,正伸出一截皓腕,去摘枝桠上的茉莉,柔软的腰肢便似弱柳扶风,将将在他眼前晃。
她今日腰间束了一条水绿的丝
绦,上面缀了几颗珠玉,虽说成色不好,一瞧便不是值钱的东西,但风一过,便环佩叮咚,摇曳间益发显得那截细腰楚楚可欺。
崔凛的目光落在那几颗珠玉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几株茉莉开得好,青凝捡那被露水洗的发亮的,摘来放在干净的手帕上,待她摘完一转身,忽而呀了一声。
崔凛不知何时起了身,她二人离的近,她这一转身,远远看去,倒像撞进了他怀中。
青凝闻见他身上清淡的冷梅香,抬眸看见崔凛利落的下颔、挺拔的鼻,最后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中。青凝一颗心忽而重重跳了一下,因着她在那双眸子里竟感受到了强势的侵略性,她不自觉便往后退了一步。
她这一退,偏生崔凛又往前走了一步,青凝心慌之下又退了一步,方要再退,却觉腰上一紧,崔凛伸出修长的臂,竟牢牢禁锢住了她的腰。
那只手修长有力,青凝竟是动不了分毫,一颗心又开始怦怦跳,口不择言:“二哥哥,你”
崔凛微微蹙眉:“你再退一寸,便要跌进池中了。”
青凝讶然的住了声。
微凉的指尖一触便离,神情漠然的郎君与她擦肩而过。
青凝转头才发现,下了台阶,在几株茉莉一的侧竟有条临水的小径,清幽小径尽头有位小厮抱了一叠公文,正着急通报。
想来是崔凛瞧见那小厮,便起身要离去,倒恰巧同青凝撞了个面对面。
崔凛走了几步,忽而顿住:“陆娘子要喝茶,尽管要云崖替你泡一壶,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相陪”
郎君长身玉立,朗月般的干净皎洁,青凝脸颊微红,心道自己真是多想了,这样的如玉郎君,眸子里怎会有那强势的侵略性。
她转眸回身,却见桌案上那只缥碧的香囊不见了。
第30章 第30章换衣
在崔凛院子里喝了好几壶茶,青凝才慢悠悠的出来,又回了松思院
叶氏早陪老太太出门了,叶氏的大丫鬟怡春正站在院门前张望,瞧见青凝不禁啐了一声:“好个不知好歹的,我们三夫人等着你回话呢,你竟脚底抹油开溜了,可是让我们好找。”
青凝正要赔不是,鹊喜挡在她身前先开了口:“我我方才肚子疼的紧,这才连累了我们家娘子,还请三夫人莫要怪罪。”
怡春白了这主仆俩一眼,拧身就走了:“好事来了也接不住,真是上不得台面”
青凝失笑,偏头朝鹊喜眨眨眼:“鹊喜,你越来越机灵了。”
鹊喜是青凝母亲陪房的女儿,小时候也是个顶机灵的小丫头,否则也不能被她的娘亲选中陪在她身边,只可惜陆家抄家那晚,鹊喜同青凝躲在箱笼里,鹊喜将青凝的小脑袋摁在自己的怀里,不让她瞧外面的光景,可自己却一眨不眨的盯着外面,以提防随时来临的危险。
那晚太长了,长到鹊喜亲眼看见家园被毁,自己的母亲被拖出去发卖,自那以后就有些怔怔的,没有小时候反应快了。
鹊喜听见自家娘子夸她,憨憨的挠了挠头。
青凝又笑,打发她回去告诉杨嬷嬷一声,自己便出了角门,往秀坊去。
西坊市上热热闹闹,可清河秀坊门前却冷清的很,青凝走进铺子的时候,就见吴掌柜人消瘦了一圈,正坐在铺子里发愣。
“吴掌柜”
青凝脆生生的喊他,吴掌柜听见声音望过来,见是青凝忙起身作揖。
青凝扶住他:“吴掌柜,你在里头可有受罪?”
吴掌柜摆手:“劳娘子担忧了,吃了几天牢饭而已,算不上受罪。”
青凝这才放下心来,左思右想,同他交代道:“我此次去乌程,从谷梁氏手中拿回了姑母那封先令书。只是只是你先前儿那位夫人,瞧着不太好,她被那隋四诓骗,家里钱财也败的七七八八了,不晓得以后日子怎么过。”
吴掌柜叹息了一声,看着面前的青凝,又想起了她的姑姑陆之商。当年吴掌柜收购了一批香料,乘船往北运,岂料中途遭遇了水匪,被抢了个一干二净,幸得陆家商船搭救,才捡回了一条命。
那时,刚刚及笄的陆之商皱着眉瞧他:“你也真是蠢,近来水匪横行,单凭一艘小小的货船竟也敢北上。”
只她骂完,却又扔给他一包银子:“行商不易,想来这一趟连老本也要赔上了,你可随我们的商船进京,近来京中雕漆工艺盛行,进了京后,你收购一批雕漆物事,走陆路回南方,想来也能赚一笔了。”
吴掌柜本是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一听这话,感激的说不出话来,忙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一张明艳大气的脸。
后来陆家商船入了京,临下船时,吴掌柜特意寻到了陆之商,将一枚家传玉佩递出去:“陆娘子,多谢搭救之恩,日后若你有用到我吴某的地方,自当万死不辞。”
只是这一别,那张明艳中带了抹英气的脸便留在了他心中,怎么也忘不掉,及至他娶了谷梁氏,还时不时会想起,他自觉对谷梁氏有愧,这些年才如此纵着她。
如今青凝提起谷梁氏,吴掌柜依旧对她怨恨不起来:“日后每年年尾,我会遣人给谷梁氏送一笔银钱,娘子不必担忧。”
青凝点头,吴掌柜便收了账册,同青凝往内间走。
及至上了茶,吴掌柜这才忧心忡忡道:“娘子,那日官差来铺子里抓人,许多人都瞧见了。这铺子被封了有月余,如今坊间都传,咱们秀坊是因为昧了主顾们的订金,打算携款跑路,这才被抓了进去。”
这谣言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起初大家还将信将疑,可这清河秀坊被封了一日又一日,连个人影都寻不到,大家也便信了这传言。
吴掌柜顿了顿又道:“那定了绣品的主顾更是焦急万分,咱们铺子一开张,便都涌了进来,索要先前儿交的定金。娘子来之前,我刚打发走了一波。”
青凝闻言默默喝了口茶,转眸瞧着吴掌柜:“那依吴掌柜所见,这局要如何破?”
吴掌柜没料到她会如此问,微微挺直了脊背:“依我看,既然先前儿被封了铺子,那咱们现下就大大方方的开张,让旁人都晓得清河秀坊开门了,还在好好经营,并无跑路之嫌。再者,于门前贴个告示,便说前些时日,是因着有主顾争抢绣品,在铺子里打了起来,这才惊动了官府。”
铺子被封,事关崔家的家私,不方便往外宣扬,这才让旁人有可乘之机,造了这起子谣言。既然不方便说出实情,那便寻个更得当的缘由,若说是因着主顾争抢绣品惊动了官府,倒还能显出绣品的珍重来。
青凝赞许的笑:“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成,就按您说的办。”
吴掌柜被青凝这样一赞,只觉浑身都是干劲,他立时站起来:“那我明日便去请了那舞狮的来,大张旗鼓的庆祝一番,再于门前贴了告示。”
吴掌故说着就要去张罗开张的事宜,却被青凝叫住了。
“吴掌柜,若是先前订了绣品的主顾们再闹起来,你尽可将定金退还,只一点,退定金不退买卖,货款可等交绣品时一并结清。”
吴掌柜明白,只怕这些小手段并不能真的平息事端,若是主顾们再闹起来,非但买卖不成,还会影响铺子里日后的生意,只是,他有些期期艾艾:“这确实是个好法子,既能安抚主顾,又能不丢了这桩买卖,只是只是咱们铺子里的定金一收,便拿去买丝缎绣线、聘绣娘了,一时拿不出这许多。”
“有多少先补上,其余我来想办法”
这当口,青凝已在心中盘算出了缺口,大抵还缺千两银子,她手掌拖着脸颊,细细想着还有哪些东西能当,暂时补上这缺口
青凝回到崔府时,远远就见崔怀柔正在凝泷院门口徘徊,见着青凝,崔怀柔迎上来,挽住青凝的手臂:“青凝妹妹,你去了何处?要我好找。”
“今日是三姐姐的生辰,四夫人陪老夫人去松
山寺礼佛了,二夫人便做主,请了戏班子,晚上还设了螃蟹宴,要咱们姐妹们一处热闹热闹,你同我一块过去吧。”
青凝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淡淡道:“怀柔表姐且先去吧,我这会子不舒服的紧,还不晓得能不能去。”
如今青凝看的愈发分明,崔怀柔此人,骨子里是自卑懦弱的,偏生又敏感多疑,在身份比她高的人面前,她向来不敢高声说话,可在不如她的人面前,却又要作威作福,将人前受的气全撒出来。她心中瞧不上青凝,可她又怕在热闹的场合落了单,惹人笑话,便总是缠上她。
比起崔怀柔,青凝倒宁愿同崔灵毓在一处,崔灵毓被娇宠惯了,虽说记仇的很,却有什么说什么,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崔怀柔露出失望神色,还欲再开口,却被青凝打断了:“若是怀柔表姐没有其他的事,容我先回去了,杨嬷嬷还在等着呢。”
她说着便进了凝泷院,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未分给崔怀柔。
进了屋,青凝才嘱咐鹊喜:“鹊喜,我先前儿制的那味梨落香呢?”
梨落香清淡而不甜腻,倒适合崔素问这样的大家闺秀。
今日崔素问生辰,不露面却是不好,青凝打算过去走一趟,送份生辰礼便回来了,说起来她同崔素问也没有多亲厚的关系。
崔府的戏台子搭在了凌水阁上,青凝过去的时候,宴席还未开,女眷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
过了这个生辰,崔素问便要出阁了,今日除了崔家几位女眷,王氏还特意请来了同崔素问交好的几位小娘子。
青凝眼瞧着崔素问被众人围绕着,正笑着说什么,青凝也不往里凑,只在桥边住了脚。
一盏茶的功夫,崔素问似是乏了,越过众人,往湖心亭中躲清静去了。
青凝趁机上前,本想放下生辰礼,寒暄几句便走的,谁知刚提起裙角,忽听噗通一声。
青凝抬头,就见崔素不知因何跌入了湖中,正浮浮沉沉挣扎。
凌水阁中立时乱成了一锅粥,有婆子高喊:“快来人啊,三娘子落水了。”
二夫人王氏三五步跑进湖心亭,手忙脚乱的喊:“快、快去寻会水的婆子来。”
落水的乃是崔素问这样未出阁的小娘子,有闻声赶来的小厮仆役,并不敢下水救人,这若是坏了侯府娘子的名声,可是天大的罪过。
湖心亭下湖水甚深,崔素问挣扎间喝了好几口湖水,眼瞧着就要沉下去了。
王氏扯着嗓子喊:“人呢,人呢,可有会水的婆子,快些救救我儿。”
青凝闻声往湖边走了几步,忽而又住了脚。她是会水的,小时候跟着爹爹走河运,多少学了些。只是一来,这许多年也未下过水了,有些不敢贸然下水;再者,青凝估量了一下湖心离岸边的距离,晓得以自己的力气,便是下了水,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将崔素问拖上岸的。
亭中已有婆子丫鬟们拿了竹竿来,往湖中递:“三娘子,三娘子,快抓住这竹竿”
湖水淹没口鼻的瞬间,崔素问早已三魂丢了七魄,哪里还能听的到。
王氏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喃喃:“这湖里是有索命的鬼啊,怎得专来勾我这一双儿女。”
早些年崔思喆也曾落过水。
她身侧的嬷嬷忙扶住她:“夫人莫急,下人去寻了,会水的婆子这就到。”
王氏哪里还等的及,扶着围栏,高声喊了句:“哪个会水,将我儿救上来重重有赏。”
她这句话出了口,忽听噗通一声,眼见一个小娘子将一块枯木拖入水中,而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小娘子扶着那块浮木,很快游到了湖心,她吃力的抓住崔素问,将人拖到了那块浮木上,许是力气用尽了,救人的小娘子浮出水面,大口喘息了几声,
崔素问在绝望的浮沉间,忽觉有人扶住她的腰,命令道:“快些,抓住这块浮木。”
求生的欲望涌上来,她便借着腰间那股力道,伸出手臂牢牢抱住了那块浮木,恍惚间抬眼,竟是陆家那位名唤青凝的小娘子。
王氏见崔素问扒着那块浮木漂了上来,终于扶着栏杆缓了口气
这会子,已有婢女寻了会水的婆子来,几个婆子跳入湖中,很快将崔素问同青凝一块捞了上来。
岸上候着的婢女们早备下了巾帕、披风,将两位小娘子擦拭几下,裹了个严严实实。
好在搭救及时,崔素问吐出几口湖水,便已无大碍,只是脸色白的吓人。
王氏忙命丫鬟婆子们将崔素问送回房中,又命人去请了大夫。
一通忙乱后,王氏回过神来,才想起那位救人的小娘子。她转眸,便瞧见了发梢湿漉漉,裹了披风跌坐在亭中的陆青凝。
王氏定睛瞧了她片刻:“竟是你救了我儿。”
她说着上前扶起陆青凝:“好孩子,即是你救了三娘,我自当重重赏你。”
青凝裹了裹身上的披风,闻言抬起头来:“若是夫人当真要赏,不若便赏青凝五百两纹银吧。”
她实在缺钱的紧,铺子里急等着这笔钱救命呢,若是三夫人赏赐些玉如意之类的珍玩,拿去铺子里典当,少不得要被当铺压价,还不若直接要一笔银子。
王氏一愣,头一回见着直接要银子的,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她忽而想起来,方才是自己喊了一声‘救人者重重有赏’,这位陆家小娘子才跳下了水。果真是商人之后,重利的很。
王氏一颗心便凉了大半,抽回手对身侧的嬷嬷道:“去取五百两现银,送来给陆家娘子。”
她说完便转了身,着急去看崔素问。
青凝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倒是因着有了这五百两纹银而松了口气。
她伸出细白的指,刚拧了下自己湿漉漉的发,就听见了崔灵毓的声音:“好你个陆青凝,三姐姐方落水时,你明明就在岸边,会水却不去救,任由她喝了那许多湖水,若是二夫人不许诺救人者有重赏,你竟要眼睁睁瞧着她淹死吗?”
崔灵毓向来敬重崔素问,这一回是实打实的生气,她转到青凝面前,伸手来推她:“你怎得这般没良心”
青凝侧身躲开她的手,讶然的抬眼:方才慌乱之际,她急着寻救人的法子,竟是没听见二夫人这句承诺,怪道二夫人听见她要五百两银子后变了面色。
“今日真是开了眼,你们府上竟有这等唯利是图之人。”说话的是魏国公府上的二娘子徐琳,她同崔素问是手帕交。
徐琳如此一说,几位外姓的小娘子亦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崔怀柔嗓音细细的,落井下石:“青凝妹妹,你不该如此”
青凝心中委屈,张口竟不知如何辩解了,她微微思量了一瞬,正要出声,却见云岩自方塘水榭处走来。
云岩着了一身石青道袍,修长英挺,此时未站在崔凛身边,没有了比对,单看也是一表人才。
走的近了,云岩拱手:“诸位娘子,我们世子爷在前头多福轩处备好了果品点心,诸位可移步去听几出戏,今日出了这样的意外,倒叫各位扫兴了。”
一听是忠勇候府世子有请,诸位小娘子露出羞赧的面色,微微垂首,往前头多福轩去了。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啊,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单是提起这个名字,便叫诸位小娘子羞红了脸。
崔灵毓临走前侧眸,对青凝道:“你不许去,这是世
子哥哥单为我们这些体面的小娘子备的席面,你如此世俗,是入不了世子哥哥的席面的。”
青凝本也没想去,站在亭中没动。
只青凝没料到,待一行人走远了,云岩忽而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娘子,世子请你去趟方塘水榭。”
园子里的方塘水榭在碧波湖的西南角,被一层层的碧柳与芦苇掩映,清幽而静谧,自从崔凛舍了那处碧月轩,便将方塘水榭收拾了出来,偶在此处休憩作画。
青凝进了方塘水榭,便见崔凛正立在桌案后作一幅山水图,听见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是笔尖微微顿了顿。
青凝屈膝,露出个狡黠的笑来:“多谢二哥哥替我解围。”
她进了方塘水榭才反应过来,方才崔凛将一众小娘子支走,倒是解了她的困顿。
崔凛放下笔:“非是为了你,不必谢我。”
顿了顿,声音愈加清冽:“为了五百两,连命也不要了?”
青凝抬眸偷看了眼崔凛清俊的侧脸,她多年待在闺中,越发娇软,方才在水中,勉强将崔素问推上浮木,便有些力竭了,得亏婆子们来的快。按理说,她便是不去救,园子里这么多仆从,也不会让崔素问真的出事,顶多让她多喝几口水,只是当时已来不及多想。
浓密的长睫忽闪两下,青凝忽而扬起脸,清脆道:“我入水前,看见了二哥哥,你正从多福轩走过来,背影远远的隐在杨柳间。”
崔凛最不喜旁人弯弯绕绕、答非所问,实在是浪费时间,他微微蹙了蹙眉,却听青凝又道:“我起先儿也是怕的,看见了二哥哥,便敢下水了。有二哥哥在,必能保我同素问表姐平安无恙。”
崔凛抬眼,便见小娘子发梢湿漉漉的,披风裹的紧紧的,只露出颈间凝白的肌肤,那剔透的肌肤上沾了一滴晶莹的水珠,将落不落,倒像是被雨水打湿了的海棠。
她眉眼弯弯,全然信赖的看着他,让崔凛微微顿了顿。
崔凛很快转开眼,对身侧的云岩道:“去寻一件衣裙来。”
云岩愣了愣,一时不知去何处寻女子的衣裙了,忽而想起了替崔凛管院子的大丫鬟云泠,这才领命去了。
方糖水榭的书案后,用屏风隔开了一间内室,云岩取了衣裙来,青凝道了声谢,便转进内室换衣裙。
内里是女子细细索索解衣裙的声音,崔凛将书案上的纸笔一推,走远了些。
不曾想,这方塘水榭中的三折屏有个妙处,人在后头,便会有朦胧的影子映在屏风上,黄昏时的暮色一照,又影影绰绰折射在了水榭内的玉石插屏上。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袅袅婷婷映在玉石插屏上,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崔凛微顿,朝门口喝了句:“云岩、云崖,出去。”
门口守着的云岩与云崖对视了一眼,恭顺的关上门,离了水榭。
青凝在里间换衣,倒是泰然自若,有崔凛在外头,没什么可担心的。青凝一直觉得,用‘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来形容崔凛再贴切不过,是最清正朗润的君子。
外头清正朗润的君子站在暮色中,修长挺拔的身形动了动,骨节分明的手忽而落在了玉屏的影子上,那截细腰如在掌中,似乎一握便断了,冰凉的指轻轻拂过,一触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