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他是个哥儿, 本就比寻常妇人难生养, 又少时累着身子, 孕痣比旁的哥儿都淡,他从没想过自己是怀了娃儿。
沈柳紧着抽了一息:“这、这是有了娃儿了?”
“你、你不晓得?”范大本就口吃,这会儿更是难说出句完整的话, 只道,“景哥儿怀、怀实儿那会儿, 就、就这般吐。”
见沈柳一脸茫然, 范大皱了皱脸:“我、我也说不多清楚, 屋头婶、婶子和夫郎都在,要、要不……”
话还未说完,沈柳张皇地摇了摇头, 指尖抠紧了衣边,他也不知道为啥,心里没着没落的有些慌, 不想叫宝妹知道。
范大看他眉头紧锁,想这小哥儿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别家的事儿他不好打听,只道:“你、你进屋里坐吧, 外头风冷。”
沈柳点了点头,撑着腿站起身, 缓缓进了屋子。
一直到申时, 风雪都还未歇,看这样子, 怕是要下到夜了。
沈柳和顾知禧忧心忡忡,商量着冒雪回家,要么真等到晚时,雪厚封路,该回不去了。
因着有别家夫郎和闺女在,范大一直没进卧房,就在堂里坐着,见二人出来,这才站起身。
俩人是同他道谢作别的,范大皱紧了眉头,他结巴道:“风、风雪好大,不好下、下脚。”
沈柳点了点头:“可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真到夜了,更难回家。”
破天气着实恼人,范大叹了口气:“你、你们等会儿,我去和夫、夫郎讲。”
沈柳刚想说他已经同景哥儿道过别,可那汉子动作麻利,已然推门进屋了。
不多会儿范大出来,头上多了顶风帽,身上加了件棉袄,袄子是粗麻布的,可里头蓬松,放了十足的棉花。
陈景这哥儿是刀子嘴豆腐心,沈柳才同他坐了这一会儿,就听他骂了范大好几回,可汉子这身干净棉衣,该也是他给做的。
见俩人瞧过来,范大伸手挠了挠头,憨笑道:“我、我说不冷,夫、夫郎偏叫穿,凶我。”
外头北风狂卷,刮得门板子咣咣作响,他又道:“风、风大难行,我、我送你们回。”
“这、这也……太麻烦您了。”
“不、不麻烦。”
推开门,屋外一片白,只这一会儿,雪已经积了一指来厚,脚踩在地上吱嘎作响。
因着养牛,家里本就有车板,只是后头夫郎怀了小娃娃,范大又装了挡风的车厢。
汉子进棚子,解了拴牛的绳套,又给黄牛披上蓑衣,这才牵了出来。
待架好车辕,让沈柳和顾知禧坐进了舆厢。
家里不多富裕,车里光板的连个垫子都没放,范大道:“门、门头有小绳,系上能挡、挡风。”
厢里传来一声应:“多谢。”
北风呼啸,白雪漫天,天地间卷起苍白的风旋。
范大是庄户,沈柳说的地界他虽不咋熟悉,可巷头那间粮铺却是清楚,待人坐稳当了,他拍了拍黄牛的屁股:“走、走了!”
黄牛养得久,很是通人性,它哞哞地应声,鼻息间喷出一团团白雾。
车轮慢慢滚动,风雪太大,黄牛压低身子缓步前行,车尾的铜铃被大风刮得震颤,带起一串清脆的碎响。
本来二刻的车程,因着风雪,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才到地方。
听见敲门声,沈柳忙打开车门板,一霎间冷风灌进来,他一个哆嗦,待看见熟悉的巷口,长舒了口气:“就是这儿,多谢了。”
这若是放在往常,沈柳三两下便跳下车去,但念着肚子里或许有娃儿了,他谨慎地扶住车板,等脚下踩实站稳当,才收回了手,再反过身来接顾知禧。
偏头时,目光正掠过车辙印,已是深深的一道,他心口不由得吊了起来,这般冷的天,顾昀川该咋回家啊……
临进门前,沈柳同顾知禧一块儿和范大道了谢,汉子笑着摆摆手,他送俩人回来,其实也有私心。
他想来瞧瞧这户人家日子过得好不好,自家小牛日后若真的卖到这里,能不能有口饱饭吃。
他瞧着青砖黛瓦的平整房舍,心里有了计较。
拍了拍黄牛的屁股,范大正要往回返,却听沈柳道:“烦您等一会儿。”
说罢,他同顾知禧反身进了门。
雪下得深,院子里厚厚一层,一踩一个脚印。
许是听见了动静,赵春梅的卧房门开了,见是俩孩子,她忙披了件厚袄子出来:“哎哟可回来了,我方才找你婶子问了地方,都要出门寻你俩了!”
沈柳和顾知禧齐齐叫了声人,虽然坐了牛车回来,车板子挡风,可冰天雪地的,还是冻得满脸通红。
知道阿娘担心了,俩人忙跑到她跟前,小姑娘垮着小脸儿,跟她撒娇:“阿娘,没想着突然变天,您担心了吧。”
粗糙的手心捂了捂小哥儿的手,又搓了搓小姑娘的脸蛋儿,见俩人头发没咋湿,赵春梅这才放下心:“快进屋、快进屋,娘给你俩煮姜汤。”
沈柳应下一声,却又道:“阿娘,我先去趟灶房。”
灶房的门板子透风,没生火时一股子穿透棉衣的寒。
赵春梅也进了门,到筐子里拿了颗巴掌大小的生姜,一偏头正见沈柳蹲在鸡蛋筐子边。
“灶房里冷,上娘屋里头坐着,娘给你俩熬汤喝。”
“好。”沈柳一边点头一边拿出个小篮子,底下用干草铺得厚实,从攒得满满当当的鸡蛋筐子里,往外捡了十来颗蛋,“外头风雪太大了,路不好走,是范家汉子驾牛车送我俩回来的。”
怕路上颠簸,鸡蛋碰碎了,沈柳又在上头盖了把厚实的草料:“他家夫郎才生了小娃娃,体虚得紧,我想给他拿些蛋。”
一听这话,赵春梅顿了顿手,忙道:“咋没叫那汉子进院里等啊?”
沈柳抿了抿唇:“昀川没在家。”
屋里没有汉子在,他不好给别个男人往家领。
赵春梅知道他向来有分寸,点了点头,手下动作却快了不少,不多会儿灶火生起来,烧着柴火噼里啪啦地响:“姜汤好得快,你叫他喝完这一碗再走。”
沈柳顿下步子:“那我同他知会一声。”
风雪里,范大捧着鸡蛋篮子,结巴得更厉害了:“这、这不成。”
鸡蛋金贵,就这一小篮子,就得十来个铜板。
沈柳避嫌,给过鸡蛋,忙退回到了门里:“这是给景哥儿的,他身子骨虚,得多补补。”
一说到自家夫郎,挺硬朗的汉子哽咽了下,他瞧着篮子里圆溜溜的鸡蛋,吸了吸鼻子:“那、那多谢你。”
沈柳笑着摆摆手,又道:“我阿娘在熬姜汤了,她叫你再等会儿,喝碗姜汤再走。”
“不、不……”话还没说完,沈柳已经进了门,范大垮下肩膀,眼睛里起了热。
不多会儿,赵春梅就出来了,瓷碗里热气腾腾,姜丝切地细碎,一股子辛辣的香。
范大忙双手来接:“多、多谢婶子。”
赵春梅站在一边,等他喝完好收碗:“这有啥好谢的。”
北风卷着雪粉呼啸山野,热乎的姜汤灌进喉咙,身上一下就暖和了。
也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被姜汤氤氲的热气熏的,范大觉得眼睛里起了片雾,心口也跟着满满胀胀的。
待到汤碗见底,他双手还好碗,同人道了别。
牛车缓缓往家里返,范大深深瞧了一眼这青砖黛瓦的房舍,拍了拍黄牛肥硕的屁股:“走、走了。”
*
一直到酉时,大雪才将将停歇,可天风仍然狂啸,刮得门板子不住地震颤。
沈柳心里头挂着人,绣一会儿帕子就忍不得叹一口气。
给崔家的被面快绣完了,剩下不多收针的活计,赵春梅自绣面间抬起头:“说是那书塾里有寝房,真要雪厚封路,川儿住在那儿也不打紧,乖儿别担心。”
今儿个风雪大,阿娘不叫小哥儿出去接人,可见不着顾昀川,他心里没着没落的,干啥都使不上劲儿。
一直到夜色沉沉,长空泼墨,顾昀川还是没有回家。
沈柳到吉婶家问过了,郑虎也没回来,怕是真的住在书塾里了。
吃过饭,沈柳洗漱好,早早上了床。
赵春梅知道他怕冷,将铜壶灌得满满的,临睡前又给熬了一碗姜汤,发发汗,睡得才踏实。
伸手摸了摸小哥儿的床铺,赵春梅道:“若还是冷,就把炭烧起来,但是得留窗,要么熏着。”
沈柳摇了摇头:“阿娘我不冷。”
赵春梅看了小哥儿许久,张口闭口,却是欲言又止。
前些时日沈柳胃口不多好,还起了低热,她心里是有计较的。
可是哥儿不好生养,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生不了娃儿,因此镇子上许多人家不愿意娶夫郎。
就是那时常一块儿磨豆腐的宁哥儿,自小不缺吃穿,也是成亲小三年才怀上的头胎。
沈柳亏过身子,成亲不过半载……
她根本不敢往出说,生怕叫本就内向的娃儿心里有负担。
前儿个沈柳起了低热,赵春梅本想带他瞧郎中,顺道把把脉,可小哥儿不愿去,好在喝过姜汤,舒坦了不少,她才放下心。
赵春梅叹了口气,拍了拍沈柳的被子:“那娘回屋了,有事儿了可得喊娘。”
沈柳点点头,听话道:“好。”
木门轻轻合上,关住了漫天风雪,吹熄烛灯,屋子里黑黢黢的。
脚心抵着铜壶分外暖和,可沈柳就是睡不着,这是他嫁进顾家,头一回自己睡,伸手摸摸床铺,冰冰凉凉的。
是夜,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也不知道啥时辰了,小哥儿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他紧闭着眼睛,好像沉在黑暗里,就是睡着了。
忽然,外头起了阵拍门声,不多大,却让他心口子猛地揪了起来。
听了有一会儿,沈柳套上袄子下地,推开房门,薄冷的月光落在院子里,和着皑皑白雪,一片明亮的银。
那声音自大门外传过来,待听清了,沈柳再顾不上冷不冷,忙跑过去开门。
滑开门闩,木门打开一道小缝,风雪里,顾昀川正拄着杖子站在外头。
风帽、蓑衣上满是雪粉,脸上冻得通红。
沈柳吸了吸鼻子,心口又酸又胀的快要裂开,他再忍不住地扑上去,把人抱住了。
男人跛足,站不稳当,一只手费力撑住墙,才堪堪将小哥儿抱稳了:“我身上冷,再寒着你。”
沈柳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风雪那大,谁叫你回来的!路上摔着可咋办啊!”
第47章我好像有了
顾昀川手上冰, 不敢给小哥儿擦泪,只把人抱得紧紧的。
风雪里,呼出的热气带着灼人的温度:“外面冷, 我们进屋吧。”
沈柳闷闷地应声:“好。”
这时候, 雪已经不下了, 可风还大,吹散了树梢、屋檐上的落雪,天地蒙蒙一片白。
院子里静悄悄的, 干秃的树枝不住地摇颤,阿娘和宝妹都睡了, 怕吵到人, 俩人脚步放得很轻。
这一趟沈柳出来得急, 脚上趿的靸鞋,露出白生生的后脚跟。
杖子落在地上,敲出闷响, 顾昀川牵着小哥儿的手进门:“你踩着我的鞋印走,别被雪冻了脚。”
沈柳抿唇笑起来,男人的脚比他大, 鞋印也大,他藏在顾昀川的背后,风雪刮不到他身上。
临进屋前,沈柳帮男人卸下蓑衣, 上面积了厚厚一层雪,抖落干净, 放到了屋外的墙角边。
屋子里黑黢黢的, 烛台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沈柳走过去, 吹开火折子,一时间,屋内亮起光,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晃,映着小哥儿温柔的眉眼,让顾昀川整颗心都踏实了下来。
他身上实在太寒,鞋上又全是泥污,怕给干净地方弄脏了,就没往里进。
可走了这么久的路,腿实在疼得厉害,便将边桌下的椅子拖了过来,在门边坐下了。
不多会儿,沈柳过来了,他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抱着铜壶,塞进他手里:“抱怀里暖暖手。”
顾昀川应了一声,就见小哥儿凑到他跟前,帮他将风帽脱了下来,轻轻抖一抖,雪粉扑簌簌地往下落。
温热的手捂到脸上:“走了多久啊?可冰。”
顾昀川知道小哥儿心疼了,拉下他一只手,放在掌心里搓一搓:“没多久。”
“咋可能没多久。”沈柳皱起脸,喉口发堵,雪那么厚,风又那么大,他拄着杖子,得多费劲儿。
雪是日跌时下起来的,待外头接学子的马车到了,书塾提前散了学。后日是旬假,又赶上暴雪,书塾干脆连休憩了两日。
可是粮铺的牛车没那么快,等到酉时丘子过来,雪已经覆得很深。
他没驾牛车,只身跑过来同顾昀川商量归程。
牛车载粮,雪路难行,丘子怕途中翻车,只能等到雪化了再往回返,今儿个他没地方去,打算在附近的铺子里凑合一夜。
好在书塾里有寝房,顾昀川不至于流落街头。
季舟野帮忙铺了褥子,怕他冷还多加了一床棉被,待安顿好郑虎,又托同宿的庖厨费心照管,顾昀川披上蓑衣,戴上风帽和手衣出了门。
屋里人一听说他要往家赶,皆是满脸诧异:“雪那么深,你又不方便,明儿个再走吧。”
顾昀川看了眼天,月色映雪,天地皆明,该是不难走:“家里人等呢。”
“天爷!”庖厨以为他疯了,“你真走到家那不得半夜了,别到时候人睡下,门都进不去。”
顾昀川笑了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笃定了沈柳会等他。
风雪没了脚踝,寒风冷刀似的刮得脸疼,快要将棉衣都穿透了。可一想到沈柳,顾昀川心里长草,竟是一刻也不想歇。
他运气好,半途遇上赶路的马车,捎了他一程,到家时,都还未至子时。
他本想着,若真无人来开门,他就到后院捡了石子敲窗。
可才拍了几下,门便开了,小哥儿正站在风里,那一刻,他觉得这一路的风雪兼程都值当了。
沈柳悄默往汉子的腿上看去,裤面沾满了雪泥,怕是摔过了,他心里眼里都泛起酸:“下回刮风下雪了,就在书塾借一宿,别往家里赶了。”
顾昀川沉默了会儿,温声道:“我自己睡不着。”
闻声,沈柳的脸先红了起来,他……他也睡不着。
眼睫轻颤了颤,小哥儿轻声道:“我把水烧上,你泡泡脚。”
还不等顾昀川开口,他又继续道:“再熬碗姜汤暖暖身子。”
“这么夜了,就不麻烦了。”
“这有啥麻烦的。”沈柳垂眸看他,笑眯眯的,“给你做啥,都不麻烦。”
顾昀川胸口温热,伸手摸了摸小哥儿泛红的耳垂:“辛苦夫郎了。”
雪停风歇,明月一轮,万籁俱静。
灶房里亮起豆大的烛火,烧柴声噼里啪啦作响。
不多会儿,灶上水沸。
沈柳打算先将泡脚水盛好,再就着锅里余下的水煮姜汤,也好省些时间。
他将盛了小半盆清水的木盆端到灶台上,用葫芦瓢舀了多半滚水兑温,先放到了一边。
滚水噗鸣,沈柳反身到案板前,将切得细碎的姜丝抹到刀面上,轻轻拂进了锅里。
姜汤熟得快,都不消盖锅盖,一会儿就熬好了,汤面金黄透亮,姜丝随着沸水翻滚,热气腾腾。
一回拿不下,沈柳就先将水盆放到了门边,再返回灶房将烛灯和汤碗端上。
用肩膀顶开卧房门,顾昀川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他一手按住大腿,浑身起颤,眉心皱得死紧。
沈柳心口一缩,慌忙走过去:“是不是腿疼了?”
“没有。”顾昀川抬起头,仓皇地笑笑,“不疼,别担心。”
成亲这般久了,沈柳早就摸透了男人,是个不管多苦多难都不肯讲的性子。
他把姜汤递到顾昀川手里,又到门外把木盆端进屋,放到他脚边。
拉了把小凳子坐到男人对面,沈柳先将他裤子上的雪粉拍干净,又伸手去脱他的鞋。
走了这一路,鞋袜都湿透了,顾昀川下意识地躲了躲,却被沈柳握住了脚踝抱到腿面上,他看得仔细,见没冻伤才放下心来,又用手搓搓热。
顾昀川喉口滚了下,脸上泛起红,哑声道:“我直接洗……”
“不成。”雪里冻久了,直接放进热水里会烫伤,沈柳搓了好一会儿,见男人脚心没那么冰了,才将一双脚放到盆边踩好,撩了些温水,“烫不烫?”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不烫。”
眼见着双脚回暖,沈柳这才放心地放进水里,手指抚上男人的脚背,一点儿也不嫌弃地给他洗脚。
顾昀川靠在椅子里,垂下眸子失神地看着小哥儿,泛红的耳朵、轻轻晃动的脑袋……都让他眼底生热,直到沈柳抬头看过来,催他喝姜汤,他才回过神。
温热的汤水入喉,又辛又辣,可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
沈柳收回手,就着袄子随便擦擦干,却是没有起身。
下过雪,天地都很静,烛火跳动时沙沙的响,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忽而,小哥儿俯过身,头枕在了男人的膝面上。
顾昀川伸出手,捋着他的长发:“怎么了?”
“昀川,你想要孩子吗?”
顾昀川愣了一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沈柳的耳垂,哑声说:“我不急。”
他轻蹙了下眉,想着那些漫长的夜里,自己是不是哪句话惹了小哥儿的心神,让他对这事儿这么上心。
他知道沈柳喜欢孩子,也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的汉子,有些家中已经两三个娃儿了。
可他更知道沈柳不易怀,能有是好,可若没有……他不强求。
顾家人丁稀落,到了他这辈,更是一脉单传。
可族中人口少也有少的好处,没有好事的长辈催着绵延子嗣,他耳根清静。
顾昀川浅笑起来:“是不是又听谁说了什么,急着生娃儿了。”
大手捏了捏小哥儿的脸颊,沈柳伸指头勾上来,和他指尖交缠:“今儿个和宝妹一块儿去看了小牛,那家庄户的夫郎才生了个小哥儿,我瞧着欢喜。”
他动了动,抬眼看去顾昀川:“你是稀罕小子还是闺女啊?”
顾昀川抿了抿唇,轻叹了一息:“我没想过。”
他虽总借着生娃儿的事哄着沈柳翻云覆雨,可小子还是闺女,这般长远的事……他确实没想过。
夜很深了,屋外似又起了天风,吹得门板子轻响。
顾昀川看着摇晃的烛火,缓缓开口:“有些人家一辈子没有娃儿,过得也很好,再说还有宝妹,待她生了孩子,你欢喜了就抱过来养几日,若嫌烦了,再还给她。左右我们两个,也是一辈子。”
沈柳听得心口温热,他咋会不知道孩子、或者直白说……小子有多要紧。
他阿爹算是对他很好的了,可也会在酒后醉时唉声叹气地说沈家无后。
还有村子里好些个人家,因为夫郎生不出小子就休掉再娶,可他竟然说他们两个,也是一辈子。
呼出的热气氤氲了眼眶,沈柳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可是相公,我好像有了……”
第48章肉丝青菜汤面
顾昀川怔住, 许久都没有言语,屋子里静悄悄的,能听见绵长的呼吸声。
好半晌, 他咽了口唾沫, 缓声道:“有了……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是问的啥话啊!
沈柳气乎乎地抿紧唇, 偏头不瞧人。
可顾昀川却急了起来,他躬身凑近些,一只手抚上小哥儿的后颈, 声音不自觉地发起颤:“是、是有孩子了?”
呼出的气息温热,毛茸茸的拂过耳朵, 有些痒, 沈柳哼哼一声, 嘟囔道:“也没很确定。”
他本来不想说的,可见了顾昀川,那些堵在心口子的话就藏不住了, 全都想同他讲:“我这些日总是犯恶心,看牛那会儿还吐了。”
顾昀川眼见地慌起来,紧着问他:“吐了?眼下还难受吗?”
“早不难受了。”沈柳有点臊得慌, 伸手摸了把耳朵,“人家说我这样是有了,可我还没去瞧郎中,就没同阿娘和宝妹讲。”
顾昀川喉咙滑滚, 本来平静的心也跟着躁了起来。
孩子……一个像他又像沈柳的孩子,该是很可爱的。
他眉宇温柔, 大手穿过小哥儿的腋下, 低声道:“过来,让我抱会儿。”
沈柳咬了下唇, 有些羞赧,可还是听话地起身,他伸手摸摸男人的腿面:“撑得住嘛。”
“撑得住。”
侧身坐在顾昀川的右腿上,俩人挨得好近,仿佛一低头就能亲到一块儿。
男人的声音擦着耳边轻轻拂来:“柳儿,明儿个我们一块儿去瞧瞧郎中。”
“一块儿……你不得教书嘛。”
“下雪了,书塾连着旬休给了两日假。”
眼睫颤了颤,沈柳脸上滚热:“好。”
大手抚过小哥儿单薄的后背,顾昀川又温声开了口:“我们只当是瞧瞧身子,若是有肯定好,若是没有……可不能难受。”
沈柳轻轻应了一声,手臂环上男人的颈子。
顾昀川偏头亲了亲他的侧脸:“柳儿,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知道。”沈柳抿唇笑起来,“有娃儿很好,只和相公一辈子……也很好。”
四目相接,俩人都轻声笑了起来。
抱了很久很久,久到烛火轻轻晃动,盆里的水早就凉透了。
到了后半夜,又起了天风,呼啸山野。
可这会儿,沈柳却一点儿都不怕了,他躺在男人怀里,枕着他的手臂,就无端的安心。
虽然怕小哥儿失落,顾昀川同他说了许多开解的话,可他心里,也是期盼的。
骨节分明的大手不动声色地摸上沈柳平坦的腹部,怕小哥儿察觉,只一下便抽回了手。
黑暗里,沈柳抿唇笑起来,他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
翌日雪霁,天色放晴,空气里尽是雪后清新的味道。
日头初升时,将覆盖了一夜的厚雪融化。
近几日沈柳身子沉,有些嗜睡。
昨儿个前半夜担忧顾昀川,心绪不宁,后半夜踏实下来,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顾昀川早就醒了,却是没起,就这么瞧着沈柳沉睡,偶尔帮他将散乱的长发拨到耳后,都让他觉得心绪平静。
直到巳时末,日光透过窗缝,将屋子照亮,沈柳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啥时辰了?”
顾昀川也不清楚,垂眸亲了亲小哥儿的额头:“左右还是晨间,要是困就再睡会儿。”
“阿娘没来喊吗?”
前几日沈柳不多舒坦,吃不下饭,有时候想躲过一顿,阿娘或是宝妹都得过来叫他,少吃一口都不得行。
“没有。”顾昀川笑了笑,“饿了?”
“是有点儿。”
闻声,顾昀川坐了起来,随意披了件衣裳,伸手将沈柳的中衣拿过来,塞进被子里捂暖和了,才给小哥儿穿起来。
沈柳懒洋洋地由着他弄:“衣裳都不自己穿了,小猪似的。”
“相公愿意给你穿。”
沈柳抓着被角蒙住脸,咯咯咯地笑。
穿好了中衣,套上棉袄,顾昀川给沈柳的袖口、衣摆都收拾平整,才牵着他推开门,日头已经悬在天正中了。
今儿个日头好,风也不大,可雪霁初晴的时候最是冷,北风小刀子似的刮来,刺骨的寒。
灶房的烟囱升起炊烟,一圈一圈盘旋进云里。
许是听见动静,灶房门忽然打开了,顾知禧探头出来,瞧见俩人,笑眯眯地道:“醒啦?那我叫阿娘做饭了,晌午吃青菜肉丝面。”
一想到阿娘和宝妹都没叫他起,沈柳脸上有点儿红。
随着顾昀川进了灶房门洗漱,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阿娘咋没叫我起呀?”
火苗跳动,柴火在灶膛里裂开,发出噼啪脆响。
雪后天寒,吃热乎汤面才好暖身子,再拌上前儿个腌好的雪里红,很是滋味。
油锅烧到五成热,姜末先下进去爆香,切成匀称细条的肉丝沿着锅壁滑下,呲啦一声响,热油在表面烫出金边,一霎间满屋子焦香。
闻声,赵春梅笑着道:“想着川儿夜里回来,你俩且得睡呢。”
赵春梅起得早,本想趁着出了日头将院子的积雪打扫干净,不经意间,正看到一连串脚印从大门踩到卧房,那墙角边还放着件蓑衣。
她皱了皱眉,轻手轻脚走过去,心里不由地顿了下,顾昀川回来了。
她笑着摇摇头,想这孩子成亲了就是不一样,心里惦记着夫郎,冒这么大的风雪都得赶回来。
沈柳听得耳根起热,颈子都红了。
灶上现烧的水正滚沸,没让他忙活,顾昀川兑好了温水,才叫他过来洗脸。
另一边汤水也烧好了,赵春梅将面条下进锅里,水声咕嘟嘟地响,她用筷子搅一搅防止粘锅,再把青菜烫进去,待到俩孩子都洗漱好,面条也出锅了。
开过火,灶房里暖和,几人架起小方桌,在灶房里吃的晌午饭。
许是睡得好了,又许是面条鲜而不腻,正合胃口,沈柳竟是吃了两大碗,肚子鼓鼓的。
顾昀川见他吃得多,心里跟着高兴,帮着盛第二碗时,给夹了许多肉丝。
吃过饭,顾知禧收了碗,赵春梅卷了块儿布巾擦桌子,就听见顾昀川道:“阿娘,我一会儿去趟益正堂。”
沈柳知道这是要带他去看郎中,眼尾有点儿红,他慌地找事儿做:“我、我去把鸡喂了。”
顾知禧抬起头:“哥夫我晌午喂过了。”
“那、那我去瞧瞧下没下蛋。”
见人出去,赵春梅又看向顾昀川,关切道:“腿不舒服了?”
顾昀川轻叹一息:“啊……昨儿个走得久了些,去看一眼。”
“阿哥你真是的,干啥急着回嘛。”丝瓜瓤绕着碗边擦了一圈,顾知禧道,“你这要是摔着了,别的先不说,哥夫得急哭。”
顾昀川笑笑:“回来时雪已经停了,不多难行。”
他话音才落,赵春梅却走到近前,她抿了抿唇,张口闭口,欲言又止。
顾昀川道:“阿娘您有话便说。”
赵春梅瞧了眼门口,见沈柳还没回来,才同他小声道:“你把乖儿也带上。”
顾昀川皱了皱眉:“阿娘……”
赵春梅没把话说透,只道:“你叫郎中给把把脉,他、他前儿个寒着,我怕没好透。”
顾昀川七窍玲珑心,垂眸笑了起来,把话挑明:“昨儿个还吐了。”
赵春梅愣了片刻,蓦地拍了把手:“你、你知道啊?”
“本就是带他去看的。”
“好好好。”赵春梅笑起来,“快去瞧瞧,外头冷,叫他多穿些。”
丝瓜瓤擦得碗边咯吱作响,顾知禧皱了皱脸,她可搞不懂阿娘,阿哥去瞧郎中,她作啥这高兴。
第49章糖炒栗子
雪晴时天最寒, 沈柳里衣、中衣、棉马甲、袄子足穿了四件。
他本想说真的很厚实,一点儿也不冷,可临到出门前, 顾昀川还是给他戴上棉帽, 又围了条兔毛项帕, 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双眼睛,活像个圆冬瓜。
落雪积了一整夜,又晒了小半的日头, 早没了才下时的蓬松柔软。
积雪将化不化,土路湿泞难行, 好在并不很滑, 顾昀川紧紧握着小哥儿的手, 踩得雪面吱嘎作响。
这时候,许多人家趁着日头好,拿着竹扫把出来扫雪, 见了他俩,出声寒暄:“顾家大郎今儿个没去书塾啊?”
“赶上旬休了。”顾昀川笑着瞧瞧沈柳,“带他出来溜达溜达。”
扫雪声簌簌, 婶子叹道:“哎哟好生恩爱啊。”
沈柳垂眸笑起来,瞧着握在一块儿的两只手,心里暖乎乎的。
邻家的大黄狗也出来晒太阳,吴婶子怕它冷着, 用碎布缝了件小袄子,裹着它的圆肚皮。
它和沈柳熟, 夏秋那会儿, 小哥儿摘了果子,总会分它小半个, 眼下瞧见人,老远就汪一声。
顾昀川轻抬了抬下颌,打趣道:“你小友。”
男人看着端方持重,实则私底下可不正经,若不是小哥儿脸皮薄,学的经世之道早要酸成情话,逗着人玩儿。
沈柳气得打他,可又舍不得真使劲儿。
到后头埋在男人手臂边,两人咯咯咯笑闹成一团。
到益正堂时,日头偏西,方过未时二刻。
推门而入,悬在门上的铜铃清脆的响了起来,药草味扑面而来。
三丈高的柏木药柜占了整面东墙,学徒正在捣药,赶上雪天,屋里好些来看跌打损伤的病人,胳膊腿青红一片,不住地唉呦。
待到沈柳时,老郎中上下瞧了眼人,又瞧了眼站在他身侧的顾昀川:“哪儿不舒服?”
“最近总是犯恶心。”闻着药味,沈柳喉咙又毛躁起来,他忙咽唾沫压一压,“老想吐。”
手腕搭在脉枕上,小哥儿不住地紧张,直到顾昀川伸手将他的头轻压到自己腰际,沈柳靠着人,心才定下来。
老郎中将指尖搭在小哥儿的腕子上,捋了把花白的胡子:“成亲几月了?”
从仲夏到严冬,满打满算不过半载。
老郎中笑着点点头:“喜事儿,小两个月了。”
闻声,沈柳顿了顿,本来心里可是没底,听郎中这般说了,他止不住地高兴,仰头看去顾昀川:“昀川……”
顾昀川侧着头,耳朵红起一片,胸口不住地起伏,好半晌才垂眸看向沈柳,眼底竟是一片红。
“昀川,你要当爹了。”
他要当爹了……伸手碰了碰小哥儿的脸,顾昀川唇有些抖,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顾不上周遭还有好些人瞧,俯身过来,给沈柳抱紧了。
好一会儿,老郎中才笑着敲了敲桌面,示意他坐下:“腿如何了?”
顾昀川是这里的“熟客”,见他坐下,学徒忙搬了条凳过来给他搭腿。
裤子有些厚,沈柳帮着挽起来,方便老郎中摸骨头。
“方才瞧你走得挺好。”老郎中往膝盖上摸了摸,“恢复得还成。”
顾昀川道:“拄着杖子能走挺远,不用的话……能小站一会儿了。”
老郎中点点头:“雨雪天如何?”
“有些酸疼。”
“药得继续吃,平日里多泡泡脚、捏捏腿,能舒坦不少。”
握着顾昀川的手,沈柳略微倾身:“先生,他的腿还有希望……”
郎中抬头瞧了眼顾昀川,又看去沈柳:“眼下已然很好了。”
俩人走出门,沈柳本还因为有了孩子而欢喜,这会儿又因着男人的腿而失落了。
顾昀川将帽子给小哥儿戴好,见他苦个脸,轻声道:“嫌我了?”
“你胡说啥!”沈柳张开手臂将人抱紧了,脸贴着他的胸口,“你知道的,我从没嫌过。”
他只是失落,顾昀川待他越好,他越难受。
“我没啥大念想,就守着咱家这一亩三分地,守着你,也觉得日子很好。”沈柳吸了吸鼻子,“可你和我不一样,你本该有很好的前程。”
下颌抵着小哥儿戴了帽子的头顶,轻磨了磨:“我也没什么大念想,守着你,也很好。”
顾昀川伸手摸了摸小哥儿的肚腹:“往后还有他,叫他去闯荡吧。”
沈柳轻咬了下唇边:“可若是个小哥儿……或是小闺女呢?”
顾昀川将人搂紧了:“那我就守着你俩。”
杖子敲在地上,让人心都踏实了,俩人没急着回家,顾昀川又带沈柳上铺子里买了些吃食。
老郎中说,才有孩子是这样的,若不多严重,吃些酸果便好。
沈柳本想着家里还有半坛子酸黄瓜,他回去就和阿娘讨来,切成小段放屋里,难受了就吃上两块儿。
可顾昀川不让,说那东西吃多了腌心,非带他上铺子里买吃食。
要说卖吃食的地界,还得是镇子的闹街,那里东西齐全,可若只为了两口酸果就跑一趟,又不多值当,俩人便到了卖炒货的铺面。
天气冷,铺里正在炒栗子,门口架一口大锅,砂石与黑铁碰撞出细碎的沙沙声。
见有人过来,店家忙招呼起来:“现炒的栗子,香得紧,给夫人带一些?”
顾昀川看向沈柳:“来些炒栗子?”
平日里,从山头摘了栗子回来,也会用锅炒,可家里做的和外边卖的终归不同。
栗壳在高温里爆出噼啪声,焦糖裹着热气从豁口溢出来,闻着可香可香,沈柳有些嘴馋:“想吃。”
听见声,店家才知道这裹得严严实实的是个小哥儿,他忙道歉:“哎呦我眼拙,没看出来是位小公子。”
他用铁铲铲出几个栗子,散好热气,才递过去:“您二位甜甜嘴”。
顾昀川伸手接过来,用牙咬开口,剥好了才喂到沈柳嘴边:“甜不甜?”
小哥儿眉眼弯弯的:“甜。”
顾昀川看向店家:“来五两炒栗子。”
“是现吃还是带走啊?”
“现吃。”
“好嘞!”
店家捻了张牛皮纸,折成小碗,秤了五两的栗子递到了沈柳的手里。
才出锅,栗子上冒着腾腾热气,纸包有些烫,正好暖手。
怕路上吃东西胃里进风,俩人猫在铺子里吃的炒栗子。
也不用沈柳动手,都是顾昀川剥好了直接喂到他嘴里,渣子不小心落到项帕上了,大手还给拍一拍。
往里头瞧了瞧,不多大的炒货铺面里,方口木匣子盛着不少炒货、果脯。
顾昀川问:“哪些是酸甜口的?能尝吗?”
“能尝!”
店家拿个小铁勺,每样都给舀了一些,递到俩人面前。
顾昀川本就不爱食甜,只叫沈柳试试,小哥儿长这么大,也只在替嫁成亲那日,饿得实在受不了,被梳洗嬷嬷喂过一把甜脯。
他瞧着这些或红或黑、表面还裹着糖霜的酸果有些不敢伸手:“得好贵吧?”
“少买些,不贵。”
沈柳这才挑了几样塞嘴里,果脯又酸又甜的很是开胃,本还有点难受的喉咙都好上不少。
见他爱吃,顾昀川每样都买了些,店家拿牛皮纸包好,用麻绳子穿成一串,递到了两人手上。
到家时,已经是申时,远天起一片霞色,很是漂亮。
听见开门声,赵春梅出来迎人。
沈柳有点儿害臊,躲在顾昀川身边不好意思出来,他轻声叫人:“阿娘,我回来了。”
赵春梅忙应了一声,又看去顾昀川,就见他笑着将小哥儿拉进怀里,温声道:“有孩子了,他羞呢。”
有了……一时间,赵春梅欢喜的不知道咋好。
她忙走到沈柳跟前,怕手上冰,搓了好几下才拉过他的手:“冻着了吧,快进屋。”
沈柳脸上红红的:“我穿好多,不冷。”
“不冷好、不冷好。”赵春梅喜不自胜,这么多年了,顾家终于要添丁了。
沈柳才嫁进门那会儿,镇子上闲言碎语说啥的都有。
笑话他家高枝没攀上,娶了个没人要的假少爷;说小哥儿不好生养,到时候顾家无后……
赵春梅全然没听,她就觉得这小哥儿好。
他来家之后,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川儿比往常有生气了,宝妹也和他处得好,到眼下,竟是连娃儿都有了。
她笑起来,她乖儿才不是没人要的哥儿,她乖儿是福星。
拉着沈柳的手,赵春梅又絮叨起来:“天冷了,脚下不能寒着,待会儿娘给你灌个铜壶。”
“你本来身子就弱,得好好补补,番柿子牛腩汤成不,酸酸甜甜的,要么就炖个排骨,娘给油都撇干净,不叫你难受。”
沈柳听得耳根热、心里也热:“阿娘我没那么娇气。”
“干啥不娇气。”赵春梅笑着道,“得娇气,往后活都叫川儿做,他有的是劲儿。”
顾昀川在后面听得忍不住勾起唇,点头:“阿娘说的是。”
第50章玉米排骨汤
几人推门进屋时, 顾知禧正坐在床上剪纸花。
嫁妆被面绣好后,小姑娘没事儿做,有心思了就绣绣帕子, 没心思了就在屋里躲懒, 左右阿娘阿哥都惯着, 没人催她做活儿。
见几人都笑容满面的,她伸手挠了挠脸:“阿哥腿咋样了啊?”
“快别躺家了。”赵春梅走到床边叫她起来,“去前街买半斤排骨, 今儿个做玉米排骨汤。”
一听吃排骨汤,小姑娘一骨碌爬了起来:“哥夫陪我一块儿去, 咱俩买蜂窝糖吃。”
他俩关系好, 有点啥事都想叫上沈柳。赵春梅拍她屁股:“你自己去, 啥都叫人家陪。”
小姑娘垮个脸,就听赵春梅笑着道:“你哥夫有身子了,外头雪滑, 别叫他走了。”
顾知禧愣了许久,眼见着阿娘、阿哥都笑意盈盈的,她欢欣地看去沈柳:“哥夫有宝宝了?我、我要当小姑姑了?!”
沈柳羞地挠了下颈子, 又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瞧,顾知禧简直要欢喜疯了,她鞋也不记得穿,高兴地跳起来:“我要当小姑姑了!”
在这个家, 她向来是最小的,就是哥夫进门了她还是最小的, 眼下竟然要做长辈了。
顾知禧手舞足蹈:“我要给宝宝缝小鞋、小帽, 梳小辫子!到春了带他赶蜻蜓,到夏了给他摘果子!”
“好好, 都依你,眼下先把排骨买了。”赵春梅一面给她拿钱,一面把人拉回床上,“穿上鞋,再冻着。”
顾知禧忙点头,趿上鞋就要出门。
赵春梅嘱咐道:“月份还小,不好往外头说。”
小姑娘不住地点头:“阿娘我知道,我嘴可严呢!”
傍晚吃的玉米排骨汤,挑的猪肉厚实的中小排,又并了一些棒骨,放到锅里煨了一个多时辰,骨髓都熬出来了,鲜汤的香味飘了满屋子。
怕光喝汤沈柳胃里腻得慌,赵春梅又做了盘番柿子炒蛋,大火炒出番柿子里的汁水,再把炒好的蓬松鸡蛋花放进去爆香,临出锅前撒上两把青绿的葱花,酸酸甜甜的很是下饭。
以往时候,怕饭菜端出去凉得快,都在灶房里对付一顿,今儿个却早早将炭火盆烧上,将堂屋暖了起来。
寒冬雪后,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吃着热乎饭,唠唠家常,日子流水似的平淡,却让人心里无端的踏实。
临吃饭,知道沈柳容易犯恶心,顾知禧将酱瓜、腌萝卜条、雪里红全装了小碟,在他面前码了一排:“还有啥想吃的就同我讲,我给你弄。”
被这样细致地对待,沈柳耳根泛起红:“这些已经很够了。”
顾知禧点点头,又帮着盛了排骨汤,挑了最好啃的小段排骨,摞了满满一小碗,放到了沈柳面前。
沈柳想着,自己真快被养成小猪了,本来就没啥活儿做,方才连洗菜烧饭也不让,就叫他坐在灶火边暖手,眼下更是了。
家里花钱地方多,排骨价贵,都是省着买,他看着满满一碗排骨,心里都起了皱。
知道小姑娘爱吃肉,沈柳用筷子夹出些排骨放到顾知禧的碗里,小姑娘忙抱着碗躲:“阿娘说你身子骨弱,且得补呢!”
“我胃里犯恶心,吃一些就好,剩下的你帮哥夫吃。”
俩人推来推去,顾昀川知道小哥儿是心疼宝妹,他伸手揽过人:“排骨还有呢,够你俩吃的。”
沈柳这才停下动作,点了点头。
桌子下头,顾昀川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用只有俩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柳儿,我就想你吃好睡好,平安顺遂,吃这一锅我都不嫌多。”
沈柳心口子酸软,他轻咬了下唇:“嗯。”
吃着热乎饭、喝着热乎汤,手脚暖和,心也暖和。
饭桌上,赵春梅说起了买牛车的事,昨儿个看了小牛,俩孩子都说好,正好明儿个顾昀川旬休在家,她打算叫上郑家两口,再一道过去看看。
一听这话儿,俩孩子都点头,顾昀川却开了口:“也不是很急,我平日里跟着粮车也挺好的。”
闻声,沈柳皱起眉:“人家粮车装粮卸粮都有时辰,你还得等,再冻坏了。”
“我一个汉子,冻不坏。”
顾知禧也急起来:“阿哥,咱不是说好的买牛嘛,这咋又不急了?”
指尖轻搓了把骨节,顾昀川有自己的打算。
家里银钱都有数,为了给他买牛车,得掏出一大笔,到时候沈柳生孩子,花钱的地方多。
赵春梅心思细,瞧出来他在想啥。
她清了清嗓,郑重道:“娘觉得这牛车得买。”
她向来和气,尤其吃饭的时候,鲜少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
几人全朝她看过去,就听赵春梅继续道:“一来这牛还没成年,价钱不会太贵,再者牛车除去接送川儿,待到了春秋还能犁地,最要紧的,等到乖儿肚子大起来了,真有个啥急事儿,咱驾上车就能寻郎中,省下许多工夫。”
“一家人说话儿,娘不藏着掖着。”她看去顾昀川,“川儿,娘知道你心里咋想的,想多留些银子,日后也不紧巴。”
“买牛车定是好大一笔开销,但咱家不至于揭不开锅,你教书每月都有进项,娘那儿还攒着些,养一个孩子总归是绰绰有余。”
“是啊阿哥,咱一家子人呢,肯定能把哥夫和宝宝都照顾得好好的。”
顾昀川垂眸,指头捏紧了筷子,他自知对阿娘和宝妹亏欠太多,少时求学,腿伤治病,到眼下生养孩子……
赵春梅温声道:“咱一家人,不讲这些。”
“就是说。”顾知禧埋头啃了口骨头,小脸儿圆鼓鼓的,“我可是宝宝的小姑姑!”
她笑起来,一家人都跟着笑起来。
捏紧筷子的指尖松了开来,顾昀川点了点头,是啊一家人,又谈什么亏欠不亏欠呢。
*
翌日一清早,郑松石同人借了驾牛车,和顾家人一道去了范家,商量买牛的事儿。
今儿个天气好,一早就出了日头,可山风大,吹在身上还是冷。
担心沈柳身子过了寒气,家里人没叫他出门,又怕他一人待着没趣儿,就叫顾知禧和昨儿个随丘子牛车回来的郑虎一块儿陪着,几个小孩儿猫在灶房里烤土豆、地瓜,倒也乐呵。
几人到时,范家人已经在做活儿了,虽是农闲,可范大还是一早就醒了,家里夫郎身子不好,他先是把铜壶热水换上,又把汤药坐上锅,待听见外面动静时,灶上正在煮蛋。
沈柳给的那小篮子鸡蛋他一个都舍不得吃,学着隔壁婶子用红糖煮上,好给夫郎补身子。
听见有人喊他,忙擦了把手出来瞧。
范大与郑松石并不多相熟,只是提了中间人的名字,彼此都认识罢了。
听人意思是来买小牛的,范大有点儿为难,他搓了把手:“这、这牛有人定了。”
“这么快就定了!”吉婶拍了把手,“那给银子没啊?”
范大挠了挠头:“还、还没。”
既然没给银子,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再说人都来了,咋的也得看过小牛再说。
范大领着人进棚子,就见一大一小两头胖牛正在吃草,口鼻喷薄出团团白雾,瞧着很是有生气。
这小牛养得确实好,比同龄的牛都来得壮实。
郑松石走近些,从牙齿到耳朵再到牛蹄……细致看了良久,止不住地点头,这小黄牛待到成年,该是一头很健硕神气的牛。
几人都满意,郑松石问起来:“是谁家定下了啊?能不能让我们同人家商量商量,若是不急买,先让给我们。”
正是农闲时候,还不到用牛耕地,该是不急,而且范大说是定下了,可牛也没牵走,还是能谈一谈的。
范大搓了把裤子,磕巴道:“我、我都收了人家一篮子鸡、鸡蛋了。”
一听这话儿,人堆里的赵春梅出了声:“可是还喝了人家一碗姜汤?”
今儿个她穿得厚实,风帽、项帕都戴得齐全,不怪范大瞧不出来。
一听这声音,范大忙定睛认了认,待看清了,他欢喜起来:“婶、婶子!”
这若说卖牛,范大也知道自己笨口拙舌,拿不定主意,这事儿还得是夫郎来谈。
几人身上带着寒气,怕过给人,在明堂站了好一会儿,才敲门进屋。
屋子里既没烧柴也没燃炭,可冷可冷,床上坐着的小哥儿穿着袄子,戴着棉抹额,怀里抱着个小娃娃。
一头成牛的市价是六到七两银子,农闲或农忙时候价钱有所不同,眼下这时节,牛最是便宜。
因此许多人家不愿意卖,宁可再养上几个月,等到春种时候再出手,能多卖小半两银子。
要不是景哥儿生了娃娃,又亏空了身子,范大是说啥也不肯卖的。
饶是如此,他也是寻觅了几户,瞧着顾家人好,小牛过去了不愁吃饱,才肯点头的。
两边都诚心实意,倒也好谈买卖。
陈景道:“您也瞧见了,要不是日子实在难过,是说啥也不肯卖的。这小牛还有半载就成年了,到时候肯定也有好价钱。”
“这是自然。”吉婶点点头,“不过人顾家也确实是诚心来买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来回跑了两趟,您就给个实在价,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
陈景瞧了瞧范大,汉子没言语,只伸手将他的手握紧了。
陈景吸了吸鼻子,又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没底:“五、五两三钱……”
这个品相的小牛,春秋两季甚至能卖到小六两银子。
可他家正缺钱,又赶上严冬,实在不敢漫天要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