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一小块碎银子
来的路上, 郑松石已经将黄牛的市价大致说了,几人又早听闻范家的小牛养得很好,因此听到这价钱, 皆是一愣。
付银子做主的是顾家人, 大家伙的目光齐齐朝两人看过去, 赵春梅搓了下手,温声道:“买牛是大事儿,我得同川儿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这话说的在理, 顾昀川点了点头。
屋子里都是人,他便拄着杖子同赵春梅一块儿到堂间说话。
方才人坐在一处不多好分辨, 眼下只俩人起身, 范大这才瞧出来顾家汉子是个跛脚, 牛车该是买给他的。
陈景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紧张,他想着价钱该不是要多了,人家还得商量, 他看去范大,汉子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让他别忧心。
外头起了大风, 刮得门板子啪啪作响,不多会儿,赵春梅和顾昀川便回来了,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 顾昀川缓声开了口:“我和阿娘商量过了,就按照您说的价钱来。”
这话一出, 陈景长舒出口气, 皱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顾昀川又道:“我瞧您家的牛棚很是结实,是您自己盖的吗?”
一说到牛棚, 范大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结巴道:“是、是自己垒的,用、用黄泥和粘土,掺着干、干草,和在一块儿,防、防风还保暖。”
顾昀川思索片刻:“是这样……小牛牵回去后,本打算先安顿在柴房里,但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想在后院儿盖个牛棚,不知道您得不得空。”
盖牛棚和垒鸡窝不同,是份苦差事,就是没日没夜的干,也得小半月。
顾昀川这边要教书脱不开身,郑家叔叔要上工也没时辰,倒不如找范大帮忙,他既垒过牛棚有经验,又爱惜小牛不会偷工减料,是最好的人选。
闻声,范大忙看去陈锦,家里夫郎虽然性子又急又躁,可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好。
陈景知道汉子最看重家里的牛,若不是想给小牛找户好人家,早早就能脱手了。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你去嘛,左右不过半个月,实在忙不过来,我就麻烦婶子帮忙照顾下实哥儿,该是应付得来。”
范大心里难受得厉害,陈景刀子嘴豆腐心,有脾气了冲他发火他也不觉得有啥,倒是眼下好声好气地说话,他心里绞得慌:“能、能成嘛……”
瞧着汉子满是担忧的脸,陈景心里虽暖和,却还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能成咋办,叫小牛冻外边啊!”
挨了骂,范大也不恼,哄着道:“那、那我早上做好饭再走,不、不叫你饿着。”
这么多人看着,陈景臊得慌:“哎呀知道了!”
范大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看去顾昀川:“我、我帮你垒。”
顾昀川缓声道:“那就这般说定了,等雪化了再开工,正好黄泥、粘土还要准备几日,到时候烦您来家里帮忙,就按照市价算工钱,多多费心思。”
工钱……范大愣了好一会儿,左右邻里做活儿都是主家出泥料,管一顿中饭,他们负责出力气,可顾家竟是肯给工钱的。
既然给工钱,那啥样的劳力找不着,又何必是他这样一个不相熟的庄户。
范大看去赵春梅,又看去顾昀川,心里头说不出的感激,他皱了皱鼻子,哑声道:“多、多谢。”
“是我们劳烦了。”
*
这几日,因着买了小黄牛,家里起了大变化。
盖牛棚、打车板,缝制放在舆箱里的褥子、软垫,很是忙活。
这垒牛棚得用到不少黄泥、粘土,眼下正值寒冬,又才下过雪,顾家劳力不多,不好上山里采泥料。
实在没法子,只得花上些铜板到泥瓦匠那里买些现成的回来,一听说这些,范大硬是驾着牛车,进山里挖了好几筐子。
那会子,还不到约定好要垒牛棚的时日,赵春梅正在屋里做绣活儿,听见叫门声,她忙出去瞧,就见范家汉子站在大门口,车板子上一筐筐的全是泥料:“婶、婶子,我先运、运过来,过几日好、好用。”
范大怕棉衣脏了不好洗,脱到一边,里头只穿了件厚布短褐,好在他身子骨硬朗,干力气活儿又浑身是汗,倒不觉得多冷。
不多会儿,院子里就堆满了黄泥,赵春梅满眼惊讶:“这些都是你拉回来的啊?”
汉子笑得憨厚:“山、山里头挖的,也好省些铜、铜钱。”
范大做活儿踏实稳妥、不偷懒,牛棚交给他,家里人都放心。
他白里来,夜里走,常常晌午饭扒拉上两口就又到后院儿继续赶工,可垒牛棚急不得,得挖地基和排水沟、竖木柱搭框架,还得夯土墙、编茅草屋顶。
一个人忙不过来,顾家人便都放下了手上的活计跟着一块儿干。
顾知禧垒过鸡窝,夯土墙学得很快,才半日就已经有模有样;沈柳有身子做不得力气活儿,又怕风寒着了,就在屋里编茅草屋顶;赵春梅负责灶火饭食,给大家伙都喂得饱饱的。就是顾昀川和郑松石下工回到家,也会干上一会儿,
本来小半个月的活计,几个人力气往一处使,竟是赶在车厢板子交付之前,牛棚就垒得差不离了。
那日傍晚,范大瞧着垒好的棚舍可是高兴:“现、现下天冷,山风大,吹、吹个三五日就能干透,到、到时候就能使了。”
远山晚霞漫天,和着呼啸的北风,是山里肃杀却温柔的冬景。
顾昀川将范大叫到一边,同他说话儿:“本想着牛棚好不容易盖好,留你吃顿饭,可你家中夫郎等着,我又不好强人所难。”
在顾家干了这般久,俩人慢慢熟络起来,范大知道像他这种苦劳力,平日里是很难同这些读书人有交情的,他本以为顾昀川这人孤高、难相与,却不想竟是个穿着长衫,就同他一道夯土、抹灰的人。
范大搓了搓被风裹的满是裂口的大手,好半天都说不出啥。
顾昀川笑笑,将钱袋子放到汉子手里:“这些日子辛苦你,若来日家里安顿好,你闲下来,我请你吃酒。”
银子的事儿是家里一块儿定下的,范大自山里背了几筐子的土料泥料,他虽从没提过银钱,可这来回一趟少得一天,又凿山挖土,尤其冬日河枯,粘土最是难弄。
沈柳向来心肠软,本还想多给些鸡蛋,可他想着不如给银子,范家真缺东少西了,自己采买就是。
范大捧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心里头踏实,他也没拉开来瞧,直接揣进了怀里:“好,等、等实哥儿大一些,您家若、若不嫌弃,我带、带夫郎上门道谢。”
“说什么道谢,只管过来串门。”
范大笑起来:“好,串、串门。”
临走前,范大又看了眼小牛,这小家伙倒是心宽,到了新地方能吃能睡,他伸手摸了摸它的圆脑瓜,收拾好工具,背上筐子出了门。
顾家人都出来送他,范大有些不好意思,忙摆了摆手:“外、外头冷,都回吧。”
他拍了拍黄牛肥硕的屁股,黄牛低低哞了一声,抬蹄前行。
待到顾家的房舍越来越远,范大才将怀里的钱袋子掏了出来,灰蓝的布面,连点儿花纹都没有,他拉开抽绳,定睛一看,里头竟是塞了一小块儿碎银子。
他干了八日的活计,按照市价,满打满算不过一百来文,可这里面加上那块碎银子,少得四五百个铜板了。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家里穷得紧,小牛算是贱卖,可顾家却又将这部分差额给补齐了,他眼眶子通红,再忍不住,伸手抹了把眼睛。
*
寒冬时日长,日子虽难熬,可却有盼头。
驾上牛车这一日,全家人都可是欢喜。
舆箱是请镇子相熟的木匠师傅打的,榫卯架起的车骨架,密实不透风,很是结实。
又是用的上好的榉木料子,防风耐潮,仔细些用,小十来年都不成问题。
这几日家里人都忙着搭牛棚,倒是没啥时辰缝软垫,赵春梅就将之前的褥子拿出来凑活着用,铺了好几层,倒也厚实软和。
吉婶又送了条盖被,虽都是拆的家里用旧了的褥子、被子改的,可是棉花重新弹过,盖在腿上扛风又保暖。
从家到书塾这一路时辰虽不很久,却得过土道、石子路,很是颠簸,沈柳有了身子,还是小月份,不好冒着寒风送人,今儿个驾车的活计就落在了顾知禧身上,小姑娘自小跟着赵春梅春耕秋收,驾牛车可谓得心应手。
院子里,小哥儿丧着个脸,不多高兴。
自家夫郎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性子,顾昀川瞧着他委屈巴巴的模样,满眼的心疼。
第52章糯米腊肉饭
顾昀川知道沈柳想来送他, 将人搂紧了:“相公又跑不了,送与不送还不都是你的。”
沈柳听得脸红,头埋在他胸口:“可这是头回驾牛车, 我想去。”
大手摸了摸小哥儿平坦的腹部:“等生了, 日日叫你送, 又不急这一时半会。”
因着怀了孩子,沈柳脾气变了许多,以往鲜少闹气, 眼下却总也忍不住,有点不如意就皱巴起脸, 可顾昀川从没恼过, 只搂着他温声哄。
小哥儿气了不多会儿, 就觉得自己过分,男人一面要教书,一面还得照顾他的情绪, 他咋能这么不懂事。
沈柳哽咽起来:“我、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总忍不住发脾气。”
“哎呦怎么还哭了,那相公哪还有心思教书, 只管惦记着你了。”
顾昀川笑着亲他,从发顶到额头再到脸颊,最后是他发红的眼睛:“又不怪你,有了身子是爱哭, 可我不在家时也想你开开心心的。”
沈柳忙抹了把眼睛,瓮声瓮气道:“我听话儿, 再不哭了。”
小哥儿本来就乖, 饶是发脾气也是小猫挠似的不多疼,有时候不小心挠狠了, 满心后悔地认错,让人心里软乎乎的。
“我柳儿真乖。”趁人不注意,顾昀川忙在沈柳嘴上偷亲了一口。
小哥儿一愣,耳根连着颈子红起一片,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边上的人,全都见怪不怪地捂着嘴乐。
赵春梅道:“时辰差不多了,再不走该不赶趟了!”
沈柳这才依依不舍地扶人上了车厢,顾昀川将杖子放好,伸手揉了把小哥儿的脸蛋,软声道:“走了啊。”
沈柳点了点头:“早些回。”
“知道。”
今儿个顾知禧驾车,赵春梅怕她冷着,给她怀里揣好铜壶,又叫穿了两件袄子,戴好棉风帽和兔毛项帕,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放心。
顾知禧挥了挥手同人作别,轻甩了下小鞭,小牛哞了一声抬起蹄子,车轮滚动,缓缓前行。
清晨的日光稀薄,山风袭来,还是有些冷,车尾的铜铃轻轻的响,顾知禧实在忍不住了:“阿哥,我知道哥夫好看,可你也太腻歪了。”
舆厢里,郑虎不住地点头,顾昀川伸手撸了把他的圆脑瓜,隔着车板子对顾知禧说:“你早些嫁人,也省得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
“这就嫌我了!我哥夫可舍不得我呢!”小丫头怪声怪调地哼哼,“我才不成亲,我还得养宝宝呢!
“我看你是想和宝宝玩儿吧。”
几人说说笑笑,这一路倒也欢快。
只是苦了郑虎,昨儿个让背的诗文还不多熟练,才看上两眼,就又忍不得和顾知禧笑闹了起来。
到书塾时,时辰还早,日头才升到山巅,金芒灿灿。
因着昨儿个同季舟野知会过,停下牛车,就见他正站在门口等。
见了人,顾知禧跳下车板,项帕有些累赘,她往下拉了拉,仰头同阶上的年轻人说话:“可是季公子,我是顾昀川的妹妹,昨儿个他该是同您说过的,这牛车平顺都放在哪儿啊?”
小姑娘娇憨可爱,眼睛又大又亮,一霎间与多年前重叠在一起。
季舟野整个人都定住了,手心掐得紧紧的,心口子怦怦直响,这个妹妹……他见过。
*
下过几场大雪后,进了四九天。
老话说三九四九冻死狗,这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日,再过小半月就是年节,彼时开了春,日子就好过了。
沈柳的肚子已经四月余,慢慢显怀,过了早先的恶心泛酸,胃口都好了不少,平日里能吃能睡。
顾昀川乐得见他多吃,每每散学回来,都会带些吃食,干炸小麻花、芝麻糖饼、绿豆糕……一家人坐在一块,边吃边唠唠贴心话儿,心情都畅快许多。
今儿个天阴冷得厉害,北风呼啸山野,地上都结着厚冰,脚踩上去嘎吱作响,正到了吃腊肉糯米饭的时候。
将糯米、腊肉和菜蔬放在一块儿蒸煮,既滋补又健脾胃,临出锅前浇上些陈黄酒,很是暖身。
胃口好了后,沈柳闻见油腥也不多想吐了,阿娘和宝妹怕他猫在屋里憋得慌,就叫着一块儿烧饭。
重活不让碰、累活不叫干,真到他手上的活计少之又少。沈柳便搬搬柴、烧烧火,干些力所能及的碎活儿。
糯米是今儿个一早就用冷水泡上的,眼下米粒发白,指尖一掐,轻易就断开了,沈柳走到水缸边,打算舀瓢清水洗干净。
近来他被照顾得仔细,就连晨起喝水,阿娘都会往他的小碗里放些红枣枸杞,连日里补着,他好像长胖了些。
肚子大起来了,不好弯腰,沈柳略略侧过身子,正要伸手,就被顾知禧拦下了:“哥夫你坐着,再抻着腰。”
沈柳也些不好意思:“这啥活儿也帮不上,怪没用的。”
“你这说的啥话呀。”顾知禧将水舀好,顺道就把米洗上了,“怀孩子那么累,你日日躺着都成。”
沈柳挠了挠脸,脸都红了起来。
以前在他们村子,不论是妇人还是哥儿,怀孩子都不讲究,别说三五月正常做活,就是快到生了,有些还在菜地里耕种,农忙那几月,净有赶不及时,把孩子生在地里的。
可他除了吃得胖乎,倒是啥活儿也帮不上。
赵春梅笑着道:“身子骨结实了,生娃娃就有力气,又不是叫你干力气活儿的,快坐下歇歇。”
沈柳听话儿地坐到小板凳上,屋里还没开灶火,他却一点儿也不冷,不由得摸了下厚实的棉袄。
先前阿娘给他缝袄子时,怕他长高长胖不够穿,多留出了一小截布边,压平实了缝到了里头,前几日他拆了开来,棉花拍了拍很是蓬松,可那条印子却深。
指尖轻摸了摸,沈柳瞧着阿娘和宝妹忙碌的身影,心口子可是暖和。
日头缓缓西沉,过了申时中,顾知禧得去接人了。
路程不长,早一趟晚一趟,时间也充裕,有时候她想在周遭逛逛,就先将牛车放到书塾后院儿停着,有时候直接驾车回来。
顾知禧把洗好的腊肉放到案板上,擦了把手:“还有啥要做吗?”
瓷碗里的冬菇正醒好,干瘪的菌盖缓缓舒展成伞状,赵春梅用手抓干水份,拿到案板上和洗净的腊肉一并切成小碎块儿,她笑着道:“你去吧,剩下的娘来。”
小姑娘点了点头:“那我可走了,到家就等着吃饭了。”
“好,到家咱就吃饭。”
灶房门被轻轻关起来,眼见着准备的差不离,沈柳将灶火烧上,嗡地一声响,火苗跳动,他忙将干枝子塞进灶膛里,见火势大些,又添上两把柴。
赵春梅让他搬上小凳子坐远些,省得一会儿油星子崩了衣裳。铁勺挖了块膏白的猪油,贴着锅壁敲进锅底,呲啦声里,猪油慢慢化开。
赵春梅下入姜丝爆炒出香味,放入沥干水份的糯米,翻炒至表面油润,再添入切好的腊肉段、香菇碎……
这时候,糯米腊肉饭就已经很香很香了,沈柳在边上瞧着,不住地咽口水。
赵春梅瞅着他乐呵:“香迷糊了?还得有一会儿呢。”
用葫芦瓢舀上清水,将将没过炒透的糯米,再沿锅边铺上一溜红枣干,用锅盖盖严实了,转成文火慢烧。
为免糊底,得时不时地转一转锅,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糯米饭就煮好了,顾知禧和顾昀川也回来了。
盛出来前淋上小半匙的陈黄酒,米粒便油润弹牙,腊味沉入饭里,很是驱寒气。
又转了两下铁锅,听着噼啪的烧柴声,赵春梅将锅子放平整,轻擦了把手。
见沈柳在边上乖乖坐着,她也拉了张小凳子坐了过去。
窸窸窣窣声响,赵春梅自怀里掏出个小物件,轻放到了小哥儿的手心里。
沈柳定睛:“阿娘,这是啥呀?”
赵春梅眉眼弯起:“护身符,前儿个去求的,还开了光呢,你有身子了,娘想着这个能护你周全。”
红布袋子上用金丝绣着祥云福禄,轻轻拉开抽绳,里头是刻了经文的桃木小牌,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沈柳瞧了好一会儿,指尖摸着桃木牌,心口子热乎乎的,他忍不住挽起赵春梅的胳膊,轻轻蹭了蹭:“阿娘你真好。”
他虽有些小迷信,但也知道有些事是求神拜佛也无用的,可这世上有人这般珍视他、惦记他,他说不出的窝心。
赵春梅忙想躲:“娘身上都是油烟,再脏了你衣裳。”
沈柳摇摇头,挽得更紧了些:“阿娘身上的味道……我喜欢。”
第53章黄酒暖身
不多时, 门外便传来了动静,瞧这样子该是回来了,牛车停下后, 通常会先送郑虎回家, 再开大门进后院儿。
沈柳不自觉地站起身, 赵春梅知道他要迎人,俩人都成亲这般久了,顾昀川出门在外, 他都惦记。
赵春梅跟着起来,伸手将小哥儿的袄子拉拉紧:“想去就去, 走慢些。”
沈柳笑着应声, 推门出去。
冬时天黑得快, 日头下了山,远天夜色如黛。
他快走了几步,将门闩拉开, 一抬头,就见顾昀川正站在外面。
因着坐了牛车,不消再风帽、项帕裹得严实, 男人只穿了件靛蓝棉袍子,他虽跛脚,可人却挺拔,不说话时眉目清冷有些严肃, 可一瞧见沈柳,整个人都春风化雨般柔和下来。
沈柳没读过书, 形容不出那感觉, 只每每瞧见,都心口怦动。
“这么冷还出来。”坐了一路牛车, 身上很是暖和,顾昀川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和阿娘做好饭了?”
“在锅里闷着,就等你俩回来吃了。”
俩人越说越有话儿,门边的顾知禧等得急了:“阿哥、哥夫快让让,我把牛车先驾进来。”
顾昀川拉着沈柳往边上站了站,让小牛先进院子。
灶房门半开着,糯米饭的香味顺着长风飘了过来,沈柳将大门关严实、插上门闩,笑着道:“今儿个做糯米饭,打了半坛子黄酒,待会儿你喝些吗?”
天冷风也冷,小哥儿脸上红通通的,偏着头不敢瞧他,顾昀川多聪明的人,一眼就瞧出来他在想什么。
自打沈柳有了身子,俩人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实在忍不住……可到底不尽兴。
眼下已经四个多月,该是能同房的,顾昀川抿了抿唇,忍不住凑近些:“不怕腰疼了?”
“那、那你轻点。”沈柳眼睫抖得厉害,俩人没成婚前,他就惦记顾昀川长得好看,眼下日日睡在一起,抱着、亲着……他早忍不住了。
顾昀川轻笑起来,同他耳语。
拂来的气息毛茸茸地挠人耳朵,男人的声音再好听,也架不住说出的话羞人。
沈柳眼尾飘红,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轻轻点了点头。
顾昀川微怔,他夫郎向来脸皮薄,好些时候都不情愿。
方才他也不过是随心一说,沈柳竟然答允了,他喉咙有些发紧,指尖用力摩挲了下骨节,心猿意马的连饭都不想吃了。
……
堂屋里,豆大的烛火轻轻摇晃。
怕糯米饭盛出来凉得快,赵春梅干脆连着铁锅一道搬去了屋子。
今儿个天冷,饶是不下雪,那寒气也从地底下往上反,冰得人脚底疼。
屋里早早烧上了火盆,虽然烟味大,却暖和了许多。
打开锅盖子,浓郁的饭香扑面而来,腊肉虽然泡过小半天的水,可足量的盐巴已经进到了肉里,搭配上冬菇、红枣,随着热锅热油的蒸煮,一股子诱人的咸香。
临出锅前放上一把烫熟的白菜芯,再淋上酱汁、黄酒,那滋味香掉眉毛。
赵春梅用勺子轻轻翻拌,最下头的糯米饭焦成了金黄的锅巴,猪油浸在里头,又脆又香很有嚼劲。
顾知禧早都饿了,眼下瞧见饭,忍不住抿了抿嘴。
赵春梅先给她盛满:“宝妹近来辛苦,宝妹先吃。”
顾知禧捧着碗,嘴上说着“不辛苦、不辛苦”,可那眼神全然在饭上呢。
沈柳瞧着她笑,把拌好的雪里红往她面前挪了挪:“配着吃,省着腻心。”
小姑娘嘴里塞得满满的,没法子说话,就点头嗯嗯啊啊的应声,她向来不挑食,瞧她吃饭让人可是有食欲。
因着做糯米饭,打了半坛子的陈黄酒,方才只用了小半勺,还余下不少。
赵春梅看向顾昀川:“喝些黄酒暖暖身子。”
顾昀川不动声色地瞧去沈柳,小哥儿闷头吃饭,都晓得边上的男人在看他,那灼灼的目光烫得人脸疼。
饭桌下头,他伸手捶了他一下,啪的一声响,动静虽不多大,可顾昀川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春梅看向俩人:“你少欺负我乖儿,人怀着孩子呢。”
“是是。”顾昀川笑着应声,将酒碗递了过去。
倒酒声雨水似的淅淅沥沥,沈柳却听得耳朵都红了起来。
赵春梅同顾昀川道:“喝些暖暖身子就是,别贪多,要么夜里难受再闹着夫郎。”
顾昀川拿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黄酒温过,入喉绵长,又辣又醇,不多会儿身上就暖和了起来。
他看了看沈柳,又看去赵春梅:“阿娘放心,夜里……我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吃过饭,天色都黑透了。家里人先后洗漱好,早早回了卧房。
屋子里烛火一盏,映得墙面斑斑驳驳。
从前两人云雨,多是黑灯后的心照不宣,耳鬓厮磨、水到渠成。
可今日是早早提过的,因此越到夜深,越有些情难自抑。
沈柳将发间的银钗抽下,用手松了松头发,缓缓,又黑又密的长发披散到肩膀上,将他泛红的小脸儿遮住些许。
顾昀川仰靠在床栏上,因着喝过酒,整个人都散着热气,他虽只着里衣,可还是觉得热,伸手拉了拉衣襟,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柳。
那一双眼又黑又深,像是望不见头的长夜。
沈柳才对视上就和被野火烧到一样偏开了头,他咬了咬唇:“相公……”
顾昀川勾起笑,喉咙滑滚:“这还远远不够啊。”
沈柳急得满脸通红,绞紧了指头,他在这事儿上向来被动,如今要他诱/人,他根本做不来。
小哥儿深吸了口气,豁出去了似的撩开衣摆,拉住男人的大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顾昀川的目光随着指尖下移,到小山包似的微微隆起的腹部,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摩挲,这里头……是有着两人血脉的孩子。
也不知道触动了哪条经脉,顾昀川感觉口干舌燥,胸口的热气不住地升腾,他忙偏过头吹熄了烛火。
甫一进到黑暗里,沈柳怔了怔,小声道:“这、这便行了吗?”
顾昀川往下压了压难耐的燥火,哑声道:“夫郎若还嫌不够,明儿个再来。”
“够、够了。”沈柳掩住脸,“你轻一些。”
男人没说话,回应他的只有漫漫长夜。
*
岁寒时节,日子缓缓又叠叠。不经意间,便到了岁末。
几日前,书塾放了年假,结算了腊月的工钱后,真就按约发了半扇猪肉。
拎回家那天,顾知禧早早就在院里喊起来了。
赵春梅出来一瞧,眼睛都笑弯了,直说:“这下好、这下好,过年不愁吃肉了。”
她细细盘算着年菜,左右天冷了肉不怕坏,一家人都不亏嘴。
第54章全然不在意
顾昀川赋闲在家, 从周儒芳那里接了些写字的活计。
适逢年节,许多人家要写贺辞,他挑了些濡润高的, 多少补贴家用。
近来天都不太好, 日头很是稀薄, 书房里更是冷清。
顾昀川向来火气足,往日寒冬最多灌个铜壶暖暖手,眼下沈柳在, 怕他受寒,就将火盆烧了起来。
书卷喜温, 怕烫卷了边, 他将架子上的厚本子都收到了一块儿, 拿个木头箱子装好,放到了角落里。
已经小五个月,沈柳的肚子愈发大了, 尤其这几日,孩子长得很快。
前儿个夜里,竟还起了胎动, 像是睡足了日头,顶新奇地动动手动动脚,很是闹人。
怕木头椅子坐着累腰,阿娘和宝妹给铺了厚实的褥子, 又放了个软和的棉花枕,不论沈柳坐躺着, 都不难受。
男人在一旁写字, 他就拿了针线小筐子缝缝绣绣,日子过得虽然平淡, 可却和冬日盼春朝似的有盼头。
写了不多会儿,外头就起了敲门声。
“来了。”
沈柳应了一声,正想起身开门,顾昀川搁下笔缓声道:“你别动了,我来开吧。”
大手扶着桌面站起身,缓慢绕过桌边,没急着开门,先将沈柳身上的小毯子掖了掖,外头风大,怕人冻着,他照顾得很是细致。
沈柳笑着道:“我穿得厚呢,不冷,待会儿人该等急了。”
肚子越来越大,系带的袄子、棉裤就勒得慌了,新做一身棉袍子又穿不了多久,干脆就穿了顾昀川的旧袍子。
旧衣裳再是晒日头、敲棉花,也不如新袄子暖和。
赵春梅怕沈柳冻着,拆了两床褥子合到了一块儿,给新缝了一条毯子,平顺里盖身子盖腿都暖和。
顾昀川咋瞅沈柳咋喜欢,他性子沉稳,许多话不愿意讲。
可眉目里的温情又如何都藏不住,伸手将小哥儿的长发拨到耳朵后,缓步开了门。
屋外天风大作,卷着山里的寒气,将干秃的树枝子吹刮的唰啦作响。
赵春梅和隔壁的吴婶子正站在外头,脚边上是家里的黄狗来福,瞧见了沈柳,来福的耳朵都立了起来,朝着他小声呜汪。
瞧见“小友”沈柳也很欢喜,坐起来朝它招手。
来福滴溜着黑眼珠看向吴婶子,婶子又看去沈柳:“怀着孩子呢,碍事吗?”
“已经坐稳了,不碍事。”
闻声,来福爪子刨了刨地,摇着尾巴进了门。
家养的狗子向来聪明,似乎知道沈柳有了身子闹不得,乖巧地趴到了他脚边。
今儿个吴婶子过来,是想请顾昀川帮着写副联子。
马上就到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贴对联、福字,求个平安顺遂。
住得近些的人家就带着红纸,请顾昀川帮着写副字,有时候拎上一小篮子花生,有时候带上几颗白菜芯,全当是谢礼。
屋子里炭火声噼啪、墨香正浓,吴婶子搓了搓手:“眼下方便吗?要么我等会儿再来。”
顾昀川请人进门:“方便的,外头冷,进屋里说吧。”
写副联子用不了多少时间,况且纸墨都是现成的,他坐回桌案前:“婶子,想写什么样式的?”
“我也说不好。”吴婶子笑笑,“左右是吉利话。”
顾昀川点点头:“那我就照寻常的迎春、送福写了。”
“哎好好。”
不多会儿,红纸上笔走龙蛇。
墨迹未干,得晾上一会儿,趁着工夫,顾昀川又帮着写了几张福字。
屋子里暖和,来福都有些困了,脑瓜枕着毛爪子,呲牙咧嘴地打呵欠。
吴婶子瞧着沈柳隆起的肚子,感叹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川子才成亲,一转眼娃娃都有了。”
赵春梅笑起来:“是川儿有福气,别家夫郎少得三五年才能抱上孩子,你说说,才小半年就有了。”
吴婶子跟着点头:“你也有福气,这么快就做阿嬷了,到时候娃娃生下来,你可有得忙呢。”
“忙点好,忙点日子有盼头。”
吴婶子瞧了瞧人,又凑到赵春梅身边小声道:“你家找房婆子瞧过没,她看肚子可准呢。”
赵春梅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有啥好看的,不管是小子、闺女还是哥儿,都是顾家的后,我都喜欢。”
片刻后,墨迹便干透了,顾昀川道:“婶子您瞧瞧,这样可行?”
“哟,写得真好,比闹街卖的都漂亮。”吴婶子接过对联纸,“可谢谢川子,帮了婶子好大的忙。”
又寒暄了几句,吴婶子得回了,临出门前,扭头叫了声“来福”,屋子里舒坦,大黄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蹭了沈柳两下,跟着出了门。
门轻轻合上,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烧炭声噼啪作响。
外头风大,门得插上才不容易被吹开,顾昀川关严实了,才返身回来。
临到桌边时,沈柳伸出手将他的手握住了。
男人停下步子,转头看去小哥儿,温声说:“怎么了?”
沈柳扶着肚子坐坐正:“没啥,就想摸摸你。”
顾昀川眉目温柔地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却听小哥儿轻声道:“昀川,万一怀的是个小哥儿……咋办啊?”
顾昀川微怔:“小哥儿有啥不好吗?”
“你一脉单传,顾家……”
顾昀川轻轻笑起来:“又如何呢?”
他看向沈柳,不由地想着他年少的时候,该也是乖巧又可爱。
可是小子还是哥儿……两人在这件事儿上似乎从来没有深刻的聊过,他以为心照不宣,其实小哥儿一直有顾虑。
他干脆将椅子拉了过来,坐到了沈柳的对面,握紧了他的手。
“有些话我不想说,是觉得难为情。”顾昀川仓皇地笑了笑,“可若是夫郎不安心,我说与你听,该也是没什么的。”
他才摔伤那些日,确是如何也想不通,也确是几不欲生。
阿娘和宝妹日日都哭,恨不能代他受苦,哭的他心烦,也哭的他悬崖勒马。
“我一个汉子,一死了之是痛快,可阿娘和宝妹定是活不好的。”
顾昀川笑笑:“你也知道,我身有婚约,可这副残躯又如何与人坦诚相待。”
“我意图退婚,阿娘都随我。”
“她那时候是向神佛起过誓的,只要我肯好好活着,成婚与否、有无所出……她全然不在意。”
见小哥儿一脸傻乎乎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摸了摸他日渐丰腴的脸蛋儿:“你不是说阿娘给你求了护身符吗,你打开看看。”
沈柳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伸手进怀里,将个红布金丝绣线的小袋子掏了出来。
顾昀川接过来,轻轻拉开抽绳,竟见这里头还放着个圆乎乎的东西。
轻轻倒在掌心,是之前他给沈柳的那枚放在饺子馅里的铜钱,小哥儿很是爱惜,用红绳缠好了,和护身符放在一块儿。
顾昀川笑起来:“这么宝贝啊?”
“相公给我的。”
小哥儿实在太乖了,顾昀川喉结滑滚,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颊,又拿起那枚桃木小牌,指着上面的经文给他看:“庙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偏偏阿娘最是相信。”
他腿伤那会儿,赵春梅成日里叩拜,磕的额头一片乌青,求着哪位菩萨显灵,好让他好起来。
“好些人家求着生小子,就在这地方画个符,你瞧瞧阿娘可给你画了?”
沈柳细细盯着那小木牌,摇了摇头。
“阿娘说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顾昀川笑着看向沈柳,“不过你个小迷信,护身符还真日日揣在怀里。”
指尖轻轻摩挲着小木牌,沈柳抿了抿唇:“我以前是不多信,可听你说了,倒觉得阿娘拜的菩萨可灵呢。”
“如何灵了?”
沈柳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你真的好起来了啊。”
求着哪位菩萨显灵,好让他好起来……
你真的好起来了……
顾昀川怔忡,耳中嗡的一声响。
第55章夜里怕黑
犹记得几年前寺庙供香, 顾昀川与位高僧有过一面之缘,老和尚说他天资聪慧,却佛性甚钝, 那会子他虽面色无异, 可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
如今想来, 他确是榆木脑袋。
原来阿娘日日所求的,并非他五体健全、金榜题名,不过一个好好活着。
后来她去庙里上香少了, 也并非看开了,而是得偿所愿了。
顾昀川垂眸笑起来, 不自觉的红了眼睛。
沈柳瞧着他, 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昀川, 你怎么了?”
顾昀川看过去,大手摩挲着小哥儿的颈子,浅笑道:“没什么……夫郎说的对, 这菩萨确实灵。”
沈柳眉眼弯弯笑得娇憨:“我就说吧,可灵呢。”
*
冬日之终,春日之始, 转眼到了除夕。
都说年节得团圆着过,可顾家亲戚少,许多都不联系了。赵春梅虽与几个兄弟还有往来,但山高路远, 来回一趟不容易,也没法子团聚。
一块儿过年的人虽少, 可一家子相亲相爱, 才是最大的团圆。
这一日,镇子上可是忙活, 家家户户都在迎新春,贴对联、福字,祭灶王、做年菜……
顾家也不例外,日头才跃出山巅,赵春梅就和顾知禧出了门,去山里头拜坟。这几日家里人一块儿折元宝,俩人拎了满满两筐子。
按道理说,祭拜先祖最该家里汉子出面,可顾昀川恰是祭祖返途时摔伤的,赵春梅心有余悸,不叫他再上山,再者沈柳有了身子,怕山里东西不干净冲撞了,也没叫跟着。
俩人就留在了家里,一块儿到灶房熬浆糊,贴福字。
烧柴声噼啪作响,顾昀川换了个小锅子,将面粉水坐上了灶。
沈柳搬了把小凳子坐在灶膛边,自打有了身子,他就可喜欢闻灶火烧焦的味道。
顾昀川拿着筷子拌了拌,不多会儿面粉水就熬成了浆糊,一股子麦子的清香。
他低头看了眼小哥儿,就见他闭着眼睛捧着脸,跳动的火苗映得他白净的小脸儿暖黄暖黄的,他轻声道:“坐远些,再烫着。”
“坐远就闻不见柴火味了。”沈柳眉眼弯弯,伸手指了指肚子,“他喜欢闻。”
顾昀川本就拿他没法子,近来又多了个娃儿,他笑着叹气。
眼见着面粉水熬成了浆糊,用筷子使劲儿搅了搅,拿到灶台上晾凉。
顾昀川走到沈柳身后,小哥儿头都没回,往后靠了靠。
知道男人站不稳当,他没敢用力,可后背贴着,就觉得心安。
大手擦着耳边贴过来,隔着沈柳的小手,顾昀川包住他的脸颊:“夫郎陪我贴春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