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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昀川觉得欣慰,温声道:“可是虎子,你也要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要做到思之而后动,不可再意气用事。”

郑虎眨了眨红肿的眼睛,他脑瓜小,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是没有听懂。可川哥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他忙点了点头。

顾昀川看去吉婶:“我身子不算好,手上也有活计要忙,确实没有办法做虎子的先生。”

吉婶听着话,心里可是不好意思,她同赵春梅交情好,许多事都清楚,她正想说话,却听顾昀川又道:“但如果虎小子不嫌无趣,愿意吃这份辛苦,可以来我这学写字。”

闻声,边上的沈柳先愣了一下,他看去顾昀川,见男人不似说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里跟着欢喜,笑着看向郑虎:“虎子,你愿意吗?”

郑虎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第25章清蒸鲈鱼

这决定对于郑虎来说, 确实是天大的事了,要同顾昀川学写字,那就意味着没法子再和满子哥上山耍, 什么摘毛栗子、挖山药、掏鸟窝……都不成了。

可他多少也清楚, 读书写字是正经事, 他只和川哥学了小半个时辰,就知道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所以在后山, 即便大伙都笑话他屁股上长癞子,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在以前, 是从没有过的。

顾昀川看得出来, 郑虎内心正在疯狂挣扎,那嘴唇咬得死紧,小眉毛皱起又松开, 很是忙碌。

可他没催,他得让这小子自己想清楚,因为即便头悬梁锥刺股, 刻苦读书,也不一定会有前程似锦,若来日寂寂,他怕他会后悔, 倒不如在岔路口,就让他自己抉择。

郑虎想了许久, 终于抬起眼, 他目光灼灼,郑重道:“川哥, 我想学。”

顾昀川看着他:“郑虎,读书习字枯燥,我又要求甚严,就算出了书房门,你也是要回家继续苦学的,你可想清楚了?”

郑虎深吸口气,重重点了头:“川哥,我想清楚了。”

在山里抓野兔、掏鸟蛋固然欢快,可有些道理是山里头没有的,是阿娘也讲不出的,只有在川哥的书房里,在一叠一叠的厚本子间,他才能知晓。

顾昀川眼中有笑意,他缓声道:“好。”

吉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看看顾昀川又看看郑虎,脸上从茫然无措慢慢变作欢喜,她站起身,还是有些担忧:“川子,婶子知道你平日里忙,你教他……可是耽误你时辰?”

“不多耽误,我总归也是要写字的。”

“那就好。”吉婶搓了把裤缝,“这小子皮实,若是不听话、惹你不高兴了,你尽管打他,你、你若嫌手疼,就告诉我,我打他。”

顾昀川眉眼舒展,浅笑着说:“虎子在我这挺听话的。”

闻声,吉婶也跟着笑起来:“听话就好、听话就好。”

她心里百感交集,她是个粗人,家里那口子也不识字,能教给娃儿的实在不多。

她尽心尽力将两个孩子养大,让他们吃饱穿暖、端正做人,可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今顾昀川愿意教郑虎习字,她心里感激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答谢,眼瞧着到日暮了,诚心实意道:“川子、柳哥儿,一会儿来家里吃饭吧,也叫上春梅姐和宝妹,热闹热闹。”

沈柳看去顾昀川,见男人点了头,他也跟着应声:“好。”

“那我先回去忙,等饭做好了我让虎子叫你们。”

吉婶喊上郑虎一块儿出门,又怕人不来似的回头嘱咐道:“那可说定了,来家里吃饭。”

顾昀川站起身送人,笑着点头:“说定了,来。”

正如之前顾知禧说的,哪有学生不怕先生的,郑虎不多敢和顾昀川一块儿吃饭,可人真来了,他还是欢喜,他到门口同人道别:“川哥、小柳哥,我先回了。”

顾昀川点点头,沈柳瞧着俩人,抿唇笑起来:“那待会儿见。”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日头西沉,外头起了大风,天冷下来了。

吉婶脸上漾起笑,临到出门,她到赵春梅屋子和人知会过一声,才又领着郑虎回去了。

赵春梅和顾知禧送了送人,一块儿往书房走。

门掩着,顾知禧屈起指头敲了敲:“阿哥,我和阿娘进来了。”

待里头应了声,门轻轻打开,顾知禧看着正在说话的两人,道:“你们说好了?我瞧着婶子可高兴呢。”

沈柳笑眯眯地点头:“说好了,往后就叫虎小子来这儿写字。”

“真的呀?”顾知禧睁圆眼,看向顾昀川,又有些担心地道,“阿哥这么忙,能抽得出空吗?”

“虎小子聪明听话,倒是不用太费心力。”

赵春梅听着也高兴,顾昀川本来性子就静,腿伤了之后又不怎么出家门,一月中能有三两天见见生人已是难得。

现下郑虎过来读书写字,总归是热闹。

既说好了一会儿去郑家吃饭,赵春梅便没烧灶火,只是她还是去了趟灶房。

沈柳恰好进门,他自柴房将明儿个生火要用的柴火搬进屋,才堆到角落,正瞧见赵春梅在收拾菜篮子,他轻声问:“阿娘,要帮忙吗?”

赵春梅瞧了他一眼,忙叫人过来:“乖儿帮娘看看,这些东西成不?”

沈柳走过去,就见灶台上的小篮子里装着好些东西,前几天刚腌好的咸鸭蛋、地里才摘下来的瓜条,还有一坛子阿娘手碾的辣椒酱。

沈柳轻轻蹙眉:“这是做啥的呀?”

“想着给你吉婶送过去。”赵春梅叹了口气,“她拿了这么些东西过来,得不少铜板,给她钱她定是不收的,娘就想着待会儿吃饭,送还一些。”

吉婶拿过来的竹编筐子正放在灶台上,沈柳掀开布巾,往里头看了一眼,筐子里十几根新鲜的山药,泥土都打理干净了,鸡蛋码放得整整齐齐,约摸得有二三十个,这么些,怕是攒了几天,打算拿去卖的。

吉婶这人实在,从不占人便宜,顾家地里下新菜了,前脚刚送去一篮子,过不了三五天,吉婶就得回些礼。

两家有来有往的,倒也融洽。

沈柳看着赵春梅,缓声道:“阿娘,吉婶拿这些东西来,定不是想您比着价还回去的。”

闻声,赵春梅顿住了手,就听沈柳又道:“吉婶觉得给咱家添麻烦了,心里过意不去,您这么还回去,她那份心意落空,指不定多难受呢。而且方才昀川同我商量了,往后虎子来家里写字,就不叫吉婶买笔墨纸砚了,他用得多,给虎子的那份也带出来。”

学子读书习字,笔墨纸砚最是费钱,光是一刀纸就能换上一吊肉,真这么细算起来,确是省了不少花销。

赵春梅想了会儿,觉得沈柳说得在理,她竟不想,这不声不响的小哥儿,其实心思可是细致,她点点头:“乖儿说得对,是娘想少了。”

“阿娘不是想得少,是关心则乱。”沈柳笑起来,“昀川还说,今儿个吃饭郑家叔叔该是也在,他想着带两瓶黄酒过去,少喝一些,陪着说说话。”

他又看去赵春梅手边的小篮子:“可我瞧着阿娘做得辣椒酱也新鲜,咱也带吧。”

赵春梅笑起来:“好,都听乖儿的。”

夜幕渐渐笼下来,铅云霭霭,郑家院子里很是亮堂。炊烟盘旋缓升,灶房里不断传出烧菜的声音,香味顺着风飘过了院墙。

郑虎探着小脑瓜又来叫了遍人,顾知禧忙笑着应他:“知道了,马上就来。”

以往时候,郑家吃饭的人不多,有时候郑松石下工晚,就在灶房里对付一口。

今儿个请了顾家人过来,难得在堂屋里,又把久不用的枣木圆桌擦得干干净净。

几人进大门时,郑虎正在院里等着,以前可淘的娃儿,因为顾昀川要来,还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怕弄脏了,也不往地上坐了,搬了张小马扎,手肘抵着大腿撑着脸听话地坐着。

见人来了,他忙站起身,走到几人跟前,乖巧地叫过人,才扭头往屋里喊:“阿娘!婶子来了!”

顾知禧和沈柳走在一块儿,小姑娘凑到沈柳边上掩着嘴笑:“虎小子看见我阿哥,就跟被捆了长虹锁似的,路都走不顺溜了。”

顾昀川走在前头,沈柳忍不住瞧向男人,挺拔的个子,宽阔的肩膀,性子沉稳又内敛,不言语时不怒自威,他才嫁进门那些天,也可怕他。

他抿唇笑起来:“他就是瞧着凶。”

后头话他没好意思说,可顾知禧好意思接话茬:“其实人可好了,你可稀罕他了是吧?”

“宝妹!”沈柳偷眼瞧了下前头,正见吉婶自屋里走出来,忙扯了扯顾知禧的袖子,小声道,“婶子来了。”

吉婶笑着请人往里进:“天冷了怕菜上桌了就凉,在锅里温着呢,你们先坐,这就端上来。”

见赵春梅提着篮子,她皱起眉头,推拒着不肯收:“咋还带东西呢,怪见外的。”

赵春梅把篮子上的布巾掀开:“不是啥贵重物件,前街现灌的黄酒,汉子们在,总得喝一点,还有这个,我自己碾的辣椒酱,你总得尝尝吧。”

吉婶瞧着篮子,脸上浮起笑意:“那我就收下了,你做的东西向来好吃。”

时值深秋,天黑得早,不多时,已是明月高悬,星垂平野。

怕堂屋太黑,吉婶点了两盏油灯,灯火葳蕤,映得四面砖墙亮堂堂的。

饭菜很快上了桌,多是地里应季的菜,做得却细致。开了黄酒的纸封,醇厚的酒香飘散出来。

圆桌中间是主菜,一整条清蒸鲈鱼,鱼腹竖切,里头塞着去腥的嫩黄姜片,过火蒸过之后,切过几刀的鱼身上绡纱一样透白,上面铺满了青葱绿丝,氤氲的热气缓慢蒸腾,鲜香味溢满了屋子。

白云镇多山少河,鱼鲜卖得贵,寻常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吃上一口。

吉婶笑着道:“今儿个昏时叫虎子爹到集上去买的,他做鱼的手艺好,快尝尝。”

闻声,顾昀川起了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鱼肉细嫩爽滑,入口即化,他轻声道:“好吃,和小时候一个味道。”

说着,他又夹起一块儿鱼身上最细嫩的肉,轻轻放到了沈柳的碗里。

郑松石是个粗人,向来沉默寡言,更不会说什么体己话,他看向顾昀川,伸手将酒坛子拿了过来:“能喝酒了吧?”

顾昀川抬起碗:“能。”

“那咱爷俩喝一碗。”

第26章夫郎自己来

常言都道远亲不如近邻, 顾郑两家确是如此,守望相助、笙磐同音,扶持着过了许多年。

顾家原本是不住在这条街巷的, 祖、父两辈接连去世后, 赵春梅无力抚养两个孩子, 将不大的宅邸变卖,在这条巷子里落了脚。

那时候赵春梅年纪轻轻作寡,娘家不肯收留, 重创之下一蹶不振,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时常坐在日头底下一待就是几个时辰, 动也不动。

顾昀川还小, 顾知禧更是还没有灶台高,两个半大孩子从富裕日子跌进苦水里,连灶火都不会生, 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知道阿娘心里头苦,顾昀川不敢扰人,有时候饿得紧了, 带着小妹站到别个家大门口,眼巴巴地往院子里头瞧。

顾昀川都还记得,是吉婶给俩人领进的门。

那时候虎子还没生,家里只有大闺女在, 见了他和顾知禧,忙跑到灶房拿了两只白瓷碗, 把碴子粥盛得满满当当, 怕吃得腌心,又装了小碗酱瓜, 一并塞进了他手里。

赵春梅已经许多日子不曾出门,形容枯槁、毫无生气,也是吉婶进的门,风风火火打扫了院子,做了一顿不多丰盛却管饱的家常饭,同她说:“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啊,吃饱了,才有力气活。”

后来俩人熟络了,吉婶就时常带着郑蓉过来找赵春梅,姐妹俩一块儿在屋里做绣活、上巷子口磨辣子、赶早集买菜苗……硬生生把万念俱灰的赵春梅从淤泥里拉了出来。

后来郑蓉成亲嫁人,顾昀川还作为她“娘家弟弟”,和郑虎一块儿拦过门。

半年多前,顾父忌日,瓢泼急雨里顾昀川自半山腰倒头跌下,一路滚摔到了泥坳里,顾知禧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僵硬,赵春梅力气小,抬不动人,发了疯似的一路奔回家。

是吉婶找到郑松石做工的地方,汉子二话没说告了半日假,又找人扛着竹架,冒着大雨上山给他一路抬回来的。

刚知道自己腿废了,怕是再也站不起来的小半个月里,顾昀川几不欲生,成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那会子,郑松石下了工就过来瞧瞧他。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平日里便不多亲近,这时候更是说不出半句体己的话,他就只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

顾昀川知道,郑家叔叔是怕他想不开,他宽慰不了人,就多陪陪,好像只要在眼皮子底下,就能叫人安心。

后来顾昀川精神头好些了,郑松石眼见着高兴,他背着镰刀上山砍了木头,用锉刀磨了小两个月,打了根手杖,磨得光滑平整后还烫了腊,才把杖子送过来。

一如他人一样的沉默寡言,郑松石将手杖轻轻放到顾昀川的床沿上,便开门出去了。

那会子他还想不开,顾不上这里头的情谊,眼下烛火摇曳,顾昀川举起碗,郑重道:“郑叔,多谢你。”

郑松石只摆了摆手:“咱爷俩不说这个。”

顾昀川感慰,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都混在这一碗酒里,一饮而尽。

郑松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喝了个干净。

今儿个家宴,两家人坐在一块儿,没有顾忌地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将陈年往事就着酒香慢慢煨,亲热又舒坦。

这一桌子,就虎小子没那么多心思,他哭了一个日跌了,可是劳心费力,这会儿饿得紧,只顾着埋头扒饭,直到阿爹叫他,他才停了筷子,伸手抹了下满嘴的油花,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郑松石是个粗人,没念过书,可也知道读书识字是大本事,他叫郑虎站端正了,嘱咐道:“好好学,别给你川哥添麻烦。”

今儿个开怀,顾昀川也敞开了说话,他道:“虎小子聪明、有天赋,是读书的材料。好好学,比我走得更长远。”

他看着郑虎,眼里有期许。

郑松石不多会说话,可眼底看得清明,他又倒了一碗酒,抬起来与顾昀川碰杯,闷头喝了个干净。

糯米作底酿成的黄酒,一股子绵柔醇厚的谷香,过口入喉又呛人,得抿唇咂摸一口才能消下些辣。

郑虎在边上瞧得眼馋,也学着咂摸了一下嘴。

平日里郑松石喝酒,多是只叫郑虎闻闻味,从不让他喝,今儿个确实高兴,看着虎头虎脑的小儿子,笑道:“尝尝?”

郑虎懵懵懂懂地点头,郑松石便捏了根干净筷子,用筷头沾了点黄酒,点到他的舌头上。

辣味呛鼻呛口,直冲天灵盖,郑虎皱眉眯住眼睛,苦着脸吐舌头,惹得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灯火里,顾昀川扭头看去沈柳,人一多这小哥儿就更不爱说话了,这会儿大家伙都笑闹起来,他也是眯着眼边笑着边往他肩上躲。

黄酒上头,顾昀川虽然还没醉,可心里起躁,他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自喉间呼出团燥热的火。

待沈柳自他肩上起来,他偏头凑了过去,温声说:“尝尝吗?”

沈柳微怔,他许多年没喝过酒了,上一回还是几多年前,他和阿爹守岁,夜里太冷喝了小半杯米酒暖身。

就连成亲那一夜也没喝上,他是替嫁,顾昀川掀开盖头就瞧出来了,所以俩人连交杯都没有。

眼下男人问起来,他也有点心痒,咬着嘴唇点头:“好。”

顾昀川给拿了只干净碗,没多倒,将将没过碗底:“醉了不多舒服,先试试呛不呛。”

沈柳埋下头,两手捧着碗,清透酒夜沾到唇边,他用舌尖刮了下,又辣又醇的酒香漫进喉口,他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顾昀川,眼尾被酒辣得泛红,轻声说:“好香。”

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瞧得顾昀川喉口发紧,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多倒一点?”

“嗯。”沈柳无所觉地乐呵呵地点头,“倒一点。”

时辰过得很快,眼瞧着就要到戌时末了。

夜幕低垂,苍茫大地上覆起浓雾,偶尔传来一两声稀落的狗吠,夜已深。

酒坛子见了底,也不再续了。

郑虎和顾知禧两个孩子已经倦得不行,正靠在一块儿打瞌睡。赵春梅和吉婶看这样子,也知道时辰差不多,该散席了。

郑松石本来想给郑虎叫起来送送人,被顾昀川拦住了,他酒量好,喝了这么多倒还神思清明:“不用郑叔,让他睡吧,累一天了。”

郑松石看着郑虎,摸了摸他圆乎乎的后脑勺,这小子吃睡都不愁人,任边上多大动静,他都睡得安稳,郑松石笑着摇摇头,由着他睡了。

夜里雾重,推开门,随着冷风一道灌了进来,顾知禧本来还困得睁不开眼,被这一吹倒是精神了,她揉了把脸,跟着阿娘出门。

郑家叔婶一路送到了大门口才停下步子,赵春梅又和吉婶说了好一番话,约好了过两日一块赶早集,笑着进了院子。

这一晚上,两家人都吃得舒心,流水似的日子也越过越踏实了。

夜色深浓,远天星子寥落,茫茫寂静。这时辰,连后院儿的鸡都睡下了,只偶有寒鸦咕嘎几声。

屋里一豆烛火轻轻的颤,沈柳实在是累得紧了,草草洗漱干净就爬上了床。

顾昀川进屋时,只瞧见沈柳伏在床榻上,小哥儿喝了些黄酒,虽然不够醉人的,可总觉得身上燥,他连被子也没盖,就那么撅着腚趴着。

顾昀川无奈笑笑,将房门关严实了,脚下一重一轻地走到床边,凑过去,伸两指摸了摸小哥儿的脸。

沈柳睁开眼:“你洗好了?我去给你打水。”

“夜了,不泡脚了。”

“那咋行。”小哥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腿要疼的。”

“今儿个没走远路,不疼。”

见顾昀川脱鞋上床,沈柳往里头挪了挪,裹进了被窝里。

男人长得俊,又身姿挺拔,他左腿坏了之后,时常借手臂和下腹的力道,因此两臂结实,腰又窄又韧。

顾昀川换里衣,以往沈柳多是不敢瞧的,而今喝下半碗黄酒,壮了猫儿一样的小胆,唇边勾着笑,目光迷离又坦荡。

顾昀川注意到了,本来就躁的心口像滚着火,他拇指指尖搓了把骨节,难耐地呼出一息。

忽然,沈柳轻轻开了口,他哑声道:“要是能有个小虎子一样的娃儿就好了……”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子,聪明懂事、心地善良,是个好孩子。

闻声,顾昀川微怔,轻轻抿了抿唇。

他一直没想过要孩子这件事,一来沈柳年纪还小,该再过上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

二来小哥儿年少时身子亏空,眼下吃得再多也不见胖,他怕生了孩子他受不住。

可听他这么说了,顾昀川心里也痒起来。他已及冠,像他这个年纪的确也该有孩子了。

他没系衣带,又伸手松下发冠,往沈柳那边倾靠过去,许是喝了酒,顾昀川声音少有的低哑:“想要娃儿?”

大红喜被里,沈柳酡红着脸点了点头:“想。”

顾昀川垂眸轻笑起来,他忍了忍,沉下声道,“可我怎么看不出来?”

喝过酒,沈柳脑子不多清明,他鼓了鼓脸,瓮声瓮气道:“咋会看不出来?我可想呢。”

“平日里也没见你多主动。”顾昀川凑到沈柳耳际,轻声说,“也让相公瞧瞧,夫郎是多想要个娃儿?”

这若是平时,沈柳早要羞得翻回身不理人了,可眼下他脑子发沉,想不清明,只傻乎乎道:“我不会。”

顾昀川往后靠在床栏上,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拍了拍:“自己来。”

第27章当小猪也养得起

沈柳茫然地抬起头, 目光自顾昀川的眉宇缓慢游移到他宽大的手上,再到……

小哥儿脸色通红,别开头不敢瞧人, 声音细碎:“你这人可坏……”

顾昀川唇线拉平, 额头绷紧, 浓重的呼吸自喉间溢出,他再忍不住,大手探进被子里, 将缩成一团的小哥儿捞过来,一把抱到腰上。

沈柳不敢瞧人, 下颌抵在男人宽厚的肩膀, 虾一样的躬起身。

大手揉了一把小哥儿的后颈子, 顾昀川仰头叹息,凑在他耳边,呼吸像是裹了热风:“柳儿, 相公教你骑大马……”

*

日头东升,灶房里早早燃起了火,赵春梅起来得早, 想着郑家送了半筐子鸡蛋,她到地里摘上两把韭菜,今儿个早晨烫锅热粥,蒸一笼馒头并一盘韭菜炒鸡蛋, 热乎乎的吃着也舒坦。

入秋后,夜里头露重, 菜地里湿漉漉的, 赵春梅拎着筐子进家门时,天都不多亮堂。

家里孩子都还没起, 赵春梅也没催,昨儿个夜里吃得开怀,睡下得晚,里外都没要紧事做,迟来起也不碍事。

打开水缸盖子,赵春梅舀了瓢水,正打算把韭菜洗了,就听见脚步声传了过来,她抬起头,看见顾知禧揉着眼睛进了门。

赵春梅手下没停,边倒水边缓声道:“咋醒的这早?今儿吃馒头并韭菜炒蛋。”

顾知禧还没进门时,就闻见了谷物的清香,果然灶火已经烧起来了,粥锅汤沸,蒸气升腾,噗噗打着锅盖,锅沿上冒着细白的汤沫。

柴火在火堆里劈劈啪啪作响,她瞧了一眼灶膛,顺手扔进去几块干柴,用钩子扒拉两下,让火燃得慢一些。

她看向赵春梅,轻声道:“阿娘蒸馒头怪麻烦的,左右就咱俩吃,摊个饼子算了。”

“咋就咱俩吃呢?”水声轻轻的响,赵春梅将韭菜浸在水里,慢慢捋掉上头的泥巴,头都没抬,“你问过川儿和小柳了?”

顾知禧抿了抿唇,讳莫如深道:“不消问了,俩人肯定是不起的。”

“啊?”赵春梅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过去,“为啥啊?”

顾知禧没说话,垂下眸子,脸上起了片红。

顾家院子敞阔,屋子也多,阿娘住在坐北朝南的正屋,她和阿哥、哥夫分别住东厢房和西厢房,本都不挨着。

昨儿个夜里,她是最末洗漱完的,可能是在席面间瞌睡了一会儿,洗了把脸后竟是不多困了,从灶房回屋子时,她听见哥夫在哭。

她哥夫多好的人,对他阿哥掏心掏肺的,咋好叫他哭呢,就是她阿哥也不得行!

顾知禧瞧了眼屋子,见昏昏黄黄还亮着光,想着俩人该是没睡,她才往那边走了两步,就听出不对劲儿了。

她脸色通红,臊地跺了下脚,忙跑远了,嘴里直埋怨她哥:“哥夫那么害羞一人,咋连灯都不给吹!”

顾知禧眼睫轻轻抖了抖,不多好意思地别过脸:“阿娘你就别问了,反正他俩是不会起的,我阿哥……哎呀我都不想说他!”

赵春梅沉默了好半晌,多少也明白了,她抿了抿唇:“那待会儿得和虎小子说一声,叫他明儿个再来写字。”

顾知禧弯腰拿起木盆,舀了瓢清水打算洗脸:“待会儿我去说吧。”

*

天色已明,日光顺着木窗缝隙,碎落进半缕温暖的橘光。

一直到巳时末,沈柳才睁开眼,被子里很是暖和,顾昀川见他醒了,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唇缓缓往下,到发肿的眼睛。

虽然喝过酒,可却没醉,昨儿个的事儿他记得清清楚楚,沈柳脸色涨红,忙扯起被子蒙到脸上。

顾昀川低低笑起来:“饿不饿?起来吃饭?”

“不想理你。”昨儿个哭多了,嗓子有点哑,“你这人可坏可坏!”

顾昀川忍俊不禁,小哥儿不多会吵嘴,以前气他了,就凶巴巴地骂他可坏,眼下气得紧了,是可坏可坏,两个“可坏”。

隔着被子,顾昀川将沈柳搂紧了,温声说:“那我先起,不瞧你。”

沈柳没出声,只将被子拽得更紧了些。

顾昀川收整妥当,将沈柳要穿的衣裳放到了床边,又倾身过去拍了拍蓬松的被子:“我先把水烧上,等你过来洗脸。”

被子里的小哥儿动了动,闷闷地应声:“知道了。”

听见关门声,沈柳从被子里探出头,人虽没在,可屋子里全是顾昀川的味道,他耳朵滚火似的烫,脸上烧起来,忙用手揉了揉。

坐了好一会儿,沈柳掀开被子,他身上倒是清爽,昨儿个都后半夜了,男人还是下地烧了水,给他擦过一遍后才睡下。他看着放在床沿上的衣裳,咬着嘴唇哼哼,可心里又甜丝丝的。

灶房里,顾昀川自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又拉了张凳子到灶膛前,他吹开火折子,嗡的一声轻响燃起火星,将干树枝点燃塞进膛里,眼见着火大起来,又塞上些干柴。

忽然,门口起了敲门声,顾昀川抬起眼,就见顾知禧探着头望进来,小姑娘轻咳一声:“起了?”

顾昀川垂眸看了眼灶火:“怎么不进来?”

顾知禧这才磨磨蹭蹭地进了门,她抿了抿唇:“阿娘说你和哥夫收拾好了,叫她一声,她给你俩做热汤面。”

“不急,马上晌午了,一块儿吃中饭吧。”

“也成……对了,我和虎子说过了,让他明儿个再来写字。”她见人点头,转身出门,临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张口闭口,还是没出声。

顾昀川一早就觉出这小姑娘不多对劲儿,他道:“有话就说。”

顾知禧伸手挠了挠脸,支支吾吾地道:“你、你往后对我哥夫好一点儿。”

说罢,不待人应声,拔腿就往外跑。

顾昀川看着小姑娘的背影,伸出两指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

*

吃过中饭,顾昀川和沈柳一块儿把碗筷收拾进灶房里,舀了半盆子水要洗碗。

顾昀川知道小哥儿累得紧,走到他边上,温声说:“你回屋歇着吧,我来洗。”

小哥儿不多敢瞧他,红着脸摇头:“我不累。”

昨儿个睡下得晚,小哥儿在吃饭的时候几回都睁不开眼,现下倒是逞强。

顾昀川轻声道:“咱家没那么多规矩,想睡就睡,阿娘和宝妹不会说什么的。”

见人摇头,顾昀川叹了一息,不嫌麻烦地烧了些热水,兑进洗碗的木盆里。

深秋里,地气重,陶缸里的水放久了很是冰手,沈柳本来嫌麻烦想着就这么洗洗算了,可温水一倒进来,冰凉的手立刻就暖和了。

他心里也跟着暖和,轻抿了抿唇:“啥也不干都成小猪了。”

“那就当小猪,养得起。”

沈柳红着眼尾看他一眼,小声道:“我今儿个可忙呢,一会儿……还得把被面拆了洗洗。”

见顾昀川偏着头笑,沈柳红起脸赶人:“你不是还有字要写,快去忙嘛。”

“好,听夫郎的话。”

洗干净碗,沈柳收进柜子里码放整齐。

又到墙角落将个缺了小口的大瓷碗拿了过来,这是专门给鸡喂食的。

沈柳可是在意这些鸡,鸡窝收拾得勤,苞谷、菜叶喂得充足,个个都精神头十足。

眼见着小鸡崽越长越大,嫩黄的绒毛全然褪去,长出了黑黄相间的飞羽,毛色鲜亮、溜光水滑的。

小鸡崽来家小两个月了,算上本来就是养过半个月才拿出来卖的,个头大些的,差不多三个月了。

阿娘说,山里的土鸡下蛋晚,多得长到五个月才行,家里院子养的下蛋早,吃得好些,差不多三个来月就能产蛋了。

沈柳盛了满满一碗苞谷碎,怕苞谷太大了鸡咽不下,他每回都用碾子磨成粗米大小,才拿去给鸡吃。

刚走到后院儿,还没进篱笆墙,就听见咕咕哒哒的声音,母鸡扑腾着翅膀自鸡窝里飞出来,伸着颈子在篱笆口等他。

“就来就来。”沈柳忙快走了几步,篱笆门是卡进大石头里的,他往上抬了一把,将门打开,伸手到苞谷碗里,抓上一把撒出去。

“咕咕咕”的声音里,橘色的爪子踩出碎响,鸡群争先恐后地埋头啄食,场面很是热闹。

沈柳撒完苞谷碎,将碗放到了一边,拿着扫帚走到鸡窝边上。

家里鸡窝盖得好,两边都留了进出口,平时打开口让鸡随意地跑动,到了夜里再拿木板封上,既能保暖,还不怕有黄仙儿进来偷鸡吃。

这开口大小合适,寻常拿扫帚清理起来也方便。

沈柳蹲下/身,正想将鸡屎、碎羽扫出来,却瞧见竹竿上的干草窝里,一颗圆溜溜的东西。

他惊喜地睁圆眼,缓慢地伸出手,将那颗蛋轻轻拿了过来。

才下的鸡蛋,上头还粘着小片的绒毛,摸到手里带着淡淡的暖意,沈柳瞧了好一会儿,脸上浮起笑,欢喜的不知道咋好。他站起身,捧着鸡蛋就往外头跑。

书房里,顾昀川刚磨好墨,就听见外头沈柳叫他的声音,他以为出了什么事,忙放下手里的活,两手扶住桌面站起来,心里一急脚下有点乱,大腿猛的磕到了桌角。

他狠皱了下眉,没顾得上看,忙去打开门,就见小哥儿欢喜地跑过来,到他跟前,将手里的东西捧宝似的拿给他看。

“相公你看,小鸡下蛋了!”

日光倾落,映在沈柳漾着笑的小脸上,不知道怎么,顾昀川也跟着欢喜。

他压下心口的燥热,伸手接过来,垂眸看着这颗圆润的鸡蛋,被小哥儿紧紧捂过的,还带着暖意,他轻笑起来:“小柳儿真厉害。”

第28章纳鞋底子

以往的顾昀川, 觉得甲第登科、金榜题名才是人生之幸事,可自从身边有了沈柳之后,他觉得那些平淡的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都能实实在在的让他欢喜。

他这样一个寡淡且无趣的男人, 竟也因为石子投湖而泛起涟漪, 竟也因为春鸟衔枝而长出新芽。

他看向沈柳,唇边是不易察觉的笑意,伸手将小哥儿因奔跑而散乱的碎发抚了抚:“给阿娘和宝妹看过没?”

沈柳抿唇摇了摇头:“只顾着拿给你看了。”

顾昀川将鸡蛋放回沈柳手中, 又伸手去握他的手,刚翻过鸡窝, 沈柳手上都是土, 他轻声说:“脏呢。”

“不脏。”顾昀川眉宇温柔, 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给阿娘和宝妹看看。”

“好。”

平静而温暖的午后,两人走进日光里, 谁也没说话,只有山风拂过长野。

轻轻敲了门,里面应了一声, 赵春梅和顾知禧正坐在桌前赶绣活。

顾昀川和沈柳一前一后进门,见了人,小哥儿不多好意思地想松开手,可男人的大手却攥得紧, 他凑过去小声说:“阿娘和宝妹看着呢,松手呀。”

顾昀川偏头看一眼沈柳, 都成亲这么久了, 还是容易害羞,这要是让他知道昨儿个夜里宝妹听见了啥, 估摸着要和他闹气。

他正了正色,依言松开了手。

屋子本来也不大,俩人那小动作全然被收进眼底,赵春梅瞧得乐呵,她放下绣活:“是有啥事吗?”

沈柳走到她跟前,将手里的鸡蛋捧过去,腼腆笑起来:“今儿个到后院,鸡窝里捡的。”

“哎哟,下蛋了。”

鸡下蛋并不是件多稀奇的事,隔壁的吉婶更是拿蛋卖钱,可赵春梅一点也不扫兴,她接过蛋,看着俩孩子,笑着说:“小柳厉害,宝妹也厉害,往后家里不愁吃蛋,等鸡下得再多些,还能拿到集上卖。”

一听这话,沈柳眼睛都亮起来:“能拿去卖吗?”

“当然能。”赵春梅眉眼弯弯,“街口的粮食铺子里就收蛋,但是价钱便宜,两个才给一文钱,行情好些时,两个能给到一文半,但要是拿到集上卖,一个就能卖一文。”

“一个就一文呢……”

沈柳听得欢喜起来,家里顾昀川写字,阿娘和宝妹绣被面,都有铜板进账,偏就他吃白饭。

眼下听了鸡蛋能卖这么多钱,他可是高兴,他想攒银子,攒得多多的,买……买驾牛车。

沈柳仰头看去顾昀川,见男人也看着他,不由得红起脸,轻声说:“相公,我也能赚铜板了。”

顾昀川伸手捏了捏小哥儿的后颈子,勾起唇边点了点头。

他现下给人写祭文贺词,赚的润笔费虽不能大富大贵,可到底是比寻常做苦力要多,可沈柳从不乱花钱,他心疼他的付出,体贴他的苦楚。

这样好的夫郎,能遇上是他的造化,他想着,他得待他更好些才是。

顾知禧看着腻腻歪歪的俩人,脸色有点发红,见着阿哥过得好,她心里比谁都高兴。

只是……辛苦她哥夫了。

日子过得流水似的快,可也踏实。

前两日起,郑虎就来家里写字了,吉婶做事周全,给虎小子准备了竹编书箱,里头装好了笔墨纸砚。

给娃儿送到顾家大门口时,又千叮咛万嘱咐不叫他吵闹,不能扰了顾昀川写字,不许给人家添麻烦,晌午了回家来吃饭。

郑虎背挺得直直的,听话地点头,实在被说的不耐烦了,皱起两道小眉毛:“阿娘我知道了,您在家都说好几遍了。”

吉婶又气又好笑地捶他一下,同赵春梅说:“这皮猴子嫌我啰嗦烦了。”

赵春梅给娃儿领进院儿里,笑着和吉婶说话:“离得这么近,往后叫虎小子自己来就行,还有那笔墨纸砚也甭再买了,川儿用的多,说给虎子直接带出来。”

“那哪行,已经很麻烦川子了。”

“我说的可是川儿的原话,你若还想买,就自己同他说。”

一听这话,吉婶忙摆手:“不买了不买了,那……替我谢谢川子。”

……

这会子,书房那头静悄悄的,估摸在写字,娘仨正在灶房里忙活。

赵春梅给崔家绣的被面春夏秋冬拢共四套,打头里崔家婶子是见过她的绣活的,很是满意。

可也说好了,先缝出一套来,拿过去给崔家婶子瞧瞧,若是有旁的想法,也好及时调整。

绣活是赵春梅和顾知禧一块儿做的,半个来月的工夫就已经将夏天的被面赶出来了。正巧王家嫂子也把盖头和婚鞋绣好了,就说一并拿到崔家,也省得赵春梅再跑了。

这来回一趟少得一个日昳,眼瞅着过不了两月就该到冬了,得做冬鞋了,赵春梅就想趁着今儿个日头好,先把袼褙打出来,后头空了也好把鞋面缝上。

这做鞋最要紧的就是打袼褙纳底子,拿浆糊在布面上均匀地涂上一层,等浆糊干了,就是一块儿硬实的布片,八/九层布片叠在一起纳成的底子最是舒服,一脚踩下去,既厚实又软和,走起路来还不累脚。

灶台上的陶锅里正在煮浆糊,方才顾知禧已经在碗里兑成了稀面糊,面糊水得过火烧透再放凉了,才能浓稠起浆。

顾知禧拿着竹筷子划着圈地搅拌,热气蒸腾缓慢地飘进房梁上,满屋子麦谷香。

不多会儿,陶锅里的面糊水就浓稠了起来,搅打两下,竹筷子往上一挑,拉出一个弯勾。

眼瞧着差不多了,顾知禧忙用厚布垫住锅耳,把浆糊锅搬离了灶火。

陶锅烫得厚布都隔不住,顾知禧呲牙咧嘴地收回手捏住耳垂,好半晌才缓过来。

沈柳瞧见了,忙走到她边上:“烫着手了吧,我瞧瞧。”

顾知禧听话地伸手给他看,挺好看的一双手,又细又长,眼下被烫得红通通的,沈柳瞧得心疼,转头就拿起盆子给她舀了瓢水:“快搁水里凉凉,下回再端你叫我就成。”

“你烫着了我阿哥也心疼啊。”顾知禧猫腰到灶台下头,先给灶火熄了,才过来泡手。

其实这手也没烫多厉害,只是起了片红,往常时候随便搓搓就算了,哪像她哥夫似的这么仔细她。

其实顾知禧心里也清楚,沈柳不是个多在意的人,要么他那双手,也不至于留下这许多疤痕。

可他心肠好,对她也好,好得顾知禧心里头暖和。

等到浆糊放得差不多凉了,沈柳到柜子里拿了个瓷罐子出来,把浆糊倒了进去,有点浑浊的米白浆糊,又粘又稠,用木勺子刮了好半晌,才将将刮干净。

沈柳把陶锅放水盆里,打算一会儿洗出来,又将瓷罐子放到了赵春梅手边:“阿娘,浆糊好了。”

灶台地方不够用,赵春梅就把之前吃饭的小桌子搬了进来。

她应下一声,正好布片也裁出来了。

刷浆糊的活计不多麻烦,一个人就够了。

顾知禧便拿上小凳子和沈柳到院子里晒太阳,顺道把栗子都剥出来,做个糕饼。

这栗子还是郑虎山里头打的,这小子才学了几天字,顾昀川教得慢却仔细,连笔划顺序都纠正得明明白白。

郑虎聪明,学得也快,这几日顾昀川没给他布置功课,早早散了学。

郑虎累了一大天了,放下书箱就往山里头跑,昨儿个打了一筐子板栗,今儿个就拎着小竹篓,给顾家送过来些。

毛栗子的刺壳已经去掉了,剩下光溜的棕色硬壳。

顾知禧拿了个小盆子,给栗子的硬壳上划上两刀十字,等都开好口了,再放到水里去煮。

日光正好,晒在身上暖乎乎的,俩人坐在一块儿一边干活一边唠嗑,倒也舒服。

书房那头偶尔几声说话的声音,沈柳忍不住瞧一眼,垂着眸子笑。

顾知禧瞧见了,手肘碰碰他:“哥夫笑啥呢?”

沈柳抿了抿唇,笑着说,“笑虎小子呢,方才进去给他俩端水喝,这小娃娃问了好些问题,可是聪明。”

顾知禧看出来沈柳挺喜欢小虎子的,轻声说:“哥夫,你和阿哥打算啥时候要个娃儿啊?”

沈柳被问得一怔,脸颊起了片霞色,上一回,顾昀川像是非要在那一夜就让他怀上孩子似的,抱着他用了劲儿地颠,可过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什么动静。

他垂下头,指尖捏着板栗壳,起了小片白:“怕是不多好有……”

顾知禧见他眼里落寞,忙宽慰道:“你和我阿哥都还年轻,肯定能有的,到时候我就做小姑姑了。”

她笑起来:“是个小闺女或者小哥儿,我就给他绣手帕、梳漂亮小辫子,是个小子……就叫虎小子带他耍,总归是让你安心。”

沈柳也跟着笑起来:“真要等到生娃娃,你也快嫁人了,该不得空了。”

“我不嫁人。”顾知禧咬了下唇,紧紧捏着手里的栗子。

沈柳皱紧眉,轻声唤她:“宝妹……”

“哎不说这个了。”顾知禧又弯起眉眼,笑着道,“阿娘说过两天要和吉婶赶集,顺道卖些帕子赚铜板,哥夫,你也一起吧。”

“我就不去了吧……”沈柳叹了一息,阿娘和宝妹卖帕子,婶子卖鸡蛋,可他也没有啥东西好卖。

顾知禧看着他:“哥夫,你不是攒了些蛋嘛,还有绣的小帕子,也可以一并带去。”

这几日,后院的鸡开始接连下蛋了,少的时候三两个,多的时候能有五六个。

虽然不多,可也足够家里吃了,阿娘也不用为了省钱而节约口粮,沈柳心里很是欢喜。

可满打满算,这些鸡也不过三个来月,有几只还不能下蛋,沈柳日日攒着,也不过十来个蛋。

还有那帕子,他轻皱了下眉:“该是没人会买吧……”

第29章板栗糕

“咋会呢?明明绣得很好看。”咚的一声响, 顾知禧把切好口的栗子扔进小盆,她轻声道,“哥夫你不好和阿娘比的, 那是绣嫁妆被面, 需得细致, 可若只是给小娃娃擦脸的帕子,已经很够用了。”

顾知禧觉得她哥夫其实很有天分,才绣了这几日, 就很拿得出手了。

他多是欢喜绣些质朴的纹路,祥云、回字、海棠……再点缀上些小蝶、小花, 像他人似的不张扬, 却精巧。

沈柳被夸的脸都红了, 他轻垂下眸子:“你就会说好听话。”

“这是实话呀。”顾知禧凑到他边上,肩膀亲昵地碰一碰,“去嘛, 我想同你一块儿。”

沈柳抿唇笑起来:“好。”

他想着是得去瞧瞧,就算卖不出帕子,也好跟着学学怎么吆喝, 往后定能用得上。

正说着,赵春梅打灶房走了出来。

袼褙打好了,得拿到通风的地界晾晒,现下日头正足, 估摸到明儿个晨时,就能干透了。

要晒的布面多, 院子里没摆放那么大的桌子, 干脆就往门板上贴。

赵春梅拿湿布头过水擦了遍灶房的木门,正有山风掠过, 不多会儿就给门板吹干了。

沈柳和顾知禧忙完手里的活计,洗了把手,一道过去帮忙。

潮湿的浆糊透过布面,很是粘稠,袼褙足打了七八张,灶房门贴不下,又往柴房门上贴了几张。

看样子,是打算给一家子的鞋底都做出来。

沈柳个子高些,捏住布面两角,往上一甩,袼褙就劳劳地粘在了门板上。

赵春梅笑着说:“等明儿个干透了,就能打样纳底子了。”

眼瞅着天色还早,书房那头也还没歇下,赵春梅往院子瞧了一眼,栗子都划好口了,她说:“打算炒着吃还是做糕饼啊?”

顾知禧弯着眉笑:“想吃阿娘做的栗子糕了,哥夫还没尝过呢。”

“就你嘴馋。”赵春梅抿起唇边,无奈地摇头,“那把水烧上,把栗子先剥出来。”

顾知禧忙点头:“这就去。”

时值仲秋,正是吃板栗的好时候。秋风穿过山坳时,枝头悬挂的刺球也成熟了,被日头晒了几月的果子堆满了糖分,又大又圆很是香甜。

常有半大小子结成伴的拿上长竹竿,到后山腰打果子,一路上边走边吃,剥开外头的刺壳,生板栗扔进嘴里,嚼一嚼冒甜水。

采上一筐拿回家,新鲜的板栗怎么做都好吃。

多是在铁锅里翻炒上两遍,等到果壳破**出焦香,有时候都等不到放凉,就塞进嘴里用牙咬开了,板栗又面又甜,唇齿留香。

顾知禧就爱吃这口甜,可炒栗子吃多了又要上火,赵春梅就把栗子煮熟剥壳,在锅里炒透了压成栗子糕,再撒上小把金桂作点缀,一口咬下去香香糯糯的,小姑娘吃得也舒坦。

灶上铁锅里烧着水,栗子冷水下锅,不多会儿就和着滚水一块上下翻腾。

沈柳把方才洗涮的木盆拿过来,用漏勺把煮熟的栗子全数舀进盆子,咚咚咚落雨一样的响声里,栗子落进盆底。

过了遍冷水,煮软的栗子壳就自十字开口处向外翻开,这时候,已经很好剥了。

方才打袼褙的小桌子还没收起来,娘仨就拉了张小板凳,围着桌子坐在一块儿剥栗子。

指尖剥出咔咔声,慢慢溢出来栗子的清甜。

顾知禧嘴馋,剥着剥着栗子就进自己嘴里了,腮帮子一鼓又一鼓,赵春梅笑着说她:“再剥几个,就都叫你吃完了。”

小姑娘难得的脸上有点儿红,她嘿嘿笑了笑,忙把手里剥好的栗子放进了瓷碗里。

要做栗子糕,得多少放些砂糖才好吃,家里糖罐子见空。

眼瞧着盆里待剥的板栗没多少,赵春梅便催着顾知禧去买一两白糖回来,她也好趁着这功夫把板栗压碎。

巷口的粮食铺子不多远,就隔着几道街巷。

顾知禧拍了把手,抖了抖身上的板栗渣:“哥夫,你同我一道去吧。”

“啥事儿都叫人家小柳,又没两步路。”赵春梅站起身,把盛着板栗的瓷碗拿到灶台上,趁有余温还不发硬,用木勺子压压碎。

沈柳也跟着拍了把手:“没事儿阿娘,也不多累,我也喜欢同宝妹一块儿。”

“你就惯她,以前是她哥一个人惯着,眼下你俩一块儿惯着了。”赵春梅笑着说,“快些回,过会儿就该上锅炒了。”

顾知禧和沈柳齐齐应了声,一道往外头走。

这条路沈柳走过许多回了,很是熟络,天冷下来后,婶子们不多在外面坐着唠嗑了,就剩下看门的黄狗在门边摇尾巴,眼下和沈柳熟起来,也不乱吠了,还凑过来蹭蹭他的小腿。

不多远就是粮食铺子,青瓦灰墙悬着的帷幌正被风吹得晃荡。

门口停着几驾牛车,正在装卸粮食,上回沈柳还和顾昀川坐过这车上书铺,他多瞅了两眼,才跟上顾知禧的脚步一道进了门。

铺子里米面粮油都有卖,还兼卖些大料,铺面虽不多大,物件却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桌面上摆着陶土坛子,里头装着花椒大料,地上的竹编大筐子里盛着粮食,各类谷物都齐全,黄豆干干净净的,个个粒大饱满。

店家罗四爷正在铺子里温酒,瞧见顾知禧进门,缓声问她:“顾家闺女,来买些啥?”

都在这一片住着,彼此相熟,顾知禧叫了声人,都没让四爷起身,自顾自到柜面上拿了张牛皮纸握在手里。

调味料盛放在桌角的坛子里,她走过去,把砂糖坛子打开,舀起两勺。

砂糖价贵,寻常人家每回买不了多少,粮铺里就用称药材的戥秤来称。

少了就补些糖,多了再放回去,正正好好称了一两,顾知禧扭头喊人:“四爷,称了一两砂糖,不多不少,您瞧一眼。”

罗四爷正忙着温酒,头都没抬:“瞧见了,你装起来吧。”

粮食铺子离家里近,顾知禧就带上陶罐子一道来了,听见四爷应声,她将牛皮纸一角对准罐子口,沙沙声响,砂糖落进了罐子里,顾知禧封好口,跟着沈柳到柜面上掏铜板付钱。

罗四爷是瞧着顾知禧长大的,当初这小娃娃才萝卜头高,顾昀川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而今顾家小子成亲,她也这么大了。

罗四爷瞧着她乐呵,开口道:“丫头伸手。”

说着,抓了把麦芽糖放到顾知禧手里,他又看去沈柳,笑眯起眼:“顾家小子的夫郎吧,也伸手。”

麦芽糖落进掌心,石头块子似的不多规整,还能瞧见熬糖时,因为膨胀起泡而产生的纹络。

沈柳看着手里的麦芽糖,拿起一颗放进口中,是醇厚的麦芽甜香,他不由得弯起了眉眼:“多谢四爷。”

罗四爷摆摆手:“这有啥好谢的,想吃糖了就来四爷这,管够。”

出了门,外面日头正好,虽然有风却不多冷。

顾知禧抱着糖罐子笑眯起眼:“待会儿就能吃栗子糕了,想想就欢喜。”

“我瞧你有吃的都欢喜,小馋猫。”沈柳也跟着笑起来,嘴里的麦芽糖还没化完,唇舌都蔓延着甜。

俩人说说笑笑,才走下青石砖铺成的短阶,迎面就过来个人,该也是到铺子买东西的。

沈柳脚下一个错步,忙拉了把顾知禧的手腕,才没让她和来人撞上。

顾知禧还没出声,那人先气起来,吊着嗓门儿叫道:“你这人走路不看的?”

抬起头,眼见着张熟悉的脸,顾知禧登下就皱紧了眉头:“我看你才是眼睛长在了脑门上,一点儿路都不看!”

对面是个穿绛色襦裙的漂亮姑娘,面若芙蓉、盘发簪花,瞧这妆扮该是成了亲的。

沈柳平日里不多说话,可顾知禧真要挨人欺负了,他定是要护着。

来人明显也没想到是顾知禧,她愣了有一会儿,又看去边上的沈柳,慌忙低下头,侧身往边上走,快步上了台阶。

好半晌,顾知禧都没有动,她瞧着早都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气哼哼地捏紧拳头,抱着罐子闷头就往家走。

沈柳忙跟了上去,给猪崽似的小姑娘拉住了,轻声问她:“这是咋了?”

见顾知禧咬着嘴唇不言语,沈柳急起来:“是撞疼了?我瞧瞧。”

“没有。”顾知禧性子直,有啥说啥,可今儿个却咋问也不说话。

这小姑娘平日里多不生气,只有遇着……沈柳试探着问:“是因为你阿哥?”

顾知禧明显皱了下眉,她吸了吸鼻子,哼哼了一声。

第30章顾昀川送香囊

“当初我阿哥还冒雨给她送过香囊呢, 她就那样!”

闻声,沈柳心口一紧,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想着, 这姑娘该不会是顾昀川的旧相识吧……

是了, 像顾昀川这样的男人,该是有许多人心悦他。自己不就是么,话都没说过半句, 就念念不忘地记了许多年。

可旁的都好说,顾昀川亲自去送过香囊……该是很不一般的关系了。

沈柳告诉自己, 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那会子俩人还不相识, 不作数的,可心里就是皱皱巴巴,怎么抚都抚不平顺, 就连嘴里的麦芽糖都甜出了苦味。

还不待他弄明白,顾知禧伸手揉了把脸,小姑娘没察觉出他的低落, 朗声道:“不想她了,晦气!咱们回家吧,还得做栗子糕呢!”

沈柳点点头,扯出个不多好看的笑:“嗯, 回家。”

灶房里,赵春梅已经将栗子隔水蒸过压碎了, 勺子碾压后, 还余有胡椒大小的颗粒,便得拿到案板上, 铺上一层薄薄的棉麻布,用擀面杖再擀过一遍,待压得细如齑粉,吃起来口感才绵密。

见俩孩子进门,赵春梅忙把铁锅上灶热上。

做栗子糕急不得,得把压成泥的栗子粉先加糖水拌匀,再放到铁锅里用木铲子来回翻搅,直到水干透了,栗子泥抱成团,不沾锅壁才算炒好。

见铁锅冒起白烟,赵春梅蹲下/身将灶火燃得小些,站起来时,顺道用铲子舀了一块儿猪油,咔哒一声打进热锅里,画着圈的在锅底搅化了。

见状,顾知禧忙将栗子粉递了过去,又到柜子里拿出只干净瓷碗,打算接半碗清水把糖化开。

见沈柳正站在水缸边,顾知禧扭头叫人:“哥夫,帮我舀半碗水。”

沈柳自打回来就神情恹恹的,他站在水缸边动也不动,入定了似的。

顾知禧见人不理,走过去拍拍他:“想啥呢?仔细掉缸里。”

沈柳这才回过神,他见顾知禧弯腰伸手拿缸里的葫芦瓢,手忙脚乱地帮忙。

“我自己来就成。”顾知禧看着他,“哥夫你咋回来就心不在焉的,要么回屋歇歇。”

“啊……没事。”沈柳揉了把脸,想着自己真是胡思乱想,就算顾昀川和人家真有啥,那姑娘也成亲了,他也已经娶自己做夫郎了,这点肚量还是该有的。

收拾了心情,沈柳也过来帮忙做活。

栗子粉被不断翻炒,散发出一股子醇厚、浓郁的烟熏过的焦香,像寒冷冬日里围炉烤熟的番薯,闻着都让人觉得暖和。

不多会儿,糖水就被炒干了,栗子泥也抱团不粘铲子了。

赵春梅拿了个干净瓷盆,擦净水渍,将板栗泥盛了进去。

重新洗干净手,娘仨坐到小桌前压板栗糕,先把栗子泥搓成丸子大小,再放进模具里一压一按,就成形了。

栗子剥得多,今儿个做下来,足三碟子还有余。

栗子饼摞成三角塔,撒上两把才洗净晒干的黄桂花,瞅着可是精致。

顾知禧伸手拿起一块儿,先捧给了赵春梅。

“作怪。”赵春梅笑着接过来,小心咬了一口,“好吃,小柳快尝尝。”

沈柳听话地拿起一块,学着顾知禧的模样,轻咬上一口,慢慢地嚼。

栗子糕味清甜,口感绵柔,像咬了口带着甜味的棉花,舌尖都舒展开来。

沈柳从没有这精细地吃过栗子,石东村山里贫脊,不咋长栗子树,真要到山坳里摘上一篓子,也多是剥了壳直接生吃。

那会子他也觉得挺香,可眼下真费了大几道工序,做出这一碟子精致的糕点,他才知道日子还有这种过法。

他瞧着那栗子糕,轻声说:“给书房拿去些吧。”

“这惦记着我阿哥呀。”顾知禧弯起眉,笑着揶揄他。

沈柳垂眸:“是想给虎小子送去些。”

赵春梅笑起来,把碟子推将过去:“你俩一块儿,这碟拿给你吉婶,这碟给川儿。”

“就去。”说着,顾知禧和沈柳一道出了门。

咚咚咚扣了三下,待听见里面应了声,沈柳才推开门。

窗子开了半面,日光将桌子分隔出明暗两边,顾昀川坐在日光里,眉眼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金,他抬起头瞧向沈柳。

男人长得凌厉,不说话时怪凶的,可看过来时又眉宇柔和,眼里都像浸了水。

沈柳脸色有些红,将碟子落在桌上:“写了这许久了,也歇一歇。”

郑虎鼻子灵,一早就闻见香了,他看去顾昀川,见人点头,这才撂下笔,边和沈柳道谢,边拿了块栗子糕塞进嘴里。

“慢些吃,再噎着。”

郑虎忙应声,鼓着小脸儿说:“小柳哥这糕饼好香,你也吃。”

顾昀川不多爱吃甜,可沈柳送过来,他也就接下了。

和虎小子的牛嚼牡丹不同,他垂眸浅咬了口,举手投足间端方自持:“好吃,做这个麻烦,难为你费心思。”

“都是阿娘在忙活,我也就是打打下手,不多烦。”

见顾昀川招呼他过去,沈柳绕过桌子到他身边。

自打沈柳偶尔会过来,书房里就给他留了把椅子,平时靠着墙,用时再拉到顾昀川座位边上。

才坐下,桌子下头的大手就伸了过来,将沈柳的握住了。

郑虎还在呢,虽然这小子只顾着吃栗子糕,可顾昀川这么明目张胆就握上来了……

沈柳脸上有点热,用只有两人才听见的声音,轻声说:“虎子还在呢。”

顾昀川轻瞥了一眼郑虎,道:“他又不是不知道。”

沈柳垂眸笑起来,他俩成亲后,顾昀川从不曾遮掩两人的关系,不论何时都是大大方方的,男人本不是个张扬的性子,能做到这样他其实很知足。

沈柳知道自己不多好,算不上良配,若不是阴差阳错替嫁,他登天都难进顾家的门。

尤其今儿个又碰上了顾昀川的“旧相识”,多少有些患得患失,目光紧紧落在握住自己的大手上,仿佛只有这样,心里头才能踏实一点。

这一整日,沈柳都心不在焉。

饭吃着吃着就走神,顾知禧同他说话也听不见。

洗碗时,水都凉透了,还在用丝瓜瓤木然地擦,直到顾昀川伸着两指在他眼前晃一晃,他才恍然地笑起来,又装作啥事也没有似的继续做活。

明儿个就是月中,镇子东头的空地上又开起市集,几人早早就定下了要一块儿赶集。

沈柳攒了小半个月的鸡蛋,满打满算有二十来个,他用布巾擦得干干净净,又把要卖的帕子收拾好,一并装进了小筐子里。

夜半的烛火幽微,一团暖黄的光照不亮整间屋子。

沈柳在边桌前收拾小筐子,许久都没有上床。

柔和的暗光里,顾昀川看着小哥儿单薄的背脊,他以前总在外头风吹日晒,皮肤有些黑,这段日子出去少了,倒是捂回来不少,露出的半截颈子又细又白。

男人轻声道:“还没收拾好?再看几眼蛋也不能凭空多出两个。”

这是催他了,沈柳忙应声:“啊……就好了。”

自打上回去市集,顾昀川将钱袋子留给他,便没再要回去,沈柳指腹摸了摸上头的绣花,针脚密实。

他们村子里,总有姑娘给汉子送钱袋、香囊定情,顾昀川回赠了香囊……他垂下眼睫,忍不住就往别的地方想。

好半晌,沈柳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床,快到冬了,屋子比往常冷了不少,他以往觉得自己只是瘦,身子骨还挺好的,可真和汉子睡在一起后才知道,顾昀川才是真的暖和。

见他每回进被子都哆嗦一下,也不知道从啥时候起,顾昀川上床早时就坐在床里头看书,等到沈柳进被子了,再把位置让出来。

男人待过的地方热乎乎的,沈柳舒服地埋进被子里,只露出半颗头。

顾昀川吹熄灯,进了被子熟络地把小哥儿圈进怀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背后倒是暖和,沈柳玩了会儿男人的手指头,闭上了眼睛。

寒风卷云,似从天上来,松涛鸣响,隔着窗子都沁出寒。

怀里的小哥儿安静极了,一动也不动的装得挺辛苦。

顾昀川下颌抵着他肩膀,轻轻蹭了蹭他的颈子:“还不睡,明儿个又起不来。”

沈柳一惊,他明明什么动静都没有,背后的人咋可能知道的。他忙缩了缩后背,好像睡着了似的。

顾昀川干脆坐了起来,他点上灯,火光不多亮堂,可久惯了黑暗的眸子冷不丁还是觉得刺眼。

伸长手臂给小哥儿捞起来抱进怀里,凑在他耳朵边:“说说吧,都一天了,想什么呢?”

沈柳再装不下去了,有点儿难为情地从男人胸口爬了起来。

见他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顾昀川伸手拿过床边的衣裳,轻轻披在沈柳身上,收回手时,又把他散乱的长发拨到耳朵后面:“冷不冷?”

“不冷,你身上暖和。”沈柳不多想说,显得自己多小气似的,他笑起来,“睡觉吧,好困了。”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他发红的耳朵,缓声道:“你睡得着?一动不动木头一样,平日里早要往我怀里钻了。”

“我哪有!”沈柳脸色涨红,可仔细想想,好像晨起时确实被男人抱着,他轻咳一声,“你那暖和。”

顾昀川靠在床栏上,细细看着沈柳,小哥儿明明垂着头,可就是能觉出那灼灼的目光,他终于泄气地呼出一息,又缓缓直起身,温声说:“我不是多小气的人,再说那会子咱俩还没成亲,你认识个谁我也不好说嘴。”

顾昀川微怔,皱起眉头:“什么?”

沈柳抿了抿唇:“就今儿个去买砂糖,路上遇到你相好……”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快隐没进暗夜里了。